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懋虽是武夫,但是脑子也是很好使的,他说到的这断子绝孙四字,一下子勾起了方景隆心底最深处的恐惧。
打铁当然是趁热,张懋眼睛猛地一张,环眼凌厉的怒视着方景隆继续道:“而且说实话,据闻宫中那儿,已经得知了继藩平时的劣迹,将来怕是继藩想要袭爵,都成问题。”
“不至如此吧。”方景隆倒吸一口凉气:“陛下理当不是如此凉薄之人。”
张懋似乎也觉得这话说得有些严重了,不过见方景隆后怕的样子,决心采取迂回政策,他眯着眼,淡淡道:“我那幼子张信,你是见过的吧。去年的时候,他在校阅中了第二名,得了银腰带,多风光,后来的事你也知道,陛下亲自下旨赐婚,将周王之女,龙亭郡主下嫁给了他,去年的时候,不还请你喝了喜酒?你瞧瞧,多气派,实不相瞒,龙亭郡主现在已有身孕了。”
银腰带,郡主下嫁,孩子……
方景隆努力的深呼吸,一双眼眸像是闪着光芒,羡慕地看着张懋。
方继藩已经嗅到了一种感觉要完的气息。
只见张懋突然猛拍案牍,大喝道:“你可知,为何我那不肖子张信能在校阅中得第二,获赐银腰带,娶来龙亭郡主?”
方景隆呆了老半天:“不,不知道。”
“揍!”张懋挥舞着老拳,恶狠狠地道:“不揍不成器,不揍不成才;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不读书要揍,不习弓马也要揍,看不顺眼时往死里揍,即便看得顺眼时,也要揍一揍,这叫防微杜渐!他老老实实的,你都去揍他一顿,他便老实了,再没坏心思了,揍得他娘的屁滚尿流,从此便晓得上进,晓得努力刻苦,一年揍个几十次,就成了良家子弟;倘使一年揍个几百次,得个银腰带便不在话下,什么郡主、公主,还不是手到擒来,老方啊,要揍啊,不揍,且不说混账小子们不晓得规矩,就说得不到差遣,得不到差遣,人家就瞧不上你,瞧不上你,便娶不得妻,娶不得妻,便抱不到孙子,抱不到孙子,祖宗们有灵,泉下有知,能合得上眼吗?”
方景隆骇得脸色苍白,可张懋给他描绘的美好前景,对他实在有致命的吸引力,抱孙子……得银腰带……光耀门楣……
可最终,他又泄气了,慈爱的看了一脸可怜巴巴的方继藩,心又软了下来:“哎,实不相瞒,我下不得手。”
方景隆只是唏嘘,其实他何尝不知道棍棒底下出孝子的道理呢,只是……他方景隆在战场上的时候,不知砍翻过多少人,偏偏对这个儿子,一丁点办法都没有。
张懋就等他这句话了,赶紧道:“老夫可以代劳啊!跟你说句交心的话,自听了这家伙的恶行恶迹,老夫手痒的几宿都睡不着,辗转难眠。今日不代你教训教训他,浑身就痒痒,做啥事都提不起精神!”
张懋是武将,当年骑射功夫了得,此时捧出手,朝手心吐了口吐沫,搓了搓,化掌为拳,这砂锅大的拳头,看得方继藩眼睛都直了。
“世伯,我们这是什么怨,什么仇?”方继藩悲从心来。
张懋大喝一声,长身而起,壮硕的胸膛上如山峦一般起伏,瞪大眼睛道:“无仇无怨,就是看不惯你这等不求上进、吊儿郎当,文不成、武不就的败家小子。你跑,你跑老夫看看,乖乖在这挨拳头也就罢了,若敢跑,抓回来吊起来打你三天三夜。”
方继藩凝噎无言,幽怨地看着张懋。
张懋已是龙行虎步而来,拳头拧着,满是青筋,指节被他拧的咯咯发出脆响。
天亡我也,他妹的,不做败家子要被抓去扎针,安安心心做了败家子,你们特么的还揍我!
方继藩忙朝方景隆看去。
方景隆于心不忍,忍不住道:“张兄,轻一些,别打坏了骨头,意思意思就够了!”
“……"
“且慢!”方继藩不得不深吸一口气,做着最后的挣扎:“世伯,便是行军打仗,也讲究一个师出有名是不是,小侄犯了什么错?”
张懋呆了一下,随即冷笑:“没出息让你爹操心,就是天大的错!”
说着,不再给方继藩狡辩的机会,已挥舞起了拳头。
方继藩看着那大拳头快要落到自己的身上,只听到自己的心脏猛地跳动的声音,甚至一时间忘了闪躲。
“伯爷,伯爷……”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外头突的传来了门子焦急的声音。
却见那门子屁滚尿流的进来,方继藩已是给吓得脸都煞白了。
张懋下意识的被气喘吁吁的门子所吸引,拳头还高高的举着。
方景隆本是端坐着,想要劝阻,却又噙着老泪一声不吭,看着张懋的拳头突然停住了,倒是松了口气。
“伯爷,宫中来了钦使,宫里来了钦使,陛下有旨意!”
陛下……
方景隆打了个寒颤,刚放松下来的身躯,一口气有提了上来。
此时,他只觉得天旋地转了,忙抚着额,脸色灰白,完了!
方才英国公还说宫里头对儿子已有看法,后脚圣旨就来了,这……不是完了吗?
陛下虽然宽厚,却是正人君子,想来得知了继藩的事,一定龙颜震怒了吧。
张懋也反应了过来,他脸色却有些变了,竟也担心起来,看了方景隆一眼,道:“听说宫里……哎,你看,我早和你说来着,棍棒之下出孝子,老方……这一次怕是大难临头了。”
方景隆面上带着苦涩,只一味摇头:“是我的错,是我的错,悔不听府张兄之言,才酿成如此大祸,接旨吧,子不教、父之过,若是陛下迁怒继藩,我这做父亲的,只能为这儿子受罪了,大不了去午门外,代子请罪。”
张懋横瞪了方继藩一眼:“没出息的东西,你父亲被你害死了。”
说罢,二人匆匆前去中门。
方继藩也给这突然的状况吓了一跳,觉得后襟发凉起来,今日确实见了皇帝,皇帝老子不会是因为他出言无状,要收拾他吧?
倘若如此,就真的是坑爹了。
他忙不迭的追了出去,到了中门,果然看到早有宦官在此,方家已开了中门,府里上下的人抬了香案来,焚了香,便俱都回避。
那宦官抬眼竟看到了英国公张懋,忙是讨好地朝张懋一笑。
张懋却铁青着脸,只是低哼一声。
而方景隆脸色苍白,宦官则将手上的圣旨打开,扯着嗓子道:“南和伯子方继藩接旨意。”
宛如晴天霹雳,方景隆一下子摊在地上,他眼睛通红,再难遏制住泪水,拜下,泣不成声。
果然是方继藩的旨意,陛下怎么会晓得继藩呢?还不是因为继藩平时作恶多端,这下真正糟了。
张懋不禁唏嘘,倒是更加同情起老方了,自己的几个儿子,是一个比一个有出息,可看看老方家的,只这么一个独苗苗,现在……
他摇摇头,养出这么一个儿子,家门不幸啊。
方继藩亦是忐忑不安地拜下。
只听宦官扯着嗓子道:“奉天承运皇帝,敕曰……”
…………
新书期,请大家忍耐一下,因为新书前期的布局非常重要,关系到了每一个人物的性格刻画,还有未来的方向,所以老虎需要仔细的推敲,等过了新书期,就可以爆更了,因为前面的铺垫和故事大致都已铺排出来,就好像修铁路一样,前期需要对铁路线进行规划,等规划好了,铺起来就快了。
还有……看到很多老读者在书评区的留言,以及打赏,很开心,很多都是老面孔,哈哈……也欢迎新读者,咱们别急,看老司机开车,这是一篇花费了老虎无数心思的文,嗯……不会让大家失望。
这个时候,谁也没有发现,方继藩的脸上闪过了一丝惊异之色。
敕?
或许是张懋和方景隆还没有反应过来,可方继藩却很快便听出了弦外之音。
大明的圣旨,有几种格式,若是昭告天下,则称‘诏’;若是封赏高等的官员,则称为‘诰’;倘若是封赏低级的人员,则名为‘敕’;除此之外,若只是宣布某某事,则称为‘制’。除此之外,还有‘册’、‘书’、‘符’、‘檄’等格式,对应不同的情况。
里头规矩森严,是绝不可能混淆的。
这不是龙颜震怒,要降下天罚吗?怎么‘敕’起来了?
只听宦官口里继续念着:“朕欲大治天下,因此奖掖文武贤才,方能定国安邦,使民无忧;南和伯子方继藩,校阅奏对,作‘改土归流’策,深得朕心,此谋国善言也;朕是非分明,岂有不赐之理?即令方继藩为校阅头名,赐金腰带,钦此。”
宦官念完,便看着这地上的三人。
张懋是一脸震惊的模样,仿佛自己要窒息了。
方景隆呢?脸上的眼泪还没揩干净,他瞪大了眼睛,只直勾勾地看着那宦官。
校阅第一名,还赐了金腰带?
方景隆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不可能,绝不可能啊,自己的儿子是什么货色,他会不知道?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宦官却是笑吟吟地看着方继藩道:“方公子,还不快谢恩?”
方继藩这才回过了神来,心里不禁百感交集,‘改土归流’立功了。金腰带啊,这是何等殊荣的,他感觉自己浑身上下的细胞,俱都雀跃起来,不容易,太不容易了,挨了这么多的骂名,是人都想揍自己,现在……终于到了扬眉吐气的时候。
他忙道:“臣……谢恩。”
宦官的脸上堆着笑意,已将旨意交付给了方继藩,又命人取了匣子,里头盛着金腰带,一并交给方继藩。
方继藩连忙揭开了盒子,想看看这金腰带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倒是那宦官忙制止道:“不要揭,回家躲着慢慢……”
可他这话显然迟了,盒子已被方继藩揭开,只见金光闪闪的腰带绽放在大家的眼前。
方继藩乐了,轻轻取了腰带,可随即,他目中浮出了疑惑之色。
不对啊!虽然这腰带是金灿灿的,可拿在手里,方继藩觉得重量有些不太对,这是金的?
方继藩下意识地将那金灿灿的腰带头放到口里。
那宦官脸都变了:“别……别咬……”
可方继藩却已咬了下去,若是纯金,金子较软,肯定要留下一颗牙印,可方继藩只觉得自己的牙齿咯了一下,疼得他龇牙,于是忍不住道:“金腰带原来是铜的啊?”
“……”
于是,众人一个个像看神经病一样看向方继藩。
金……不就是铜吗?
皇帝下旨,赐某某金三百斤,你还真以为皇帝老子赐下的是三千两黄金?那就是铜啊。
宦官顿时尴尬起来。
“我看看,我看看。”嗖的一下,方景隆已是一跃而起。
事实就在眼前,他觉得自己做梦一般,一把冲上来,和方继藩一起瞪着匣子里的腰带,这腰带是由金……啊不,是由和金子一般亮瞎眼睛的黄铜包裹着皮革,总而言之,很亮眼!
方景隆伸长了脖子,贪婪着看着这腰带,手轻轻地在腰带上摩挲,这时,泪水又夺眶而出:“陛下是不是……有些糊涂了?”
方继藩听了他的话,突然开始怀疑,这是不是亲爹?
莫非是在十几年前,一个风雨交加的晚上,方景隆在某个破落城隍庙里捡来的孩子?
那宦官先听方继藩质疑金腰带的成色,又听方景隆在研究皇帝老子是不是脑子有恙的问题,吓得脸都绿了,起身就走,仿佛这方家有瘟疫一般。
“老夫来看看,老夫来看看。”张懋也接受了眼前的现实。
他心里震撼,这……怎么可能?
这臭小子都能校阅第一,老方莫不是和陛下有什么见不得人的PY交易?
他凑过来,三人六只眼睛,直勾勾的看着匣子里的腰带,浑然忘我。
“哈哈……”突然声震瓦砾的大笑声传了来,泪流满面的方景隆仰天大笑:“校阅第一,我儿子有出息了啊!”
张懋复杂地看着方景隆,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样的狗屎运也有?
他甚至开始怀疑人生了。
下一刻,却见方景隆猛地一把抓住了张懋的手。
老方显得很热情,炽热的目光直勾勾的盯着张懋,令张懋很不自在。
“老张啊……”方景隆连称呼都变得更亲昵了。
“啊……恭喜,恭喜啊……”张懋还是下意识的瞪了方继藩一眼,这样欠揍的臭小子……也能第一?
“那个,那个……老张……”方景隆居然老脸通红,显得不太好意思起来,踟蹰道:“方才听你说,你家儿子得了银腰带,就娶了龙亭郡主?”
“呃……”张懋突然有一种不好的感觉。
“要不,老张,你给我家儿子保个媒呗,我家儿子是校阅第一,得的是金腰带,公主就罢了,不指望,我听说徽王膝下有一女,年方十三,还未出阁,落落大方,是个才女,我不好意思去说,老张面子大,要不,你去说说?”
“啊……”张懋打了个寒颤,忙道:“这个不急,不急……”
“老张……来来来……”方景隆拽着张懋,老张不急,他急啊,儿子出息啊,出息大发了,满京师这么多勋贵子弟,我儿子可是得了第一。现在饱暖思YIN欲,这不,正好,顺道把婚事解决了。
这叫趁热打铁!
“来嘛,我们细细谈。”
张懋被方景隆拽着,好不容易挣脱开,脸上带着丝丝的惊慌,忙道:“老方,这种事要从长计议,从长计议才好。啊,我想起来了,我还有事,今日还未去五军都督府巡阅呢,回聊,回聊啊……”
招招手,飞也似的逃了,堂堂英国公,竟说不出的狼狈。
方景隆则是美滋滋地看着张懋的背影,回头看着方继藩竟已取了金腰带,系在了自己腰上,这金腰带上身,刺得方景隆的眼睛都有点睁不开了。
方景隆疑如自己在梦里,脚下踩着的都不是土地,而是在云端。
他喃喃念着:“第一,校阅第一,儿子,好儿子……”一拍方继藩的肩,方继藩感觉自己的肩骨都要裂了。
豪气万千的方景隆又是哈哈大笑:“校阅第一,就有好的差遣了,至少是进亲军卫,少不得要入宫当值,将来有出息了。谁敢再说我儿子没出息……”他卷起袖子:“我揍死他。”
方继藩亦不禁欣喜若狂,忙点头道:“是,说的是,我也揍他!”
方景隆突又想起什么:“现在细细想来,我儿子这般有出息,可不能这样草草率率的娶个媳妇进来,老张说的对,要从长计议,咱儿子也不能只盯着徽王的那个小丫头,我倒想起来了,陛下还有一女,似乎年纪也不小了……为父有个很大胆的想法……”他眯着眼,不知脑子里在寻思着什么。
“……”方继藩的脸抽了抽,他和方景隆不一样,却只有一种不太妙的感觉。
天色已是黯淡,夕阳照在宫中屋脊上的琉璃瓦上,渲出光怪陆离的光晕。
此时,在暖阁里,弘治皇帝正靠在一个垫上,捧着书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
御案上的茶已是凉了,不过今日无事,所以弘治皇帝决定亲自督促太子的功课。
故而现在太子正乖乖的坐在下首,抄着‘改土归流’策。
朱厚照耸拉着脑袋,时不时的偷偷瞄了父皇一眼,然后发出类似于唧唧哼哼的声音,这声音既带着幽怨,又带着可怜。
没错,朱厚照方才挨揍了。
父皇亲自敦促他抄书,结果检查时,竟发现字迹潦草,以往的时候,父皇最多只是骂他一顿,可谁知,今日直接揍了他一顿。
虽然下手并不重,可朱厚照委屈啊,他一下子老实了,眼看天色渐渐黑了,父皇依旧如老僧坐定一般的在那看书,完全没有让他休息的意思,自己唧唧哼哼着,父皇也全无同情心,充耳不闻。
朱厚照感觉自己的人生轨迹改变了,以往的时候,父皇哪里有这般的严厉。
日子没法过了啊。
他突然走了神,脑子里又开始浮想联翩的想到自己的蝈蝈,以及在詹事府里偷偷养着的几条犬,便听父皇传出咳嗽的声音,朱厚照吓得脸色紧绷,忙是下笔如飞,继续抄书。
这时,外头有宦官道:“陛下,奴婢缴旨来了。”
弘治皇帝终于将视线从书上抬了起来,抖擞了一些精神,眼角的余光不忘扫了朱厚照一眼,朱厚照则连忙条件反射地坐直身体,乖巧得不能再乖巧了。
弘治皇帝这才淡淡道:“进来吧。”
传旨的宦官蹑手蹑脚的进来,而后行云流水般拜倒。
弘治皇帝抬了抬眼皮,懒洋洋的道:“如何,那方继藩怎么说?”
宦官倒是犹豫了,踟蹰了老半天,才道:“他……他说……”
“但言无妨。”弘治皇帝看出了端倪。
宦官只得战战兢兢地道:“他说……金腰带怎么是铜的啊……”
“……”弘治皇帝先是一愣,而后抑郁了,突然开始怀疑人生,甚至开始后悔自己怎么就吃了猪油蒙了心,就因为那方继藩的‘改土归流’策作得好,就点了这么一个东西成了第一,早知道,就该压一压的。
朱厚照已将头埋得更低,十之八九是躲在窃笑。
弘治皇帝阴沉着脸:“小子不懂事,他父亲一定教训了他吧。”
宦官却是依旧匍匐在地,身如筛糠。
弘治皇帝大抵明白了什么,便叹了口气:“朕忘了,南和伯将他儿子是宠到了天上的人,想来是不舍得呵斥他的儿子,肯定是默不作声。”
宦官期期艾艾的想要说什么,却是显得欲言又止。
“有什么话,你说便是。”弘治皇帝面上,掠过了一丝严厉。
宦官胆战心惊地连忙道:“南和伯……南和伯掐着自己脸说,陛下是不是老糊涂了。”
“噗嗤……”朱厚照这一次是真的没有憋住,一口吐沫喷出来,接着捂着肚子,案牍上未干的墨水顿时被他袖子揩的糊了一片,接着,朱厚照觉得自己肚子抽搐得厉害,仰天大笑起来:“哈哈哈哈……”
“……”弘治皇帝竟是无言,沉默了很久,似乎又不好发作。
金腰带已赐了下去,方继藩也褒奖了,金口玉言,总不能收回成命吧,那南和伯方景隆,平时看他挺本份的,征战在外的时候,也算得力,怎么……
哎……弘治皇帝终究是个宽厚的人,也只是一声叹息。
可转过头再看朱厚照,见他案牍上已是一片狼藉,墨水也泼出来,方才抄写的文章俱都乌七八黑,弘治皇帝的眉头不知觉的就皱起来,一股杀气自他体内弥漫开。
朱厚照顿时觉得不妙,他是真没忍住,只恨不得捧腹大笑,可见父皇这凌厉的眼眸如箭一般射来,便晓得要完了,忙忍住笑,可怜巴巴的道:“儿臣……万死!”
弘治皇帝瞪他一眼,冷声道:“重新抄过,不抄完,不必用膳了!”
“……”这一下,朱厚照再也笑不出来了。
…………
大清早的,方继藩舒舒服服的起来,小香香便来伺候穿衣了。
方继藩起身,见小香香的脸色总算有了些血色,想来是病好了,便笑了笑,下意识地抓住她的手:“嗯……很滑……”
“少爷,你……你真坏。”小香香俏红着脸,眼眸看着自己的鞋尖,几乎不敢扬起脸来。不知怎的,她越来越觉得,少爷并没有恶意,何况,杨管事早暗中嘱咐过,少爷若是不毛手毛脚,那才见鬼了,说不准,就是犯病了,小香香深以为然,竟也认得这个道理,是以,每一次少爷美滋滋的揩了油,她却有如释重负的轻松。她自幼就伺候着少爷的,将这当做了神圣的使命,虽有些羞怯,可不知怎的,有时回想这些,竟有几分……说不清的滋味。
方继藩便夸张地哈哈大笑起来:“少爷不坏,那还叫少爷吗?怎么,今日这么早叫少爷起来做什么?”
方继藩抬眼的功夫,便看到邓健在外头探头探脑的,更是抓紧了小香香,使她身体凑自己更近一些,完全一副登徒子的模样。
少女身上散发着一股别样的气息,与那平时里洗漱的皂角香味混杂一起,倒是教方继藩有些许心猿意马。
“邓健,死进来。”
“来了,来了,小的恭喜少爷,贺喜少爷,少爷了不得啊,少爷不考则以,这一考,就将所有人比下去了。”邓健谄媚地对着方继藩笑。
方继藩嗯了一声:“有事吗?”
“有,有,老爷请少爷去厅里吃早点,老爷交代了,他有大胆的想法,所以请少爷去商量、商量……”
方继藩心里顿时冒出寒意,老爹这是太膨胀了啊,原以为他昨日只是随口一提,原来竟还当真了。
“走。”方继藩也爽脆的动身,直接到了厅里。
只见在这家徒四壁的厅中,方景隆正坐在那长条凳上,手搭着残破的柳木桌,一见到方继藩来,方景隆顿时红光满面:“好儿子,好儿子,来,来,坐下,吃蒸饼,还有白粥。”
方继藩便上前坐下:“父……”叫这父亲,竟有些不太习惯,怪怪的,见方景隆面上重新带着诧异,方继藩便笑了笑:“老头子,有话直说,还有,别提你那大胆的想法。”
“不提,不提。”方景隆哄着方继藩:“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嘛,这是爹操办的事,怎么能让你操心,为父……为父自去请你张世伯想办法。”
顿了顿,方景隆叹了口气:“你现在出息了啊,校阅第一,震动了京师,爹吃了早点,便要去当值,现在真恨不得插翅飞过去,也让那些老兄弟和同僚们看看。儿子,你说你是如何考中的,平日里,也没见你……咳咳……”
这意思很明显了,你平日不学无术呀!
方继藩却是理直气壮地道:“我猜的。”
方景隆长舒了一口气,其实昨天晚上,他一宿没睡,先是很激动,可而后细细一想,居然恐惧起来,这儿子……莫不是作弊了吧。
这么一想,便觉得方家要凉凉了,细思恐极啊。
校阅虽然不比科举那么严厉,可作弊这等事,无论是什么考试,这都是欺君杀头的大罪。
儿子说是猜的,方景隆像是一下子松了口气,这下子好了,总算放心了。
…………
突然想到新书期,作为一个有良心的老作者,居然忘了求大家支持,失败啊失败,求支持!
方景隆摸着自己的肚腩,眉开眼笑道:“是猜的就好,为父很欣慰,很欣慰。”
可说到这里,方景隆又痛心了:“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咱们家的那些地了,哎,这都是祖产啊,对不起祖宗啊!咱们方家,历经了数代,只有买别人的地,哪里有卖地的,是子孙们不肖啊!当然,儿子,你别生气,是为父不肖,你……你……还是……”
方景隆努力地想了想,方才想起了一个词儿:“还是很不错的。”
这已是方景隆的老毛病了,现在只要一回家,看着这光秃秃的厅堂,看着宅里的空空如也,偶尔钻去账房的时候,发现自己也不必再去查账了,毕竟庄子统统都卖光了,哪里还需查收了多少租?
下意识的,浑浊的眼睛又升腾起了一层薄雾,愁啊,将来见了祖宗,都不晓得如何交代。
方继藩很是不忍,正待要开口劝几句。
门子却又来了,急匆匆地道:“少爷,那东市的王金元说来拜见,还跟来了数十辆大车呢。”
一听到那个商贾王金元,方景隆便恨得牙痒痒的,气呼呼地道:“他是什么东西,还敢来?”
方继藩却是一下子跳了起来,兴奋不已地道:“快快有请。”
须臾功夫,大腹便便的王金元便气喘吁吁地进来了,见了方继藩,连忙挤出笑容:“方公子,银子都备好了,只是……没有这么多现银,不过……都折算好了,从前从方家搬出的东西,俱都原价退还,此外还有现银三十万两,金七千两,还有地……这地,都在京师近郊,除了退还方家的庄子之外,还有两个庄子,都折算进去,都是上好的田,有九千亩呢,此外,小人还搜罗了三百九十多万两的大明宝钞,现在宝钞对现银的价格是十兑一,折算三十九万两,京师里还有六间铺子,就在东市,那儿是繁华地段,占地有二十亩,不小了,这个……这个小人让人估了价,是十九万两,这七七八八加起来,估值至少在一百三十万两以上,方公子,这是清单,您先过目,若是不成,您自个儿去估估价,小人哪里敢蒙骗公子,借十个胆也不敢哪……还有,尊府从前卖给小人的家什、古董、字画以及田契等等,小人也已送来了……”
方继藩眯着眼,他脑子活,一面听,一面大脑飞快地心算,东市的铺子是大开间,占地有二十亩,确实值钱。还有大明宝钞……十兑一,好似也没什么问题,至于其他田产,怕还要让人去实地看一看,让府上的杨管事去便是。
这王金元虽是贪婪,可跟南和伯府做买卖,倒也不担心他敢耍滑头。
不过方继藩还是有些惆怅,可惜这么一大笔银子,不能现银交易啊,换来了这么多的地和古董,有个屁用,到时候本败家子找到了新项目,说不准还要重新卖一遍,到时又听这满府的鬼哭狼嚎,烦不烦?
“什么?”一旁的方景隆发出了惊叫,他豁然而起,一把抓过了清单,眼珠子都直了。
一百三十万两银子。
方景隆只觉得心惊肉跳,下意识的,他看向方继藩,瞪着大眼道:“儿啊,你不会做了什么杀头的事吧?”
“没……没有。”方继藩都被方景隆吓了一跳,连忙道:“这是卖乌木的银子,我……我也不知道他们发什么疯,非要买我的乌木,还要拿一百三十万两银子来买……”
一百三十万两……
这是什么概念呢?
南和伯府几代的积攒,被方继藩这败家子一下子掏空,全数也只卖了十二三万两银子,可转眼之间,直接涨了十倍。
方景隆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厉害,甚至心口有些疼,于是忙捂着自己的心口,方才还说王金元你也敢来,转过头,堆笑着看向王金元,深吸一口气:“王东家,来,来,请坐,坐下说话。”
方家发财了。
消息不胫而走。
不,何止是发财,也不知是走了什么运,那败家子竟还中了校阅第一名,获赐金腰带。
京师震动。
据说他们家的银子,是一箱箱被人挑进去的,连大明宝钞都足足装了一个箱子,那地契和房契,足足有一沓厚,手都抓不满,运进去的瓶瓶罐罐和字画,装了十辆大车,一般的古物,人家直接摔在门外头了,嫌给家里占了地。
又有人说,那方家的败家子,系着金腰带,光着PI股在家里晃悠,嘚瑟得就差长了个尾巴,翘到天边去了。
现在满大街,都在谈风水。
以至于街面上那些手持着蟠布,背着罗盘的风水师傅顿时炙手可热起来,身价暴涨。
该怎么去解释这等灵异的现象呢,许多人苦思冥想,一琢磨,方家这样的混账都能获赐金腰带,这倒罢了,竟还能发财?唯一的科学解释就是……方家的祖坟埋得好,冒了青烟啊。
由此可见,祖坟的位置是何等的紧要,一命二运三风水,古人诚不欺我。
那些江湖术士和风水师们,一个个热泪盈眶,真恨不得拜在方继藩的脚下,叫一声祖师爷,将他的形象画起来,装裱在家里,日夜供奉。
春天来了,又到了交PEI的季节……呃……该是春天来了,风水师们发财的时候到了。
方继藩而今穿金戴银,一身最上乘的丝绸长衫,据说这丝绸,乃松江的妙龄女子们亲自采摘的蚕茧,再由最好的织工纺织而成。
里头的一针一线,巧夺天工,这样的衣衫,市面上至少二十多两银子,这可算是七八户殷实人家一年的开支了,可方继藩是在乎银子的人吗?
家里一下子又恢复如初,长条凳和柳木桌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乃是乌木打制的官帽椅和檀木桌,黑漆一刷,再对其进行缕空和雕花,两个字,气派!
方继藩此刻坐在这官帽椅上,手端着茶盏,茶水乃是九龙窠的雀舌茶,名贵无比,号称是与黄金等价。喝了口茶,浑身都觉得舒服通泰!
此时,倒是见方继藩放下了茶盏后,竟惆怅的叹了口气。
这已是第三天了,却不知那三个徒儿会不会来,莫不会卷了银子跑了吧?
方继藩心里倒是挺记挂着那三个家伙的,所以今日也不出门了,安心在此候着。
等到了临近正午的时,门子终于来报告了:“公爷,有三个秀才来访,还下了名帖,不过小的看不懂。”
“拿来。”方继藩取了名帖,便见上头写着:‘学生欧阳志、刘文善、江臣谒见恩府。”
竟还真来了!
方继藩爽朗一笑:“叫进来。”
欧阳志三人是选了吉时来的,不只如此,还提了腊肉以及桂圆等物一同来。
上次拜师礼太简陋,在他们看来,既然生米煮成了熟饭,虽是消息传到了许多同窗们的耳里,惹来无数人嘲笑,可欧阳志三人却明白,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还是郑重其事的拜了师罢。
于是三人正式来此谒见,同时还带来了束脩之礼。
只是今日进了这厅堂,方继藩的装束,却立即刺瞎了他们的眼睛。
只见方继藩穿着一件极名贵的丝绸长衫,头上顶着一个冠帽,冠帽上不但垂下一根绒球在脑后,那冠帽的正中位置,竟是一颗硕大的珍珠,此时阳光自窗外渗进来,这珍珠在光晕下闪闪生辉。
不只如此,方继藩腰间,除了一根亮瞎眼的‘金腰带’,还悬挂着一个茶杯大的玉佩。
如此闪光夺目,实在……有点儿……有点儿……
欧阳志三人苦从心来,造孽啊,这是造了什么孽啊,自己等人拜了方继藩为师,本就闹了天大的笑话了,现在再看恩师这‘样子’,欧阳志恨不得捶胸跌足。
三人个个像吃了苍蝇一般,心里叹了口气,终是拜倒道:“学生拜见恩府。”
恩府二字,早有出处,自南唐开始,便有‘不得尽忠於恩府,而动天下之浮议’之说;到了北宋徽宗年间,更有一个叫王甫的大臣,为了巴结当时的权宦,便拜太监梁师成为师,亲切的称呼他为‘恩府先生’,自称自己是门下走狗。
自此之后,恩府便成了恩师的正式称谓,属于书面用语。
方继藩翘着脚,很豪气地摆摆手:“不要客气,不要客气,起来吧。你叫欧阳志?你呢……你叫刘文善,还有你,江臣?欧阳志这个名不好,为师觉得欧阳锋倒是很霸气。”
欧阳志心如死灰,颇觉得自己像是从了贼的良家女子,嚅嗫道:“恩府,学生的父亲叫欧阳锋。”
方继藩一呆,下意识的道:“失敬,失敬。”
他说的话,欧阳志三人完全无法理解,不过人设这东西就是如此,这些昏话、胡话在别人口里说出来,便有了违和感,可自方继藩口里说出,欧阳志三人竟不觉得有什么异常。
方继藩的目光便落在了三人提着的束脩礼上,又笑了:“怎么,来了为师府上,竟还带礼来,太客气了,太客气了,里头是什么?”
刘文善文绉绉地道:“此乃束脩之礼,有腊肉,寓意谢师恩;有芹菜,有业精于勤之意;有龙眼干,此谓启窍生智者也;还有莲子,喻恩师苦心教学;至于红枣和红豆……”
一听这些不值钱的玩意,方继藩一点兴趣都没有了,忍不住感慨:“还是你们穷书生厉害,不值一钱的玩意,也能东拉西扯这么多,好啦,好啦,不要说了,为师听的头疼。”
“……”欧阳志和刘文善还有江臣有一种想死的感觉。
方继藩打起精神,他眼睛眯着,这三个读书人,品行还是不错的,既然收了他们做弟子,这样也好,自己该发挥自己的特长了,做了自己师父嘛,自然希望将三个弟子调教出来,这时代的徒弟就像儿子一样,儿子有了出息,受益最大的是爹啊。
当然,这些小久久,方继藩潜藏在心底深处,可不能摆在台面上:“听说,再过半月,便要乡试了?”
“是。”
方继藩掐指一算:“时间还来得及,要好好用功。”
欧阳志三人作揖道:“恩师教诲,学生谨记了,定当发奋苦读,不负众望。”
方继藩便道;“你们有多大的机会?”
“这个……”三人面面相觑。
踟蹰了很久,欧阳志叹了口气道:“不敢欺瞒恩府,学生三人天资平平,学业……不精,若是努力一些,或许有稍许的机会能入榜。只是,前些日子,因为同窗生了病,耽误了学业,乡考在即,只怕……只怕……”
这意思就是,这一科乡试,他们没戏了。
方继藩噢了一声:“不要垂头丧气,为师相信你们,还有半个月呢,谁说就不成了?只要用心读书,就有机会。”
这句话,倒像一个恩师该有的样子。
欧阳志三人居然很欣慰,感动得眼眶都发红了。毕竟任何时代,好人只做一件坏事就不能被原谅;而坏人做了一件好事顿时就令人交口称赞。在他们心底,恩府……嗯……有点那啥,他们对恩府的阈值比较低一些,只要他不开口说怪话,就已是稀罕了,倘若还能有一点恩师的样子,勉力他们一句,这……就足以令他们感激涕零,慰藉不已。
“是,学生三人,一定努力。”
只见方继藩笑吟吟地继续道:“努力当然是重要的,而最重要的,却要有一个高人因材施教,好生指导。”
欧阳志等人觉得有理,三人家境并不好,资质又是平平,全凭着刻苦才有今天,反观许多读书人,也是资质平平,却有名师指导,学问却比自己三人精湛的多。
恩府的话,他们是很认同的。
刘文善心里一喜,莫非恩府当真请了高人来?不禁道:“敢问恩府,这位高人在哪里?”
欧阳志和江臣二人,也是下意识的左右看看,倒是很盼见一见是哪一位高人。
方继藩脸色顿时不太好看了,亏得他脸皮厚,总算还没有翻脸,却是指着自己的鼻子:“这位高人,自然就是恩师。”
“……”欧阳志三人彻底的震惊了。
“从今日开始,恩师亲自教你们读书,为乡试做最后冲刺,你们资质虽是泛泛,可有为师出马,这金榜题名的希望可就大了。”
欧阳志一惊,或许是实在承受不住了,直接一屁股的瘫坐在了地上,面如死灰。
刘文善和江臣也突得眼眶湿润,夺眶的泪水涌出来。
天亡我也!
本来近些日子就荒废了学业,再加上他们天资也不聪明,原本还想着趁着这些日子好生用心苦读,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谁料……谁料……
完了……全完了……
拜了一个恩师,还要随他去胡闹,这样下去,莫说是今年中试,怕是给他们三百年,也没中试的希望,前途灰暗啊!
“恩府,我们想自学。”江臣年纪最轻,哽咽着祈求道。
方继藩原本还想好声好气的,毕竟是人家的师傅嘛,可一想,这等霸王硬上弓的事,人家是绝不肯的,幸好我方继藩是败家子啊,那么……就只好本色出演了。
方继藩狞笑一声,换上了那一贯的霸气,道:“少说废话,现在开始,你们搬到了为师府上来,足不出户,安心在此读书,为师亲自来调教你们,不听话,就打断你们的狗腿!”
“邓健!”方继藩高吼。
邓健早在外头探头探脑,一见少爷又胡闹,心花怒放,方才大夫还询问过他少爷是否有病情反复的迹象呢,自己还有些担心,少爷现在虽脑疾渐好了,可听说这病容易反复发作的,现在一看少爷在这耍弄三个读书人,顿时心安,小跑着进来道:“小的在。”
方继藩一脸肃然的道:“找根鞭子来,少爷要棍棒底下出才子。”
这些话,方继藩说出之后,觉得有些耳熟,咦,这不就是英国公的话吗?
看来,坏毛病是会传染的啊。英国公不是东西啊!
“好的,好的。”邓健笑嘻嘻的连连应声,贼兮兮地偷看了一眼已是脸色煞白的欧阳志三人,心里乐开了花。
京师里已恢复了平静。
许久不曾有方大败家子的消息了。
这家伙仿佛一下子销声匿迹了一般。
可在方家,却是鸡飞狗跳起来。
每日一大清早,心情良好的方继藩便匆匆的起来,全心全意的扑在了大明的教育事业上。
…………
熬夜上传。
今儿,方继藩洗漱了一番,便直接赶到了书房,见欧阳志三人已早早在此等着了。
接着这位恩师一坐下,腿翘高,先看欧阳志一眼:“手里拿着的是什么书?”
欧阳志道:“是礼记。”
方继藩就不高兴了:“拿来。”
欧阳志不敢怠慢,将礼记交给方继藩。
方继藩当着他们的面,撕拉一声,直接将《礼记》撕了。
欧阳志三人生气了,没天理啊,就算你是恩府,可也不能这样缺德,考试就要近了,要温习功课,这四书五经,乃是考试必备之物,恩府……你竟撕……撕了啊,这可是圣人经典,是……
方继藩却是眉头都不带皱,轻描淡写地道:“以后,不可再看这些闲书了。”
闲……闲书……
欧阳志顿然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这《礼记》之于科举,就形同于是后世的教科书之于高考。
欧阳志怒目而视地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撇嘴道:“竟敢不服,伸出手来,打手心。”
“恩师……”江臣欲言又止。
陈凯之便又看向江臣:“看来你也不服,你的手心也举起来。算了……”方继藩叹了口气:“三个门生,手心手背都是肉,只打两个,这叫厚此薄彼,你们三个都将手心伸出来,为师要狠狠惩罚你们。”
刘文善的性子急了一些,没见过这么做恩师的啊,他已是暴跳如雷,偏偏又不敢发作。
这个时代就是有这么一点好,门生若是敢顶撞恩师,这是大不敬,已经和不忠不孝没什么分别了。
所以是虎你得卧着,是龙你得盘着。
方继藩已举起了他早已准备好了的教鞭,等三人伸出掌心,也不客气,啪啪下去,打的三人龇牙咧嘴。
这下子,舒坦了。
难怪世人都喜欢做皇帝,做别人的爹或是为人师,都可以这样不用讲理由的蛮横,更何况是天地君父的皇帝了!
原来有几个门生,竟还能治愈自己被这个世界扭曲后的心理。
方继藩接着道:“现在开始,给为师写文章,嗯……为师出三个题,你们好好作。”
“恩师,学生人等,现在根基不稳,还是先打好基础,这八股文,需……”江臣手心火辣辣的疼,听说恩师要让他们做题,却忍不住想要提醒。
你这样教,是不对的!
方继藩却是瞪他:“你是老师还是我是老师?”
“……”江臣竟是无言,好在这几日的泪水早就流干了,倒也不至于哭哭啼啼。
方继藩起身,在这书房里背着手,来回踱步,一副正在如何出题的样子。
其实根据顺天府的府志记载,方继藩早知道今年的乡试考题乃是《当今之时仁政》,这个题很坑,坑在哪里呢?因为这是截题,所谓的截题,就好像‘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这句诗一般,正常人出题,大抵是‘飞流’、‘三千尺’、‘银河’、‘九天’,而截题不一样,它出题却是‘直下’,你以为这就完了?‘直下’之后,那坑爹考官还会空一格,再在后头加一个‘落’字,于是,题就成了‘直下落’。
这种题,属于丧心病狂,‘当今之时仁政’,就是这等类型,因为前面四个字和后面两个字压根就没有任何关联,却偏偏要考生根据这等瞎扯淡的题,扯出一大通道理来。
考官下贱到这个地步,不活埋了都没天理。
可方继藩却知道,自己不能直接将这题抛出来,而需将真实的考题藏在众多的题目中,这样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
所以他笑吟吟地道:“嗯……第一道题:富贵不能。第二道题:就以必也使无讼乎为题吧。这第三道……嗯,为师再想想,有了,‘当今之时仁政’,就它了,现在开始,你们做题,做不出,嘿嘿……”
这三道题中,最容易的是富贵不能,其次便是必也使无讼乎,而最难得,便是当今之时仁政,这出题的水平,其实还可以的,欧阳志不禁一呆,朝方继藩作揖行礼:“恩府随口出的三道题,倒是……咳咳……莫非恩师也学过四书五经,会作八股文。”
“不会!”方继藩的这两个字,直接让三人跌入深渊。
特么的,你没读过四书五经,你还好意思来教秀才,你不会作八股,还嘚瑟个什么劲,跑来出题让人做题?
方继藩却是笑了笑道:“不过,为了好好做这个做一个合格的师父,为师特地买了一本《八股》三百篇,这三道题,就是《八股》三百篇里截出的。”
欧阳志等人彻底的绝望了,误交匪类啊。
这一次乡试,他们似乎已不指望了,也罢,当初得了恩府的银子,救下了同窗的性命,且已拜了师,还能说什么呢,凡事……总要付出代价。
三人只得围着书桌,各自摊开纸,开始做题。
方继藩则是让人搬了一个太师椅来,仰躺在椅上,脚翘在书桌,不一会儿,便已起了鼾声。
教书这种事,虽然方继藩也不怎么懂,可想来也和上辈子年少时,在家里养猪差不多吧。
方继藩乃是严师,手里拿着教鞭,自然要隔三差五的打一打,他们作了文,方继藩看了也不太懂,只觉得这之乎者也的,实在头痛,不过自然要瞎比比几句,你们这水平欠火候啊,重新做题,再写。
但凡谁敢质疑,就少不得要打一打手心,这书房里,隔三差五的便传出了嚎叫声。
邓健三五不时的来给方继藩斟茶递水,一听少爷揍人,便觉得浑身都舒坦,就好像别人成亲,他去闹洞房,不从洞房里听出点声响来,都觉得不自在。
倒是府里的杨管事,却是心急如焚。
他也是读书人出身,也是秀才啊,只可惜屡试不第,这才委身到了方家,成为方家的大管家。
现在看着三个老实的秀才,被少爷这般的玩弄,杨管事居然产生了代入感。
感同身受啊,每每听到书房里的哀嚎,还有方继藩时不时来几句,八股文为师不懂,不懂难道就不可以教你们吗之类的话,杨管事更觉得揪心的疼,这三个秀才,怕是前途都要毁在少爷手里了。
连着过去好几日,杨管事终于鼓起了勇气,这个事,不能袖手旁观。
所以等傍晚时分,伯爷下值回来,杨管事忙是迎了伯爷在厅中高坐,他亲自捧了茶。
疲惫的方景隆随口道:“继藩在家里,还安分吧?”
杨管事笑中带苦:“伯爷,学生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少爷自强迫了三个秀才拜他为师,便将他们叫到了府上来……呃……教他们读书……伯爷……”
杨管事露出了苦瓜脸,接着道:“这三个秀才,都是有功名的读书人啊,国朝优待读书人,学而优则仕。少爷呢,却对他们动辄打骂,各种胡闹,眼看着,乡试就要开始了,这可关系着读书人一生的事,错失了机会,便又是三年,学生并没有诽谤少爷的意思,只是……学生觉得,伯爷该管一管,万不可耽误了三个秀才的前程,何况,此事若是传出去,也不好听。”
……
老虎最大的幸福,就是有一群这么好的读者。
好了,夸完了,票呢?
方景隆听着杨管事的话,不知觉的皱起了眉,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而且,学生在外头……”杨管事踟蹰着,继续道:“听说此事在士林里已传开了,不少读书人都对此大为愤慨,所以……”
“嗯……”方景隆颔首点头:“读书人确实惹不起,惹得急了,会闹事的。”
杨管事眼睛一亮,忙道:“那么……伯爷是不是去找少爷说说?”
“不找。”方景隆的回答很干脆。
杨管事一呆:“伯爷,这……”
方景隆眯着眼,接着语重心长的道:“杨管事啊,你跟了老夫这么多年,也知道老夫做人堂堂正正,这辈子没做过什么亏心的事吧?”
“你不明白啊,老夫不管,也是为国为民啊。”
为国……为民……
杨管事恶寒:“还请伯爷赐教?”
方景隆瞪大眼睛:“你呀,真是糊涂,老夫晓得你是同情那三个读书人,可老夫自己的儿子,难道自己不知道吗?我儿子自生下来,就是害人精!你想想,现在不是挺好的,每日呆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坑三个秀才,虽说这样不好,可总比让他成日游手好闲,出了门去祸害更多的人好啊。在家里,要害,也只害三人,可出了门,到底要害死多少人,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杨管事已是瞠目结舌了。
方景隆叹了口气,继续道:“你们读书人不是有一句话,叫一家哭何如一路哭,与其只祸害三个秀才,却拯救了万千百姓于水火之中,这笔账,难道你算不清楚?所以哪,此事老夫不管,三个秀才,确实是可惜了,却是牺牲了他们三个,利国利民,岂不是好?看问题,不可计较一人一地的得失,要纵览全局,要高瞻远瞩。”
杨管事居然觉得自己很犯贱,竟觉得伯爷这番话有一丝丝的道理,他下意识的点点头。
“这就对了嘛。”方景隆吁了口气:“现在的生活,老夫已经很欣慰了,你看,咱们方家的田产、铺子又回来了,不只如此,还比从前翻了数倍;这库房里的银子,更是堆积如山;儿子也不知走了什么运,竟还获赐了金腰带,到时,少不得宫中要征辟他入宫当差,先从一个亲军武职做起,不犯糊涂的话,接老夫的班也是有可能的。”
说到此处,方景隆感觉幸福得想要流眼泪,通红的眼眶里泪水磅礴,忍不住举起袖子擦拭:“这是祖宗有德,祖坟冒了青烟,烧高香了啊。”
“所以……”方景隆绷着脸:“三个秀才固然可惜,可为了京师更多人的福祉,只好委屈他们。”
“……”杨管事自觉得讨了个没趣,明明是不好的事,现在怎么就成了普天同庆了,可他又觉得有几分道理,连连点头,只在心里为那三个秀才默哀了。
欧阳志三人的八股文,已连续作了七八篇,现在只一看‘富贵不能’、‘必也使无讼乎’和‘当今之时仁政’这三道题,便直觉得犯恶心。
可方继藩只一味说他们的文章不好,让他们继续答题。
他们只能搜肠刮肚,一次次想着更好的破题之法,又一次次的提笔,他们已从开始的内心挣扎,接着心生出了绝望,最后……索性死猪不怕开水烫了。
折腾就折腾吧,反正今科肯定是要名落孙山了,只能陪恩师这般玩闹下去了。
倒是这消息传偏了京师,读书人们沸沸汤汤起来,不少人为欧阳志三人惋惜,更对方继藩这等以折腾读书人为乐的事而为之愤慨。
转眼半月过去,立秋时节,天气渐渐转凉,乡试开始了。
一大清早,陛下便摆驾至暖阁,乡试虽不比会试,却因为这是选拔举人的途径,对于励精图治、选贤用能的弘治皇帝而言,自是尤为看重,他心里颇有期待,很想知道这一科北直隶能出多少英才。
正因为对今岁乡试的重视,所以这一次的主考官,乃是吏部尚书王鳌。
王鳌这个人,以清正廉洁而著称,还曾做过弘治皇帝的老师,弘治皇帝对他极为看重,而今他身居高位,何况这吏部,非同小可,吏部的尚书号称是天官,意思是因为掌握着天下官员的功考以及任免,所以乃是最中枢的部门,作为吏部尚书,也可见弘治皇帝对他的信任。
不只如此,王鳌的官声极好,素来为朝野所敬重,在弘治皇帝心里,由他来主持北直隶乡试,显出宫中对北直隶乡试的重视。
今日便是开考的日子,弘治皇帝一到暖阁,内阁几个学士就已到了。
这几个大学士都是弘治皇帝的肱骨之臣,从刘健到李东阳,再到谢迁,无一不是当代的名臣。
不等三位老臣行礼,弘治皇帝已微微一笑:“不必多礼,今日是朝廷的抡才大典,朕倒是希望,今科各省多中一些举人,将来他们能如诸公一般,为朕效力,为朝廷分忧。”
刘健捋须,显得很是感慨,颔首点头道:“陛下说的是,自陛下登基以来,优待士人,选贤用能,天下的读书人,无不是希望能通过科举而入仕为官,为陛下效力。”
弘治皇帝呷了口茶,一笑,似乎因为刘健说自己宽待读书人,顿觉得这几日的烦恼俱都抛在了脑后。
可这时,却出现了不谐之音:“陛下,臣昨日接到了一封御史的弹劾奏疏,这不看还好,看过之后,真是忧虑的一宿不曾睡。”
弘治皇帝循着声音看去,却是内阁大学士谢迁。
谢迁这个人和刘健、李东阳都不同,刘健稳重,李东阳多智,而谢迁呢,却是善辩,不只如此,他还是个嫉恶如仇的急性子。
弘治皇帝便笑着道:“谢卿又来告御状了,你说说,又有什么烦心事令你操心了?”
谢迁义愤填膺地道:“都察院北直隶科道御史林翰奏称,南和伯子方继藩,平时便放浪形骸,欺负良善百姓;军民百姓,敢怒不敢言;现在他更加过份,居然羞辱读书人,让三个秀才拜他为师,还命他们到南和伯府,自称要亲自教授他们的学问。陛下啊,可怜这三个读书人,寒窗苦读了半辈子,眼看乡试在即,却因这方继藩一时的胡闹,而荒废学业,与功名失之交臂。陛下,此事已引发了士林的不满,不少的读书人,都为这三个读书人叫屈,臣恳请陛下,定要严厉申饬方继藩,拯救这三员秀才于水火之中。”
弘治皇帝不禁皱眉,又是方继藩。
这家伙还真是上房揭瓦,无恶不作啊。
说实话,弘治皇帝早就想收拾这个口称金腰带竟是铜的家伙了。
只是……
谢迁代奏的,乃是御史的弹劾奏疏,私下里教训一顿,倒是无妨,而一旦因为这弹劾奏疏,在官面上做出回应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这不等于是直接让南和伯府难堪,何况这家伙刚刚得赐了金腰带,褒奖了他一番,现在若是直接申饬,岂不证明自己没有识人之明?
……
风湿痛,可在这漫漫长夜,老虎忍受着寂寞和剧痛,辛勤码字,所想的,是播下一颗种子,这种子会生根,会发芽,生出推荐票、打赏、收藏等诸多果实,可这不过是希望罢了,毕竟老虎自知,作者的煞费苦心,到了读者眼里,也不过短短数千言,几分钟浏览即毕,有的只是为何更新不快的抱怨,支持,这是休想的!
念及此,老虎……哭了!
弘治皇帝心里有了计较,不动声色地道:“噢?竟有此事,只是,三个秀才与方继藩无冤无仇,何以就肯就范,乖乖被方继藩这小子玩弄呢?”
谢迁正色道:“说来话长,据闻,这三人拜了方继藩为师。”
拜了师,这就难怪了。
弘治皇帝又道:“可为何三人肯拜方继藩为师?”
“这个……”谢迁倒是踟蹰了:“这个奏疏之中,并没有提及,想来,可能是威逼利诱吧。”
弘治皇帝一笑:“那就查实之后再计议吧,不必不急一时,这小子倘若当真害人不浅,朕也决不饶他。”
弘治皇帝虽是帮方继藩圆了过去,心里却还是有些恼怒,这个臭小子,实是不省心,等乡试结束之后,是该敲打敲打才好。
接着他笑了笑:“说起来,其他诸省的乡试,诸公想来鞭长莫及,不过在这北直隶,却不知,诸公以为,此次谁能名列榜首?”
刘健想了想,道:“老夫倒是听说保定府有个叫王安的秀才,字荐仁,此人在保定,县试、府试、院试三元皆中榜首,很有才华,料来,今科北直隶的乡试榜首,定是花落此人头上吧。”
“荐仁……这个字号倒是别致,荐之以仁,嗯……好,好。”弘治皇帝有爱才之心,连连点头:“那么,等开考放榜便是。”
…………
还是卯时,天微微亮,欧阳志三人便要拜别恩府,前去参与乡试。
谁晓得到了方继藩的院落,却见那儿乌七八黑,想来恩府也不会早起,十之八九,还在呼呼大睡。
欧阳志三人相互看了一眼,不禁摇头苦笑。
接着他们便各自提着考蓝出门,好在那杨管事倒体贴他们,一早起来,给他们预备了三顶小轿,还特意让人开了中门,请他们从中门出去,寓意他们踩过了高高的门槛,可以一飞冲天。
欧阳志三人能感受杨管事的善意,朝他抱手作揖:“有劳。”
杨管事苦笑道:“我家少爷……哎,还请多多担待。”
欧阳志也跟着苦笑,他对方继藩的感情是复杂的,作为读书人,他和刘文善、江臣三人对天地君亲师深信不疑,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即便这恩府苛刻,且爱胡闹,可师终究还是师,既拜了师,也就没得选了。
所谓子不言父过,自然生也不可言师过。
杨管事看出了欧阳志三人的尴尬,便善解人意的道:“无论如何,预祝你们金榜题名。”
听到金榜题名三字,欧阳志顿时露出了颓唐之色,他哪里不想金榜题名呢,可是这半个月,自己三人学业几乎荒废,每日只晓得作那几道八股题,用恩府的话来说,他也只晓得这三道题,不让你们作,还让为师去读书,再帮你搜肠刮肚的想题不成?
“哎……”欧阳志一声叹息:“但愿吧。”
说着,三人上了小轿。
入考场的过程一切顺利,当他们三人在报了自己名字的时候,负责检验学籍的差役眼珠子都掉下来,显然他对欧阳志三人也有耳闻,随即唏嘘一声,满是同情。
进了考场便要去拜见大宗师,也就是主考官。
主考官王鳌高坐在明伦堂里,外头有差役专门唱名:“保定府生员欧阳志……”
一听到欧阳志三个字,这位素来铁面无私,以威严著称的主考官眼眸闪过了一丝狐疑,等欧阳志进来,朝他拜倒:“保定府生员欧阳志见过大宗师。”
此时连王鳌竟也心软了,摇摇头,看着这个饱受败家子摧残的读书人,只是可惜,同时唏嘘道:“好好考吧。”
欧阳志如鲠在喉,抬头谢恩时,便见这大大小小的考官以及差役都朝自己看来,目中都是同情,心里自然知道怎么回事,满脸苦涩,于是再拜,便提着考蓝往考棚去了。
从始至终,欧阳志对这一场考试都是不抱希望的,他心里叹了口气,抬眸,却见对面的考棚里竟是熟人,正是自己的同乡,王安,字荐仁。
王安显然是发现了自己,朝自己笑了笑,此人乃是保定府院试案首,考霸中的考霸,平时就不太爱和欧阳志三个学渣往来,上一次,因为欧阳志不肯放弃大病的同窗,还惹得双方不欢而散。
王安眯着眼,远远眺望着欧阳志,嘴角微微勾起,这位保定才子,露出得意洋洋的表情。
仿佛是在说,你看,早叫你们不要和那痨病鬼厮混一起,现在如何了,耽误了学业,还被这京中臭名昭著的恶少一阵折腾,十年寒窗,俱都白费了。
欧阳志铁青着脸,没去理他,人各有志,在他心里,并不为自己的坚持后悔。
此时,天蒙蒙亮,灰蒙蒙的考棚里,有人敲起了铜锣,接着便是有人唱喏道:“放题。”
一声放题,便有系着红腰带的差役举着考牌在考场中巡视。
欧阳志深吸一口气,见有差役举着牌子来,他定睛一看,却见那考牌上,是朱漆的几个大字:“当今之时仁政”。
宛如一道电流,自欧阳志的头顶灌下来。
他以为自己看错了,忙是擦擦眼,再一看,果然还是《当今之时仁政》。
竟是这道题……
他身子发抖,激动的不能自己。
恩府……恩府……这样都能撞到题?
要知道,这个时代的读书人,最喜欢押题,所谓的押题,就是根据考官的脾气和秉性,来猜测考官会出什么题目。
甚至一些大户人家,为了子侄们考试,会专门请一些大儒来押题,当然,押题的准确率很低。
等到了现在,押题的几率就更低了。
因为起初的时候,考官出的题还算四平八稳,什么‘学而’啊,‘仁政’啊之类,总还能押对的时候。
可现在呢,考题却是一个比一个刁钻,压根就不给你任何机会。
欧阳志此刻已是激动的心跳到了嗓子眼里,恩府瞎猫碰到了死耗子啊。
这道题,这半个月来,他已不知作过多少次文章,已是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
几乎闭着眼睛,他都能有十几种办法破题。
深吸一口气,他脑海里瞬间的开始运转起来,即便是资质平庸,可别人一篇文章,却需一天作完,自己呢,等于是这道题已作了半个月,笨鸟先飞,凭着秀才的功底,这道刁钻古怪的题,反而是轻轻松松,不在话下了。
于是他快速的磨墨、提笔、沾墨、下笔,接着笔走龙蛇,显得从容、淡定。
等到考试结束,欧阳志提了考蓝出来,与刘文善二人会合,三人各自交换了一个眼色,却依旧难掩心中的激动,欧阳志猛地想起什么:“恩府,快回去拜见恩府。”
“走。”江臣也忙是点头。
恩府是个坑货啊,这一点,他们已经接受了,可是坑归坑,却不啻是他们的指路明灯,他们现在倒是归心似箭,只恨不得插上翅膀,前去谢恩师授业之恩。
谁料这时,后头有人气喘吁吁的道:“欧阳兄,考的如何?”
欧阳志回头一看,却是那王荐仁。
王荐仁这一次想来考得极好,喜笑颜开的模样,走近了,不等三人回应,便叹了口气道:“若是考不中,也无妨,这不怪你们,只怪你们误结匪类,听说你们的恩师,也就是那方家的败家子……”
不等王存仁把话说下去,江臣就怒气冲冲地道:“不许诽谤我等恩师。”
“哈哈……”王荐仁便一笑,他其实不过是觉得自己考得不错,过来调侃几句这三个笨秀才罢了,便道:“好好好,你们是方先生的高徒,料来肯定能金榜题名吧,不说了,不说了……”
欧阳志三人懒得和他啰嗦,急匆匆的回到了方家,却左右都不见方继藩,最后到了一侧的厢房,竟见方继藩骑在屋脊上,下头早已围满了方家的人。
此时,邓健正仰着头,焦急地道:“少爷,你下来吧,都说了,这一次不扎针,这位先生,乃是宫里的御医,最擅长诊视脑疾,虽是少爷病情稍好,却又怕反复,所以特地来看看,少爷……你可吓死我们了,快下来,摔着了可不好。”
邓健身边,显然是一位御医,背着一个药箱,一时无言。
其他的多是府上的人,一个个仰头,满面愁容。
本来这御医好不容易有空,请了来,原本只是伯爷觉得少爷已康复得差不多了,只是请来看看,谁知少爷听说是看脑疾的御医,嗖的一下就上了屋顶。
那速度……真如山猫一般。
下头的人这个道:“是啊,是啊,少爷,有什么话好好说,刘御医只是把把脉,不扎针!”
那个道:“是啊,是啊,不扎针!"
方继藩依旧骑在墙上,他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现在听到下头乌压压的人一个个哄着自己,反而狐疑了,放声大叫:“发誓。”
“好,好,好,发誓,少爷下来再说。”
方继藩冷笑:“先发誓。”
邓健在下头焦灼地道:“少爷,别摔着,小的给你发誓!”
方继藩笑了,你们还想逗我?便道:“让御医发誓!敢扎我针,死全家!”
那御医目瞪口呆,就算是给宫里的贵人们问诊,也没见这样的,他忍不住拉着急得跺脚的杨管事低声道:“你家少爷,看着就是脑子有问题啊。”
杨管事怒目而视,却又忙解释道:“不不不,我家少爷这样就对了,倘若不上房揭瓦,便是发病的征兆,刘御医有所不知……咳咳,还请刘医官赶紧发誓,少爷若是有个什么好歹……”
这位刘御医顿时气得吹胡子瞪眼:“荒谬,老夫是你家伯爷三请五请来的,什么全家死绝,你们方家真是莫名其妙,不看了!”说罢,转身便走。
杨管事要追上去,也不管用。
方继藩在房梁上看到刘御医走了,总算松出了口气,又躲过了一场大劫,真是不易啊。
其实他倒真不是反应过度,混账、废物、败家子嘛,见了御医来了不上房,这反而就惹人怀疑了,若是喜滋滋的轻易那大夫给自己把脉了,这不就等于是告诉人,他又发病了?
“少爷,快下来。”邓健仰着头,急得想找绳子上吊:“刘御医走了。”
“不成。”看着下头乌压压的人干着急,方继藩倒是乐了,背靠着屋脊,翘着脚:“让账房将银子还我。”
原来自那王金元将银子一箱箱的搬进了方家,方景隆便害怕方继藩又将田契、地契还有大笔的银子转手败了,因此早就暗中吩咐了账房,方继藩拿小钱可以,这银子超过了一千两,就需跟方景隆禀报。
王账房在下头一听,脑子有点发懵,忍不住道:“少爷,你明明是怕扎针才上房的。”
方继藩不疾不徐,不理会下头跳脚的人:“可现在请我下去,却得给我支十万八万两银子。”
下头的人又是面面相觑。
杨管事气得呕血,锤着自己的心口说不出话来。
最终杨管事还是拿了主意:“好,学生给少爷做主了,少爷别摔着,先下来再说,邓健,快去扶梯子来。”
方继藩这才心满意足的顺着梯子下来,他很佩服自己上房的勇气和手脚,嗖的一下就上去了,看来人的潜能发挥出来,简直可怕。
可在下头看着这一幕的欧阳志三人,却是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这一路小跑而来,他们的内心是激动的,既有欣喜的成分,又有感激,甚至他们觉得,自己对恩府的看法,是不是从前有什么先入为主的成见。
只是……
当方继藩脚踏上了实地,便理直气壮地伸手朝账房道:“给钱!”
王账房一脸乌漆墨黑的样子,凝噎无言。
欧阳志三人俱都僵硬着脸,看着自己的恩师,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尤其是刘文善,眼角竟是泪光点点,他恨,恨自己为何会看到这一幕,恩师那嘚瑟和喜滋滋的样子,让刘文善有一种这若是我儿子,我不掐死他,便不姓刘的感觉。
终于,心里的情绪不断的酝酿,刘文善……哭了,泪水涟涟,犹如泛滥的CHUN水。
“呀……你们回来了,考的如何?”方继藩察觉到了自己三个门生,暂时不去和刘账房计较,喜滋滋的看着他们。
三人止住眼角的泪,却走上前去,啪嗒一下,三人直挺挺的跪倒,拜在方继藩的脚下。
虽然总觉得怪怪的,似乎情绪有点不太对,可欧阳志三人还是朗声道:“这些日子,多谢恩府教诲,乡试已考完了。至于考得如何,还未放榜,学生不敢胡言乱语。”
方继藩便背着手道:“噢,那就等放榜吧。”
杨管事见了欧阳志三人,心里暗暗摇头,这三个傻秀才,拜了少爷为师,就当真将少爷当恩师了,也不想想,少爷这性子,还不将你们坑死,不剥你们几层皮都算是好的了。
哎……
愁啊……
方继藩则是喜滋滋地继续道:“那到时为师和你们一道去看榜,这几日便在府上住下吧,不要客气,将这里当做自己家一样,但是不许调戏本少爷的小香香!”
“谨遵恩师之言。”欧阳志三人汗颜。
乡试的卷子很快便被收拢起来,紧接着便是进行点验,因为所有的卷子都是糊名的,可为了防止有考官根据读书人的字迹来勾结,因此这些卷子还需先由文吏抄录一遍,此后再重新编号。
等一切完毕之后,便进行封存,送去考官那儿进行批阅。
主考官王鳌乃是一丝不苟之人,亲点了数十个阅卷官,开始了为期数日的批阅。
一封封卷子,先由阅卷官过目筛选,最终,这些试卷便落在王鳌的案头上。
等王鳌阅了卷,接着便要前去觐见天子。
弘治皇帝会专程在文华殿召集翰林讲官,并且专程召见了王鳌。
今日乃是筵讲的日子,也就是翰林讲官们给皇帝上课日子,不过陛下对于太子的功课最是看重,所以每次这个时候,都会将太子朱厚照一起带来。
可显然今天,朱厚照的运气不太好,刚刚到了文华殿,便遭了人告状:“陛下,臣有事要奏。”
弘治皇帝循着声音看去,说话的不是别人,乃是侍皇太子讲读的翰林官杨廷和。
杨廷和算是太子的半个师父,不过服侍宫中的人,多少对皇太子还是较为宽容的,毕竟这是太子,是储君,是未来的皇帝。
一见杨廷和站出来,朱厚照就骤然变得不自在起来,他显得愈发的心虚,忙是将头埋起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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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治皇帝先是看看杨廷和,再看看朱厚照,随即和颜悦色地对杨廷和道:“卿家但说无妨。”
杨廷和肃容道:“太子殿下,这几日读书心不在焉,臣还发现,在上课时,殿下竟偷偷在袖里藏了一只蝈蝈,臣考教殿下的功课,却发现从前能熟读的书,而今都忘得干干净净了,臣……不敢毁誉殿下清名,只是臣对此,忧心如焚,倘若殿下照此下去,只恐将来……”
弘治皇帝的脸,瞬间的拉了下来,目光一冷,恶狠狠地瞪了朱厚照一眼。
朱厚照的脸色煞白,大气不敢出。
对于太子的教育问题,弘治皇帝可谓是操碎了心,翰林官和詹事府的侍讲、侍读们,没一个不是夸太子殿下聪明伶俐的,可偏偏,太子太顽皮了,眼看着愈发的不成材,令弘治皇帝惆怅不已。
只是当着众翰林的面,弘治皇帝不露声色,只对杨廷和道:“朕知道了。”
好在此时,有人打破了尴尬,外头的宦官唱喏:“吏部侍郎王鳌觐见。”
不多时,王鳌碎步入殿,拜下行礼道:“臣王鳌奉旨主考顺天府乡试,今来缴旨。”
弘治皇帝因太子的事,心里蒙上了一层阴影,这等焦虑感,使他忧心忡忡,却还是打起精神道:“爱卿辛苦了,取榜来,朕要看看。还有,下旨放榜吧,考生们想来早已是翘首以待了。”
“遵旨。”王鳌起身,站在了一侧。
接着,便有宦官小心翼翼地捧着今岁北直隶乡试的录取名录来,搁在了弘治皇帝的御案上。
这名录乃是用红纸包着的,弘治皇帝显然对此很有兴趣,正待要揭开名录来看。
可说起了乡试,翰林官中倒是有一人在此时站了出来:“陛下,臣也有一事要奏。臣听说,前几日,有个御史弹劾的奏疏,被压下来了,所奏的人乃是南和伯子方继藩,此人在实为不肖,胡作非为,要挟三个读书人拜他为师,耽误了他们的前程。臣听闻之后,每每想到,便为这三员秀才惋惜,读书人苦读实是不易啊,却因为京师恶少的荒唐,而前途尽毁,臣窃以为,陛下万万不可因为这恶少与南和伯有关,便对此不闻不问,陛下善待读书人,天下读书人,无不称颂,若因此而使读书人见疑,臣只恐坊间流言蜚语,引发对宫中的猜忌。”
又是方家那恶少的事。
其实校阅之后,便该分派差遣了,其他的勋贵子弟,俱都充入了各个亲军,有人在金吾卫,有人在锦衣卫,唯独这个方继藩,弘治皇帝还有疑虑,特意让亲军府暂时看一看再说。
现在想到这小子净知道惹麻烦,谁不好招惹,偏偏去招惹读书人,便不禁有气,读书人是好招惹的吗?
上一次是内阁大学士谢迁专程谈起此事,现在连翰林都跑来重新提及了,可见方继藩这一次是捅了马蜂窝,只怕在坊间,许多读书人已是义愤填膺了。
这家伙,看来是该敲打敲打了,毁人前途,整日就晓得胡闹,怎么跟自己的儿子,一副德行……
他冷着脸色,恶声恶气地道:“下旨申饬,同时,令都察院彻查。”
那翰林官方才松了口气,一旦都察院彻查,那个方家的恶少,总算要倒霉了,想到那家伙横行京师,实是朝廷的耻辱啊,收拾他一顿,看他老实不老实。
弘治皇帝却已坐下,重新审视起案牍上的这份名录来,他轻轻地剥开红纸,面上凝重,弘治皇帝甚至眼中放出几分庄重的光泽,接着,他将名录打开,入目的第一个名字,却是令他微微一愣。
翰林官们此刻也引颈踮脚,虽然他们知道即便把脖子再如何伸长,也看不到那一份名录,不过依旧不妨碍他们有着巨大的好奇心,每一年的科举,无论是会试和乡试,总是会引起许多大臣的猜测。
“欧阳志……是何人?”弘治皇帝左右看了看。
众人默然,也一时想不起是谁来。
“江臣呢?”
“……”
“还有此人,刘文善,诸卿可有耳闻吗?”
一个都没有。
都是无名之辈。
按理来说,但凡是才子,多少大家都会有所耳闻的,毕竟大臣们也都是读书人出身,总对士林的事保持着一定的关注。
可现在陛下念的这三个名字,大多人似乎没有什么印象。
倒是据闻此次乡试最出风头的乃是字荐仁的刘安,怎么,他榜上无名吗?
弘治皇帝却是沉吟:“这三个名字,朕似乎有一些印象,可是……在哪里听说过呢?”
只这弘治皇帝一提醒。
猛地,却有人想起了什么。
这三个名字,有些耳熟啊。
只是那人似乎觉得不太确定,因而嘴唇嚅嗫着,显得踟蹰。
“怪了!”弘治皇帝的眉头皱得更深了,这三人,也不知是哪里冒出来的?倘若是才子,这么多翰林官,总有人会知道的,可显然,这三人都是籍籍无名之辈。
可偏偏,弘治皇帝却又发现自己对这三人,有点儿模糊的印象……
终于,有人咳嗽了一句:“陛下,臣……臣……”说话的人,正是方才弹劾方继藩的翰林,他涨红着脸:“臣若是记得没错的话,欧阳志、刘文善还有……还有江臣,此三人,就是被那恶少方继藩所迫害的那三员秀才。”
一时,殿中突的寂静了。
弘治皇帝瞳孔收缩了一下,仿佛见了鬼似的,他瞠目结舌,良久才道:“可以确定吗?”
“这……”翰林沉吟片刻,他对那一份弹劾比较关注,所以对三个名字有印象,若说有一个名字记错了,也不可能三个名字都错了,于是他笃定地颔首点头道:“臣记得没错。”
弘治皇帝却已是倒吸了一口凉气:“若如此……若如此,岂不是……岂不是……”
天子的身子,竟是颤了颤,吓得满殿翰林一个个担忧起来。
有人道:“陛下,出了什么事?”
弘治皇帝抬眸,扫视着满殿翰林,目中却丝毫没有神采,显然是此刻他脑子已乱如浆糊,似乎他又有点不太确信了,于是忙又低下头去,那欧阳志、江臣、刘文善三人的名字,依旧清晰地赫然眼前。
接着,弘治皇帝深吸了一口气,用带着几分颤抖的声音道:“此次顺天府乡试,欧阳志名列第一,江臣次之,刘文善再次之!”
一下子,满殿哗然起来。
先前那弹劾方继藩的翰林涨红着脸,既觉得无法置信,却又有一种无地自容的感觉。
更多的人,则是睁大了眼睛,他们的表情比之陛下还要夸张。
甚至连那皇太子朱厚照,也将嘴巴张得比鸡蛋大。
殿中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京师恶少,压迫读书人啦。
京师恶少,压迫的读书人,竟是包揽了此次北直隶乡试的前三名。
……
弘治皇帝突然想起了什么,厉声道:“来人,来人,申饬方继藩的旨意放出去了没有?”
宦官匆匆地道:“陛下,这个时候,可能还在待诏房里草拟诏书。”
“立即,立即收回成命,要快!”
倘若申饬的旨意放了出去,那可就成了天大的笑话了。
宦官也知道事态的严重,再不犹豫,飞也似的往待诏房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