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皇帝是个真正把天下百姓放在心里的人,所以才如此看重粮食。
现在番薯的出现,能起到如此大的作用,他又怎么不激动?
只见他突然哈哈大笑起来,龙颜大悦!
有了这番薯,再不担心天灾了,天灾来了又如何,粮食的产量足足可以增产即便不是三十倍,那至少也是十倍。
何况当方继藩说到,其实这番薯即便是在山中,也可以开垦耕种,这更令弘治皇帝眼前一亮。
这样说来,该种粮的地方依旧可以种粮,而从前本无法种粮的土地,或是寻常的劣田,则可以用来种植这红薯。
没有人比弘治皇帝更清楚这东西的价值了。
薯叶可以做菜吃,果子可以充饥,还可以喂畜生,只是寻常的小户人家哪里敢养畜生啊,这畜生一张嘴,顶几个人丁的口粮了。
一下子,方才君臣们在一起唇枪舌剑的问题,像是一下子荡然无存了。
兵部和户部为了粮食而争执,各省如何紧急调粮入京,这些原本是天大的事,却因为这小小的红薯,至少暂时而言,在人口没有急剧的增长时,一切……都成了小的不能再小的事。
此时,弘治皇帝脸色一正,手指着这番薯,决然地道:“传旨,红薯列为贡品,令西山每年送五千斤入宫。”
呼……
群臣沸腾起来。
陛下的态度不言自明,这番薯,口感一定不差,陛下很喜欢。
“此物……可以推而广之吗?”弘治皇帝死死地盯着方继藩。
方继藩断然道:“本来……是不可以的……”
这句话令弘治皇帝想打人,话说一半,找死吗?
方继藩继续道:“至少原本很难,臣的预想是,没有十年二十年之功,想要推广开,很不容易。不过……在副百户张信,以及总旗官杨达、张彪,及至小旗官朱正、曾建、陈新和诸校尉王燕、邓杰……力士陈韬、周武……”
方继藩不急不慢的,报出了一个又一个的名字,百户所一共七十三人,每一个名字,他都记得,凭着自己的好记性,几乎没有拉下一人:“在他们的协力之下,臣已经可以担保,绝对没有任何问题,屯田所将尽力协助各地官府,进行推广和试种。”
弘治皇帝也是很有耐心的听着,脸激动得通红,同时也暗暗的记下了这一个个的名字。
再抬头,看着衣衫褴褛的张信等人。
张信等人岂会不明白,这是方百户刻意的为自己等人请功呢?倘若方百户想要将功劳揽在自己一人的身上,其实谁也没有什么话说,大明官场,不就这规矩吗?你即便再如何流汗流血,拼了命又如何,功劳也理所当然不是你的。上官能从指甲缝里留点肉沫给你,已算是良心了。
可方继藩却是当着陛下的面,一个个点了他们的名字,这摆明着就是百户大人刻意的在陛下面前为他们请功啊。
什么没有他们,十年二十年都不能推广,别人不知道,可是屯田所上下心里却都清楚,没有他们,别人也能成,他们只是好运的跟随了百户大人罢了。
见弘治皇帝朝他们看来,张信等人一个个激动得不知所措,纷纷拜倒道:“陛下,这都是方百户的功劳,卑下人等,不敢居功。”
刘健站在一旁,心里不由骇然,他盯着方继藩,此时,有些不太明白了,这家伙……德行竟还不错,从前不都说他缺德吗?
英国公张懋看着这一幕,心里更是惊涛骇浪起来,他深深地看了方继藩一眼,却见方继藩依旧还是那副好死不死的样子,很欠揍!只是,虽同样还是这表情,可张懋却隐隐感觉到,方继藩的头顶竟隐隐有一圈圣光。
厚道!
弘治皇帝心里已是狂喜,说实话,现在即便他手舞足蹈,都觉得是再正常的事!
拼命地按捺住内心的激动,弘治皇帝却别有深意的看了方继藩一眼,道:“这么说来,他们才是首功?”
“臣是个诚实的人,所以他们确实才是首功,至于微臣,在这红薯的种植和培育过程中,其实也没出多少气力。”
倘若是别人,当然急于希望向皇帝夸大自己的功劳了。可方继藩很清楚,这功劳很大,足以容得下所有人雨露均沾了,既然如此,倒还不如展现一下本少爷的人格魅力。
自然,方继藩说的话,也并非是全无道理的,没有张信这些出力,这红薯还真不可能今日就能献上。
“呼……”弘治皇帝站了起来,背着手,来回踱步,他突然兴奋地道:“祖宗保佑啊。”
“……”
“传旨!”在祖宗保佑之后,弘治皇帝斩钉截铁地道:“羽林卫屯田百户所,升为屯田千户所,方继藩为千户,张信为副,其余人等,各破格加官一级。张信辅助方继藩有大功,此功不亚于杀贼,敕为丰城伯,总旗官杨达、张彪,敕世袭千户,其余人等,也按例封赏下去,这些人中,有妻子的,该给诰命的给诰命,该敕命的敕命,此外,在西山营造石坊,表述他们的功绩!”
张信一楞。
连他都没有想到,自己居然就这样直接封伯了。
这可是世袭的爵位啊,可以子孙传承万代,永远存续的。他乃英国公的幼子,按理而言,是不能继承爵位的,虽然靠着父亲的荫庇,总能做一个官,可数代下去,便什么都不是了。
种地……竟是种出来了个伯爵,这若是以往,只怕说破天都没人相信吧?
张信心里激动不已,心里再大辛酸似乎一下子都得到了回报,他直接拜倒,哽咽道:“臣……谢陛下恩典。”
其余诸人也纷纷拜倒,有人甚至直接哭了,这些日子,吃了许多的苦,原以为被打发去了西山,算是倒了霉,谁知道转眼之间,人人加官进爵,甚至将来子子孙孙都有了荫庇。
张懋更是狂喜不已,家里又多了一个伯爵了,张家……有幸啊,仿佛一下子,这么多年来压在自己心头的顽疾,一下子一扫而空。
他感激地看了方继藩一眼,此时他还怎么不明白?没有方继藩,自己的儿子怕是一辈子也别想有什么大出息的。
此时,弘治皇帝则是看向方继藩道:“方继藩,你想要什么赏赐,你尽管说来,朕无有不应。”
“……”我想要什么?
我想封王,可我不敢说啊……
方继藩将心里话憋在心里,很难受,咳嗽了一声,才道:“陛下,臣世受国恩,已被陛下敕为了千户,已是感激不尽,天恩浩荡,哪里还敢要赏赐。”
这话有点违心,所以心,有点痛……
“噢。”只见弘治皇帝背着手道:“你既如此高风亮节,那么再传朕旨意,给方继藩也立一座石坊吧,叙扬他的功绩,使其美名,流传千秋万代。”
“……”
石……石坊。
方继藩哭了。
所谓石坊,其实和牌坊差不多,一般的妇人,若是守贞,名扬四海,于是朝廷或官府往往会下旨造牌坊进行旌表,这牌坊光鲜亮丽,矗在家门前最显眼之处,上头则刻写了该妇如何守贞的事迹,号召大家学习。
而石坊,则是针对男人的,比如方继藩这种,朝廷专门会命翰林撰写旌表的文章,然后在方家的门脸上造一个大牌子,势必是光彩夺目,让所有路过的人都不免要啧啧称赞。
方继藩连路人们夸赞的话题都想好了:“这就是那个不要封赏,高风亮节,所以朝廷特别旌表的傻X。”
方继藩抬眸,忍不住幽怨地看着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别有深意的样子,随即道:“你的事先放一放,朕岂会亏待了你?”
方继藩这才松了口气,陛下您得厚道啊。
却在这时,有人道:“臣……恭喜陛下,贺喜陛下,臣更该恭喜的,乃是这天下万千黎民百姓,有此红薯,这天下军民,有福了……”
说着……滔滔大哭之声。
众人看去。
不就是方才呵斥英国公张懋的刘大夏吗?
刘大夏是君子,所以先是恭喜,之后再提到了黎民百姓,紧接着一场大哭,无数的眼泪真切的落了下来,顿时……所有人都肃然起敬!
刘大夏虽只是兵部职方司郎中,可他的品德之高洁,心里对百姓的偏爱,实是非寻常人可比啊。
果然不愧为君子。
只是他这一哭,方继藩不禁有点恶心了。
怎么说呢,装逼没啥,可有事没事就把可怜的老百姓拉出来,然后又是哭又是嚎嚎叫的,这百姓多可怜啊,本来就穷,你特么的一个官,人家也没吃上你家的大米,偏偏天天被你口里挂出来,这哪里是心里装着什么军民百姓,这是被你天天用嘴挂起来鞭尸啊。
屯田所的兄弟,为了红薯,个个起早贪黑,累死累活的,可他们有天天这样装吗?
君子……我呸!
方继藩眯着眼,心里冷笑……
我今天若是不搞死你这伪君子,我还不姓方了。
开海、禁海、下西洋、断绝西洋海路。
在后世,对于很多人而言,似乎自文皇帝之后,大明的海政便延续了太祖高皇帝的策略。
可实际上,围绕着开海禁还是禁绝海贸,以及是否继续下西洋的问题。
从明宣宗开始,一直到了弘治朝,朝中的争议,从未休止过。
每隔数十年,这封尘的记忆被人所想起,于是乎,围绕着海禁以及西洋之策,双方唇枪舌战,争得不开交。
上一次的海禁争议,还是在成化朝的时候。
开海和下西洋的代表为兵部尚书项忠。
项忠经历过土木堡之变,被俘虏,瓦剌人让他养马。
不过这厮倒也聪明,骑了自己养的马便溜了。
此后马跑不动了,于是徒步七昼夜,回到了北京城,是中华民族越狱的代表性人物。
此后他总督过湖广的军务,还曾在广东任副使、在山西任按察使,因为政绩卓越,被调入京师。
他同时,还是浙江人,住在海边,他深知海盗猖獗,侵犯边境的危害,也能从父祖们的口里,得知当初郑和下西洋时的荣景。
那个时候,无数珍奇装载卸货,无数的大船在营造,无数人成为了水手和海官,随着郑和出海,建功立业。
想到这些项忠要求重下西洋。
于是立即遭遇了反对。
双方争执的面红耳赤。
可争归争,项忠想来也很清楚,这场争议定会维持很久很久,所以……他不在乎。
真正心寒的却不在此,而在于,当他带着人,气冲冲的向分管兵部库房的刘大夏,要求他交出海图和郑和下西洋的资料时,刘大夏却告诉他,这些,统统已经烧了。
一下子,所有的争议戛然而止。
再没有人提开海和下西洋了。
要知道,人们对大海是敬畏的,大明几十年不曾造过大船,数十年不曾下海,若是没有了以往的经验,甚至连编练远航的水手,栽培掌舵和掌帆的人员,都是空白,一切,都得靠老祖宗们的经验。
在没有老祖宗经验的情况之下,完全自行摸索,去造船,去编练人员,这……简直就是笑话。
当然,除非朝廷真有当初文皇帝时的魄力,不惜一切代价。
而到了成化至弘治年,皇帝一言九鼎,真正一言而断,如那文皇帝一般,一声令下,征用数十万人,倾尽朝廷之力,去建设一个前所未有的舰队。
如今,凭着这满朝如此多的掣肘,是做不了此等大事的。
于是乎,再没有人去争议开海还是禁海,没有人去说下西洋了,因为已经没有了意义,大明彻底与海洋隔绝。
项忠气愤之下,致士,其实他还处在盛年,已成为了兵部尚书,若是继续干下去,很有入阁的希望,毕竟他致士之后,依然快乐的活了二十六年。
而刘大夏,也因此而声名鹊起,美名传遍朝野。
许多人称赞他以下制上,不畏强BAO,认为他为国为民,是不愿浪费朝廷公帑,去让朝廷做好大喜功之事。
今日,方继藩献上了红薯,刘大夏作为一个为国为民的君子,自然兴冲冲的跳出来刷了刷脸,一场嚎哭,感天动地。
弘治皇帝颇为感慨,其实他何止不想嚎嚎大哭一番呢,有了这红薯,让他焦头烂额的粮食问题就得以解决了。
可是他是皇帝,得注意自己的身份,自然是不能当臣子的面大哭。
弘治皇帝特别的看了刘大夏一眼,心里似乎对这个兵部职方司郎中,有了更好的印象。
都说刘郎中忠直憨厚,爱民如子,果不其然啊。
在感慨了一番之后,弘治皇帝深深的凝视着方继藩,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眸里透着困惑,很是认真的问道。
“方卿家,这番薯,从何而来?”
方继藩如实回答。
“臣死罪,这出自于一个胡商。”
居然……是胡商……
其实弘治皇帝只一听,有点懵逼,面色微微一变,嘴角竟是不自然的抽搐了一下。
“胡商……”
此刻这满朝文武也露出了尴尬的表情,看着方继藩,哭笑不得,果然你还是那个方继藩啊。
大明只有朝贡贸易,是禁绝私人贸易的。
方继藩没有提哪一国的贡使,只说是胡商,明眼人都知道,这厮……是和走私商人勾搭上了,这家伙,就不是个东西。
只是,在此大功之前,什么胡商其实一丁点都不重要。
弘治皇帝回过神来,一挑眉,没有继续深究胡商之事,而是深深的感叹起来。
“真想不到,世间竟有番薯这样活人之物啊。”
方继藩见火候差不多了,眼角扫了一眼刘大夏,刘大夏还在垂泪,整个人显得很激动,似乎内心的喜悦无法平息。
方继藩在心里笑了笑,便开口说道。
“陛下,臣自那胡商口中得知,番薯,并不算什么稀罕物,在他们那里,何止是番薯,还有许多物产,堪称神奇。据说还有一种作物,一年可以三熟,一亩可以产百石,且味道可口,其口感比之番薯更佳,通常,他们称其为玉米。噢,对了,这玉米甚至不需精心耕制,任其生产,即可。在那里,人们根本无需花心思务农,却永无饥荒。”
满殿哗然。
亩产百石。
还特么的比番薯口感更好,甚至……还不必如水稻和麦子一般,花心思去耕作……
百石啊。
这等于是粮产,直接增加了数十倍,原先二十亩地养活一家人,一大家人辛苦耕作,也不过得这几十石的口粮罢了。
这……是唬人的吧。
若是昨天方继藩说出这等话来,保准要引来所有人的嘲笑。
可今日,没有人笑得出来,番薯不就已经足够神奇了吗?这不就证明方继藩所说是真的,那么,再出一个玉米,又有什么奇怪的?
弘治皇帝动容,双眸放光,很是激动的问道。
“玉米在哪里?”
“在泰西之地更西之处。”方继藩道:“臣也是听那胡商说的,不过臣看他是个老实人,想来,不敢欺骗臣吧。他还说,除此之外,那里还有一种作物……”
“还有……”
所有人都要疯了。
这完全属于颠覆了常识,给这满殿的君臣们,打开了一道新的大门。
刘大夏爱民如子,此时也不哭了,忙是追问道:“还有什么?”
方继藩朝众人笑吟吟的开口说道。
“还有一种东西,他们称之为珍珠米,种子撒下去,一粒米,便有珍珠这般大,人们吃十几颗,便可饱腹,亩产,可达两百石……”
君臣们,已经窒息了,个个睁大眼眸,露出震惊的神色。
这米竟还可和玉、珍珠沾上关系,不过……单凭方继藩的描述,其实大家就已经感觉很高级了。
如此看来,这番薯,在那遥远的泰西之地之西,简直就是连狗都嫌的粮食啊。
方继藩吹牛逼的时候,脸不红,气不喘,一脸诚实的模样。
反正番薯已出来了,你们爱信不信,等将来你们真到了那传闻中的泰西之地更西的地方,发现所谓的玉米没有这么神奇,更不存在所谓的珍珠米,那能咋样,我方继藩也被骗了呀,被那该死的胡商忽悠了,来来来,我去抓那胡商来剁成肉酱给大家烤了下酒。
“……”
满朝诸公,顿时无言。
可是他们的心,却是热了,个个心里都在畅想着方继藩说得食物。
若真能如此,何愁盛世不来呢?
弘治皇帝脸色凝重,抬眸环视了众大臣一眼,只见众位的神色都是向往,他心里很清楚,所有人的想法和自己是一样的。
弘治皇帝扫视了众人之后,目光最后放在方继藩的身上,开口问道。
“那胡商在哪里?”
“已经走了,杨帆远去。”方继藩叹了口气。
“他还说,番薯此等无用之物,所以该国倒是无所谓,可即便是这极西之国,也久闻大明的强盛,绝不肯将那些宝贝粮食,用来助长他国气焰,因而该国禁绝商贾带出玉米和珍珠米的种粮,一经发现,格杀勿论。”
“……”弘治皇帝感觉自己要抑郁了。
玉米和珍珠米,对于满朝君臣而言,不啻是秦始皇之于仙丹啊。
这不知道还好,一旦知道,世上还有如此神奇之物,这怎么还吃的下饭,睡得着觉。
想想看,你费尽心思,成天琢磨着怎么屯田,怎么劝农,一听到哪里发生了天灾,就吓得脸都绿了,更怕百姓们饿了肚子,起来造反,要知道,即便是弹压反贼,这也是需要钱粮的啊。
弘治皇帝耗尽了所有的心血,这江山,也大抵只是如此了,现在有了红薯,总还有了一些安慰。可方继藩却告诉自己,有一种东西,就好像外挂,分分钟让你一秒升级99999,浑身带满屠龙装……
弘治皇帝脸色赤红,他看了刘健一眼。
刘健也心动了:“臣想看看红薯。”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
刘健上前,有人取了一个红薯给他,刘健道:“方继藩,那珍珠米,有红薯大?”
“是。”方继藩道:“一颗种子种下去,一年能三熟,不畏虫害,一株苗,可产出数十颗如红薯一般的米粒。”
这……还是米吗?
鉴于方继藩突然诚实起来,刘健心已动了,他道:“陛下,此国禁绝种子流出,情有可原。”
不错,换做是大明,也会如此做。
“眼下当务之急,是寻觅此国下落,一旦得此种,尧舜之世,也就不久远了。”这是刘健的定论。
珍珠米和玉米,对刘健已有了致命的吸引力。
…………
西洋的故事,仔细想了想,还得写细一点,不然大家也不知道刘大夏为什么作死,可能对这一段历史很熟悉的读者觉得啰嗦和水,可是,同学们,我们也要照顾新读者的感受不是,嗯,谢谢理解。水敢说水,就站出来,让老虎亲一下。找本站搜索"CM" 或输入网址:.
刘健作为内阁首辅大学士,他的建议,某种程度而言,相当于是整个文官系统向皇帝表明了态度。
昔有秦皇派徐福出海求仙药,关于此事,人们是唾弃的。
因为秦皇是为了一己私利。
可今有弘治皇帝派人出海求粮种,这……便是大功德了。
说实话,当方继藩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其实弘治皇帝若是不下旨去求粮种,只怕这消息流传出去,天下军民都会认为当今皇帝漠视民生吧。
可到底怎么求,是寻到这个传闻中的国家,与之建立贸易往来或是使其朝贡,还是最后谈崩了,干他NIANG的一票,这就不得而知了。
可至少,你现在得知道这个国家在哪里,确定好位置,再徐徐图之,就算在弘治皇帝任上无法实现,可弘治皇帝还有儿子,儿子还会生孙,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可显然,弘治皇帝是个操劳的命,他绝不会将此等麻烦的事推卸给自己的子孙。
显而易见,整个大明,接下来将会对整个极西之国,虎视眈眈。
方继藩心里唏嘘,倘若……当真有这么个极西之国,现在这国的国主已经喷嚏连天了吧,几千万张冒着绿光带着饥饿的眼睛的眼睛,一个个在咧着嘴,龇着牙,磨刀霍霍啊。
而刘健的另一层意思是……不惜一切代价。
弘治皇帝已是了然了:“此国竟也知我大明?”
“知道啊。”方继藩点头,他必须给弘治皇帝更大的希望……
素来故事开了头,后面就好说了,于是方继藩不带犹豫的就道:“那胡商说,当初三宝太监下西洋,曾至不刺哇,该国与不刺哇也有交往,因而才自不刺哇国口中,得知我大明盛况,因而更为忌惮。”
“……”
不剌哇国便是非洲索马里,当初下西洋时,郑和曾抵达过那里。
弘治皇帝则是疑惑地道:“不剌哇?”
一旁的萧敬忙低声道:“奴婢在看三宝太监事迹时,听见过此名,此国国人如黑炭,其国在西洋深处。”
一下子,所有人欢欣鼓舞起来,一个个喜上眉梢。
倘若那极西之国犹如仙岛一般,缥缈无踪,大家两眼一抹黑,还真是难办。
可既然在不剌哇国有此国的消息,就好办了,当初三宝太监,不就曾去过那里吗?老祖宗们能去,我们自然也可以!
宏图大业,不,是万千百姓的生计,就在眼前啊。
希望之火更浓了,许多人兴奋起来,大殿里,气氛活络起来。
“臣以为,该立即督造大船,效仿三宝太监出海,先寻觅不剌哇国踪迹,再顺藤摸瓜,那极西之国,也就相距不远了。”
“陛下,当初若是三宝太监继续向西,或许……文皇帝时,大明便已获良种了啊。”
许多人唏嘘起来,仿佛每一个人都和一个巨大的宝藏失之交臂。
这下西洋,瞬间有了一个新的意义,从前所谓的下西洋,不过是带来万国来朝,可渐渐的,大家意识到,这玩意虽得了虚名,不够实在,所以反对的人说这是浪费民力。
下西洋还会带来需要奇珍异宝,带来财富。
可许多人更加跳脚,大明是不重商的,不视钱财如粪土,怎么好意思自称自己是读书人和士大夫呢,朝廷怎么可以做买卖呢?
而现在,却是求粮种,是活命的家伙呀,有此粮种,甚至是太平盛世啊,怕是尧舜都要比不上了。
转眼之间,解决掉百姓们饿肚子的问题,民以食为天,谁还敢反对。
弘治皇帝红光满面,他眼里带着希望的光泽。
他振作起来,道:“马卿家。”
兵部尚书马文升上前道:“臣在。”
“兵部立即按三宝太监旧法,督造舰船,操练军士……”弘治皇帝沉默了片刻,又道:“所需公帑,户部应予一切所需,若是还不够,宫中内帑亦可支取一些。”
这一次,他十分的大方。
没什么可说的了,钱是小事,这是大是大非的问题。
听到这里,方继藩心里笑了!
转眼之间,一场新的下西洋开始了,这一次,大明将更有决心的下海,支起风帆,朝着海洋最深处前进,他们将见识无数的人土人情,与无数国家进行交流,取长补短。将来若是有一天,可能真的找到了玉米,这玉米可能也未必如方继藩所述的那般神奇,可至少,会有一些安慰,至少应该是值得票价的。
至于方继藩的夸大其说,大不了到时候被拉出去揍一顿罢了。
可这有什么关系呢?我方继藩为国为民,久经核心价值观的熏陶,就算是被打的自己的爹都不认得自己,那也是值得的啊。
当然……方继藩眼角余光,扫向了刘大夏。
刘大夏方才还在乐呢,世上竟有如此神奇的珍珠米和玉米。
他甚至已经想好了,自己该写一篇洋洋洒洒的文章,称颂这件事,如此才不负自己的君子之名。
可渐渐的,他脸色越来越僵硬,尤其是当弘治皇帝要求兵部尚书马文升依三宝太监之法,制造舰船,准备进行第八次下西洋的时候,他的脸色瞬间苍白如纸。
一种不妙的感觉。
马文升沉默了,他低垂着头,没有吭声。
殿中,也安静了下来。
弘治皇帝显然对于三宝太监下西洋时的所有资料俱都销毁并不知情,可能这件事,对于刘大夏而言,可歌可泣,值得大书特书,这是他人生中最荣耀的时刻。
而作为天子,天下这么多的大事,一些兵部存档的资料被烧,算不得什么大事。
所以弘治皇帝现在正踌躇满志,他甚至在想,五年之内,朕的舰队就会抵达不剌哇国,打听到这极西之地的踪迹。
皇天保佑啊。
可见马文升久久踟蹰不语,弘治皇帝这才稍感不对劲了,便忍不住问:“怎么,马卿家,何故不言?难道朝廷求种,有何不妥?”
其实马文升原本也是不赞成下西洋的,可如今,他亦是举双手赞成,如今在这朝中,谁敢不赞成,这简直就是和数千万军民百姓为敌,其性质,已经和刨了老朱家祖坟差不多了。
可是……
马文升的脸色越加难看,期期艾艾地道:“三宝太监造船图,以及一切航海的文料,已经……烧了!”
“烧……了……”弘治皇帝如遭雷击,他甚至以为自己是听错了,脸瞬间的阴沉了下来。
殿中顿然的落针可闻,几乎每一个人都能体会到皇上的感受。
花费了无数的钱粮,几代人的心血,数之不尽的能工巧匠为之耗尽了心机,结果……烧了。
这一烧,意味着接下来要下西洋,不知平添多少的障碍啊。
要知道,七下西洋,是一步步来的,每一次,都更深入西洋一些,得到了更多的资料以及情报,接着再对舰船进行改良,使其能承受更大的风浪,而后再继续朝着西洋深处进发。
任何事都不是一蹴而就,失去了前人的经验,眼下的大明,对于大海,就形同于是瞎子和聋子,一切,又该重新摸索。
这需要花费多少时间,需要多少心血,又需要多少的钱粮?
“怎么……会烧了!”弘治皇帝面对臣子素来温和,此时声音明显的提高了,他死死的盯着马文升,他真的怒了,龙岩震怒,气得浑身颤抖。
就因为这么一烧,一切化为乌有!
“兵部,到底是做什么吃的?何况,一切的文牍,难道没有抄录吗?”
“……”
马文升无法回答,他也回答不出来。
没错,所有的文牍都是要备份的,除非有心人刻意而为,要不是绝不可能转眼就付之一炬的。
这一点,所有人都清楚。
此时,许多知情之人,目光却都已经落在了刘大夏的身上。
这是刘大夏最荣光的时候,为此,他没少和人吹嘘,虽然只是私下,可是只要查,以锦衣卫的能量,分分钟就可以将一切大白于天下。
可是他又怎么会想到有今天这样的状况,此时他浑身战战兢兢的,怎么也料不到,那曾经造就了最急君子之名的事迹,如今却成了祸端了。
他苍白如纸的脸上毫无血色,两腿战战,虽然马文升没有吭声,却也知道,这把火,既烧了三宝太监的心血,如家也烧到了自己的身上。
就在此刻,他下意识地抬眸,却发现,方继藩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方……继……藩……
是他……他想害自己吗?否则,为何突然提起这些?海外之事,虚无缥缈,还不是他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给朕说清楚!”弘治皇帝的咆哮在谨身殿里回荡,令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的颤了颤。
任何人都是有底线的,这与脾气好坏无关。
成化皇帝的底线是自己的仙药,谁若是阻止自己炼仙药,他就会弄死谁。
而对于弘治皇帝来说,他的底线则是他心底潜藏的无数个王三,谁阻拦,谁就死!
弘治皇帝脸色铁青得可怕,死死的盯着马文升。
而马文升显然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最终,嚅嗫的说出了三个字:“刘……大……夏……”找本站搜索"CM" 或输入网址:.
刘大夏三个字自马文升口中说出来时,满殿的大臣,再无人对这三个字与君子二字沾边了。
甚至谢迁愤怒的怒喝了一声。
刘健面上,甚为冷漠。
李东阳虽没有做声,可铁青的脸色,也已说明了一切。
以往,对他崇敬的御史、科道、给事中、翰林们,此时,满脸的憎恨。
装逼就是一把双刃剑,既可获得好名声,成为君子,可若是玩脱了,就是千古罪人。
现在用千古罪人来形容刘大夏,一丁点也没有错。
刘大夏知道自己玩脱了,他双腿一软,整个人犹无骨一般,瘫坐于地,口里嚅嗫着什么,想为自己争辩,可平时的好口才,现在完全施展不出。
此刻他能说什么呢,嘴角抽搐着,眼眸微微睁大惊恐的看着面前气愤的众人。
弘治皇帝彻底的怒了,圆瞪着眼睛凝视刘大夏:“汝为兵部职方司郎中,当时的一应海图、造船之法,统统由汝负责保管,为何会一下子,全烧了。”
“臣……臣……”刘大夏哭丧着脸,不敢去看怒不可遏的弘治皇帝。
接下来他打起了冷颤,因为……有一个更可怕的真相,即将揭露。
他趴在了地上,身如筛糠,颤声道:“臣万死!”
“陛下!”有人检举,站出来的是一个御史:“臣听人说,成化年间,刘大夏将所有的海图付之一炬,为的,是防止兵部尚书项忠得到海图,那时先帝有心重下西洋,已是意动,刘大夏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海图系数销毁,此事,不但广为流传,而且据闻,刘大夏从未否认过此事!”
弘治皇帝震惊了。
他瞬间明白了什么。
倘若刘大夏还只是失职,还可以推诿给下头的书吏们办事不利,可现在……这不是失职。这是一个自以为要为民请命的官员,就因为证见,用一场大火,来获得巨大的名声。
可他烧毁的,却是数百数千万两白银,上千万石粮食,数十万人毕其一生,所积累的前人经验。
“呵呵……”弘治皇帝眼眸微眯着,嘴角抽了抽,脸色从未有过这般的可怕。
一瞬间空气都凝固了,众人都不敢出声。
刘大夏自然感受到弘治皇帝的怒火,深深的埋着头,不断道:“臣万死。”
显然,他不敢反驳,也没办法反驳。
“畜生!”弘治皇帝冷冷的盯着刘大夏,脚一抬,狠狠一脚踹了下去。
他从未对大臣亲自动手过,可今日,却是忍不住了。
这一脚,直踹刘大夏的后脑,刘大夏的头失去了控制,咚的一声,前额狠狠的磕在了铜砖上,顿时,额上血肉模糊,鲜红的血直流。
他不敢擦拭,任由鲜血顺着脸颊滚落,整个人如死狗一般,发出了哀嚎,可惜,再没有人同情他了。
方继藩……坑自己啊。
这是往死里坑啊。
可又如何呢?
方继藩冷眼旁观着这一切,其实刘大夏烧毁海图,到底是出于私利,还只是单纯的想获得名声,这其实,已经不重要了。
三宝太监毕生精力,已被刘大夏付之一炬,单凭这个,他就已经死不足惜。
“来人,带下去,看押在北镇抚司诏狱,告诉牟斌,三日之内,朕要他的口供!”
刘大夏绝望了。
他原以为,或许自己最大的可能是罢官或者致仕,可万万不曾想,他的结局竟是诏狱。
即便是牟斌指挥使治下,锦衣卫再不复从前的冷酷,可一旦是陛下亲自下旨捉拿的钦犯,但凡进去,便是生不如死,他不禁开口求饶。
“陛下,饶命啊……”
可惜没有人理睬他,一群殿外的校尉冲了进来,将他拖起,如死狗一般的拖了出去:“陛下,陛下……”
刘大夏的哀嚎越来越远。
可满殿群臣,再没有人肯为他说话了,即便是跟他熟稔的人至始至终都是冷眼旁观,好似他不过是一个陌生人。
弘治皇帝愤怒之后,深吸了一口气。
“没有海图,没有造船的资料,那么,这一切,都必须从无到有,没有前人借鉴,没有老祖宗们的经验,这海,也要下!兵部,先拿出一个制定下西洋的方略,要快,各部要予以协助,尤其是户部,不要怕靡费钱粮,文皇帝能下西洋,朕也可以下,文皇帝可以从无到有,朕也可以!”
“臣遵旨。”马文升没有犹豫,他很清楚,下西洋已经迫在眉睫,谁敢阻拦,便是死不足惜。
李东阳身为户部尚书,亦是出班,很是郑重的开口说道。
“老臣先做个许诺,兵部制定章程时,钱粮的事,不必考虑其中,如何尽快落实下西洋要紧,缺银子,缺粮,户部千难万难,要难,也只难户部,再难,也总会能有办法。”
工部尚书洪钟也站了出来,他曾是四川按察使,总督过蓟州军务,一生的经历,和当初的兵部尚书项忠差不多,都是在地方上磨砺出来的,因此对刘大夏烧毁海图之事,早有不满,对项忠充满了同情,此时开口道。
“工部会想尽一切办法,征募能工巧匠,在福建、广东、江浙等地,想来还有不少老匠人,口耳相传了一些造海船的秘术,臣命人努力探访,看看能否行得通。”
洪钟对此深为忧虑,造船和造海船是不一样的,刘大夏烧毁的乃是远洋海船的资料,何其的宝贵,这汪洋之中,风浪极大,所以如何加固船身,如何保证船上的补给,甚至是遭遇了海贼,如何作战,还有哪一处有海岛,上头有淡水,可以补给船队,哪里可以停泊靠岸,海上什么季节风浪大,这每一个资料,当初都是用人命堆出来的,工部能做的,就是趁着当初最后一批下西洋的船匠、水手们那儿,想尽办法自他们的子孙那儿,搜罗一些资料。
弘治皇帝的脸色,才缓和了一些,只是摇了摇头,旋即便叹了口气。
“有劳诸卿了。”
他已没了心情,外头的天色,已经晚了。
“涉及下西洋之事,凡有奏报,无论何时,要立即呈报入宫,朕都要亲自……一一过目。”
大喜大怒之后,弘治皇帝脸上略带疲倦,他深深的看了方继藩一眼。
“方继藩献番薯,使我大明百年再无岁饥之患,这是大功,等有朝一日,若是能寻到那珍珠米、玉米,方继藩,依旧记为头功,诸卿……天色不早,且告退吧。”
说罢,转过了身。
众臣要告辞,他突然回过身来,朝方继藩一字一句的说道:“带来的红薯,统统留下。”
“噢。”方继藩忙道:“臣遵旨。”
心里感慨,这辈子,你们到哪儿去找珍珠大的米,亩产百石的玉米啊,这功劳,我方继藩看来是永远得不到了。
随即,他又兴奋了起来,重在参与嘛,在下西洋的过程中,可以一次次的锻炼海员,可以不断的改进造船技术,可以让整个大明,将这个世界看得更加清楚。可以加强更多的交流。
取长补短、融会贯通这等事,方继藩也不是吹牛,汉民族一根手指头,都能吊打同行。
匆匆带着一干校尉从午门出来。
张信一行人紧紧尾随着方继藩,个个喜笑颜开,那总旗官杨达掐着满是老茧的手指头,不断的和身边的人算着他这个世袭千户多有前途,能给子孙们带来多少大米,多少俸禄。
方继藩在宫里一路出来的时候,一直憋着,好不容易出了午门,提起腿来,狠狠踹杨达一脚,冷声提醒道:“狗东西,米价要暴跌了,你还算你的大米,有一点出息好嘛。”
这一脚,直接让杨达趴下,若在西山摔翻在地,这泥地里也没啥,可这御道却是砖石铺就,杨达的膝盖便擦破了一层皮,他疼的龇牙咧嘴,忙委屈的道:“卑下该死。”
“滚一边去,讨厌!”方继藩朝他不耐的挥了挥手。
“噢。”杨达很乖巧的点头,嘴角微微上扬着,这心里家伙乐呢,他朝方继藩行了个礼,忙是站的远远的,不敢靠近方继藩了。
可这百户所上下,包括了杨达,却没有一个人敢怨恨方继藩。
在其他地方,若是上官苛刻,大家难免会有所怨言。
可方百户不同啊,方百户虽然苛刻,却是一个有办法的人,不但有办法,有了功劳,他会尽力保举你。
所谓上阵父子兵,其实也是这个道理,你成天看着做爹的吊起来打儿子,可有几个儿子真正怨恨爹的?究其原因,是因为打了归打了,儿子们却知道,这爹虽然会揍你,可有了好处,也会第一个想起你。
因此,父子之间,除了血脉相连,有的,便是这一层信任感。
现在,方继藩就是他们的爹,随便揍,打了你还得服,这倒不是杨达等人下贱,而是因为……他们相信,打归打,可到了关键时刻,百户不会亏待他们,即便是上了战场,若自己身后需要有一个人,那么,他们也希望,站在身后的那个人,会是方继藩。找本站搜索"CM" 或输入网址:.
“方继藩……”
后头有人气喘吁吁的追上来。
方继藩和张信等人年轻,走路走得急。
而且官场里有诸多不成文的规矩,就算是出宫,那也是位高权重的老臣走在前头,年轻的官员,不敢僭越,只能跟在后头亦步亦趋。
可方继藩却是走得急,张信人等自然乖乖跟在方继藩后头,并不敢落后一步,不管怎么说,他们得跟着方继藩。
方继藩才是他们的衣食父母呀!
听到身后有人唤自己,方继藩不禁驻足,回眸,见那兵部尚书马文升气喘吁吁的追了上来。
“新建伯,且慢一慢。”
方继藩不禁蹙眉,凝视着马文升,不解的问道:“不知马尚书有何事?”
马文升一面喘气,一面上下打量方继藩一眼:“本官,心里没底……”
“……”
“啥?”
“没底。”马文升憋着脸,讪讪的问道:“这玉米和珍珠米,果真有吗?新建伯,朝廷一旦下西洋,可是要花费大气力的啊。”
方继藩深深注视着他,旋即便正色道:“马尚书,你这样信不过我方继藩?”
“……”
方继藩继续质问:“你将我方继藩当成了什么人?”
语气有点冰冷。
“……”
“我方继藩历来以诚信为本,这一点,天下皆知,你竟这样的侮辱我?”
马文升似乎也觉得有些言过了,当面质疑别人,这是侮辱啊,于是嚅嗫开口。
“新建伯,本官的意思是……”
“别说了,你不但侮辱我,还侮辱了屯田所上下的将士。”方继藩脸色一沉,口气变得凌厉,话里话外都透着不悅。
马文升心头一震,看着个个一脸懵逼却又衣衫褴褛的一群‘老农’。
对啊,方继藩信不过,可这些将士,有什么信不过?看看他们,一个个为了朝廷,成了这个样子,这都是朝廷的栋梁啊。
“本官明白了。”马文升颔首点头,略带抱歉的开口。
“兵部这里,定会不计一切代价,拟出章程。”
方继藩轻轻点了点头,便不和他计较了,脸色也是缓和了,下一刻方继藩突然想到什么,便开口问道。
“其实我一直有一个疑问,刘大夏,当真将所有的海图都烧了吗?他是朝廷命官,烧掉那些海图和资料,不过是为了彻底的让项忠、也让所有希望下西洋的人,彻底的绝望。可是我深信,刘大夏一定不愚蠢,他毕竟是朝廷命官,将这些海图和下西洋的资料统统烧了个干净,不追究还好,他可赚一个美名,而一旦追究,说不准,就身败名裂了,所以我想,他应当留了一手,有备无患。”
马文升心头一震,顿时明白了什么。
不错,烧了海图和资料,只是手段,而非目的。
马文升深深的看了方继藩一眼,很是赞同的点头,旋即便含笑道:“想必,锦衣卫会给我们答案的。倘若,那些海图以及文牍尚在,那么实是我大明之幸了。方才,你为何不在殿上说?”
方继藩道:“我方才才想起来。”
其实早就想起来了,事实上,后世的史料研究里,一直对此有很大的争议,根本的原因就在于,当时东南的走私极为猖獗,以至于大量的走私商贾,亦商亦盗,走私商贾的舰船,规模很大,其技艺也十分高超,而到了明朝末年时,这些不断壮大的走私海盗,也就是人们常常称为的倭寇,几乎已经制霸了整个东方海域。
百年之后,承袭了走私商舰队的海贼首领郑芝龙,率领舰队,与当时海洋霸主荷兰舰队决战,一举给予了荷兰舰队重创。
由此可见一斑。
方继藩之所以没有在殿上说,理由很简单,我们的刘君子,不是还没遭受锦衣卫的酷刑吗?怎么一下子让他招供呢,做人要厚道,这点功劳,就没有必要和锦衣卫去抢了,毕竟方继藩是个三观很正的人。
马文升振奋起来:“若如此,钱粮的损耗,就可降至最低了,新建伯,此次你献上红薯,立下大功,陛下造石坊,彰显你的功绩,真是令人羡慕啊。”
他眼里放光,面容里也是洋溢着羡慕之意,立石坊,是每一个读书人的梦想。
这玩意,是名垂千古的。
读书人最看重此等名声,这就相当于,妇女们都以立贞节牌坊为毕生荣耀一般。
马文升面红耳热的看着方继藩,啧啧称赞,自己这兵部尚书,这辈子怕是和石坊无缘了,还不知死了之后,能不能给个赐个谥号呢。
方继藩脸瞬间拉下来,在心里暗暗呐喊,石坊有啥用,还不如封赏来的实在呀,心痛的自己无法呼吸了。
他绷着脸:“噢,走了啊。”
转身带着张信诸人就走。
马文升有些尴尬,自己说错了什么吗?这家伙,还是传闻中的那样,一丁点礼貌都没有啊。
不过……倘若有礼貌,那就不是方继藩了,本来马文升对方继藩就不会有太高的期待,这期待值都低到了人格的底线,已经和禽兽没啥分别了。
此时虽是方继藩给他摆了脸子,带着人扬长而去,马文升捋着须,远远看着方继藩一行人的背影,摇头晃脑,居然也不觉得生气,反而喃喃道:“这方继藩,也没有想象中那样糟糕啊,至少……偶尔……还是可以好好说话的,外头那些嚼舌根子的人,以讹传讹,真不是东西啊…”
走远的方继藩,想来也无法想象,自己这般无礼和傲慢,居然得到的,是五星好评。
这…
…………
方家热闹起来。
旨意一下,钦赐的石坊便立了起来,工部亲自督造,看上去没有偷工减料,威风凛凛,几乎占了方家门前近半的街道,对面的院墙,都不得不挪了位置,往里缩了缩。
那石坊上头,上书‘忠贞胆智’四字,这是武臣最高级别的忠义牌坊,非立大功断然得不到如此高的评价。
为了这忠义石坊的揭幕,顺天府府尹亲自赶来,宫里也来了宦官,除此之外,英国公张懋领着陛下的钦命,又来宣读了一番旨意。
方继藩背着手,抬头看着这巍峨的石坊,有一种BIAO子从良,还得了贞节牌坊的感觉,哭笑不得,这玩意不能吃不能喝,就一个荣誉,好歹,宫里也给一点实惠啊。
真是心痛,就这样白白浪费了自己的心血。
方继藩他觉得石坊没啥用,可身后,王守仁诸人,却个个眺望着石坊,感动莫名。
石坊啊,文臣和武臣生前的至高荣誉,自己的恩师,真是自己的楷模啊,年纪轻轻,便得此荣耀,自此之后,四乡八里,左邻右舍,谁不净重,将来这些,都会记录进县志、府志,乃至于国史,流芳千古。
唐寅哭了,眼泪扑簌而下,哽咽的掩面而泣。
方继藩被这一哭,都吓呆了,皱眉问道:“哭啥?”
“恩师献上红薯,拯救不知百姓,陛下慷慨,赐恩师石坊,旌表恩师赫赫功绩,天恩浩荡,恩师……学生为恩师高兴……高兴啊……”
唐寅哽咽之言,也引起了王守仁等人的感慨,纷纷眼睛湿润了。
这石坊,就和大臣们死时的谥号差不多。
历史上,堂堂宰辅,已经做过内阁首辅大学士的李东阳,在重病弥留之际,竟听说皇帝要赐予他‘文正公’的谥号,这位本是行将就木、位极人臣的李大学士,居然直接从病榻上跳起来,生龙活虎。
方继藩既是懵逼,又是想死。这……不就是三好学生的奖状吗?说的这么好听……陛下,给点实惠好不好……突然……方继藩想死……
方继藩眼角,竟也有了一丁点的泪光。
一旁的人看了,纷纷点头,议论纷纷,看看人家师徒之情,真是感天动地啊。
英国公张懋在旁乐呵呵的,猛地一拍前来观礼的宦官,蒲扇大的手掌拍在这宦官的肩上,宦官顿时矮了一截,整个人没趴在地上。
“老夫和你说,刘公公,这老方家的儿子啊,当初老夫是怎么对他说的,你知道不?”
宦官揉着肩,想死,却还得赔笑。
“罢了,说了你也不懂。”
那宦官却是小心翼翼的看了张懋一眼:“奴婢还没恭喜公爷呢,张家又多了一个小伯爷,这满京师,谁不羡慕哪……对了,公爷,开封那儿,若是公爷修一封书信去,周王殿下……”
张懋阴沉着脸,所谓的开封那儿,自是自己的亲家周王,自己的儿媳被诓走了,那周王实在不厚道,前几日,他也是心忧如焚,丢人哪,堂堂的国公府,居然要蒙受如此耻辱,可他现在,只是抱着手冷笑,完全一副不在乎的样子。
“修什么书,修什么书?我们张家男儿,不患无妻,他周王不肯和我老张恩断义绝,断就断嘛,有本事,他们别把人送来,休妻!”
“我张懋……”张懋龇牙,冷笑,巴不得让所有人都能听见,毕竟上次的事,差点让他抬不起头来:“不是好欺的!”找本站搜索"CM" 或输入网址:.
京师已经沸腾了。
亩产三十石的粮食,这已超出了所有的预料,可以说这颠覆了人的想象范围了。
一时之间,人们议论纷纷,不相信的人,自是大有人在。
可当屯田百户所升格成了千户所,方继藩成为了千户官,皇帝钦赐石坊,副百户张信敕封伯爵,升千户,其余人等,各敕世袭千户、百户,此时,已经由不得人不信了。
这是真的,毋庸置疑了。
户部已经寻上了屯田千户所,自是为了洽谈推广番薯之事,这千户所里,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校尉、力士,而今也已成了香饽饽。
整个京师,已是疯了。
至少方继藩短短在两三天内,就收到了数十张拜帖,京中的侯爵和伯爵府邸为数不少,也有一些朝廷命官。
人是会看风向的。
这些公候们,都有子弟,子弟们也不是每一个都能有什么大出息,哪里能立功,自然就将自家的孩子塞去哪儿,这屯田千户所既隶属于亲军,现在又风头正劲,跟着方继藩屯田,推广番薯,将来运作一番,还愁没有功劳和资历?
可以说这是很多官宦子弟的去处了。
于是乎,方家突然凭空出现了许多世交。
有的是说和方景隆是老兄弟的。
有的说当初方继藩的爷爷在土木堡之战中,大军溃败,方继藩的爷爷崴了脚,是他背着回到京师的。
还有臭不要脸的,可能比较年轻,可比起年轻年纪还大一些,这门贴的抬头,便是方兄了。
额……
很……很熟吗……
方继藩病了……
脑疾复发,受不了了啊,虽然方继藩天不怕地不怕,可也架不住这满城的公候跑来充塞子弟,既然玩不起,只好装死,啊,不,装病了。
百户所要升格为千户所,除了原有的人员要升迁之外,还需从各卫所抽调禁卫,一个萝卜一个坑,一旦番薯推广开,粮食增产,朝廷国库必然丰盈,到时,就是唾手可得的大功一件。
何况,这还不必去拼杀,只需要付出点辛苦的汗水,并不需要流血丧命,这样的美差是人都眼红。
连京里那些权贵也不例外。
既然方继藩病了,这招募之事,也就落在了张信身上。
可实际上呢,则落在了英国公张懋身上。
一听方继藩病了,张懋便来探望了,在榻前一座,担忧的瞅着躺榻上的方继藩:“贤侄啊……”
还关心的给方继藩掖了掖被角。
见方继藩面色并不差,张懋笑了:“脑疾也和寒热一样,要躺榻上的?”
“……”方继藩虽不觉得惭愧,却还是假装出气若游丝的样子:“差不多,都差不多,都是病。”
张懋眼里掠过了一丝精明,旋即便对方继藩说道。
“你爹不在京,现在满京师的人都在找你,你一定感觉压力很大吧,嗯,我懂,操心过度嘛,所以脑疾复发了,你放心,招募的事,交张信,就是交我身上,你伯父我是什么人,想来你也知道吧,这个关,老夫来把,既得有人情,也断然不会让人说你的不是,人呢,还是得精挑细选,别什么鸟货都招进来,坏了事。”
“不服气的,让他们冲老夫来,老夫撕了他们。”
张懋说这话,还是有底气的,京师外头,有魏国公和黔国公,他们镇在云南和南京,而在这京里,除了一个定国公和成国公之外,就属他英国公了,他决定了人选,还真没人敢跑来滋事。
可招募进来的人,多多少少,也会念着方继藩的好,毕竟,方继藩带大家升官发财不是?
方继藩一轱辘的便翻身自榻上起来。
“有世伯做主,事情就好办了。”
“哪里的话。”张懋笑了,大手一挥,豪气干云:“咱们是世交,你爹不在,我就得给你做这个主,我若是看着你被那些狗一样的东西虎视眈眈,那我张懋还是人吗?”
“你放心便是,没啥事是老夫摆不平的,有老夫给你遮风避雨,你就安安心心的屯你的田就是。老夫的厚道,你是不知啊,你只晓得老夫和你父亲,是老兄弟,其实许多事,老夫都不曾告诉你,你是小娃娃,听了没用。”
“啥?”方继藩一双明亮的眼眸猛地睁大,看着床榻前的张懋,有点懵逼,怎么听得,还有其他什么内情似得。
“不说,不说,没什么可说的,不就是在土木堡救了你大父,这有啥好讲的……我们两家过命的交情,这些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你也别听,更别放在心上……”
方继藩打了个激灵,大父就是方继藩的爷爷,卧槽,方继藩更加懵了。
这土木堡之变还真是一个京里权贵们联络友谊的所在啊。自己的爷爷,已经被不知多少人救了多少回了,敢情我爷爷跟着英宗皇帝去了土木堡,气都没喘过,一路都被各种人背着,漫山遍野的逃命,这才有了自己的父亲,有了自己啊。
不过细细想来,其实也可以理解,土木堡之变那会儿,虽是大明最为耻辱的一场战争,可就因为溃败,所以谁也顾不上谁,期间若是发生了许多你救我,我救你的事,反正也几乎都没有第三者在场证明,完全属于死无对证,自然是想怎么吹就怎么吹,毕竟不上税。
方继藩憋红了脸,最终想了想,决定默认了,好,我爷爷又被救活了一回,多谢。
张懋安慰了方继藩一番,这才走了。
方继藩松了口气,这城里是没办法呆了,自己还是躲去西山为好。
西山千户所,和百户所一样,最显赫的,暂时也只是招牌,一个烫金的屯田千户所大字耀耀生辉,尤其是那屯田二字,格外的耀眼,仿佛,有了这两个字,屯田千户所就和其他的亲军卫所有了本质上的不同,校尉和力士们不敢闲着,大清早就要前去各处地里,指导人收红薯,这一车车的红薯,堆积如山,随即运送入城。
朱厚照竟也来了。
趁着方继藩生病的功夫,他带着几个护卫和刘瑾等人,出现在了西山学院。
同时带来的,还有七十多匹小马驹,这小马驹显然是精挑细选,配了马鞍,毛色发亮。
学童们见了朱厚照,显然并不热络,可是一听朱厚照要带他们骑马,顿时欢呼雀跃起来,开心的不得了。
朱厚照一身戎装,威风凛凛,口里大声呼喝着,让学童们自己踩着马镫扶着马桥上马。
那几个负责启蒙的先生,不敢违背荣誉院长和太子殿下的意愿,看着朱厚照将这大好的启蒙时光,让学童们花费在危险的游戏上,个个都远远的看着,心痛到无法呼吸,眼泪都出来了。
“小心哪,别被马蹬了……”他们远远的嘱咐。
朱厚照撇撇嘴,一脸无所谓的说道:“蹬一蹬才好,蹬了才能学聪明,长记性。”
朱厚照手持马鞭,威风凛凛的看到几个小学童踟蹰着不敢翻身上去,便打马上前,下马,将他们一个个抱上去,一群学童歪歪斜斜的坐在马上,有人兴奋,有人害怕,有人扶着马桥瑟瑟发抖。
“将士们!”朱厚照高呼:“随本宫杀鞑子去,跑起来,正前五百步!”
说罢一马当先,朝正前方雄赳赳气昂昂的飞驰而去。
须知这些小马驹子往往也和学童一样,既认生,又从众,那年纪大的马只在朱厚照的座下,一看那老马动了,小马驹子们便也载着上头的学童跟着老马一起狂奔。
一个个头大的学童兴奋的大叫:“哈哈,我许杰会骑马啦……哈哈……”
“哈哈,有趣……”
这只是少数人的兴奋声,更多的,则是呼爹叫娘的声音。
方继藩远远的站在田埂里,他刚来,看到朱厚照放肆的放马践踏着自己的红薯地,有一丁点的心疼,身后,王金元倒不在乎,红薯地,这里有的是,太子殿下,踩一点红薯地咋了,太子殿下来西山吃喝,从不给银子的。
“小伯爷,太子殿下真是顽皮啊。”
方继藩却下意识的道:“别被他玩坏才好,出了事,就完了。”
王金元深有同感的颔首点头,附和着说道:“是啊,若是出事了,太子殿下不要紧,可咱们,怎么跟学童的爹娘们交代啊。”
方继藩对此很不认同,他回头,看了王金元一眼,淡笑问道:“你知道笔友吗?”
“啥?”王金元一头雾水,很是不解的睁大眼眸凝视方继藩。
方继藩便笑了笑,没理他。
出事了,第一个被撕了的,就是太子殿下,这七十六个学童,一个个,陛下可都点的清清楚楚,作为皇帝老子的笔友,陛下可是哪一个XXOO都认识的啊,这若是出了事,太子怕要乖乖去明祖陵三月游了。
不过……骑马……
方继藩对于学童们学习什么,倒是从来没什么挑剔,他毕竟不打算让这些学童,变成一个个之乎者也的呆子,每天跟着欧阳志这些呆子们在一起,很无趣的好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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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的时候,学童们骑马显得很是生涩,许多人的脸上满带惊恐之色,两手紧紧地抓着马桥,甚至哭了,涕泪直流。
也有如那大个头的许杰,口里发出狂笑,不过他最惨,或许是因为大笑,使座下的小马驹受了伤,直接将他摔下马去,好在这里的番薯地,地质松软,除了嘴里多了一点土星子,便又翻上了马。
朱厚照气喘吁吁,觉得有趣极了,似乎到了这群学童面前,他才觉得有了那么点儿像个真男人的样子,悠哉悠哉的骑马转悠了几圈,方才驻马,将学童们召集起来,和他们讲解马的习性,和骑马的技巧。
等将学童们解散,朱厚照才见方继藩在远处眺望。
他带着欢快的笑容,喜滋滋的冲上前,道:“老方,怎么样,本宫这个院长,可满意吗?”
方继藩自是不吝啬好话:“殿下英明。”
朱厚照背着手,将笑意收了起来,脸上是难得的露出了几分认真,道:“听你的说英明,反而觉得有些不妥了,怪怪的,也罢,本宫觉得这些学童不能死读书,需打熬身体要紧,在咱们大明,读书人比狗还多,经个什么事,你说是不是?”
方继藩对此,倒亦是深为认同,读书人确实太多了,已到了人满为患的地步。
不过他还是道:“可不读书也不成,不读书不明理。”
朱厚照此时又露出了几分笑意,道:“本宫要的,就是似冠军侯一样的人,你看,武皇帝不就将冠军侯培养成了冠军侯吗,以后本宫天天敦促他们骑马。”
方继藩意味深长地看了朱厚照一眼:“殿下,难道就不怕传到陛下耳朵里,引来陛下的责罚吗?”
朱厚照哈哈大笑,叉着手,转而拎了那叫许杰的学童来,许杰才九岁的样子,长得却颇为高大,朱厚照朝他大吼:“大声告诉本宫,你想骑马吗?想射箭吗?”
“想!”许杰激动的大吼。
朱厚照一脚轻轻踹了他的屁股:“滚蛋。”
这一踹,使许杰的马裤一松,半只PIGU露出来,白晃晃的,很显眼,他连忙提着裤带子,美滋滋的去了。
“你听到没有,学童们都喜欢骑马。”朱厚照又叉手,高声道:“父皇有啥好怕的,这书院是本宫的地盘,本宫的话好使。”
方继藩也只能敬佩地翘起大拇指:“殿下英明。”
……
在暖阁里。
此时,弘治皇帝手里正拿着几封书信,脸却是涨得有点红,原本他还沉浸在红薯的喜悦之中,宫里已经连续三日,吃的都是红薯饭了,皇帝做了表率,满朝文武也都美滋滋的以吃红薯饭为乐。
只是,看了这书信后……
弘治皇帝顾盼着左右:“萧敬啊……”
萧敬弓着身:“奴婢在。”
“太子近来都在西山?”
“呀……”萧敬下意识地看了一样弘治皇帝手里的书信,不禁……有些懵,陛下……怎么知道的?
萧敬老老实实地道:“是。”
突的,弘治皇帝啪的猛拍着案牍,气呼呼的道:“这逆子,害己也罢了,竟还害人!”
“啊……”萧敬依旧不大明白怎么陛下突的发火了。
只见弘治皇帝冷着脸道:“让你打听西山书院的事,打听了吗?”
“打听了,是太子殿下和方继藩……”
萧敬的话没说完,弘治皇帝就冷冷地看着萧敬,打断道:“太子就是太子,为何要扯上方继藩!这事儿,除了这个混账,还有谁能折腾得出来?方继藩前些日子都在折腾他的红薯,这天底下的人,谁不知道?朕就不信方继藩为了这红薯已经殚精竭力,还能分出身来,主动去弄什么书院。不是这逆子总想着胡闹,方继藩会陪他闹?哼!”
弘治皇帝是真的气啊。
看看屯田所的那些孩子,不都年轻嘛?方继藩不说,那个张信,那个杨达,人家都是拼了命在为朝廷,为社稷效劳,个个默默无闻,在田埂里为朝廷精耕细作,太子是未来的诸君呀,可干的是什么事?
这样想来,太子就更不是东西了啊。
说再难听一点,就算是那些学童,比如说这个XXO,看看人家写的多好,朱院长教我们骑马了,可我们觉得,朱院长这般骑马,践踏农地,是不对的。
连八岁大的孩子都知道,这是……不对的。
还有另一篇,朱院长说山高皇帝远……
弘治皇帝一脸阴沉,想要发作,拼命想要忍住。
倒是这时,有宦官碎步进来道:“禀陛下,兵部尚书马文升求见。”
“……”
一股怒火,终究还是消了一些。
弘治皇帝不经意的,将几封书信收回了袖里,才面无表情地道:“宣。”
马文升兴冲冲的疾步进了暖阁,一见到弘治皇帝,便拜下道:“陛下,大喜,大喜啊。”
“喜从何来?”弘治皇帝微微皱眉。
马文升立马道:“诏狱里有了消息,刘大夏招认了,当初所谓焚毁三宝太监的文牍,其实是假的,虽是烧了一个库房,可实际上,里头的文牍,都已事先搬空了,他只是想要绝了项公的下海之心,留着那些文牍,是为了防范于未然,这些文牍就在刘大夏的老宅里,陛下啊,这是天佑大明啊,臣已命人前往刘大夏老宅,只要取回了这些资料,兵部这边就好办了,能省下的钱粮,不知凡几。”
弘治皇帝一听,顿时振奋了起来:“好,你说的不错,真是天佑大明。”随即,他又冷笑,道:“那刘大夏,实是无耻之尤。”
只一句这么轻描淡写的评价,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似乎,也没有要求对刘大夏做出其他的指示。
马文升心里却唏嘘起来,审是审出来了,可又如何,陛下说的是无耻之尤,宫里没有不透风的墙,北镇抚司自然知道应当怎么做了,只怕接下来,刘大夏的余生都将会在那令人恐怖的诏狱中度过,永远生不如死。
“对了。”弘治皇帝突然道:“马卿家,为何诏狱的事不是牟斌来报,而是你这兵部尚书先报来。”
这确实是令人奇怪的地方,既然是诏狱那儿来的消息,和兵部尚书,实无关联,就算来禀奏,那也是锦衣卫的事,你兵部怎么可能第一时间得到消息。
马文升苦笑道:“臣前几日与方继藩交谈,方继藩说,极有可能,这些文牍还留着,还说所谓的烧毁文牍,对刘大夏而言,只是手段,而绝非目的,刘大夏定会留一手。”
弘治皇帝一听,颇为震惊。
只是手段,绝非目的。
当时弘治皇帝都没有想到,却万万料不到,方继藩竟是想到了。
此时,马文升又道:“兵部眼下的当务之急,便是拟出下西洋的章程,有和没有这些文牍,都是至关重要,臣心里存着希望,所以……索性在诏狱那儿蹲守,一有了消息,就来禀奏了。”
弘治皇帝不禁感慨:“哎……方继藩是个多聪明的人啊,太子若有他的一半,朕也就放心了。”
“是啊。”马文升也不由感慨:“臣当初,常常听人说他不堪为人子,败家荒唐,猪狗不如,前几日臣和他倒是打了一些交道……虽是觉得他有些……”
马文升努力的想到了一个词;“有些不近人情,却远非传闻中如此,臣以为,外界的传言,一定不是现实中如此,还是眼见为实才是真切,现在的人哪,搬弄是非,误信谣言,真是没法儿说。”
他摇着头,一脸为方继藩很是感慨的样子。
弘治皇帝自也是深以为然的颔首道:“确实是这个理。”
只是,他心里又忍不住的怒了起来,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啊,所以说……
太子这个畜生真不是东西,他朱厚照想要胡闹,自己作死就算了,偏还要拉一个方继藩,让天下人都认为是方继藩让太子殿下去胡闹的,可事实呢,方继藩才是受害者,最终又将方继藩的名声弄坏了,而太子这始作俑者,谁敢竭力批评他?
弘治皇帝越想越是唏嘘,这些日子,方继藩到底为太子背了多少黑锅。
只是……弘治皇帝却绝不会向马文升提及这些事的。
这种事,只适合找个机会,关起门来,将太子狠狠惩治一番,打到他服气为止。
弘治皇帝便道:“现在好了,等文牍一来,立即在兵部挑选人进行好生研读吧,此后再上一道章程,下西洋之事已是迫在眉睫,这不只是朕的期望,是天下万民的期待。”
马文升颔首点头:“臣遵旨。”
等马文升告退,弘治皇帝冷着脸,跪坐在御案之后,纹丝不动。
萧敬小心翼翼地看着陛下,安静地等待着皇帝思考国事种种。
突然,弘治皇帝道:“太子的性情,为何和朕一丁点也不像啊。”
萧敬沉默了片刻,才道:“奴婢斗胆一言,陛下的性情,也不似先皇帝。”
“……”
弘治皇帝哂然,摇了摇头道:“真希望,这小子,不要耽误了别人,否则,朕心难安。”
朱厚照似乎很喜欢这样的日子,每日清早都来西山。
看着这些孩子们个个稚嫩的脸庞,他脸上洋溢着笑容,对方继藩感慨道:“都是一群孩子啊,瞧瞧他们稚嫩的样子,就令本宫想起了当初稚嫩的自己,本宫从前也是这般……”
不等朱厚照说完,方继藩就接口道:“这般单纯?”
朱厚照眨了眨眼,颔首点头。
方继藩咧嘴,笑了:“臣也很单纯。”
嗯,这笑意太有深意了!
朱厚照像是找到了共鸣般,点着头道:“本宫也是。”
二人相视一笑,却是各怀心事。
朱厚照喜欢骑马,喜欢射箭,西山这儿,土地开阔,既可满足朱厚照在此放肆,又可打着教授学童们弓马的名义。
朱厚照练兵,其实很有一套,先是送来马驹子,后面有让人送来了木刀。
方继藩倒是生怕学童们吃不消,这种高强度的操练,靠吃白米饭和红薯是不成的,所以等学童们上了晨课之后,先带着学童们围着西山小跑一圈,热了身子,给他们弄了一些马奶,这马奶发酵之后,制成了酸奶,此外,还有红薯、鸡蛋当做早餐,才将学童们交给朱厚照。
正午朱厚照走了,学童们中午加了餐,让疲惫的他们美滋滋的睡上一觉,下午则是继续读书。
王守仁等人已经选官了,他们的殿试成绩,即便是最渣的徐经,也有了入翰林的资格,欧阳志授翰林院六品修撰,唐伯虎与刘文善授了七品修撰,其余如王守仁、江臣、徐经,则为庶吉士。
一下子,他们做了官,连方家都清冷了。
唯有到了傍晚,门生们纷纷下了值,偶尔王金元也会派人抬了轿子,在翰林院门口等着,请他们来西山给学童们上上课。
王守仁天生就有好为人师的潜质。
傍晚的时候,烛光冉冉,王守仁还穿着一身官袍,头戴着翅帽,当着诸少年的面,他一字字的跟学童们讲解着何谓大道至简。
进士们上课,便连那些启蒙学童的举人和秀才们,也极认真的坐在下头听,西山的月夜里,格外的凄冷。
这山下的村落和千户所,已燃起了一盏盏的灯。
张信的妻子跑了,所以也索性的就住在千户所了,他需要将所有抄录下来的东西汇总起来,将种植的心得编练成一部农书,只有成了书,这些宝贵的经验才能继续推广开去。
此时,在这烛光冉冉的值房里,张信正趴在案上,他的眼睛熬得已经有了一些近视,所以方继藩给他配了一副眼镜,******的张信,显得有些滑稽。
方继藩蹑手蹑脚的进来,张信极认真,对外界的事充耳不闻,甚至方继藩站在了他的身后,他也恍然不觉。
“咳咳……”
远处,连读书声都停了,学童们已被家长们一个个接回了家,方继藩咳嗽道:“张千户,夜深了。”
张信这才愕然抬头,发现方继藩就站在跟前,连忙起身道:“见过千户大人。”
“都是千户,不要有这么多规矩。”方继藩很随意的在一旁落座。
张信感激地看了方继藩一眼,他是老实人,一见到方继藩,顿时局促不安。
方继藩道:“马上就要入冬,要农闲了,暖棚交给下头的人去做便是,你该去开封一趟。”
张信的脸上露出了几分苦涩,踟蹰道:“家父不肯我去,说是奇耻大辱。”
方继藩忍不住道:“你爹,真是个精明的人哪……”
张信幽幽的叹了口气,转而道:“方叔父呢,不知方叔父可好……”
这是转移话题了……
方继藩则是哂然一笑:“人在贵州,天知道现在如何了,料来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一想到方景隆,方继藩便没意思了,甚至心情莫名的有点低沉。
自值房里出来,只见天上挂着一轮明月,中秋将近,银月如盘,方继藩心里想,贵州的月儿,想来也有这般大吧,现在的贵州,许多地方还不曾开发,瘴气重,到处都是荆棘,哪里都散落着与大明并非一条心,各怀鬼胎的土人。
月是一样的月,可环境不一样呀。
却不知自己的父亲是否在此夜深人静时,也在仰头看月,思念着故乡,思念着自己。
方继藩记得起初的时候,突然多了一个爹,总觉得有些不习惯的,可渐渐的习以为常,也不知道从何时起,竟是产生了相依为命的感觉。
后来呢……后来真正到了别离,相隔千里时,偶尔心里突然多了几分心事,在外人面前,无论多么光鲜,夜深人静时,看着天上的明月,便想起了一个人,那个远在千里,如方家祖先的宿命一般,四处征战的父亲。
想着想着,方继藩的眼眶竟有些红了,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竟也有了多愁善感的毛病,或许……是被唐寅他们所感染了吧,嗯,一定是的,明天打死他们。
………………
贵阳。
一封自京师抄来的邸报送到了贵阳城。
总兵方景隆近来的心情不好!
其实他刚刚来此上任,整肃了山地营,带来的不少老兄弟,都是老兵,对他忠心耿耿,很快便在山地营中将这山地营牢牢控制。
这山地营本就是从各军抽调的精锐,粮饷的供应都很及时,战力不低。
方景隆见火候差不多了,开始向巡抚和中官请战。
认为此时正是最好的时机,叛军这么僵持下去,实在不是办法,不如让自己带着山地营四处寻觅战机,给予贼军重创,如此,到了来年开春,再一鼓作气,就可将其尽歼。
方景隆并不是第一次来贵州,这里的环境,他还算熟悉,因而,他很有把握。
只是可惜,巡抚王轼和中官却是抵死不肯让方景隆出战,哪个营都可离开贵阳,唯独这山地营,绝不得出去。
方景隆懵了。
这啥情况,最适合作战的山地营不得出战,其他半吊子竟可以?
这总兵和巡抚的关系,顿时变得剑拔弩张起来。
其实,这贵阳城内的巡抚、中官以及大小官员,心里也是叫苦不迭。
当初……吹得太大了啊。
此等事,本是心照不宣,是决不可向人透露的。
山地营报了如此大的功劳,这是冒功,谁说出去,谁便是死,而且还是团伙作案,一个都别想溜。
如此一来,他们必须得维持着山地营的‘形象’,倘若让山地营出战,败了,哪怕只是一场小的不能再小的败仗,一旦传出去,他们一个个,谁都要完蛋。
既然如此,那就只能把这山地营像泥菩萨一般供起来,死都不得出战,万万不可露了马脚!
他们也是有苦难言,这方景隆初来,不晓得内情,更不知他们的苦衷。
前几日,一场大败又传了来,却是叛军袭击了一座县城,这县城乃是四方通衢,兵家必争之地,因而王轼立即调了一卫兵马前去驰援。
谁料,叛军狡诈,围县城是假,半路截击明军是真,在沿途设下埋伏,顿时,三千多人死伤,带队的游击将军亦是战死。
这游击将军,论起来,还是方景隆的老熟人,当初他在云贵平叛,就曾和这游击将军有过交道的!
方景隆怒了,一收到噩耗,又是要请战。
可如见了鬼似的。
虽是大败,连那县城都没了,叛军击溃了明军,转而拿下县城,掳掠了一番之后扬长而去。按理来说,无论如何,王巡抚非要进行报复不可,可王轼却依旧还是按兵不动。
虽然巡抚和总兵乃是平级,可大明以文制武,有着无上权威。历史上,袁崇焕杀毛文龙,这毛文龙可是堂堂总兵官,在武官之中,是何等的显赫,到了最后,不还是说杀就杀了。
王轼不许,方景隆是有脾气也发不得。
于是乎,大家索性各上奏疏,相互弹劾,朝中对此,似乎并不感兴趣。
方景隆乃是老臣,勋贵之后,他的儿子,又刚刚立了大功,深得皇帝之心,自然也不忍苛责。
而王轼乃朝廷钦命的巡抚,右副都御使,在朝中,素有贤名,连内阁三公,心里都是多多少少偏向王轼一些的。
所以没有邸报来申斥,谢迁却是给王轼寄来了一封私信,大抵的意思是,让王轼不可文武失和。
表面上,是私下里来告诫,可得了书信,王轼就如同吃了一颗定心丸,内阁大学士送来了书信,本身就代表了整个内阁,是偏着自己的。
何况,不是还有中官为自己说话吗?宫中对自己,料来也会说一些好话的。
所以,王轼自是高枕无忧了。
却在此时,一封邸报却让王轼懵了。
将这邸报连续看了数遍后,王轼才回过神来,他忙对身边的侍从道:“去,请方总兵。”
方景隆一头雾水,他和王轼关系本就紧张,现在巡抚行辕有请,倒令他心里暗暗戒备。
可人一到,却是见王轼笑嘻嘻地朝他道:“方总兵,来来来,请坐,请坐,恭喜啊,恭喜了..”
“啥?”
…………
实在抱歉,这章更晚了!
方景隆心里,是懵逼的,好端端的,怎么就恭喜了。
王轼却是取出了案头上的一封奏报,含笑着说道。
“方总兵自己看。”
方景隆取了奏报,低头一看,却是吓住了,一双眼眸猛地睁大,嘴角轻轻抽了抽,喃喃自问。
“这倒霉孩子,不会是冒功吧。”
这是第一个反应,奏报上说的是,方继藩种出了亩产三十石的粮食……
三十石啊,方景隆虽然没有种过地,可毕竟也是地主,家里的账目,偶尔也要看的,方家的田庄,亩产不过两三石,这种事,说出来,方景隆都认为是天方夜谭。
王轼一听到‘冒功’二字,就好像是触动了心弦一般,心里有点儿发虚,腰杆子挺不直啊,他立即正色的提醒方景隆。
“胡说,这岂会是冒公,陛下圣明,自会明察秋毫,是不是种出来了三十石,当然会查清楚,否则,你看看,令子方继藩,怎么会升任羽林卫千户,你看看,副百户竟都封了伯,上下人等,这么多人封赏,是假的?”
方景隆心里乐了,眯着眼,朝中的事,他不比王轼知道的少,陛下,又不傻。
可他还是遗憾的样子,叹了一口气,轻轻摇头。
“这个孩子啊,总喜欢一惊一乍,我不放心,你是不知道,我这儿子……咳咳,从小便不安生。”
王轼心里骂你这老狗,真是臭不要脸,你们方家祖上从龙,才挣来一个伯爷,你儿子小小年纪,不但已是亲军千户官,也已封了伯,这些话亏得你说得出口。
心里暗骂着,不禁后知后觉的,他怎么觉得方景隆是在拐着弯炫耀呢。
不过这是人之常情,谁家有出息的儿子不会炫耀一番呢?
王轼却是笑吟吟的道:“虎父无犬子、虎父无犬子嘛,方总兵就不要谦虚了。”
听到虎父无犬子,方景隆便知足了,道:“哪里,哪里。”又忍不住低头看奏报,心里感慨,这祖上积了多大的德啊,难道先父在世的时候,跟我吹嘘,他在土木堡里背出了许多人,活人无数,这……是真的?先父积德了啊。
王轼眸光一转,依旧笑吟吟的。
“方总兵,本抚听说,外头有传言,说我们文武失和,不知方总兵有所耳闻吗?”
“啥?”方景隆眯着眼,心说,老夫本就看不上你。但此刻,他却是一脸懵逼的样子:“没有,没有,哪有的事,我素来仰慕王公。”
王轼这才心安了一些,这方家,还真是发迹了啊,凭着献红薯的功劳,足够他们父子折腾几辈子各种作死了,这样的人家,还是不要得罪为好,得罪不起。
王轼朝方景隆轻轻颔首。
“正是,外头那些风言风语,老夫也是新近才知道,想来这定是叛军的细作造谣滋事,离间你我,这些叛军,真是狡诈到了极点,实在可恨。”
方景隆当即表示:“这些狗一样的叛军,下官定要在王公的带领下,将他们挫骨扬灰。”
王轼笑了,定下了心,其实他对于红薯,也很有兴趣,只是人在贵州,怕是一时半会见不着,也罢,再等等,恐怕京里的一些旧友自会传书信来,到时便知道了。
正说着,那中官却是急匆匆的走进来,看了方景隆一眼,中官便道。
“方总兵也在?正好,出事了,锦衣卫最新的奏报送到了咱手里,安顺州遇袭,数万贼军,围了安顺城,普定卫指挥求援,附近各寨,俱都为贼军攻破,数个千户战死,万万想不到,原以为此时,贼军该消停一些,可不曾想……他们的目标,竟是安顺。”
一下子,这堂中便鸦雀无声起来。
王轼和方景隆都惊住了。
安顺乃是整个贵州布政使司第二大的城邑,一旦失守,整个贵州,几乎就彻底的陷落贼手了啊。
方景隆眉头深深皱了起来。
“必须要派兵援救,否则,安顺陷落,我等便坐守孤城,死无葬身之地。”
王轼脸色阴晴不定。
方景隆立即道:“末将愿率山地营……”
“山地营乃是精锐。”中官有些心虚的和王轼交换了眼色,在宫里头,孝敬老祖宗早就有过嘱咐,陛下对山地营,一直很是关切。
这若是山地营有失,冒功的事就可能抖出来,而且,他一定完蛋了。
“依咱看,这贵阳也极为紧要……”
王轼会意了:“不错,贵阳关系重大,更不能有失,方总兵,非是老夫不愿让你去立功,这贵阳,你在此镇守吧。安顺关系也是非同小可,老夫亲自督军,率两万精锐,正好前往安顺,与贼一决雌雄!”
王轼眼睛发红,打算拼了,剿贼剿了这么久,徒劳无功,反而处处被贼所制,现在贼子居然动了安顺的主意,安顺有失,自己只好摘下乌纱帽,自行去请罪了。
他不愿做这个罪臣!
“可是……”
“方总兵。”王轼深深的看了方景隆一眼,很是郑重的说道:“守住贵阳,你依旧是头功,你我奉旨在此剿贼,便是在一条船上,休戚与共,山地营,就托付给方总兵了。还有……恭喜了。”
“……”
“传召诸将士!擂鼓!”王轼不给方景隆任何请命的机会,下达了军令。
那中官不禁有些发懵,这个时候还恭喜……恭喜什么?
贵阳城内,三军汇聚,随即,大军开拔,巡抚王轼亲自督军,两万大军分头并进,直扑安顺。
贵阳城内。
方景隆站在城头,目光眺望着远处,眉头皱成了一个川字,安顺……为何这一次,贼子们会选择安顺。
他不明白。
中官笑吟吟的站在方景隆的身后,脸色平常。
猛地,方景隆心头一震。
安顺……
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似的。
忙是转身,差点和中官碰了脑袋。
中官连退了几步,便朝方景隆笑嘻嘻的道:“方总兵,这是怎么了,急急躁躁的……”
方景隆却对他的话充耳不闻,直接下了城楼,疯了似得去翻身上马,径直回到了自己的总兵行辕,大喊道。
“老王,老王……”
老王是方景隆的亲卫队官,一听吩咐,还未行军礼,方景隆便朝他挥了挥手,大吼:“书信,书信……取书信!”
老王一呆,很是不解的问道:“家书?是少主……”
“快!”
片刻之后,半个多月前,送达这里的家书便落在了方景隆的手里。
方景隆擦了擦眼,瞬间变看到了那家书之中,关于安顺的字样:“我料叛军必攻安顺,明为攻城,实为设伏,米鲁狡诈,她绝不会轻易露面,定会在后方遥控叛军,儿子查遍舆图,米鲁定会寻一处地方藏身,这个地方,极有可能在石涧寨藏匿……”
石涧寨……
一切都料中了。
方景隆不禁发抖,面色瞬间也是苍白如纸,若是方继藩依然还能料中的话,巡抚王轼,也极有可能遭遇埋伏……
倘若如此……
后果不堪设想啊。
王轼所带去的,可是主力……
难道在此坐以待毙吗?
可是……儿子的话当真可靠?
若是坐以待毙,又会有多少大明的将士折损?那军中,可有不少老兄弟们在啊。
方景隆眼睛红了,他厉声道:“老王,取舆图来。”
方景隆寻到了石涧寨,在崇山峻岭的深处,很不起眼……
方景隆冷笑,若是当真藏匿在这里呢?
想要破贼,只能擒贼先擒王了,若是再不下定决心,一旦王轼有失,则满盘皆输,而一旦拿下了米鲁,再回身救援王轼,则贼军,不攻自破。
方景隆心热了,他仔细的看着石涧寨的地形,那老王也凑了上来。
“总兵,这儿……这是个小地方,周边多山,怕是难以布置多少兵马,至多,也只有三五百人罢了,这小地方,既非通衢之地,又非兵家必争之地,何必将它放在心上。”
方景隆冷冷的盯着舆图,一声不吭。
他毕竟是老将,或许也有疏忽之处,可一旦被人提醒,顿时豁然察觉到了什么。
仿佛一下子,那个叫米鲁的妇人,曾经狡诈无常的路数,如拨云见日一般,彻底被方景隆看了个透。
“呵……此恶妇,真是精明!”方景隆气呼呼的开口道:“指东打西,飘忽无常,也只有妇人,才有如此细腻的心思,难怪这两年来,咱们朝廷折损了这么多人,这么多的军马,竟都被她牵着鼻子走。”
狠狠一拳,方景隆砸在了舆图上。
“叫上老兄弟,让他们传达命令下去,我方景隆需要八百人,一个不多,一个不少,愿意来的,跟我来,这一趟,若是不成,抗命之罪,就都在我老方头上,和你们无关,成了,就是众将士的功劳,话要说在前头,这一次,是奔着拼命去的,愿意去的就去,不愿意的,不强留!”
“遵命!”
方景隆浑身上下,都带着杀气,更准确的来说,这也可能是方家祖传的一股子劲头,刀头舔血的世家,到了关键时刻,岂有退缩之理。
半月之后。
在这茂密的丛林里,贵州特有的湿气,已让许多人皮肤开始溃烂起来,瘙痒无比。
他们身上所带的干粮,早已所剩无几了。
其实相比于这些,真正困难的是在这林莽和山涧中行走。
十万大山,看不到尽头,明明在舆图里,不过是十几里的路,可实际上,却宛如隔着一道道天堑。
即便是山地营,他们也已筋疲力尽,当初自贵阳出发时的昂扬斗志,此刻已经无影无踪了。
他们犹如在烂泥中摸爬滚打的人,狼狈不堪,八百人,只剩下了六百。
最重要的是,总兵竟是个大忽悠。
每一次都在说,翻过了这座山,就到了,结果……翻过一座山又是一座大山,一次又一次。
终于,绝望的人宁愿靠着树根,死在这里,也不愿意再往前行了。
闷热的天气,使人恨不得将身上湿重的衣甲摔在地上,可林莽里突如其来的蛇虫,却又让他们不得不将身子捂着结结实实。
自贵阳出发的时候,中官骇了一跳,不过……中官没有阻止。
而是转过身,跑去写密奏了。
方景隆也自知自己在豪赌,他非赌不可,这是明军在那妇人的阴谋诡计之下,唯一翻盘的机会,错失了这一次良机,又不知多少人要死在这密林的深处。
在这里作战,最不畏惧的,反而是与贼军厮杀,精锐的明军,给养充足,旗帜鲜明,号令如一,完全不是那些寻常土人叛军可以比拟。
在这里,他们是在和天斗,和这一座座大山斗,是在和那突如其来的各种疫病,以及永远都不会停歇的雨水进行战斗。
方景隆扑哧扑哧的喘着粗气,他也已筋疲力尽,坐在巨石之上,微眯着眼眸看着身后衣衫褴褛的队伍,许多人摇摇晃晃的麻木前行,整支队伍毫无生气,所有人都是狼狈不堪。
方景隆看着士兵们,此刻所有士兵也看着他,他们看他的眼神,再没有当初的爱戴,更多的,却是麻木。
骗子。
“翻过这一次大山……”方景隆咽了一口吐沫,努力调整自己的心情,开口试着再忽悠一次,就好似后世某些以割韭菜为乐的公司一般,不把韭菜割到根,总觉得自己不够敬业,难免心生不甘。
毕竟,不到最后关头,谁能保证,还会不会有韭菜,啊,不,实在的士卒,对自己的话深信不疑。
“总兵……”方景隆的话刚出口,一旁的老王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哭丧着脸打断他。
“别糊弄了,再糊弄要出事,弟兄们会哗变的。”
“………”方景隆住了口,眉头深深的皱了起来。
带着几分惆怅,抬头,看着那林莽和茂密枝叶里透出来的几缕阳光,他不禁感慨万千。
“不一样,不一样了啊,想当年,家中大父奉文皇帝旨意征安南的时候,那时候老夫还小,听大父口述,在那安南,将士们都很实在啊,哪里像现在,当兵的都学精了,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啊……”
他觉得生不逢时,或许到了大父,也就是自己祖父的那个年代,文皇帝还在的时候,自己一定不会遭遇这样的窘境吧。
在心里暗暗畅想了一番,他便瘪了瘪嘴,对身旁的老王说道。
“扶老夫起来,可怜了老夫这老腰,咱们继续,翻过了这座山去,他娘的,在这里作战,还不如去九边打鞑靼人呢,就算死,好歹也死个痛快一些。”
方景隆在老王的搀扶下起身,龇牙咧嘴,他的靴子里,裹脚布十几天都不敢撕开过,汗水和破了的老茧渗出来的血,仿佛已将裹脚布与皮肉黏在一起了,这一双脚,怕都馊了。
堪堪站起来。
先行的斥候却是自林涧中钻了出来:“总兵,总兵……”
声音里是难掩的兴奋。
然而行军的将士们依旧麻木,没人理他们。
几乎每一个人,都知道这套路了,总兵嘱咐了斥候,然后这斥候兴冲冲的回来,告诉大家,贼军就在眼前。
这套路,他们已听了无数遍,现在,刘斥候的演技又精进了不少,瞧他健步如飞,好似欢欣鼓舞的样子,还有那挑着眉,犹如即将要进洞房的兴奋模样,真不容易啊。
“前头……前头……”刘斥候说到此处,居然喉头哽咽,眼泪模糊的哭了:“前头就是石涧寨,是石涧寨……我们……我们到了……在那里,发现了明哨,显然,是有贼军驻扎,这寨子靠着瀑布,依山背水,以卑下的预料,寨子至多只能维持百户人家……卑下摸了一个时辰,没有发现暗哨,不过附近,有骡马的痕迹……”
将士们依旧麻木而行,似乎这一切又是套路。
可方景隆却是一下子精神了,双眸放光,疲惫的面容里荡漾起色彩:“确定是贼军吗?”
“可以确定,寨子里妇人并不多,从晾晒的衣衫来看,男子占了至少八成以上,总兵,现在许多土人,男人们都是倾寨而出,跟着米鲁作乱,这寨子里,怎么会有这么多男子。”
刘斥候是跟着方景隆的老卒,抡起上阵杀敌,或许没什么用,可这观察和探视,却是一等一的好手,方景隆信得过他,方继藩突然想哭。
他娘的,终于是最后一个山头了。
方景隆立即朝众人大吼一声:“立即停止前进!全部围拢来,听侯本总兵的命令。”
将士们一个个面无表情,六百多人,犹如丧尸一般,拖着磨了不知多少水泡的脚,一个个围拢过来。
方景隆跳上了巨石,先吐了一口吐沫,下一刻便激动的道:“翻过这座山,贼军就在眼前了,而且,十之八九,这里就藏匿着贼酋。”
“……”
没有人回应他,回应他的,依旧是一张张麻木的脸和双双冷漠的目光。
方景隆冷笑:“现在传令下去,原地修整,准备作战,还剩下多少干粮?是不是也所剩无几了,那就不必节省了,统统吃干净。”
破釜沉舟。
这一句话,倒是唤醒了许多将士,众人错愕,这一次,难道是真的?
否则,怎么会吃光干粮呢?
方继藩抽出腰间的刀,驻在巨石上,左右四顾,脸上的横肉一抖,露出了狰狞之色。
“我有一个儿子,他现在在京师里,身边有几十个女人伺候着他,这女人于他而言,就如母马,他想骑哪一匹马,就骑哪一匹!”
“……”
“我儿子穿着上好的绸缎,你们去打听打听,那绸子,是京里五苑祥产的,你们怕是一辈子,也买不起一件。”
“我的儿子,成天给我惹事捣蛋,得罪了不知多少人,可顺天府敢动他一根手指头吗?”
“我这儿子,早上起来,要吃NAI,是人身上挤出来的!若是晚了送上去,不够温热,他便不吃。”
“我的儿子,过着的是神仙一般的日子。”
“你们的儿子呢?”方景隆轻蔑的看着这些衣衫褴褛的将士:“你们的儿子,现在还在泥地里,你们的儿子,连书都读不上,世世代代的军户,将来长大了,连个婆娘都找不到,只能让你们断子绝孙。你们的儿子,吃的是黄米粥,犹如街上的乞儿,谁都可以轻贱。你们的婆娘,几年也舍不得扯一匹布给自己置一件新衣,你们这活着,和死了有什么分别?”
说着,他不禁顿了顿,旋即声音提高了几分贝。
“你们定是不服气,为什么我的儿子,是人上人,你们的妻子,却如此的轻贱,老子告诉你们,那是因为老子老子的老子,跟着文皇帝身后头,流血流汗,靠着杀敌,给杀出来的,没有我老子老子的老子立的功劳,我方景隆的儿子和你们的儿子,没有丝毫的区别。”
他手指着那高山后头,声音洪亮无比。
“今日,翻过了这座山,贼子就在眼前,天大的功劳就在眼前。大山之后的敌酋,她是数万叛军的首领,因为她,而折损了我大明一个巡抚,一个总兵,还有一个中官,害我大明死伤了数千上万的将士,糟践了朝廷数不尽的钱粮!天子大怒,敕命三军剿贼,拿下贼酋,便是天大功劳!”
“所以!”方景隆胸膛起伏,龇牙道:“建功立业就在此时,让自己活着像个人样就在此时,想要子孙世受天子甘露,就在此时;荣华富贵,就在此时!”
“……”
一下子,将士们的冷漠不见了。
这一双双饱受折磨的眼睛里,突然间渗着绿油油的光,麻木的人,自心底深处,生出了某种超越了寻常人的本能。
一个个人,身子颤抖,大家,突然有劲了。
一旁的老王偷偷的看了方景隆一眼,心里佩服,他和别的士兵不一样,自打老王老子的老子的老子时起,老王家就跟着老方家混了。
每一次临战,方家都是这一套说辞,只不过,方家的太祖,说自己儿子在京里享福,吃REN奶,方家的大父,又说方总兵的爹在京里享福吃REN奶,方总兵的爹,当初也是这么说方总兵,现在,终于轮到方家少爷了。
这种话听得耳朵长了茧子,令他实在高兴不起来,不过老王家历代,都是老方家的人,所以他依旧传承了老王家的传统,一副激动的样子,龇牙附和着。
“总兵说的好,咱们……杀贼,立功。”
将士们嗷嗷叫起来。
方景隆觉得很欣慰,传统没有丢,韭菜还是韭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