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这挤眉弄眼的样子,自是完全收入了弘治皇帝的眼底,他意味深长的看了朱厚照一眼道:“来都来了,却又急着要走?你们……不会胡闹吧?”
朱厚照和方继藩几乎是异口同声道:“父皇(陛下),儿臣(臣)岂是这样的人?”
弘治皇帝微微一笑,摆摆手道:“去吧。”
朱厚照和方继藩如蒙大赦,匆匆出了暖阁。
前脚刚出去,朱厚照便扯着方继藩的衣袖道:“走,去东宫。”
“啥?”方继藩眼眸清澈地看着朱厚照,却一副很傻很天真的表情看着朱厚照。
朱厚照道:“圣旨啊,圣旨走得慢,可父皇既然颁布了圣旨,所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等使者带着册封的圣旨到了辽东,再入朝鲜国,那已是一个月后的事了,咱们若是有一份圣旨,快马加鞭的,半月就可送到,岂不是好?”
方继藩一脸震惊地看着朱厚照,太子殿下……
“你说话啊……”
方继藩闭着嘴:“臣不想说话,臣什么都不知道。”
朱厚照一把抓住方继藩的衣襟道:“你又给我装,哼,每一次你都想开溜!来时你说什么,你说后果很严重的,咱们为了朝廷,为了大明的社稷,怕什么?”
方继藩很无奈,其实他很想试一试自己昏厥在地,然后装死。
可想倒在地上,却难下决心。
此时只好无奈地道:“圣旨呢,我们没有圣旨啊。”
“谁说没有!”朱厚照得意地对方继藩眨了眨眼,眼里放光道:“跟本宫来。”
这一路出宫的路途上,朱厚照道:“父皇这顿揍,肯定是逃不了的了,不过你放心,本宫不会供出你来的……不是还有刘瑾吗?”
听到刘瑾,方继藩心里总算有了一些安慰和底气,不过想来陛下也不是傻子,肯定知道自己有一份,而且是最大的那份!
心里感慨一番,依旧还是免不得忐忑,太子这种人,真是人间渣滓啊!
此时,他道:“还得让百官住口,否则一旦事情泄露,万千封弹劾奏疏弹劾殿下,臣很为殿下还有刘公公担心啊。”
朱厚照瞪他一眼道:“你是在为自己担心吧。”
方继藩感觉人格遭受了打击,随即微微抬起下巴,义正辞严地道:“臣忠贞为国愁,何曾怕断头?出了什么事,冲臣来好了。当然,我们不能做无畏的牺牲,想要压住百官,就得先说服刘公,刘公乃内阁首辅大学士,倘若他对此不闻不问,这件事就好办了?”
“你有办法说服他?”朱厚照其实也觉得头痛。
方继藩淡淡道:“办法也不是没有,刘公毕竟是深明大义的人啊。”
二人说着,已到了午门门口,门口这儿,刘瑾正笑嘻嘻的在等着太子殿下,他打了个饱嗝,朝太子谄媚的笑。
方继藩道:“刘公公……”
刘瑾猛的打了个颤,顿觉得阴风阵阵,汗毛竖起,平时方继藩都是叫他刘瑾的,突然叫公公的,很恐怖啊。
方继藩笑吟吟地道:“劳烦刘公公去书院请刘举人来,就是那个刘杰,让他到东宫去见太子殿下。”
刘瑾便看着朱厚照。
朱厚照瞪他一眼,不耐烦的道:“快去。”
随即,二人则一道来到东宫。
朱厚照在东宫的收藏极多,琳琅满目,足足几十方大印,有金的,有银的,有铜的,方继藩看着心惊肉跳,上头有大将军的字号,还有一枚,居然是镇国公,自然也少不得有所谓书院院长。
原来……朱厚照这镇国公,居然早就给自己准备好了。
而更令方继藩吓尿的,却是皇帝的宝玺,还有弘治皇帝专用的小印。
方继藩忍不住道:“殿下不是说用萝卜……”
朱厚照振振有词道:“你以为本宫傻吗?本宫若是承认不是萝卜,是用金银打制的,明日父皇就将我这里抄了,统统都要收走,说萝卜,是掩人耳目,父皇对这制印的技巧,一窍不通,也就他会相信。”
说着,他眼带鄙视地看着方继藩:“老方,本宫看你平日挺聪明的,原来也有傻的时候。”
方继藩幽怨的看着朱厚照:“殿下,臣突然觉得自己的命,已不是自己的了。”
“不要怕。”朱厚照撇撇嘴道:“怕什么?你猜这些印是谁雕的?”
方继藩迟疑地看着朱厚照。
朱厚照淡淡道:“乃是太皇太后,也就是朕的曾祖母私下恩准的,父皇有一日若真想找本宫的麻烦,要打死本宫,不多一会儿,仁寿宫那儿就会来人了,不怕,不怕的,掉不了脑袋的。”
“……”还有这样的操作?方继藩已经不知道什么好了!
此时,朱厚照在博古架里寻出了一枚印玺,便道:“就是这一枚了,此印玺乃是专门用于册封诏书的皇帝宝印,来来来,先写一道诏书,是要申饬那个李隆吗?怎么骂他才好?骂他人间渣滓?”
………………
一个时辰之后,刘杰跟着刘瑾,匆匆的从西山学院里气喘吁吁的赶到了东宫。
进入了正殿,便见太子殿下一袭蟒袍,方继藩侧立于朱厚照身边。
刘杰连忙拜倒道:“见过太子殿下,见过师公。”
朱厚照看了方继藩一眼,方继藩也看了朱厚照一眼,二人目光相对,朱厚照便继续抿着嘴,一声不吭。
方继藩微笑道:“刘杰啊,你来的好,你可知道诸徒孙之中,师公最看重的就是你。”
刘杰一开始还满心疑惑,此时听了方继藩的话,瞬间的感动了。
没有师公,怎么会有自己的恩师?而今自己成了举人,吐气扬眉,人生自此改变,再不必如从前那般羞于见人!
北直隶解元,也是拿得出手的,将来即便不中进士,也不至丢了父亲的脸了。
再者,这些日子在书院学习,受益匪浅,想到师公对自己如此看重,刘杰不禁潸然泪下。
方继藩笑盈盈地看着他,不得不说,其实……古人大多数,还是很淳朴的。
刘杰则是哽咽着道:“师公对学生,恩重如山,学生衔环结草,亦难报万一。”
“咳咳……”朱厚照咳嗽一声,直接进去正题道:“正好,有一件差事给你,这里有一份旨意,乃本宫父皇的密旨,关系重大,非要忠厚干练之人不得托付,方卿家举荐了你,说你为人忠厚,行事干练,你拿着圣旨速去朝鲜国。”
“朝……朝鲜国……”刘杰不禁吃了一惊,那可是千里之外啊。
朱厚照一脸肃然地道:“事情紧急,不可耽误了,需立即去,除此之外,途径辽东时,还需将另一份密旨送去给辽东巡抚。”
刘杰想了想,咬了咬牙,既是师公的托付,又是圣命,他也便没有多问,只是道:“那么臣今日便回去收拾,明日出发。”
朱厚照立即道:“不成,此事关系重大,一刻都耽误不得,现在就要出发,要星夜乘快马入朝,这件事很辛苦,可事成之后便是大功一件,你的师公很看重你啊。”
刘杰一呆:“现在就出发……”他迟疑了一下:“臣此去……跋山涉水,能否容臣立即去和家父……”
朱厚照又怎么可能答应,不容置疑地道:“不可以,必须尽快,哪里有这么多啰嗦,你现在身负的,乃是天大的干系,好了,不要啰嗦了,刘瑾,立即送刘解元出发,一定要将他送出城门,给他准备好快马。”
刘杰一头雾水,可是看了一眼表情严肃的太子,再看一眼抿着唇的师公,心中一凛,莫非………当真出了什么大事?
一想到如此,他顿时热血上涌,这是殿下和师公考验于我啊,只是……父亲那儿,多半要令他担心了。
心里叹了口气,倒再无犹豫。
方继藩看着刘杰的背影,面上还残留着微笑。
便听朱厚照笑呵呵的道:“这个刘杰,果然挺老实的,老方,你教出来的徒子徒孙都不错,本宫都很欣赏啊。”
方继藩一把扯住朱厚照的衣襟,朝他大喝:“认真一点,我们是在做大事,别好像我们是在推人下火坑一般,殿下难道不怕夜里睡不着觉吗?难道就不知羞愧吗?”
“不……不知呀……”朱厚照老实的道:“本宫反而觉得……很有趣……”
想了想,方继藩松开他,有趣吗?
哎,我是一个好人啊,一点都无趣。
………………
刘健如往常一般,在次日拂晓时入宫当值。
自己的儿子自去了书院读书,已经许多日没有回家了。
不过刘健的心里,是极踏实的。
在书院里读书,多认识一些朋友,这才像个读书人嘛,比当初关在书斋里,不知强了多少倍。
方继藩……好人哪。
无论怎么说,这家伙虽然性情有些古怪,且还有脑疾,却是帮了老夫大忙了。
儿子能重新振作,又有了功名,刘家将来后继有人,他已很欣慰了!
所以虽然公务繁忙,朝中有许多操心的事,可是刘健依然觉得心里踏实,所谓家和万事兴,料来便是此理。
刘健当了一会儿值,随即便和谢迁、李东阳一道入暖阁觐见。
这十几年来,刘健等人一直如此,风雨无阻,早已习惯了。
此时,暖阁里,弘治皇帝的案头上,正摆着一份奏报。
萧敬小心翼翼的看着弘治皇帝,他脸色惨然,连呼吸都挺直了。
陛下昨日让东厂查一查东宫,这不查还好,一查,真是触目惊心啊。
萧敬觉得实在为难,其实作为东厂厂公,换做其他天子的时候,若要查太子,真若查出什么惊天的大事出来,那也没什么,毕竟他们是皇帝的奴婢,皇帝要查,尽忠职守就是了。
太子触犯了天条,只要真发现点什么,废黜掉,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可当今皇上,只有一个儿子,这就是最难办的地方了,偏偏太子那儿,还查出了这么多可怕的事。
“果然……”弘治皇帝今日却显得极平静,他似乎早就预料到了什么:“这个家伙,朕就知道他不会老实,定会拉着方继藩去铤而走险。”
“陛下……”
“他那些印章,有谁知道?”
“这……”
弘治皇帝淡淡道:“真是个不知悔改的东西啊。”
萧敬心惊胆跳,却还是提醒道:“还有那份圣旨,昨日已经带了出去……往辽东方向去了。”
“噢。”弘治皇帝颔首点头:“由着他们去吧。”
弘治皇帝想了想,又道:“你可知道为何昨日朕不露声色?朕见那家伙和方继藩使眼色,其实就晓得他们的鬼主意了。”
萧敬压力甚大,其实他渐渐已经体会出了点儿什么了,却还是道:“奴婢不知。”
弘治皇帝板着脸道:“方继藩的提醒,确实不无道理,那个李隆,似乎有蹊跷。”
顿了顿,弘治皇帝道:“可朕已经开了金口了,岂容更改,你可见过天子朝令夕改的吗?”
“不曾。”萧敬开始装傻。
弘治皇帝靠在御椅上,继续道:“朕后悔了,可朕不能朝令夕改啊,所以……才放任太子去胡折腾。若是果然朝鲜国那儿有蹊跷,那么这假的旨意就成真的。真的旨意还在半途上,一看情况不妙,肯定不敢拿出来。”
萧敬不由道:“可倘若是……”
“可倘若这朝鲜国根本无事,完全是方继藩杞人忧天,这还不简单?这圣旨是假的,乃是东宫里有人伪造,朕先收拾太子一顿,到时他自会将所有的罪责推给东宫里的某个宦官,届时,就算天大的罪,不就都落在一个宦官身上了吗?太子自然是要让他长记性的,而朝鲜国那儿,可以私下命人去安抚,一切的事就当没有发生过,至于那宦官,朕可以宽宏大量,令他去凤阳守祖陵,这件事也就过去了。”
萧敬便道:“奴婢明白了,陛下圣明。”
弘治皇帝面上却无表情。
虽然他猜到了太子肯定会做点让自己想揍他的事来,可没想到,这家伙竟还真敢做,有这么大的胆子。
弘治皇帝叹道:“这件事说难听一些,叫大逆不道,说好听一些,叫勇于任事,哎……”
萧敬见弘治皇帝并没有动怒,终于舒了口气,笑吟吟的道:“陛下这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实是高明。”
弘治皇帝瞪他一眼:“高明个什么?朕乃黄雀,自己的儿子是螳螂吗?”
萧敬连忙道:“请陛下恕罪,是奴婢愚笨,说错了!”
弘治皇帝一点也不觉得自己高明,只觉得自己是利用了儿子的‘荒唐’,可自己儿子,胆大包天到这个程度,自己有啥可高兴的呢?
他淡淡道:“厂卫先按兵不动,过一些日子去东宫,将那些鬼东西都给朕搜出来,这件事万万不可声张,那些大大小小的印玺和印章搜来之后,立即送进宫里来,对外就说查知东宫遭贼了,若是泄露了一个字,便是万死之罪。”
“奴婢明白。还有……”萧敬犹豫再三道:“陛下,前去传假旨的这个人……和刘公有关?”
弘治皇帝皱眉:“什么?”
“是刘杰。”
弘治皇帝表情怪异:“这肯定就是方继藩的鬼主意了,这叫拖人下水,要死就大家一起死。”
萧敬苦着脸道:“这方继藩……”
弘治皇帝却是摆摆手:“这件事,不要再继续过问了。”
………………
一炷香之后。
刘健等人入暖阁觐见。
弘治皇帝一副平静的样子,正预备和诸卿们议事,却听谢迁道:“陛下,臣今日听到了一些传闻。”
“传闻,什么传闻?”弘治皇帝微微皱眉。
“听说……从东宫发出了一份旨意,往关外去了,这件事很古怪,似乎是从锦衣卫里流传出来的,臣再联想起昨日太子和方继藩奏陈了朝鲜国王李隆之事……”
谢迁话音还未落下,刘健和李东阳却几乎炸了。
啥……
流出了一份旨意?
这样一想,他们立即便联想到了在西山书院里张贴起来的几份圣旨。
难道……又是萝卜?
刘健顿时肃然起来,正色道:“陛下,当真有这件事吗?还是要彻查一下为好,太子殿下若只是玩闹,在西山书院玩闹倒也罢了,可若是胡闹到了朝鲜国,以至于震动了天下,这可就不好收场了啊,且不说别的,单说一旦此事传出,御史们捕风捉影,士林清议汹汹,只怕……”
弘治皇帝用一种十分奇怪的目光看了刘健一眼,却只抿嘴,不发一言。
谢迁怒气冲冲地道:“此事还是彻查一下为好,若果真如此,陛下,这可是大事啊,那方继藩竟敢这样怂恿太子殿下,这已是死罪了。”
弘治皇帝笑了笑道:“既是子虚乌有的事,何必要在意,刘卿家,你说是不是?”
刘健却是皱着眉头,他虽对方继藩的印象有了很大的改观,甚至他隐隐觉得,即便此事为真,多半也是太子的主意,方继藩可能只是无辜卷入罢了。
可想了想,这事太可怕了,太子到处盖印玺,发圣旨,这天无二日,人无二主,绝不是闹着玩的。
随即,他便道:“陛下,国家自有法度,朝廷也有朝廷的纲纪,臣为首辅,理当请陛下万万不可忽视此事,还是彻查为好,若是子虚乌有,正好也证明了清白,可若是确有其事,凡牵涉之人,理当严惩不贷,以儆效尤。”
弘治皇帝看着刘健,目光却是更加奇怪了!
他心里嘀咕着,朕的儿子做了什么,朕知道得一清二楚,你儿子在做什么,你竟不知?
弘治皇帝淡淡道:“既如此,查一查也好。萧敬,你去查一查,记住,不要大动干戈。”
萧敬意味深长地看了弘治皇帝一眼:“奴婢知道了。”
弘治皇帝道:“好了,且先查一查吧,对了,刘卿家,汝子刘杰,最近在做什么?”
说到自己儿子,刘健心里就有股说不出的舒坦感,可表面上,却是谦虚谨慎的模样道:“臣子刘杰,自中举之后,一直都在西山书院读书。”
“许多日不见了吧?”弘治皇帝微笑。
“是有一些日子了。”刘健道:“不过若是能因此有些长进,臣倒是求之不得。”
“是啊……”弘治皇帝微微一笑:“刘卿家说的很对,好了,议一议正事吧。”
可是竟弘治皇帝这么一问,刘健莫名的感觉里头突然有些不安起来!
陛下为何突然问起自己的儿子呢?自己的儿子虽是优秀,可实在没必要突然问起啊。
他恍恍惚惚的议完了事,又恍恍惚惚的回到内阁,对着奏疏,倒是强压下心里的狐疑,收拾起心情进行票拟。
只是下值回去的时候,坐在轿里,他又忍不住瞎琢磨起来。
太子和方继藩到底有没有矫诏呢?
有可能,太子殿下可是有前科的人,何况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等事也不会空穴来风啊。
可是……这和自己儿子,好像没什么关系吧。
理应不会的,刘杰是个老实本分的人,和太子以及方继藩那样性子的人不一样。
刘健想罢,坐在轿里笑了!
陛下和那方景隆就这一点不好啊,天天操心着他们那顽皮的孩子,这孩子即便再有才学,再有本事,可人不老实有啥用?还不是操碎了心,成日提心吊胆?
我家刘杰,可就不同了,虽是资质平庸了点,至少……不惹事,安生!
下了轿子后,刘健倒想起了这个时候快过年了,书院也应当放假了吧,却不知刘杰何时还家!
此时,门子迎了刘健,刘健便道:“今日少爷回家了没有?”
“没有。”门子愁眉苦脸地道:“老爷,这事很蹊跷啊,今日清早,书院就放学了,正午的时候,京里的书院生员各都回了家,可少爷到了晚上也不见踪影,管事的心里还嘀咕呢,是不是和同窗们去玩了,叫人去打听,几个同窗都说昨日开始,就不曾见过少爷了,据说是被太子殿下和新建伯叫去了,说有事……”
“啥?”刘健顿时打了个激灵,整个人炸了。
刘健觉得头晕目眩,若不是硬撑着,差点就要瘫坐下去。
明白了,统统都明白了。
自己的儿子,便是那个送了圣旨往辽东,不,往朝鲜国的使者。
他怀揣着伪诏,是这群胆大包天的人中的一份子。
刘健不知道自己儿子是否知道内情。
可这其实并不重要,因为一旦事发,刘杰十有八九就算是主谋了,方继藩或许还只是一个从犯而已!台面上刘杰,是肯定跑不掉的。
这……真是缺德啊。
刘健又气又忧,急匆匆的要回轿里去,要找方继藩这个小子算账去。
可刚转身,他身子顿住了。
这个时候,怎么找他算账?
难道还生怕别人不知道吗?
他毕竟是历经过许多事的内阁首辅呀,只是短短时间里,便想明白了其中的厉害关系!
这事儿现在还只是人们猜测而已,只要没有真凭实据,就还能捂着,可他若是气急败坏的赶去方家,事情一旦泄露,那就是不打自招了。
自己的儿子……作为主逆,伪造圣旨,虽是和太子一起,可太子殿下毕竟是陛下唯一的儿子啊,谁能动他一根毫毛?
而方继藩,想来早就两手一拍,把所有事都撇个干干净净了。
再者说了,就算不撇干净又如何?他是勋贵,非是文臣,只要陛下还要留他性命,太子袒护他,此子脸皮又是十尺厚,他还会怕御史们痛骂他?
刘健深信,全天下的御史以及读书人一人吐方继藩一口吐沫,也淹不死方继藩,人家照样可以声色犬马,愉快的活下去。
可刘家不一样啊,自己是首辅大学士,是文臣之首,儿子犯了这么大的事,势必遭致六科攻讦,自己但凡还要一点脸,就得乖乖致士还乡,闭门思过。而自己的儿子,肯定也是为士林所诋毁,届时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不能急,深呼吸……
没事,没事的,什么大风大浪,老夫不曾见过呢?
缓了缓,刘健总算定下了心神,嘴角微微挤出了微笑,背着手,依旧还是那镇定自若的文渊阁大学士、大明宰辅!
他朝门子淡然道:“噢,知道了,老夫想起来了,幼夫上次曾说过,他想要去省亲一趟,哎,出发前也不和为父打一声招呼……”
说着,淡淡然的跨入了门槛。
刘健努力的镇定下来,可心头却是忍不住痛斥刘杰:“这不知死活的东西,太子和方继藩的话,你也敢信?”
………………
半月之后。
朝鲜国、景福宫。
李隆想不到,天朝上国的旨意来的如此快。
反应之迅速,实是超出了他的意料之外。
朝鲜国上下在李隆的带领之下,在景福宫正殿设坛,恭迎上国钦使。
朝鲜国使用的乃是大明年号,因而这景福宫,乃大明太祖高皇帝洪武二十八年所建,乃李氏朝鲜的首宫,被称为北阙!
此时,李隆拜下,朝鲜三班大臣亦都拜倒。
朝鲜国和安南国都自称自己为小中华,学汉礼,读圣人书,今上国来了使臣,所代表的,便是大明皇帝,李隆道:“臣李隆,受旨。”
刘杰颇其实有些紧张,打开圣旨,开始诵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这圣旨第一次开封,刘杰只看一眼,眼睛都直了!
接着,他不得不带着几分担忧,硬着头皮念下去:“朝鲜国王李隆者,废妃之后也,今侥幸克继君位,不思上奉天国,下安黎民……”
这是在骂人啊。
直接骂人是废妃的儿子,人家好歹是个国王,接下来的批判就更加严厉了,大抵就是说你吃饱了没事做,废妃之后便是废妃之后,朝鲜国现在已有王太后,岂可再有王太后呢?何况,你的母亲既然是废妃,乃获罪之身,你身为她的儿子,应当反省她的过失,三省吾身,竟敢逾礼,让大明给予追封!
刘杰越念越心惊!
他小心翼翼的看着地头跪着的李隆,却见李隆没什么表示。
他不禁感到有些奇怪。
其实这李隆也不是没有表示,而是因为,他听不太懂刘杰的汉话。
朝鲜国的宫廷和三班贵族里,虽是自幼就要进行汉话的教育,可毕竟这汉话传到这里,又成了另一种方言了,大抵就相当于广东布政使司的朋友们讲官话的效果。
而刘杰口音里也多少带着乡音,这下好了,广东布政使司的人讲官话,却让一个江西布政使司学习过官话的人来听。
李隆依旧面带着微笑,他日盼夜盼,就是这份册封啊,这代表着上国对自己的支持,有了这封册封,一切就可水到渠成了。
刘杰的话,他听不太懂,勉强听懂几个字,也串不起来,不过这不打紧,虽然听不太懂,可是文字是互通的,到时上使将圣旨交给自己,自己一看就知道了。
刘杰念完,已经感觉背脊发凉了,甚至连冷汗都出来了。
他陡然想起,好像恩师临行时,还交给自己一个锦囊,说是念完了圣旨之后,便立即拆开。
于是,圣旨念完。
李隆笑嘻嘻地一字一句道:“下臣……谢……皇……帝……恩……典…”
刘杰将圣旨交给他,李隆朝刘杰笑了笑,原本按礼仪,李隆该邀请上使到景福宫里坐一坐,以尽宾主之礼,可他太想看看圣旨了,于是乎吩咐身边的大臣道:“上使远来,旅途劳顿,先请至奉常寺暂歇,稍晚一些,再请上使作乐。”
奉常寺知事便请刘杰出景福宫,坐上了一种……别致的轿子里!
连日赶路,其实刘杰甚为疲惫,可想起师公的嘱咐,他不甘怠慢,便取出了锦囊,打开……一看。
一个纸卷慢慢的展开,然后,刘杰看到了一个字——逃!
逃?
刘杰顿时脑子嗡嗡的向,联想到了那份圣旨,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
……………………
在景福宫,李隆的手在颤抖。
他的左右,外戚任士洪以及领议政慎守勤低垂着头,不敢发出一丁点的声音。
他们二人都是李隆的左膀右臂,可突然来了一封上国的旨意,让他们感到莫名其妙!
他们小心翼翼的看着李隆,似乎猜测到了什么,可是此前,大王并没有透露出一点讯息,可见在大王心里,便连他们竟都不够信任。
李隆看完了圣旨,眼睛都已经直了。
他原以为,作为登基的朝鲜国王,大明多少会给一点面子的,何况他的奏疏,可谓是声情并茂,可谁知迎来的,竟是呵斥。
他气得颤抖,原本是想借上国的册封告诉王廷中的大臣,以及国内的士人,上国是彻底支持他的。
可谁料到……
啪!
他怒不可赦地狠狠拍案,眼眸张大,满面狰狞。
吓得任士洪与慎守勤二人大气不敢出。
“他们……羞辱本王!”
李隆咬牙切齿,目露凶光,得不到上国的支持,这令他气恼万分。
此时,他倒是想到了什么,怒道:“上使呢,上使在哪里?”
于是有小宦官火速前去了奉常寺,可是很快,这小宦官便回来了,回禀道:“人已不知所踪。”
“这是假诏!”李隆直接宣称。
其实他不相信这是假的,因为自己的奏疏送去了上国,能看到奏疏的,一定是大明的君臣,不可能无端的有一份假诏来。
可李隆却是将其一口咬死,他看向慎守勤道:“国中定有奸邪小人私通上国,传递消息,事到如今,没有选择了。”
慎守勤心里便咯噔了一下,他很清楚,大王所说的没有选择是什么意思。
“真要到这个地步?”
李隆冷笑道:“乱臣贼子,理应诛之!”
他眯着眼,眼眸里掠过了寒芒:“铲除不臣的臣子,是本王应当做的事,立即……动手!”
是日……
无数大火出现在了汉城的上空,数不清的军队开始一家家的搜检,更有数不清的士人以及朝鲜国大臣尽都被绑缚,杀戮……开始了。
到处都是嚎叫,是惨呼,转瞬之间,整个汉城已沦为了人间地狱。
宫中的医女们统统被拿捕,所有的寺庙亦被士兵闯入。
最惨乃是成均馆。
成均馆便是朝鲜的‘国子监’,乃朝鲜国最高学府。
可在此时,里头读书的士人被杀者数不胜数,孔圣人的画像被撕下,万世师表的牌匾亦是不知所踪。
然后,这里……被富有开创性思维的李隆改为了妓院。
无数的人如猪羊一般的被屠戮和诛杀,朝鲜士族深受其害。
许多李姓宗室子弟,亦死在了他们的院君大府里。
杀红了眼睛的人,接着开始趁机滥杀无辜,一日之间,尸横遍野。
寸斩、炮烙、拆胸、碎骨飘风等酷刑,在景福宫开始大肆使用,无数忍受不了酷刑的人在哀嚎中死去。
甲子士祸,紧紧维持了几日,可被杀者,有上千之众。
与此同时……大批的人开始向北逃亡。
刘杰就在这个队伍里,他一脸发懵,当他得知,朝鲜王都已杀戮四起的时候,竟不知自己该哭还是该笑。
师公……英明吗?
………………………………
第五章送到了,累死。
从身后汉城逃亡出来的人传出的许多流言蜚语里知道,在汉城,一桩极可怕的事正在发生。
而一路向北逃亡,沿途有不少闻讯的朝鲜国士人也惊恐地加入了逃亡的队伍。
人们争先恐后,即便大雪不停,在这刺骨的雪原上,似乎……能够尽快的脱离国境,抵达辽东,才是他们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刘杰虽然老实,可不傻。
从沿途上不少逃亡之人口里所打听到的消息,慢慢的,他就完全明白了。
其实李隆在两年前,就曾小规模的对国内的读书人进行过清洗。
只是……
那时规模不大而已。
而此次的规模,却是株连极为广泛。
十几日之后,刘杰终于随着一群衣衫褴褛的朝鲜士人一起抵达了辽东,在这里,一支军马已经驻扎了。
带队的指挥使寻觅到了刘杰,才长长的松了口气!
这位刘钦使,可是内阁首辅大学士的亲儿子,是太子殿下和新建伯格外关照过的人,若是死了,自己也就完了。
刘杰惊魂未定,猛地想到大量的朝鲜国士人在逃亡,与这指挥一商量,让士兵们预备收容!
在国境边,一个个的营地搭建起来,随后,一封封的奏报朝着京师方向,飞快而去。
………………
方继藩其实还是挺担心刘杰的。
不管怎么说,这是自己的徒孙啊。
反观有良心的方继藩,朱厚照就显得完全没心没肺了,该吃吃,该睡睡。
只是近来朝中流言蜚语诸多,一个个御史捕风捉影,纷纷上奏弹劾。
弹劾的奏疏具都被留中,这等事,毕竟没有相关的证据,瞎比比个啥,拿真凭实据来啊。
不过,当一个更可怕的消息传出时,朝野震动了。
与太子和新建伯勾结一起的,还有刘杰。
刘杰乃内阁首辅大学士之子,这就让人浮想联翩了。
人们其实是可以理解太子胡闹的,太子的年纪毕竟还小嘛。
人们也是可以理解方继藩的,虽然弹劾奏疏里破口大骂,除了不能说脏话之外,六科御史们能想到的词都用上了。可这位新建伯,年纪也不大,人家还有脑疾呢。
所以,即便是弥天大祸,只要陛下不松口,大家跟着骂一骂也就是了,方继藩的身份乃是武勋,武勋虽现在不及文臣们重要了,可武勋的好处就在于,人们往往不会用太高的道德标准去要求这些皇亲国戚,以及祖上捧了一个铁饭碗传下来的贵族。
毕竟在文臣们的眼里,这些人渣,道德本就不高,会做出这样的事,完全属于阿谀奉承太子,谁也没曾高看过你一眼,再者,方继藩怎么看,都是一个从犯而已。
刘杰就不同了。
丧尽天良了啊。
堂堂内阁首辅大学士之子,一个读书人,竟是参与这样的事,这……还有风骨吗?你还配做读书人吗?
整个士林,俱都引以为耻。
这还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刘健的儿子啊。
那么,这联想就更深了,这是不是刘公授意的呢?
月中,依旧还是大雪纷飞,冷如刺骨。
大明的廷议,如期举行。
百官们聚首,朱厚照和方继藩也被特意拎了来。
本来朱厚照是可以装病不参加的,可惜陛下有口谕,他只得乖乖的来了。
方继藩更惨,身为伯爵,他理应参加五品以上官员的廷议,若是不去,则代表自己心虚,说明自己做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事,为了显示自己光明磊落,方继藩大清早便穿了麒麟服,毅然决然的给了小香香一个拥抱,入宫去了。
午门之外,雪絮飘飞。
刘健身边,李东阳和谢迁正与他低声说着什么。
此时,宫门还没有开,大家在此等候。
这里的气氛很诡异,那些老成持重的大臣,一个个低着头,事不关己的样子。
可年轻的御史、科道、翰林们,却是眼睛发着绿光,时不时的朝刘健方向看去。
年轻人气盛,眼里容不得沙子,这些年轻的清流们,好不容易逮着了个苍蝇,怎么肯撒手。
刘健面上怡然自若,可是浓墨般的黑眼圈却已出卖了他。
他已很多天不曾睡过好觉了,虽是一直默默的说服自己要镇定,可心里还是不免的忧心忡忡。
方继藩一到,顿时就引起了一个小小的轰动,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方继藩的身上。
英国公张懋似乎专等他来,在另一边,本与几个穿着斗牛服的武勋低声细聊着什么,一见方继藩,便大喇喇的走上前去,一拍方继藩的肩,压低声音道:“坊间的留言……”
“……”方继藩只抿着唇不做声,他不好回答啊。
张懋左右看看,摆出国公的气度,倒也没有继续追问,却是道:“听说过不见棺材不掉泪吗?”
“啊……”方继藩诧异地看着张懋,要见棺材了啊,这么惨?
张懋淡淡道:“这就是说,就算触犯了天条,咬死了都别承认,承认了你就是傻,懂老夫的意思了吧?”
方继藩如释重负,原来……在英国公心里,这不见棺材不掉泪乃是日常操作,是褒义词啊。
方继藩就道:“懂!”
张懋背着手,颔首点头:“必要的时候,脏水都往刘健那儿泼,你算个啥,御史还有士林的读书人巴不得闹得惊天动地呢,刘公乃首辅,他家里有人掺和此事,势必震动天下,到时你躲在后头,也就没人计较你了。就算是杀人的事,那也该有主从之分……”
“这样不太好吧。”方继藩很懊恼的样子。
张懋笑了笑道:“打个比方而已,小子,你他娘的胆小如鼠,心不够黑,手不够狠,你竟还敢成天惹事?”
“世伯,我……”
看着张懋赤裸裸的鄙视自己的样子,方继藩义正言辞地道:“世伯在说啥,我听不懂。什么杀人,什么棺材,我惹啥事了?”
“……”
张懋瞪着方继藩,见方继藩绷着个脸,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样子,他愣了很久,终究明白了……这小子,果真是臭不要脸的啊。
宫门打开了,大臣们鱼贯而入。
谨身殿里。
弘治皇帝正冷着脸,朱厚照早就到了,唧唧哼哼的样子,皇帝居然给他赐了个座,他欠身坐着,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其实,他也站不起来,浑身的骨架子都疼呢。
弘治皇帝不露声色,等大臣们行了礼,温和的道:“诸卿都免礼吧,今日……所议何事?”
接下来,本该内阁首辅大学士刘健来主持,汇报今日预备要议之事,而后由相关的大臣开始进行讨论。
可刘健还未开口,便有人站了出来:“陛下,臣有事要奏。”
刘健的心沉到了谷底。
弘治皇帝眯着眼道:“何事?”
他没有说但说无妨,却是简洁的问了一句何事,背后的意思,值得咀嚼。
站出来的乃是御史王芳,王芳一脸大义凛然之色:“前些时日,坊间有流言说是东宫传出假诏,真伪不知,而今群情汹汹,士林沸腾,臣要敢问太子殿下,可有此事吗?”
朱厚照依旧还坐着,摇头道:“不曾听说过。”
不曾听说过,显然是有意涵的。
现在大家认为是太子伪造的圣旨。
若是朱厚照回答,不是本宫做的,这就等于是将这脏水往自己身上引了。
可现在说不曾听说过,意义就在于,反正这事,我不知道,就算你查出来,真有伪诏流出,可本宫还是不知道啊,反正就是和本宫无关,最多也就是东宫里其他人做的。
这是触犯天条的大事,就算是铁证如山摆在面前,也决不能当场承认。
王芳没有吃惊,似乎觉得太子殿下一定会这样说!
他接着道:“若是太子殿下与此事无关,那么就是国家之幸了。臣这里已搜罗了诸多证据,其中包括了一些流言蜚语,还有在山海关里也有奏报,山海关总兵承认,确实有一个自称钦使的人从东宫里来,要往朝鲜国去,他中途在山海关换乘了快马,而臣又在翰林院里查阅过诏书颁发的存档,结果发现,这个时候,宫中并没有发出诏书……也就是说,一封连宫中不存在的诏书,司礼监不曾加印,待诏房不曾草拟,也未在翰林院存档,居然就在一个多月前发出去了。”
“……”
这些御史们,果然是属苍蝇的啊。
这真凭实据,真的拿到了。
谨身殿里顿时似炸开一般,此前还只是流言蜚语,现在则等于是要真相大白了。
王芳突然厉声道:“刘公,难道不该说一句什么吗?”
御史们最喜欢弹劾的两个人,一个是皇帝,一个是内阁首辅大学士刘健,毕竟只需弹劾,顿时记入史册,名动天下,这清直之名,传播宇内!
即便因此得罪了人,罢了官,可将来新皇帝登基,依然有重新起复的可能,就算不起复为官,回到了乡下,上至巡抚、布政使,下至地方知府、县令,哪一个不对其礼敬有加,天下的读书人,都会将其视为楷模。
刘健心里叹了口气。
该来的,终究要来的。
这些御史,一旦要深究某件事起来,迟早能找到证据的。
现在,真凭实据就在眼前。
刘健面色如常,毕竟是宦海沉浮多年,岂会被一个小小御史吓倒。
“噢。”只轻描淡写的噢了一声,然后就没下文了。
就仿佛是,这王芳御史,是如往常一般向内阁首辅大学士汇报工作一样。
而作为堂堂宰辅,当然不可能对区区小事便露出什么诧异、惊讶的样子。
方继藩混杂在人群里,心里朝刘健翘起大拇指,刘公……也很会装逼嘛。
王芳自然不依不饶:“那么,刘公可知道……”
他依旧气势如虹,虽然有些小小的紧张,可想到今日弹劾之后,便将名动天下,却也有一丝小小的激动!
于是他继续振振有词地道:“可知道这个假的钦使是何人吗?”
刘健凝视着王芳,面上依旧是平淡之色,众目睽睽之下,似乎刘健没有在遭受王芳的指责,依旧是气度非凡!
他微微一笑道:“是何人?”
“是刘杰,北直隶解元刘杰,而这刘杰,正是刘公之子!这里有山海关总兵的奏报,这奏报是上陈兵部,在兵科给事中手里截住了,上头写的明明白白,钦使刘杰至山海关,总兵人等款待,刘杰负有钦命,马不停蹄,没有多做久留,此后山海关总兵官命一队骁骑护送其出关。”
顿时,满殿哗然,若如此,就形同于是坐实了。
东宫里流出了假圣旨,负责传递假圣旨的乃是刘杰,是首辅的儿子。
此前虽也有一些流言蜚语,可是没有真凭实据,谁敢贸然对刘公发出质疑。
可现在,不少人蠢蠢欲动了。
刘健依然满带微笑,淡淡道:“是吗?”
王芳有一种自己使尽了全力,却打在了棉花上的感觉。
在他的预想之中,刘公好歹也该表现出一点心虚和诧异,可人家依旧怡然自若,这……跟预先演练的剧本不一样啊。
他咬咬牙,便又道:“敢问刘公,可知此人是刘杰吗?”
“这件事,老夫会彻查的。”刘健轻描淡写地回应。
“……”
王芳有点发懵,老夫会彻查的,这口吻就好像是一个气度非凡的上官下达指令一般。
完全没有丝毫被弹劾的觉悟。
王芳厉声道:“已经明白无误了,下官只想知道,刘公是否知道此事?刘杰乃刘公之子,这么大的事,刘公不可能不知道。”
“不知道!”刘健答的斩钉截铁。
“……”
王芳脸色有点怪异,他没想到,首辅大人如此果决,没有给他丝毫缝隙可钻。
王芳不得不道:“怎么可能不知道,这是刘公的儿子啊。”
刘健淡淡道:“王子犯法,与庶人同罪,若吾子有罪,自当彻查,让有司查清楚他的罪责,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此事交都察院、刑部、大理寺去查即可。”
“……”王芳算是服了。
骂了一大通,本来在王芳的眼里,首辅该是被告,可这位首辅,却牢牢的占据在了判官席上。
此时,刘健正色道:“有司诸官何在?”
他乃百官之长,自有威严,谨身殿顿时安静了下来。
大理寺卿、刑部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纷纷站出来。
这三人,无论是哪一个,都比王芳的官职不知高多少。
尤其是都察院左都御史,更是王芳上官的上官的上官。
他们一道朝刘健行礼:“刘公请示下。”
刘健凛然正色:“此事事关重大,是非曲直,若不彻查,何以服人?伪诏之事,事先就有流言蜚语传出,有司为何不事先查明?”
“这……”
刑部尚书、大理寺卿、左都御史皆是露出了苦瓜脸。
他们自是不敢反驳,只能乖乖听训。
“为人臣者,岂可尸位素餐,现在群情汹汹,有司充耳不闻,这又是何故?都察院事先既查出了一点眉目,为何不报?”
左都御史被骂了个狗血淋头,虽然这话里没一句脏话,可他的压力却是大得很,于是连忙道:“下官一定详查。”
“不但要详查,还要查有实据,此事牵涉甚大,恐有伤国体,决不可简慢!”刘健严厉训斥。
“是,下官明白了。”
“……”
那王芳,抿着唇,感到更懵了。
来之前,他是很愉快的,总算能搞出一个惊动动地的大事了。
所以他认为,只要自己当廷提出无数的证据,刘公势必战战兢兢,在自己的义正言辞之下,或恼羞成怒,或是汗颜,而自己自是挥斥方遒,自此之后,天下谁不知有一个铁嘴王芳。
可现在……不对味啊。
怎么搞得好像刘公比自己还要义正言辞?自己铮铮铁骨的风采,一丁点也没显露出来,倒是刘公作为首辅倒是摆出了铁面无私的样子。
他显得很尴尬,无奈地看着被教训的左都御史。
左都御史之下,是右都御史;右都御史之下,是副都御史;副都御史之下,是佥都御史;佥都御史下头还有分设的监察御史;而这监察御史下头,才是他这寻常的小御史。
他和左都御史之间,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刘公被他质疑,连反驳都懒得反驳他,却是拎出自己上官的上官的上官一通问责,看着自己上官的上官的上官,被训斥的跟哈巴狗一样抬不起头来,这王芳立即有一种感觉,自己实在太卑微了,卑微到人家都懒得理你。
方继藩站在人群里,已经惊讶得张不开口!
啥?被告的人居然还能如此振振有词?
方继藩忍不住朝英国公张懋看了一眼。
丢人啊。
难怪武勋们被文臣按在地上各种摩擦,混了这么多年,好歹也是国公,你特么的就教我一个不见棺材不掉泪?
看看人家,转手之间翻云覆雨,你的世侄犯了事,你就一句打死别承认。人家儿子犯了事,直接反客为主,铁骨铮铮,一副刚正不阿,清正严明之态,顺带还能将各有司的主官痛骂一通!光辉高大的形象,瞬间竖立起来。
而且……刘健的话里,还提了一句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方继藩在那时候,下意识的看了一眼弘治皇帝。
显然,这等于是说,要查就查个底朝天,我儿子,太子,还有方继藩,一个都别想跑。
这三个人,分别牵涉到的,乃是宫中的太子,是百官之长的儿子,是武勋集团里,最近冉冉升腾而起的明日之星。
方继藩几乎可以想象,刑部、大理寺、都察院这三位主官心里头,是何等的RI了狗!
小御史们可以胡闹,可以破罐子破摔,可三大主官不一样,他们能有今日,可是熬了大半辈子才走上人生巅峰的,小御史可以说,老子不干了,反正就一个七八品的破乌纱!可二品、三品的大员们,敢这样任性吗?
小御史们年轻,罢官之后,可以回乡等待时机,只要名声还在,就迟早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可三大主官,混了大半辈子,人生即将走到了尽头,一旦罢了官,接下来只能等死了。
“下官一定用命。”左都御史战战兢兢地道:“刘公请放心,此事,一定彻查到底。”
彻查个屁,这个王芳,谁不招惹,偏偏招惹刘公,回去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查查你王芳。还就不信了,你王芳就没有任何徇私舞弊的事,就算没有,你还没狎过妓?
刘健颔首点头道:“无论查到的是何人,牵涉到此事的,官居何职,又是谁的子侄,都要严惩不贷,这是大事!”
“是,是,是。”
刘健面色淡然,接着才轻描淡写地道:“还有何事要奏吗?若是没有,那么就开始廷议吧,今日所议之事……”
廷议总算是正式开始了。
相对于方才争锋相对般的情景,枯燥的讨论则是让方继藩昏昏欲睡,好不容易捱到了廷议结束,正准备离开,方继藩感觉到了一道热切的目光!
轻轻抬头一看,只见朱厚照正眼巴巴的看着他,似乎希望他留下来!
方继藩觉得他的坐姿自始至终都很不自然,似是想到了什么,他心里猛的打了个寒颤,连忙假装没有领会到太子殿下的意图,灰溜溜的跟着人潮,匆匆出了谨身殿。
走出谨身殿,一股寒风就迎面吹来,令人不由自主的打着寒颤
方继藩倒是深深的呼出了一口气,真是有一种重见天日的感觉啊。
果然,拉了刘杰下水,操心的事都少一些啊。
方继藩心里乐了。
就在此时,身后有人淡淡道:“新建伯。”
森森然的声音……
方继藩回眸,看到了刘健。
方继藩露出了笑容,行礼道:“见过刘公。”
“到老夫公房去坐一坐吧,下西洋之事,还要和新建伯好生议一议,这是可不容缓的大事。”刘健板着脸,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身边,川流不息的人潮在擦身而过,没有人停留,连张懋路过时,也假装没有看到方继藩,更没有看到刘健,眼睛看向别处,昂首阔步的走了。
方继藩乖乖的跟着刘健到了内阁。
内阁又称为文渊阁。
名字很好听,也很有逼格,就是在这宫中,显得破旧和狭小!
从前建此阁时,本就只是相当于秘书机构,谁也没有料到,最终这些秘书们的权柄越来越多,名为学士,实则为宰辅。
只是现在想要扩建和修葺,却已是不可能了。
平时皇帝要修宫殿,大臣们尚且骂骂咧咧,你还好意思提出重修文渊阁?
作为文渊阁大学士的刘健,这里是他的主场,他漫不经心的喝着茶,心里对方继藩自是恼怒万分,自己的儿子,多老实的一个人啊,打死他都不信,儿子是主动参与进了这场风波之中。
只是事情已经发生了,而刘健毕竟不是寻常人,不至于歇斯底里的吼叫!
他面容平静,只是呷了口茶之后,才抬头看着方继藩。
这目光倒是很有威压感,是一种含蓄的锋芒。
方继藩心里没底气,便朝刘健谄媚的笑着。
“那个……刘公,下西洋的事……”
“下西洋有什么事?”刘健淡淡的道。
“……”
方继藩不知该咋说了,只好道:“当然是一切听刘公的吩咐。”
“倒是有另外一件事。”刘健漫不经心的道:“幼夫去哪里了?”
幼夫是刘杰的字。
自然,在来此之前,方继藩就料到刘健找他来的目的了。
此时,他决定做一个诚实的人:“去了朝鲜国,这个孩子……真是实在啊,听说殿下忧心朝鲜国事务,主动请缨,非要去朝鲜国不可,怎么了拦都拦不住,刘公,您生了一个好儿子啊。”
刘健依旧凝视着方继藩,脸色却是转为冷漠。
方继藩觉得压力甚大,脸皮再厚,也抵不住这杀人的目光啊。
他顿了顿道:“这个……这个,主要是朝鲜国里那李隆狼子野心,下官料到此人的目的很不简单,朝鲜国内,只怕要滋生祸端,所以……”
刘健打断道:“这么说来,幼夫还有危险?”
他已经懒得听了,哪里会有祸端了。
最重要的是,自己的儿子现在怎么样了,你方继藩把我儿子当枪使,你当老夫是傻子?
方继藩连忙保证:“可能会有一场变乱,不过请刘公放心,下官已偷偷授了他一个锦囊,这锦囊中有脱困的妙策,幼夫断然不会有危险的。”
“是吗?”刘健的脸色终于铁青起来,恼羞成怒的道:“看来果然是有危险啊,幼夫从未出过什么远门,此去若是有杀身之祸,你担得起干系?”
方继藩心里有点发虚。
他觉得以刘杰的智商,理应不可能看到了锦囊之后还乖乖的待在原地吧,只要人跑了就好。再者说了,李隆虽然残暴,可他的目标是国内的士人,刘杰乃大明宰辅之子,又是大明的钦使,他有这个胆子敢动手杀了刘杰?
十之八九,是不可能的!李隆不可能不顾及这些,除非他是个疯子。
那问题是,他是不是个疯子呢?
方继藩想到此处,心里咯噔了一下,卧槽,能干下那等事的,这个人就是个疯子啊。
刘健凝视着方继藩,目光要杀人:“到底有没有危险。”
“有一点点,但是不多。”方继藩老实回答,后背都感觉冒冷汗了!
这话听在刘健的耳朵里,却和九死一生差不多了,顿时怒气冲冲的道:“若是当真出了事,你担的起干系?”
方继藩深吸一口气,连忙道:“请刘公放心,下官早已安排的妥妥当当了,假若……假若真有个什么好歹……”
方继藩踟蹰了,还真是不知道假若发生了好歹,他该如何给刘健交代了!
看到方继藩这个样子,刘健心都悬起来了:“如何?”
“要不……”方继藩想了想,有些不好意思的道:“要不以后下官给您老人家养老送终,以后你就当下官儿子一般看待,下官照料您下半辈子。”
“……”
刘健的脑袋有些眩晕。
他觉得现在的年轻人,本就已经无法沟通了,当然,他不知道这玩意叫代沟。不过和方继藩交流起来,他觉得自己至少要短寿十年。
“出去!”他手一指门,甚至这手在发抖。
方继藩很无奈,只好灰溜溜的跑了。
………………
辽阳!
可怕的奏报途径此处。
而辽东都司巡抚彭谊也接到了这封奏报。
随即,这位巡抚倒吸了一口凉气。
藩国发生了乱子,不算什么,这是人家自己家的事,一般情况,大明至多也就在辽东重新布防一些,以备不测。而后,等着人家窝里斗,谁斗赢了,就支持谁。只要还保证最后坐在王廷上的,乃是李氏的宗室,管他呢,大不了重新颁发一个金印和金册便是。
其实在这里,辽东巡抚彭谊的身边还有一位钦使,此人乃是礼部的一个官员,奉旨前往朝鲜国,册封朝鲜国废妃伊氏为王太后。
他走的并不快,捧着圣旨,途径了辽阳,歇歇脚是必须的,这也是彭谊觉得奇怪的,因为此前也有一个钦使途径辽东,不过人家压根没有经过辽阳,直接绕城而去了,只在城外的驿站里暂歇了会儿。
他专门将这钦使找来,然后将从朝鲜国的奏报给他看。
这钦使,顿时整个人的脸色惨然起来,差点没瘫在地上:“此人……禽兽啊。”
他立即想到了自己的职责,现在这个情况,自己还要去朝鲜国吗?
不能,万万不能了,都说了李隆是禽兽,这个时候怎么还可能去册封他的母妃?
何况,那里也不安全了啊。
“你如何看?”彭谊凝视着钦使。
钦使咬牙切齿地道:“若只是诛杀大臣倒也罢了,可此人丧心病狂,不但杀死大臣,竟还大肆株连,杀死了这么多的士人,这是要动摇其国本吗?更可耻的是,此人捣毁圣庙,糟践圣人,将那成均馆改为勾栏娼院,此天地不容也。”
“是啊,天地不容!”彭谊颔首点头。
他几乎可以想象,当朝中得知了这个消息,会惹来多大的风波。
大明天子且不说,这天下的文臣,以及数十万的读书人,可都是圣人门下啊,朝鲜国发生了这样的事,若是朝廷不知道,或者没有什么真凭实据倒也罢了,可根据从大量逃亡来辽东的朝鲜士人以及贵族的奏报,这几乎已经确有其事了。
也就是说,消息坐实了。
其实彭谊并不知道,历史已经发生了改变,在历史上,李隆是在得到了大明的册封之后,才开始对士人动的手,因此朝鲜国内的士人以及贵族虽被大肆杀戮,却没有多少人向北逃亡。
究其原因就在于,李隆的计策成功了,大明皇帝的册封使许多朝鲜的士人意识到,天朝上国是站在李隆一边的,否则怎么会加封废妃伊氏呢?
也就是说,这是大明所支持的一场杀戮。
因而,相当程度上,朝鲜国的士人对大明离心离德,直到倭人袭击朝鲜,大明派兵至朝鲜国抗倭,这种不满和怨言才渐渐的消失。
可现在,刘杰所送去的那一封圣旨,却完全改变了这个情况。
朝鲜士人和两班贵族在得知大明皇帝狠狠的斥责过李隆,自然也就意识到,李隆对于天朝上国已经不得人心!
因而,甲子士祸之后,人们第一个反应就是往辽东大规模的逃跑,不只是贵族,也不只是士人,便连一些武官,甚至是朝鲜国的李氏宗室,都疯狂的向北逃窜。
辽东已经出现了大量的朝鲜国贵族和官员,人满为患,这也使彭谊接到了第一手的消息!
其实当彭谊看到了奏报之后,也很是吃惊,那李隆是个疯子吗?这岂不是自断根基?
而事实上,这李隆他就是个疯子!
“这份旨意,不必再宣读了。”彭谊凝视着钦使道:“你就暂留辽阳,听候朝廷安排吧。还有一件事,有一个叫刘杰的人也在边境,他自称钦使,说是得到的乃是太子殿下的命令,不只如此,这个刘杰还是刘公的儿子。”
“什么?”钦使懵了,这去朝鲜国宣读旨意的事,还有人抢先?
彭谊深吸了一口气,才道:“他所宣读的这份圣旨,正好和你的圣旨恰恰相反,那圣旨乃是斥责李隆,以及其母废妃伊氏。”
“……”
钦使脑袋很是惊讶,这是什么鬼,明明是让我去宣读旨意应下人家所求,怎么转过头却是让个人跑去骂人了?
他忍不住道:“彭公,下官以为这里头,只怕有蹊跷啊。”
“有蹊跷也和我们无关。”彭谊摇摇头道
随即他眯着眼睛,眼眸里闪过一丝精光,口里接着道:“可老夫却知道,此乃陛下圣明,一眼就洞穿了奸贼李隆的诡计,所以才下旨申饬。你看,着奸贼李隆,不是已经现出原形了吗?此等无君无父的狗贼,天下人人人得而诛之,陛下相距朝鲜国千里之外,竟能明察秋毫,实是圣明啊,老夫找你来,是要上书称颂皇上的奏表一事。”
“称颂……”
钦使陡然,明白了。
是啊,连辽东这儿都没看破李隆的狼子野心。
倘若当时,他所带的圣旨当真送了去朝鲜国,册封了废妃伊氏,后果真是不堪设想啊。
幸好陛下明辩忠奸,使这李隆无所遁形,否则大明天朝上国,岂不成了支持李隆屠戮宗室、大臣、士人,甚至是羞辱圣人的帮凶?
此等事,势必引发哗然,有伤朝廷的体面。
钦使便道:“彭公说的是,理当报功,恭喜陛下,贺喜陛下,陛下慧眼如炬,侦出李隆狼子野心,我等做臣子的,真是拍马不及也。”
“不过……朝鲜国该如何处置呢?”
“是啊……”彭谊对此也颇为头痛,他是辽东巡抚,这朝鲜国的事,和他也有一定的关系。
想了想,他才道:“现在朝鲜国发生如此惨绝之事,逃至辽东的贵族都希望大明能够讨伐李隆,可朝鲜毕竟还有十万军马,讨伐,哪里有这样的容易呢。”
“朝鲜是选择默不作声,还是选择讨伐不臣,这也不是你我能够做主的,吾为辽东巡抚,能做的,就是预先做好一些准备,调集一些军马先在边境,囤积一些粮草,以备不时之需。”
钦使认同地颔首点头。
现在朝廷确实得犯难了。
这件事不知道还好,一旦知道了,怎么处理,也成了令人头痛的事。
讨伐,就意味着大动干戈,十几万军马聚集起来,无数的粮草要从关内调运,到时,一旦开战,势必要有数不清的伤亡,朝鲜故然是小国,可北方山路崎岖,群山连绵,其实并不好征服。
可不讨伐,就坐视这朝鲜国内乱吗?那么,那些被杀戮的朝鲜国士人,势必也会对大明寒心!
而那李隆有恃无恐,只怕更加猖狂,依着这个人的疯劲,说不准直接脱离大明的藩属也是未必。
不过……此事似乎和自己无关,眼下,还是报一个喜要紧。
……………………
有司开始彻查东宫伪诏之事。
可士林已是炸开了锅。
虽说刘健将此事暂时在朝中压了下来,清流御史们不敢造次了,可这并不代表读书人肯善罢甘休。
这事竟还和刘杰有关?既然和刘公的儿子有关系,那么刘公岂会不知?
当朝首辅,居然和东宫联手伪造圣旨,这是何罪?
反观方继藩,心思却都在他的猪上!他去了西山一趟,快过年了,几个门生也即将要休沐,方继藩便懒得不肯动弹了,最重要的是,现在不好出门,每一次出门,都引来读书人哗然!
你看,这个方继藩,犯了这么大的事,三司正在彻查他,这个时候,竟然还敢大摇大摆的抛头露面,可见此人张狂到了何等地步。
不过不出门,也是一个巨大的麻烦,因为人家又说,快看这个家伙,这事他肯定是主谋,否则又岂会惶惶如丧家之犬,竟不敢抛头露面!可见他杯弓蛇影、风声鹤唳,因为畏罪,而不敢出门。
可就在此时,一封自辽东而来的奏报被送到了礼部。
礼部尚书张升最近脾气不太好。
他是个刚正不阿的人,当初就因为在成化朝时,弹劾过内阁大学士刘吉等人,遭到过打击,等到弘治皇帝登基,方才平步青云。
对于刘公之子居然牵涉进了伪诏一事,他格外的关注,倘若当真确有其事,这堂堂内阁首辅,岂不和东宫沆瀣一气?
做大臣,该有风骨啊。
虽然他没有和御史们去凑热闹,也不屑于靠弹劾去沽名钓誉,可心里却掩藏着不快。
再者,册封的事,乃是礼部的事,陛下下旨册封伊氏为王太后,这诏书也是礼部颁发。
现在天知道那一份伪诏里写着的是什么,显然也是奔着伊氏去的。
这令他感到忧心。
“张公,辽东,送来了急报。”一个书吏气喘吁吁的进来。
张升一愣,辽东……急报……
莫非有消息了?
若是辽东来的,或许……这场是是非非就可以厘清楚了,东宫到底有没有伪造圣旨,那伪造的内容什么,刘健之子刘杰是否当真有参与!
想来……就可以水落石出了吧!
张升打起了精神,正要准备看奏报。
外头却喧闹起来,竟是左都御史带着几个御史亲自来了。
左都御史马驯至中堂,张升与马驯二人对视了一眼,马驯直截了当的道:“今日来此颇为冒昧,只是朝中命吾彻查东宫伪诏之事,因而特来此,想问一问辽东那儿还有什么消息吗?”
急报前脚刚到,这左都御史后脚就来了。
张升也知道马驯作为左都御史,现在要彻查此事,压力甚大,一方面是士林里破口大骂,说有司害怕刘健,肯定不敢彻查,最终可能无疾而终。
另一方面,马驯越往深里查,觉得牵涉的人实是非同小可,兹事体大,现在是左右为难,哪边都不讨好。
他跑来礼部,就是想等辽东的消息,反正是不是有伪诏,辽东肯定会有消息来的。
张升便道:“刚刚送了来。”
其实张升和马驯的关系并不坏,不过今日乃是公务,公事公办。
马驯顿时精神一震,道:“既如此,该送都察院为好。”
张升道:“且先看看这急报里写了什么,再做定夺。”
马驯觉得有理,于是二人打开了奏报。
上奏之人,乃是辽东巡抚。
这就奇了,辽东巡抚居然将奏报送到了礼部来。
想来,这定是和礼部有关。
而能和礼部沾上边的,肯定是那册封的事了。
马驯继续看下去,只是这越看……却越是心惊肉跳,脸都绿了。
张升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屏住呼吸,眼珠子都直了。
朝鲜国出事了,出大事了!
尤其是看到李隆居然将供奉圣人的成均馆改为了娼院,张升觉得自己眼前一黑,想死。
他是礼部尚书啊!
这礼哪里来的,追溯起来,所谓的礼,不就是圣人所倡导出来的吗?
礼部,礼部,不妨称之为圣人部,宣传教化,负责祭祀,这一切的一切,不都围绕着圣人的教诲?
现在……那李隆,竟做出了这样的无耻之事。
滥杀无辜,杀害自己的兄弟和侄子,杀戮无数的学官和读书人,杀戮大臣,便连僧人也一并杀害,竟还让宫中的医女去做娼*,供他玩乐。
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令张升的心堵得慌。
他摸着自己的额头,骤然,他想起了一件可怕的事:“诏书,那一份诏书……”
那一份自礼部送出去的诏书………
那诏书,是他亲自看过的,上头颂扬了废妃伊氏的功德,同时对于李隆褒奖有加,认为他的孝心,感动了天地,所以才册封其母为王太后。
这其实也是册封的惯例,礼部才不管你一家子是什么东西呢,可既然要册封你,当然要说一点好听的话,说你人品高尚,说你脱离了低级趣味,说你符合礼教的规范才对。
可问题在于,现在这份奏报,简直就是对那诏书生生的打脸啊。
几乎可以想象,那份诏书若是颁布出去,结果李隆却丧心病狂至此,整个天下,会何等的震动。
到时,他这礼部尚书,怕要被人耻笑一辈子了。
马驯也是给吓坏了,他也是圣人门下,看到成均馆成了*院,下意识的猛地打了个寒颤,好不容易压下愤怒,才收起心神继续看下去。
“……”
呼……
另一边,张升却是长长的松了口气,圣旨居然没有送出去……
这就好,这就好……
若是册封的圣旨送了出去,真的没法做人了。
伪诏……
居然有伪诏的讯息?
马驯和张升二人大气不敢出,然后,他们彻底的疯了。
果然有伪诏,这伪诏也确实是刘健之子送去的,而这伪诏,竟是严厉的指责了李隆,说李隆贪得无厌,说伊氏既为废妃,你李隆作为废妃之子,得以承继王位,已是上天之德,居然还想生出妄想,实是罪该万死。
痛快!
骂的痛快!
马驯和张升二人,方才本是对李隆咬牙切齿,这等恶行,真是闻所未闻,而如今,这伪诏岂不是骂出了他们想说的话。
此等禽兽,也配得到册封,大明朝廷没骂你祖宗十八代便算是恩典了。
在奏报的最后,却令马驯和张升脸色古怪起来。
这是报喜的奏疏,大书特书的颂扬了皇帝的圣明,一眼洞穿了李隆的狼子野心云云。
马驯懵逼了,随即看向张升,张升也看着马驯,二人面面相觑。
问题,似乎来了。
这到底算不算伪造呢?
若是承认这是伪造,那岂不是白白骂了一顿?
而真的诏书,该怎么解释?整个礼部都是傻子,居然兴高采烈的去册封李隆这样的人渣。
陛下也是昏聩糊涂,居然册封了李隆的母亲?
可这确实就是伪诏啊。
“张公,这个……你怎么看?”马驯心里很没底!
他想揭露真相,可真相太可怕了,一旦揭露出来,皇家的体面荡然无存,礼部难辞其咎,整个大明朝廷都会成为笑话。
左都御史和礼部尚书二人沉默了很久。
张升一脸无语的样子,瞠目结舌,老半天才道:“你怎么看?”
“这算伪诏吗?”马驯想了想,也不敢拿主意。
“这……”张升也是为难地道:“马公,你是左都御史,真伪之事,你来拿捏为好。”
马驯自是不敢轻易的拿捏,却道:“这诏书不是礼部颁发的吗,张公岂有不知,何须我来拿捏。”
“我觉得………还是送内阁,立即请诸公做主吧。”
马驯松了口气,他发现这是一个天坑,现在既然让内阁决策,这……就再好不过了!
于是他忙道:“很好,你我同去,说起来,这也算是喜讯吧。”
………………
内阁里,很安静。
大家都知道,刘公的心情不好。
因而,所有人都蹑手蹑脚的,生怕触了刘公的霉头。
读书人闹得凶,其实是情有可原的。
现下发生的事,太大了。
若是再闹下去,这刘公的声誉急转直下,甚至可能逼迫得刘公请辞致士不可。
不过内阁里,谁都不认为刘公就此会还乡养老去。
当今陛下对刘公甚为信任,这首辅大学士非刘公不可,就算上书请辞,多半陛下也会极力慰留,最后的结果当然是人得留下!
可天知道士林那儿,会闹出什么幺蛾子了。
刘健坐在公房里,他表面上是无事人的模样,可心底深处却也知道自己骑虎难下。
当然,其实声誉还只是其次,是非曲直,后人自会明白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真正担心的,却是自己的儿子。
自己就这么一个儿子啊。
好不容易成了才,刘家后继有人,结果……
九死一生啊。
倘若当真出了事,刘健恨不得直接打进方家去。
他就这么揣测不安的看着案头上的奏疏。
外头,却喧闹了起来。
“辽东来了急报,是朝鲜国的。”
一下子,刘健豁然而起,外头细碎的言语让他心里咯噔了一下。
出……出事了?
是刘杰出事了吗?
“接到了奏报,便立即来寻刘公了,刘公可在公房……”
这像是礼部尚书的声音。
刘健的脸色不禁惨然起来,指定着就来找自己,这不就是因为刘杰的事吗?莫非……
他想到了一个最坏的可能,身躯不由自主的颤抖了起来,甚至脚下一阵发虚。
难道……白发人送黑发人?
其实在刘杰之前,刘健还有两个儿子,只可惜,都过早的故去了。
一想到第三个儿子,这唯一留下来的独子极可能也……
泪水便在刘健的眼眶里打转。
要撑住啊。
刘健心里想,自己是内阁首辅大学士,可万万不可失态。
这时,已有人进了来,不是张升是谁,除此之外,竟还有左都御史马驯。
二人气喘吁吁的,显然是一路小跑着来的。
他们与刘健目光相对。
片刻的沉默之后,马驯扬了扬手里的奏疏道:“刘公快看。”
刘健早恨不得将这奏疏夺过来了,他深吸一口气,低头看起来。
内乱……
许多的宗室被屠戮……两班贵族与士人死伤惨重。
女医官以及僧侣被羞辱……
成均馆……
这个该死的李隆,简直猪狗不如啊!
可刘健的心,也沉到了谷底。
这样的猪狗不如的疯子,而自己的儿子恰恰又在……
咦?
刘健一愣。
钦使刘杰率士人、两班贵族等,徙至辽东……
这意思是,还……还活着!
而且还带回来了不少朝鲜国的士人以及贵族。
刘健关注着奏报中的用词,他心里顿时明白了,这定是辽东巡抚向自己示好!
这分明是逃命的时候,谁还顾得上保护朝鲜国的士人和贵族,摆明着就是一群人逃亡,这个‘徙’字,分明就是逃嘛。
可是……
接着,便是报喜了。
呼……
一口浊气,终于自刘健的口里喷出来。
痛快啊!
自己的儿子,立功了。
他猛地抬眸,看着马驯和张升。
张升毫不犹豫地道:“恭喜刘公啊,刘公真的有一个好儿子啊,区区一个读书人,不但长途跋涉的赶去朝鲜国宣读了旨意,而且在情急之下还保护了这么多的士人,据说还带回来了十几个朝鲜国的宗室,使他们免受戕害……”
马驯看了看张升,也跟着道;“不错……若非刘杰,只怕……”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谁都明白,若这一次没有刘杰,朝廷算是颜面丧失了,册封李隆这样狗贼的母亲,这不等同于是朝廷为虎作伥吗?
其实任何罪都是可以饶恕的,唯独将成均馆,改为了*院,这却是万万不可饶恕的事!
大明还有数十万圣人门下的读书人呢,这李隆做这等事,得罪的何止是朝鲜国国内的士人和贵族,这是将全天下的读书人都得罪死了啊。
“李隆狗贼,人面兽心!”刘健深吸一口气,怒不可赦的骂道。
他知道,自己的儿子将要名扬天下了,这……倒多亏了方继藩,方继藩那厮,虽然……罢,不想他,最重要的是,李隆此贼,朝廷必须要予以反应才是。
他定了定神,便道:“立即请各部尚书、九卿,以及相关人等觐见,朝鲜国发生内乱,非同小可,此乃我大明藩属,一个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这不是小事,既然确定了儿子还好好的活着,现在自是再顾不上关心自己的儿子了!他想了想又道:“速请太子与新建伯一道入宫来,来人,快去通报陛下。”
………………
满朝混乱起来。
突然开始召集大臣,便连弘治皇帝看着喜报,沉默了老半晌,也是哭笑不得。
方继藩预言成真,其实并不出奇。
若不是这个家伙有无以伦比的洞察力,弘治皇帝也不可能对太子和方继藩在东宫里做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早就将这两个家伙抽死了。
可令弘治皇帝震惊之处却在于,朝鲜国王李隆居然丧心病狂到了此等的地步。
疯子,简直就是个疯子。
其实当初方继藩奏报,觉得事有蹊跷的时候,弘治皇帝是怎么也想不到会有这样可怕的后果的。
原以为这件事办坏了,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册封了就册封了就是,应该也不会生产太大的影响。
可只怕连方继藩都想不到,一个人能做出如此可恶的事吧。
而现在……
弘治皇帝放下了奏报,却是叹了口气,忍不住道:“真是令人后怕啊,若不是假圣旨先行送了去,那册封的圣旨去了,只怕朝鲜国上下,除了那民贼李隆之外,所有人都要被蒙在鼓里,都将对我大明寒心透了吧。若是消息再传回京师,朕真不知该如何向天下的读书人交代了。”
这是实话,前脚若是册封了一个人,夸奖他如何如何孝顺,如何如何有德。转过头,这个人大杀四方,还如此羞辱圣学,天下的读书人不炸了锅才怪。
萧敬站在一旁,他方才一直都在偷偷瞄着奏报,大抵知道了一些内情!
此时,他忙道:“陛下说的是,不过……”
萧敬意味深长地看了弘治皇帝一眼,才道:“这自然与陛下圣明分不开关系,若非是陛下洞若观火,很快就看穿了李隆此等狗贼的奸计,命令太子殿下草拟了一份新的圣旨,抢先送了去,只怕连大明也是为虎作伥了。”
“……”弘治皇帝不禁看了萧敬一眼。
这萧敬倒真的是鸡贼得很。
不过……这事似乎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难道要朕向天下人说,朕就是个傻子,差点酿成大祸?
此时,弘治皇帝站了起来,边道:“走吧,去谨身殿,方继藩……有功,太子的功劳也不少,还有那个……”
看弘治皇帝迟疑,萧敬连忙提醒:“刘杰……”
弘治皇帝抿嘴微笑道:“对,刘杰……刘卿家生了一个好儿子啊,这往返数千里,功劳也是不小。”
弘治皇帝说罢,便往谨身殿升座。
文武百官来了不少,许多人正在办公,突然传召,一头雾水,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许多人见了面,都不禁窃窃私语起来。
当然也有消息灵通之人已经得知了消息,却是个个深深的看了太子殿下和方继藩一眼。
方继藩其实早知这个结果的。
李隆这个人,确实暴虐成性,乃李氏朝鲜第一昏君,往后更骇人听闻的事多着呢。
刘健则是面色红润,终于还是没掩饰住喜上眉梢,他朝方继藩含着深意的看了一眼,露出了笑容,方继藩也忙回以微笑。
紧接着,萧敬出来,开始念诵来自于辽东的奏报。
“臣辽东巡抚彭谊奏曰:近闻朝鲜国……”
萧敬念得很慢,可是很快,谨身殿里就炸开了锅。
“无耻。”
“耸人听闻,耸人听闻啊……”
“人面兽心的贼子!”
痛骂之声,络绎不绝。
这是藩属国,藩属国的国君如此,大明怎么可以坐视不理呢?何况,这还是对读书人动手。
当然,更令人惊讶的却是……朝廷居然申饬了李隆……
什么时候申饬的,我怎么不知道?
…………
一天下来,头晕眼花,终于能歇歇了!
文臣们的怒火彻底被点燃了,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了愤怒之色。
朝廷申饬好啊!
这狗都不如的东西,大明朝廷若是不申饬,才是真正的有伤国体。
无数自诩圣人门下的大臣们,一个个义愤填膺,便是那些自诩老成持重之人,也都激动得面红耳赤起来。
想象一下,倘若将国子监改为了某些不可描述的场所,这会是啥结果?
古人最是崇古,而这个古,其实就是圣人。
现在圣人被你李隆如此侮辱,这就是公然与全天下的圣人门生们为敌啊。
咒骂声,已是四起。
杀人,这是暴君行为。
可这……足以让满朝文臣们将李隆当做猪狗看待了。
更有激动的人,滔滔大哭。
“复仇!”有人大呼一声。
众人一看,说话的,竟是翰林院学士沈文!
此时,他气愤难耐地道:“若不讨伐朝鲜,我等与猪狗何异!今逆贼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残害忠良,杀兄屠侄,侮辱圣门,神人之所共愤也,天地所不容!”
他一面说,一面捶着自己的胸口,显得甚是心痛欲绝:“大明为上国保护藩属臣民,义不容辞,而今朝鲜国纲常颠倒,豺狼当道,臣子惶惶不可终日,万千百姓,避其君如蛇蝎,礼崩乐坏至此,理当起义兵讨伐,吊民伐罪,以正天下。”
方继藩默默地站在人群中,很是出奇,没想到沈学士竟还有如此热血的一面。
不过细细想来,大爷的,这些读书人出身的家伙们听说圣人受辱了,个个便义愤填膺,要起兵讨伐,可鞑靼人三不无时的袭边,也没见你们这般激动。
当然,这些话,方继藩是不敢说的,他要留着有用之身去做伟大的事。
沈文一席话,顿时令一干大臣轰然响应。
可在此时,高坐在上的弘治皇帝却是敲了敲案牍。
啪啪……
谨身殿终于稍稍安静了一些。
弘治皇帝的视线往众人的身上环顾了一眼,随即道:“朕在两个多月前颁布了一道旨意,诸卿可还有印象吗?”
“……”
人们冷静了一些,于是乎,许多的疑窦都冒了出来。
对啊,那一道旨意,是不少人见过的,当时可还传抄了邸报,那邸报里,可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说是要册封李隆之母,也即是废妃伊氏为王太后。
可转眼之间,怎么就成了申饬的圣旨了?
倒是在此时,方继藩毫不犹豫的,直接箭步上前道:“吾皇圣明啊……”
方继藩的声音,一下子吓了所有人一大跳。
却见方继藩红光满面地道:“吾皇明察秋毫,早知李隆狼子野心,却又不肯打草惊蛇,于是明发旨意,表面上是要册封废妃伊氏,可实际上却是暗中叮嘱太子,给太子殿下一道密诏,命人快马加鞭,赶往朝鲜国,申饬李隆!陛下运筹帷幄,决胜千里,遥控朝鲜国时局,区区逆贼李隆,自以为是,其实不过是跳梁小丑,哪里知道他的狼子野心早已被陛下一眼看破,可怜李隆这挑梁小丑,竟还懵然无知,不知一切尽在陛下掌握……”
“……”
众人侧耳倾听,一个个心里吃惊。
不明就里的人,心里不由惊讶万分,原来这是陛下暗度陈仓的计谋啊。
也就是说,当初闹得风风雨雨的所谓伪诏,其实是真的。宫中颁出的,乃是两份诏书,一明一暗,此乃陛下的谋划?
虽然大家不知陛下为何要有此谋划,不过……听着倒像是这么一回事,一切……竟都是误会!
如此看来,是大家错怪了太子殿下,错怪了方继藩,错怪了刘公……
于是乎,许多人佩服地看向弘治皇帝,肃然起敬。
陛下圣明啊。
弘治皇帝直直地看着方继藩,似笑非笑,方继藩这个家伙,说实话,在他身上想找出一点风骨,还真不容易啊。
不过这股子机灵劲,还真令人佩服。
刘健等人是深知内情的,不过此时,真相如何很重要吗?最重要的是另一份诏书很及时的送去了朝鲜国,避免了大明成了李隆的帮凶!
而对刘健个人而言,他的儿子还活着,还立了功劳!
朱厚照受了方继藩的启发,顿时也凑了上来,厚颜无耻地道:“父皇……”
他还没开口,弘治皇帝已是压了压手道:“好了,你不必说了。”
看着一个个对自己佩服不已的百官,弘治皇帝却是晒然道:“朕很圣明吗?”
这一句反问,令所有人都哑然了。
因为他们知道,陛下还有后话。
弘治皇帝却是叹了口气道:“朕何尝有什么圣明,朕之所以圣明,不是因为朕有多聪慧,而是因为……真是天子啊。”
此言一出,所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懵了。
这啥意思?
弘治皇帝便沉声道:“诚如你们一样,金榜题名之前,什么都不是,可金榜题名了,做了官,于是乎,你们从一文不名,渐渐的在别人口里就成了聪明人,成了了不起的人,这也不是因为你们一下子变聪明了,而是你们做了官,和朕一样,都有了生杀大权。”
“朕为天子,可朕也自知朕不是什么时候都很圣明,至于方卿家所谓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鬼话,听一听就好了,朕不怪他在此胡说八道,因为他是朕的臣子,因而有了功劳,朕的臣子们便争先恐后的将这大功扣在朕的身上。可若是有了过失呢?朕的臣子们又忙不迭的背在自己身上。”
“君君臣臣啊,说来说去,不是这个道理吗?可是朕不圣明,朕也没那明察秋毫的本领,朕有好的地方,也会有失察之处,这第一份册封的圣旨,确实是朕颁发出去的。可第二份圣旨……”
说到这里,弘治皇帝看向了朱厚照,道:“是太子颁出去的,是伪诏。”
殿中一下子哗然起来。
“伪造圣旨,这是何其大的罪啊!”弘治皇帝摇头苦笑道:“而做此事的,是朕的儿子,你们说说看,若以祖法而论,太子所触犯的,是何罪?”
朱厚照有点懵……这是亲爹吗?为了找自己儿子的麻烦,功劳父皇你都不要了?
众臣茫然地看着弘治皇帝,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弘治皇帝又笑了:“朕看,这是万死之罪。”
朱厚照这下是吓得大气不敢出了。
“可是呢……”弘治皇帝的话自是还没说完的,他不疾不徐地继续道:“朕却要赏他,诸卿可知这是为何?因为屋子要塌下来了啊,这册封的圣旨一旦颁发出去,李隆此等恶贯满盈之徒,便要借着朕的圣旨去作恶,因为这道圣旨册封下去,无数的朝鲜国士人便会对大明心寒,这不正是屋子要塌了?”
“屋子要塌了,有的人便会躲开去,这就是君子不立危墙。可有的人,他不躲,他知道屋子塌了,却还在想祖宗们教我不可离开屋子,我宁可被屋子压死,也绝不逃的!这样的人,是忠厚的人。可还有人,明知大厦将倾,他若是去扶,势必会遭人惠誉,却还是奋不顾身,死死的抵住房梁,不使这屋子塌下来。这叫什么,这便叫力挽狂澜,叫扶大厦于将倾!”
“聪明的人,如方继藩,他看到屋子要塌了,太子便召集方继藩、刘杰这样的人,奋不顾身,明知伪造圣旨乃是万死之罪,可为了挽回朕的过错,却还是大着胆子伪造了圣旨。那么诸卿家,他们这些人,是有功呢,还是有过呢?”
“……”此时,殿中已是鸦雀无声了。
“有的人,认为即便天大的功劳,也无法掩盖过错,他们认为国家有法度如此,一旦开了先河,那么有人有样学样,岂不是大逆不道?”
弘治皇帝说着这番话的时候,一直面带微笑,他今日似乎很有感触,此时感慨道:“朕看这不对,屋子要塌了,却还踟蹰着祖宗们是否准不准你救屋子,这叫什么,这叫食古不化。”
“冒着天大的罪行,却肯奋力去纠正朝廷的过失,朕看到的,是赤诚。”
“朕前几年看到了天下太平。可这两年呢,看到的却是江山满目疮痍。其实江山还是那个江山,可看到的风景却不同了。国朝已历百二十年,这百二十年来,多少积弊缠身啊,需要的,不正是这些不肯瞻前顾后,即便明知是滔天大罪,还肯忠勇奋力的人吗?”
“所以!”弘治皇帝话音一顿,正色道:“太子犯了罪,还有方继藩、刘杰人等,统统都有罪。可是……朕不会惩罚他们的过失,朕反而要褒奖和颂扬他们的功劳!”
此言一出,众臣哑然。
似乎没有人去计较到底是有罪还是无罪了。
毕竟,若是放任不管,难道当真让朝廷去册封李隆?
那是个禽兽啊,朝廷册封李隆,褒奖他的忠孝,这厮转过头再把孔圣人践踏在地,那么朝廷是什么呢,帮凶吗?
此时站出来计较这个,这岂不是和李隆成了一丘之貉?
…………
昨晚老虎睡得早,今儿天没亮就醒了,花了些时间构思,就马不停蹄的码字了,前几天更得有些晚,实在是睡眠不足,而且写书,构思的时间花的更多,若是时间允许,其实老虎都想尽量早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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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
就在此时,一个清亮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还是方继藩!
方才胡乱拍了一通马屁,结果弘治皇帝压根就不领情,直接道出了真相,这方继藩……想来挺尴尬的吧,不过陛下赞许他有功,这小子多半是要感激涕零,来谢恩了。
可方继藩一点尴尬都没有。
方继藩激动地道:“陛下真实圣明啊……”
“………”所有人顿时又目瞪口呆地看着方继藩,这样也行?
朱厚照也是有点懵,目光古怪地看着老方……
方继藩则是振振有词地道:“陛下勇于承认自己的过失,历朝历代所罕有,历来天子都揽功于身,唯有陛下从不居功,却总是将过失承担在身。此等胸襟,恒古未有,臣……确有万死之罪,和太子殿下伪造圣旨,可臣之所以如此大逆不道,正是因为臣知陛下宽宏大量,绝非是小鸡肚肠,只是臣万万想不到,陛下非但饶恕了臣的罪责,竟还对臣论功,陛下仁德之心,宽厚胸怀,令臣敬佩不已,臣肝脑涂地,难报效万一。”
众人一个个脸色迥异,这马屁精……
他们也算是服了。
做大臣,毕竟应该要有所风骨的。
班中只有一人,依旧面无表情,像是无事一般!
此人正是欧阳志,欧阳志作为翰林侍学,已有了参与朝会的资格。
因此,有些熟悉欧阳志的人,都不免在此时偷偷的看了欧阳志一眼。
他们想知道,欧阳志的恩师如此臭不要脸,作为门生的欧阳志,会是什么表情。
可惜,欧阳志令他们失望了,依旧是那副十年如一日的面无表情的样子。
许多人心里不由感慨,不愧为欧阳侍学,真是沉得住气啊。
弘治皇帝微微一笑道:“嗯,卿与太子,朕自会论功行赏,对了,还有那刘杰。”
接下来,便是群情激愤的大臣们,要求讨伐朝鲜了。
发生了如此骇人听闻之事,若朝廷无动于衷,似乎也说不过去。
只是接下来的唇枪舌战之中,似乎又出了一个天大的难题。
叫嚣着讨伐容易,可要讨伐,就得要大动干戈了。
想要铲除李隆,至少得要预备十万大军,要数不尽的粮草,若是兵将少了,虽是征伐,可一旦战事不顺,巍巍大明,竟是奈何不了区区小国,岂不可笑了?
可若是调集大军,没有数个月功夫,消耗掉无数钱粮,却也不可能。
眼下朝廷要下西洋,又要应对天灾,实在是无法损耗国力了。
朱厚照一双眼眸满是星光闪闪,一副跃跃欲试之态,忍不住请战道:“父皇……儿臣……”
弘治皇帝只听他要进言,就知道朱厚照要打什么主意了,可……
你是太子啊,方才还夸奖了你一通,你转过头就要带兵去打仗?朕就你这么一个儿子,岂容你这般胡闹?
即便是朱厚照当真能胜,弘治皇帝也绝不允许朱厚照请战的,他立即打断朱厚照的话:“太子和方卿家想来乏了,且先退下。”
朱厚照自是不愿:“可是……”
“去吧。”弘治皇帝一脸肃然地沉声道,没有给朱厚照丝毫的机会。
土木堡之变后,任何皇帝御驾亲征的事都变得极为谨慎,而朱厚照乃当今天下独一无二的太子,自然也绝无亲征的可能。
看着父皇严肃的眼神,朱厚照只好乖乖道:“儿臣告退。”
方继藩也跟着朱厚照告退而出,身后的勤政殿里,依旧是争议四起,到底要不要讨伐,如何讨伐,出什么兵马,需要多少钱粮,只怕……够闹腾的。
朱厚照既是眉飞色舞,可随即,又愤愤不平起来,对方继藩道:“老方,本宫思来想去,征朝鲜,这是天赐良机啊,若是咱们去了辽东……”
方继藩心里咯噔一下,太子殿下,这又是要作死了?
方继藩摇头道:“太子殿下,其实……朝鲜国,不需要征伐。”
“什么?”朱厚照万万想不到,方继藩居然是个爱好和平的人,一副仿佛第一天认识方继藩似的:“啥意思?”
方继藩含笑道:“李隆看似在朝鲜国一手遮天,可事实上,其国中早有人对他滋生不满,他便如一个泥足巨人,只需轻轻一推,便倒了。所以……要铲除李隆,太容易了,其实……只需让刘杰打着讨伐朝鲜国的名义,带着几百上千辽东军马,护送着朝鲜国逃亡而来的宗室、贵族入朝,那些暗中对李隆不满的朝鲜武官,势必会趁机动手,到了那时,不需我大明动手,他便死无葬身之地了。”
方继藩的计划,是有所本的。
现在满朝君臣都认为李隆敢于大开杀戮,一定是他已彻底掌握了朝鲜国,可他们高估了李隆的智商,这厮不但是个疯子,而且是个完全不计后果的傻子。
在历史上,李隆在甲子之乱之后,没过多久就被吏曹判书柳顺汀、知中枢府事朴元宗、副司勇成希颜等人带领军队发动了夺门之变,先是诛杀了李隆的心腹,随即又入景福宫,废黜了李隆,将李隆流放于孤岛。
现在这些蠢蠢欲动的人,之所以不敢动手,不是因为没有力量,而是因为他们还不敢轻易的冒险。
甚至,对于大明的态度,还带有疑虑。
一旦大明的态度明确,公开讨伐,吏曹判书柳顺汀、知中枢府事朴元宗、副司勇成希颜这些人,必会动手。
所以……方继藩猜测,现在朝鲜国,缺的就是这临门一脚而已。
只要一脚踹过去,大事可定。
朱厚照不禁一呆,半信半疑地道:“你确定吗?那李隆既敢如此跋扈,想来是有所依仗的吧,至少禁军一定掌握在手里。”
方继藩一脸自信地道:“殿下难道信不过臣?”
朱厚照顿时觉得索然无味起来,倘若这李隆当真如此无用,似乎自己去讨伐他,也没什么意义!
朱厚照倒是疑惑地道:“既如此,可为何你方才不殿上陈奏?”
“这件事要快,迟了,恐怕生变,所以必须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趁着现在李隆大失人心时动手!因而,唯一的人选,就是在辽东边境上的刘杰亲自打着钦使的名义带人入朝。”
“……”
说到这里,方继藩显得有点不好意思起来:“若是臣在陛下面前提及,只怕刘公会有想让臣当场在宫中喋血的念头,臣思来想去,刘公年纪老迈,还是不要刺激他为好……臣……其实早就偷偷给了刘杰一封私信,让他立即行动……”
朱厚照:“……”
似乎……很有道理啊。
刘卿家好不容易得知自己的儿子还活着,这才还没高兴两个时辰呢,倘若方继藩这个时候提出,要让刘杰只带着区区几百上千的兵马护送着朝鲜的贵族们入朝,去面对那朝鲜国的十几万朝军,只怕刘卿家当场会吐血而亡吧。
理……当然是这个理,只要方继藩好好分析一番,朱厚照相信会有人认同方继藩的。
可儿子就是儿子啊,朱厚照想,倘若自己有一个儿子这么个折腾法,怕也要呕血三升不可。
朱厚照便笑嘻嘻起来:“有意思了……老方,还是你机灵,这事儿,先捂着,本宫最喜欢做的,也是生米煮成熟饭,哈哈,你有多大把握?”
“至少也有七八成吧。”方继藩想了想道。
朱厚照颔首:“这样,本宫就放心了,毕竟刘卿家的儿子还有七八成活命的机会,至少,总不至良心不安。”
方继藩解释道:“刘杰乃是臣的徒孙,这是何等的情义,臣怎么会将自己的徒孙往火坑里推呢。即便是失败了,臣的徒孙总还有机会逃回来,不会横死的,除非运气太过糟糕,那就真没法子了,毕竟人若是运气不好,喝凉水也有呛死的可能。”
朱厚照笑了笑道:“有道理啊,没事,反正你徒孙多,不要多想了。”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已是出宫。
朱厚照不禁感慨万千,抬头看了看天色:“老方啊,又要过年了,本宫又长了一岁,本宫心心念念着,总想建功立业,可至今……还是一无所成,这便宜尽都让刘杰占了去了,真是令人妒忌啊。”
方继藩却是突的道:“殿下,想吃猪肉吗?”
朱厚照不禁瞪了方继藩一眼,龇牙道:“不要提猪。”
“臣的意思是,要过年了,总该请请客,将大家伙儿一起叫来,吃顿好的,这是臣的心意,殿下真不想吃?很好吃的。”
朱厚照却是冷笑。
方继藩想着,要过年了,这一过年,却不知公主殿下不见自己,是否会闷闷不乐呢?
方继藩便道:“其实最重要的是,得了脑疾的人,若是多吃猪肉,尤其是臣亲自养的猪,这病才更有根治的希望。殿下没兴趣的话,不知道公主殿下……”
朱厚照顿时大怒,一把揪住方继藩,语气不善地道:“啥意思,你啥意思,本宫怎么觉得你不怀好意?你休想骗过本宫!”找本站搜索"CM" 或输入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