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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败家子txt下载

    “……”

    沈文沉默了。

    沉默了很久。

    良久,他才接受了事实。

    他仔细的看着自己的儿子。

    这个曾经他不敢跟同僚言及的儿子。

    此时看起来很英俊。

    尤其是面上少了病态的白皙,多了几分菱角之后。

    那双眼睛,也变得有神了。

    总之,这是一个风度翩翩,却又英俊潇洒的读书人。

    这一点……像自己!

    他眼中,满是欣慰!

    他久久地凝视着沈傲,而后,他哽咽了。

    终于还是没有克制住情绪啊。

    “你……你在书院,学到了什么?”沈文还是想尽力掩饰自己已经失控的情绪。

    可失控的情绪,却如泛滥的江水,甚至话说到了一半,眼泪便啪嗒的落了下来。

    沈傲沉默了一会儿,想了想才道:“只学到了一样东西。”

    一样东西?

    可对沈文而言,这儿子,何止是学了一样。

    他尽力地摆出了父亲的样子,下意识的去捋须,哪知道,胡须竟已湿润了,不知觉的被泪水打湿了,道:“是什么?”

    平静地道出了两个字:“耻辱!”

    “什么?”沈文皱眉,这个简短的答案一时间令他愕然。

    耻辱……

    耻辱是什么东西?

    看着父亲脸上狐疑的表情,沈傲接着道:“君忧臣辱,民困仕辱。”

    “……”

    见父亲依旧没有说话,沈傲又道:“君王若是有忧心的事,这是臣子们没有尽忠职守,不能为君分忧,所以,这是臣子的耻辱。”

    “这个为父知道。”沈文认同地颔首点头。

    “而天下万民,赤贫者,不计其数,他们的生活,困苦不堪,老母病重,也没有银子抓药纾解;一日不过两餐,饥肠辘辘,衣衫褴褛,他们的苦痛,难以想象。”

    “……”这些道理,沈文自然都是懂的,可是他却是难以想象,儿子竟会说出这番话来。

    而事实上,沈傲是彻底的被震撼了。

    即便他接触的,只是张三八这样的人,即便张三八住在了西山,总还勉强可以过下去。

    可这种冲击,绝非是后世某个电视节目可以比拟的。

    后世的节目,是穷富之别,穷人与的富人之别,不过是中产去了穷困的农民家里罢了。

    可沈傲所受到的冲击,显然比这强烈得多。

    他第一次,承认了张三八是人,他们既不愚蠢,也不刁蛮,更不低贱。

    他们也有喜怒哀乐,他们和自己是一样的。

    这种朝夕相处之后,一股巨大的同情感和无数的疑问也就滋生了。

    他们并不愚蠢,可为何他们如此困苦?

    他们整日劳作,可为何还饿肚子?

    他们为何可以忍受这些?

    似沈傲这样的人,一掷千金,享受着无以伦比的富贵,当他感受到了张三八的日子,渐渐适应,渐渐习惯,慢慢的,回想着从前的过往,他有一种感同身受之心。

    于是他开始疑惑了,最终,他找到了答案,是王先生告诉他们的。

    沈傲抬头,深深地看着自己的父亲,道:“他们饥寒交迫至此,还要服徭役,还要应付各种官吏的盘剥,供养着无数王侯将相,无数读书人可以通过土地的投献,便可衣食无忧,这合理吗?”

    “……”沈文一颤,竟是真的说不出话了。

    卧槽,这怎么有点……像要挖沈家的根啊。

    沈家诗书传家,诺大的家业,不就是靠着……土地的……

    他不敢深想下去了。

    沈傲的声音渐渐高昂了起来:“这不合理!因为这些衣不蔽体的百姓,养活了无数似我们沈家这样的仕宦人家,可我们安心的吃着民脂民膏,养尊处优,沈家一墙之隔,便是饥肠辘辘的百姓,而我们在此,却是千金买笑,暴饮暴食无度。”

    “这是耻辱啊。王先生说,真正的士大夫,会为此而羞耻,天下需要士人,士人受百姓所供养,这也没有错,唯一不合理的,便是士人既享受了民脂民膏,就需承担责任!”

    “责任?”沈文不禁松了口气!

    他差一点点就以为自己的儿子是想要把沈家千金散尽了,那就真正是败家玩意了。

    而这时候,沈傲的声音倒是温和了一些:“我们的责任,便是学好本领,带着百姓,朝着天下大治,去做事。若是战争来了,士大夫该拿起武器,冲在最前,抵御敌人。若是发生了灾荒,士大夫应下田垄阡陌之间,带着民众寻找救灾的办法。士大夫该看的比人更远,发奋去学习各种技艺和知识,心里存着良知,尽心去改善民生,士大夫该有强壮的体魄,该满腹经纶,要能骑马,能射箭,百姓们不懂的事,他们可以代劳,他们享受了民脂民膏,并非是让他们去醉生梦死,而是反哺于民,否则,这便是耻辱,古今多少王朝兴替,人们都说是昏君所致,可似沈家这般的人家,难道就没有责任和干系吗?不,沈家这样的人家,若是奢华无度,却不知农,不知兵,经济之道,也一概不知,这才带有天大的干系。”

    “儿子,这一个月,只感受到了深深的耻辱,儿子每一次挥霍,浪费的每一寸光阴,都是他人的血泪,那些能吃两顿土豆泥就能得到满足的人,所求的,不过是有人告诉他们,应当怎样,才能使他们生活好一些,使他们的日子太平一些。可是历朝历代以来,仕宦无数,竟寻不到几人去管顾他们,我们视人为猪狗,视人为草芥,却是满口爱民、仁政,天下最虚伪的读书人,便是如此。”

    “儿子从前做了许多的错事,享受了世上最快乐的事,也吃尽了寻常百姓之苦,而今,受书院的教诲,从此之后,却再无法厚颜无耻的去享乐了。”

    说到这里,沈傲沉默了一下,路上的表情带着几分惭愧,口里继续道:“刚去的时候,儿子唯一想的事就是,什么时候可以回家,什么时候可以不需自己穿衣,可以饭来张口,可以享用世上最好的食物,可以穿回华美的衣衫。可后来,儿子再去想这些时候,脑子里就浮现出了许多西山的百姓,这些人……”

    沈傲带着些艰难地道:“他们已算儿子的朋友了。儿子和他们曾患难与共,儿子在去想何时回家时,还想着如何让人伺候自己,如何奢华无度,心里便会想起什么,突然觉得可耻起来。”

    “儿子现在是新学生员……”

    其实这是第一次,这个儿子说了这么多的话,更是第一次,这个儿子说出了这番似乎很有逻辑性的话!

    事实上,很多话,沈文无法理解。

    不过,在他看来,似乎自己儿子能够开窍,至少不至于从前那般荒唐,他已很满足了!

    儿子说的这些东西,自己不必去理解,只要儿子有这个样子,他就知足了。

    可当沈文一听新学生员四个字,他的眉梢不禁一跳,错愕的看着沈傲。

    沈傲的脸上变得肃然起来,认真地道:“儿子与诸同窗都已悄然立誓,要展平生所学,匡扶天下。这……便是王先生所言的良知,儿子说的话,可能对于父亲而言,是可笑的事,可这不要紧,终有一日,父亲会明白的,会明白在这世上,一群只知死读书,穷究所谓圣人之道的妇孺,匡扶不了天下,开辟大治之世者,非我辈不可。”

    “……”

    到了现在,沈文真的是觉得已经无法消化了。

    这个焕然一新的儿子……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味道。

    可随后,沈文竟是哭了,哽咽着:“其实,管他什么学问,为父心中所想的,其他都不重要,最紧要的,却是你啊,你学什么学问都不要紧,甚至,你是否能中功名也是次要的,为父现在看到你的这个样子,就已知足了。哈哈……只要你肯认真去做一件事,管他是什么,只要不荒唐,为父就可以光明正大的和人说,为父有个儿子,叫沈傲。”

    “儿子会中功名的。”沈傲目光露出了坚定,脸上无比的认真,道:“王先生说,我们做事,要有章法,要学习经济之道,可朝廷既是八股取士,只要朝廷一日还是八股取士,那么……我们的八股就会作的比别人更好。”

    “因为别人中八股,为的是自己的功名,我们中八股,不过是知行合一的一种方式而已,所谓的行,就是通过实践,去找出解决问题的方法,若是作八股,可以解决功名,使我们进入朝班,改善更多人的命运,那么,我们就作八股,而且,要作的比别人更好。”

    他说着,从袖里取出了一篇文章:“近十天以来,几个先生布置了一些八股题,让我们在夜课时作的,这是儿子所作的一篇八股,自然,现在才刚刚开始,远远称不上好,不过……父亲可以看看。”

    沈文看着眼前的这篇文章,眼睛都不禁瞪大了,他战战兢兢地接过了文章,他最大的意外居然在于,儿子居然认真去作八股了。

    儿子在西山,到底遭遇了什么?

    其实他无法想象的是,对于无数在西山的读书人们而言,这世上最愉快的事,反而就是坐在书案之后做文章了,原因无法,因为其他时候,无论是除草还是耕作,或者挖渠、开垦、伐木,都比作八股要艰难十倍,能坐在温暖如春的学堂里,书案之后,难得静下来,去思考一个题,在西山,不是寒窗苦读,而是奢侈的享受。



    西山的历练,并非只是言传身教这么简单。

    这是一种全方面的——洗脑。

    太子殿下和新建伯亲自带着大家耕种、骑马、射箭,使沈傲尝到了生活的艰辛。同时,他虽然对太子和新建伯起初有些腹诽,可渐渐的,习以为常,怨气没有了,人家都愿身先士卒,你还能说什么呢?心里,不过是服气二字罢了。

    若是太子和新建伯只躺在一边乘凉,只怕就没这么好的心态了。

    另一边,却是与农户同住,渐渐的,开始与那张三八以及许多农户们熟识了,与他们同吃同睡,听着他们的见闻,他们对事物的看法,这是一种全新的感受,使沈傲开始渐渐的,和他们寻找到了彼此的共同点,开始用一种张三八的角度,去看待事物了。

    当然,那土豆泥,辛苦的劳作,肮脏的棚子,某种意义而言,也彻底改变了沈傲娇生惯养的臭毛病。

    人是逼出来的,读书人最大的毛病就在于,他们喜欢为自己的懒惰找借口,譬如君子劳心、小人劳力之类,等到真正尝到了生活的艰辛,起初是不习惯,后来习惯了,反而有点受不了太华丽的衣服,吃不惯太精细的美食,偶尔,即便发下来一些肉脯,或是一些点心,那也如平时吃土豆泥一般,吧唧吧唧的吞咽下去,拍拍肚子,哪里有什么闲心,泡一壶好茶,吃着糕点,追求生活上的精致感。

    被太子和新建伯教训如此,和农户是如此。可另一方面,还有和同窗们,彼此之间,也开始受着影响,这里的读书人们都变了,已经习惯了此等艰辛的劳作,大家相互砥砺,彼此安慰,人是群体动物,读书人之间,也开始默契的坚守着某种道德观念。

    譬如在西山,读书人们不再高高在上,高高在上的人,会被其他人的孤立,你想要融入进去,必须自行调整。又或者,像从前一样,谁敢自称自己是君子,而将张三八一样的人,视为小人,很快,这样的人便没人理会了,甚至可能会挨揍。

    道理很简单,这封闭的环境之下,他们与农户共生,早已有了深厚的感情,歧视农户,会惹众怒的。

    于是乎,一种与西山之外的别样氛围便开始在西山之中出现。

    若说他们在西山的生活,改变了他们的认知,使他们有了完全不同的思维,可同时,也对他们此前的认知产生了疑惑,那么在夜课里,王先生以及其他先生们所授的课,却一下子给他们醐醍灌顶的感觉,所有的疑惑,一下子解开了。

    接下来,是一种全新的知识,充塞进他们的脑海,人们通常,都善于用自己所见所闻的世界,去理解这个世界。

    就如古人们看着太阳升起又落下,于是乎,自然而然的会认为,太阳是围绕着自己转的。而一旦当他们进入了太空,真真切切的看到了原来地球围着太阳旋转,这才知道,原来从前的认知,错的离谱。

    在来西山之前,他们也是一样,固执的看到、听到了农户们最丑陋的一面,因为他们和农户之间,过于遥远,他们深信书里的知识,若是直接告诉他们,何为责任,何为知行合一,他们定会嗤之以鼻。

    而这一个月,对他们而言,却是最深刻的认知。

    他凝视着自己的父亲。

    从前,是他父亲嫌他给自己拖了后腿。

    现在……他却发现,自己的父亲,贵为翰林学士,却是养尊处优,出入乘轿,满口经义和爱民,却似乎和民众,距离太过遥远。

    他嫌自己的爹……有些落后。

    自然,这些话,只能藏在心底,他不能说。

    沈文只怕打死都想不到,自己的儿子,会嫌弃自己是个‘庸官’,他低头看着儿子所作的八股文,文笔很生嫩,破题也一般,承题出了几个错误。

    可他能感受到,这是儿子用心所作。

    这是什么感觉呢?

    从前的时候,无论如何,这个儿子也不肯用功去读书。

    可就在这短短的一个多月时间,不需自己的督促,他居然用心的作了一篇八股。

    这八股即便再如何生嫩,可……这是一个极好的开始,老泪一下子打在了文章上,沈文终于抑制不住,哭了。

    “我的儿,你终于懂事了,沈家有幸,后继有人了啊……”

    无论儿子的想法是什么,方才儿子说的一番话,确实是有理,知行合一,难道就不合孔孟之道了吗?去你的朱夫子吧,老夫的儿子要紧。

    他肯作八股,就够了。

    他这一哭,那叫小蝶的女婢,忙是取了丝绢,要去给老爷擦拭。

    沈傲却是接过她的丝绢:“我来吧。”

    很好看的朝小蝶笑了笑,眼里再没有那种矫揉造作的邪魅,显得很清澈,很干净。

    小蝶竟有些发痴,慌忙将丝绢递给沈傲。

    沈傲上前,沈文却是吸了鼻涕,摇摇手:“没什么可说的,你好好在西山读书吧,你这篇八股文,为父就不指教了,学院里的那些先生们,比为父厉害十倍百倍,他们自然会指点你,这篇八股,为父留下来,你不在的时候,留个念想,你放心读书,先生们叫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知道了吗?一定要听先生们的话。老夫下次,若是撞到了新建伯,定要和他说,我这孩子,从前很顽劣,若是在西山,犯了什么规矩,新建伯别客气,该怎么管教就怎么管教。”

    张氏听罢,她心里也是高兴极了,忍不住埋怨:“老爷怎可说这样的话,那新建伯,听说残暴的很……您这不等于给新建伯送了一柄刀,可叫咱们傲儿怎么……”

    沈文几乎跳起来,额上青筋暴出,犹如铁骨铮铮,直言犯上的大臣,抱着随时要撞柱子的态度,板着脸孔:“你个妇道人家有个什么,不懂就闭嘴,读书人的事,是你妇道人家可以说三道四的吗?”

    “……”张氏不可置信的看着不知从哪里来了底气的老爷,本想发泼,心说我不发泼,你是忘了沈家家规了是吗?可今日,看着沈文狰狞的脸,终究,没了底气,不敢吱声。

    正午吃饭的时候,自是一桌好菜,沈傲坐下,沈文满面红光:“要不,我们父子小酌几杯?”

    沈傲摇头:“不喝,在西山不让喝酒。”

    “好好好,不喝。”沈文乐了:“那么……吃饭吧。”

    他举了筷子,沈傲便也低下了头。

    接着,壮观的一幕出现了。

    沈文慢条斯理的才刚刚夹起了一片炒肺叶,沈傲就已呼噜噜的,将小碗的白米饭吃了个干净,桌前的菜,也如风卷残云一般,一扫而空。

    沈文看的眼睛都直了,这……是饭桶啊。

    沈傲抹了抹嘴上的油,打了个嗝:“味道不错,爹,下午我得去抓一点药,还得请王厨子做点菜,尤其是这糖醋的排骨,我明日得带去,三八他娘病了,还缺几味药,这糖醋排骨好吃,小虎子喜欢,对了,得给小虎子买一杆毛笔,他刚学习练字,正好需要一支好一些的笔了,爹,儿子告辞,怕去迟了。”

    “……”

    张三八是谁,小虎子又是谁?

    沈文不明白。

    却见儿子又作揖行了礼,心里一下子就融化了,知书达理啊,知书达理啊,就是吃相有点不雅,饭量也太大了,这是饿了多少天啊?

    咦,他还会抓药?何时看过医书了?

    却又听外头,沈文和正要进来的主事交代。

    以往碰到府里的任何人,沈傲都是鼻孔里看人,今日,却叫了一声孟叔,那孟主事吓尿了,少爷这是咋了,该叫自己喂、那个那个谁啊,怎么叫自己叔了,他忙道:“小人当不起。”

    “得麻烦你,孟叔,我得带一些书去西山,明儿清早就要走,要赶路呢,怕时间来不及,我这里有一个书单,你照着去找,找不到,就算了。”

    孟主事一脸懵逼,看着少爷急匆匆的走了。

    他捏着书单进了餐厅,还未站定,沈文一把将书单夺过来,也顾不得孟主事打话,便低下头,认真看着这书单,他心里有些紧张,不又是从前那《庶子风流》、《公子风流》一类的杂书吧,细细一看,却是‘春秋’、‘史记’、‘唐书’之类的书籍,不算是杂书,也算是正儿八经的学问了。

    沈文像做梦一般:“吾儿,主动要带书去看了?我的天,这真是太阳打了西边出来啊。”沈文饭也不吃了,手舞足蹈的:“老夫亲自去寻,这些书,书斋里都有,都有!”

    “老爷,小心绊着。”孟主事挥汗如雨,小跑着追了上去。

    沈文果然是打了个踉跄,差点摔了个嘴啃泥,他扶着门框,气喘吁吁,平时养尊处优惯了啊,可他心里却是热乎的不得了,喘了几口气,便朝书斋里疾奔去了。

    …………………………

    第四章送来了,会尽快送来第五章,这几天大家不断说变形记,老虎搜索了看了一下,蛮有意思,可惜不能继续看,得不停码字,闲不下来,可怜,求摸摸。



    次日拂晓,细雪纷飞,大地依旧笼罩在冰寒里。

    沈傲穿着蓑衣,头戴着斗笠,背着行囊,便预备出发。

    包袱里,除了自己换洗衣物之外,几乎没有什么私人的物品,都是带给西山的‘朋友’们的礼物。

    他心里怀揣着离家的不舍,也带着对西山的向往,看着自己已是两鬓斑斑的父亲。

    从前,他没觉得自己的父亲已垂垂老矣,只有现在,他看着自己的父亲,却是尽显老态。

    他既希望到了西山,拿出自己的礼物,看着小虎子欢快的笑容,能看到张三八欣慰的样子,希望自己的药能使张母尽快的好起来!

    可是,他凝视着父亲,父亲故作姿态的挺直了腰杆,脚下就像千斤重,难以跨出脚步。

    “去吧,去吧,不可迟到了,书院肯定是有规矩的,你别坏了规矩,否则为父即便在新建伯面前,即便是有些面子,却也使他为难。”

    沈傲心里说,这满京师的人,还没见过谁家在新建伯那儿有面子的,父亲真的想得太多了啊。

    他记忆中,亲眼看到方继藩抓着太子的衣襟,将一个雪球往太子的衣襟里灌进去,冻得太子如猴子一般上蹿下跳,这可是连太子殿下都敢捉弄的人啊。

    可沈傲不觉得有趣,他觉得这两日,眼泪特别多,深深的吸了口气,跪在雪地里,带着不舍道:“父亲,孩儿,去了!”

    沈文别过了头,侧目,不想让儿子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口里道:“去吧,叫你去,好好读书,听太子殿下和新建伯的话。”

    “是。”沈傲站了起来,背着行囊,终于毅然决然的向着茫茫的雪絮深处走去,渐渐的消失在白茫茫的雾中。

    沈文依旧直勾勾地看着那一团已模糊的雪雾,无语凝噎。

    一旁的夫人张氏责怪道:“也不让他乘轿子,你看,这样大的雪,会冻坏的。这孩子天生身子就……”

    “住口!”沈文厉声大喝道:“从前儿子就是让你宠坏的,差点就要毁在你的手里了,再叽叽呱呱,迟早休了你!”

    张氏柳眉一竖,彻底恼了,恶狠狠地盯着沈文。

    沈文沉默了老片刻,脸上凝重的样子终究逐渐的消失,慢慢的换上了一副笑脸道:“夫人,风雪大,快回去歇着吧。”

    ………………

    休沐结束。

    沈文兴高采烈的回到了翰林院,他乃学士,有单独的公房。

    今儿有翰林送来宫里下的条子,沈文兴致很高昂,端着茶盏,笑着道:“子忠啊,累坏了吧,来来来,坐,你们年轻人啊,是该多吃一些苦,嗯……”

    这叫子忠的年轻翰林欠身坐下,显得受宠若惊。

    沈文捋须道:“老夫也有一个儿子,比你还年轻一些。”

    子忠惊叹道:“是吗?从前竟没有听沈学士提起过。”

    沈文脸上的笑容显然久久不退,道:“平时都在院里嘛,这是朝廷官署所在,只论公事,怎么好谈儿女私事呢,嗯嗯,就这样……你去吧。”

    这种感觉,挺好。

    至少……终于可以让别人知道自己有儿子了。

    若是从前的那个沈傲,说实话,沈文真怕提起,被人知道了,心里实是不堪。

    现在不一样了,我儿子还英俊潇洒呢,长得像极了老夫,他在西山书院里读书,还怕将来没有前程?

    忍不住愉悦地哼着曲儿,拿起宫里的条子看着。

    这时,外头却有人气喘吁吁,细碎的脚步由远及近,一个宦官进来道:“沈学士,陛下召见。”

    沈文一下子收敛了笑容,扶了扶翅帽:“这便去。”

    ……………………

    此时,在暖阁里,弘治皇帝显得坐立不安。

    昨日沐休,书院都放假了,本还以为那逆子会去坤宁宫,他也懒得召这小畜生来,就等他自投罗网了。

    可谁知道等到了天黑,依旧踪影全无。

    弘治皇帝怒了,一个多月不见影子,这到底去鼓捣啥了?

    可怒归怒,弘治皇帝的心里还是有几分想念的。

    毕竟,只有这么个儿子啊。

    一切的希望,都寄托在了他的身上。

    在弘治皇帝看来,其实他是将朱厚照当做了自己的延续。

    自己可以辛苦一些,这其实就是为太子的未来分忧。

    自己可以操劳,便是让太子将来少操一些心。

    自己没日没夜的操劳,为了谁呢?真为了祖宗吗?或许有那么一点点,可祖宗们在天上,虚无缥缈,太过遥远,无法企及!

    儿子,却是实实在在的。

    于是这一个多月突然没了一丁点音讯,焦虑和恼怒的同时,也不禁开始思念起来。

    弘治皇帝也能感受到,张皇后因为见不着儿子的失落,莫说是自己的结发妻子,便是自己的女儿秀荣,不也是神魂不属,不停顾盼着吗。

    哎,劳累这么多人为他挂心,真是小畜生啊!

    弘治皇帝又忍不住骂起来,懒得理他了,管他死活去吧!

    有本事,就别来宫里,大明,难道就没有其他的宗室吗?

    就这么心里痛骂了一阵,可到了暖阁后,和刘健等人议着事,到了一半,终究是忍不住了,朝萧敬道:“沈学士人在哪里?”

    萧敬道:“怕是在翰林院。”

    弘治皇帝顿了顿,便道:“请他来,朕有事问他。”

    萧敬会意,匆匆忙去命人请人了。

    刘健等人,似乎也看出了陛下的不安,却都不露声色。

    好不容易的捱到了沈文来了,沈文不知陛下召自己何事,入了暖阁,行礼道:“臣……见过陛下,吾皇万岁。”

    弘治皇帝看了沈文一眼,有点拉不下面子,因而道:“前些日子,命翰林院撰写的烈女传,为何还未有消息?”

    翰林院担负的,除了入值宫中待诏,存档、修史,除此之外,还负责一些修书的职责,譬如烈女传就需要重修!为了鼓励女子们守贞,翰林院需要采集各地烈女的事迹,加以润色之后,编为书稿,颁布天下。

    这事,沈文是不太上心的,他对烈女没啥兴趣,只交代了文史馆负责修撰,却没想到陛下对此如此的关注!

    他肃容道:“臣会交代一下,过几日就上陈陛下,请陛下御览。”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道:“这是至关紧要的事,万万不可等闲视之,嗯,没什么事了,你且告退吧。”

    “……”

    特意让他来这一趟,就为了烈女传?

    这烈女传官修,乃是常例,真有这样紧要吗?

    沈文一头雾水,刚要准备告辞。

    弘治皇帝突然轻描淡写的道:“噢,还有一件小事。”

    沈文连忙道:“不知陛下还有什么吩咐?”

    弘治皇帝脸上依旧摆出一副淡然的样子,平静地道:“你的儿子,叫沈傲是吗?他昨日在西山书院休沐回来了?”

    沈文一听沈傲二字,脸竟是腾地一下就红了。

    是激动的。

    于是他立即拜下道:“回来了,今儿清早才送走的。”

    弘治皇帝便四顾左右的看了一眼刘健等人,才笑吟吟的道:“想来也学了一点学问吧。”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弘治皇帝的心里其实在吐槽,学个屁个的学问,这个逆子,怕是在误人子弟吧。”

    沈文先是一愣,随即明白了,他险些忘了,太子殿下在西山教学呢。

    原来……绕了这么大圈子,烈女传是假,询问西山学院的事才是真。

    “陛下……臣正要进言呢!”他声若洪钟地道。

    可这突然起了的高分贝,差点没把弘治皇帝吓一跳。

    刘健诸人也充满了好奇,很想知道那沈傲如何了。

    “说起来,甚是惭愧啊,陛下,臣子从前桀骜不驯,荒唐透顶。一月前去了西山书院,臣也不抱太大的希望,不过是存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思,可臣子昨日回来……焕然一新啊……”

    说到焕然一新的时候,沈文的声音都在颤抖。

    身躯打了个激灵,接着一身的龙精虎猛,双目如电!从前在御前,总是战战兢兢的沈文,像是一下子年轻了十岁。

    “嗯?”

    焕然一新,这算是好词吗?

    弘治皇帝心里揣测着,听着,像是不祥的征兆啊。

    可他控制力倒是很好,面带微笑,压下心里的担忧,平静地道:“卿家但言无妨。”

    “噢,来给沈卿家赐坐,上茶,不急,慢慢说。”

    接着便有宦官给沈文搬来锦墩。

    沈文也不客气,欠身坐下,等人上茶来,抱着茶盏!

    精神抖擞沈文道:“臣子昨日清早是步行回来的,十几里地啊,还背着包袱,就这么步行回来了。”

    “……”弘治皇帝一怔,脸上露出了讶异之色。

    步行?

    西山,弘治皇帝是去过的,自然知道那路程可够远的。

    此时,沈文接着道:“臣子从前身子孱弱,这昨日回来,却是连气都不喘,整个人啊,就是两个字,精神!”

    说到精神二字的时候,沈文巴不得将从前的沈傲和现在的沈傲拉到皇帝面前亲眼看看,看看这判若两人的沈傲,到底有什么分别。

    说到此处,沈文有点遏制不住自己情感了,眼角又开始泛泪起来:“他见了臣,便开始拜下行礼………哎,陛下您是不知啊,从前那个臭小子,甚为顽劣,没心没肺,自他长大成人,臣……已许多年没见他郑重其事的行过礼了。”



    沈文说的似乎有些夸张。

    沈文的儿子,居然不向沈文行礼?

    这岂不是人渣?不就是另一个方继藩……了吗?

    刘健等人坐在一旁,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们只是惊讶,却是相信沈文说的是真的。

    因为……没有人敢会在陛下面前搬弄是非,而这搬弄是非的对象,还是自己的儿子。

    除非沈文是据实禀奏,因为若是不说实话,陛下只要想查,也不过是交代一声的事,因而沈文定然不敢胡言乱语。

    弘治皇帝面上写满了震惊,却是不露声色地道:“嗯?是吗?还有呢?”

    沈文感触万千地又道:“臣子那一跪,真是令臣意外万分啊,忠孝乃是大义,短短一月时间,臣这顽劣之子,竟能被晓之义大义,西山书院,实是恐怖。”

    弘治皇帝心头一震,太子……竟有这等本事?

    “沈卿家,他还在西山学院学到了什么?”

    突然,弘治皇帝的心舒服了许多,方才对儿子的抱怨已经烟消云散,现在只想从沈文口中听到更多的消息。

    这小子,办事居然还算靠谱。

    古有大禹治水、过门不入,今有太子朱厚照,教书育人,一月不归家?

    可见人性便是如此,同样的事,都有往好里想和往坏里想两个版本,至于人们会通过哪个版本去解读,就全凭自己去印证了。

    “最令人感慨的,是臣子的一席话……”

    其实此前,沈文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决定老老实实的陈奏上去:“他突然明白了民间的疾苦,说天下的士人,所吃的粮食,所喝的酒水,所享受的一切,都是依靠那些升斗小民的供养,这已是人间最大的不平之事,可士大夫们终日饱食,享受了君恩,又自小民手里,得到民脂民膏的供奉,却有许多人挥霍无度,无所事事,浪费了大把的光阴,口里说爱民,却不知民为何物……”

    说到此处,刘健等人则是一脸尴尬起来。

    西山……这些人已经渐渐开始抨击士大夫阶层了。

    认为现在的士大夫们,已经腐朽。

    从前只听说过满朝文武一起卖力的喷着皇帝腐朽,满口义正言辞的骂这骂那。

    可新学其实早就开始有了士大夫阶层,对于自身进行反省的苗头。

    当初刘健已经感受到了,看出了一些端倪,而现在,这种感觉已经越发的强烈。

    谢迁和李东宇也开始凝神静听,他们似乎对西山书院,有了一些兴趣。

    弘治皇帝眼里浮出了几许光芒。

    他自觉得自己已是足够勤政,可平日却没少遭御史言官们弹劾。

    仿佛哪怕是一个百姓遭难,都是他这个天子的错一般。

    虽说万方有罪,罪在朕躬,可有些弹劾,实是没有道理。

    士大夫阶层,上承天子,下启万民,怎么可能出了任何错,都只是一人之错呢?

    此时,沈文继续道:“臣子说,上不能为君分忧,下不可为万民牟利者,这样的士大夫是可耻的。臣问臣子学到了什么,他的回答是,他唯一学到的,乃是知道了耻辱,臣子说,天下竟有如此多困苦不堪的百姓,而他却自以为是的将其视为贱民、刁民、愚民,从未对他们有过丝毫的怜悯,也没有想过自己所吃的食物,所穿的衣物,是从何而来,是多少人的艰辛汇聚而成。”

    “臣子荒唐了半辈子,如今知道了耻辱,其余的,一概不敢说学有所成。”

    弘治皇帝是真真的震撼了。

    耻辱……

    他的身子微微的颤了颤。

    新学那一套……还真是……

    不只如此,朱厚照这个家伙在西山短短一月,能做到如此的地步,真是难得啊。

    弘治皇帝当然知道,沈傲这样的败家子,荒唐起来有多可怕,可正因为如此,难以想象得到,只是一月之间,转变竟如此之大。

    太子刻了一个萝卜,自封为书院院长,这西山书院能到这个份上,倒也没亏了。

    沈文已经忍不住热泪盈眶,口里接着道:“臣子还作了一篇八股,虽是粗鄙之作,可臣在其间看出了其用心,这也是前所未有的事,西山书院对臣子而言,真是恩同再造啊。太子殿下与新建伯施教有方,臣……感激不已。”

    这一番话,完全是发自于肺腑。

    沈文眼圈都红了,他这儿子当初到底有多坑爹,才到这个份上啊。

    刘健等人不禁唏嘘,尤其是刘健,其实是感同身受的,自己的儿子……不就……

    而沈文的话,则是宛如一柄剑,刺入了弘治皇帝的心间!

    弘治皇帝很震惊,他是怎么也料不到一个素来以清直著称的翰林清流,居然红着眼圈感激自己那儿子。

    他儿子此前也是个胡闹的主,能气得他上蹿下跳,令他有一万个不放心呀!

    而如此……

    此时,弘治皇帝身躯微微一颤,他捋须,尽力克制自己的情绪,面带着微笑道:“这不算什么……”

    一字一句说出这些话,弘治皇帝心里,已涌出了几分异样的感觉。

    这叫什么呢……似乎是叫满足感。

    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

    弘治皇帝顿了顿,继续慢条斯理地道:“太子和方继藩,不过是小儿胡闹而已,沈卿家太言重了。”

    小儿胡闹,这算是定性了。

    可这定性让人懵逼,小儿胡闹都能专治各种人渣,那么这满朝文武都在做什么?扮家家酒吗?

    沈文忙道:“臣之所言,俱都发自肺腑,陛下,太子殿下与新建伯绝非胡闹,臣今日算是服了,这是国家有幸,社稷有幸,太子殿下,英明啊。”

    弘治皇帝已是龙颜大悦,浑身都舒泰起来,脸上则是憋住了笑颜,道:“论起来,太子休沐,竟也没有入宫觐见,可见他教人要有忠孝之心,自己却忘了。”

    沈文等人一愣,连刘健都坐不住了:“陛下,太子在西山施教,劳苦功高,即便沐休之日,十之八九是还在书院之中办公的,臣等不能及也。”

    一下子,弘治皇帝得到了难以言喻的满足感,忍不住,终于笑了:“是啊,看来太子还是有可取之处的,沈卿家,你也辛苦了。”

    他居然有些不知所措,太子……当真能将一个书院办好,如此的有声有色?

    当然,这肯定离不开方继藩的辅佐,可即便如此,这结果,还是大大出乎了弘治皇帝的意料之外。

    沈文,可是翰林学士啊,清流中的清流,这等清流的批判性极强,便是面对天子,那也是历来讲究直言犯上的,他开了这个口,太子的声誉,定然扶摇直上。

    想到这里,弘治皇帝的心情就越发的好,这儿子总算是做了件好事了!

    “这个家伙啊……”弘治皇帝心里想着:“居然也有肯尽心做事的时候,方继藩……诚不欺朕……”

    弘治皇帝满是安慰,等到沈文和刘健等人告退,弘治皇帝眉梢一挑:“今日朕才觉得,太子像朕啊。”

    萧敬在一旁,忙笑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弘治皇帝一脸的眉飞色舞,激动的在暖阁里疾走,方才在刘健等人面前,一直端着,不便表现太多的情绪,可现在,却忍不住想要跳起来。

    他带着满脸的笑容道:“这确实是可喜可贺之事,朕听那沈卿家说他儿子如何改过自新,却犹如听到他在说太子如何改过自新,沈卿家的儿子知道忠义,自然也是因为太子知道忠义,其实那知行合一,也非没有道理,人有了良知,这良知可以是忠义,可以是羞耻之心,可以是一切圣人的教诲,只要有了这些,那么一切就水到渠成了,朕以往时万万想不到有这一天啊。从前朕对这个小子是苛刻了,幸得方继藩的提醒,他这个少詹事,果然朕没有看错。”

    弘治皇帝乐了,如孩子一般。

    此时,他竟和沈文惺惺相惜起来,之所以因为这些‘小事’而激动不已,实是因为他们的共同点是,对自己的儿子,本就没有太高的期望值,于是乎,哪怕是变得彬彬有礼,哪怕是可以亲力亲为,去做好了一件事,都足以让人欣慰。

    弘治皇帝神采飞扬地继续道:“这西山书院是教书育人,又何尝不是在磨砺太子呢?很好,太子一月没有归家,想来也是辛苦吧,朕方才没有体谅到他的难处,竟还满心责备,这是朕的过失,预备一些吃食,赐去给太子,多准备他最喜欢吃的东西,罢了,罢了,朕还是亲自去坤宁宫,太子爱吃什么,他的母亲最是清楚的……还有方继藩…”

    弘治皇帝来回走了一圈又一圈,手激动得在虚空里比划:“他伴驾在太子身边,也一定辛苦,太子这些日子,真是越发的令人刮目相看了,他的功劳不小,朕让坤宁宫也预备一份他的赐食,可不能让他们在西山吃什么苦头,摆驾,摆驾……”

    说是让坤宁宫预备赏赐之物,可实际上,弘治皇帝是巴不得生了翅膀去张皇后那儿分享这一份喜悦。



    西山!

    清早的时候,几乎所有的学生统统赶到了学里。

    点卯之后,让他们歇息一会儿,沈傲迫不及待的回到了棚子里,包袱一打开,小虎子便围了上来!

    沈傲取出了糖葫芦,取出了竹筒装好的糖醋排骨,取出一个拨浪鼓,还有一个糖人。

    小虎子兴奋得手舞足蹈,不断地摇着拨浪鼓,发出悦耳的声音,随后,他骄傲地将拨浪鼓别在自己的裤腰上,却舍不得吃糖葫芦,珍视如宝地收藏了起来。

    沈傲又开始嘱咐着张三八煎药,为了以防万一,这一次他带来的是十几味药,一部分用来给张母治病,一部分留作储备。

    张三八朝沈傲露出了憨厚的笑容,感激道:“多谢了,有了这些药,这病,八成要好了。”

    沈傲看着麦秆铺上的张母,眼底深处划过了一丝悲凉,张母年纪太老迈了,此时又是颠沛流离,一场大病,几乎耗尽了一切的精力,可以说是到了快要油尽灯枯的地步,即便照方将病治好,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却是未知之数。

    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接触到生离死别,从前在书里,那轻描淡写的‘人相食’、‘人如草芥’,这寥寥几笔对于灾荒以及寻常百姓的遭遇,那时读着,没什么感觉,甚至他忍不住在想,这些刁民真是愚蠢啊,若是地里没有吃的,为何不下河捞鱼,不上山捕雀?

    可如今,真正近距离地接触着张三八和他的母亲,还有这个贫家出身的孩子,他方才知道,在那没有温度的词汇背后,是多少的血泪。

    他甚至还知道,原来张三八是幸运的,他毕竟有幸来了西山,得到了太子殿下和新建伯的庇护。

    张母也是幸运的,至少……她还不至饿着肚子,缺医少药。

    他们的幸运,却更使沈傲领会了不幸,由此又可想象,那些不幸的人,该是如何的绝望。

    沈傲默不作声,他渐渐地习惯了沉默,呵了一口气,似乎觉得还是该说点什么,便道:“是啊,吃了药,病痛就会缓解的。”

    却是不敢去看张三八的眼睛。

    他有种说不出的心酸,感到羞愧,甚至无地自容,该羞愧的何止自己,还有自己的父亲,还有自己的许多叔伯。

    梆子声响了。

    有人到各户来通知:“今日不必烧灶,去饭堂吃,昨日不幸摔死了三头牛,哎,真是不幸啊,太子殿下和新建伯万不得已,只好将牛宰了,熬了牛骨汤,还有烧牛肉土豆吃,这牛哪,真真可怜,平时给咱们耕地,吃着麦秆,便肯为咱们卖气力,临到死了,还给大家滋补,太子殿下伤痛欲绝,吩咐下来,以后这西山的牛都要看紧,万万别让他们摔着碰着了,这牛……不易啊!”

    在饭堂里,正是热火朝天,因为人多,所以椅子都撤了,大家只好站着,一盆盆的土豆烧牛肉搬了来,还有牛骨熬的汤,香气扑鼻,所有人都食指大动,一个个巴巴地紧盯着盆里的肉。

    朱厚照耸拉着脑袋,没有出现在诸生和农户们面前。

    三头牛,其实也就够一顿罢了。

    矿工那儿,已让王金元送去了百来斤,给他们改善一下伙食。屯田千户所,也送去了几百斤,剩下的,全都摆在了饭堂里。

    方继藩心情不错,吹着口哨:“殿下,该去吃肉了。”

    朱厚照一脸负罪感的样子瞪了方继藩一眼,不瞒地道:“为什么每次都是本宫动手,你就站着望风。”

    方继藩拍拍他的肩道:“殿下,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所以都怪你。”朱厚照朝方继藩龇牙。

    方继藩有点懵逼,这也怪我来着?我叫你杀了吗?我只是说那牛健步如飞,肉质一定很鲜嫩而已!

    方继藩便怒气冲冲的朝刘瑾道:“刘瑾,你来评评理,这怪得了谁?”

    刘瑾早就闻到了肉香,心思早飞到食堂里了,一直都在吞咽口水呢,他……又饿了。

    若是可以,他完全可以挑战一下自己能否将一头牛塞进肚子里。

    新建伯突然一问,刘瑾终于从满脑子的牛肉里回神!

    只是……看着方继藩杀人的目光,刘瑾打了个寒颤,顾不得吃了。

    “……”在很短暂的沉默之后,他察觉到了这个问题之下的陷阱,这……是一个送命题。

    “怪奴婢……”刘瑾捶打着自己的小胸口,挤出了泪水:“都是奴婢不好,奴婢贪吃,殿下垂怜奴婢才杀的牛,奴婢真该死,下辈子投胎做牛。”

    这么一听,还真像这么一回事。

    朱厚照倒是乐了,随即搂着方继藩的肩道:“老方,本宫心里好受了许多了,走吧,吃肉去。”

    方继藩也愉快地道:“走!”

    刘瑾哭了一半,呜咽了一声,才感觉到自己后襟都打湿了,好险!可一听要吃肉了,顿时什么不多想了,连忙小跑着追了上去。

    其实朱厚照这个人,在院长这个职位上,是挺有一套的。

    方继藩事后总结,方才意识到,历史上的明武宗,绝非是浪得虚名。

    当初他在大同,能击溃当时鞑靼部崛起的小王子,绝不只是运气这样简单。

    这家伙带兵很有一套,愿意和人同甘苦,不肯吃独食,身先士卒,这无一不是一个名将的基本素质。

    而到了这里教书育人,他用的,其实也是这么一个套路,用方继藩制定的严苛制度去要求别人,可同时,自己作为示范,既然要别人开垦,他就先开垦,要让别人和农户们住一起,他便也和和农户住一起,想要别人辛劳一日之后,夜里还认真上夜课,他也极认真的上夜课。

    甚至,他还学会了记笔记,自己的床铺也不需刘瑾去收拾,清早起来,自己会卷起来。

    正午闲暇的时候,和所有人一样,带着衣篓子,拉着方继藩一起去河边洗衣,方继藩身体不好,大家都知老方有脑疾,有时方继藩洗衣时觉得头晕,便躲到一边棚子里去歇一歇,朱厚照只好取了方继藩篓子里的衣物,乖乖的照料这个病人。

    洗了一会儿,朱厚照兴冲冲的从河边小跑而来,像发现了什么新东西,手里提着一件衣物,美滋滋地道:“老方,老方,你这是啥。”

    方继藩在棚下,觉得有些冷,口里嚼着麦杆,看到朱厚照兴冲冲提着的东西,还拿到鼻子下面,猛嗅:“咸鱼味……平时咋没见你穿过。”

    “……”方继藩很同情地看着朱厚照,他实在不忍心告诉朱厚照,这是内*之所以有咸鱼味,大抵是因为……上午监督大家挖沟渠出的汗多了一些。

    古人是不穿内*的呀,方继藩毕竟不同,他是三代单传,方家未来的繁衍都落在自己身上,因而,方继藩对自己的子孙是格外的保护,按着样式让小香香给自己缝制了几条出来。

    现在看着朱厚照好奇的模样,又闻又撑起来左右观摩,方继藩想了想,才道:“这……这是脸巾。”

    “呀?”朱厚照一脸惊讶地咋舌道:“套在头上洗?”

    “大抵是吧。”方继藩模棱两可的回答。

    朱厚照就乐呵呵的道:“下次本宫也做一条试试,要不,这脸巾明日给本宫先用用看?说定了啊。”

    朱厚照不等方继藩回话,就已经返身,又兴冲冲往河边洗衣去了,似乎觉得有些古怪,他尝试着将内*套头,擦了擦脸,总觉得很是不便,却很快就不瞎琢磨了,知行合一,先用了再去琢磨其中的道理。

    方继藩发誓,以后再也不穿内*了,否则有一天,若是让朱厚照知道了这内*的功能,一定会砍下他的脑袋。

    另外,得再缝制十几条专门用来洗脸,这样才可以完全不留破绽。

    嗯……还是小命重要,至于子孙,有道是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朱厚照弯腰洗衣,那样子极认真,冬日的河水很是冰凉,朱厚照就脱了靴子,踩进了河滩里,起初下水的时候,先是冻得龇牙咧嘴,后来渐渐适应了温度,便弯下腰,给衣服抹上了皂角,学着其他人洗衣的样子,使劲的搓衣服,却又时不时朝着岸上的方继藩吼一嗓子:“老方,头好了没有。”

    “就好了,就好了!”

    接着又低头继续搓洗一副,倒是感到浑身发热起来,汗水落在了河水里,荡漾出了波纹。

    方继藩美滋滋地看着小朱秀才,心里不由感慨,老天爷赏饭吃啊,若是没有脑疾,这日子还真没法过了,做大事的人,偷懒可是不成的,哼哼,若不是我有脑疾,本少爷也定当……事必躬亲。

    在这封闭的环境里,沈傲那样的人在渐渐改变,每一个人也彼此受着影响,朱厚照又何尝不是如此?

    方继藩影响着朱厚照,朱厚照影响着那些读书人,读书人们又何尝没有影响到这位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读书人,农户、矿工、禁卫,再加上方继藩,彼此之间,在不同的价值观努力的碰撞着,最终,又渐渐的融合。



    朱厚照整个人显得精干了许多!

    既然是凡事事必躬亲,便是一般的杂事都不许刘瑾插手。

    洗衣,烧火,做饭,乃至于缝补衣衫,现在是样样都很精通。

    等到了次日,宫里来了人,送来了诸多宫中的赐食,各种鲜有的果脯、糕点,足足有几箩筐之多。

    一份是赐给朱厚照,一份则是赐给方继藩的。

    朱厚照却是显得懊恼起来,东西是不少,可还是不够分啊,毕竟西山这儿人多。

    倒是那宦官将方继藩拉到了一边,朱厚照一看,顿时警惕起来,连忙跟上去,直直地盯着这宦官。

    宦官再不敢拉方继藩密谈了,却道:“陛下有口谕给新建伯,陛下说,新建伯照料太子,劳苦功高……”

    朱厚照顿时额上青筋暴出,脸色通红起来!

    啥?谁照料谁?

    方继藩还是很有道德的,一听就觉得不对了,什么叫他照顾太子?

    太子还需照顾吗?陛下对太子显然是认识不清啊!

    于是方继藩连忙道:“请公公回去禀奏陛下,就说臣惭愧得很,其实臣有脑疾,近来偶有复发的征兆,多亏太子殿下照拂,至于臣照顾太子之事,纯属子虚乌有,臣不敢当,也当不起。”

    朱厚照听了方继藩的话,顿时舒心多了,怒气就一下子消了,咧嘴笑道:“是啊,是啊,回去就这样禀奏。”

    小宦官却是艰难地看了方继藩一眼,又看看太子,踟蹰起来。

    “有屁就放!”朱厚照看着小宦官表情古怪,便不耐烦的喝道。

    小宦官这才哭丧着脸道:“陛下说,新建伯历来谦虚,从不居功自傲,谨言慎行,他早料到新建伯会如此说,陛下……圣明……着呢,所以陛下另有交代,说是新建伯居功至伟,下一次休沐之日,要与太子一同入宫觐见,太子安置流民也有一些日子了,陛下也想听听太子对流民的安置如何。”

    “……”方继藩叹了口气,不知该说啥好了。

    看来一个人的黑历史太多,就不容易令人改观了!

    “还有……”眼看着太子殿下脸色不好看,小宦官忙转移话题,取出了一个小包袱来,道:“这……是公主殿下亲自做的糕点,还请新建伯尝尝,公主殿下说,新建伯为她治病,甚为不易,一直不知该如何酬谢,这些糕点,只是绵薄之意。”

    方继藩将小包袱接过了,小包袱很精致,带着淡香,方继藩心里涌出一丝温情,这是西山一群大老爷们身上寻不到的!

    他刚想说什么,朱厚照便道:“本宫的呢,本宫的有没有?”

    小宦官为难地道:“殿下,这……没有……”

    “……”

    朱厚照显得很惆怅。

    等那宦官逃也似的走了,朱厚照目送着那宦官的背影,脸上变幻不定。

    “好像……每个人都不喜欢我。”朱厚照忧伤的道。

    刘瑾在一旁,则是美滋滋地道:“殿下,奴婢最喜欢您。”

    方继藩板起脸来,他看得出,朱厚照有些沮丧,便道:“殿下,这是因为陛下对你寄以厚望,却又不相信殿下的缘故啊,下月就要入宫,陛下让殿下在此赈济灾民,这是天赐良机,与其在此神伤,不如振作精神来,到时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殿下,可依着臣的办法做了吗?”

    “做……做了,每一户,每一丁,都做了详尽的调查……”朱厚照道。

    “这就是了。”方继藩拍拍他的肩,安慰道:“与其自哀自怨,不如让他们见识一下殿下的厉害。”

    朱厚照这才脸色好看了许多,老方这个家伙平时爱偷懒,爱装病,其他方面,还是很不错的。

    他颔首点头,努力的想了想,却是道:“为啥自己妹子不给自己的亲哥送糕点呢?”

    “这是因为……”

    “糕点拿来。”不等方继藩说完,朱厚照就一把将糕点抢了去,坏坏地笑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得分食才好,本宫先尝尝,你不也说,要和人同甘苦,共患难吗?”

    说着,拿着包袱,一溜烟的跑了。

    …………

    西山书院的生活,枯燥中又带着某些乐趣。

    过了一些日子,西山购置了一群牛马崽子,除此之外,还有猪。

    这些马驹、小牛以及猪崽开始分发至各户,养马和养牛已提上了日程。

    沈傲对于分来的一个马驹极有兴趣,太子殿下和新建伯让他们养马,一方面是观察马的习性,另一方面,据说也是要教授农户们喂养的方法,目的……似乎是为了在关外进行推广。

    屯田千户所已在关外寻觅了一个安置点,开始尝试着种植红薯和土豆,尤其是土豆,乃重中之重!

    将来,千户所将会在那里设置定居点,既然到了草场,有了粮食,有了定居点,可草场也不可如此浪费,同时发展畜牧,也是极必要的。

    新建伯要求所有读书人对自己的养马的心得进行记录,养得好,要知道为何养得好,平时给马吃什么,马的性子如何,若是养的不好,也需记录得失。

    农户和读书人结合一起,养马养牛,倒是极罕见的事。

    这些小马驹和牛犊子的到来,顿时给整个西山增添了几分乐趣。

    每日清早,小虎子都要到圈里亲眼看到了自己的小马驹,方才肯去学堂上学,而张三八开始寻一些草料给小马驹吃。

    沈傲则观察着马驹的粪便,毛发以及马驹每日的性子,一一记录。

    其实方继藩最有兴趣的是——猪。

    古人爱吃羊肉,爱吃狗肉,譬如人们常说的屠狗之辈,其实就和后世的杀猪匠差不多,虽说猪肉的食用也不是没有,不过历来不为古人所喜欢。

    究其原因,是因为古代的猪肉,味道……很酸爽。

    而且在这时代,猪肉的肉产是不高的,因为在于猪发情期比较长,一旦进入了发情期,猪便容易暴躁,肉也少。

    这大抵和人没有什么分别,青春期的少年,除了容易长雀斑,还容易暴躁,动不动来一句‘你瞅啥,你瞅啥’,还特喜欢多愁善感,动辄就犯相思,为伊消得人憔悴。

    可若是下头的玩意儿一割,世界就清净了,人生也没了啥盼头,无非是吃了睡,睡了吃,任世事风起云涌,我自波澜不惊,淡定从容。

    因而,阉了猪,不但猪肉去除了骚气,这猪肉容易得到人的喜爱,而不必像这个时代一样,为了掩去骚臭,不得不放入大量的作料,掩盖其味,制成东坡肉,才可食用。

    可即便如此,喜欢吃猪肉的人依旧不多,人们还是更喜欢羊肉多一些。可若是能去掉腥臭,则大大不同了,能接受猪肉的人,势必大大增加。

    除此之外,就是可以大量的提高肉产量了,没有阉割的猪,冲动易怒,而且极不安分,不安分就喜欢到处溜达,不容易长肉,可若是阉了,肉产则极高。

    阉猪,其实自东汉就出现了,可是并没有大规模的普及,究其原因,是对猪的阉割,不能及时做到消毒处理,很容易导致猪的死亡!

    想想看,你阉十头猪,死了七八头,即便剩余的猪长势更好,出肉更高,且肉质鲜美,甚至这猪只需放养,它也只是慢悠悠的只在附近溜达,不担心它会像未阉割的猪一般,四处狂冲乱撞,还得花费许多人力,专门让人去看着,你也未必肯愿意对猪阉割的。

    那么,要解决阉割的问题,首先要考虑到的,就是用低廉的成本做到消毒,保证阉猪的存活率。

    方继藩特别寻农户们了解过。

    许多农户宁愿养羊,一方面是羊肉卖价更好,另一方面,则是这时代的猪和羊其实都是耗费人力的,必须得有专门的猪倌和羊倌看着,否则很容易走失;再就是这个时代的猪出肉率,其实并不比羊要多多少,方继藩在这里见过猪,确实并不肥,和羊一样,都是皮包骨一般,完全没有后世大肥猪的形象。

    猪倌这个职业消失,是在阉猪普及之后的事。

    总而言之,这时代,肉是奢侈品,想要将肉进入平民百姓家,就非要寻觅到一种高产的牲畜不可。

    猪……就成了方继藩的目标。

    一听说要养猪,朱厚照就显得极不乐意了!

    明朝没有禁止养猪,不过明武宗,也就是历史上的朱厚照登基之后,却曾经下旨意禁止过吃猪肉,认为这猪和自己有点犯冲。

    由此可见,朱厚照对于养猪………有何其大的怨念。

    方继藩几乎是拖拽着朱厚照,一面道:“这是豚,不是猪,说猪的,都是没文化的人,殿下,咱们的目标不是使无数的人过上好日子吗?牛肉有什么好吃的,豚肉才好吃,很香的。”

    “我宁愿杀尽天下的牛!”朱厚照气咻咻的道:“也绝不吃猪…豚……”

    可朱厚照虽是万般不情愿,却还是乖乖的跟着方继藩到了一处圈子,刘瑾也兴冲冲的跟在后头,左右顾盼。

    一旁,有个汉子在嗤嗤的磨刀……



    朱厚照对养猪,有天然的抵触,因为……他姓朱。

    因而看到这些嚎叫的小猪仔们,朱厚照几乎不忍去看。

    刘瑾却是开始流涎了,他脑海里顿时想起了什么,今日……今日……吃乳猪?

    磨刀霍霍的汉子已站了起来,开始在刀上撒了一些酒,而后将刀放在火上烤了烤,便算消毒。

    方继藩还不打算提炼酒精,而是想先试试阉猪的效果。

    因而消毒的措施,是简陋了一些,紧接着,几个人开始捉猪。

    一连串不可描述的一幕之后,随着那猪仔的哀嚎,刘瑾突觉得下身一紧,他似乎想到了当年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同样的一把刀子,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咔擦一下,人生自此改变。

    他脑海里一下子空白了,脸色苍白,冷汗如黄豆一般渗出来。

    众人手忙脚乱的拿着艾草之类给猪的伤口开始包扎和消毒,紧接着,猪仔分为了两队,分别由几户人家领养。

    一个读书人担负起了记录的职责,要确保两队猪的饮食相同,记录下每日重量的数据,同时还要注意发现可能发生的疾病。

    在这里,读书人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千万别小看这些开垦和开沟渠远远不如农户的人,他们最大的作用在于发现和记录,从发现和记录之中,寻到很多宝贵的经验,这些经验或者是无数次的比对,最终寻找到最佳的方法。

    甚至每一只猪仔都进行了编号,喂食的食物也将不同,有的单纯是一些不能培育的红薯,有的是枯烂的蔓藤,甚至一些陈谷,乃至寻常的猪草。

    朱厚照却是觉得自己抑郁了,宛若另一个自己被人咔擦了一下,心……很疼。

    方继藩虽然反复地告诉他,此猪非彼朱,却也不太济事,既如此,方继藩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天气是愈发的冷了,风夹着雪,令人刺骨。

    但是这样的日子,暖棚的蔬果却是开始畅销了,一车车的蔬果送进了京师,几乎不消多久就可以供应京师。

    入宫的日子也越来越临近。

    某天,弘治皇帝如常的安坐在暖阁里,手里拿着一份自大同来的奏疏,心情不错。

    这个冬天,鞑靼人已经不敢犯边进犯了,屯田千户所百来人在大同城外七十里处开始定居,那里有一处大明废弃的军塞,土地还算肥沃,为了防止意外,弘治皇帝特别朱批,命巡边的军马要格外的注意这里。

    这个冬天,有太多的好消息,而弘治皇帝最期待的,就属休沐之日,即将来临。

    他已有两个月没有见过儿子了,天大的气,在时间的消磨里,也已消了个无影无踪。

    于是,在休沐的这一天,他特地早起,便是想着到了暖阁后,一些召见几位阁老,议完事之后,太子和方继藩,怕已入宫觐见了。

    事实上,张皇后比弘治皇帝更急。

    从前的时候,朱厚照不敢去见父皇,却也会趁着父皇在暖阁时,偷偷溜去坤宁宫的。

    正因如此,所以母子二人也算是经常见面,可突然两个月没了音讯,张皇后实是有些焦灼了。

    今儿她也是不安的在寝殿里来回走动,没有等到儿子进宫的消息,却是听宦官急匆匆的来道:“娘娘,娘娘……公主殿下……烫伤了。”

    张皇后顿时吓了一跳,一脸大惊失色:“什么?”

    “是在御膳房。”宦官几乎要哭出来了:“公主殿下非要亲自蒸糕点,说是她费了心,好不容易捏出来的,奴婢们阻拦不住,说是今日太子会进宫来,公主殿下要给太子殿下亲自做这糕点。”

    张皇后既焦急又担忧地道:“太医,太医呢?”

    “已去看了……”

    张皇后便道:“哀家亲自去看看。”

    她放心不下,却是正好她要准备往外走的时候,朱秀荣竟是来了,烫伤的是小臂,其实并不严重,御医给上了药,却也因为如此,使那尚膳监和太医院吓得不轻。

    张皇后凝视了泪眼婆娑的朱秀荣一眼,叹了口气。

    张皇后搀扶着朱秀荣坐下,检视了伤口,见没什么大碍,却还是有些心疼。

    想要责备,却见朱秀荣眼泪如珠子一般落下来,凝噎的样子,心便化了,苦笑道:“小时候,你若犯了错,你的父皇还未责骂你,你便这个样子,眼泪就先巴巴的掉了,倒仿佛做错事的不是你一般,你父皇和本宫,哪里还敢责备你,反而要哄着你。”

    “太子呢,做了错事,还梗着脖子,神气活现的样子,莫说是他犯了错,便是没犯错,你父皇见他那模样,也忍不住管教一番。”

    “哎,都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怎么就完全迥异呢?好了,别哭了,下次要蒸煮什么,让御膳房去办即可……”一面取了帕子为朱秀荣擦脸上的眼珠,一面哄劝。

    朱秀荣这才堪堪收住了泪,楚楚可怜的模样!

    张皇后便道:“哎,今儿该哭的是你那哥才是呀,你信不信,他今日保准又要挨揍了。”

    朱秀荣沉默了好一会儿,眼睛不再红了,才道:“儿臣想……是的……”

    母女二人细细说了一些话。

    这时,又有宦官匆匆来道:“娘娘,娘娘……太子和新建伯入宫了,已至午门!”

    “呀。”张皇后惊喜地长身而起:“当真吗?来的这样早。”

    “听说一大清早,太子和新建伯便步行入京,走了十几里地呢,这一路都没带喘气的……”

    “步行?他也不怕累坏了……”张皇后既有些心疼又有些恼怒地道:“何况如何保证安全?他是太子,是未来的储君。”

    “禀娘娘,据说西山那儿的生员,今日都休沐回家,也都是步行,想来太子才不愿乘撵、骑马!西山书院有近两百多人,浩浩荡荡的,新建伯似乎也怕出乱子,加调了一队羽林卫屯田千户所的禁卫协同……”

    “呼……”

    张皇后松了口,却又紧张起来,回眸看了一眼朱秀荣,道:“看着吧,身为储君,这样步行,少不得要净街扰民,你父皇知道了,又要责怪了。”

    ………………

    朱厚照和方继藩已穿过了午门了,天上大雪纷飞,二人穿戴着厚重的蓑衣,顶着斗笠,一路倒是说说笑笑。

    走在熟悉的紫禁城里,朱厚照既显得紧张,又带着几分期待。

    他看了方继藩一眼,道:“老方。”

    “嗯?”

    朱厚照带着不确定的语气道:“你说,父皇会认可吗?”

    “会的。”方继藩想了想,道:“这个世上,凡事就怕认真。”

    这是朱厚照第一次独当一面后,第一次入宫觐见啊,朱厚照带来的,是他在西山两个月的成果。

    可当他信心十足的时候,却又迟疑了。

    这关系着他这个太子,未来是孩子还是男人的问题。

    这时,朱厚照深吸了一口气,接着道:“打小,每一个人都哄着本宫,都说本宫娇生惯养,大抵就是因为如此!可是很多人不明白,本宫和寻常的人不一样,本宫是个打小就希望做大事的人,可身边的人总是告诉本宫,太子殿下应该如何如何,可以做这个,不可以做那个。本宫若是听了他们的话,可能……会成为一个贤明的太子……”

    朱厚照难得一次很认真:“可是本宫可一丁点都不傻,一个在天下人眼里,贤明的太子,未来未必是好皇帝,也未必能创造出功业,他极可能会因循守旧,会循规蹈矩,会在大臣们的一次次要求下,妥协让步,一次次去做自己不愿做的事,最后养成了习惯,就再没有勇气去根据自己的想法和判断,坚定的去推行什么了。”

    “他们让本宫读史,本宫读了,可越读越疑惑,为什么那篇篇史记里,所谓贤明的太子,最后总是沦于平庸,因而身边的人越是希望本宫去顺着他们的心意去做希望本宫走的事,本宫却一定按着自己的心思去做自己的事,本宫坚持这些,其实很累,也不知这般执拗,到底为的是什么,有时候真想索性顺了他们的心啊。”

    方继藩没有吭声,很认真的听朱厚照的抱怨,心里倒是深感意外。

    这是朱厚照第一次没有说一堆胡话,而是认真的说出自己内心最深处的想法。

    这家伙……原来……还有这么多鬼心思。

    大爷的,小看他了。

    走着走着,朱厚照突然驻足了,抿着唇,凝视着远处的殿宇道:“直到遇到了你,你这个得了脑疾的家伙,本宫认识你之后,就羡慕你了,得了脑疾的人多好啊,无论做什么,都有人体谅你,同情你,你信不信,有几次夜晚,本宫在夜深人静时,都拿头去撞墙,就想着,或许这一撞就脑疾了。”

    “老方,其实本宫知道你有时候有些小气,爱偷懒,还喜欢装病,可是……本宫都不在乎……”

    方继藩瞪大了眼睛道:“殿下,不要凭空冤枉人清白。”

    只是,方继藩却有点底气不足了,原来这小子,竟什么都知道啊。



    其实……以对历史的研究而言。

    朱厚照确实是个很奇怪的人。

    这使得历史上,对于他的评价,几乎是两个极端。

    一方面,在大臣们眼里,这人的名声,其实和当初的方继藩也好不到哪里去,纯属人渣。

    可另一方面,一场击败当时历史上著名大战,却一下子却使人对这个明武宗,有些犯迷糊了。

    大同之战,鞑靼部崛起的草原雄主虎视眈眈,而明武宗居然能指挥若定,将其击溃,这……实在令人大跌眼镜。

    几乎可以想象,为了这一场大战,朱厚照花费多少精力在准备功课,没有人天生就是英雄,也没有人敢说自己,不需任何的经验,就可以击败当时草原上,几乎百战百胜的一代雄主。

    因而,任何人都可以想象,为了这一战,朱厚照势必在半生,花费了无数的心血,去不断的修订作战计划,去了解大明的军制,去熟悉周边驻军的状态,甚至,他远在京师,已摸透了边镇上,每一个将军的好坏。

    这都需无数的积累,花费无数的时间,很多时候,叱咤沙场,不过是数日的荣耀,可在这荣耀的背后,却是十年如一日的苦功。

    因此,方继藩不得不承认,朱厚照是个极聪明,却非常有忍耐力,坚定而执着的人。

    他认准了一件事,后宫的佳丽三千,不能磨灭的他的心志,大臣们的苦劝,也无法动摇他的决心,他可以为一件事,花费一生的努力,他有着极大的远见,认为朝廷对瓦剌部的仇恨,势必会导致鞑靼部的崛起,一旦不能给予鞑靼部重创,迟早有一天,大明将会付出沉重的代价。

    他势必会有一种超强的忍耐力,他可能可以对着舆图,一呆就是一天的时间,可能为了熟悉边镇的将军,以及各部的兵力部署,可以来回翻看无数来自边镇的资料,以至废寝忘食的地步。

    就如……他在西山书院所做的那样。

    他这并不是愚蠢,只是单纯的固执。

    居然……被这小子看穿了。

    方继藩心里苦笑,却依旧保持着微笑,然后,矢口否认。

    朱厚照却不以为意,似乎没有因为方继藩的否认,而有什么情绪波动,他笑了:“无论你是什么人,这都不打紧,你是老方,我是小朱秀才,咱们是兄弟呢。不过……你为啥要养猪,你这啥意思,我总觉得,你故意埋汰我。”

    一说到养猪的事,朱厚照便开始唧唧哼哼起来,方继藩觉得他像小猪佩奇。

    既然太子殿下都交了心,方继藩便不得不乖乖说出自己的想法了:“殿下,屯田的目的是为了什么?”

    “人人有饭吃。”

    方继藩笑了笑:“可将来,若是粮食大量的增产,人人都有了饭吃呢?”

    “……”朱厚照歪着头,开始瞎琢磨。

    眼看着暖阁要到了,方继藩告诉他答案:“那么,人要吃肉,总不能当真吃一辈子土豆泥吧,无论是牛羊,都不适合圈养,出肉率太低了,将来我们会有许多的余粮,有了余粮,可以将其转化为肉,人吃了肉,才会有强壮的体魄,有了强壮的体魄,才是大明未来的根本啊。”

    “你的意思是……为咱们将来横扫大漠……”朱厚照眼睛发光。

    方继藩笑吟吟的看着朱厚照:“文景之治之后,才会有武皇帝横扫匈奴,若无文景之治,哪里来的霍去病呢?一个冠军候的背后,是堆积如山的粮草,是数不尽的强壮汉军啊。”

    “殿下将臣当做兄弟,臣也视殿下为手足,这句话是臣掏心窝子的话,真的,可以用人格担保。”方继藩很真诚的样子,眼里真情流露。

    朱厚照背着手,饶有兴趣起来:“你继续说下去,来来来,且先别去见父皇了,你我惺惺相惜,先寻个地方好好说。”

    “这个……不好吧。”

    朱厚照兴冲冲道:“朝闻道、夕死可矣,读书人不都这样说吗?”

    “……”

    寻了一处殿廊,方继藩继续道:“那么殿下,而今,天降异象,我大明为这怪异的天象,已是疲惫不堪,不知出现了多少流民,这是为何?粮食减产,吃不上饭了啊。人吃不上饭,就要另谋出路,朝廷在谋出路,流民们也在求生,若是朝廷不赈济他们,他们不得已,只能反。”

    “那么大漠中呢?鞑靼部的小王子,前些年,一直对我大明秋毫无犯,可是今年,为何突袭锦州?这是因为,大明缺粮,天下各处,都在缺粮,这天下万方之地,无论哪一个君主,哪一个国家、部族,在这怪异的天象之下,都在谋取出路,人……都是逼出来的,没了粮,就要杀,就要抢,这天下,早已进入了多事之秋了。”

    “因而,臣在西山,折腾红薯,折腾土豆,折腾这猪,其实……就是在为那一日,做万全的准备,自前些年,气象开始发生变化开始,大明想要安社稷,万万的百姓想要活下去,都要做好万全的准备。”

    “养猪,就是生肉,有了肉,百姓们才不会孱弱,才可强壮体魄……殿下明白臣的意思了吗?”

    朱厚照颔首点头。

    “然后呢?”

    方继藩想了想,没有继续说下去。

    因为接下来的话,还是慢慢顺应发展吧,现在说这些,还为时尚早。

    那些号称穿越的人,回到了古代,便嗷嗷叫着要发展工商的,或是要殖民天下的主角,方继藩是懒得搭理的。

    历史之中,这里生活的军民百姓,每一个,都是活生生的人,他们有血有肉,你连饭都让他们吃不饱,一家人只有一条裤子见客,精耕细作都来不及,你还敢将大量的劳动力调配到工商中去,嫌自己死的不够快不成?

    我方某人就算有脑残,尚且还知道,在这个时代,朝廷重农轻商,表面上,是有一套可笑顽固的理论支撑,可实际上呢,却是最佳的选择,物产不丰富,却拥有大量人口,亩产产量率如此低下的时代,任何一个能耕地的劳动力,都是宝贵的,谁都知道,工商能产生利润,古人们不傻,也知道同样一块田,种植桑树,养蚕生丝,产出丝绸,这丝绸的价格,比之种粮,要高昂十倍百倍,可你有再多钱,丝绸织出再多,有什么用?这可是一片习惯性喊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土地,任何一个统治群体,也维持不了三百年以上的统治,没有高产的粮食,没有丰富的肉食供应,贸然玩这个,是找死。

    至于动辄要吊打天下,按着天下万国在地上摩擦的人,那也忽视了社会的主要问题。

    军民百姓们想着吃饱饭,不想饿肚子,他们想安安生生的过日子,想要一身的气力,养活一家老小,凭什么就要九死一生,跟着你深入大漠去效仿秦皇汉武?就为了热血激昂一下,喊一句大汉威武,他们有啥好处?得到一片不毛之地,然后呢?

    满朝的文武,包括了弘治皇帝,没一个人是傻子,满天下的士绅和读书人们,也没一个人是傻子,他们羁縻周边的部族,他们用朝贡的制度,维持天朝上国的体面,本质上,不是因为恐惧战争,而是因为……他们找不到战争的理由。

    朱厚照是一个生错了时代的人。

    或者说,当前的生产体系,根本容不下这样的太子,也容不下未来的天子。

    社会必须一步步的发展,先有高产的粮食作为祭奠,接着必须要保证大漠之中,也有产出,要让人看到,原来,在那荒芜之地,竟也可以从地里生出粮食,人们才肯趋之若鹜,要让人知道,在那汪洋之中,可以货物数之不尽的奇珍异宝,人们才愿下海,无惧于风暴。

    方继藩凝视着朱厚照:“殿下只需明白,当今之世,要出霍去病,得先养猪。”

    朱厚照看着方继藩,有一种这个家伙仿佛在骗我的感觉。

    最终,他乐了:“信你一次!”

    ………………

    暖阁里。

    弘治皇帝的笑容逐渐消失。

    就在半个时辰之前,就已有人奏报,说是太子和新建伯入宫。

    他还乐呵呵的,可左等右等,他心里计算,这个时间,都已足够从午门到暖阁里打几个来回了吧。

    那逆子……

    又做什么了?

    弘治皇帝面上阴云密布。

    终于,有宦官快步进来:“陛下,太子与新建伯觐见。”

    “进来。”

    朱厚照和方继藩一前一后入暖阁,朱厚照下意识的,摆出可怜巴巴的模样。

    方继藩心里感慨,果然,狗改不了吃*啊。

    “儿臣见过父皇。”

    “臣……”

    弘治皇帝摆摆手,他本是想发怒的,可是看了朱厚照和方继藩,气却是消了。

    这两个家伙,看上去吃了不少苦头,又黑又瘦,方继藩还好一些,朱厚照就惨了,像是一下子,年长了几岁。

    弘治皇帝目光温柔了一些:“来人,赐坐。”

    ………………

    第五章送到,呼,长长松一口气,又可以睡觉了,开森。



    朱厚照深吸一口气,大喇喇的坐下。

    方继藩也随之而坐,脸上带着点点微笑,可心里说不紧张,是假的。

    方继藩是真真比朱厚照还紧张啊,当初可是他在皇帝的跟前,信誓旦旦的为朱厚照作保的。

    弘治皇帝脸上也显露着微笑,以前看着儿子,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可是今儿看着朱厚照,却是发现有着不同的观感!

    弘治皇帝带着几分打量,久久的盯着朱厚照,他发现儿子显得老成稳重了一些,胡须竟已长出了茬了,抿着嘴,眼睛很亮,令他感到颇有几分脱胎换骨的感觉。

    弘治皇帝抚案,不露声色,良久道:“怎么这样清瘦了?”

    朱厚照看向方继藩。

    他现在终于明白了一件事了,原来有些话,自己不能说,得让别人说。

    方继藩:“……”

    咳嗽了一声,方继藩振振有词地道:“禀陛下,太子殿下身先士卒,带领读书人、流民耕地,与流民同吃同睡,这两个月是辛苦了一些,因而殿下清瘦了。”

    “同吃同睡?”弘治皇帝一愣。

    他不相信这样的人,会是自己的儿子。

    自己的儿子是历来娇生惯养,长于深宫妇人之手,他会和流民同吃同睡?

    弘治皇帝似笑非笑地看着方继藩:“朕没有问方卿家,朕让太子亲自来答。”

    这摆明着说,你们又想玩什么花样的样子。

    朱厚照事先已经得到了方继藩的授意,双方进行了模拟,因而并没有激动,而是道:“儿臣确实与流民同吃同住,犹如王先生说的那样,想要知道民众所需,便需有同理之心!同理之心,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若不与流民同吃同睡,所谓的同理之心,不过流于形式而已。”

    “那么,你明白了什么叫同理之心?”弘治皇帝面上淡然,他几乎可以想象,这两个家伙在来之前,早就做好了对付自己的准备。

    想骗朕,没有这样容易!

    朕虽不说明察秋毫,却也不是你们两个黄口小儿想忽悠就能忽悠住的。

    他面无表情,只是看着朱厚照道:“好,朕姑且信你。”

    姑且二字,带着几分调侃的意味。

    朱厚照依然没有像从前一般激动,居然很认真的道:“多谢父皇。”

    “……”

    弘治皇帝面上的笑容依然留存着,眼角却是扫了一眼方继藩。

    方继藩一脸无辜,又跟我有关系?好事坏事都要我背锅?

    “太子啊……”弘治皇帝突然道:“你说说看,而今大米市价几何啊?”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像是突然袭击,绕到了朱厚照的身后,直接就给了朱厚照一闷棍。

    你不是说你与流民同吃同睡了吗?你不是说你已有了同理之心吗?

    好嘛,看你知不知民间疾苦,这还不易,这是最简单的问题,若是这个都回答不出,你们两个黄口小儿可就露馅了。

    哼!

    你在西山,自封秀才的事,以为朕不知吗?真是令人大开眼界啊。

    朱厚照却是奇怪地看了父皇一眼,很耿直的摇头道:“儿臣不知。”

    “不知?”果然,露馅了。

    弘治皇帝微微一笑。

    他的御案上,恰恰摆着一份厂卫的密报,当今的米价一清二楚,弘治皇帝目光掠过了失望之色,是彻彻底底的失望了。

    果然,又在这里欺君罔上。

    这是把朕当做傻瓜了。

    想到这里,弘治皇帝冷笑道:“你连米价尚且不知,也敢说与民同吃同睡?有了同理之心?也敢说知道了民间疾苦?朕告诉你吧,自入冬以来,米价上涨了一成,朕正在为此而忧心忡忡……”

    “父皇……”朱厚照突然打断了弘治皇帝的话,深深得看着弘治皇帝。

    方继藩也奇怪的看着弘治皇帝,这不是他想表现出不敬,对于天子,方继藩一向是很恭敬的,因为……他怕死!

    弘治皇帝有些恼怒,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打断朕了,皱起眉头道:“什么?”

    朱厚照便道:“父皇竟然不知,天下九成的百姓都不知米价几何?市面上的米,大多为白米,因而可以作价兜售,而事实上,绝大多数的百姓只在地里刨食,他们没有银钱去购米,一切所需,都是自地里种出来的,除了应付佃租、官府的税赋,余下的都是碎米、烂谷,一家老小,自己吃都不够了,何况,他们自己留下的,不过是碎米、黄米,就算想要兜售,也没人肯买,他们既不懂得卖粮,更没有余钱买粮,粮价几何,和父皇有关系,和满朝的大臣们也有关系,甚至和许许多多的富户,俱都有关,和不少住在城里的中上人家有关系,可是这和八成的百姓却没有丝毫的关系!他们自给自足,并不知粮价若何。因此……父皇问的这个问题,儿臣真的觉得很是奇怪,这与流民有什么关系吗?”

    “……”

    朱厚照一口气说了这么长的话,弘治皇帝却是听得有点懵逼了。

    是这样吗?

    方继藩低垂着头,不敢去看弘治皇帝,因为他实在不愿向皇帝流露出‘**智障’的表情,要留着有用之身,为老百姓多做一点实事啊!

    对……就是这样的,我方继藩不怕死,怕的是不能为人民的利益而死,做着无畏的牺牲。

    弘治皇帝沉默了很久,有点不知如何质疑了。

    他的心里却冒出了疑问,是这样的吗?为何厂卫的奏报里没有说,百官的奏陈里也没有说?

    这时,朱厚照又突的道:“父皇既然问起粮价,那么儿臣就想问,父皇可知道这些流民为何遭灾吗?”

    弘治皇帝一呆,怎么轮到你来问朕了?

    “这……天灾之事,没有定论。”

    朱厚照摇头道:“不是这样的,之所以密云这些百姓沦为流民,其实并不只是因为密云的耕地,无法满足这些百姓的所需,而是因为,密云除了遭遇了灾害之外,许多士绅因为预感到红薯、土豆的大量种植,将会使谷价暴跌,因此他们现在不愿继续种植麦子了,宁愿将土地暂先荒芜,想先观望一下风向再做打算。”

    “……”有这样的事?

    弘治皇帝彻底的懵了。

    朱厚照随即又道:“父皇说,市面上的米面涨了一成,依儿臣来看,这一轮谷物的暴涨,与天灾没有太大的关系,弘治七年开始,天灾就日甚一日,为何从前没有出现如此的暴涨?究其原因,儿臣预计,是诸多士绅,都在观望这个风向,他们宁愿将一些不够肥沃的土地暂先荒着,也不愿租种于人,想着以后好随时将这些土地从麦田改为薯田。”

    弘治皇帝憋红了脸,他下意识地捡起案牍上的密奏,想从中寻觅出一点蛛丝马迹。

    然而,并没有。

    厂卫的职责是报价,至于分析原因,这已经超过了他们能力之外了。

    朱厚照笑吟吟地看着自己的父皇,接着又道:“父皇既也知民间疾苦,可知道这些流民们徒涉数百里,密云距离京师不远,可这一路来,途中病倒了多少人?又有多少人死在了道旁?”

    “什么?竟有人……”弘治皇帝动容了,眉深深的皱了起来。

    随即朱厚照就道:“途中饿死二十一人,病倒了三十七人。”

    “……”弘治皇帝的脸色阴沉了下来。

    “父皇一定会想,这是父皇的疏失,官府责无旁贷。可是……父皇错了。”

    “错……错了?”

    “是的。”朱厚照颔首点头道:“父皇错了,这些流民心里存着的,不是憎恨,而是感激,父皇知道为何他们心存感激吗?”

    “……”面对这些问题,弘治皇帝觉得无法招架。

    他看到朱厚照爪牙舞爪的样子,就像一个刚刚长大的雄师,开始向老狮王挑衅示威!

    “因为他们活了下来,对他们而言,在灾年能活下来,就已是恩赐,弘治三年,密云大旱,十室九空,许多上了年纪的人,他们侥幸活了下来,那时官府也赈济,可朝廷的恩赐根本无法赈济这么多灾民,更何况,还有官吏从中上下其手,以至于饿死的人有数千之多。现在,这些流民,死伤了不过百人,对他们而言,已是老天爷的恩赐,是父皇的恩赐了。”

    朱厚照凝视着弘治皇帝,其实就差脱口骂一句:“MD,智障。”了

    弘治皇帝的脸色已由阴沉变成惨然。

    他还是无法想象,弘治三年的场景。

    他努力的搜寻弘治三年时,同样是密云县的奏报。

    似乎,没有太深的印象。

    想来,里头不过是寥寥数语,无非是‘密云大旱,百姓无以为食’这样的话吧。

    可单凭这样的话,怎么能触动人心呢?

    朱厚照笑吟吟地看着弘治皇帝,继续道:“所以在西山,无数的流民都不断的在称颂着父皇的圣明,称颂着儿臣的仁厚,认为方继藩是个为民的好官。”

    称颂……圣明……

    这句话,此时此刻听到了弘治皇帝耳里,却是尤其刺耳。

    他瞠目结舌,脸色已转为了铁青,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朱厚照看了自己的父皇一眼,依旧没有停下了的意思,口里继续道:“父皇总是说要体民所苦,敢问父皇,真正知道民间疾苦吗?”

    “这……好了……朕……”

    朱厚照:“父皇不知道!”

    弘治皇帝真的是低估了朱厚照的战斗力了。

    这可是个宁愿背着无数骂名,在历史上,和大臣们硬杠了一辈子的人。

    属于打死也不会悔改的顽石。

    此时,朱厚照接着:“父皇为何不知道呢?”

    “……”弘治皇帝却是有点恼怒了。

    可是朱厚照则是好整以暇地继续道:“因为父皇不会洗衣。”

    “……”

    “父皇怕是连生火都没有生过吧?”

    弘治皇帝居然无法反驳,因为……他确实不会。

    “父皇更不知如何削土豆!”

    “这不是皇帝应当做的事。”弘治皇帝忍不住反驳。

    “不对。”朱厚照摇着头,斩钉截铁地道:“皇帝不去真正体验这些,那么对那民间疾苦其实就只是空谈,而父皇每日挂在嘴边的爱民如子,岂不是成笑话吗?往常,父皇最喜欢拿圣人之道来教训儿臣。”

    “可圣人之道里的仁政,父皇每天念,反反复复的念,没日没夜的念,敢问父皇,何为仁政?”

    弘治皇帝想不到,这儿子竟教训起爹起来了。

    他的自尊心,有些接受不了。

    朱厚照却是侃侃而谈,此时此刻,他像极了王守仁,似乎已将弘治皇帝当做自己的学生了:“没有同理之心,自以为是的,以为自己知道百姓疾苦,这样的人却身居高位,一言决定万千百姓的生死,父皇,这是不是很可笑?父皇不会生火,不会洗衣,不会造饭,不知这米是从何而来,却决定了劝农、却教导天下的州府去赈济灾民,这……不可笑吗?”

    “父皇不会骑马,不会射箭,对大明的军户,他们过着什么样的日子,甚至一无所知,居然要决定战争,决定如何操练天下的兵马,这又可笑不可笑?”

    “父皇,要知百姓疾苦,说其实很容易。可口里说说,谁不会?父皇从前敦敦教诲儿臣,当然很轻巧。可是真正要体验百姓疾苦,却很难,难如登天,非大智大勇之人都无法做到。”

    弘治皇帝的脸,腾地一下红了。

    这家伙……等于是指着和尚骂秃驴,还真是反了。

    可朱厚照很认真,他才懒得管弘治皇帝怎样想呢,现在问得自己的的父皇难以反驳,这种感觉很好,更促使了他的勇气,而且有些事真真是不吐不快!

    于是朱厚照便又道:“什么是民间疾苦呢?臣卯时不到就得起床,要卷起铺子,要给土豆削皮……父皇你看……”

    说到这里,朱厚照伸出了自己的手,露出手背,手背上的几道伤口显得刺眼。

    伤口虽然愈合了,却依旧触目惊心,弘治皇帝一愣,却又听朱厚照道:“这边是削皮时割的,看着很疼吗?是真的很疼。可疼也得削,因为……要过日子啊。大家现在能吃的,无非就是土豆泥而已,儿臣这算是幸运的了,这毕竟是在西山,日子终究比寻常百姓过的好一些。”

    “父皇其实也应该觉得土豆泥其实也甚美味吧!可若是饿上父皇一天,或是让父皇吃一碗黄米粥,父皇便会觉得很好吃了。儿臣就喜欢吃土豆泥,因为儿臣太累,太饿,吃饱了肚子,泡茶是休想的,得去干农活,从早到晚,无论刮风下雨,寒冬酷暑,都是不能停的,停了就要饿肚子!而农人们耕作,并不是因为靠朝廷一部劝农书,因而就精神百倍,愿意去开垦了。”

    “对他们而言,朝廷过于遥远,只要官府不来寻他们的麻烦,那么朝廷就是好朝廷,陛下就是好皇上,父皇可知道,那些流民说起从前在乡下种地时,最担心的是什么吗?”

    “什么?”弘治皇帝虽是有些恼怒,可多少,还是愿意听朱厚照讲述这些的。

    看着朱厚照老神在在,娓娓道来的样子,弘治皇帝竟有些错觉,就仿佛是在自己和一个地方上颇有政绩的地方官奏对。

    当然,朱厚照比较作死,说的话,比较尖锐!

    朱厚照道:“百姓们最害怕的,反而是朝廷的劝农书……”

    弘治皇帝很是讶异,皱眉道:“劝农书?”

    朱厚照道:“放眼满朝文武,其实有几个知道怎么种地的?可陛下呢,非要去关心农人们怎么种地,陛下一关心,一群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大臣们,自然也就要到引经据典来为陛下劝农张罗,写出那华美的文章!可这么一群只吃过白米饭的家伙,居然大言不惭的教授农人们如何耕地,接着这劝农书,父皇是看得血脉喷张,心潮澎湃,兴致勃勃的还颁发下去……”

    “父皇您想想看,您是皇帝,是天下之主,您不会种地,大臣们也不会种地,你们只知道吃,你们下的旨意,各地的州府敢怠慢吗?他们自然是不敢怠慢的,可事实上,各地州府的官员,又有几个人知道怎么耕地呢?他们也不知道,只知道陛下极关注此事,只知道这劝农书乃是圣意,于是乎,他们为了上意,免不得要推广这劝农书,结果就是差役们到处下乡下里,差役们到了,自要吃喝,要有人服侍,得有人供其差遣,本就是在春耕的时节,多少人忙得不可开交……却还需应付这些官派。”

    “儿臣听到这些的时候,心里就在想,父皇看完了劝农书,一定极感动的,自认为自己又为天下百姓办了一件大好事吧。可父皇感动了,满朝的大臣们也很是欣慰,认为自己总算是为百姓做了事,将来载入史册里,也有一句劝农桑的评价!可是儿臣唯一的念头就是,你们什么都不懂,还天天抱着一本论语说什么仁政,什么急民所急,苦民所苦,成日在庙堂里瞎折腾,这简直就是道貌岸然,个个像人,却不干人事,用着民脂民膏,养着一群这样的废物。”

    “……”

    听到这里,方继藩眼皮子一跳,他敏锐的感觉到,朱厚照的面上,隐隐有血光之灾的征兆。

    方继藩连忙道:“陛下,不要误会,太子骂的是大臣,是百官,不是陛下,陛下还是很圣明的,这一点,普天之下,无人不知,陛下宽宏大量,最圣明之处就是能够从善如流,这一点,臣最是钦佩的,我大明自陛下登基而始,陛下就从未梃杖过大臣,这一点已为宇内所称颂,这一点,请继续保持……啊……”

    方继藩一面说,一面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弘治皇帝的面色。

    太子这家伙,真是口没遮拦啊,这种事,你婉转一点说嘛,这叫劳苦功高,你特么的直接骂满朝君臣不是东西,这不是找死吗?

    今日……午门之外,难道会有两个好汉被拉去打靶,啊,不,打屁股?

    弘治皇帝焦虑地摩挲着案牍,拧着深深的眉头道:“这些,是你的体会?”

    朱厚照颔首点头:“这是儿臣的体会。”

    弘治皇帝面上没有丝毫的表情,尤其是朱厚照那一句不干人事,令他的脸色愈发的铁青。

    他又沉默了,过了半响,直直地盯着朱厚照,才道:“这也是方继藩,与王守仁教授你的吧?”

    朱厚照道:“和他们没关系,这些话,儿臣进宫之前也在想,是不是该说,不说,父皇就会继续这样错下去,自以为圣明,实则和历来的暴君昏君没有什么分别。所以儿臣在想,儿臣得说。”

    “只是你一个人想出来的?”弘治皇帝冷笑:“到现在,你还想骗朕?”

    说着,猛拍案牍。

    朱厚照有点心虚了。

    他是后知后觉,方才的时候侃侃而谈,一时爽了,事后觉得可能要糟,便汗颜道:“其实……其实刘瑾……也教了一些。”

    “刘瑾?”

    弘治皇帝怒气冲冲地看着朱厚照。

    朱厚照便默不作声了。

    此时,弘治皇帝的目光落在了方继藩的身上,厉声道:“方继藩,你来说。”

    “啥?”方继藩呆了一下。

    弘治皇帝冷冷地看着方继藩:“太子殿下,谎话连篇,又想赖在刘瑾身上,你不是每日都和太子厮混吗?朕来问你,这是谁教他的。”

    在弘治皇帝的怒目下,方继藩顿时像斗败的公鸡,怯怯地道:“臣好像教了一点。”

    “王守仁呢?”

    “王守仁没有!”方继藩倒是有义气的,顿时信誓旦旦的道:“王守仁不过是臣的门生,他能有什么学问。”

    “当初你不是口口声声说新学乃是王编修悟出来的吗,现在却又说他什么都不懂?”

    “这…没错,新学的确就是臣胆大包天瞎琢磨出来的,臣有万死之罪,以后再不敢放肆了…”

    “有罪的时候,新学就是你的,没罪的时候,就是你的门生王守仁的,你这脑疾,朕还真是看不懂啊。”弘治皇帝厉声道。

    “这……”方继藩仔细的琢磨了一下,很老实的道:“其实……臣自己也看不懂……陛下恕罪,太子确实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