将士们盘膝坐起来,一个个龙精虎猛。
他们取出了干粮和水,这干粮多是炒米,或是已经干硬的蒸饼,极难下咽。
可是,大家依旧默默的吞咽着,能吃多少是多少。
接下来,将会一场鏖战,他们已经预备好了。
……
另一边,方景隆躲到树根之后撒了尿,手放在残破的衣甲上来回擦拭,他是军中少有的,讲卫生的人。
坐下,老王给他递了一个竹筒来,方景隆打开竹筒,喝了一口水,接着吐了一口吐沫,龇了龇牙。
“待会儿还是老规矩。”
“懂,若是情况不妙,卑下就先溜。”老王很熟稔的点头。
“嗯。”方景隆拍了拍他的肩,感叹的说道:“人都死了,就都没了,死了也是白死。所以,老夫若有什么不测,你一定要活着,来的路你是记清了的,干粮沿途你也藏了,你原路返回去,老夫是战死的,战死了,就有抚恤,陛下会为我们方家表功,回到了贵阳,甚至回到了京师,到了兵部,那些话,你可还记得?”
“都记得。”老王指了指自己的脑门,非常认真的点头:“祖祖辈辈都记得的。”
“你说说看。”方景隆面无表情。
老王熟稔的道:“伯爷死战不退,可惜贼势越来越大,伯爷被围,斩杀了十几个贼子,身上已是千疮百孔,伯爷身边有马,可伯爷没有骑马而逃,而是依旧死战,口里高呼着一句诗,最终被贼军,乱刀砍死。”
“好样的!”方景隆欣慰的看了老王一眼:“诗你念一念,怕你忘了。”
老王下意识的道:“忠诚贯白日,直已凭苍昊……”
“改一改,上一次在大同战死的信州伯就念了这一句。”方景隆摇摇头。
老王却不干了,很是郑重的开口。
“呀,伯爷,老方家世世代代都嘱咐着用这一首的啊,换了新的,卑下怕记不住。”
方景隆对他翻了一个白眼,下一刻仔细的想了想,便说道:“上一次听继藩念了一句,比较有新意,诗词我是大老粗,也不懂,祖上们摘抄了这么一句,世代相传,怕就是怕将来战死了,报到了朝廷,显得不够英烈,阁老还有兵部的那些狗官最大的毛病,就是文绉绉的,到了死,不念一首诗,他们不会有什么触动,到时抚恤和追封的等级就抬不上去了。继藩上次念得什么来着……噢,*******、岂因福祸避趋之。你记住了,就算这一次侥幸没死,以后你的儿子,你的孙子,也要用,要是世世代代传下去,这诗听着新,想来其他人还没用过。”
老王忙是反复念了几遍诗,勉强记住了,却是叹口气:“伯爷,您都是伯爵了,还指着战死追封的事?”
方景隆拉下脸来:“你懂什么,做将军的,要嘛就是得一场大功劳,要嘛,就死,前者是功劳,后者是死劳,不凭这个恩荫子孙,难道做逃兵吗?我们方家历代,没一个孬种,除了你的太老爷,也就是我爹,可我爹是为了救人,把老兄弟们从土木堡里背回来,这是为了义气,也不丢人。”
说到此处,他叹了口气,又感慨起来。
“我若是逃了,或是做了败军之将,这便是耻辱啊,这个耻辱,会加在继藩身上的,就算陛下宽厚,并不怪罪,可继藩,却会抬不起头来,他现在懂事了,也越来越好了,我这做爹的,看着高兴……”
方景隆说着眼角突然落泪了,颗颗晶莹的泪珠顺着脸颊直流,用了老手擦了擦脸上的泪。
“所以,我只有两条路可走,就算是死在这里,也不错。至少当今陛下是个宽厚的人,我死了,这恩典就加在了继藩身上,将来继藩若是不晓事,捅了什么篓子,陛下也会念在方家世代,和我方景隆在这里搭上了一条命的份上,会格外开恩的。”
老王默默的点头,很是赞同,下一刻他便感叹道:“南和伯府世受国恩,不是没有道理的啊。”
方景隆一笑,笑中含着热泪:“其实说真的,我真希望活下来,能看着继藩娶妻生子,抱一抱自己的孙子,若是我看不到了,你得帮我看着,到时候,上坟的时候,记得来禀报!”
老王重重点头,眼眸里也是盈满了泪水。
“好了!”方景隆豁然而起,身上腐臭的衣甲哗啦啦的响,他抽出了刀,激扬的开口说道。
“集结,都他娘的跟着我方景隆来,都看好了,我就在最前头,我是贵州总兵,冲在最前,若是踟蹰不前,你们后头的,便宰了本官。可若是你们踟蹰不前,那么,后队就斩前队,现在咱们粮没了,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要嘛将来大家跟着我方景隆吃香喝辣,要嘛就死在此!”
一番号令,山地营上下,瞬间集结,个个提着刀,犹如虎狼。
是日。
石涧寨遭袭,从天而降的明军,在傍晚时分,犹如饿虎扑羊一般,冲杀入寨。
一群衣衫褴褛的官军,疯了似得提刀砍杀,摧枯拉朽。
寨中的土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在这里,竟会出现明军,等他们醒悟过来时,还来不及拿起武器,这些眼睛泛着绿光的豺狗,便已到了面前,开膛破肚。
一张张扭曲的脸,没有丝毫的怜悯。
只两炷香之后,一个吊脚楼里,方景隆浑身都是血污,迈着沉重的步伐,走上了木梯。
在二楼,一个妇人盘膝而坐,几个官军提着长矛指着她的身体。
方景隆站定,双眸微眯着,直直的盯着她看。
其中一个军官开口禀报道。
“总兵,就是这个妇人,她这儿,护卫最多,料来就是此寨的首领。”
方景隆顿时狂喜。
妇人……妇人作为首领,那么……这个妇人是谁,结果已经不言自明。
他身躯一震。
自己的儿子书信中的话,终于得到了印证。
继藩这个家伙,还真是料事如神,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想来……就是如此了吧。
方景隆很激动,朝着身边的军官厉声道:“取画像来。”
任何钦犯,朝廷都会想尽办法,画影图形,绘画出钦犯的相貌,平叛大军之中,到处都是这样的画像。
所以老王毫不犹豫,自怀里取出一个油纸包,层层打开,最终,一张画像抖落了出来。
方景隆定睛一看,开始心虚了。
画像中的人,明明是个老妪,三角眼,塌方鼻,龅牙、门神一般的眉……
再看盘膝而坐的妇人,分明还算秀美,是个保养极好的年轻少妇。
这……
他眨了眨眼睛,在脑海里思索。
难道…错了?
“是我!”妇人却是平静的看着方景隆,淡定自若的开口:“你们不必再确认了,我……已输了。”
呼……
方景隆松了口气。
他厉声喝道:“绑起来,这里是是非之地,将士们在寨中修整一夜,将这寨里的牛羊统统宰了,吃饱喝足,带一些干粮,明日就出发!”
他讲刀插回了鞘中,心情有些激动,盘桓在大明朝廷两年之久的叛乱,这个满朝君臣,无不想要碎尸万段的可恶钦犯,终于拿下了,贵州……很快将安定下来。
他朝身边的老王说道。
“派人,前去贵阳,报功!告诉大家,我方景隆说话算数,你们的孩子,将来,有NAI喝了!”
似乎……害怕自己许诺的太大,以至于无法兑现,陷入尴尬的境地:“听好了,是羊奶!”
……………………
王先生哭了。
是在学堂里上课的时候,这个古怪的先生傍晚时来,开始给学童们讲解何为论语,孔圣人为何作论语,结果说着,说着,眼睛通红,接下来,滔滔大哭。
学童们本是大气不敢出,乖乖听着课,顿时混乱起来,纷纷大笑,有人将书抛在半空,有人跳上了课桌。
“先生哭啦,定是许杰作怪。”
“胡说,打死你,是你张小虎将他丑哭的。”
王守仁心痛到无法呼吸,等到唐寅赶来,弹压了这些学童,搀扶着王守仁出了明伦堂,便听王守仁道:“恩师……恩师……学生终于明白了,学生终于明白了恩师的良苦用心,恩师……大才啊……”
唐寅眼珠子都要掉下来,啥?恩师还给师弟开小灶了?
好不容易安抚住了王守仁,方继藩闻讯之后,匆匆赶来。
王守仁会哭?
他一万个不相信啊,这可是圣人,是武功高强,文物双绝的奇人啊。
可方继藩看着红着眼眶的王守仁,才知事实摆在眼前。
见到了方继藩来,王守仁忙是起身,朝方继藩郑重作揖:“学生拜见恩师。”
“出了何事?”方继藩背着手,虽是心里关切,却还是背着手,下巴微微翘着,保持着一定的仰角,一副我是你爹的模样。
“恩师教诲……学生终于懂了,恩师大才,受教之恩,学生感激涕零。”
“……”
啥?方继藩继续懵逼,双眸掠过不解之意,本少爷最近有教你什么吗?
方继藩觉得很不可思议。
若是他脑疾没有发作的话,那么……他记得自己好像没有和王守仁有过深入交流啊。
这些日子,几个门生,白日在翰林院,夜里才急匆匆的赶到西山,次日一大清早便上了轿子,在轿里打个盹儿,直接去翰林院当值!彼此之间,甚少有交流的时间。
可看着王守仁感激涕零的样子,方继藩真的感觉糊涂了。
此时,王守仁依旧眼带泪意,感慨万千地道:“起初学生一直不明白恩师为何让学生人等来西山教书,学生心里对恩师是颇有微词的,心里想着,平时在翰林院已是疲惫不堪,却还需如此往返奔波,竟只是为了教授一群学童,实是大材小用。”
“可到了今日,门生才突然醒悟过来恩师的良苦用心,恩师这是想要教授学生一个至关重要的道理,学生自恩师身上领会到了至简、知行,却一直还有一件事想不明白,单凭大道至简,和知行合一,就真的可以追求到大道吗?”
“不是的,在这至简和知行之前,还有一个道理,这……才是恩师学问中的精髓。”
方继藩小身板一震:“你继续说。”
“同理之心!”王守仁慎重地吐出了四个字,眼里猛地放出了精光。
“何为道?圣人之道在于仁政,要施行仁政,追求天下大治,所以必须知行合一。可如何知呢?所谓的知,并非是将圣人的道理变得更加复杂,而是直透圣人之道的本质,将其简化,这便是大道至简。可一个人为何要追求仁政呢?若是不追求仁政,那么这大道至简和知行合一,又有什么用?”
“这便是恩师所想要让学生领悟的——同理之心。追求仁政目的,在于民。因而民为根本。可若是读书人不知民,所谓的仁政,不过是夸夸其谈,是坐而论道。”
方继藩的身躯又震了震,卧槽,这样你也有理论,还一套一套的?
果然,王圣人这样的,能几百年才一出,不是没有道理的,啥事他都能掰出个一二三四五六来,而后再思考,噢,现在该是瞎琢磨,此后分析,最后汇总,最终形成理论。
真是……神了。
王守仁继续道:“学生自来了西山,既教授学童,也与西山的矿工和农户交涉,方才知道,原来他们的心里所追求的,其实并非是什么太平盛世,也不是什么仁政,圣人的天下大治,他们并不会去思考,他们所眼见的,是今日是否能多吃一块肉,明日是否可以给妻儿们添置一件衣衫,我们常常说,所谓的大治,便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学生从前也是深以为然。”
“而现在,却知道……错了,打错特错,天下大治的本质,在于急民之所需,为民之所想,读书人所想要结果,并非是黎民苍生们所要的结果,读书人所追求的大治,更多的乃是源于自身的需求,而非真正百姓的需求。”
“学生于是继续想,学生读书的时候,也曾在想,若是百姓们都能做到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这想来,便是天下大治了吧,可后来方才明白,原来这只是学生所想的天下大治而已。因为学生没有尝过饥饿的滋味,所以自然不会觉得天下大治该是人人有饭吃。因为学生没有尝试过受冻,所以便不会以为,百姓们有新衣穿,便是天下大治。”
“若是从前,有人和学生说,仁政的本质,便只是有饭吃有衣穿,学生一定会产生鄙夷之心,认为其过于粗鄙。可现在,学生方才明白,真正浅薄粗鄙的,是学生自己,学生因为饱食,因为有新衣,所以才无视百姓们最简单的需要,却奢谈仁政,这岂不是南辕北辙?”
“圣人说,正心诚意,方能齐家治国平天下。可如何正心,如何诚意呢?现在……学生明白了,正心诚意,便是同理,只有真正接触了最寻常的百姓,方能知起所急,知其所需,才能体会民间疾苦,方才何为仁政。”
“因而,知行合一之前,需知大道至简,大道至简却先需有同理之心。如此,方可施行仁政……现在,学生终于知道,恩师不愿我等在翰林院里虚度光阴,高高在上,自诩清流。于是煞费苦心的命学生人等下了值便来西山,真正的体会民间之苦,这正是恩师希望我等自行体会。”
“……”方继藩的小身板又颤了颤,感觉自己的腰子有点疼,这样下去,会不会有肾虚的可能?
唐寅在旁听了,脸上已露出了惭愧之色。
原来如此啊,王师弟的悟性实是非同寻常,为何自己就没有想到呢?自己自诩有些才情和聪明,竟是无法体察恩师的苦心。
他带着羞愧之心,对着方继藩忙不迭的拜倒道:“恩师,学生万死,学生竟不知恩师要领……”
方继藩心里道,其实……为师也没领会到这一层要领啊,呃,只怕也没几个人能这样就领会得出,所以,你别惭愧了。
“不错!”好吧,反正脸皮已经很厚了,臭不要脸的事做的多,自然也就没了心理压力,方继藩下巴微微抬起,看向房梁:“噢,好好努力。”
同理之心?
你妹,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嗯,说的……真好啊。
………………
一封奏报已是匆匆的送到了萧敬的手里。
这是一封自贵州而来的急报,是贵州中官杨雄百里加急送来的。
“总兵官方景隆违抗巡抚大人之命,擅自出战,置贵阳于险地?”
萧敬眯着眼,轻皱眉头,来回的踱步。
这方家父子真牛啊,还真是一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这又是什么路数?
仔细琢磨了之后,萧敬想不明白。
“干爹,是不是……”跟在身旁的宦官笑吟吟地看着萧敬。
“是不是赶紧向陛下禀奏?”萧敬也同样笑吟吟地看着这小宦官。
“自然,一切凭干爹做主?”
“你呀。”萧敬摇摇头道:“你看,你也知道要凭咱来做主了,可同样的事,在你上头的人怎么想,这可都是难以预料的事啊,你以为你猜透了咱在想什么?来,你说说看。”
小宦官本想摇头,见萧敬的脸色严厉起来,忙战战兢兢地道:“方继藩不太将您放在眼里,奴婢在想,这事不是正好吗?干爹可趁此机会去见陛下……”
“你果然聪明,猜对了。”萧敬欣慰地看了他一眼:“你真是咱肚子里的蛔虫啊,有你这样的儿子,咱很欣慰。”
萧敬笑了,可突然的,他的笑容阴森森起来:“可你蠢就蠢在,这天底下,可不是咱说了算的。你猜透了咱,可咱上头还有圣上,圣上的想法,你没有考虑,咱却非考虑着不可。”
“奴婢万死。”小宦官吓得大气不敢出。
萧敬慵懒地抬了抬眼皮子:“圣上怎么想的呢,方继藩献了红薯,立下了大功,总兵官不听号令,这事儿可以称之为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也可以说是图谋不轨,可以是有尽忠职守,也可以是不安好心,你说说看,陛下会怎么想呢?”
小宦官显然不敢再胡乱猜测了,怯怯地道:“干爹……奴婢……奴婢不知道。”
“所以说你蠢,这样的消息,咱若是送过去,陛下不高兴,也只是将怒气发在咱的身上。可他冷静了,想到了方家世代为大明效劳,大功于朝,这怒气一消,便啥事都没有了,至多也就是圣旨发过去,狠狠申饬一番,骂得那方景隆乖乖的上奏请罪,可这挨个骂,算什么哪,咱算是看明白了,这方家父子,一个赛一个的脸皮厚,这对他们而言,就是不痛不痒,一皮天下无难事不是?”
“你看,横竖都是咱吃亏,他们挨了骂,陛下是将他们当臣子看待,对待臣子,骂了也就骂了,因为还得用。可咱是奴婢啊,奴婢是伺候人的,臣子挨了骂,惹来君王不悦,顶多就让他们入宫见驾。可咱这等奴婢若是惹得陛下心烦,陛下将咱一脚踹开,咱不能再侍奉陛下了,那么……又是个什么东西呢?”
萧敬嘲弄地看了小宦官一眼,冷哼一声,又接着道:“你这个狗东西啊,净出馊主意。这急报,就算要报,那也不是咱去报,锦衣卫没有眼线吗?兵部不会有奏本吗?他们难道也不会报?”
“明白了。”小宦官强笑道:“奴婢明白了,这封急报,压根就不存在过。”
“嗯。”萧敬颔首点了点头,若有所思:“教你一个道理吧。”
小宦官连忙恭敬地道:“请干爹明示。”
“做奴婢的人,是不能有心的,没有了心,就没有了好恶,没有了好恶,才可随性,什么叫随性呢?便是哪……圣上喜欢什么,咱们就喜欢什么,圣上要亲近谁,咱们就得亲近着谁,圣上想让谁死,这个人就算是你亲爹,你也要第一个扑上去掐死他!”
萧敬说到此处,笑了,背着手,面向着偏殿中阴暗的角落,殿中的烛光,只能照到他的侧脸,光滑的下巴微微抬着,嘴角轻轻动着。
“所以东厂里挂着的是谁,你忘了吗?”
小宦官道:“是岳王爷。”
“这就是了,挂着岳王爷的画像,是时时刻刻提醒你们,要忠!净了身,入了宫,从此以后哪,就和外头隔绝了,无父无母、无兄无弟、无妻无子,这世上,再不剩下什么了,除了圣上。”
正说着,有宦官急匆匆的进来。
“陛下传唤。”
萧敬理了理衣衫,转过身对自家的干儿子开口道。
“走,你随咱一道去面圣。”
“是。”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暖阁,便见内阁大学士,还有兵部尚书都在。
萧敬上前,弘治皇帝抬头看了他一眼,淡淡问道:“贵州那儿,有奏报吗?”
“东厂还未送来。”
“竟比兵部还慢?”弘治皇帝皱着眉,不禁摇了摇头。
萧敬忙是开口请罪。
“奴婢提督东厂不力,还请陛下责罚。”
弘治皇帝朝他压了压手,旋即便吁了口气。
“没什么大碍,这山高水远的,沿途上,有个耽搁和疏失也是难免。”
说着他低头,看了一眼兵部的奏报,接着不再理会萧敬,一双明亮的眼眸不禁看向兵部尚书马文升,很是困惑的皱眉。
“方卿家历来谨慎,几次前往云贵、四川,弹压民变,都没有疏漏,怎么这一次,居然抗命不尊了,贵州都司那儿,是不是和方卿家不和睦?”
马文升迟疑了一会,才润了润嗓子,开口说道。
“陛下,臣觉得可能不大,方总兵乃是伯爵,到了贵州,也非寻常总兵可比,地方的都司,若不是据实奏报,怕也不敢招惹方总兵。”
弘治皇帝颔首,他料这贵州都司,还真不敢在这上头作死。
“巡抚王轼,没有消息吗?”
马文升叹了口气:“王巡抚督军救援安顺,至今未有消息。”
弘治皇帝眉头皱得越发深了:“朕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啊,哎……”
马文升闻言不禁想了想,才字字句句斟酌的说道。
“眼下的消息,实在过于杂乱,想要知悉事情的真相,贵州那儿,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怕,还需等一等。”
弘治皇帝淡淡点头,叹气着。
“但愿无事吧。”
他话音落下。
内阁大学士谢迁道:“陛下,臣听说贵州那儿,巡抚和总兵不和,方总兵抗命,确实没有起一个好头,老臣以为,若是朝廷不闻不问,只恐开了这个先河,将来有人效仿……”
这是要议罪了。
萧敬偷偷的看了谢迁一眼。
谢迁这个人,历来是以刚直著称的,见谁怼谁,也不管对方的路数,他觉得不合理,就绝不和人转圜,去年的时候,他一个远亲犯了法,生生被他弹劾了,这事儿,人尽皆知。
弘治皇帝面上不露声色,手指头轻轻磕着御案,不置可否。
刘健和李东阳,则默不作声。
“陛下啊,这不是小事。”谢迁焦灼的道:“若是总兵可以擅自抗命,那么朝廷设巡抚都督军事,岂不成了笑话?”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抬眸却是看向萧敬。
“萧伴伴……你怎么看?”
“……”
刘健面带微笑,陛下没有询问自己和李东宇的意见,却是去询问萧敬,这意思,还不够明显吗?
于法而言,方景隆这是违背了国法,此事,说大,足够杀头了。
是以,陛下询问萧敬,实则,却是希望萧敬说出皇帝想说的话。
萧敬也是明白人,不由朝弘治皇帝笑吟吟的开口。
“陛下,奴婢以为,事情没这样严重。”
不管谢迁不悦的目光,萧敬慢吞吞的道。
“方家父子,大功于朝,人所共知,再者说了,新建伯献红薯有大功,天下军民,欢喜不胜,这个节骨眼,若是惩罚他的父亲,朝野内外,会怎样妄测,奴婢斗胆,大抵可以猜到,那些乱嚼舌根之人,会说陛下天性过于凉薄。”
“法外,不外乎于情理。贵州山长水远,叛贼猖獗,无论是巡抚王轼,还是总兵方景隆,他们都在为朝廷效命,为陛下分忧,这战场之上,历来是瞬息万变,谁说的清哪,现在就议罪,只会显得朝廷不近人情,所以奴婢的浅见,是再看看。”
弘治皇帝微笑着点头:“萧伴伴,说的也有道理。”
谢迁顿时哑了火,无奈的摇摇头,陛下的态度,已经不言自明了。
“那就再看看。”弘治皇帝抖擞精神,淡淡开口说道:“不过啊,这方景隆,确实也有错,下旨申饬一下吧。”
“吾皇圣明。”萧敬抢着道。
“说起这方家……奴婢倒是想起一件事来。”萧敬笑吟吟的道:“这方家父子,允文允武,很令人佩服啊,听说……新建伯带着门徒在西山讲学,有不少读书人,如痴如醉,说是什么新学问,陛下,方继藩乃是大才,他的学问,一定很新鲜。”
“……”
刘健、李东阳、谢迁三人,脸色顿时变了。
学问……还新鲜……
读书人最是崇古而不推新,用新鲜来形容学问,反倒是你萧敬没学问了。
弘治皇帝闻言心里不禁犯嘀咕,新鲜的学问?即便心里情绪起了波动,可他面上依旧不露声色。
“你下去吧。”
“奴婢遵旨。”萧敬笑吟吟的样子,告退而出。
他的干儿子站在殿门前,一直低垂着头没有发声的机会,便也蹑手蹑脚的告退出来,一见到干爹走远,他匆匆忙忙追上去,压低了声音:“干爹,不是说了,陛下喜欢啥,我们就喜欢啥吗?可干爹为何临末了,倒打了方家一耙。”
萧敬驻足,回眸,严厉的盯着他,严肃的问道:“什么叫倒打一耙,咱有吗?”
“……”
萧敬淡淡道:“咱是在夸方继藩呢,你懂个啥,说他有学问,也是坏事?”
“奴婢好像懂了一点。”
“懂了什么?”萧敬微眯着眼问道。
“想要杀人,非当着面笑,这才能绕到人身后去,给他一刀子。”
萧敬背着手,眉头挑了起来:“胡说八道,忠厚,才是咱的处世之道,再乱说,小心拔了你的舌。”
………………
“……”
整个暖阁里,荡漾着让人尴尬的气氛。
弘治皇帝也是目瞪口呆。
这方继藩,就已经开始讲学了。
还是新鲜的学问。
这真是脸皮厚到了极致,不知天高地厚了啊。
在心里暗自叹了一口气,便摇了摇头:“这方继藩,只是玩笑吧,不必当真。”
“是。”刘健的心情,颇为复杂。
谢迁想说什么,最后苦笑,摇摇头。
李东阳微微笑道:“陛下说的是。”
…………
西山这里。
来听讲的人开始增多起来。
不只是学童,事实上,王守仁沐休了两天,他的课堂,已经开始人满为患了。
起初的时候,是讲给那些学童听,可学童的几个蒙师,那几个举人和秀才,一直在旁听着。
越听,越觉得这位叫王守仁的庶吉士说的话……有些怪,看似有些无理,可渐渐的,却又觉得有理。
这般听了半个多月,鬼使神差一般,这几个读书人,开始一堂不落的跑来旁听了。
王守仁天生就是个理论家。
他的道理,总是深入浅出。
从同理之心开始,讲到了大道至简,再讲到了知行合一。
一旦开始授课,他便进入了浑然忘我的境地,也懒得管下头是不是学童,能不能接受。
渐渐的,这几个在此教授学童启蒙的读书人,开始将王守仁授课的事传了出去,倒引起了附近不少秀才来旁听。
有人是图个新鲜。
有人是觉得离经叛道。
前者是想凑个热闹,却也被王守仁这新鲜的学问吸引了。
至少,无论你认同不认同,王守仁给了他们耳目一新的感受。
而后者,则大多抱着敌意而来,来时抱着手,冷眼看着王守仁,想抓住王守仁的论据和错误随时进行反驳。
偏偏,此等秀才,哪里是大明翰林庶吉士,历史上数百年一出的圣人,活了三十多年,瞎琢磨了大半辈子的王守仁相比。
三言两语,便被驳斥的哑口无言。
于是,更多想砸场子的人来了。
好在,来再多读书人,那也只是文斗,还不至于动起手来,在新建伯的地头上揍新建伯的门徒,这风险已经和穿越回古代,诗兴大发,来一首《沁园春·雪》的危险性系数还要高上那么一些些,想想当着皇帝们面前,如痴如醉的吟唱着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最后一句,简直就是点睛之笔,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这酸爽……
其实就算是动起手来,对付这些秀才,王守仁一个人,即便是赤手空拳,将几十个秀才按在地上揍也完全足够了,更何况,还是斗嘴,嘴上功夫,王守仁也不是吹嘘,在座的各位……都是辣鸡。
以至于到了后来,这西山,便经常有读书人出入了。
方继藩瞄准了商机,在学堂边上搭了一个茶肆,里头卖茶,也卖酒,读书人的钱嘛,不赚白不赚,又有鉴于读书人总有一些高雅爱好的传统,方继藩甚至想开一座青楼,让他们在辩论和听课之余,来此销金。
不过这个念头,只是一闪即逝,因为方继藩是个有道德的人,他的三观,无法容忍此等污秽不堪的东西,便是想一想,都觉得浑身战栗颤抖。
西山酒楼前挂起了旗幡,微风一过便翩翩飞舞,很是惹人眼。
更让人满意的是,这酒楼生意竟还不错。
虽然王守仁是吃过晚饭时才匆匆坐轿来,可这四乡八里的读书人,若来旁听的,便愿意提早来,闲来无事,就在茶肆里吃茶喝酒,相互讨教。
无论是喜欢还是不喜欢王守仁的,是来真正愿意学习,又或者是为了来砸场子,想要听听这传闻中的离经叛道之言如何可笑的,可至少,读书人还是文明的,有争议都是用嘴来解决。
到了放学的间隙,一群学童便挎着粗布的书包,一群人涌入酒楼里。
作为西山第一个店铺,西山酒楼承担了很多的功能,比如,它卖糖葫芦,而且还有番薯制成的红薯干,不只如此,还专门预备了给读书人下茶下酒的干果。
一群半大的孩子,拥簇着酒楼的高柜下,脑袋只从柜上露出小半个额头。
大的孩子在前,小的孩子不安的在后头张望着。
酒肆的掌柜叫朱贵,从前是矿工,后来因为工伤,瘸了腿,便被分派了这清闲的差事,他略懂几个字,又粗通一些算数,现在已经能熟练的用算盘了。
他不得不身子趴着,前倾,才能看到那高柜之后,一张张孩子的脸。
许杰最高大,早就搜集了铜钱,很努力的将手举高,努力的使自己很有气势的将三文钱拍在柜台上,豪气的开口:“一百条薯干!”
“……”朱贵眯着眼,朝徐杰轻轻摇头:“三文,你们不如去抢,走走走。”
许杰开始龇牙,很是不满的盯着朱贵看,一副当真是山大王的样子。
一旁的张小虎也爆出自己的小虎牙,凶神恶煞。
乌压压的学童们挺着胸,个个怒目。
朱贵见柜台前气势滂沱的小学童们,不禁摇头苦笑。
“昨日还拿了五文呢,今日只给三文,哎哎哎,我得和恩公说才好。”眼看着进酒楼的读书人越来越多,他继续摇头。
“好好好,下不为例了。”
接着他便朝自己身后的伙计说道。
“老五,去称两斤薯干来……”
一群学童得了薯干,许杰将其揣入书包里,领着一帮孩子欢呼雀跃的去了。
一个个头小的学童走得急,被门槛给绊倒,呜哇一声滔滔大哭起来。
于是如蝗虫一般的学童又急急纵纵的返回来,抬了他便走。
世界……清净了。
读书人渐多,有三十多个,都在议论着昨日辩论和王守仁所讲的内容,喜欢王守仁的,称王守仁为王夫子,不喜欢的,则用那个‘他’来称呼。
等约莫过了半个多时辰,有人道:“王夫子到了。”
于是,读书人们蜂拥着去柜台会账,而学堂的梆子声响起,学童们纷纷入学,明伦堂里,学童跪坐在前头,一群读书人,则坐在角落。
王守仁显得有些疲倦,他在翰林院国史馆,作为庶吉士,也不敢参与编写实录,主要的工作只是对起居注进行整理罢了。
他刚刚落座,方继藩不经意的也出现在角落里。
王守仁一看到方继藩,忙是打起精神,起身,朝方继藩作揖:“学生……拜见恩师。”
众读书人一听恩师二字,吓的脸都绿了,刚才进来的时候,没想过这个少年郎就是方继藩哪,还以为是寻常的读书人,方才,还攀谈了几句呢,于是乎,离方继藩近的人,不免挪远了一些位置,种种市面上的传闻,令他们对方继藩既有好奇,可又有几分惧怕。
却也有几个读书人,居然也远远的朝方继藩作揖行礼,恭敬的说道:“拜见师公……”
方继藩没答应,这些家伙……料来是王守仁的粉丝,开始狂热的受王守仁的教诲,自觉地自己属于王守仁的门徒,既然如此,那么……方继藩自然也就成了他们的师公了。
这似乎很合理的样子。
王守仁才重新落座,还未坐定,便有一个读书人先冷笑道:“圣人崇礼,因而朱夫子曰,存天理而灭人欲,此谓之礼也。人与禽兽之别,就在于礼,因而消除人的欲望,方可达到克己,克己方能复礼,而王先生却倡导人情,岂不是与圣人之言相悖?”
这种砸场子的,每天都有。
王守仁早就习惯了。
他微微抬眸看向那发难的读书人,整个人并没有过多的情绪,而是面无表情,只轻描淡写道。
“圣人缘人情以制礼。礼非从天降也,非从地出也,人情而已矣。若无人情,何来的礼?三皇五帝,未知有灭人欲之念,难道他们也是禽兽吗?”
“胡说八道,三皇五帝之时……”
又开始了。
方继藩最佩服的就是这些读书人,辩论起来,能从孔子说到三皇五帝,三皇五帝能说到蓬莱仙岛,似乎能没玩没了的说一辈子。
此后的辩论,越来越激烈,王守仁轻描淡写,总是能出奇制胜,砸场子的已经有些招架不住了。
只是这一句句辩词,已经开始越来越如利剑,锋芒毕露,听的方继藩心里汗颜,他忍不住低声喃喃自语:“有一天我方继藩若是被皇帝砍了脑袋,十之八九,就是为了你王守仁。”
身后,有人一拍方继藩的肩,他还没回过头去看谁,耳边便响起熟悉的声音。
“方继藩,本宫若为天子,绝不砍你脑袋,咱们是兄弟……”
方继藩愕然回眸,却见朱厚照,头戴着不伦不类的纶巾,身穿着一件儒衫,在自己身后,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方继藩忙是出了明伦堂,朱厚照便追了出来。
见四下无人,方继藩便皱眉说道:“殿下为何夜里出宫,要出事的。”
朱厚照笑嘻嘻的。
“我翻出来的,又让人弄了一块亲军的腰牌,城门的守卫不敢拦,本宫有事和你说,先告诉你一个糟糕的消息,宫里流传出消息,你爹,临阵脱逃了。”
“啥?”方继藩瞪大眼睛,逃兵……就和江湖传闻中,自己的爷爷一样,从土木堡里溜回了京师,虽然大父是为了救人,又或者可能是被救,可这不要紧,当时的土木堡,全线崩溃,不做逃兵,也只能做俘虏,所以,也不算丢人。
可在贵州若是临阵脱逃,事情可就棘手了。
“这怎么可能,我爹不是这样的人。”方继藩龇牙,怒气冲冲的样子。
“骗你做什么,宫里流出来的还有假,兵部那儿,还有奏本呢。”
朱厚照却显得很兴奋,随即他便朝方继藩认真的说道:“可是本宫看了最近的军情邸报之后,却发现了一个新的东西,来,本宫舆图都带来了。”
说着,扯着方继藩到了一处偏僻的教室,里头无人,刘瑾追上来,给二人掌了灯。
朱厚照在书桌上,将舆图展开,兴趣冲冲的。
“前些日子,叛军拿下了一座县城,明军损失惨重,可是,你有没有发现,邸报里,巡抚王轼并没有派出山地营出战。这就怪了,出了这么大的事,理当派出精锐,收复失地的,可派出的,却是左川卫,这左川卫,没什么进展。”
“可此后呢,叛军突袭了安顺,巡抚亲自带兵,前往驰援……”朱厚照显得很激动,手指头熟稔的指着舆图上每一个位置,显然,在此之前,这张舆图,他早就看了不知多少遍。
他眼里放着光,在烛火的映射之下,显得尤其的瞩目。
方继藩也皱着眉,分析着舆图。
“可是,山地营……还是没有出战。山地营最擅长的便是与叛军野战,可为何,救援安顺,如此重要的城邑,居然没有派出山地营呢?只有一种可能,山地营需要休整,又或者,王轼和你爹不睦。”
“当然,这个无关紧要。”
说到这里,方继藩心头一震,他突然想起为何自己的爹‘临阵脱逃’了。
难道,是因为自己的书信。
这样一想,他才长长的松了口气,临阵脱逃,可是大罪啊,就算是和巡抚再如何不和睦,这也是不容许的,若是因此而导致整个贵州明军溃败,这得害死多少前线的官兵。
方继藩定下神来,他凝视着朱厚照:“殿下,而后呢?”
“可是,老方,你有没有想过一件事,为何这贼,越剿越多,朝廷一再增兵,胜仗也是不少,可最终,贼焰反而更张,这是什么缘故?”
果然……太子发现了其中至关重要的问题了。
方继藩对这传闻中的‘明武宗’,心里有了一丝佩服之色:“米鲁!”
朱厚照听到方继藩说出米鲁二字,顿时眼前一亮,一张清隽的面容里满是欣喜,兴奋的点点头。
“你……你竟也想到了?”
当然,我早十几年前,在对明实录的整理过程中,就知道了。
方继藩心里想。
朱厚照兴奋的手舞足蹈。
“问题的关键就在于此啊……从米鲁叛乱了这两年前的情势看,米鲁区区一个土司之女,居然激起了如此声势浩大的叛乱,此前朝廷还是轻视她了,现在几乎可以断定,这个妇人,极有可能,就是贵州土人的……嗯……”
他停顿的想了想,才继续说下去。
“共主,或者……此女极擅长蛊惑人心,贵州那些文武官员,居然至今还未醒悟过来,在那儿傻呼呼的剿贼,这贼,是剿不尽的。”
朱厚照说到此处,眼眸里满是失望失望之色:“天下的文武,都是笨蛋,唯有本宫……”他拖长了尾音,似乎觉得这样吹牛有些不好,便又朝方继藩一笑:“和老方才是一等一的聪明。”
“……”
朱厚照又认真起来,开始寻觅地图。
“既然王轼命方总兵在城中坚守,那么问题来了,方总兵为何要逃?本宫看来,这定是流言,不过是中伤罢了,可方总兵为何要走了,听说,带走了八百人,而且,只带了十日的干粮……”
朱厚照眼眸里闪出光来,此时,他一脸正经的样子,再不像是一个孩子了,更像是一个指挥若定的将军,双目锐利,脸色沉着。
方继藩听说只带了八百人,倒是担心起来。
他当初修书的本意,只是希望让自己的爹,去和王轼请命,带着整个山地营,前去石涧寨而已,可他却疏忽了老爹与王轼之间的矛盾。
他只能在心中暗自期待方景隆平安无事。
“你爹是去寻米鲁了!”朱厚照终于斩钉截铁的道:“这是唯一的可能。可本宫却在想,为何……你爹这个时候去寻米鲁,为何不是先前就去,也不是等过一些日子去……本宫足足想了一个时辰,才想起了安顺……贼军围安顺,以米鲁的狡猾,定是想要故技重施,想要围城打援。”
“巡抚王轼,岂会看不出米鲁的路数,可他看破了又如何,这不是阴谋,这是阳谋啊。”
朱厚照气咻咻的,整个人情不自禁的嗷嗷叫了起来。
“若是王轼不去驰援,贼军就可全力攻打安顺,一旦安顺陷落,他这个巡抚,承担不起如此大的责任。因而,王轼即便明知道有诈,也只能硬着头皮去驰援,你看奏报了没有,王轼是以步兵为前锋,虽是分兵两路,两路兵马的间距并不大,又以骑兵在侧翼,这分明是步步为营,随时应对伏兵的章法,王轼这一步棋,虽是被动,实属无奈,不过……好在,他也算是知兵之人,就算是遇伏,可能遭受一些损失,可是本宫料来,损失也不会太大。”
说着朱厚照狠狠将拳头砸在书桌上,手都砸痛了,可他好似没事的人一样,继续分析着。
“若是本宫再贵阳就好了,本宫根本就会放弃安顺,而是寻觅米鲁,只有解决了米鲁,所有的问题,才可迎刃而解,这……或许就是你爹离开的原因,他想早一些结束战事,所以决定冒险,那么,你爹去了哪里寻觅米鲁呢,他一定已经察觉出了什么,这……倒是令本宫有了一些启发?”
看着朱厚照红着眼睛,好像陷入了疯癫的样子,方继藩没有打扰,任他继续发疯。
“你还记得,本宫说过,你爹只命人带了十日的口粮吗?贵州的地形,行军十日,走不了多远,能有百五十里,便算不错了……所以……”
朱厚照手指点着舆图,似乎心里,已以贵阳为中心,自行的将所有的城塞,全部限定在了百五十里内。
他最后,点在了石涧寨不远的以东三十里处,眼眸绽放出异样的光彩,很是坚定的说道。
“若本宫猜的没错,可能你爹的目标,是在这里,这是龙泉寨,非兵家必争之地,亦非四路通衢的所在,米鲁既要藏匿,却又要在前线遥控战事,她一定不会距离安顺太远,可又绝不会让自己暴露在危险的境地,这龙泉寨,平时一直都是官军疏忽的地方,本宫对比过几次不同版本的舆图,赫然发现,有好几版的舆图,甚至将这龙泉寨疏漏了,竟连标记都不曾标记,可能在贵州那儿,这里,几乎等同于无人过问的存在,米鲁定是在此,而你的父亲,也一定在此!”
全中!
这一番分析,真他娘的精彩,方继藩都忍不住要喝彩了。
朱厚照这厮,简直就是纸上谈兵的典范啊,其实,纸上谈兵也不是贬义词,因为任何战争在开始之前,人们都是靠纸上谈兵而进行推理和模拟的。
只是,朱厚照唯一错误的地方,就是龙泉寨了。
方继藩看了朱厚照一眼,便指了指地图,含笑着问道:“为何殿下不认为会是石涧寨呢?”
“石涧寨?”朱厚照愣了一下,旋即又低头看舆图,双眸掠过丝丝犹豫之色,不过最后,他还是朝方继藩粲然一笑。
“情理而言,这石涧寨虽也和本宫的推论相差不大,这两个寨子相距不远,只是,只是,本宫认为,龙泉寨的把握更大一些,本宫相信自己的判断。”
他非常自信,可以说是很笃定自己的判断。
方继藩吁了口气。
“怎么?”朱厚照见方继藩没什么心情:“你担心你爹了?没什么担心的。”
朱厚照似乎才反应过来,说了这么一大通,有个什么用,人家的爹还不知道死活呢,想了想,是不是该安慰一下老方……
于是朱厚照也跟着叹了口气,拍了拍方继藩的肩。
“老方,其实你爹,挺幸运的,能做一个将军,百里奔袭,这是多少人向往的事啊,将军百战死,你们方家,是将军世家,能够马革裹尸,有什么不好。”
说着,他眼眸里露出羡慕之色。
“本宫只恨不是你爹,否则,现在本宫应当在贵州的密林里,被贼子们从密林四处袭击,本宫手提长剑,与贼杀个痛快,死了也就死了罢,冠军侯若是不视死如归,匈奴人为何这般惧怕他?死……对于一名将军而言,乃是最无遗憾的事,本宫有朝一日若是有这样的死法,不是死在宫中,不是死在病榻上,不是死在阉人堆里……”
越说……朱厚照激动起来,他眼里闪动着光,似乎忘了自己本身的职责。
“而是死在疆场上,被胡人或土人将刀插在本宫的下肋,本宫的一腔热血,如雨蓬一般溅射出来,本宫朝天怒吼,看着身边,到处是火,到处都是喊杀,是堆积如山的尸首,本宫才跪下,渐渐觉得体力不支,生命如流淌出来的鲜血,渐渐的抽离本宫的身体,在听到了最后一阵战鼓和号角之后,本宫终于倒在血泊……”
“老方,老方……你说……你说这样的死法……喂,你哭啥?本宫还没死呢……噢……我们该说你爹,你爹……”
方继藩真的被扎心了,心里堵得慌,难受的厉害。
朱厚照忙是抓住方继藩的手:“要不,你揍本宫……出出气……来来来,本宫不还手。”
狠狠抓着方继藩的手,拼命往自己胸膛里送。
“来来来,打这里,打本宫的脸……”
…………
教室的门口,刘瑾佝偻着身子,站在不起眼的角落,看着那烛光冉冉之下的两个少年郎,他面上永远带着那善意的微笑,他突然转过身去,身后就是长廊,长廊之外,是万家的灯火,还有那学堂里的辩论的声音。
天上有月,月如勾。
月影的光华,宛如宫中纱帐下的灯,朦朦胧胧。
刘瑾抬头看月,又低头看自己的影子。
自己的影子,何其的孤独,在这空荡荡的长廊下,院子里,看着影子的眼睛,恍恍惚惚,他喃喃细语:“咱这样的努力,为啥咱的人生,还是这样的寂寞呢……”
地面上,佝偻着身子的影子没有回应他。
这一刻,刘瑾的泪水,打湿了衣襟。
…………
贵州。
大帐之中,王轼愤慨的写着奏疏。
这已是出兵第七日,这七日来,大军遭遇了无数股大大小小的突袭,深谙地理的土人,几乎想尽了一切卑鄙的手段,投毒、冷箭,乃至于蛇虫,竟也派上了用场。
王轼比谁都清楚,安顺……是一个诱饵,自己是一条非要上钩的鱼,不得不受米鲁的摆布,却同样,又不得不尽力谨慎,绝不使米鲁的目的达成。
这湿热的鬼地方,王轼是一日都无法待下去了,他甚至有些悲愤,自己愚蠢吗?不,自己一丁点都不愚蠢,米鲁的雕虫小技,又算什么?可偏偏,自己身为巡抚,却没有选择。
朝廷给予巡抚的权力,看上去很大,实则却很有限,满朝的御史,都如苍蝇一般盯着自己这个贵州巡抚,这就使得,他根本没有选择的权力,放弃安顺,几乎可以想象,会有多少御史,如豺狗一般扑上来,撕咬自己,直到自己身败名裂为止。
他唯一的选择,只能继续硬着头皮进兵下去!
“报!”
一个校尉急匆匆的冲进了大帐。
“东面出现了大量的贼军,浩浩荡荡,遮云蔽日……”
一下子,王轼打起了精神,轻轻咬了咬唇角,他不由的发出冷笑。
贼军的路数,他已摸清楚了。
此前不断的对大军进行骚扰,目的就是使大军疲倦,而接下来,才该是一场鏖战。
这些该死的贼军!
也幸好,他一直没有贪功冒进,而是尽力与贼军周旋,否则,事情可能要到最糟糕的地步。
“报……”
又有一个校尉仓皇的入账:“刘千户来报,贼军袭了我军粮道……”
呼……
而这一次,王轼再也不能镇定了,整个人都在发颤,这些叛军简直可恶。
粮道是什么,这可是整个大军,赖以生存的生命源泉哪。
就这么……
王轼对于粮道,是历来看重的,所以几乎抽掉了最精锐的军马进行守护,而且放出了大量的斥候,一旦有敌情,可以立即示警。
可是为何……为何自己的大后方,会出现贼军?
他脸色铁青,恶狠狠的看着来报的校尉,咬牙切齿的开口问道:“章游击为何如此不慎,贼军,是自哪里来的?”
“是土司水东土司刘岩贞!”
王轼打了个冷颤。
水东土司。
贵州并非是所有的土司都加入了叛乱,也有不少土司,为朝廷效命,王轼上任以来,第一件事就是安抚了诸土司,并且下令那些忠心于朝廷的土司带兵助战,水东的土司,汉化很深,很早就改成了汉姓,以自己为汉人自诩。
王轼对于他们,历来放心,可万万想不到,他们叛乱了。
就在这关键时刻,直接倒戈,他们……和游击将军章进,正好负责的,就是粮道。
王轼简直不敢相信。
刘岩贞怎么会反叛呢?
怎么可能?
这些年来,几次土司叛乱,水东土司官都毫不犹豫的站在了朝廷这边,从未有过异心,他们是云贵土司的典范啊。
王轼双目通红,脸色发青,双手死死的抓着案牍,一旦被截断了粮道,贼军就在眼前,怎么打?没有粮食,就是死路一条,这是要彻底完蛋啊。
数万大军,都在此,还有征发的一万多民夫,难道他们这些人,都要被自己葬送在此。
猛地,王轼打了个激灵,他想起一件事来,这还是两个月前的事,那水东土司官和自己饮酒。
那时候,大家把酒言欢,很是快活,土司刘岩贞似乎有些醉了,却是突然问自己,听说朝廷要改土归流,这些事,不知王公是否有耳闻。
自己当时并没有在意,只是一笑,对他说,流言蜚语而已,如何能当真。
那刘岩贞……便没有再提。
难道……
王轼猛地张目,京师……如此机密的决策,居然走漏了消息,兵部那些蠢货!
改土归流,牵涉到的,乃是土司们的根本利益,那么,即便是最忠心于朝廷的水东土司带着族人反戈一击,也就不难想象了。
“兵部,一定是兵部!”这事儿,王轼有所耳闻,他心底深处,也是认同改土归流的,无论是忠心于朝廷的土司,还是不忠于朝廷的土司,其实在他看来,这都没有分别,只要这些土人的武装,还落在私人手里,朝廷在云贵,就不得不受这些土司的掣肘,想要彻底的安定西南,就必须改土归流。
王轼不禁又打了个冷颤。
自己如此谨慎,步步为营,即便是驱兵至此,没有丝毫的过错,原以为,即便有土人来袭,那又算得了什么,明军只要保证自己阵仗,任何土人的袭击,都不过是隔靴搔痒,可他还是……
“传令,后队改前队,后队为先锋!”他深吸了一口气,只是他很清楚,到时,还能有多少人能活着回到贵阳城,那也只有老天爷才知道了。
一念至此,一股浓重的悲呛便堵在心口,钱钺尽忠而死,自己……想来必是败军之将,还能独活吗?
先将人带回去吧,能带回去多少,便是多少,其他的……以后再说。
“东面的贼军进攻了。”
“让副总兵邓通带前营殿后,告诉他,他若是活着,他一家人就别想活了,不战至最后一人,决不可后退一步!”
王轼下达了一个又一个命令,他根本无心去和扑来的贼军决战,现在最重要的是,趁着军中还有最后一丁点的粮,尽速退回贵阳去,能活一个人,就活一个人,那么,这前营,就必须得牺牲掉,副总兵邓通,也必须战死。
他狰狞的下达命令,让人准备。
四处的喊杀,令他心乱如麻,他匆匆的开始书写这一封才写到了一半的奏疏,大抵的说明了眼下的窘境,最后得出了结论:“贵州一省,糜烂只在今日,贵阳周遭诸寨与诸州必失,老臣万死之罪,断不敢独活世间,愿以戴罪之身,且带子弟先回贵阳,恳请陛下,再择良将,到时,臣自当以死谢之。”
深吸了一口气,镇定了下来,将奏疏交给亲卫,让人连夜突围出去,又命令道。
“想尽一切办法,传令贵阳,告诉他们,不见本官的大军,万万不可打开城门,不可派出一兵一卒驰援我军,贵阳,已是我大明在贵州的最后一丝希望了,绝不容许有任何闪失,即便我们在此,悉数覆没,贵阳,也决不可派兵来救,违我令者,斩!”
不能派援军,只能靠自己了,后营全数可能覆没,争取到的,也只是三军退回去的一点机会,退不回去,也只有死,可是贵阳得留着,那里还有许多的僧俗百姓,一旦破城,万劫不复!
到底都是喊杀,叛军似乎也预料到官军在断粮之后,希望竭尽全力的撤退。
只是他们想来也没有料到,官军的撤退,并非只是大面积的溃败,而是极有章法的各营交替后撤,这使得这一场厮杀,变得开始极为惨烈起来。
副总兵带着兵马殿后,已被贼军围了个水泄不通,几乎每隔片刻,便有大量死在弓箭之下的人,他们带着不甘的嚎叫,混杂着对这个世上最后的留恋,发出怒吼。
邓通已经明白自己的命运了,自己必须坚持到咽气。
当巡抚大人命他断后的时候,他便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其他选择。
他是贵州的老将,一直驻扎贵州,承袭着世袭千户的军职,此后凭着军功,才一步步的有了今日。
可这一切,戛然而止。
“他娘的!”邓通在土丘上,看着漫山遍野的贼军,吐了口吐沫。
“恨只恨,出城之前,没有多在小桃红的肚皮上多呆个几盏茶功夫啊……”他痛心疾首,拔出刀来,高声喊道。
“别急着射箭,别急着射箭,这些叛狗靠近了再射,咱们现在不是抢军功,抢了也没福享受了,今日反正是死定了,咱们在此,是殿后,是争取时间,给大军争取一点生机,给老子守好了,前头守不住,就撤到二线,再守不住,继续退,别急着把自己的命送出去。”
接着,似乎又觉得不甘心:“他娘的,王轼我X你先人,为啥殿后是老子!”
…………
传令的校尉匆匆赶到了预备撤退的王轼处。
“报,王公,邓副总兵,已经决心死战,定会护着大军的安全,尽力争取时间……”
王轼重重点头,旋即一双眼眸落在校尉身上,淡淡说道:“和他说了,老夫会为他请功的吗?”
“说了!”附近喊杀声太大,到处都是嘈杂,这校尉大吼道:“他说别忘了……”
“忘了什么?”面对一个即将尽忠战死的副总兵,虽是到了最后的关头,可是王轼还是想认真记下这位邓副总兵最后的嘱咐,所以他盯着校尉,一字一句的问道。
“他说,他临死是会念诗……”校尉歇斯底里的大吼道:“他说,身边的亲兵,怕是也跑不掉了,怕是这诗,也传不出去,所以只好请王公代为陈奏。”
“啥!”王轼觉得疯了,眉头不禁一皱,什么?这个时候你还诗兴大发。
“忠诚贯白日,直己凭仓昊……副总兵千叮万嘱,这事别忘了,他战死时定会念的……”
“……”
“撤!”王轼翻身上马,这诗,有些耳熟,似乎……在某个墓志铭里听说过。
不过现在……已容不得他多想了,现在这个时候撤退才是要紧的事,其他的都可以先不管。王轼深吸一口气,旋即便回眸,看着那数不尽的军马,已是混战在了一起,周边,浩浩荡荡的中军,也已开拔,无数垂头丧气的军马,川流不息的朝着贵阳方向,徐徐向前。
王轼抬头看着天穹,此刻心痛如绞,他不禁闭上了眼睛,真是百密一疏,当初………就该想到,那该死的兵部一定靠不住啊,谨慎至此,可还是……疏忽了……
只是这一疏忽,却是千千万万条人命,想到这里,他感觉自己都无法呼吸了,猛地睁开眼眸,再次看了一眼混战的地方,最后狠狠一咬牙:“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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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七八里的蜿蜒官道和无数崎岖道路上。
数不尽的人厮杀在了一起。
杀红了眼的明军,疯狂的组织成了一队队的陷阵营队妄图拖延土人。
而土人显然也已意识到,明军已是强弩之末,阻击他们越久,这支缺粮的明军,便会被钉死于此。
自后路杀上来对明军阻击的,乃是水东土人,自大明入贵以来,水东土司世受国恩,只是此时,这已改为汉姓,自称汉化最深的刘氏家族,却已决心反叛了。
数万明军,奈何不了一个米鲁,这已使贵州各地的土人,对明军开始产生某种轻视。
自太祖高皇帝以来,那曾经令人惧怕,曾提兵入云南,提兵入安南,提兵弹压粤西之地的大明精锐,在土人们眼里犹如丧家犬,他们对明军已经没有了敬畏之心。
而朝廷秘传出的改土归流,终成压倒了最后一颗稻草的导火线。
水东土司刘岩贞勒马,领兵据守在明军与贵阳的必经之路上,自高处,他已能看到,杀红了眼的明军,疯狂的应对着自密林深处的阻击。
刘岩贞万万没有料到,即便已经陷入了绝境,明军所表现出来的战斗力,依然惊人,令人不敢掉以轻心。
或许在北方,一场土木堡之变,彻底的打破了大明自开国以来,咄咄逼人,横扫四方的神话,而在这西南,对刘岩贞而言,自自己的祖先们口口相传的传闻里,那提兵进入西南的明军,曾经是何等的不可一世,不肯臣服的生番们,只能远遁于深山密林,不敢下山一步。
即便是如水东一般的属藩,也是苟延残喘,不敢有非分之想,任何不臣,都会遭遇最无情的弹压,无数的人头,会插在削尖的竹竿上,使人心生敬畏。
不过……
刘岩贞此刻内心却没有敬畏之心,也没惧怕之意,他眯着双眼眺望混战之处,眼底深处不禁掠过了一丝嘲弄和锋芒,在这西南之地,自贵州而始,接下来,将会是粤西,是云南,一场大明的土木堡之变,即将上演。
“那个女人,真是强大啊。”
…………
与此同时,自水东叛军的后方,密密麻麻的明军开始出现,他们出自贵阳。
无数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最为精锐的山地营,枕戈待旦。
全副武装的方景隆,已是磨刀霍霍,西南的马大多低矮,以至驮着这铁塔一般的汉子,座下的战马气喘吁吁,不安的用双蹄刨着地上的泥泞。
拿住了米鲁,当从米鲁身边的亲信那儿,得知了水东土司反叛的消息,方景隆一刻没有停歇,第一时间返回了贵阳,提着本部兵马,一路杀至。
前方,已可看到叛军了。
方景隆抽出了腰间的佩刀,整个人显得威风凛凛。
自他抽刀的一刻起,山地营上下,在安静的前一刻,瞬间的爆发出了怒吼,他们拍打着藤牌,抽出了镰刀、竹矛、刀剑,气势如虹。
方景隆环视了众士兵一眼,便厉声下达了军令:“格杀勿论,一个不留!”
传令的亲兵,骑着马,来回奔走于山地营之间,歇斯底里的大吼:“格杀勿论!”
“格杀勿论!”
喊杀声冲破云霄,震天动地的。
刘岩贞不可置信的看着自己的身后。
周遭的土人已是心如乱麻,那频频的战鼓,使他们手忙脚乱。
那犹如乌云压顶,宛如潮水一般的明军,犹如一柄尖刀,直插水东军的心脏,随即,是肆无忌惮的持续放血……
片刻之后,刘岩贞的头颅,犹如土人们先祖们一般,悬挂在了竹竿上,紧接其后,在数里长的战线上,预备建制后撤的明军,奇迹一般的开始停止了撤退,疯了似得,开始进行了反击。
数不尽的人头,被割取了下来,化为了军功,那已做好了念诗准备的副总兵邓通,不可思议的看着南和伯的旗帜猎猎,杀奔而至。
邓通吐了口吐沫,拔出了肩头上的断箭,顿时肩头处,鲜血淋漓,另一只手,才将口里衔住的刀握在手里,发出了怒吼:“想一辈子有肉吃的,跟老子杀!”
数不清发明军,杀入密林,杀入林莽,自河岸发起冲击,奋不顾身的跃入溪水的滩涂,奋力的杀向一切叛军人流密集之处。
朝廷……这一趟,怕是要大出血了!
…………
一封快报,已送至兵部。
兵部部堂上下,还在为即将而来的下西洋,而拟定章程,于他们而言,这已是当下最紧要的事,马文升为此,已是焦头烂额,烦躁不安。
连阁老居然都是骗子啊。
当初在谨身殿,如果马文升没有记错的话,内阁大学士,户部尚书李东阳,可是把胸脯拍的梆梆的响,号称户部对于西洋的钱粮,无有不应。
转过头,就开始变卦了,成天在叫穷,几个章程送了去,不是说这儿开销太大,那儿花费太多,每一次钱粮的数目,都好似割了他们的肉一般。
你和他说下西洋的重要,这户部的官吏便众口一词,可怜巴巴的哭穷,真没钱,穷的就剩下一个部堂的官吏了,几十把老骨头一起卖你吧,你要不要?
马文升不禁为之恼火,他突然觉得自己还是太天真,忽略了户部上下官吏的脸皮尺度,因而,下一次的廷议,难免要围绕着这钱粮之事,好好的和户部撕一场,为此,兵部上下,全身心的投入进即将而来的廷议之中,必须做足功课,万万不可让户部有推诿的可能。
以至于连兵部职方司的官吏,都化身成了会计,兵部不是说没有钱粮吗?那么只好,兵部来给你算了,真以为不知你户部账上有多少钱粮?
可当这一份来自于贵州的急报传来,一切的讨论到此为止。
马文升手持着这份沉甸甸的奏报,叹了口气,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
他匆匆的入宫,亲手将这份奏报,送到了陛下的手里。
暖阁里。
弘治皇帝冷着脸,目光阴沉,不置一词。
刘健等人闻讯,也已到了,每一个人,都是脸色铁青,没有人发出声音。
马文升见人都到齐了,不禁艰难的开口说道:“这一败,贵州的的大局,就算彻底的崩了。数万大军,断水缺粮,又被贼军伏击,何况,水东土司的反叛,实是连兵部都无法预料,从王轼的奏报来看,水东土司的谋反,与朝廷密议的改土归流,不无关系。”
说着马文升叹了口气,嗫嚅着继续说道:“这改土归流,确实……触动了云贵土司的根本哪……”
弘治皇帝双眼猛地一睁,精锐的目光在每个人脸上巡视了一圈,下一刻手便狠狠敲了敲案牍,厉声质问:“是谁走漏了消息?”
若没有水东土司的反叛,区区一群叛军,根本是无法动摇精锐的明军的,这一点,弘治皇帝深知,即便是明军受挫,那也不可能,会使数万大军置之险地。
在那贵州,已经折了一个巡抚,一个总兵,还有一个中官了啊,难道,还要再折一次?
最可怕的是,一旦贵州的明军悉数葬送,大明到底是放弃贵州,还是继续平叛?放弃,则辱没祖先,继续平叛,又需花费几年的功夫,调兵遣将,又不知折腾掉多少钱粮,而到了那时,整个贵州,都将落入米鲁之手,叛军完全有能力,对其内部进行整合。
而这一切,竟都和改土归流的秘密讨论泄露有关。
弘治皇帝目光最后落在马文升脸上,怒火腾腾的双目死死的盯着他。
马文升不敢看弘治皇帝,整个人在发颤,嘴角微微抽了抽,才期期艾艾的开口说道:“此事,牵涉到的,除了宫里,还有内阁,再就是……兵部了……臣……一定在兵部,彻查到底……”
亡羊补牢、为时晚矣。
就算是查出来了又如何?
弘治皇帝深深闭了闭眼眸,旋即睁开,便苦笑着摇头:“召方继藩吧。”
“陛下。”刘健诧异的看了弘治皇帝一眼。
弘治皇帝却是依旧苦笑:“方继藩虽在京师,可数次,都预测了贵州的战事,可见,这个家伙,虽有时糊里糊涂,偶尔也会胡闹,瞎折腾!”
这瞎折腾,是故意说给刘健等人听的,听说这厮最近在西山讲学,不,讲学的好像是他的门生,可这又如何,反正他的门生讲学,不就是他方继藩讲学吗?
居然,他们还打着所谓新学的招牌,这已让大臣们内部,有点不满了。
若不是因为红薯的功劳,只怕这满朝的文臣,早就将这厮给撕了。
于是弘治皇帝特意的用上了瞎折腾三个字,这背后的深意大抵是和人说,小孩子在胡闹呢,管他做什么,和这种得了脑残的家伙计较个啥,你和他较真,你们就输了。
“所以,召他入宫,或许……他会有什么想法。”
刘健微微一笑,心里颇为无奈,更透着苦意,什么时候,此等军国大事,竟跟一个少年郎沾上边了。
方继藩一大清早,被诏入宫中。
其实对此,他早有预料,老爹的临阵脱逃,一定如太子所预料的一样,贵州……发生了极大的变故,以至于,老爹不得不去冒险。
否则,堂堂南和伯,就算通过自己书信,猜测到了米鲁可能藏匿的地点,方继藩也深信,作为一个老将,老爹也断然不会为了这虚无的功绩,而违抗军令,押上自己临阵脱逃的名声。
唯一的可能,就是贵州发生了极大的变故,情势紧急,老爹不得不如此。
现在老爹生死未卜,又被朱厚照那厮一番‘分析’,搅的方继藩心乱如麻,这边宫中召见,方继藩急速入宫,因为他心里深知,可能贵州那儿来消息了。
一到了暖阁,方继藩还未行礼。
弘治皇帝便急忙开口说道:“这份奏疏,你看看。”
萧敬忙是取了奏疏,转交给方继藩。
方继藩接过奏疏,打开一看,清秀的眉宇不由深深皱了起来。
改土归流……
因为改土归流,而引发了水东土司的谋反。
事儿……大了。
方继藩也万万料不到,自己当初所提的改土归流,居然产生了如此大的效应,以至于煽动了蝴蝶翅膀,最终引发了一场导致贵州大溃败的事件。
水东乃是贵州最大的土司州,而它的谋反,让整个明军,陷入了绝境。
历史上,王轼确实平息了叛乱,不过,却是在明年这个时候。
而因为改土归流……
方继藩深吸一口气,当然,这件事其实自己是没有任何责任的,因为改土归流之事,一直在朝中秘而不宣,而水东的叛乱,只是因为有人泄露了朝廷的机密而起。
真正的始作俑者,是朝中有人没有管住自己的嘴巴。
方继藩倒吸一口凉气,英俊的面容荡漾出忧色,这……贵州,算是完了。
轻轻抬眸,方继藩看着这暖阁内的君臣们,一个个忧心忡忡的样子,贵州的糜烂,将会引发更可怕的骨牌效应,广西、云南这些地方也是土人诸多,贵州乱了,明军溃败,其他各省,还能稳得住吗?
整个西南,都将陷入绝境啊。
弘治皇帝凝视着方继藩,一双明亮的眼眸里满是期待之色。
“方卿家,你有什么看法?”
这弘治皇帝不问还好,一问方继藩觉得很是压抑呀,深深吸了一口气,便如实将情况分析给皇帝听。
“现在已经陷入绝地了,若无意外,只怕,朝廷将折损第二个巡抚,甚至,连安顺、贵阳……都可能不保。”
弘治皇帝的心里,没来由的,有一些烦躁,目光变得深沉,脸色也是阴沉无比。
谢迁皱眉:“应立即下旨,命黔国公调兵入贵。”
刘健还算稳重,他朝众人摇了摇头。
“一旦我大明在贵州溃败,云南的诸土司,也将蠢蠢欲动,若是黔国公入贵,云南怎么办?”
“其实……”方继藩适当的开口:“还有一个希望。”
“什么?”弘治皇帝立即像是抓住了一棵救命稻草,一双精锐的眼眸死死的盯着方继藩。
方继藩心里想,老爹,看你的了。
方继藩也没拖拉,旋即便说道:“舆图在哪里?”
弘治皇帝看向萧敬。
萧敬不敢怠慢,一幅自贵州的舆图摊开来。
方继藩指着舆图:“前些日子,不是有人说我的父亲临阵脱逃吗?”
“……”
没有人回应方继藩,当着人家儿子骂人家爹是逃兵,这……确实不太厚道,而且,宫中的定性是抗命,而不是脱逃,却不知为何,会以讹传讹。
弘治皇帝是厚道的人,方继藩是方继藩,方景隆的帐,是方景隆的干系。
方继藩见没人回应自己,嘴角浅浅一勾,露出一抹淡笑,旋即便继续道:“可是陛下有没有想过,我的父亲,一向忠心耿耿,为何会突然带八百士兵,离开贵阳。想来,以我父亲的远见卓识……”
“……”
抗命不遵,竟也成了远见卓识。
世上也只有他方继藩能说出这种话。
“一定是嗅到了什么…”方继藩此刻在也不是平常那副不正经的样,而是严肃万分的说道。
“所以,我的父亲,才冒险带兵出贵阳,其目的,就是要力挽狂澜于即倒,扶大厦之将倾。家父实是了不起啊……”
弘治皇帝认真听着,他对方继藩还是信服的。
只是刘健诸人,却有点听不下去了。
火烧眉毛了,还听你姓方的吹牛逼?
方继藩深吸一口气,继续分析:“陛下请看,八百人,带着十日的干粮,家父的目的何在?”
“何在?”弘治皇帝皱眉,不解的问道。
方继藩认真的说道。
“陛下有没有想过,所有的奏报里,虽是米鲁叛乱,可是米鲁这个妇人,从未亲临过战阵,那么……她一介女流,会在哪里?她藏起来了,诚如陛下一般,她并没有在军中,而是运筹帷幄,遥控着整场叛乱,这女人诡计多端,狡猾如狐,那么,陛下有没有想过,这妇人,藏匿在哪里?”
弘治皇帝动容,很是激动的开口:“卿的意思是……”
“家父可歌可泣,舍身出城,目标,想来就是米鲁,以家父的远见卓识,和他的足智多谋,料来,他已察觉到了米鲁的行踪。所以,臣以为,贵州,还有一线生机,而这一线生机,全都在家父的身上,家父若是百里奔袭,能够在这乱军之中,取下匪首,那么…叛军群龙无首,不足为虑。”
听了方继藩的一番言论,弘治皇帝心里,也不由的燃起了一丝希望。
他看了看刘健等人。
刘健等人听到这里,若有所思。
弘治皇帝深深凝视方继藩,追问道:“那么,卿有几成把握?”
“有五成。”方继藩无奈的道:“不过,这个猜测,主要还是得益于殿下……”
“太子……”
一听到太子,弘治皇帝顿时心凉凉了。
原本还以为,这是方继藩的猜测,若是方继藩的猜测,凭着这两年方继藩的一鸣惊人,弘治皇帝心里还有一些底,可一听居然是那狗都不如的逆子所猜想出来。
突然有一种儿戏的感觉。
朕怎么会中那逆子的邪呢?
弘治皇帝皱着眉,一言不发。
这意思大抵是,贵州看来是真的完了。
肯定是没救了。
深深的看了方继藩一眼,他的父亲,一定也已经不保了吧。虽然贵州那儿,有人状告方景隆抗命,可弘治皇帝依然深信,南和伯的忠诚,若是贵州沦陷,南和伯一定不会苟活的。
一声叹息。
却在此时,有宦官匆匆进来:“殿下求见。”
平时太子是从不主动来见弘治皇帝的,可今日,却是急匆匆的来觐见了。
一想到那逆子,成日在琢磨这些子虚乌有的东西,而且还大言不惭,弘治皇帝脸愈冷下来:“传。”
朱厚照踏入了暖阁,心急火燎的道:“父皇,儿臣听说,王轼败了,父皇,现在看来……”
弘治皇帝压了压手:“你不必说了,这些事,你如何知道?”
“兵……兵部那儿打听到的。”朱厚照有些心虚了。
敢情他在兵部还埋藏了一颗棋子,给他通报消息。
弘治皇帝冷哼一声:“这是太子可以过问的事吗?”
朱厚照忙道:“儿臣……”
“跪下!”弘治皇帝正愁一肚子火气没地儿发泄。
朱厚照忙是跪下,他膝上早就上了层层的茧子,跪起来也没什么感觉了。
方继藩道:“陛下……臣以为……”
弘治皇帝压压手,示意方继藩不要继续说下去,而是凝视着朱厚照:“你说南和伯去奔袭米鲁?”
“是……”朱厚照假装战战兢兢的样子,可怜巴巴的道:“现在,王轼遭了伏击,水东土司叛乱,截了我明军的粮道,同时,也截断了后路,若是南和伯能成功拿住米鲁,那么势必,能得知叛军的密谋,势必会提贵阳的山地营,前去驰援……因而……儿臣预计,若是南和伯还活着,叛军覆灭,只在即日,可若是南和伯不幸蒙难,则……我贵州明军,也将覆灭……”
“儿臣佩服南和伯,居然有如此的判断,更万万想不到他,能够有如此的胆魄,当机立断,此大将之风。所以,即使他最终失败,身死贵州,儿臣……也敬佩他是一个忠心耿耿的汉子。父皇……儿臣做错什么了,这贵州的军情,儿臣乃是太子,难道不该关注吗?父皇自己不也在操心贵州的事?父皇成日都在说,江山社稷未来是儿臣的,怎么到头来,竟是诓骗儿臣,儿臣只关切一些,为何动辄体罚儿臣,人家南和伯,有勇有谋,可人家从不对方继藩动手动脚,动辄惩罚,儿臣……”
朱厚照是个牛脾气,虽然有时候会乖乖屈服,可忍不下去的时候,便开始撒野了。
弘治皇帝咬牙:“你这逆子……军国大事,是你一个孩子可以议论的!”
“儿臣不是孩子了啊,方继藩和儿臣差不多大。”
弘治皇帝冷哼,却与此同时,又一封奏报,送入了宫中。
这封奏疏几乎是上头那一封王轼的奏报刚刚送进宫里,转瞬之间,便又一封奏报来了。
兵部当值的堂官拿着奏报,努力的打量了之后,顿时觉得可疑。
这相隔才一两个时辰哪,怎么又是一封王轼的奏报?
王巡抚不是据说,正被围吗?他竟这般有闲工夫?
有这闲工夫,你跑啊,跑不回贵阳城,几万大军都葬送你手里了。
这显然是蹊跷事,事有反常即为妖!
因而,这堂官不敢怠慢,匆匆取了奏疏,疯狂传报给通政司。
暖阁里,弘治皇帝阴沉着脸,其实朱厚照的一番诘问,也不是没有道理,连弘治皇帝,亦觉得自己有些过于严厉了。
可心中烦闷不堪,细细一想,不错,皇儿说的很有道理,朕确实对他过于苛责,无论如何,太子关注国家军政,也不是没有道理,朕这劈头盖脸,便狠狠训斥他一通,实是说不过去。
何况皇儿还是大明江山的统治人,关心国家军政,至少比他调皮捣蛋,胡作非为来的好。
因此弘治皇帝的面色不禁缓和了几分,可脸色刚刚缓和,朱厚照便瘪嘴问道。
“儿臣可以起来了吗?跪的膝盖疼。”
朱厚照是最擅长察言观色的人,见父皇脸色缓和,便晓得自己的一席话,令父皇动容,他不放过一丁点机会。
弘治皇帝眯着眼,精锐的眼眸直直盯着朱厚照看,刚刚缓过来的脸色,却因着他的话又阴沉下去:“继续跪着吧,知道何为君父吗?朕既为君,也是父,朕训斥你,你方才还敢顶嘴?”
“……”朱厚照千算万算,也没算到还有这套路,清隽的面上立即写满了不服气。
可弘治皇帝不在理会他,转而看向方继藩:“方才卿那一席话,且不问这是否是太子的主意,方卿家也是这样认为?”
方继藩重重点头。
“太子的建言,臣也这般认为,不过太子认为米鲁的藏匿之地,是在龙泉寨,而臣却认为,该是在石涧寨。”
弘治皇帝脸色稍缓,可话虽这么说,即便是方景隆冒险想要扭转战局,战场之上,变数实在太多,如何心里有底。
方继藩心底,又何尝有底呢。
他心里自知,贵州的战场,因为自己,已彻底的天翻地覆了,改土归流的流言已传到了贵州。
贵州的土司们,会借此进行一场猛烈的反扑,倘若自己的父亲稍有不慎,整个贵州,乃至整个西南,都将彻底沦陷。
却在这时,外头有人道:“陛下……急奏。”
弘治皇帝眼眸微眯,目光里满是不解,动了动筋骨,随即一张脸又拉下来:“进来。”
一个宦官快步进来,拜下。
“什么急奏?”弘治皇帝铁青着脸。
“王轼……”
“又是王轼……”暖阁里君臣皆惊,怎么还是他,这才多久,又上了一封奏疏?
兵部尚书马文升急切的接过奏疏,面容里满是忧伤。
“相隔一两个时辰,莫不是……遗奏?”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忐忑了起来。
遗奏啊,是王轼临死之前,发出的最后一份奏疏?
明军已经彻底的败了?
这不无可能。
“念!”弘治皇帝在此时,却是冷然,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即便是天塌下来,他这天子,也要显露威严,如此,才能安稳人心。
马文升犹豫的看了弘治皇帝一眼。
刘健等人也铁青着脸,却都是一副凝重又肃穆的样子。
马文升打开了奏报,道:“臣王轼奏曰:水东土司反,断我军粮道,臣欲退兵,而此时,总兵方景隆,奇袭石涧寨……”
石涧寨……
很耳熟。
弘治皇帝忍不住朝方继藩看了过去。
方继藩已经忍不住了,瞳孔放大,父亲这是成功偷袭了米鲁?
朱厚照跪在地上,死死的用手抠着地面,着急的催促马文升:“念快一些。”
“俘米鲁!”
“……”
一下子,朱厚照眼前一亮,清隽的面容里满是兴奋之色:“果然……果然……”
方继藩已是长长松了口气。
果然……历史上的米鲁藏匿在石涧寨,而现在,依旧是在此。
老爹这一次,算是冒险成功了。
弘治皇帝脸色依旧紧张,皱眉追问:“此后如何?”
马文升的脸上,已是渐渐的舒展了开来,说到俘米鲁的时候,声音竟有点哽咽,他是兵部尚书,自然之道,这个贵州的妇人,折磨了兵部多久,这是梦魇啊,而今日……居然俘获了贼酋,实是可喜。
“总兵官方景隆,自所俘虏之中,得知水东土司谋反之事,星夜回贵阳,紧急调山地营,火速驰援……”
“臣等已陷入绝地矣,贼军见我军缺粮,如跗骨之蛆,疯狂追杀。而水东土司以逸待劳,欲截杀臣等,臣与数万军民,风雨飘摇,死亡且在眼前。”
“……”
这时候,几乎所有人,都已恨不得抓着那千里之外的王轼将他打死了,到了这个时候,他居然还能拽文,话都不好好说了,非要摆弄自己的文辞,据说文臣们都有这么个毛病,屁大的事,非要啰嗦一大堆。
太祖高皇帝在时,有个大臣奏报一件事,居然洋洋洒洒数万言,念到了一半,太祖高皇帝还没明白他要奏什么,于是乎,这位脾气火爆的高皇帝直接将其扯起来,狠狠揍了个鼻青脸肿,那大臣被打了个半死,这才开始说人话了,说明了两件事。
太祖高皇帝居然觉得这厮虽然水,可奏报的事居然很有可取之处,一应恩准照办了。
由此可见,这是病,得治。
“简明扼要的说!”弘治皇帝脸抽了抽,不禁有些急躁。
马文升只好一目十行过去,终于找到了重点,继续念道。
“万幸总兵官方景隆及时杀至,山地营气势如虹,先败水东叛军,斩首一千级,俘贼无数,诛水东土司刘岩贞。”
呼……
开挂了!
方继藩心里忍不住想,也忍不住热泪盈眶,其实开不开挂不重要,重要的是,老爹还活着,活着便好。
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而现在老爹不禁活着,还先俘米鲁,再破水东叛军,力挽狂澜,单凭这个,就足以载入史册了。
弘治皇帝豁然而起,竟是忍不住,万分激动的道:“好,好!”
刘健、谢迁、谢迁李东阳眉头俱都舒展,笑了起来。
马文升道:“还有呢,此后明军军心大振,驱兵反击,贼见不妙,顿时溃败,总兵官方景隆会同副总兵官邓通,驱兵掩杀三十里,杀贼无算……臣有万死之罪,昔有……”
“不必念了……”弘治皇帝压了压手,显然,这份奏疏已经结束了,接下来,该是王轼的自省之词,天知道后头还有多长。
现在,也没人有心思听这个。
弘治皇帝深吸一口气,才使自己的心情平复。
他惊讶之处就在于,方景隆确实做到了力挽狂澜于既倒,带着八百人,先去奇袭米鲁,这其中所表现出来的勇气、忠诚,以及智谋,都是非寻常人可及的,一个折磨了大明两年的米鲁,竟只被八百人便轻松俘获,这更是自己无法想象的事。
而他更惊讶之处却在于,方景隆的军事行动,居然让千里之外的方继藩和太子猜了个正着。
方继藩倒是好说,毕竟将门虎子,想来,打小,便久经熏陶。
可是太子……
弘治皇帝突然狠狠瞪了一眼方继藩,厉声开口:“方继藩……”
“臣在。”方继藩现在心里直乐呢,心情愉快了许多,面带笑容的:“陛下圣明,陛下远在千里之外,运筹帷幄……”
“少来这一套!”弘治皇帝拉着脸,冷哼出声:“你合谋太子欺君,还不知罪吗?”
啥?
方继藩懵了。
欺君?
虽然自己确实欺过君,自己都算不清,到底忽悠过多少次了。
算是前科累累,可是这一次,自己当真冤枉啊!
他忙是可怜巴巴的说道:“臣是老实人,臣一向以诚实为本,不知陛下听了谁的谗言……”方继藩说话时,眼睛飘向萧敬。
萧敬一脸懵逼,虽然他一直看不惯方继藩,方继藩这厮,没少给自己制造麻烦,让东厂丢了人,可是,他也想叫屈,谗言?我萧敬是那等人?好哇,今日你倒来泼脏水了。
“呵,到了现在,还想抵赖吗?”弘治皇帝板着脸,看着方继藩,继而又恨铁不成钢的看了朱厚照一眼,嘴角抽了抽,才接着道。
“你既看出了你父亲的部署,倒也情有可原,朕自知你对战事总能一语惊人,有极高的判断,所以,你才伙同了太子,将你的想法告诉了太子殿下,让这太子特来朕面前邀功,以此,显得太子料事如神,熟谙马政,是吗?朕知你二人情同手足,平日总是腻在一起,这才使你们勾结一起,妄图蒙蔽朕,太子他懂个什么,长不大的孩子而已,你为了表现他的韬略,竟是胆大包天,做这等欺上瞒下的事……”
朱厚照方才还呵呵的笑,这一刻,他的笑容……凝固了……
…………
腰痛,可依旧坚持码字,心疼自己。
一时暖阁里极安静。
方继藩抬眸看看弘治皇帝,又看看朱厚照,此刻,对朱厚照,他是很能体谅的。
在西山的那个夜晚,朱厚照是何其的激动啊,对着舆图的少年,精神抖擞,浑身都散着光芒。
可现在的朱厚照,却如斗败的公鸡,这家伙,到底是做了多少孽,上辈子糟蹋了多少人,才换来今生的报应。
方继藩很同情朱厚照,换做是他,此刻应该也是不好受的。
因此,他格外认真的开口说道。
“臣可以用人格担保,这确实是太子殿下想出来的,陛下圣明,明察秋毫,是否对太子殿下过于苛刻了一些,陛下啊,殿下的聪明才智,非寻常人可以企及,可陛下为何却视而不见呢?”
朱厚照听了这番话,眼泪都要落下来了,嘴角微微抽动着,很是激动的看着方继藩。
老方,你真是本宫的知己啊,这一番话,真是说到本宫的心坎里了。
弘治皇帝脸色平淡,只眼角的余光扫了朱厚照一眼,大抵是一副瞧不上这个货的嫌弃样子。
凡事,就怕比啊。
方继藩这番话,真是听着弘治皇帝心酸,看看这方家父子,一个力挽狂澜于既倒,立旷世大功。
另一个呢,在京中亦是文韬武略,当初就看出了钱钺必败,如今,又猜测出了贵州的战局可能扭转,这方家父子,真是令人惊叹。
而方继藩居然想将这功劳,让给太子,这孩子……倒是对太子有情有义,此番又能入情入理,为太子辩白,极力为太子说好话。
呵……
这不辩白还好,越是辩白,弘治皇帝心里头,将方继藩和朱厚照对照起来,却是发现,原以为还算不错的太子,现在真是不堪为人子,看看这个小畜生,别人的功劳竟也能厚颜无耻的揽在身上,一无是处,读书不成,连德行也没有了,堂堂太子,也需揽功吗?
弘治皇帝不禁感慨:“生子当生方继藩啊……”
“……”朱厚照眨了眨眼,有些没明白过来,一脸错愕,啥?
刘健等人,亦是坐一旁,陛下与太子、方继藩三人的奏对,他们看了个清楚,作为旁观者,也不禁为之感慨。
太子殿下……确实有点儿过了,方继藩此人倒是可造之材,有人,堪称栋梁啊。
朱厚照嘴角微微动着,张口想说什么,可弘治皇帝,显然已经不愿在此事上纠缠,因为他觉得,作为一个父亲,方继藩这一席话,已经留给了他最后一丁点体面,继续训斥太子,又有何用呢?
反正这个柴米不进的家伙,也是屡教不改,小畜生啊小畜生。
可方继藩却看出了什么,有些不对劲啊,方继藩是个有道德的人,该是太子的,便是太子的,怎么能抢太子的功劳。
这样可不道德呀。
因此他再次开口说道。
“陛下,臣以为……”
弘治皇帝凝视着方继藩,朝他压了压手。
“你不必再说了,你的父亲,立下了汗马功劳啊,若非他力挽狂澜,这贵州,还不知会成为什么样子?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大明有此忠臣良将,何愁天下不平!”
似乎……弘治皇帝已经没有兴趣继续这个话题。
方继藩看了朱厚照一眼,只见他委屈巴巴的,一副难过的样子。方继藩不禁在心里感慨,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殿下,好自为之。
“不错!”马文升依旧还捏着奏报,足足看过了两遍,忍不住眉飞色舞起来:“若非南和伯,只怕现在朝廷接到的,乃是自土木堡以来,最大的噩耗,数万的军民啊,整个贵州一省,都要沦陷于贼手,南和伯亲冒矢石,立下此等不世之功,天下瞩目,这是陛下慧眼如炬,明察秋毫的结果。”
“陛下明察秋毫,臣等叹服。”刘健人等,也不禁眉飞色舞,跟着附和。
不错,当时让方景隆去贵州,乃是陛下力排众议的决定,现在才发现,若是这总兵官不是方景隆,这贵州,便彻底的完了。
由此可见,陛下是何等的圣明。
当然,这般的吹嘘,其实也是情有可原,陛下是天子嘛,他们适当的拍一拍马屁,毕竟是有益于身心健康的。
弘治皇帝心里大喜,倒不是因为这明察秋毫,而是心里一块大石落定,环视了众人一眼,便开口说道。
“这几日,真是喜报频传,先是红薯,又是这贵州的大捷,这并非是朕的圣明,是祖宗保佑,是方家父子为朕分忧,也是将士们勠力的结果……’
他顿了顿:“这有功便要赏,有过则要罚。”
说到过的时候,弘治皇帝不禁冷冷的看了朱厚照一眼。
随即又道:“今南和伯立下此功,如此战功,不容忽视,兵部要立即拟定章程,不可寒了将士们的心。”
马文升颔首点头,这论功行赏,兵部自有旧例,倒是不用操心,只不过……他定了定神:“南和伯此次的功劳甚大,因而臣想,南和伯的封赏,还是请陛下圣裁为好。”
弘治皇帝一笑:“方继藩。”
“臣在。”方继藩心里美滋滋的,含笑着应道:“陛下有何吩咐。”
弘治皇帝深深看了方继藩一眼:“依卿而言,汝父此等功劳,该如何赏赐?”
方继藩觉得有些坑,你问我做什么,我是我爹的儿子,我得谦虚才是啊,说大了又不好意思,说小了,我一家都吃亏……
弘治皇帝似笑非笑的看着方继藩,似乎是在考教方继藩似得。
方继藩认真想了想,便道:“臣以为,太子殿下乃是储君,臣是臣子,这等事,陛下要考教,也当考教太子才是。”
“……”
弘治皇帝沉默了片刻。
接着目光看向朱厚照。
朱厚照心都凉了,合着自己瞎闹腾了老半天,结果反而成了坏人。
谁知,方继藩这番话,却是突然给了自己一线希望。
他感激的看了老方一眼,眼眶里闪着热泪。
这世上,只有老方最懂本宫啊。
“那么,太子……你来说说看。”弘治皇帝板着脸。
朱厚照打起了精神,见方继藩给自己投来了一个眼色,似乎带着鼓励,也颇有几分希望自己洗刷侮辱,为自己加油的意思。
朱厚照不禁深吸口气:“父皇,这要看依循什么先例了。若是太祖高皇帝时的旧制,太祖高皇帝义子沐英,率军入云南,因其功劳,便由西平候之身,赐黔国公,使其世袭罔替,因而,今日南和伯平定贵州之功,不亚于沐英镇云南,理应加爵一等。”
“此外,太祖和文皇帝时,立大功者甚多,因而爵位赐予的广泛,而自英宗之后,朝廷对外,少有征伐,对内,也少有叛贼作乱,所谓的叛贼,多为蟊贼,似米鲁之乱,震动朝野的,少之又少,正因如此,才显南和伯功劳难得。”
朱厚照竟开始说的头头是道。
这一下,竟有点镇住弘治皇帝了。
无论如何,方继藩不可能连这如何论功行赏,也给太子事先暗中通气了吧。
弘治皇帝以为,这家伙的回答,要嘛就是随口一句胡话,要嘛,就是简明的封候之类,可想不到,朱厚照竟开始长篇大论起来。
“你继续说!”
弘治皇帝不露声色。
朱厚照心里悲愤,却还是继续道。
“可既是封赏,却不可只依循旧制,兵法之中有云,叫做兵无常势、水无常形。现在虽贵州大捷,可贵州初定,朝廷在平叛过程之中,斩杀了如此多的土人,土人虽是被弹压,可他们心里,一定不肯服气……”
弘治皇帝眼神一变,此时,他开始正襟危坐起来,很是认真的听了起来。
朱厚照道:“父皇,这是血海深仇啊,再者,在朝中,既然改土归流,已经事泄,云贵的土司,定当更加怀有不臣之心,所以,米鲁虽平,可人心依然不服,这云贵诸地的土司,也一定心怀不满,到了如今这个份上,朝廷能做的,也只有借着这一场巨大的胜利,强推改土归流。”
“可既要打算强行推行,贵州内外,矛盾重重,汉土之间,已到了不共戴天的地步,那么……也势必要有一个令土人们恐惧之人,在贵州镇守,使心怀不甘和心怀不满者,不敢轻举妄动,这个人,要能止土人小儿夜啼,要使土人们既对他恨之入骨,却又瑟瑟发抖,父皇,眼下……唯一的人选,就只有南和伯。”
弘治皇帝连连点头。
便连刘健等人,包括了兵部尚书马文升,竟也好似触动了心事一般。
太子之言,很有道理啊。
封赏是其次,而真正重要的是解决后续的问题,否则,即便叛乱平息,新的叛乱又要酝酿,永远没有止境。
而太子出彩之处就在于,他居然没有从封赏开始切入,而是开始分析起整个贵州叛乱平定之后的情势,太子……什么时候……竟有如此卓见了?
每一个人,都开始认真起来,想知道,太子接下来,还有什么见识。
…………
知道大家急着看,强忍腰痛写下一章,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