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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败家子txt下载

    弘治皇帝的内心,大抵是绝望的。

    他突然发现自己的内心很矛盾。

    这个败家玩意若是真长本事,敢私印玉玺、预备金刀,虽然这是大逆不道,可也说明,这儿子想做皇帝,好歹还有一点雄心。

    这天下,反正是你的!弘治皇帝倒也不是什么贪恋权位之人,说实话,他这个皇帝当的很苦,苦极了,这么苦,不就是为了将一个太太平平的江山交给自己儿子吗?

    儿子若有野心,那还求之不得,朕宁愿去享福呢。

    可问题就在于,这等萝卜雕玉玺,伪造圣旨,而后跑去给自己加封书院院长,还有什么劳什子西山总兵官的事,你说他大逆不道吧,反而更像是孩子的玩闹。

    书院院长就不说了,总兵官很大吗?

    很大,掌握一省的兵马!

    可西山是什么地方?方圆不过数十里而已,你能有点出息吗?

    弘治皇帝现在真想将朱厚照吊起来狠揍。

    真是气得想呕血。

    可问题就在于,那份伪造的圣旨,居然已经大喇喇的贴了出来,现在要承认太子伪造圣旨?

    这太严重了,简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贻笑大方!自此之后,人们会如何看待这个傻乎乎的太子殿下呢?

    捏着鼻子承认吧……

    一想到这个,弘治皇帝就想将这败家玩意砍死算了。

    堂堂大明天子,会发这样荒诞无稽的圣旨吗?宫中会折腾出西山书院院长的诏书,会弄出一个西山总兵官?

    你朱厚照不要脸,他还嫌丢人哪。

    朱厚照小心翼翼地抬起眼来,看了看弘治皇帝的脸色,又连忙垂头,战战兢兢地道:“父皇……儿臣其实本来想和父皇商量来着,可又想着父皇会生气,还是不禀告了。”

    “好好跪着吧。”弘治皇帝吁了口气,眼睛都红了:“朕想静静。”

    朱厚照如蒙大赦,连忙跪得更直了。

    呃,跪着总比被揍的好吧!

    过了一会儿,终于有宦官碎步进来道:“禀陛下,新建伯与王编修到了。”

    “宣他们进来。”弘治皇帝索然无味的样子。

    没多久,方继藩和王守仁就一前一后的入了暖阁,虽是才进暖阁,可方继藩好像对这里很是轻车熟路,因而下意识的就朝着一个角落看去。

    果然,看到太子正直挺挺的跪在这里,方继藩乐了,朝朱厚照使了个眼色,朱厚照与方继藩的目光交错,发现弘治皇帝正打量着自己,吓得又忙低下了头。

    太子的遭遇,总是给方继藩一种杀鸡吓猴的感觉。

    你看,陛下对儿子都如此狠,臣下们还有活路吗?

    方继藩本是有点儿偷乐,现在却是乐不了了,想着想着就不寒而栗,努力地挤出微笑道:“陛下……”

    “西山书院很好。”弘治皇帝直接进入了正题。

    想来他是气得不轻,所以自然不会有好脸色。

    方继藩忙道:“这主要是……”

    话说一半,弘治皇帝不耐烦地打断:“书院里张贴了一封诏书,这……你知道吗?就在明伦堂的万世师表匾额之下。”

    “知道。”方继藩道:“这是陛下的恩赐,太子殿下聪慧过人,陛下下旨命他为书院院长,西山总兵官!书院上下,无不欢欣鼓舞,俱都在说,陛下圣明,视书院上下读书人若赤子,因而读书人们发奋读书,今日乡试放榜,书院十三员秀才,具都高中,这既是陛下的恩庇之功,也是太子殿下领导书院,殚精竭虑,功不可没啊。”

    “……”

    话还可以这样说?

    王守仁张嘴,想说点什么。

    其实,王守仁才是一个耿直的人,他觉得恩师说的不对,想要纠正。

    而方继藩像是早有准备一般,狠狠的回头,瞪了他一眼。

    王守仁这才乖乖的将一席话咽回了肚子里。

    弘治皇帝有点发懵了。

    他终究还是冷笑道:“哪里是这个逆子的功劳,朕也不瞒你,这诏书,乃是伪造。”

    “……”这一次,轮到方继藩震惊了。

    不会吧,当初自己可是看过诏书的,不像是假的,尤其是那宝印,谁敢作假来着?

    他回头看了一眼朱厚照,朱厚照很鸡贼地低着头。

    方继藩有点蒙了,很显然,弘治皇帝不是在跟他说笑!

    自己算不算是受害者,要不要重申一下?这样的话,会比较容易划清界限吧。

    他乱七八糟的想着,又觉得界限划得太清,似乎有点不够仗义,毕竟我方继藩也曾是一个义薄云天的人。

    “此事,你不知情?”弘治皇帝死死地盯着方继藩,似乎想从方继藩的脸上深究出真假。

    显然,龙颜震怒了。

    可方继藩,觉得自己真是比窦娥还冤。

    这一回,他是真不知情啊。

    倒是朱厚照这时道:“父皇,方继藩确实不知情。”

    “……”

    朱厚照不说这话还好,方继藩听他这么一说,心绪就有点不好过了,心里不禁天人交战起来。

    义气还是自己的小命,哪个更珍贵呢?好像是后者更实在一点。

    可小朱秀才,其实还是颇讲义气的,这是实在话,人家处处都在为自己开脱呢,往日也对自己不错的。

    想了想,方继藩终于下了决心,道:“陛下,臣知情。”

    “什么?”弘治皇帝的脸色更加严厉起来。

    方继藩道:“吾皇如此圣明,断然不会发出这样奇怪的诏书,所以看到了诏书之后,臣就怀疑了。”

    弘治皇帝不发一言。

    其实方继续的心里颇为紧张,却还是努力镇定地往下说:“可是臣还是接受了这份旨意,这是因为,倘若圣旨是假的,那么势必要深究是谁胆大包天,发出来的假诏书,一旦深究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方才还紧绷的脸,顿时开始舒缓了一些。

    弘治皇帝的目光多了几分温柔。

    方继藩还是很稳重啊,居然想到了这一层。

    “所以臣以为,这封圣旨,只要是太子殿下送来,无论它是真是假,那么臣都认为,这是真的。着就是宫中的敕命。何况太子本就为西山书院院长,这封圣旨,不过是官面上的确认而已,这没什么不好,西山书院有太子为院长,与有荣焉,现在书院里考中了十三员举人,陛下,这是天大的喜事啊,太子殿下桃李满天下,岂不是可喜可贺之事?这十三员举人,而今见了太子,都得称呼太子一声大宗师,陛下,您以为呢?”

    大宗师……

    大宗师和恩师是有分别的,恩师是授业恩师,也就是亲自教授学问的人,就如王守仁称方继藩为恩师,这是比较亲密的师生关系。

    而大宗师本是指成就非凡、受人尊崇而可奉为师表的人,到了大明之后,人们一般称呼学官为宗师,譬如某县的秀才,见了本县的学官,理论上而言,学官有教导本县秀才的责任,所以他们往往称学官为宗师。

    这虽是较为广泛的称呼,某种程度而言,也可以说,这书院上下的读书人,都是广义上的太子门生了。

    “……”弘治皇帝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当然不相信,太子这厮跑去伪造圣旨会有什么很深的用意了。

    可方继藩如此一提醒……

    这西山书院,似乎也不像一个杂牌书院啊,一个顺天府的乡试,一下子中了十三个举人,直接霸榜,如此恐怖的实力,而这些举人……

    深吸了一口气,弘治皇帝道:“卿家继续说下去。”

    这一次,开始以卿家相称了。

    就好像是说,大家又成了好朋友。

    方继藩继续道:“何况太子殿下之所以伪造圣旨,当真只是因为贪玩吗?臣不这样认为,太子殿下若只是玩闹,这世上有太多可玩的东西了,可太子为何要自封自己为书院院长呢?可见太子殿下的心里是渴望着能真正独当一面,为陛下分忧啊。”

    “……”朱厚照听到这里,眼睛都直了,还能这样的解释?老方……也算是人才了。

    弘治皇帝已是站了起来,若有所思,在暖阁里,背着手,开始来回踱步,似乎开始在权衡着利弊。

    方继藩又道:“臣的这些门生,为何能获得陛下的欣赏?就说欧阳志吧,欧阳志……臣若是一直将他当做孩子看待,只让他乖乖在臣的府上读书,那么他永远都是一个长不大的迂腐书生罢了,即便书读的再好,又有何用呢?天下从来不缺读书人,可缺的,却是经世之才,因而臣才想方设法让他去辽东磨砺,使他可以独当一面,明白读书和做事的分别。”

    “臣对待其他的门生,大抵也都是如此。”

    “太子殿下也是一样啊,倘若陛下一直将太子殿下当做孩子看待,那么太子殿下就永远都是孩子。陛下,太子殿下已经长大了,他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这本是可喜可贺的事,陛下不去鼓励他,反而指责,臣……认为这很不妥当,陛下,太子殿下迟早是要克继大统,独当一面的,他,已经不是孩子了。”

    方继藩说到这里,弘治皇帝终于驻足,他背着手,久久的凝视着方继藩,面上,略有动容。



    对于弘治皇帝的直觉而言,方继藩的话有道理。

    难道……当真是因为自己将太子当做是孩子,没有给他独当一面的机会?

    还有这西山书院,此番中了十三个举人,势必震动天下,太子任书院院长,这本就是有百利而无一害之事。

    历朝历代的太子,处境都是极尴尬的,他们一方面是储君,另一方面又被宫中所忌惮。

    可在弘治朝,则完全没有这方面的顾虑,恰恰相反,弘治皇帝嫌就嫌太子的声望不够足,嫌太子在将来镇不住满朝文武。

    方继藩将错就错,这等于是将这西山书院巨大的声望也加了一部分在太子的身上了。

    大明王朝,是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西山书院的这些读书人,难道就不是士大夫?

    他们尚且称呼太子为大宗师,那么,也足见太子对于士大夫的重视。

    这真真是百利而无一害,这圣旨,居然阴差阳错的弄对了。

    可是……

    弘治皇帝依旧还紧绷着脸,他看着方继藩,虽是这样的说法很好很令人心动,可太子拿着萝卜私刻玉玺,假传圣旨,自认院长和总兵官,这口气……咽不下啊。

    于是,暖阁里沉默了起来。

    越是静默,越是令人感受到越加大的压迫感,朱厚照不禁瑟瑟发抖起来,他觉得很不对劲。

    老方说的有道理啊,父皇肯定会听从他的建言的。可是……越是听从,自己的死期可能就要到了。

    这里头的意思嘛……父皇虽然觉得有道理,可他总要有个台阶下吧,难道就因为有道理,就鼓励私刻玉玺的事吗?

    显然,这是不可能的,肯定要先给他来一个教训,然后才从善如流,表示对方继藩建言的十分认可。

    朱厚照虽然做事不计较后果,可刀子架在了自己脖子上时,求生欲却还是很强的!

    他立即啪嗒啪嗒的落泪,哽咽着道:“父皇,方继藩说的对,儿臣……儿臣只是一心一意想为父皇分忧,儿臣也想独当一面,做点力所能及的事,只是儿臣知道父皇心疼儿臣,所以…总是处处担忧儿臣,庇护着儿臣,可儿臣已经长大了,愿为父皇分忧,这才铤而走险,做下这些大逆不道的事,父皇若是要惩罚,便狠狠惩罚儿臣吧,儿臣便是被打死,也心甘情愿。”

    这一次,简直是受了方继藩莫大的启发。

    原来是非黑白,这样说都可以。

    朱厚照是个擅长举一反三的人,抽泣着,说出了这番话。

    弘治皇帝则是抿着唇,继续沉默着。

    其实他也猜不透这儿子说的是真心还是假意。

    可他在沉默之后,终究还是没有下手。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了,再动手,可就没什么意思了。

    “你想要独当一面?”

    弘治皇帝凝视着朱厚照。

    朱厚照使劲地点着头道:“是,是,臣想要独当一面。”

    弘治皇帝随即就毫不犹豫的自御案上取了一份奏疏,直接丢到了朱厚照脚下,道:“这件事,你来处置吧,处置的好,有功,处置的不好,朕不饶你。”

    朱厚照欣喜若狂,一把将这奏疏拿起,可还没来得及看。

    便听弘治皇帝又道:“方继藩。”

    “臣在。”

    弘治皇帝脸色缓和了许多,道:“这西山书院乃是卿家所设,太子这所谓的院长不过是虚……”

    方继藩义正辞严地道:“陛下此言差矣,臣这个人比较耿直,太子殿下乃人中龙凤,他为院长,不但书院上下欢欣鼓舞,臣的心里也是欣喜的。”

    弘治皇帝摇摇头,苦笑道:“你们啊……”

    面对这两个穿了一条裤子,相互掩护的家伙,弘治皇帝觉得有些无可奈何了。

    弘治皇帝道:“那么太子假传圣旨之事,如何处置?”

    方继藩毫不迟疑地道:“陛下,这不是假传圣旨,这本就是真的圣旨,只要陛下认为是真的,即便它上头盖得是胡萝卜雕刻的印玺,那也是真的。”

    “……”弘治皇帝瞪了他一眼:“你也知道他是用萝卜雕刻的印玺?”

    “……”方继藩自己都懵了!

    卧槽,这人渣,还真用的是萝卜?

    弘治皇帝深吸一口气道:“圣旨没有经过内阁,宫中也没有存档,这是名不正言不顺。”

    “那么,重新发一份?”方继藩道。

    弘治皇帝摇头:“若是重新发一份,岂不弄巧成拙了吗?天下人一定会怀疑,既然此前发了一份,为何又发一份,事有反常即为妖啊,这一点,你不知道吗?”

    方继藩翘起大拇指:“陛下慧心巧思,令臣敬佩。只是,既不能重新发一份,又不能……”

    “再发一份。”弘治皇帝沉吟片刻,接着道:“只不过,这一次却不是敕封太子,而是敕封你方继藩,朕命人传出中旨,萧敬,你记下……”

    萧敬一直如透明人一般的站在角落里,可此前的君臣对话,他是全程看着的,此时,他不得不佩服方继藩了,这厮胆子大,脸皮还厚,竟还巧舌如簧,看来这小子能一飞冲天,不是没有道理啊。

    心里感慨了一番,他忙道:“奴婢在。”

    弘治皇帝淡淡道:“传中旨,再敕命方继藩为西山副总兵官,西山书院同院长,这封旨意,照例绕过内阁,就这样办吧。”

    副总兵官,方继藩是可以理解的。

    区区一个西山,连总兵官都出来了,虽然是奇葩,不过无所谓,将错就错嘛,可同院长算啥东西?

    当然,在大明,其实有一个专门同的官职和称号。比如科举,一甲是进士及第,二甲呢,是赐同进士及第。两个都是进士,一个是真的,另一个也是真的。

    可是呢,多了一个同,就好像差了那么一点意思,如同夫人和如夫人一样,夫人是正儿八经的夫人,如夫人呢,是虽然你不是夫人,但你享受夫人的待遇。

    总之……方继藩也是院长,至少比副院长好听一些。

    何况,还给了一个副总兵官,左右都没吃亏。

    方继藩便连忙谢恩。

    弘治皇帝看了方继藩一眼,又道:“辛苦你了,朕知你与太子情同手足……嗯……”他本是话里有话,却又戛然而止!没有继续将那原话说下去,而是转而道:“朕方才自坤宁宫来时,太康公主说她有些不舒服,你且去看看吧,这脑疾永不可根治,实是令朕担忧啊。”

    又复发了?

    最近复发的频率,好像快了一点呀。

    方继藩不敢怠慢,行了礼便道:“臣这就去。”

    方继藩的面上露出了焦灼的样子,匆匆的出了暖阁,便入了后苑,他脚步匆匆,倒是很快的来到了一处阁楼前。

    方继藩刚进去,迎面就看到了刘嬷嬷,刘嬷嬷脸上显露着几分惧意,战战兢兢地给方继藩行了个礼。

    方继藩没给她好脸色,宫里的许多人都是如此,你越是摆出不容侵犯的样子,她才晓得畏惧你。

    进了寝殿,却见太康公主柔弱无骨一般,半倚在卧榻上,上头盖了一层薄被!

    方继藩上前行礼道:“公主殿下,又不舒服了吗?”

    朱秀荣朱唇一抿,随即道:“不知是否旧疾复发,还是染了风寒的缘故,所以请新建伯来看看。”

    方继藩便在塌下端坐,朱秀荣乖巧地伸手出来。

    方继藩便搭在了她的脉搏上。

    这脉象,果然是波涛汹涌,再看朱秀荣,*口起伏,方继藩不由皱眉。

    只见朱秀荣低声道:“据闻今日放榜,你门生的弟子,中试了?”

    方继藩不禁一愣,有些意外太康公主的消息挺灵通的。

    方继藩板着脸,轻声道:“一群歪瓜裂枣罢了,我没功夫搭理他们的,都是任他们自生自灭,中个举人算什么,说来惭愧。”

    朱秀荣却是道:“难怪你这样有学问。”

    方继藩坐直了身体,手依旧搭在她的脉上,口里道:“学海无涯,这世上哪里有什么学问,众生都是愚夫罢了,只是我幸运一些,看得比别人多了一点点,罢了,我不喜欢说这些,又不是什么好显摆的事,公主殿下,你的脉象有些乱。”

    方继藩风淡云轻的样子,俊秀的脸上,那剑眉总是微微的锁起一些,带着些许的愁绪,那眼睛里很平静,令朱秀荣有些动容。

    难怪近来这么多人夸他,似他这样既有本事,却又如此真诚、虚怀若谷的男子,真是少见啊。

    朱秀荣低声道:“我偶尔也读书,可都是闭门造车,找不到人请教。”

    “殿下。”方继藩道:“读书只是过程,而求知方为目的,因而若是殿下读书,万万不可死读书,需边读边琢磨,就说一个最简单的东西吧,殿下可知道回字有几种写法?”

    “呀?”这还简单?朱秀荣俏脸微红,自惭形秽地道:“我……我不甚了解。”

    “有四种。”方继藩轻轻的用手在朱秀荣的小臂上开始划拉,写出回的四种写法,朱秀荣看得极认真,一时痴了。

    “现在,明白了吗?”方继藩抿嘴一笑:“这只是最简单的学问,不算什么的。”



    朱秀荣看着方继藩,目光柔和,嫣然的笑了,轻轻张唇道:“为何你和我哥一样的年龄,他什么都不懂,你却懂这么多?”

    这真是个好问题。

    方继藩叹了口气道:“太子殿下聪明伶俐,非寻常人可以比拟。何况殿下是太子,东宫之中,有的是天下最顶尖的大儒,也有世上自见多识广之人,教授殿下学问,所以……公主殿下,你错了,太子殿下不是什么都不懂,他已经足够聪明,懂得够多了。”

    方继藩面上没有什么表情,接着道:“当然,太子殿下是比我差那么一点点,至于原因,可能只是他平时贪玩一些,而我热爱读书,在别人飞鹰走狗时的时光,用在了穷究万物的道理上,我并不是一个聪明的人,却知笨鸟先飞的道理,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学习使我快乐。”

    朱秀荣眨了眨眼睛,颔首点头道:“极有道理,所以我才觉得这样的人极了不起,你想想看,你也出自名门,虽不及我哥,他是太子,可你也是南和伯世子,分明可以承袭爵位,一辈子锦衣玉食,荣华富贵一生,可你却能安下心来读书,这不是寻常人能做到的。我听母后说,京里的许多子弟,仗着家里有权有势,四处沾花惹草、飞鹰走狗、惹是生非,这样的人,都是躺在自己的祖先们的功劳簿上,成日醉生梦死,在京里害人不浅,很是可恶。新建伯,我越发觉得你了不起了,我也要好好读书,方才不负你……”

    她一番真切的话,却是说得方继藩汗颜,等听到她说不负你的时候,方继藩的眼珠子都直了,忙将脸撇开一些,不让朱秀荣看到自己一副得逞的样子。

    谁料朱秀荣却是说:“方才不负你的教诲。”

    “……”

    虽只多了几个字,意思却是大不相同啊。

    禽兽啊,我真是禽兽,万万料不到自己竟是想歪了,思想不健康,这是不对的,我方继藩是个有道德的人。

    方继藩微笑,手还搭在朱秀荣的小臂肌肤上。

    突然间,似乎是有了默契一般,朱秀荣和方继藩都陷入了某种尴尬的沉默,朱秀荣俏脸微红,似乎脑海里也出现了点不健康的思绪,她咬着唇,等着方继藩说话。

    方继藩嘴唇嚅嗫着,不知说什么好。

    索性,二人相视而看,却随即不禁一笑。

    良久,方继藩才打破了尴尬:“殿下的病情还算稳定。”

    “嗯。”朱秀荣轻轻点头。

    方继藩则是抬头看着房梁,心里则在绞尽脑汁的想着自己该说点什么,随即,口里道:“下次不知殿下什么时候脑疾复发。”

    “什么?”

    方继藩一呆,他竟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了。

    朱秀荣却道:“其实……明日也可以复发的。”

    “这样会不会不太好?要不,过几日吧。”方继藩的脸居然红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朱秀荣。

    “好,一切听你安排,有你陪着说说闲话,真好。”朱秀荣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已有些不知所措,毕竟她自小接受严谨的教养,显然也觉得自己过于孟浪了。

    方继藩深吸了一口气,有点儿不舍,可想了想,似乎待在这里的时间已经有些多了,再多一些时候,纵然刘嬷嬷不敢生事,却也难保不会生出什么其他的事端来,毕竟他再想留下来,却也要为太康公主的声誉考虑。

    方继藩便站了起来,彬彬有礼道:“那么,臣告辞。”

    转身,不敢回头去看,害怕自己失态,我方继藩毕竟是有道德的人啊!

    于是努力地抬着犹如灌了铅一般千斤重的腿,慢慢地踱步出宫。

    等出了午门,似乎有一种重生的感觉。

    雪絮在头上狂舞,可方继藩却一丁点也不觉得寒冷,却在这时,身后有人狠狠拍了他的肩。

    方继藩打了激灵,像是偷*被抓一般,面色惨然。

    接着,听到朱厚照的声音道:“哈哈哈,老方,真有你的,这一次幸亏你救了本宫啊,否则本宫只怕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原来是太子,见朱厚照头戴着斗笠,穿着蓑衣,浑身臃肿,斗笠上积了薄雪,想来是等候了一些时间了。

    “给本宫妹子看病,竟耗了这么久,本宫差点儿冻死了。”朱厚照抱怨着,一面摘下自己的斗笠给方继藩戴着,一面道:“莫受寒了,你可不比本宫,本宫是弓马娴熟的,身子硬朗,你就差一些了,哈哈,说正经事……”

    雪絮便飘在朱厚照的发髻上,他不以为意,口里呵着白气,从厚重的蓑衣里取出了一份奏疏,道:“父皇不是让本宫独当一面吗?说是将这差事交本宫看,你如何看?”

    方继藩接过了奏疏,原来,却是因为雪灾,在密云一带出现了许多流民,需要安置。

    方继藩顿时明白陛下的意图了,说是需要安置,其实就是希望太子带头将这些流民安置在西山。

    安置流民,自不是一件小事了,可对于西山而言,却还算是力所能及的。

    方继藩便看着朱厚照道:“太子殿下,知道该怎么做吗?”

    “这个容易。”朱厚照笑了:“让他们来西山,咱们给他们粮食管够。”

    “……”方继藩笑了笑道:“太子殿下,若是安置流民有这样容易,单凭让他们吃饱,这就太过简单了。”

    朱厚照不解地看着方继藩:“什么?”

    方继藩道:“陛下在历练太子殿下,若只给钱粮,陛下若是知道,固然也算是把人救活了,可这算什么安置呢?”

    “那么…”朱厚照摸摸头,道:“本宫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才疑惑父皇让本宫做的事也太容易了,再怎样着,一千多个衣衫褴褛的流民,对西山而言,岂不是小事一桩?”

    方继藩欣慰的勾起一笑,果然,太子殿下智商见长了啊。

    “可是,本宫还是不明白该怎么样安置,父皇才会满意呢?”

    “不。”方继藩摇头道:“其实太子殿下要做到的,不只是陛下满意,殿下,这次是来之不易,可以让殿下独当一面的机会,若只是满意,并不算什么,太子殿下应该做到最好。”

    “殿下,你想想看,平时你在西山学来了什么,殿下可以想想,将在西山所学,如何的运用起来。”

    这一次,方继藩很认真。

    他和朱厚照是朋友,真正的朋友。

    自己的儿孙……不,徒子徒孙太多了。

    可是朋友几乎没有,朱厚照是其中一个,也只有他这么一个。

    其实,方继藩是一个真正有家国情怀的人。

    这不是空话,上一世,他研究的是历史,许多事,他太感同身受了,任何一个对老祖宗的历史有兴趣的人,多是有这等家国的情怀。

    人不能只苟且的活着,否则天下的富贵在面前,那也食之无味。

    方继藩认真地凝视着朱厚照。

    真正改变历史的机会,或许就在眼前,首先,他不只要改变这个时代的生产力,而真正重要的,还有明武宗,这个自己的知心朋友,也就是眼前的太子殿下。

    朱厚照挠着头,想了很久,道:“知行合一?”

    他显得不够确信。

    方继藩微微一笑:“殿下既然想到了知行合一,那么就试试知行合一。”

    “可是,怎么试呢?”朱厚照很认真地看着方继藩,他显然也希望能够将此事办好,更是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

    “先将流民们迁徙到西山吧,接着,咱们一步步的来。”

    方继藩和朱厚照一面踩着雪,朱厚照低着头,带着童心,故意用自己的靴子狠狠踩下,非要使自己的脚印比方继藩的更深一些。

    “好,咱们要做,就做到最好,比任何人都做得更好。”

    朱厚照立下了雄心壮志,眼里泛出了坚定的光芒。

    随即,他拍了拍方继藩的肩道:“本宫和你一起,真是心安。”

    “多谢殿下夸奖。”方继藩挑挑眉,眺望远方,竟看到一人,用一种奇怪的姿势,或者说,是一瘸一拐的在雪地里蹒跚而行,迎面而来。

    朱厚照面带微笑,似乎对于未来充斥了信心。

    只是当那人继续往前走了几步,那一瘸一拐的人,才发现这人竟是个蓬头垢面的弃儿。

    这在午门附近的御道上,也不知为何,或许是因为下雪的缘故,禁卫们躲了懒,以至这乞儿疯了一般,背着一个破破烂烂满是补丁的包袱冲了过来。

    “殿下小心。”方继藩察觉到了不对劲。

    可他说话的同时,朱厚照却是同时道:“老方,小心,躲本宫后头去。”

    却见那乞儿在数丈之外,突然身子顿住了。

    哐当一声,那个破旧的包袱落下了。

    无数的锅碗瓢盆以及各种杂物,甚至还包括了半截的草纸俱都散落了一地。

    可那个蓬头垢面之人,依旧还愣愣的站着。

    朱厚照已快速的走到了方继藩的面前,厉声喝道:“何人!”

    “太……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这个人跪下了,跪在雪地里,滔滔大哭,恸哭之声,直冲云霄。

    这哭声伴随着这漫天的雪絮,在苍穹回荡。

    …………

    终于更完今天的五章了,总算可以松口气。好累呀,在电脑跟前坐得久,腰疼,老虎得去歇歇了,大家也早些睡,明天继续!



    是刘瑾。

    那个进入山海关,口称自己是宫里的人,然后被打了个半死,差点小命不保,躲在城外破败的城隍庙里舔舐了半月伤口,靠捕着的几只兔子,幸赖自己带了锅碗瓢盆才得以填饱肚子活下来的刘瑾。

    那个差点被人转卖为奴,在雪地里狂奔了数里地,方才逃之夭夭的刘瑾。

    那个一路乞讨,遭了无数白眼,一路南行的刘瑾。

    自山海关至京师,其实并不远。

    可于刘瑾而言,却相当于徒涉了千山万水。

    今日,终于见到了太子殿下。

    刘瑾……哭了。

    他第一次,不再在乎他的包袱,还有包袱里的那些锅碗瓢盆,以及半截蜡头、草纸,还有一块不知从哪里捡来的残破砚台,和那半个窝头。

    这些……都已不重要了,一丁点都不重要了。

    刘瑾扬着已冻僵的脸,泪流满面,滔滔大哭起来,随即伸出了只剩下皮包骨的胳膊,开始不断地捶胸:“殿下,殿下啊……奴婢是刘瑾,是刘瑾啊。奴婢终于找着您了,奴婢……找着您了…”

    他又哭又喊得撕心裂肺,接着趴在了雪地上:“殿下……”

    刘瑾很悲怆,可朱厚照一听刘瑾,就腾地一下,火都来了。

    原本……他还以为刘瑾已经畏罪潜逃了。

    谁料这厮,不但没有潜逃,竟还活着,甚至有着胆子来到他的跟前!

    朱厚照冲了上去,直接抬腿便是给他一脚,怒气腾腾地道:“狗一样的东西,竟还敢回来,你在锦州做了什么?”

    “奴婢万死。”刘瑾在雪地里磕头。

    朱厚照还要抬腿,可抬到了一半,这脚没有落下去。

    虽然动辄打骂,可刘瑾是一直伺候着他长大的。

    朱厚照历来都是如此,平时玩闹得过份,对刘瑾更是任性无比,可真若说要杀人,他还没有这么的坏。

    他的脚顿住了,而后缓缓的放了下来,抿着唇看着一身狼狈的在雪地上磕头的刘瑾,目光透出了几分复杂!

    半响,他终于冷冷地道:“罚你三日不许吃饭。”

    “好啊,好啊。”刘瑾一听,不禁喜极而泣,抱着朱厚照的大腿,又是滔滔大哭!

    殿下对他实在是太好了,才三日不许吃饭,他感动得又……哭了,感激万分地道:“奴婢遵旨,谢殿下的恩典。殿下,奴婢想你想的好苦啊,奴婢每天夜里做梦,都梦见殿下,梦见殿下丢了很多蒸饼给奴婢吃,殿下……奴婢离不开您,真的离不开您啊……”

    涕泪横流,锥心的嚎叫,又开始了。

    方继藩站在不远处,缓缓的上前了几步,而后低头看着刘瑾,心里却是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历史上,有许多十恶不赦的人。

    而对于历史而言,它们所能记录的,也只是只言片语。

    因而,当一个恶棍,史笔上只是用寥寥几笔便勾勒出一个人的好坏,可终究人还是人,当直观的看待一个人,才发现,即便是十恶不赦的人,可能也有软弱的一面!

    在历史上,那成为了秉笔太监、掌握西厂的刘瑾,和现在这可怜巴巴,如哈巴狗一般,卑微到尘埃里的刘瑾,似乎完全是两个人。

    人的命运哪,还真是奇妙!

    刘瑾一看到有人来,就下意识地把朱厚照的腿抱得更紧了,生怕朱厚照被人抢去似的。

    朱厚照则是不耐烦地道:“好了,好了,狗一样的东西,放开本宫,和本宫回东宫去,你再哭声一声试试看,本宫还没死呢,你嚎什么嚎?”

    刘瑾颤了颤,努力的恢复了点自己的情绪,微颤颤地站了起来,接着回头去收拾自己的包袱,将包袱一卷,又背在了背上。

    朱厚照嫌弃地看了他一眼,才道:“在外头过的苦吧?”

    “白天苦,夜里就不苦了,夜里能做梦,梦到了殿下,奴婢就美滋滋的。”刘瑾那满脸污迹的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你傻乐着做什么?”

    刘瑾继续咧嘴笑道:“开心!”

    “狗一样的东西!”朱厚照又是气不打一处来,这个狗奴婢,真想打死他呀。

    “是,是,奴婢万死。”

    “换个新词,别总是万死。”朱厚照背着手,靴子铲着浮雪。

    “奴婢想死殿下了。”

    “……”

    朱厚照和方继藩告别。

    “老方,方才所说之事要记在心上啊,本宫难得独当一面。”

    方继藩上下打量着那衣衫褴褛的刘瑾,刘瑾低着头,不敢看他,似乎是……吓坏了。

    方继藩便转过视线,看着朱厚照,笑着道:“放心,保准没有问题的。”

    朱厚照点了点头:“有你这话,本宫就放心了。”

    …………

    方继藩回到府上。

    还未进门,茫茫的雪絮之下,钻出了一个人,狠狠的拍了拍他的肩。

    “方贤侄……”

    方继藩错愕的抬眸。

    他看着来人,穿着一身的麒麟服,头戴还顶着翅帽,方继藩觉得这人有些面熟:“你是……”

    “方贤侄还真是健忘啊。”这人愠怒的样子:“翰林大学士……”

    方继藩想起来了,难怪,居然这么面熟。

    这不是翰林大学士沈文吗?

    对于这个沈文,方继藩印象不是很深刻,这厮……曾做过什么来着?

    此时,沈文则是感慨的道:“不一样,不一样了啊。当初你爹就没你有出息,老夫至今还记得,二十年前,你爹刚刚承袭爵位,那时还年轻,不懂事,居然和人发生了争执,把人的头都给打破了。”

    “……”方继藩不禁一怔。

    他无法理解,为何自己的家族里会有这么多血迹斑斑的往事,一个在土木堡里被人背着,或是背着人回来的祖父,还有一个打破了别人脑袋,亦或是被人打破脑袋的爹……

    看方继藩一脸懵逼的样子。

    沈文笑了,呵着气,笑道:“那时候啊,老夫也才入翰林不久,调任都察院,为科道御史,当时真是闹得议论纷纷啊,都说要弹劾你爹,可老夫当初是怎么和人说的?老夫说,南和伯刚刚承袭爵位,他乃忠良之后,年轻,还不懂事嘛,不可以小恶而如此苛责于人,实是太不应该,老夫当时顶住了压力……罢了,都是一些陈年旧事……”

    沈文朝方继藩道:“说来,也没什么意思。”

    “……”方继藩有点无语。

    重点的是,他饿了,他没功夫听这些从前的往事,于是道:“直说吧,沈学士找小侄,何事?”

    沈文一愣。

    他觉得方继藩这个人……太直接了。

    很粗鄙啊。

    就不能好好绕个圈子?

    罢了,对付粗鄙之人,得用粗鄙之人的方法。

    沈文便道:“西山书院,还有员额吗?哎,真不知说什么好,家有逆子啊。”

    说着,沈文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

    可能说了这么多废话,也只有这一句话是真的了。

    沈文贵为翰林学士,也算是学贯古今,唯独……儿子不争气,这些事,以往都是藏着掖着的,甚至他在京里做官,儿子都不敢带来京师。

    为何?这小子虽也凭着恩荫得了一个贡生,却不肯读书,成日就是游手好闲,沈文是操碎了心啊。

    乡试一放榜,沈文第一反应就是,这新学……实是……实是……

    他不免开始担忧了起来,为大明的正学而担忧,新学那些胡说八道的东西,将来不说昌盛,可凭着这十三个举人,怕也要一飞冲天了。

    可很快,他又开始瞎琢磨了。

    什么都是假的,祖祖辈辈,加上自己,挣下了这么大的一个家业,竟是出了个逆子,逆子凭着一个秀才,能撑得下这个家吗?

    不成,还得考!

    其实此前,沈文已经放弃治疗了,可现在见了乡试的榜,心思又开始活络了起来。

    刘公那傻乎乎的儿子都能成解元,凭啥我儿子不成?

    思来想去,罢了,脸皮不要也罢,儿子得去西山。

    他抱着西山是糖衣炮弹的心思,要将新学的炮弹扔回去,却将作八股的糖衣好生笑纳,总而言之,自己那缺德儿子,非得进西山书院不可。

    方继藩乐了:“这个好说。”

    “啥?”沈文没想到方继藩答应得这样痛快,这不按套路啊,他之前已经想好了很多说法还没用上呢!

    难道不该迂回一下,表现一下难处,东拉西扯几句吗?

    “不过……西山书院……”方继藩一副为难的样子道:“西山书院残破,我早有修葺的心思,可是沈学士,我没钱。”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方继藩表现得特真诚。

    沈文眼睛突的张大了,瞪着方继藩。

    这小子说没钱,有点不太要脸啊。

    我沈家的所有家底凑上,怕也没有你方家的一个零头吧。

    当然,多年宦海沉浮,使沈文清楚的意识到,这事不能戳破!

    他只好勉强的挤出笑道:“当然,当然,方家家大业大嘛…开销肯定不小…”

    “要不,赞助一下?”方继藩笑吟吟地看着沈文。

    赞……赞助……

    这名儿,倒是好听,至少比直接伸手要钱,委婉一些。

    “你开个数。”

    方继藩也不客套,直接道:“三百两……一年!”

    “……”

    …………

    其实今天很早起来了,只是构思花了不少时间,没构思好,老虎不会随意动笔,更完这章,歇几分钟,老虎就会继续码第二章了,尽量两个小时后就送来!



    看着方继藩脸上带笑的说出三百两一年,沈文心里的第一个反应想骂人!

    这已经是形同于打劫了,我沈文就算是专门请一个教书先生,专门教授自己的子弟,一年下来,也不过二三十两银子,这已算是顶天了。

    你开口便是三百两,还要脸吗?

    却见沈文正气凛然地道:“赞助学堂,修葺学舍,乃应有之义,老夫忝为翰林学士,早就想为学子们做一些力所能及之事,现在方贤侄既点头,这就再好不过了,方贤侄,为朝廷输才,老夫闻之,甚为欣慰,既如此,明日,老夫便命人将银两送上,方贤侄万万不可嫌弃,这是老夫对西山书院的一点小小心意。”

    虽然宰得有点狠,可银子……沈家有很多,毕竟家里是大地主,就算不靠俸禄,每年拿出三百两,压力也不算大。

    可功名,自己的儿子却是没有啊。

    这笔账,沈文还是算得清的。

    不过……

    出了银子,还是肉痛啊,原本还想和方继藩联络一下友谊,讲述一下当初自己维护他爹的过往。

    可现在,既然都谈了钱了,沈文便觉得索然无味了,哼,钻进了钱眼里的家伙!

    沈文也没耐心耗费唇舌了,不再迟疑的道:“告辞!”

    这件事过后,接着如雪花一半的名帖,又到了方家。

    这一次声势更浩大。

    此次乡试,真是把所有人都吓坏了。

    这完全是不给人活路的节奏啊。

    即便是一些家里读书还算好的,有一些才气的,此时也开始上了心。

    西山书院的霸榜,使人心里多了一层担忧。

    你想想看,就算你读书读的好,难保下一次科举,这西山书院的读书人天知道得了什么秘籍将你挤下去,虽说自己的子弟高中十拿九稳,可现在多了这么多竞争对手,可就难说了。

    因而,现在满京师都在走门路。

    方继藩还算厚道,他决定收取一百五十个秀才。

    一百五十个秀才,其实不算少了。

    当然,这只是第一期,且先试试吧。

    七十五人,是三百两银子送进来的,很快,方继藩就开始怀疑自己果真是个败家子了。

    因为三百两银子……竟还如打抢一般,早知如此,该五百两才是。

    有了银子,便可以重新营造修葺学院,建新的校舍。

    而另外七十五人的名额,却不需银子,只需王守仁等人自己选定即可。

    这几日,方继藩忙碌得脚不沾地。

    密云一带的流民,已经拖家带口的到了西山。

    其实他们的人并不多,不过是区区三百来户,一千人上下罢了。

    可突如其来的来了这么多人,还是让西山有些捉襟见肘。

    陛下让太子赈济流民,无非是说,无论用什么法子,你都不能让他们饿死。

    可显然,方继藩还得想想其他的办法,把这事办得更妥帖!

    今儿一大早,朱厚照和方继藩便联袂到了西山。

    刘瑾也小跑着跟着来,他骨瘦如柴的样子,不过精神居然还不错,一到西山,他神奇一般的取出了一份圣旨:“圣旨!”

    “……”朱厚照背着手,神气活现。

    方继藩又有点发懵了。

    这又是哪里来的圣旨?

    可学院里不少人却都跪下了。

    便听刘瑾唱喏道:“奉天承运皇帝,敕曰:太子朱厚照聪敏仁慧,设西山书院,教学有方,其自掌东宫以来,恪尽东宫太子份位之事,厚德载物,劳苦功高,朕……心甚慰,钦赐太子朱厚照,秀才功名……”

    “……”

    其实刘瑾在念敕曰的时候,方继藩还在半信半疑,心里还想着,这太子才刚刚作死,总不至于这么快就好了伤疤忘了疼吧。

    可一听刘瑾念什么聪敏仁慧,什么劳苦功高,方继藩就已经吓尿了。

    卧槽……又是伪诏!

    听到特赐太子秀才功名,方继藩觉得自己喉头一甜,捂着心口,差点呕血。

    你侮辱我智商吗?皇帝下旨意,特赐你秀才功名?

    你是太子啊,太子殿下,请有一点格调好不好?

    方继藩懵逼地看着朱厚照。

    朱厚照背着手,依旧喜气洋洋的样子:“好啦,好啦,念完了,儿臣谢恩,谢恩了。父皇如此体恤儿臣,儿臣感动莫名,一定好好读书,以报父皇厚爱。刘瑾,刘瑾,去装裱,挂起来,都听好了,以后要叫本宫朱秀才,此乃陛下的旨意,谁敢不听,本宫的父皇亲口说的,打断狗腿!”

    好吧,众人都懵逼了。

    皇帝老子这是裤*里撒盐,闲的蛋疼啊。

    封太子为秀才?

    历朝历代,也没听说过此等事啊。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猛地,有人眼眸深邃起来,或许……宫中别有深意,是的,一定是的,陛下这是要表现对士人的关照?太子乃陛下独子,封他为秀才,岂不是说,天下秀才,陛下都视如己出?此乃视读书人为赤子之意吗?

    这样一想,有人打了个颤,帝心,真是深不可测。

    众人山呼万岁。

    等他们退了出去,方继藩眼睛都红了,再也忍不住的,一把揪住了朱厚照的领子:“殿下,你要害死我?”

    “老方,不要这样。”朱厚照被衣襟扯着,供血不足,额上冒青筋,脸都红了,呼吸不畅地道:“有话好好说。”

    刘瑾在旁帮腔道:“方继藩,你大胆。”

    方继藩便瞪刘瑾一眼,刘瑾顿时如鹌鹑一般,忙低下了头,再不敢做声了。

    方继藩这才放下手。

    朱厚照大口喘气:“动什么手,现在本宫也是读书人,我们讲道理,要斯文。呼……呼……呼……”

    方继藩却是冷冷地看着朱厚照。

    朱厚照讪讪笑道:“平时在西山,大家都叫本宫小朱秀才,而今本宫的身份泄露,若是叫别的,本宫还有些不太习惯,还是小朱秀才好,亲切。你别总是一惊一乍的嘛,这算什么?本宫在外为父皇办事,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好啦,别操心了,本宫若是挨揍,那也是应得的,也绝不会连累你的。本宫……不,本秀才想明白了,我辈读书人,岂可阿谀事君王,来啊,打便打,本秀才是有风骨的。”

    “……”

    说罢,朱厚照坐下,呷了口茶,让刘瑾去将圣旨装裱了起来,在这墙下好生观摩了一番,忍不住感慨道:“这萝卜都烂了,以至印玺盖得不好,下次本宫弄个金印就妥当了,真不容易啊,怎么就稀里糊涂的成了秀才呢?”

    “老方。”他拍拍方继藩的肩道:“哎,开心一点,别愁眉苦脸,下次本秀才颁个诏书你,敕你为举人,你学问比本秀才高嘛,本秀才是很服气的。”

    “……”方继藩麻木了,撇撇嘴道:“切,方家的一条狗,都能中举人,举人算什么。”

    “呀,你还骂人!”朱厚照没脸没皮的道。

    方继藩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那就是,自己在别人眼里,是不是印象已经得到了很大的改观,可现在他算明白了,不是的,有朱厚照此等人渣在,人人都知太子殿下在和自己鬼混,许多事,自己怕是一辈子都洗不清了。

    “好了,现在咱们要做两件事,其一,是教读书人读书,其二,是安置流民。”方继藩深吸一口气,懒得和这家伙啰嗦了,想作死就去作死吧,他可是个内心有品格的人,还有许多的正事需要他去做呢。

    “怎么教,又怎么安置?”朱厚照眼睛发亮地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深吸一口气:“知行合一!”

    ………………

    暖阁里。

    弘治皇帝趁着些许的闲暇,手里拿着一个萝卜,左看看右看看,他心里不禁在嘀咕!

    接着抬眸,问萧敬道:“这萝卜也可刻章?”

    萧敬很纳闷,口里道:“这个……这个……奴婢也不知道。”

    弘治皇帝便放下了萝卜,愣愣地抬头看着梁,喃喃道:“这小子,还真不是省油的灯啊,朕让他安置流民,也不知事情能不能办妥,可不能将这些流民坑苦了。”

    “陛下,太子殿下不是这样的人……吧……”前头是肯定句,可说到了一半,萧敬又开始怀疑人生了,所以沉默了一秒,最后加了一个吧字。

    弘治皇帝冷笑道:“方卿家说,他想要独当一面,那么朕且就看看他,如何独当一面,你派人去盯着。”

    萧敬沉默了一下,才道:“奴婢觉得,还是不要盯了,这厂卫出没在西山,岂不是陛下不信任太子殿下吗?陛下,方继藩说的是,让太子殿下放手去做,若是盯着看着,可就失去本意了。”

    “再者说,奴婢一直觉得,其实太子殿下没有陛下想的这样不堪,他是个有孝心且也能做事的人。”

    “是吗?”弘治皇帝有些怀疑。

    萧敬正色道:“正是,陛下有太多疑虑了,奴婢用人头做保,太子殿下……定会踏踏实实的为陛下分忧……”

    弘治皇帝的脸色,方才缓和了一些。

    他自知萧敬这些话多多少少有一些安慰的成分,可细细想来,毕竟是自己的儿子啊,难道真的如自己平日所想的那般,一塌糊涂?

    却在此时,一个小宦官在外探头探脑。

    弘治皇帝看到了,朝萧敬使了个眼色。

    萧敬便厉声道:“何事?”

    “东厂……东厂送来了密报……”

    萧敬便看着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淡淡道:“什么事,急到这个地步,取来看看。”



    萧敬笑吟吟的接过了小宦官递来的奏疏。

    他心里还乐呵。

    无论怎么说,东厂这个时候又急报,这说明啥,说明东厂打探来了第一手的某些大消息,在皇上面前,自己面上……有光哪。

    可等他先打开急报,瞥了一眼,顿时吓尿了。

    真真的有种魂飞魄散的味道啊,甚至他的双腿有些撑不住了,直接摔在了地上。

    萧敬跟随弘治皇帝身边多年,弘治皇帝还是极少看到萧敬这么惶恐的样子呢!

    弘治皇帝盯住了那份奏疏,道:“出了什么事?”

    “陛下……陛下……”萧敬慌忙起身,不知该如何回答是好,惊慌失措之中,脸色阴沉。

    “说!”其实弘治皇帝也吓了一跳,天塌下来了吗?何至于萧敬惊慌成如此?

    萧敬起身之后,却又拜下,诚惶诚恐地道:“陛下……陛下啊,西山那儿,有人颁了圣旨,敕封太子殿下,为朱秀才……”

    朱……秀才……

    弘治皇帝的眼珠子都直了。

    接着,他豁然而起,脸上的火焰腾腾而起,大喝道:“畜生!”

    “是,是,奴婢是畜生。”萧敬吓得冷汗直流。

    他是看着陛下长大的,陛下的性子,他太了解不过了。

    这是一个多么端庄得体的人哪。

    一辈子都没做过什么荒唐的事,说过一句荒唐的话。

    其他人,若是性子里有那么一点其他的成分,对于这样的事,倒还承受得住。

    可当今陛下……

    “说的不是你,这真是小畜生啊。”弘治皇帝气得跺脚,心都是凉的。

    这才刚刚因为什么狗屁西山院长、西山总兵官差点没打死他呢,结果这事还没凉,这混账又旧病复发了!

    而且这小畜生的敕封之低级,真让弘治皇帝觉得大开眼界了。

    见过有人自封大将军,有人自封大司空,或如历史上的王莽、曹操那般,什么开府,什么丞相,你朱厚照敢这样说,朕也算是服你是个人雄,可这厮,真是越来越低级了,竟自封秀才。

    “立即派人,撤回来。”

    “撤不回来了。”萧敬可怜巴巴地看着弘治皇帝:“当众宣读了旨意,许多人听得清晰入耳,而且……还装裱……装裱起来了。”

    “……”弘治皇帝气得咬牙切齿起来,狠狠的拍了怕御桌,怒道:“抓他回东宫,严加管训,不得再让这逆子出宫,圈起来!”

    “陛下……木已成舟,生米煮成了熟饭……”

    萧敬想着办法,哄着弘治皇帝,他能感受到陛下的愤怒,却不得不想尽办法转圜。

    “哎……”虽是这样说,可是抓回来,有什么用?

    重重的叹了口气,弘治皇帝一屁股坐回了御椅上,脸色是又气又心伤:“朕让他去赈济流民,他竟给朕做这样的事?明日他是不是还要自封为……”弘治皇帝本来脱口而出,说自封自己为皇帝的,可细细一想,这厮没有这个出息,便改了口:“他岂不是要自封自己为庶人?”

    “……”萧敬也觉得怪怪的:“陛下,此事先不急,陛下不是让太子殿下安置流民吗,且先不做声,看看这流民……”

    “哎……”弘治皇帝又是一声叹息,看着房梁,痛心疾首地道:“朕怎么就生了这么个玩意啊……”

    接着,脸色变得冷然,满是杀伐之气:“流民的事,若是再敢胡闹,朕这回绝不给他好果子吃。”

    ………………

    秀才们开始入学了!

    沈傲几乎是家里几个下人们哄着来的。

    他的爹乃是翰林学士,沈家在地方上,算是豪族,沈傲自然而然也就沾染了一身的恶习。

    他穿着一件满是花鸟的儒衫,显得很骚包,脸上还涂了胭脂,口上抿了口脂,以至于唇上带着鲜红,细皮嫩肉的模样,指着自己的下人就骂:“读书,读啥书,回去告诉我爹,我不读书,过几日就回去,还有,我要我的书童,不送来,我便不活了。”

    入学的许多生员看到了沈傲,见他不像京师本地人,可对他的奇装怪服,却也不以为意。

    在此时,尤其是在江南一带,许多公子哥已愈发的以施粉黛为荣了,以至于穿着妖艳的衣衫,涂抹胭脂,身边跟着一个俊俏的小书童,已成了极时尚的事。

    沈傲是今年年初,方才乖乖进京的,那翰林大学士沈文,心里很矛盾,既不放心将他放在老家,因为老家里,没人制得住这个臭小子,天知道最后,这儿子会变成什么样子。

    可另一方面,又有些担心他来,这一来,人家一问,噢,沈家的,丢人哪。

    此时,沈傲手持着香妃扇,在这寒冬腊月里,不耐烦的扇着风,在一群入学的读书人中,鄙夷地四处张望,道:“哼,一群土包子!听说京里有个叫方继藩也在此吧,倒是在江南闻名已久,若不是慕名而来,这北地的人,本公子一个都不放在眼里。”

    嘀咕了一通,几个秀才看着他,觉得他甚为威风,也凑了上来,这个问:“这儒衫哪来的,怎么没见布庄里卖?呀,还能涂脂抹粉?”

    沈傲将香妃扇收了,看着这几个土包子啧啧称其的样子,一看,就晓得是京师的同行,论起风尚,这群土包子懂个啥?

    沈傲高傲地看了他们一眼,心里想:“我的书童没带来,若是带来了,保准吓死他们。”

    把玩着香妃扇,也懒得理其他的人渣,倒也有一些真正肯本分读书的人,这些并不是交了银两进来的,而是真正入了王先生等人眼,直接免费入学,他们远远看着沈傲,目中露出了不屑。

    待一干人等进了明伦堂。

    一站定,那首席大弟子,也即是这一科的解元刘杰,开始报花名册,一个个唱名,让每个生员开始领牌子。

    沈傲领到的,乃是丙丁号,他手里拿着这牌子有点懵逼!

    不是读书吗?读书还要领号?而且这号牌,真丑,不讲究,他满脸嫌弃地看着这号牌。

    等所有人领了号牌,刘杰又正色道:“从今日起,学同理之心,尔等各领号牌,先到民家寄住,明日清早,小朱秀才与新建伯要带诸生垦读。”

    垦读是啥玩意?

    寄住?

    还要住这里啊。

    小朱秀才又是哪根葱,我也是贡生,按理来说,也是秀才。

    无数的疑团,涌上沈傲的心头。

    其他诸生,大抵也满是狐疑。

    刘杰意味深长地看了众人一眼才道:“小朱秀才,乃陛下亲赐的秀才,是当今太子殿下,好好听话,敢不听话的,打死了,让家里人来收尸,这是小朱秀才和新建伯的意思。”

    “……”

    哇,这性格……

    好刚烈!

    沈傲摇着扇子,眼睛都亮了!

    我喜欢哪,果然,那新建伯,便是北地的败类方继藩了吧。

    放眼江北,能入沈傲眼的,也只有一个方继藩而言。

    平生不识方继藩,纵为败类也枉然。

    承不欺我也!

    沈傲与众生开始依次出了明伦堂,沈傲倒是想起了什么,道:“早说要在此住宿呀,我家里的换洗衣物还有胭脂水粉没带呢……”

    可惜没人理他。

    他只好乖乖的由一人领着出去,放眼学堂之外,没有住宿的地方啊。

    倒是看到不少粗壮的庄户,提着恶犬,来回走动。

    过了一片田垄,对面便是一排排的屋舍。

    说是屋舍,不妨说是……茅厕。

    至少,沈家的茅厕也可甩这里几条街。

    这些屋舍,显然是紧急搭建的,都是用附近的柴草直接搭起来。

    为了紧急安置来自于密云一带的流民,西山专门划出了一块地,这三百户人,便在此住下。

    “……”沈傲看到这些,已倒吸了一口凉气。

    引他来的人,绷着脸道:“朱秀才和新建伯吩咐过,今日起,你便和丙丁号的两户流民同居,平时吃用都和他们一起,不许跑,若是跑了,先打断腿,你们爹娘是送了大把银子将你们送来西山的,朱秀才和新建伯要对你们负责到底。”

    “什么?”沈傲冷笑起来,很是嚣张地道:“我家的狗舍也比这里好。我要走,谁敢拦?”

    他牛气哄哄,这地方,没法呆了,还是回家去。

    可事实上,有人显然比行动得更早,哀嚎一声,便朝着田垄另一头狂奔而逃。

    可只是一下子的,一群孔武有力的庄户闻讯,和恶犬一道,提着叉子便追,那人哪里逃得过,直接扑倒在了雪地上。

    接下来,沈傲便看到,一行人拥簇着一个秀才模样的少年人,与另一个公子哥模样的人肩并肩,朝着事发地去。

    然后……他看到了毕生难忘的一幕。

    这两个少年,围着那倒在雪地里的读书人,便是一顿拳打脚踢。

    下手……很狠!

    “跑啊,给本秀才跑啊,你倒是跑啊!刘家的?哪个刘家,你爹再厉害,有本秀才的爹厉害?老方,将他挂起来,挂起来抽,我……久病成医,有经验!”

    “呃啊……”

    似是抽筋拔骨一般,那人的惨呼,直冲云霄,让沈傲禁不住的打了个寒颤。



    沈傲吓尿了。

    亲眼看着那两个少年郎命人插了个木桩子,接着将那个被打得半死不活的人,如稻草人一般的挂起来。

    而后其中一个少年手持着鞭子,开始对捆在木桩上的人狠狠的抽打。

    那人顿时被打得皮开肉绽,拼命的哀嚎。

    好了半响,小朱秀才终于打累了,另一边的人便体恤他道:“殿下,你累了就歇歇,臣来,臣来试试看。”

    接过了鞭子,又是一阵猛抽。

    到了后来,那人已是奄奄一息,连呼救和哀嚎的声音也渐渐弱了下去。

    小朱秀才这才扶了扶自己的纶巾,斯斯文文的拍了手,口里还在逼逼叨叨的道:“好话说尽,你偏不听,竟还敢跑,真是讨厌!”

    方继藩气喘吁吁的,手脖子疼,扭了扭手脖子,口里呵着气,他也很生气,学生逃跑,这是对老师的侮辱啊,士可杀不可辱!

    于是他边扭动着手脖子边气呼呼的道:“吏部一个主事的儿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多打打就老实了。”

    小朱秀才又扶了扶要摔下来的纶巾,抬头看天:“其实打了也未必老实,这一点,本秀才也很有经验,不过打了心里痛快,这是真的,不打不成器,这句话,本秀才算明白了,这书院办得好,本秀才很喜欢,教书育人,真是一件痛快的事啊。”

    二人肩并着肩,也懒得管身后那生员的死活了,徐步扬长而去。

    似乎一丁点都不计较丝毫的后果。

    这意思有点是,如果死了,那就死了便是,很在乎你的死活吗?

    二人走得很干脆,留下了无数个浑身发冷的沈傲。

    沈傲的牙关颤得厉害,甚至后背也被冒出的冷汗湿透了。

    在老家时,他是何等人,谁见了他,不得眉开眼笑?他是想要如何就如何!

    而现在……

    他手里死死地捏着丙丁号的号牌,突然不再吭半句话了,乖乖的往棚子里溜了。

    只是进了这棚子,却是有一股怪味。

    沈傲蹑手蹑脚的,生怕沾着一点污迹,里头有一户人家,他们也带着几分畏惧地看着他。

    沈傲瞪了他们一眼。

    这户人家一个年长的汉子,一个带着破絮虎头帽的小子,还有一个老妪,似是有些病了,躺在稻杆铺的被里。

    “小人……给公子……”

    “别挨我。”沈傲警惕地看着他们,面容甚是疏远冷淡。

    似这样的贱民,他平时是难触碰的,他可是流连秦淮的公子哥,何等的身份,家里的下人,都不会是这样的衣衫褴褛。

    最重要的是,沈傲很嫌弃这一家人身上的馊味,臭烘烘的,讨厌极了。

    若不是怕死,鬼才待在这地方。

    这户人家的男人也老实,不敢去挨着沈傲,让孩子照顾着病人,自己便去洗土豆在外头支的灶棚里做饭了。

    沈傲在这里站又不是,坐又不是,倒是有把椅子,那孩子擦了擦,将手指放在自己的口里,流着涎,那涎水顺着手指头,一滴滴淌下来,他边好奇地看着沈傲,道:“坐。”

    “不坐。”

    沈傲嫌弃地看着椅子,真脏啊。

    他便这样站着,这棚子里的一切东西,他都不敢挨着。

    等土豆熟了,然后再都碎成土豆泥,那男人便这吃食端了上来,还特意寻了一个新碗,给沈傲端了一碗。

    沈傲看着这陶碗,竟觉得胃里翻滚,想吐,冷冷的道:“不吃。”

    “吃一点吧,公子,不吃会饿的。”

    “说了不吃便不吃,少啰嗦,讨厌!”

    这一夜,极为漫长,沈傲萌生了无数回想逃的念头,他很饿,很冷,很困,这一户人家虽是用稻草给他铺了床,还抱了一床被子,可是……看到这床,他就不由自主的浑身汗毛竖起。

    这一宿,几乎是饿着肚子,勉强坐在那还算‘干净’的椅上打了个盹儿。

    可再漫长的夜晚终于还是过去了,天亮了。

    这户人家的男人起了床,继续熬土豆泥,沈傲照旧没有吃,可此时,梆子却响了。

    所有流民的男丁,以及读书人,全数集结。

    足足五六百人。

    沈傲不敢不去,读书……竟还和这些该死的流民们一起?

    沈傲觉得自己肚子在烧,快饿疯了。

    而后看到那秀才和少年郎,两个人带着斗笠来,威风凛凛!

    朱厚照大吼道:“都跟着我,将北麓那一块地垦一恳,人人发好农具,都听好了,谁若是偷懒,别怪本秀才手下无情,本秀才的手正痒着呢。”

    “老方……你有啥想说的。”

    方继藩有点懵逼,努力地搜肠刮肚,才懊恼地道:“都被殿下说完了。”

    朱厚照便神气起来!

    而今,任谁都知道,眼前这个朱秀才便是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竟是这个样子,完全没有他们想象中的感觉。

    而站在朱厚照一边的,自是方继藩。

    方继藩的面容较为俊秀,可一脸凶相,一看就不好惹啊。

    沈傲觉得自己是叶公好龙,心里没有一丁点见到了太子殿下的激动,只是想睡,还饿。

    那刘瑾几乎是贴身站在朱厚照的身后,成了朱厚照的影子。

    他不停第打着饱嗝,和太子殿下一样,他也跟着住在农户家里,农户蒸的土豆泥,他总能吃一大半,拼命的吃,吃的实在撑不下了,这才恋恋不舍的罢手。

    于是乎,从回到了太子身边开始,他永远都在摸着自己鼓起来的肚子,有打不完的嗝。

    这种感觉,很舒服!

    读书人们安排在农户家里,这是方继藩的主意,知行合一嘛。

    而这些农户也需要训练,得教会他们种红薯,种植土豆,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现在关外急需大量的人手,有的是土地,既然安置流民,当然也不能让他们吃干饭,否则这所谓的赈济,就太没意义了。

    因此,这五百多人混编在了一起,朱厚照打头,一群读书人其实和沈傲都差不多,嫌脏,没吃饭,宁愿饿着,他们分发到了农具,一个个有气无力的样子,跟着大队人马走。

    到了北麓,这里甚是荒凉。

    从前这里的土地并不肥沃,碎石子也多,不适合开荒,因而便一直荒废下来,可如今有了土豆和红薯,这土豆和红薯却没麦子这样的娇贵,这些地,如今也可产粮了。

    朱厚照虽是嚣张,可真正开始干农活,却是有板有眼的,他率先扛着锄头,轻车熟路开始翻地,一旁,刘瑾负责的是念书。

    没错,念的是农书。

    这是张信亲自编撰,推广至千户所,千户所再推广给农户。

    为了保证让所有人记忆犹新,能够滚瓜烂熟,所有人开始干活的同时,一面开始强行灌输。

    如何翻地,如何育种,如何除虫,不同土地所需的灌溉,洋洋十几万言,一篇篇的念。

    那些流民们,个个吃饱喝足,能安顿下来,就已是感激了,从前他们本就靠卖气力为生,垦荒于他们而言其实不算什么。

    最惨的反而是这些读书人了,个个饿得前胸贴后背,困得不行,想偷懒,可那朱厚照时不时在前翻地,偶尔还要回头扫一眼。

    甚至特意让读书人在前,跟在朱厚照身边,便于监督,于是乎,沈傲离朱厚照很近,那朱厚照恶狠狠的目光扫过来,沈傲便觉得自己尿意来了。

    这是太子啊,今儿就算打死了自己,多半自己的爹还得乖乖谢恩的。

    惹不起!

    何况,太子殿下亲自卖了气力,这个时候,谁敢偷懒?这边是连太子都不如,真的不想活了吗?

    沈傲打了个激灵,眼泪已出来了,这作的是什么孽啊,爹……你害死儿子了。

    可惜如今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他摇摇晃晃的,拼命拿着铲子,学着身边人的样子,先将碎石铲到一边,片刻功夫,便已觉得自己浑身哆嗦了。

    腰疼得厉害,手臂也酸麻了,这时候倒是一点都不想打盹儿了,很精神,或许是受了太子殿下的刺激,可肚子是愈发的难受了。

    一下子功夫,便开始汗流浃背,沈傲脸上精心涂抹的妆容,那胭脂,已经花了,像花猫一般,可如今,他顾不得这个。

    方继藩主动请缨,表示作为同院长,肩负着督促之责,便提着鞭子,在人群之中转悠,看着不顺眼的,揪出来,按在地上便是一阵暴打。

    于是这片荒地上,时不时的传来的哀嚎,还有那我爹是谁的声音,不过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揍了一顿,一瘸一拐的人便又唧唧哼哼的提着锄铲,干活去了。

    方继藩对自己的工作很满意,威风凛凛,作为一个三观奇正的大好青年,他感受到了自己在改变着什么,尤其是教育读书人时给自己带来的感觉,很满足。

    好不容易捱到了正午,胆战心惊又饿得前胸贴后背的沈傲在太子殿下一声好了之后,几乎是直接栽倒在了垦过的泥地里。

    这个时候,他不嫌脏了,整个人瘫了似的仰面躺在地上,抬头看着苍穹,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他……想死!



    拖着疲惫的身体,沈傲哭了。

    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转。

    回到了茅草屋,铺子里,那病了的老妪还在哼哼。

    沈傲没理她,抹着泪,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

    自己平生,从没有遭到过如此的作践。

    此时,他没心思去顾自己满尘土的脸了,坐在椅子上,直楞楞的发呆。

    这户人家的男人回来了,这是一个沉默的人,到了家,便埋头开始削土豆皮,烧锅做饭。

    那孩子低着头,正蹲在地上用树杈玩着地上的蚂蚁,津津有味的样子。

    沈傲懒得理他们,困,很困,可坐着又睡不着。

    过了一会儿,那汉子便端了一碗土豆泥来,伸到了沈傲的面前。

    汉子很朴实的样子,寡言少语,只一双眼睛,敬畏地看着沈傲。

    他显然对于一切读书人,都是畏惧的,很是小心翼翼。

    沈傲闻到了土豆的香味,于是眼睛直直地看着眼前正冒着热气的土豆泥。

    他迟疑着,终究……还是伸出了手,深吸了一口气,就好像逼良为*的女子似的,终究开始举着筷子挥舞了。

    “小心……”汉子才说到一半,最后才无奈的道:“烫着……”

    呼……

    沈傲开始扒拉着土豆泥入口。

    味道……惊讶的发现,竟是出奇的好!

    在口里细嚼慢咽着,一面泪水哗哗落下,落在碗里,第一次……他发现这个汉子还不错。

    从前他是瞧都不瞧这汉子一眼的,心里只有鄙夷,这些人都很脏很臭,无知且愚蠢,和猪狗没有什么分别。

    可今日,他心里暖了一些,至少在他最孤独,最无力的时候,他发现,原来……站在自己身边的汉子,是人!

    人与猪狗是有分别的。

    从前沈傲高高在上,身边的仆人们不惜作践着自己,变着各种的花样讨好他,从那时起,他便觉得,自己才是人,其余人和猪狗没有分别,只有自己才有丰富的情感,才会哭,会笑,其余人,他们懂什么?

    “真香啊。”沈傲很快就将整晚的土豆泥消灭的清清光光。

    而他的眼泪还在啪嗒的落下,他抽泣着,很难受,当他意识到对面的汉子是个人之后,突然心底深处第一次生出了惭愧之心,这种愧疚感令他感到很陌生,可无论如何,想到自己之前对待他们的态度,他有着糟糕的感觉。

    可惜汉子显然对他的感激不感兴趣,而是专门煮了红薯粥去喂他的老娘。

    他盘膝坐着,将老娘的头枕在自己的大腿上,拿着木勺子,轻轻的吹冷了粥后,再小心翼翼的伸出舌头试了试凉热,方才放进母亲的嘴里。

    老妪嚅嗫着干瘪的嘴唇,慢慢吞咽。

    接着,便是细声细语的声音:“娘……好些了吗?”

    沈傲竟是看得有些痴了。

    他们……也懂得孝道?

    在沈傲的印象里,这些臭烘烘的家伙们,无知且愚蠢,是民,而民这个称呼,自是和刁民、贱民、愚民连接在一起的,他们如此粗鄙,当然不知孔孟之道,可他们怎么会……

    沈傲胡思乱想着,等那孩子自己舀了一碗土豆泥来,蹲在一边啪叽啪叽的吃着,沈傲已顾不得胡思乱想了,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那孩子的碗。

    他……没吃饱。

    顿时,涎水不禁在口角里打着转转。

    那汉子已给老娘喂完了粥,道:“要不公子睡一会儿吧,下午怕还有事做。”

    “……”

    沈傲艰难的,将自己的眼睛从那孩子手上的土豆泥上移开了,才道:“你叫什么名字?”

    这是他第一次和汉子说话。

    汉子笑了:“张三八……”

    “……”

    张三八!

    这名……

    张三八解释道:“在族中,小人排行三十八,咱们下里吧唧的人,也不会取名,就顺着数往下叫便是了。”

    沈傲理解了。

    本朝太祖还叫朱重八呢,都有一个八字,没毛病。

    “那我打个盹儿。”

    实在太困了,沈傲觉得受不了。

    只是坐在椅上,实在睡得艰难啊,于是他也不理会这么多了,直接钻进了张三八给铺的麦秆铺里,这里,居然出奇的暖和,竟还有一股麦香的味道。

    沈傲很快就睡了过去,睡得很香,很踏实。

    …………

    此时,朱厚照和方继藩以及刘瑾三人,正围着一个盆子席地而坐。

    这也是一处农户的家里,土豆是朱厚照亲自炖的,整整一大盆,他是自来熟,招呼着农户一起来吃,那农户不敢,自个儿盛了一碗便蹲到外头去吃了。

    朱厚照笑嘻嘻的,似乎对此乐在其中。

    刘瑾摸了摸自己的肚皮,他又饿了,匆忙忙的给朱厚照盛了一碗土豆泥,又给方继藩盛了一碗,他不敢看方继藩的眼睛,一见到方继藩看他的时候,就下意识的低着头。等二人都盛好了,他直接端了盆子,拿着饭勺,便开始吧唧吧唧的吃起来。

    朱厚照吃着这土豆泥,也是有滋有味的,累了一上午,吃什么都香。

    只有方继藩觉得生活有些残酷,筷子拨动着土豆泥,眼珠子乱转,有一搭没一搭的道:“殿下……”

    “啥?”朱厚照吃得很痛快,口里咀嚼着,一面回应。

    方继藩道:“方才臣看到了一头牛。”

    “啥意思?”朱厚照警惕起来。

    “就在回来的路上,那牛浑身都是膘,啧啧……”方继藩口水便不禁要流下来了。

    朱厚照秒懂了方继藩的意思了,却是道:“那又不是别人的牛,是咱们西山的牛,自己家里的。”

    “我只是说一说嘛……”方继藩便低头吃了一口土豆泥:“殿下这么激动做什么,不过……那牛的面相不太好,看着像短命相,没准儿,它一不小心……”

    朱厚照眼珠子瞪大了,哼了一声道:“你自己想吃,为何总是怂恿本宫,老方,本宫琢磨了很久,不太对味啊,为什么每一次都是你告诉本宫哪里有牛,却是本宫去做这些伤天害牛的事,你跟着坐享其成。”

    方继藩脸一红,低头闷不吭声。

    朱厚照继续吃土豆泥,边道:“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老方,自己家的牛,你舍得宰了?吃土豆泥吧。”

    “噢。”方继藩点点头。

    一旁的刘瑾已是风卷残云的将这剩下的一盆子土豆吃了个大半,他冷不丁的插话,咧嘴笑着道:“土豆好吃。”

    方继藩便瞪他一眼。

    刘瑾顿时打了个冷颤,再不敢做声。

    吃饱喝足,勉强睡了一会儿,朱厚照便神气活现的起来了:“垦读了,垦读了啊,老方,起来,快起来。”

    雄赳赳气昂昂的,朱厚照扛着他专门锻打的锄头,上头还铭刻了‘小朱秀才’、‘西山总兵官’、‘西山书院院长’的铭文。

    虽然这家伙做的事儿粗糙,可方继藩发现,这厮居然是个很有仪式感的人,很讲究,看上去很逗比的事,他却很认真,譬如伪造了圣旨,就不只是圣旨这样简单,他得有一套总兵官、院长、秀才专用的器具,他不但要刻总兵官的铜印,也弄出西山书院院长的印章,都别在了自己的腰上,走起路来,两枚印撞在一起,发出别样的声音。

    除此之外,便连锄头,都要显露出自己不同的身份。

    真是个奇怪的人啊。

    呃,是不是干得太认真了。

    方继藩摸着自己半饱的肚子,虽说这事是自己发起的,可原以为有了朱厚照在,自己每日吃的是土豆烧牛肉,谁晓得这个家伙吃土豆泥都吃得出奇的得劲。

    下午,又将所有人都召集了起来,开始点卯。

    结果发现有一个读书人没来。

    朱厚照暴怒道:“为何没来,人在哪里?”

    一个农户小心翼翼的上前道:“他哭了一正午,说想他娘。”

    朱厚照摩拳擦掌,龇牙咧嘴地道:“就他有娘吗?本宫也有娘,人在哪里?”

    片刻功夫,朱厚照便拖着一个身材瘦弱的家伙出来了!

    这人嚎嚎大哭着,边道:“我不读书了,我不来西山书院了,我要回家……”

    “挂起来!”朱厚照神情冷峻地道。

    他回头看了方继藩一眼,倨傲地道:“老方,你读过很多兵书吧,本宫也读过,这兵书之中有一句话,叫令行禁止,今日让你瞧瞧。”

    那读书人已被挂了起来。

    所有想要回家的人,此时都不约而同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沈傲正午吃了一碗土豆,又睡了一会儿,因而觉得好受了一些,可还是觉得日子很难熬,时时刻刻都想着,不知什么时候才能逃离这人间地狱。

    而现在,他看到那读书人被挂在木桩子上,可无论怎么哀嚎,下头的太子殿下,却丝毫不动容。

    方继藩则是抱着手,仰着头看那读书人,也只抿着嘴,没有做声。

    “他说他想回家!”朱厚照恶狠狠地瞪了所有人一眼,接着道:“你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吗?本秀才跟你们在一起,同吃同睡,还有老方,老方也跟你们一起,吃的都是土豆泥,住的都是麦杆铺子,好嘛,本秀才和老方没有对不住你们,你们倒是对不起本秀才和老方起来了。”

    …………

    一天又结束了,完成工作是老虎最开心的时候,大家早些睡,晚安了!



    那挂上桩子上的人再不敢迟疑了,立即道:“再不敢跑了,不敢了,我要好好读书!”

    “……”

    “学生喜欢西山书院,一定好好读书。”

    沈傲亲眼看着那人从桩子上放下来,然后太子殿下拍了拍他的肩:“你不会骗本秀才吧?”

    “不会。”那人挤出笑容,可却像是比哭更那看,口里道:“跟着太子殿下读书,是学生幸事,是祖宗积了八辈子的德。”

    沈傲心里突的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他觉得,这个人,像自己。

    委曲求全……

    下午的任务是挖沟渠,干了足足一下午,又是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到了傍晚,沈傲手上和脚下俱是茧子和血泡,可一回到了棚子,便见那孩子蹲在那削土豆皮,沈傲上前,捋起袖子道:“我来削。”

    等张三八回来,将土豆炖好做好了土豆泥,沈傲吃过,不知为何,竟这土豆泥,是越吃越香了。

    连续几日都是如此,沈傲每日跟着劳作,学的乃是农书,太子殿下带着大家垦了一大片的荒地,他们开始挖沟引水,后来开始在暖棚里摆弄一下暖棚里的蔬果。

    那农书的第一篇,沈傲已能倒背如流了,他还开始在学骑马,北麓那儿有专门的放马场,这马上没有轿子舒服,不过很过瘾。

    他和张三八也渐渐熟稔了,这才知道,原来张三八祖上竟是江南人,和自己也算半个同乡,而且跟张三八熟悉后,才知道这男人是个极幽默的人,有时说的话,能惹来沈傲的哈哈大笑。

    孩子开始去学院的蒙学里启蒙,下学回来,沈傲扒拉着碗里的土豆,当然,因为这半个多月,他们都在暖棚里种植蔬果,所以往往土豆里会有一些其他的蔬果,甚至还会有一些鸡蛋之类的东西,沈傲饭量大增,一般学里发给他的鸡蛋,他先是欣喜不已,吃过了土豆泥,愉快地盘膝坐在麦秆上,小心翼翼的剥了蛋壳,那孩子便蹲在一旁,流着涎水。

    “……”

    沈傲咳嗽一声道:“你想吃?”

    孩子点头。

    沈傲脸上显出了几分挣扎,最后无奈地道:“好吧,你吃蛋黄,我吃蛋白。”

    孩子又点头。

    沈傲看着孩子乖巧的样子,觉得自己良心受到了谴责,下意识地道:“罢了,你吃蛋白,我是蛋黄。”

    孩子依旧点头。

    沈傲却是久久地看着孩子,沉默了很久,才道:“都给你吃了?”

    “叔叔不吃?”孩子一脸诧异。

    沈傲便叉着手道:“我们沈家,鸡鸭鱼肉,什么没有,莫说是区区一个蛋,就是一头牛,我想吃,还吃不着?”

    孩子的脸上露出了崇拜之色,笑着道:“叔叔真厉害。”

    嘴上是爽了,面上也觉得有光了。

    只是接下来,却轮到了沈傲蹲到一边流着涎水,看着孩子将蛋小口小口的吃下。

    孩子吃得极用心,似乎这蛋于他而言,是宝贝一般,只一小口一小口,可这对沈傲而言,有一种百爪挠心的感觉。他在一旁赶着急,你倒是一口吃了啊,给个痛快罢。

    夜里,棚子里会掌油灯,孩子在光亮下作白日先生们的功课。

    沈傲站在他身后,指指点点。

    凡事都会有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沈傲不再喜穿花衣了,那件上好绸缎的花衣服,直接改成了两套孩子的衣衫,他甚至尝试着给老妪治病,沈家是诗书之家,读过书的人,多多少少都看过一些医书,沈傲觉得学院里的一个郎中是个庸医,否则这老婆婆的病,为何总不见好?

    他想办法借了一部医书来,闲暇时,便照着医书寻觅治病的方子。

    偶尔会有夜课,夜课里,沈傲开始用心听了,渐渐就养成了习惯,因为再大的苦也吃过了,此时对于沈傲而言,能坐在这里,放松的听着恩师们讲授学问,实是一件再愉快不过的事。

    …………

    沈家里。

    沈文听到了一个极糟糕的消息。

    太子殿下竟是西山书院的院长!

    一下子,他就后悔了,这些日子,吃不好睡不安,天天七上八下的。

    自己的儿子是什么东西,他岂有不知?依着他的性子,若是冲撞了太子殿下,这……沈家要完啊。

    就算是不得罪太子,可太子殿下是什么人,詹事府那儿,难道没有消息吗?太子殿下素来顽劣,自己的儿子本就荒唐,去了西山,鬼知道能学来什么呢。

    他现在真真是后悔呀,自己怎么就吃了猪油蒙了心的将儿子送去了西山呢。

    于是他派人前去西山打听,想得知一点儿子的消息。

    可那儿密不透风,啥都打听不出。

    沈家的夫人刘氏,自是不断抱怨他,说你这老不死的,明知是火坑,还将自己的亲儿往坑里推。

    沈文被骂得抬不起头来。

    想死。

    各种可怖的传闻在京里流传,如沈文这般七上八下的人,如过江之鲫。

    这一日,乃是筳讲,陛下亲临崇文殿,听翰林诸官讲授经义。

    弘治皇帝也很多日子不曾有过朱厚照的消息了,想让人去打听,又觉得萧敬说的有理,可想真正的放手,又有些放不下。

    他也有些茶饭不思起来,可有时恨得牙痒痒,巴不得将这逆子剥一层皮,有时又怕这逆子在西山搞什么名堂犯下错事,心里更是忧虑。

    下头有侍学在讲经,可弘治皇帝思绪已飘飞到了老远。

    “陛下,陛下……您认为呢?”

    弘治皇帝这才回过了神,却是一脸诧异,双目茫然。

    那侍学担忧地看着他,弘治皇帝只好咳嗽一声道:“噢,知道了。”

    他不知道如何回答,为了缓解尴尬,他道:“沈卿家……”

    没人回应……

    弘治皇帝一愣,道:“沈卿家……”

    原来沈文也走了神,等他错愕的回神,有点懵,连忙诚惶诚恐地道:“臣在。”

    “沈卿家在想什么?”弘治皇帝凝视着沈文,呃,他……和朕都失神了?

    “臣……臣……”沈文有些不知该如何回答。

    “你但言无妨,万万不可敷衍搪塞。”弘治皇帝似乎找到了缓解方才尴尬的方法了。

    沈文下一刻,竟是眼眶发红了,甚至流下泪,口里道:“臣……万死,教子无方,臣子沈傲,荒唐无比……胡闹惯了。臣……臣……”

    原来也是为了儿子的事。

    沈傲?

    这个人,倒似乎是听说过。

    从前厂卫那儿有奏报,说是沈文的儿子沈傲曾在秦淮带着一群读书人打人,险些将人打死了,甚至放出了豪言,官府不敢治罪!

    弘治皇帝本欲治罪,可最终,念在沈文的份上,命人继续监视,此后这件事也就渐渐忘了。

    现在看着沈文一脸悲痛的样子,口里继续道:“臣子沈傲自去了西山书院读书,至此再没有消息了,生死不知,臣……心里甚是惦念,他还是个孩子,虽是顽劣……”

    说罢,情绪有些失控了。

    因为有传言是他的儿子,可能已被打死了。

    要不,怎么会一点消息都没有?

    他趴在了殿上,恸哭道:“沈傲是臣幼子,平时将其视如宝贝一样看待,如今生死不知,臣实在是……,臣……臣万死……”

    弘治皇帝皱眉,沈文的话也勾起了他的担心。

    “嗯,卿家不必忧心,萧敬……”他抬眸,看了萧敬一眼:“去西山……”

    “不必去了。”萧敬笑吟吟的道:“陛下,明日不就是冬至了吗,按理来说,是休沐的日子,这西山书院,想来也会放一日假吧。”

    弘治皇帝一愣,这才想了起来,不由失笑道:“是啊,那么明日再说,沈卿家,你不必担心。”

    他安慰着沈文,其实自己的心里也是忐忑不安。

    想想那个自封自己为秀才的败家玩意,弘治皇帝觉得不靠谱啊。

    十之八九,不是误人子弟,就是把别人的孩子折腾死了。

    倘若如此,朕如何给沈卿家交代?

    何况去那读书的,也并非是沈卿家一家人,若是到时候闹大了,那……

    明日就是休沐了吗?

    哎……

    弘治皇帝借着龙体欠安,中途取消了这一场筳讲,不安的回到了坤宁宫。

    张皇后坐在织机旁,正教授朱秀荣纺线,朱秀荣百无聊赖的学着,见父皇来了,嫣然一笑,连忙起身要行礼。

    弘治皇帝此时的心情很低落,让朱秀荣免礼,随即便对着张皇后就问:“太子可有什么音讯送来坤宁宫。”

    那个逆子,虽然鬼鬼祟祟,可和自己的母亲却很亲近的,若有消息,坤宁宫一定知道。

    张皇后却道:“陛下,只听说太子和方继藩在西山教人读书、安置流民,陛下这么一说,臣妾倒是想起,太子已近一个多月不曾有消息了。”

    “哎……”弘治皇帝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不由道:“这么久没有消息,定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朱秀荣在一旁嚅嗫着,鼓起勇气安慰道:“有方继藩在,想来,哥是不会做伤天害理的事吧。”

    弘治皇帝看了朱秀荣一眼,竟没听出弦外之音:“那方继藩,有时也未必是个好东西,他一个人倒罢了,和太子凑一起,说不准便又犯糊涂了。”



    弘治皇帝心里没来由的,有些焦虑。

    他有些后悔当初听了方继藩的话,要让太子来独当一面了。

    在这种患得患失的情绪之下,他捱到了半宿,次日清早起来,方才想起今日乃是休沐。

    他依旧去了暖阁,有一搭没一搭的看着奏疏,却是心不在焉。

    萧敬似乎看出了陛下的心思,便道:“要不陛下召太子和方继藩来问问?”

    弘治皇帝想了想,似乎又想起了一个多月前的承诺。

    沉默了很久,叹了口气道:“罢了,朕说过放手让他们去好好办事的,任他们胡闹吧,天塌下来,也是朕撑着,反正朕已习惯了。”

    …………

    同样焦虑的,还有沈文。

    沈文坐立不安,一宿未睡,想到自己的宝贝儿子,连死活都不知,他便心里难受得厉害,一个劲的长吁短叹的。

    一大清早,心绪不宁的沈文就命人抬着轿子前去西山了。

    沈家上下,在夫人张氏的带领下,早已到了中门倚门相盼。

    沈文还好一些,他得端着,坐在厅里,喝着茶,吃到了一半,突见家里的侍从急匆匆的进来道:“少爷回来了,回来了……”

    “少爷……”

    “儿啊……”

    外头乱哄哄的。

    沈文的心,一下子放下了。

    还好,起码人还活着,活着就好。

    于是沈文兴冲冲的到了中门,便见轿子在中门外停下,一干人涌上去,有人掀开轿帘子,可……

    帘子里竟是空的!

    “……”

    “少爷呢?”有人喝问轿夫。

    轿夫苦着脸,踟蹰道:“少爷说……坐不惯轿子,他自己走一走,就在后头,老爷,夫人,这可怪不得小人,小人努力劝过,可少爷就是不肯……”

    “……”沈文如遭雷击,身子踉跄了一下,他后退了一步,脸色苍白如纸……

    难道,疯……疯了……

    自己儿子是什么人,做爹的最是清楚,就算是在府上,从前院到后园,这个儿子都懒得走动的,恨不得叫人抬轿子送去。

    他在秦淮那里,就号称无骨公子,一方面,是表现他的孱弱,秦淮那儿,越是富贵的公子哥,越是晒不得太阳,迈不动脚,爱穿妇人才穿的华服,上头多花鸟,要施粉黛,便连说话,若是中气十足一些,都会被人取笑,这等风气,颇有几分南朝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岸犹唱后庭花的意味。

    沈文自然对此是极反感的,可是这一家子人都宠溺着沈傲,慢慢的,沈文也不得不接受了。

    可是现在……自己的这个儿子,若不是疯了,怎么连轿子都不坐,从西山那么远的路步行回来?

    这不是疯了,还是什么?

    沈文觉得自己的心,绞痛起来。

    他捂着心口,感到快要喘不过气了。

    就在这时,在那街角处,只见一个人正背着一个包裹,徐徐而来。

    他脚步很稳,脸上的肌肤黑了许多,依旧还是很瘦。

    可这瘦与离家时不同,那时候是纤瘦,而如今,在这初冬,北风呼号,吹着他的麻布儒衫飘起,可他的身体,却如标枪一样的挺直,面上的柔媚,早已不见踪影,竟多了几分菱角,眼睛也有神了许多。

    沈傲不愿坐轿子,是嫌轿子太晃,还是脚踏实地舒服一些。

    一路步行而来,虽有十几里地,身后还背着包袱,包袱里有换洗的衣服,还有带回来的一些礼物,没错,他带礼物回来了。

    这十几斤重的包袱,再加上十几里的步行,沈傲却是不觉得累,连换气的声音都没有。

    一个月的艰辛劳作,他学会了如何种植土豆,能将大半的农书背个滚瓜烂熟,还学会了做饭,当然,主要是知道如何削皮以及掌握炖土豆的火候。

    他已经开始熟悉和习惯使用火折子,知道如何引火,学会了骑马,不过还未够熟练。他还射过箭,不过箭术一般;除此之外,他还自学了半桶子水的医术,还有就是这一身的体力了,有了一副还不错的身体。

    他走到了门前,见到了自己的父亲和母亲。

    眼泪,就已遏制不住,在眼眶里团团打转。

    连张三八,尚且知道孝顺啊,尤其是看着张母一身是病痛,半夜因疼痛,低声呻吟。沈傲在夜里,就躲在被里哭。

    打小开始,他便受父母的宠溺,一直都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从前读书,每日都是孝啊孝的,可是事实上,他和方家那个该死的败家子差不多,道理都懂,就是完全没有礼数,平时惹是生非倒也罢了,动辄就气得沈文和张氏半死。

    在西山,他终于知道,或许有一日,自己的父母亲也会如那张三八的母亲一样,无论贫贱富贵,他们终究都会垂垂老矣,都会病魔缠身,都会躺在榻上,再也没有气力跳起来,指着自己鼻子骂不肖子。

    沈傲在西山里,学的更多的,是珍惜。

    其实此时,沈文和张氏还未认出沈傲。

    只看到一个奇怪的男子,背着包袱到了面前,他们依旧还在等待着一个敷着粉黛,油头粉面,肤色带着病态般白皙的儿子。

    可这个男子到了他们面前,哭了。

    他哽咽着,放下了包袱,拜下道:“沈傲见过父亲,拜见母亲,儿子游学在外,令父亲、母亲担忧,罪该万死!”

    “……”

    是沈傲的声音,个头也差不多。

    唯一不同的就是……

    沈文吓了一跳。

    真的是儿子。

    可问题的关键在于……他……他……他跪下了。

    从前的沈傲,会做这样的事,会说这样的话吗?

    这不像自己的儿子啊。

    可一旁的张氏,听出了儿子的声音,浑身已经颤抖,由丫头搀着,才勉强撑住,口里大呼一声:“儿啊,我的儿……”

    沈傲站了起来,掸了掸身上的麻布儒衫,头上没有戴纶巾,却只是将头发蜷起,结成寻常的发髻,他上前,一把搀扶住了张氏。

    张氏仔细打量着他,终于在眉宇和五官之间寻觅到了儿子的影子,于是乎,泪水涟涟地道:“怎么黑了这么多,瘦成了这个样子,这哪里是去读书,这是作践我儿啊。”

    沈傲只抿着唇,露出了微笑,不以为意的样子。

    沈文心里已是翻江倒海,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沈傲,拼命的忍住心里的惊讶,背着手,故作镇定地道:“有什么话,回屋里再说,来人,给少爷背包袱。”

    接着便有下人上前要接过沈傲的包袱,沈傲却是摇头道:“孩儿自己背着就可以了。”

    沈文脑子发懵了。

    见鬼了吗……

    一定是见鬼了。

    这是幻觉,是幻觉。

    他脚下轻浮,像踩在棉花一般,像做梦,故作镇定的回到了中堂。

    沈文和张氏坐下,沈傲却没有急着坐,而是将包袱打开,先是滚出七八个洗干净的土豆。

    沈傲道:“父亲、母亲,这土豆,是孩儿自己种的,现在土豆还未推广,这东西还算稀罕,也不知父亲和母亲有没有尝过,因而带来了一些。还有……”

    接着,又从包袱里取了一根木簪子,这木簪子看着普通,却打磨得很光滑。

    沈傲朝张氏身边的丫头道:“这是给小蝶的,小蝶,从前我总捉弄你,欺负你是个丫头,对你百般欺辱,我……我……在西山,事后回想,心里便锥心的疼,我真不该如此,我听张三八说,男人是不该欺负女子的,他说的很对,我也不知该如何才能消解你的恨意,这簪子,是我闲暇时学着隔壁的刘铁金打制的,他是个好木匠,我学着做,足足花费了我半月的功夫,你不妨试一试。”

    他上前,将木簪子奉上,目光里,带着真诚。

    那小蝶却是吓得大气不敢出,平时少爷可没少动怒打她的,她下意识的想要后退,可迎上了沈傲的目光,竟有些呆滞,鬼使神差的接过了簪子!

    只见这簪子,摸着很是滑润,虽只是不抵钱的木头所制,却能看出花了许多心思。

    小蝶将簪子收了,可是她眼底,依旧还带着如梦中一般的惶恐。

    生怕梦醒了,世界又回到了原来的样子。

    沈傲接着又笑了,他似乎已经习惯了平和的微笑,再没有从前的张狂,或者矫揉造作。

    他道:“本来想多带些一点礼物回来的,可细细一想,父亲和母亲在家,什么都不缺,就算是带回来也没什么用。”

    “……”沈文自始至终,都没有吭声。

    他一直盯着儿子,心里则一直在琢磨,自己的儿子,到底怎么了。

    可见儿子这般样子,却给了沈文一个别样的感觉。

    虽然没有华贵的衣衫,虽然没有佩戴金玉,虽然头上没有顶着纶巾。

    可是……沈傲现在的模样,才该是一个读书人应该有的样子,温文尔雅,不卑不亢,彬彬有礼,知所进退。

    可问题在于,这样的儿子,还算自己的儿子吗?

    “父亲……”

    沈文此时却见儿子居然朝自己作揖。

    这是很标准的读书人礼节,没有敷衍,郑重其事,他叫着父亲的时候,那嗓音的背后,似乎也带着真挚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