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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弘治皇帝本是对于方继藩所描述的巨鱼,是没有太大兴趣的。

    或者说,他对于一切修饰的言辞,都会自觉地免疫。

    这……其实可以理解。

    皇帝身边充斥了文臣,一群读书出身的家伙。

    他们寒窗苦读,每日琢磨的,就是用词。

    十万大军,他们可以说成八十万大军,没有什么都不敢说,也没有什么他不敢吹的。

    当他得知巨鱼来了,甚至……他压根有些不愿来看。

    毕竟他是天子,天子有很多事,没这闲工夫。

    可他终究还是来了,磨磨蹭蹭的抵达时,他第一眼,就看到了那巨大的骨骼。

    这骨骼,竟比寻常的殿宇还要大。

    尤其是在这骨骼之下,一群如蝼蚁一般的人在来回走动。

    他的内心……震撼了。

    这……是巨鲸……

    身后的萧敬吓了一跳,脸都白了,生怕这妖物会冲撞圣驾,他下意识的,想要扯住陛下。

    可弘治皇帝已加急了脚步,走到了这空旷的紫禁城谨身殿前。

    在这周遭,已许多戴着翅帽的官员一脸错愕的指指点点。

    别看他们平时爱吹牛,张口就是飞流直下三千尺或是白发空垂三千丈,可真正眼见为实这样的巨物时,所有人脸色蜡黄,有一种,窒息的感觉。

    弘治皇帝已经徐徐的走近,站在一根肋骨之下,他仿佛如襁褓中的孩子,他昂头,沉默,突又垂头,接着,侧目。

    “陛下……此鱼甚大啊。”

    这是一句废话。

    “陛下,见此鱼,臣……臣竟诗兴大发。”

    弘治皇帝懒得理这个家伙,他看到了一张张错愕的脸,连闻讯而来的刘健三个大学士,也是一脸的错愕。

    只有一个人……

    待诏房的欧阳志,只是看着巨鲸的骨架,没有吱声,当然,面上也没有什么惊恐。

    看第一眼的时候,欧阳志没有啥反应。

    看着看着反应过来了,这种震撼劲也就过去了。

    偶尔,心里会有一丝涟漪,可很快,这涟漪又归入了平静。

    弘治皇帝惊为天人:“欧阳卿家。”

    欧阳志沉默片刻,上前:“臣在。”

    “你看此鲸,惊否?”

    “惊!”欧阳志想了想回答。

    弘治皇帝心里感慨,真是个谦虚的人啊,明明视若无睹,却还是如此回答。

    弘治皇帝感慨道:“你来搀扶着朕。”

    欧阳志将弘治皇帝搀扶住,弘治皇帝觉得自己手臂有些颤抖,而欧阳志的手很稳,稳的出奇。

    他是真的欣赏这样的大臣,因为在历朝历代,他从史书之中,总能见到一些正直的大臣各种处变不惊的记录,只有奸人和贼子,才动辄色变,惶恐不安。

    所谓小人长戚戚、君子坦荡荡。

    因而……弘治皇帝认为欧阳志乃是君子,很了不起。

    他穿梭在骨骼之下,这骨骼比他还高,可以穿行。

    “你对此,有何看法?”

    弘治皇帝存着考较欧阳志的心思。

    欧阳志回答道:“陛下,此鱼恐有数十万斤。”

    弘治皇帝感慨万千的颔首:“是啊,一斤肉,可以给一个百姓分食,这数十万斤,便可使十数万百姓,做一日的口粮,你看看,一头鱼而已。你回答的很好。”弘治皇帝欣赏的看了欧阳志一眼:“你第一个念头,想到的是肉,你这是想要提醒朕,这些肉,可以供养百姓吧,不错,百姓们过的苦啊,有肉吃,不知该多喜欢,欧阳卿家,你真是一个实在的人。”

    弘治皇帝露出了笑容,他指了指自己的心:“无论是为君还是为官,这心底,都不能只装着自己,得怀着家,得有国,得有天下。可这家国天下,说一千道一万,无外乎只一个字——‘民’也!不愧是方继藩的弟子,名师出高徒!”

    欧阳志沉默着,面上波澜不惊。

    得此夸奖,居然也没有露出喜色。

    弘治皇帝很满意。

    朝廷需要的……就是这样的人,此人……可以好好的栽培,将来,便是自己……不,甚至可能是自己儿孙的肱骨之臣。

    弘治皇帝手轻轻的摩挲着这巨骨,突然身子一颤,眼眶竟红了。

    其他大臣见状,纷纷涌上来:“陛下……这是何故……”

    弘治皇帝深吸了一口气。

    随即他脸色凛然。

    疾步的走出巨骨,弘治皇帝突然自一个禁卫腰间,抽出了配剑。

    那禁卫吓了一跳,忙是惶恐不安的拜倒。

    弘治皇帝双手握剑在手,左右大臣纷纷色变。

    弘治皇帝将此剑送至年轻翰林手里:“卿家执此剑,若此鲸活了过来,卿家敢与之搏斗吗?”

    “臣……”这翰林本想说有何不敢,为了保护陛下,我***不惜此身。

    可他仰着脖子,身躯颤颤,他握着剑的手,竟在颤抖。

    莫说此巨鲸活过来,即便只是面对它的尸骨,双手握剑,对着这巨鲸,他竟是两股颤颤,脸色苍白,他咬紧着牙关,不发一言。

    弘治皇帝已经知道了他的答案。

    他将剑抢了回来,左右四顾,接着,目光落在了此前那被夺剑的禁卫身上:“卿可敢?”

    既然文臣不敢,你是禁卫,是武臣,是保护宫禁的大明亲军,那么……你敢不敢?

    这禁卫脸色苍白,瑟瑟发抖,嚅嗫着,抬头看着那巨鲸,良久:“臣……臣……想,这巨鲸若是还活着,只怕一个呼吸,臣已灰飞烟灭。”

    “看来……”弘治皇帝凝视着他:“你不敢了!”

    “那么……”弘治皇帝旋身,四顾左右:“谁敢,可以站出来。”

    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沉默了。

    其实,谁都明白,这种事是无法验证的,你说你敢,也没有人可以证伪。

    可当他们看到这巨鲸,即便只是尸骨,却早已是魂飞魄散,甚至在想,即便自己说敢,怕也会成为大家的笑柄,认为自己吹牛。

    “可是有人敢啊!”在确定没有得到任何肯定的回答,甚至连吹嘘的人都没有这个胆量之后,弘治皇帝发出了感慨:“若没有人敢,这巨鲸,如何会在这里,如何只剩下了几截枯骨?”

    “朕听说,那大海之中,恐怖如斯!有巨浪,有狂风,有数不清的危险。那镇国府备倭卫,上至唐寅,下至上下将士,在那滔天巨浪之中,与此鱼搏斗,朕来问问你们,这是什么?”

    “这就是忠,是勇,是无所畏惧,也是九死一生!”

    弘治皇帝即便为天子,可在这巨骨之下,也如蝼蚁,他哐当一声,抛下了手中的剑,渐渐平复了心情:“镇国府备倭卫操练不过数月,救灾有功,更是勇不可当,上下人等,浑身是胆,朕心甚慰。国难思忠臣,也思良将,护佑大明,使朕能在此欣赏如此庞然巨鲸,使卿等能安享太平,必是这样的人。”

    一连说了许多话,弘治皇帝显得有些疲倦了。

    这时,却有人排众而出。

    却是朱厚照和方继藩到了。

    朱厚照远远听到敢与不敢,激动的不能自己,箭步冲出道:“父皇,儿臣就敢,区区巨鲸,儿臣不怕,若是它敢活过来,儿臣求之不得,与它死战,莫说一头,便是三头五头,儿臣也绝不惧怕。”

    弘治皇帝一脸疲惫,然后意味深长的看了朱厚照一眼。

    最令他揪心的是……他居然相信,朱厚照说的是真的。

    你说你一个太子,成日想着喊打喊杀,见到了什么都气血上涌,恨不得冲上去跟人搏斗,你这不是二吗?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

    朱厚照急了,以为父皇不信,道:“父皇若是不信,就准儿臣去宁波,儿臣这就诛杀几头巨鲸,送到父皇面前。”

    弘治皇帝摆摆手:“好,朕,信了,朕信了。”

    朱厚照满意了。

    回头看着这巨大的骨架,他的双目之中,没有震撼,有的,却是气血上涌,耳边,仿佛有金戈铁马的交鸣。

    大丈夫,该东出汪洋,擒杀巨鲸。北出关镇,割胡虏首级而还。

    很好,本宫有朝一日,定要擒杀一头巨鲸不可。

    他又多了一个心愿。

    方继藩躲在人群里,一副自己和朱厚照其实没这么熟,我没这么二的朋友的表情。

    弘治皇帝也不知该不该对朱厚照动怒,竟发现对这个皇儿,一点办法都没有,怎么抽都不改啊。

    弘治皇帝目光看到了方继藩,朝方继藩招手。

    方继藩上前,道:“陛下。”

    弘治皇帝手指这巨鲸的骨架:“此鲸……是如何擒杀,你细细说来。”

    “细……”方继藩摸摸头:“臣也不知太多细节啊,臣毕竟没有在现场,不过……这巨鲸,体大如船,唐寅带威风凛凛镇国公号……”

    一听威风凛凛镇国公……弘治皇帝脸色有些不太好看。

    不过……不必在意这些细节。

    方继藩继续道:“出海,这备倭卫上下的将士,都是自义乌和永康所招募的忠贞之士,他们那儿,虽然比较穷,土地贫瘠,又多山岭,可他们对我大明赤胆忠心,却无人可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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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穷……还忠心……

    弘治皇帝深吸一口气。

    他回头,环顾这文臣武卫,这一个个人穿着锦绣衣衫,肥头大耳之状。

    真是……鲜明的对比!

    弘治皇帝道:“穷困潦倒之人,未受国恩,却为我大明效力,遭遇如此巨鲸,勇往向前,如此可怖之物,朕深知,倘使有一日退缩,则势必满盘皆输,朕很佩服他们。”

    诸臣看出了弘治皇帝的感慨。

    任何一个天子,大抵都会喜欢这样的勇士吧。

    老实巴交,本本分分,即便是穷了十八辈子,可天子有诏,也忠贞不二,即便面对最可怖的怪物,绝无退缩。

    说到底,除了像朱厚照这么二的少年人,凶残的鞑子和海上的巨鲸才能激发他的兴趣,非要手刃不可。绝大多数人,都是正常人,是平庸的人,他们会害怕,会胆怯。

    尤其是人读了书,读了书念头就不免会杂,家大业大的人,不免就舍弃不了这一身的富贵,便更难有勇气了。

    弘治皇帝抬头,看着这骨架,吁了口气才道:“方继藩,你教的好弟子。”

    方继藩喜上眉梢:“唐寅这个人,臣是一向看重的……”

    弘治皇帝打断道:“朕说的是欧阳卿家。”

    “啊……”方继藩愣了一下,看着木脸的欧阳志!欧阳志则以沉着或者说呆滞的目光看向自己,方继藩便道:“欧阳志也很不错,欧阳志这个弟子,臣也一直很看重。”

    弘治皇帝已经习惯了这个家伙胡言乱语了,所以……会自动忽略方继藩各种乱七八糟的话,他道:“自然,这唐寅一介书生,亦是浑身是胆。”

    狠狠的夸奖了一通,不吝任何溢美之词之后,弘治皇帝才道:“下旨嘉奖吧。”

    “万岁。”众臣齐声欢颂。

    弘治皇帝又道:“看来这剿倭,需放在镇国府头上,唯有这样的忠贞之士,方能担起如此大任。”

    他沉吟着:“急调蓬莱水师三艘海船,至宁波水寨,移交镇国府备倭卫,至于其他恩赏……”

    弘治皇帝看了朱厚照一眼:“太子决定吧。”

    朱厚照身躯一震,激动了。

    他是镇国公啊,备倭卫是镇国府的,恩赏当然得由他这个镇国公决定。

    这等于是父皇,愿意将这抗倭之事全部交给他处理了。

    朱厚照心情澎湃地道:“儿臣遵旨。”

    弘治皇帝则是又笑吟吟地看向方继藩:“朕听说,你父亲生下来的是个女儿?”

    呃,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啊。

    方继藩汗颜。

    自己平时扶老奶奶过马路,咋就没人知道呢?这等事……倒是传得快。

    方继藩勉强的挤出笑容道:“是呢。”

    “叫什么?”弘治皇帝显得和颜悦色,甚至有点闲情逸致了。

    方继藩憋了老半天,才道:“方小藩。”

    方才紧张恐怖的气氛,霎时活跃起来。

    刘健等人从这巨鲸的震撼中缓缓回过神,随即,乐了。

    “方小藩……”弘治皇帝背着手,他觉得这个笑话,够他开心一辈子,面容略显愉悦地道:“这名字好啊,方者,方圆也,小者,物之微也。藩为藩凭。方是规矩,小为谦辞,即便是微弱之光,是小女子,也要为我大明藩屏,汝父真是用心良苦啊。”

    “……”方继藩却是在心里想,大爷的,那我名字岂不是继先世余烈,为大明藩屏?

    嗯?

    这样一想,方继藩突然觉得自己的爹,或者,这名字理应是自己大父所取,无论是大父还是爹,取这个名挺鸡贼的,皇帝一知道自己叫啥,就知道这家人肯定是大大的忠诚。

    这若是放到了四百多年后,这名字大抵和方爱国有一样的效果。

    可是……方小藩……

    哎……方继藩默不作声了。

    弘治皇帝背着手,继续笑吟吟地道:“朕会下旨,命米鲁氏带着孩子入京,很快,你就可以见到自己的继母和妹子了。要高兴一些,知道了吗?”

    方继藩的面容难得的有点木讷:“……”

    弘治皇帝觉得自己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很开心,终于……方继藩也有沉默寡言的时候啊。

    朱厚照在旁挤眉弄眼地道:“诶呀,可以见到方小藩了吗?这太好了。”

    方继藩心里想,陛下召米鲁进京,只怕名义上有尽弃前嫌之意,不过背地里,却也是一次考察吧。

    最终,这米鲁氏能不能进入方家,却还需通过一场考较。

    如此一想,方继藩便有些头痛起来。

    一方面,他希望米鲁能成功得到朝廷的信任,如此……自己的父亲至少年纪大了,倘若他将这米鲁视为真爱,至少晚年也有至亲的人照料。

    另一方面……

    方继藩在想,要是没有得到朝廷的认可呢?

    后果……可能会有些糟糕。我爹可能要做牛郎,啊,不,不是后世意义的牛郎,而是牛郎织女的牛郎……

    不过此时,方继藩也只能老实地朝弘治皇帝颔首点点头:“臣知道了。”

    弘治皇帝好心情地微笑道:“好好做你的事吧,方家一门忠良,朕会有恩典的。”

    “噢,臣谢恩。”方继藩突然不想和人说话了,感觉心口阵阵痛。

    弘治皇帝又抬头,看着那巨大的骨架,感慨道:“真是难以想象啊……但是有一点是可以想象的,备倭卫的将士,是忠勇到了何等地步!”

    ………………

    “预备!”一声大吼!

    碧波万里,一处喷泉被发现。

    于是嗷嗷叫的水兵们熟练的转着舵,撤下了船帆,无数人的手上提着钢叉,预备好了弩箭,一个个眼睛赤红,目光锐利如剑。

    胡开山喊得嗓子都冒了烟:“莫激动,莫激动……靠近了再说,靠近了再说,他娘的,安分一些,别瞎嚷嚷!”

    胡开山手持着巨矛,来回走动。

    一切,既有惊险,却又都是按部就班。

    整艘船,一遇敌情,瞬间化身成为了一个战斗巨兽。

    巨兽由一个个穷疯了的水兵组成。

    这已是他们猎到的第四头巨鲸了。

    一头就是十几两银子啊,这相当于是半亩地的价格,即便水兵们不会算数,也知道江南的地值钱!这一月下来,轻轻松松两亩地,一年二三十亩,这种好事,到哪儿找去啊。

    想当年,他们的父祖们,可是为了一口灌溉的水田,或者是为了争一个光秃秃的矿山,操起刀片来砍人和被砍的,死了绝不寻仇,杀了人,也绝不瞎比比,械斗完了,一拍两散,等待下一次的矛盾爆发。

    现在他们进化了,已经脱离了小农的意识,他们眼界开阔了,他们的目标不再是义乌人或是永康人,而是鲸!

    弩箭终于射出。

    与此同时,无数钢贸如箭雨一般投射而出。

    紧接着,全员死死的抓住任何可以抓住的东西,迎接暴风巨浪。

    每到这个时候,戚景通都想高歌,镇国府备倭卫,天天都在实战啊,这高昂的士气,和永远都没有退缩的精神,还有这船上三百人几乎没有缝隙的紧密协作,渐渐养成的临危沉稳。还有平时大口吃肉,顿顿都跟过年似的,却挥汗如雨的操练,无一不让他看到了希望。

    这才是百战强兵,比之蓬莱水寨里的花架子,不知强了几千几百倍。和这些嗷嗷叫的人相比,蓬莱水寨的军户,才像一群面有菜色的乞丐。

    这边每一个人,都是紧绷的肌肉,古铜的肌肤;而军户呢,脱掉上衣,就是一根根肋骨了。

    要力气没力气,要军纪没军纪,要操练没操练,临战就慌,遇到了敌人,武官喊得最多的,就是上啊、杀啊,悬赏多少多少金啊。

    可在这里,胡开山做的最多的工作就是嗷嗷叫的大吼,不要激动,不要莽撞,镇定,镇定!

    这两者之间的差距,比较得戚景通想哭。

    只见那巨鲸带着巨大的声势在海中扑腾着,而此时,舵手已有了经验,他会尽力的通过细微的转舵,靠着当前的风向和风力,以及浪潮的力量,去调整船舵,尽力的避开巨鲸在临死之前,对威风凛凛镇国公号的伤害。

    舵手口里叼着一根已经没有多少肉的鸡腿。

    这是他的特权。

    在船上,只有他才有鸡腿吃。

    所以,虽然肉已啃得差不多了,这骨架子还要随时保留着,时不时拿出来舔一舔,骨架子是荣耀的象征,彰显了舵手与寻常穷逼们的不同。

    他轻松地转舵,口里骂骂咧咧的,用的是永康方言,这也是他身份的象征,水寨里,一般人必须要求说官话的,可舵手比较重要,他就敢说方言,还说得很开心,可以无视规则,不为其他的,因为这艘船,掌握在他的手里。

    经过一阵巨浪翻腾,巨鲸终于停止了扑腾,海面也渐渐的又归于了平静。

    嗷嗷叫的喊杀还有骂娘的声音,也终于渐渐的停止了。

    十几两银子到手,有恋家的水兵从裤袋里掏出了一个小簿子,拿着炭笔,郑重其事的在簿子里的两个‘正’字里,又多添了一个笔画。

    半亩地……到手!



    愉快的水兵们吹着口哨,预备返航。

    偶有人被胡开山拎起来,一顿狂喷。

    他们坐着颠簸摇晃的海船没有呕吐,却在胡开山一顿吐沫横飞之后,抱着肚子吐了。

    大船开始回港,在次日抵达了海港之后,海上的巨鲸已经不必水兵们料理了。

    宁波府数十个士绅联合了起来,承包下了巨鲸。

    每一头巨鲸回来,他们会如数送上银钱,一头按大致的重量,分为万两、八千两不等。

    紧接着,他们便招募了人头,用拖船将巨鲸拖上岸,他们招募了数百人,对巨鲸进行剥皮,这皮可以制衣,现在在市面上,许多人求购,一方面可以彰显身份,另一方面,穿的很舒服。

    而鲸肚里的残留粪便也是不少,这也是钱换回来的,自然不能浪费,可以作为肥料,只要掏出来,自有许多百姓挑着担子来争抢。

    油脂则可进行炼油,不只可以制成蜡烛,还可以作皂角。

    便连心肝,也可对其进行处理,营养丰富,能卖上好价钱。

    至于最实质的鲸肉,自不必提了。

    这是好买卖,利润丰厚。

    现在士绅们对水寨没有了敌意,提起了水寨,便翘起了大拇指。

    招募的民夫日益开始庞大,许多人开始不再务农,而围绕着鲸鱼和黄鱼为生。

    宁波这里人多地少,有足够的民力,且因为兜售大黄鱼和鲸肉利润丰厚,士绅们开出的工钱也高,甚至还吸引了不少外乡人来。

    士绅们现在只恨水寨中的船太小了,他们还承包了水寨的黄鱼买卖。

    取得大黄鱼之后,一切由他们进行处理,或是制成腌鱼,或是让人晒成鱼干,有的人还专门挖了冰窖,储存刚刚入港的黄鱼。

    如此一来,备倭卫既可心无旁骛,虽是有不少利润都被本地的士绅和商贾们拿了去,可至少不必为其他事操心。

    宁波知府温艳生而今又成了士绅们交口称赞的好官,这位温知府真乃无为之治的典范,救民于水火,官声渐隆。

    船已靠岸,水兵们下船,休憩之后,戚景通便挥着鞭子开始命人集结,鼓声一起,个个吃得大耳腰圆的水兵们,便又精力充沛,各自携带武器集结,开始进行操练。

    水寨里操练的呼喊声,伴杂着水寨之外的嘈杂叫卖声,相映成趣。

    这是一个俗不可耐的世界,这个世界里,每一个人脑子里都围绕着这世上最世俗之物而转动,这里容不下丝毫的高雅,有的便是一群浑身铜臭之人,为了自己的明天而努力。

    水兵们此时在烈日之下,操练着‘三才阵’,这三才阵乃是戚家军的鸳鸯阵,在经历过大小无数战之后,根据实际的战斗经验改进而来。

    其中大三才又分大小之分,大三才阵就是把两伍并列的队形变成横队,队长持牌居中,左右各一狼铣,狼铣左右为两长枪拥一牌,短兵在后……与此同时,无数个小阵,狼牙交错一起,形成一个长蛇一般的横面。

    所谓狼铣,便是长矛的一种,颇有些西方方阵中的巨矛,利用其长度优势,足以将敌人阻挡其外,使只拥有短兵的倭寇无法靠近,可直接戳伤敌人!与此同时,长矛手则伺机攻击,作为补充,持牌兵则作为防守。

    同时,水兵营里,还有一支专门的马队,马队护卫阵队的左右,进攻时,负责突击敌人侧翼,一旦战事不利,则回防保护侧翼的安全。

    至于后队,即为预备队,一方面作为补充,另一方面则装配了火铳,在天气合适时,他们会在敌人未靠近时,进行火铳攻击,而一旦短兵交接时,则退至后队,随时接应。

    任何阵型,其实都有其巨大的杀伤力。

    可要发挥其效果,却需苦练。

    戚景通来此之后,主要便负责大三才阵和小三才阵的操练,他一丝不苟,不敢有丝毫的大意,同样的动作,让水兵们去操练一百次、一千次,他随时提着鞭子在队列中逡巡,即便烈日灼心,浑身扑哧扑哧的冒着大汗,汗水黏着他的眼睛,很是不舒服,可他毫无怨言。

    水兵们一次次的持矛、持狼铣刺杀,喊得喉咙冒烟,盾手一次次的举盾,下盾,再举……

    火铳手拉到了另一边的校场,装药,射击,再装药,硝烟弥漫。

    三四十人组成的骑兵编队,则围绕着海港沿岸,来回打马奔驰。

    这样的操练自也是疲累的,可水兵们没有丝毫怨言。

    他们有着一个最朴素的观念,谁养活了自己,自己就该为谁下气力,京里的朱太子和新建伯老爷,以及唐修撰等人,花了银子买下的是自己的命,自己的贱命不值钱,自己唯一的长处就是这么一把气力了。

    他们浑身的皮肤被烈日炙的脱去了一层又一层的皮,身上宛如置身于蒸笼里,浑身油腻腻、水淋淋。

    可这一双双眼里,却是冒着绿光,他们是狼,一群饥饿,四处觅食的狼!

    …………………………

    每当这个时候,唐寅便会站在一处峭壁上,看着那峭壁之下翻滚的海浪!在望着远处的海平面的时候,总是带着几分诗人特有的惆怅。

    教授完起兵骑马的胡开山会攀爬至此处,特意来寻觅唐修撰,他总能将唐寅从这港湾附近找回来。

    胡开山中气十足地道:“唐修撰,该吃饭了。”

    “噢。”唐寅应了一声,没有回头。

    他突然道:“老胡。”

    “唐修撰……”

    唐寅道:“这天地之大,真是超乎人的想象啊。”

    胡开山便按着腰间的刀柄,挺拔的身子在这夕阳之下,落了一个巨大的人影,他抬头,看着夕阳,感受着脚下阵阵浪花拍打着峭壁,口里道:“嗯。”

    “你会想念我的恩师吗?”

    “你说恩公?”

    唐寅的儒杉,被海风吹得衣袂飘卷,他笑了笑,看了胡开山一眼。

    胡开山咧嘴笑了:“自然会,我除了想娘们,就是想恩公了。”

    唐寅像是突的被什么触到似的,目光突的显得有些沉寂,摇头,而后苦笑道:“我不会想我的妻子。”

    唐寅的心底深处,似有无法挥去的痛苦记忆,他虽为才子,却并不风流,他的妻子和他的感情,甚是寡淡!

    唐寅抬眸,眼里倒映着夕阳的余晖,而后道:“我成日在想,恩师……现在怎么样了。”

    胡开山道:“你找个娘们,就不会想这么多了。”

    唐寅摇头道:“我还想念一个人……”

    胡开山道:“娘们?”

    唐寅又摇头:“我的至交好友,他也是恩师的弟子……”

    “恩公不是只有五个门生吗?你……还有王相公、欧阳相公……”

    “那是恩师玩笑的,还有一个,他叫徐经,是我的至交好友,算起来,是我的师弟,恩师之所以一次次说他只有五个门生,别人不明白,不理解,但是我知道,其实是因为恩师很想念他。”

    “……”胡开山沉默了,显然他也无法理解。

    “徐兄奉恩师之命出海,从他出海起,恩师就极少提起徐兄了,因为恩师知道,徐兄此去,实乃九死一生,怕是……再难活着回来,他已成了恩师心底深处的隐痛,你知道吗?恩师越是不提他,便越说明恩师若是提起他,心会很疼……很疼……恩师对徐兄寄以厚望,我们师徒之间的情感,不是寻常人可以比拟的……

    说到这里,唐寅闭上了眼,任海风吹拂他眼角的晶莹泪水:“我也极少提徐兄,可我一次次梦到他,梦到他葬身在那万里碧波之下,梦见他很冷很冷,在那幽深的海底,即便为鬼,也受那寒冽之痛,我如恩师一样,尽力不去想起这些,只愿他依旧好好活着,可是……已两年了……两年过去,也依旧没有他的音讯……想来……徐兄已经……诶……”

    “或许这位徐兄弟,人在海外,已乐不思蜀了。”胡开山咧嘴笑了笑,想用这等半玩笑的话安慰唐寅。

    唐寅摇头道:“你不会明白,我了解徐兄,徐兄身上有许多短处,可他对恩师……却不一样的,无论他在哪里,在天涯海角,只要他还能行走,哪怕还只是一息尚存,他也一定会回来,他不回来,就只有一种可能……”

    可是说到这里,唐寅显然不愿再往下说了,半响后,苦笑着道:“走吧,我们回去吧,这里风大。”

    他转身,身躯微微颤抖,远处嗷嗷叫的水兵欢乐的呼叫声,没能使他面色舒展,他已是节制都督备倭卫的大明命官,不再是那个人们口口相传的风流才子,也不是那个放浪形骸的唐解元,他不能纵声大笑,也不能滔滔大哭,他只能绷着脸,使自己显得更男人。

    心性率直的胡开山却是心里堵得受不了:“难怪我在京时,总常见恩公在半夜的时候,一人在庭院里看月亮,默默无声,我还以为他是在想娘们,想不到……诶……”

    唐寅裹了裹长衣,不使长衫被海风吹散,他背过身,徐徐要走下峭壁!突然……

    胡开山身躯一震,大呼道:“船……快看!那里有船!”



    船……

    有船……

    一艘……两艘……三艘……四艘……

    足足四艘船……

    在海禁的时代,片板不得下海。

    船是极稀有的。

    即便是走私船,往往船体都不会太大,毕竟一旦被截获,损失就太大了。

    再者,走私船,也绝不敢明目张胆的来这一片海域。

    除非……遭遇敌袭。

    否则……哪里还有可能有其他的船来。

    “望远镜!”唐寅脸色凝重起来,看着那巨大的船影,唐寅脸色苍白。

    这不是小规模的船队,至少对于现在的大明而言,这是大规模的船队了。

    胡开山一直都将望远镜挂在自己的脖子上,一听吩咐,忙将望远镜递给唐寅。

    唐寅接过了望远镜,即便是望远镜,在如此的距离,依旧看不甚清。

    在那海面上,他看到了巨大的船影。

    这是一艘宝船。

    “大明的船?来自蓬莱水寨吗?”唐寅一头雾水。

    可这船很是残破,几乎是千疮百孔。

    经历了无数次的修葺,宛如一件打满了补丁的丐衣。

    唐寅继续看着,他仿佛看到了什么,随即身躯一震。

    那是……

    那船帆之上……他看到了那巨大的旗帜,他努力的擦了擦眼,继续凑近望远镜……

    人……那个字是人。

    人间……

    唐寅感觉自己的呼吸已停止了。

    他脑子里嗡嗡的响。

    就像那巨大的海浪,潮水的哗啦声,也一下子静止了一般。

    他胸膛起伏着,突然眼角的泪已哗啦啦的如断线珠子一般模糊了他的眼睛。

    唐寅瞪大着眼眸,难以置信的离开了望远镜,继续揉着眼睛,擦干了眼泪,继续朝着那个方向看……人间渣滓……

    是人间渣滓……

    而后,他呜哇一声,便大哭了起来。

    “是人间渣滓……是人间渣滓……”

    唐寅啪嗒一下,直接跪在了这峭壁的岩石上,双膝擦出了血,他却毫无知觉,只抱着头道:“人间渣滓……人间渣滓王不仕……”

    这是他魂牵梦绕的名字啊。

    想不到……人间渣滓王不仕它……回来了。

    “啥?”胡开山第一次听到了王不仕的大名,他震惊了,这又是哪一路的好汉,居然能让唐修撰失声痛哭?

    胡开山捡过了望远镜,抬头,不免倒吸一口凉气:“果然是人间渣滓王不仕,唐修撰,唐修撰……”

    此时,他才发现,唐寅已疯了一般朝着港口处疾奔而去。

    这么张狂的名字……

    胡开山脸色变了,眼里杀气腾腾,看来是硬点子。

    ……………………

    人间渣滓王不仕号。

    这座经历了万里航行的舰船,此时正慢悠悠的开始靠近宁波港。

    无数人争相的涌上了甲板,杨建已哭了。

    堂堂千户,像孩子一般,抱着桅杆,滔滔大哭着道:“我们回来了,我们回来了啊……回来了!”

    这片魂牵梦萦的故土,那地平线已在他们的面前。

    此时此刻,杨健已经幻想过无数次,可原以为自己一定会大笑,他一直盼着这一刻,盼着这一刻的锦衣归来。

    那时,他定当是红光满面,定是叉手如一切得意的人一般,哈哈大笑。

    可他失态了,他哭天抢地的抱着桅杆,几个人想要拉扯他,他也不理会。

    而事实上,许多人都哭了。

    两年了。

    人生之中,有多少个两年呢。

    下了海,便如浮萍,没有了根,他们在船上,只能吃一些干粮,长期的营养不良,引出了一身的病痛。

    还有那可怕的疫病,不知何时爆发,随时教人死无葬身之地;海中的风浪,那惊天的巨浪席卷,人如浮游一般,一次次那风暴和闪电,除了祈祷上天和祖先的英灵之外,他们是何等的无力。还有那不知何时的盗贼,身处异乡,那种难以言喻的孤独感,那种令人窒息的绝望,犹如群蚁蚀骨一般在撕咬着他们的心。

    现在……他们终于回来了。

    他们也哭了。

    他们生来就不是什么壮士,也不是什么英雄,他们是人,有血有肉的人,一群经历了汪洋清洗之后,依旧还有七情六欲的人。

    无数人或躺在甲板上,拼命的用拳锤着甲板;有人趴在船舷,呜哇大哭;有人呆呆的看着陆地,看着那无数次魂牵梦绕的地平线,他们双目之中,一下子没有了丝毫的神采,只有那似乎久远了对故土思念的触动。

    徐经扶着船舷,他没有说话,他仿佛觉得自己的灵魂已抽离了自己的肉体,他感受到自己的肉体渐渐的在靠近着陆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他将头昂起来,不使自己泪水落下。

    菱角分明的脸上带着最后的矜持,古铜色的肌肤任由海风吹拂,可他的指甲,却将船舷上的漆木扣出了一道道痕迹。

    “报!”有水手上前,哽咽着道:“报徐编修,宁波港派出了接引船。”

    徐经狠狠一拍着船舷:“传令!随接引船……入港!”

    入港!

    入港!

    他的声音掷地有声!

    大船徐徐进入了港湾。

    而此时……港口处,无数人人头攒动。

    温艳生又来了。

    宁波港总给他许多的惊喜。

    听说回来的,竟是那一群前去西洋探索的勇士,他吓了一跳,带着无数的军民,乌压压的人,驻足在这港湾之外。

    他们期盼着英雄。

    或者说,宁波军民们已经对汪洋大海有了新的认识,他们对水寨中的备倭卫官兵有多感激和崇敬,便对这些穿越西洋的人,有多敬仰。

    人们低声议论着,无数人盼望着,这些英雄们下船。

    而靠近栈桥,是已集结起来的水兵们,来不及吃夜饭,一个个空着肚子,持矛警戒。

    唐寅快步到了码头,他看着那巨大的船体,缓缓的靠近,他仰头,双手握拳,指甲嵌入了手心的肉里,疼……越疼……越令他清醒,这不是梦,不是做梦!

    船上的人开始搭了船板,开始下船。

    令所有人意外的事,他们看到的,不是那一个个意气风发的盖世英雄。

    而是一群……犹如乞丐一般的人。

    那从船上走下来的人,衣衫褴褛,披头散发,一个个形如枯槁,面上几乎找不到一丁点的余肉,细细的看,他们肤色黝黑,嘴唇干裂,赤着足,他们……有人用木棍拄着地,他们相互搀扶着,一个个赤黄且布满了血丝的瞳孔里,带着突归故乡的小心翼翼。那凹陷的眼窝里,甚至带着几分心怯。

    他们是在害怕,害怕归来时,物是人非……

    唐寅的双目里,雾气腾腾,他努力地想在一个个形如丐者的人中搜寻到那个熟悉的身影,目光飞快而认真地掠过一个个人的面庞。

    终于,他寻到了。

    那是一张披头散发,却早已面目全非的脸,只能从最依稀的记忆里搜寻到那从前模糊的影子。

    那人的眼睛,也终于与唐寅的目光触碰到了一起。

    显然,那双眼睛带着错愕。

    可随即,二人拨开了一个个人,朝着对方走去。

    唐寅脚步越来越急,终于……两个人在相距半丈时驻足了。

    四目相对。

    沉默……

    良久……

    唐寅抑制着眼里的泪水,而后他将双手抱起,郑重其事的深深作揖,身子弓下,宛如当初相识时,道:“徐兄……你回来了。”

    声音平静,却带着力量。

    徐经顿了片刻,而后也很认真地回之以揖礼,标准的双手拱手,身子垂下:“伯虎兄,许久不见。”

    接着,二人一齐直起了身子,一起深吸了一口气,而此时,唐寅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的哗哗而下,可他的脸却是笑着的,犹如当年,他们联袂上京赶考时,他们也曾春风得意,鲜衣怒马,此后他们拜入恩师门下,却又各奔前程。

    唐寅徐徐的朝徐经伸出了手。

    他的手在颤抖。

    而徐经也伸出了他如枯槁一般的手,手里已经没有多少肉了,只皮包着骨头。

    当年的风流倜傥,已成为了过去,至多也只留存在唐寅的心里。

    相隔两年,两只手紧紧的握在了一起,唐寅死死将这只手抓着,犹如当初害怕失去一般,二人抓着手,并肩而行。

    原来预备来欢呼的军民们,此刻都默然了。

    他们沉默着,见证着,直到温艳生反应过来,温艳生快步上前,走到徐经的面前,他最近吃的有些多,胖了,肥头大耳,而此时,很郑重其事很努力的朝向徐经拱手,而后深深作揖,可他却是沉默的,没有说什么寒暄的话。无声的作揖之后,只悄然的站在了一边。

    “徐兄……”唐寅平静的道:“海上,很是艰辛吧。”

    “还好。”徐经同样平淡的回答,经历了大风大浪之后,徐经享受着这种平静,他握着唐寅的手却微微的颤了颤,唇边则勾起了一丝笑容:“还过得去。恩师……”

    说到恩师时,徐经的手又颤了颤:“他还好吗?”

    “还好!”唐寅道:“恩师无一日不在想念徐兄……”顿了片刻之后,唐寅又道:“我们几个师兄弟,也是如此!”

    “嗯……我知道……”徐经颤着声:“我知道的!”



    夜里,水寨里灯火通明。

    唐寅和徐经相对而坐。

    案牍上,是清蒸的大黄鱼,以及干炒的鲸肉,酒盏上的黄酒,本是热的,却是慢慢的冷却了。

    当初的两个人,而今已是面无全非。

    沉默了很久,徐经道:“这两年,我受益良多,学到了很多东西,天地广阔,真是让人难以想象啊。”

    “是啊。”唐寅感慨:“恩师为我们指明了一条道路。”

    徐经一口酒下肚:“我会顺着恩师的路,一路走下去,至死方休。”

    唐寅颔首:“你我共勉。”

    他亦一口酒饮尽。

    “徐兄……”唐寅有些嚅嗫:“我素来知你,有许多爱好,因而,命人至宁波府请了歌姬……”

    “不必了。”徐经摇摇头:“已经改了。”

    唐寅深深的看了徐经一眼。

    徐经道:“今日你我师兄弟喝了这盏酒,明日,我将启程,至天津卫入京,生命太短暂了,短暂到,哪怕穷尽一生,怕也无法看到整个天下的全貌,既如此,只好分秒必争,恩师在京师,想必挂念我甚久,此番,我带来了许多东西,既有进献朝廷的,也有进献给恩师的,伯虎,你在此,要保重,倭寇能横行在汪洋上肆虐百年之久,绝非只是一群海寇这样简单。”

    唐寅目光坚定了起来,笑了:“封狼居胥,我所愿也,他日我直捣倭寇巢穴,在那垂钓赏月,将贼子之血会酒作饮,再将那倭贼头颅作乐,人生即无憾了。”

    “那么,到了那时,我将会到达天边,与你遥相会饮。”徐经笑了。

    唐寅举杯起身,将酒水洒在地上:“这便是约定了,你若是甩赖,我便将你当初私会庵中小尼的事揭露出来。”

    “……”

    …………

    徐经来此宁波,不过是进行补给而已。

    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也有更重要的人要见。

    次日一早,码头。

    无数宁波军民百姓前来相送。

    徐经至码头,驻足,回头,凝视着唐寅。

    唐寅微笑。

    “我们还会见面。”

    唐寅颔首:“会的。”

    徐经突然道:“大丈夫以七尺之躯,许以苍生黎民,儿女私情,不过浮云;其实就算不见,可只要知道伯虎尚好,无论兄在何处,也足以欢颜了。”

    “记得我们的约定。”唐寅微笑。

    有些伤感。

    他和徐经,从前是万万没想到,他们会走上不同的道路,可值得庆幸的是,他们的终点,却是一样的。

    唐寅朝徐经深深作揖。

    徐经照例,回之一礼。

    “祝君安好。”

    “愿兄珍重。”

    彼此微笑。

    徐经旋身,没有回头,登上了人间渣滓王不仕号,高呼一声:“起航!”

    修整之后,又重新焕发了精神的水手和船夫们升锚张帆。

    人间渣滓王不仕号,朝向太阳升起的方向,徐徐离开了港湾。、

    唐寅背着手,伫立了很久,直到那人间渣滓王不仕号消失在了海天一线之间,只留下那晨曦照耀下黄灿灿的海水里,剩下了最后一抹倒影。

    胡开山站在唐寅的身后,手掌不自觉的拍向唐寅的肩。

    只在这电光火石之间,戚景通一拳将胡开山的手打开。

    肉很结实。

    啪的一声。

    戚景通眼泪要出来了。

    虎口酸麻,拳头火辣辣的疼。

    “噢。我竟忘了。“胡开山惭愧的挠挠头。

    戚景通强忍着痛,关切的对唐寅道:“唐修撰,你无事吧。”

    “没有。”唐寅笑起来:“徐兄活着即好,自古多情伤别离,因为这一别,就不知需多少年还能相见了,可只要他活着,我便知道,徐兄无论在哪里,是在天边,还是海角,他……都和我肩并肩的在一起。我与他同心,见与不见,都已无关紧要了,大丈夫见识到天地广阔之后,当有凌云之志,此志,天上的明月可鉴!”

    他转过了身。

    看到了无措的胡开山和戚景通,发出了怒吼:“还愣着做什么?召集全营上下,出航,向东百里,寻觅巨鲸踪迹!”

    胡开山和戚景通心里一凛,拱手:“卑下遵命!”

    号角响起,鼓声如雷!

    水兵们嗷嗷叫的集结起来,一个个眼里放光。

    昨日的气氛,让人有些沮丧。

    他们看唐编修的气色不好,想来水寨要修整一段时间了。

    可出航的鼓声一起,他们立即振奋起来,个个眼里发红,如一群饿狼。

    唐寅已带诸官至前,只扫了他们一眼,率先登船升座。

    “修撰,舵舱预备完毕。”

    “修撰,铁锚已升。”

    “修撰,风帆已升。”

    “修撰,水舱预备完毕。”

    “修撰,兵库点验完毕。”

    “修撰,粮库点验完毕。”

    “修撰,全员点验,二百九十四人俱到。”

    唐寅如往常一般,自签筒举出了签令,啪的落在了甲板:“出航!”

    …………………………

    一艘快马,已带着消息,火速至京。

    京师里,人们还沉浸在那巨鱼的浩大之中。

    弘治皇帝有旨,将此巨鱼的骨骼进行还原,陈列于景山。

    人们对于大海,渐渐地有了新的认知。

    海里有鱼,好吃。

    海里有风浪,好怕怕。

    海里还有巨鲸,好怕怕怕怕。

    兵部尚书马文升承受了巨大的压力。

    关于大海的讨论,不可避免的,就蔓延到了浪费公帑上头去了。

    当初建海船,是兵部求爷爷告奶奶的要钱的。

    这无数的钱粮,征发的无数民夫,都是你兵部花出去的。

    兵部的蓬莱水寨,没有任何战斗力,堪称耻辱。

    可现在……银子是花了,粮食也没了,船也都在造,人员也都在操练,那么……航路呢?

    兵部派出的探路船队,已是覆灭,现在咋办?

    马文升觉得自己急白了头发。

    因为到了年中,他又该去讨钱了,没有钱,操练的人员没法继续操练啊,造了一半的船,难道还能丢了。

    可此时,钱粮却没有这么好讨了,马文升吃了闭门羹。

    他请户部的主事至部堂中来,先是好言相劝,下西洋,乃是国策嘛,对不对,无论兵部、户部,都是朝廷的部堂,不分彼此,可是户部的钱粮,何时出库,给个准数吧,耽搁十天半日,也成,可这日子,得定下。下头这么多船坞,还有造作局,以及人员,都在等呢。

    来的户部官员,乃户部右侍郎张岩。

    张岩是新官,这一次被李东阳打发来,是有用意的,新官嘛,脸皮还不够厚,先磨磨皮,熟悉一下户部的业务。

    张岩从前是翰林院的清流官,而今得了一个实务官,不过其实李东阳是想错了,翰林院里出来的,是不必磨皮的。

    他只笑吟吟的喝茶,马文升说啥,他都点头,接着发自肺腑的样子:“马部堂说的不错,说的好啊。”

    “是的,是这个理。”

    “是是是,下官也知道兵部的苦处。”

    可马文升道:“银子呢,许多操练的人员,已扣了三月的饷了,没饷,要出事的啊。”

    张岩脸就拉下来了,抱着茶盏:“这个……嗯,这个从长计议。”

    马文升想发火,可又不敢发火,尴尬的笑了:“当初,户部可是在朝廷那儿,打了包票的。”

    “是,是,马部堂说的,下官都知道,这没错。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还说没有?”马文升又想发火,还是忍住:“我可知道,江西清吏司的一百五十万担粮可都已经入库了,还有山东的矿银、桑捐共计十三万六千两百一十四两七厘五分银,也都入了库,你别以为老夫不知……”

    张岩懵逼,自己还不知入库的具体数目呢,马文升竟全知道。

    “这些钱粮,有其他的大事。”

    “有什么大事?”马文升不给他喘息的机会。

    张岩被逼到了墙角,突然恢复了他清流的本性,突然拍案而起:“马部堂,你是朝廷重臣,我就明人不说暗话了吧,现在兵部航路还没弄清楚,你还想打着西洋的名义挪动钱粮,世上有这样的理吗?”

    马文升想发火,偏偏他发不出,便梗着脖子,青筋暴出,最后无奈的道:“有话好说吗?”

    “还说什么?开门见山的说,马部堂比下官官高,这朝廷的规矩,那我也就明言了,兵部这些年,浪费了多少的公帑,马部堂算过了吗?事到如今,户部的难处,马部堂又知道吗?想要钱粮……好啊,来算账,先算一算,你们兵部平白糟践了多少银子。”

    “我……”

    “哼!”张岩凛然正色:“有些话,本不该说,户部,是一粒米,一两银子,也决计不再拨出的,马部堂若是不服气,去御前状告便是,户部上下,谁敢拨出一粒米,我张岩两个字,倒过来写。”

    “诶……别这样……”马文升居然发现,自己面对着户部侍郎,一点底气都没了,满脸惭愧,他脸上阴晴不定,勉强露出笑容,没底气啊,何况,人家摆明着代表李东阳来的,李东阳乃内阁大学士,这是他的态度。

    马文升哭丧着脸:“就不能商量,商量;共体时艰。”

    “没得商量!”

    却在此时,外头有匆匆脚步声:“部堂,宁波府有奏!”



    马文升觉得很委屈。

    自己堂堂兵部尚书,何时需要对一个户部侍郎委曲求全了。

    可他也知道,而今拿不出钱粮,就完了。

    想要拿钱粮,就得找户部。

    告御状?

    呵呵……

    就算陛下下旨,可户部若是铁了心不给钱粮,人家户部可是给给事中的。

    户部给事中别看官职卑微,却有封驳圣旨的权力。

    这是什么意思呢,就是人家认为圣旨不合理,驳回。

    接下来,肯定要扯皮,内阁势必组织一次次大大小小的讨论,甚至,最后闹到廷议去议论,这事一闹大,就没办法收场。

    最后钱粮要不着,还得惹来一身骚,要知道,这下西洋为了筹措钱粮,朝廷各部,不知多少人对兵部恨得牙痒痒呢。

    他只能委屈求全,现在别说是户部侍郎,就算是户部的一个员外郎,他也得陪着笑脸,别把人得罪死了。

    怪谁?

    还不是怪兵部自己不争气,此前三宝太监这么多文卷,通通烧了个一干二净,怪也怪,当初抄录时,竟是错误百出。

    当听到宁波府有奏的时候,他却没有理会,而是继续笑吟吟的看着张岩:“张侍郎……”

    “马部堂还是先看看奏报吧,毕竟,公务要紧。”

    宁波府有奏报算啥,至多,也就是又打了多少鱼罢了。

    现在马文升对鱼没有丝毫的兴趣,他要钱要粮。

    他尴尬的道:“这个……可以待会儿说,我们先谈谈。”

    “可不敢耽误了马部堂的公务。”张岩当仁不让,来之前,他就明白,户部是绝不给一粒粮的,反正都是得罪,得罪也就得罪了,毕竟,自己是户部的人,上头是内阁大学士李东阳。

    马文升心里憋了一肚子气,却又无话可说,只得朝那书吏道:“将奏报取来老夫看看。”

    得了奏报,马文升预备看。

    张岩起身,预备要走,待在这里没意思,这样死缠下去,最后只会惹得不愉快。

    马文升本拦他,可此时,奏报已经打开了,他下意识的低头。

    接着……他看到了魂牵梦绕的名字——人间渣滓王不仕。

    这世上,再没有人比马文升更挂念人间渣滓王不仕了。

    马文升的心,像是中了一剑,一剑穿心,他身躯一颤。

    接着,他瞪大了眼睛。

    人间渣滓王不仕号……回来了……

    天……他们回来了。

    那个徐经,已抵达宁波,不日将至天津,抵达京师。

    不只如此……据船中人所言,他们一路穿越了西洋,甚至抵达了木骨都束。

    木骨都束……

    马文升的瞳孔收缩。

    这个地方,他再熟悉不过了。

    这就是七下西洋的终点,是大明一路向西之后,抵达最远的地方。

    也就是说……人间渣滓王不仕号,直接完成了一个当初三宝太监七下西洋之后的壮举。

    马文升身子打了个颤。

    他觉得眩晕。

    幸福来的太快。

    倘若这个航路已经打通,那么就意味着,大明的船队,将沿着这个航路,可以抵达比之木骨都束更远的地方,下一次的航行,有了这一次的经验和验证之后,将继续向西……

    呼……

    马文升脸色胀红。

    徐经……徐经……这个小小的编修……他居然……

    手中的奏报跌落。

    马文升下意识的摸着自己的心口。

    心口居然有些绞痛。

    他发出呃啊……呃啊……的声音。

    此时,张岩已转身了,听到了动静,回头,看着马文升,他心里咯噔一下,心说马公这是怎么了。

    可只在这刹那之间,张岩心里冷笑,这定是装的,靠这个,就能得钱粮?我若是上了这个当,就没法向李公迈步了。他加急脚步,朝门槛而去。

    马文升急促的呼吸,手撑着案牍,他甚至在想,或许……老夫今日……要死了吧。

    可是……死亦无憾啊。

    受了这么多的鸟气,两年来,是人是鬼拎着自己就骂,那些个该死的翰林,那些个该死的都察院御史言官,那些户部、工部的鸟人。

    这口气,老夫生生咽了两年啊。

    而今,天可怜见,天可怜见!

    那算命的说的对,时来运转了。

    他眉毛突的一抖。

    觉得心口的绞痛缓了一些。

    随即。

    他脸色狰然。

    你们不是喜欢振振有词吗?

    不是喜欢破口大骂吗?

    可别忘了,我马文升,素有弘治朝君子之名。

    知道这君子之名是怎么挣来的吗?

    啪!

    马文升拍案。

    声震瓦砾!

    张岩几乎脚要迈出门槛。

    被这一个响动,吓得差点打了个趔趄。

    张岩有些怒了,回眸,狠狠看向马文升,你马部堂还真是要钱粮不要脸了,还真是什么手段都使的出啊,方才装出心绞的样子,现在又是什么花样?

    却听马文升厉声喝道:“张岩,你回来。”

    直呼其名,一点客气都没有。

    什么张侍郎,本部堂敬你,才这样叫,不敬你,你是什么东西。

    张岩被这一句话气坏了,可马文升品级比他高,他只好乖乖转身作揖,不卑不亢道:“不知马部堂还有什么吩咐。”

    “你好大的胆!”

    张岩心里咯噔一下:“马部堂,这是……”

    “你一新任侍郎,竟敢在老夫当面,如此张狂,本部堂让你走了吗?”

    “……”

    马文升振振有词:“滚至本部堂面前。”

    “这……”

    张岩居然有些慌。

    “来啊!”马文升厉声道:“将这门给本部堂守好了,没本部堂吩咐,谁敢迈出这个槛,打死勿论!”

    黄豆一般的冷汗,自张岩的额上流出来,他下意识的擦汗。

    外头,早有差役得部堂之令,乌压压的人,将这大门围了个水泄不通。

    “马……马公……我……”

    马文升狰狞看他:“马公我当不起,还有,你是下官,当本部堂面前,你有资格称我吗?”

    “马部堂,下官乃奉内阁大学士……”

    “陛下来了也无用,你就是状告到了御前,本部堂还是一句话话,户部不给粮,本部堂马文升三字,倒过来写。”

    “……”

    张岩汗颜,他想了想,决心坐下,慢慢和这突然发疯的马文升讲道理,可屁股刚挨着椅子,马文升厉声道:“本部堂让你坐了吗?”

    “……”张岩身子屈着,坐又不是,不坐又不是。

    马文升冷笑,将奏疏自案牍上捡起,直接朝张岩面前摔去,一面道:“尔若识字,便自己看看吧。”

    啪……

    奏疏直砸张岩面门,张岩吃痛,心里也发狠了,马文升,你欺人太甚,竟拿官职来压我,好,你能要到一粒粮……

    他一面说,一面打开了奏报,随即……他愣住了。

    沉默。

    令人尴尬的沉默。

    人间渣滓王不仕号……竟回来了。

    他沉默着,不发一言。

    马文升厉声道:“下西洋乃是国策,此乃陛下与百官所议定,而今,下西洋已经迫在眉睫,兵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你户部有什么胆子,居然敢在这个时候掉链子?不给钱粮吗?好啊,那就别给,一粒粮,一钱银子,都别给,千秋大罪,是李东阳来担当,还是你张岩这狗东西来背负?”

    “我……我……”

    “你是下官!”

    “是,是……”张岩顿时萎了:“下官觉得,既然……这个……这个……可以商量。”

    “商量?”马文升笑了,斜眼看他:“你区区一个侍郎,也配和本部堂商量,你是什么东西?”

    “我是东西……不,我不是东西,下官……下官……诶……这……马部堂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马文升好整以暇,想当年,他宝刀未来的时候,那真是阳光灿烂的好日子,逮着谁就喷谁,两年多来,流年不利,就差一点儿,老手艺就要生疏了,他冷笑:“本部堂就是咄咄逼人了,咋?”

    “……”

    “本部堂,对你这等不知上下尊卑的东西,还不能咄咄逼人?”

    “这……”

    “下西洋之事,你一个小小侍郎,也敢作梗?反了你了?”

    “没,没有,绝不敢。”张岩突然发现,这马文升简直就是清流官的老祖宗,真是什么大帽子都能扣啊。

    “那还在此做什么,滚回去告诉李东阳,本部堂所要的钱粮,少了一粒米,少了一钱银子,这笔账,都得算!坏了军国大事,本部堂先参劾李东阳,再参劾你这不知耻的东西,有能耐,这钱粮,你们就不要给!”

    说着,他气定神闲,坐下,呷了口茶。

    舒服啊。

    有日子没这么舒服了。

    我马文升,也有今日……

    接着,他起身,看着脸色变幻不定的张岩。

    慢慢踱步,到了张岩面前,接着伸手,张岩吓了一跳,忙是抬手护住自己的脸,一面道:“诶呀,马公,可不能打人啊。”

    等他缓过劲来,却发现马文升居然捡起了落在地上的奏报,气定神闲道:“本部堂拣东西,你个白痴。”

    “……”

    马文升将这奏报捡起之后,小心翼翼的拍了拍上头的灰尘,气定神闲,如宝贝疙瘩一般塞进自己的袖里,淡淡然的背着手,便朝着门外头走去,一面吩咐:“备轿,入宫!”



    徐经回来了。

    很多人说徐经水了很多章。

    老虎穷,所以努力码字,可写书的人,都难免会有一些私货。

    徐经的出海,真的是水吗?

    不是的,当然,这是,甚至老虎自我定义为爽文,可作为一个作者,难免想塞点私货在其中。

    我们看到郑和下西洋的时候,既有惋惜,更多的人,看到的却是那光彩照人,以及封狼居胥的一面。

    我们每个人,看到的是成功,是我们的祖先们,曾创下了何等的伟业。

    可绝大多数人,却没有看到,当初下西洋的那些人,远离故土,历经了多少的磨难,才创造了下西洋的历史。

    书中的徐经,更多像是郑和的延续,他其实是幸运的,因为他是的配角,他将会有一个开挂的人生,可是五百多年前,那些下海的人呢?那无数的水手,无数的船夫,无数随着三宝太监下海的人,他们固然在最后,可能得到了鲜花的荣誉,可有多少人,早已忘却了他们在海中所遭受的苦难。

    所以,老虎尽力还原这些海中的苦难,即便老虎知道,在当时的生产力条件之下,历史中那支舰队中的人们,他们的遭遇,比之书中更加难以忍受。

    记录这些苦难,是向其致敬。

    即便历史之中,他们所努力的一切,最终毁于他们的后人,那些振振有词的清流,那些目光短浅的悠悠之口。

    可这不妨碍他们的伟大。

    嗯……这就是私货。

    其实真的没有水啊,其实老虎每一个故事的安排,都是反复推敲过的。倘若老虎告诉大家,徐经下海了,徐经牛逼了,他回来了,用所谓浪漫主义的写法,将这一次远航,描绘为一场浪漫的冒险,那么……老虎觉得……这实在有些亵渎了当初的那些勇者。

    嗯……大致就这样。

    故事才刚刚展开。

    第十三个盟主,源鑫居同学认领。

    居然还是个妹子,想不到还有妹子看老虎的书。

    突然想哭了……

    感动…

    嗯,在此万分感谢。

    太累了,困了,明天,咱们见。



    坐在轿子里。

    马文升突然醒悟。

    诶呀……

    这徐经回来,好似和自己八竿子打不着啊,自己高兴个什么劲啊。

    想当初,自个儿可没少讥讽徐经出海的事。

    可慢慢的,他定下神来。

    一样的,老夫心怀家国,徐经能回来,兵部受益良多,至多……这钱粮就算没白花了。

    所以……于自己而言,这是大好事啊。

    凭啥就不能高兴。

    凭啥就不能嘚瑟?

    高处不胜寒,越是到了这个地步,越发觉得,脸面这东西,实乃人生的大障碍,为了一张脸,隔三差五心神不宁,又时不时冒出羞愧之类的负面情绪,乱了心智,嗯……不在意这些细节。

    他匆匆至午门,入宫请见。

    …………

    弘治皇帝半卧在御案之后,手捧经卷。

    欧阳志作为待诏翰林,侧立一旁。

    弘治皇帝徐徐将经卷放下,突然叹了口气:“欧阳卿家,你父母在堂吗?”

    欧阳志沉默片刻:“家父早逝。”

    弘治皇帝惋惜道:“子欲养而亲不待,此乃人生憾事啊。”

    欧阳志想了想:“学生还有恩师。”

    弘治皇帝乐了:“你为何总是开口闭口,总是恩师?”

    “恩师乃再生父母也。”这一次,欧阳志反应快了一些。

    弘治皇帝感慨了:“卿家所言,也有道理,卿是至情至性的人啊。朕听说,卿家恩师诸门生之中,最看重的是卿,是吗?”

    欧阳志沉默了。

    “卿家为何不回答。”

    欧阳志深深的看了弘治皇帝一眼:“恩师最看重的,乃是徐师弟。”

    “哪个徐师弟……”弘治皇帝奇怪了。

    欧阳志道:“编修徐经。”

    弘治皇帝恍然大悟,原来是他:“这何以见得呢?”

    欧阳志想了想:“自徐师弟出海之后,恩师就再没有提起过他,恩师是重情重义之人,断然不会将徐师弟遗忘,可恩师不但绝口不提,甚至命人绘弟子像,竟也故意遗漏了徐师弟,由此可见,恩师如此,只是不愿触景生情而已。”

    弘治皇帝颔首:“想不到……竟还有一段这样的过往,真是……遗憾的事啊……倒是难为了他,平时看他笑的挺开心的,哪知道,他还有这样伤心的事,在人前欢笑时,他一定很辛苦吧。”

    弘治皇帝若有所思,也不禁感慨。

    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悲惨的童年经历,自己的生母,至今看不到自己成为太子,成为天子,甚至看不到朱厚照和朱秀荣的出生,看不到朱厚照和朱秀荣成人,每念及此,弘治皇帝便觉得,这是不可触碰的心事。

    弘治皇帝竟是动容,眼泪有些模糊起来。

    他摇摇头,苦笑道:“人都有不可触碰和提及的人,这不是因为铁石心肠,而是触碰了、提及了,便不免伤神,人要向前看,不可往后看啊,欧阳卿家观察入微,看来,倒是很了解你得恩师。”

    欧阳志沉默。

    弘治皇帝以为他有心事,走了神,所以也没有在意。

    可过了很久,欧阳志突然道:“恩师是个极了不起的人……”

    弘治皇帝恍然,笑了。

    可很快,他笑容僵住了:“徐经,是否已经……蒙难了?”

    欧阳志片刻之后,突然眼睛红了,一滴滴泪往下淌,无声凝噎。

    弘治皇帝看着他,心软了,自己不该提及徐经啊。这徐经不但是方继藩的门生,又何尝不是欧阳志的师兄弟呢,这一定也令他触景生情了吧。

    欧阳志垂着头,拼命忍住。

    弘治皇帝便感慨道:“你若是想哭,便哭出来吧。”

    欧阳志低泣了片刻,才收了泪:“臣是有些悲恸,想当初,我们六个门生,一起侍奉恩师,徐师弟是个俏皮的人,对我们也好……”

    弘治皇帝道:“好,好,朕知道,你不必感伤了。现在已两年了,两年来渺无音讯。他若还活着……想来,早该……”

    弘治皇帝又何尝不感伤呢?

    徐经果然没有回来。

    那一艘人间渣滓王不仕号……

    这么看来,最后的补救措施,也已失败了。

    就因为兵部的敷衍了事,导致了无法承受的结果啊。

    明明当年,大明耗费无数的钱粮,七下西洋,可而今,一切重头开始。

    弘治皇帝是真的感觉疲倦了。

    太累了啊。

    就如一个破屋,自己自登基以来,便在一次次的进行修补,可修补了这里,别处却又漏了,烦不胜烦。

    整个大明,到了自己的手上时,愈发的有一种千疮百孔,愈发的给他一张回天乏术的感觉。

    在这表面的平静之下,弘治皇帝明明看到,有一股巨大的惯性,不断在摧毁和腐蚀着屋子的根基,可他却是束手无策,无奈何,只能一次次的修补屋漏。

    可这一次……漏洞太大了啊。

    重新七下西洋吗?以现在的国力,能否还可继续,当初七下西洋,可是足足用了两代人啊,那么……朕……等得了那一天吗?

    弘治皇帝将手中的经卷搁下,叹了口气:“卿家失去的,是卿的师弟,朕失去的……是希望……万民失去的……是曙光啊。朕承祖宗之德,克继大统,兢兢业业,生恐愧对祖宗,可……很多时候,朕,有力,却不知使向何处,束手无策……朕真的太累太累,可你明白吗?很多时候,兢兢业业,换来的,未必是什么好结果,许多事,不是人力可以阻挡的。”

    他摇了摇头。

    心里怅然。

    此时,他如鲠在喉,却发现一丁点脾气都没有。

    萧敬匆匆而来:“陛下,兵部尚书马文升求见。”

    弘治皇帝只抬了抬眼皮子:“果然是难得清静片刻,宣进来吧。”

    他看了一眼眼眶通红的欧阳志,没有再说话。

    甚至在这一刻,他有些动摇了。

    真的……要重新开始吗?

    马文升快步进来,声音嘶哑道:“臣……见过陛下……”

    拜倒,哽咽道:“天佑大明啊。”

    弘治皇帝凝视着马文升,有些不知其意。

    马文升道:“陛下,宁波府送来快报,人间渣滓王不仕号……回来了,编修徐经……回来了!”

    “……”

    弘治皇帝脸色骤变:“你说什么?”

    “人间渣滓王不仕……”

    “徐经回来了?”弘治皇帝一下子坐直了身体,目中放光。

    “是……已至宁波,不日至京。”马文升泪水涟涟,再也忍不住了:“他回来了……宁波府奏报,徐经抵达了木骨都束,随即返航,陛下……这木骨都束,乃三宝太监,曾抵达过最远之处,徐经与人间渣滓王不仕号诸将士,花费两年往返,带回来了航路……这是上天护佑啊!”

    弘治皇帝沉默了。

    他抬眸看了一眼欧阳志。

    欧阳志的脸色在短暂的沉默之后,突然慢慢的舒展开来。

    弘治皇帝道:“奏报,拿来。”

    奏报送上,弘治皇帝颤抖着手,一字一句的看着奏报,良久……他将奏报放下,深吸一口气:“回来了,天佑大明,这……可不是苦心人,天佑之?”

    他一下子打起了精神,内心的阴霾,一扫而空,他打起了精神:“取舆图。”

    足足用了两炷香,宦官们才从故纸堆里,寻到了一幅舆图。

    此乃当初三宝太监命人绘制,只是一个粗略的舆图。

    弘治皇帝寻到了那传闻中的昆仑洲位置,沉默了很久:“徐经……真是了不起的人啊。”

    他抬起目中,双目之中,放着精光。

    “他们何时进京。”

    “他们取道天津卫的话,那么……以臣预计,半月之后,便可抵达。”

    弘治皇帝沉吟着,不说话。

    马文升小心翼翼道:“陛下……”

    “朕想到了巨鲸,汪洋之上,有多少艰难险阻啊,可这些人,却在海中漂泊了两年。一艘方寸洞天的海船,他们就靠着区区一艘海船,这其中……有多少煎熬呢?马卿家,就不说狂风巨浪,不说海中的巨兽,不说沿途可能遭遇的盗贼,不说疫病,朕只将你放在一艘海船上,教你远离故土,两年,两年啊,你会如何?”

    马文升沉默了:“臣无法忍受。”

    “是啊,你无法忍受,那么,他们的遭遇,更无法想象。朕记得,徐经乃是世家出身,是吗?他们一家人,都是江南仕宦,打小,也算是锦衣玉食,是不是?”

    “是。”

    弘治皇帝道:“人间渣滓王不仕号上下,尤以徐经为最,他们……真的……教人敬佩啊。反观朕与诸卿,在此坐享其成,实是惭愧。”

    弘治皇帝坐下了,心里感慨万千。

    他抚摸着案牍:“宣诸卿觐见吧。”他扬起了手中的奏报:“此乃普天同庆之事,而今,徐经回来了,该速诏内阁各部诸卿,商讨应对之策,这一次,不能再令人的血汗白流了。命人……去平西候府报个喜,告诉方继藩,他的门生徐经无恙,让他立即入宫。”

    “奴婢……遵旨!”

    弘治皇帝说罢,低着头,继续去看舆图。

    这是他第一次,对外面的世界,有了浓厚的兴趣。

    ………………

    第一章送到。



    弘治皇帝说罢,不禁感慨。

    暖阁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弘治皇帝一下子,龙精虎猛起来。

    柳暗花明又一村,还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

    他凝视着舆图,道:“欧阳卿家,这木骨都束可有万里之遥啊,真是可怕……人离乡万里……”

    欧阳志没有回答。

    弘治皇帝似乎习惯了。

    其实他就喜欢欧阳志这个样子,稳,太稳。

    弘治皇帝眉一挑,不以为仵的样子,手指尖沿着宁波、泉州一带,一路自西洋划过,又忍不住感慨:“真是一群勇士啊,若是朕,一定无法忍受这样的煎熬……欧阳卿家……欧阳卿家……”

    弘治皇帝侧目,忍不住看向欧阳志。

    欧阳志呆滞的脸上,却突然遏制不住了。

    呜哇一声,撕心裂肺的滔滔大哭。

    整个人弯下腰,又蜷在地,以头抢地……

    弘治皇帝:“……”

    这是动情到了极致吧。

    弘治皇帝很佩服方继藩,能将六个门生教授的这样好,如此至情至性!

    欧阳志是真的伤心了。

    他涕泪直流:“臣是徐经、唐寅诸师弟的大师兄啊……臣既为大师兄,本该照拂诸师弟,这是长兄为父的道理。徐师弟下海,乃为了大义,他两年没有音讯啊……”

    欧阳志捂着心口,眼泪滂沱:“至亲的师弟,生死未卜,恩师……悲痛欲绝,这是臣这师兄的失职,这两年来,臣无时无刻,不盼着徐师弟回来,臣以为他死了,以为……他……”

    欧阳志不断的捶着自己的心口:“这是上天垂怜,他还活着……可这两年,他到底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的罪啊。陛下……臣在京师,伴驾陛下左右,锦衣玉食,生活安定,可臣的师弟……臣的师弟他……”

    弘治皇帝第一次,看到欧阳志如此掏心掏肺的样子。

    以往在他的印象中,欧阳志是一个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人,无论遇到了任何事,都能沉着以对。

    可现在见他如此,竟也不禁伤感:“卿家如此之言,教朕惭愧,这等忠贞之士,朕满心只想着,他带回来海图。却竟是忘了,他也是有父母在堂,有恩师,有你们这些重情重义的师兄弟的人。他也是凡夫俗子,是血肉之躯,也会有七情六欲,可为了求取海图,却受如此的煎熬,朕只念自己,而罔顾了他人的情感,哎……都说天子理应为天下人的君父,朕乃天下子民的父亲,却一心想着的,是海图,是西洋……朕今日见欧阳卿家如此,方才知……这千秋伟业的背后,是多少人的血泪,又有忠贞之士,为之埋骨万里,血泪成河。”

    弘治皇帝说到此处,不知是不是被欧阳志的感染,眼圈也泛红了。

    萧敬吓的忙是对欧阳志道:“欧阳侍学,注意臣仪!”

    一面忙不迭的给弘治皇帝递帕子:“陛下……请节哀。”

    可欧阳志却没理他,依旧滔滔大哭。

    弘治皇帝擦了擦泪,也不知自己为何,脆弱至此,最后长叹了口气:“传旨,十日之后,移驾天津卫,朕亲迎人间渣滓王不仕号登岸!”

    弘治皇帝是个瞻前顾后之人。

    做任何事,都需左思右想。

    可这一次,他决心去做一件事。不必去询问身边的人,自己拿了这主意。

    萧敬战战兢兢的道:“陛下……倘若如此……这……这……不妥吧。”

    “有何不可呢?”弘治皇帝道:“徐经出海,九死一生,他可有想过,可与不可吗?这一次,寻到了航路,又为大明节省了多少公帑,这笔账,可有人算过吗?我大明时至今日,非下西洋不可,下西洋,乃是国策,不容更改,朕亲自去犒慰下海的勇士,便是要让将来无数随船下西洋的军民人等知道。朕不能与他们去共体汪洋上的艰辛,可朕的心里,有他们。”

    “为人君者,不可使亲者痛,而仇者快啊。这件事,直接昭告,就不必和内阁商议了,司礼监直接明发旨意!”

    他沉默着,脸色铁青:“想当年,三宝太监下西洋,多少人葬身鱼腹,又有都少人,饱含着艰辛,当时的朝廷,没有足够的赏赐,不能使他们许多人封荫妻子倒也罢了,却将他们一切的心血和努力,视为敝屣。这样的事,再不可发生了,朕要亲自迎接他们,只有如此,才可以给子孙后世们作为标榜,将来,朕的子孙,倘若再有朝令夕改者,至少,他们该知道,他们还有一个先祖,曾对这些出海的将士,心怀敬重之念,朕要看看,后世的兵部诸官们,还可以如此怠慢那些无数人用血泪换来的海图和文牍,后世之君,是否要悖逆祖宗之法!”

    弘治皇帝背着手,将欧阳志搀扶起来:“不必哭了。”接着朝萧敬道:“赐坐吧。”

    萧敬脸色变幻不定。

    陛下巡幸天津卫,这可是天大的事啊,但凡有一丝一毫的疏漏,都极为严重。

    陛下是个不喜欢巡幸之人,他虽也微服,可微服毕竟不会惊扰百姓。而巡幸不同,到时可是数万禁卫以及数千官吏随行,遮云蔽日,队伍蔓延十里,为了供应这巡幸所需,势必地方官府,要想尽一切办法迎接。

    历代有许多昏聩之君,便爱四处巡游。

    弘治皇帝见此前车之鉴,自然对巡游之事,心存反感。

    可如今……

    如此一意孤行,甚至不经与大臣们讨论,看来,这是铁了心了。

    萧敬心里想,如此一来,自己便要遭罪了,一面要在宫中预备,一面要派人前去天津卫接洽,还需和御马监这儿,调动勇士营以及上四卫的兵马,不只如此,十二监里,还有宫中各局各司,怎么个安排,都要做到万无一失,任何一个纰漏,都可能引发不可测的结果。

    他面带着微笑,微笑背后,带着几分忧虑,却还是亲自搬了个锦墩,请欧阳志坐下。

    欧阳志哭声渐渐停了,却还在抽泣,方才似乎是真正到了伤心处,伤心过后,却是满心的欣慰,师弟……终于回来了,他目光略显呆滞,浑浑噩噩。

    而弘治皇帝心里却是感慨万千,方继藩的门生,怎么就个个至忠、至孝、至情、至孝呢。

    太子若有他们半分,也算是知足了。

    看看这欧阳志……真的很想寻个机会,狠狠鞭挞一番,方解这恨铁不成钢之憾。

    …………………………

    朱厚照在方家后园。

    他趴在地上,一只眼张着,另一只眼死死的闭住,手里抓着玻璃球,瞄准,屁股撅着,让站在身后的方继藩,恨不得想从后面踹他一脚。

    “殿下,赶紧,快射啊。”

    “且慢!本宫且先缓缓神,但求一击必中。”他拇指抠着玻璃球,依旧还在蓄力,不急着弹出玻璃珠,眼睛还是死死的盯着远处的一颗玻璃球,呼吸,呼吸,呼吸……

    “赶紧,再不弹,那就不来了。”方继藩忍不住吐槽。

    朱厚照龇牙:“来了,来了,你耍赖,岂有这样催人的。”说着,手中的玻璃珠弹射出去,在地上滚动,却与另一颗玻璃珠错身而过。

    朱厚照忍不住气的双手捶地:“就差一点,就差一点。”

    方继藩乐了:“该我了,该我了,记着啊,殿下,三百两银子。”

    朱厚照站起来,拍拍地上的灰尘,抬腿便是给一旁吃瓜的刘瑾一脚:“吃吃吃,就知道吃。”

    刘瑾不敢咀嚼了,错愕的看着朱厚照,手里还握着一块咬的稀烂的瓜皮,他没有解释,垂着头,趁朱厚照不注意,轻轻的嚼嚼口里的瓜肉,舍不得咽下去。

    啪!

    方继藩有如神助,手中玻璃珠,直中朱厚照的玻璃珠,他乐了,朝远处的邓健道:“记账,再加三百两。”

    朱厚照叹口气:“不来了,没意思,总是本宫输,本宫甚至怀疑你在做局,专门坑本宫的银子。”

    “没有的事。”方继藩板起脸,认真的道:“殿下不要乱说,臣岂是这样的人,臣做这样丧尽天良的事,臣的五个门生,便都……”

    “算了。”朱厚照一挥手:“朱小荣呢,小荣哪儿去了,有日子不曾见她了啊。”

    正说着,却有人飞快来:“殿下,新建伯,宫里四处在寻人,要急疯了,请殿下和新建伯赶紧入宫。”

    “又是什么事?”

    来人是方家的门子,他急匆匆的道:“说是人间渣滓王不仕号回航,徐经徐编修……回来了!”

    朱厚照两眼放光,咧嘴笑了,他激动的道:“他……他竟真回来了?他还活着?”

    方继藩身躯一震。

    徐经竟……竟还活着……

    他没有死呀……

    可是……这两年他去干啥了?

    方继藩深吸了一口气,突然,想起了这个可怜的门生,他的内心,是自责的,早知如此,当初,真不该让他下海啊。

    擦……

    真回来了。

    方继藩转身,便朝自己的书斋里跑。

    “老方,你做什么去?”

    “画画!”

    …………………………

    第二章送到,写的好痛苦啊,写完之后,稿子改了一遍又一遍,有支持一下的吗?



    方继藩还是很有绘画天赋的。

    在大致的画出一个人之后,在旁写了一个斗大的徐经二字,方才满意。

    人类发明了文字,而文字的妙用,确实使人类的发展进程提高了无数倍。

    方继藩满意的将笔一搁,将画挂起来,看着自己画的画长长出了口气。

    徐经这家伙终于回来了。

    真是不容易呀,他悬着的心终于可以安然放回原处了。

    念及这俩年来的种种担忧,方继藩摇了头摇,深深叹了一口气,才出了书斋,

    他与朱厚照联袂入宫。

    俩人至暖阁,此时……这里已热闹非凡。

    人们窃窃私语,低声谈论着关于‘人间渣滓王不仕’的种种传说。

    弘治皇帝已满面笑容,眼睛里都洋溢着笑意,他见了方继藩和朱厚照二人来了,立即笑着开口说道:“方卿家,朕正等你来,今日有一个差事交给你。”

    方继藩道:“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弘治皇帝凝视着方继藩,认真的审视了一会,便又笑道:“朕不要你鞠躬尽瘁,只让你作前导官,去天津卫,为朕前哨。”

    前哨……

    方继藩轻轻皱了皱眉,旋即便开口劝道:“陛下……”

    谁料话还没说出口,弘治皇帝便截住了他的话。

    “朕意已决,诸臣们已劝说过了,你不必相劝,朕欲巡天津卫,亲迎徐经等登岸。”

    他抚着龙案,一脸认真而又严谨的神色。

    方继藩这才知道,原来徐经并没有到京师,只是有了消息而已。

    此时,方继藩倒是急盼着见徐经了,这个家伙,给自己挣了口气啊。

    方继藩心里想,鬼才拦着陛下呢,谁拦陛下去接我家徐经,我方继藩和他拼了。

    方继藩道:“臣遵旨。”

    弘治皇帝舒心极了,竟是毫不吝啬的夸赞起来。

    “这个徐经,真是了不起啊。”

    方继藩乐呵呵的道:“臣早就说过了,徐经是个忠厚的人,臣当初,可是作保过的,臣对陛下,忠心耿耿,从不敢欺瞒陛下。”

    弘治皇帝只莞尔,他吁了口气,指了指朱厚照道:“太子要向方卿家学学。”

    朱厚照有点懵,这和自己有关系吗?

    今日这暖阁里,其乐融融,便连一向不苟言笑的谢迁,脸上也有了几分笑容,他虽然觉得陛下去天津卫有些过了,可说实话,徐经回来,确实是解决了大明当下最棘手的问题。

    方继藩心里也长长松了口气。

    这下西洋的进程,只怕又加快了一步了。

    至于徐经,当初让徐经下海,本心而言,方继藩是有点不舍的,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一个门生,这等同于是送羊入虎口,九死一生啊。

    可是……徐经不去,谁去呢?

    方继藩只能孤注一掷。

    …………

    临出京之前,太康公主的脑疾有了复发的征兆。

    方继藩被诏入宫。

    二人如老友重逢,彼此微笑。

    太康公主抿嘴,笑着道:“新建伯,倒是恭喜你。”

    方继藩笑吟吟道:“不错,我的门生徐经回来了,诶,真是不易啊,当初教导他做一个有志之人,可没少花费我的功夫,耳濡目染,数年熏陶之下,这个小子,总算有了些许的成就,有此可见教书育人,是何其重要的事,所谓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此言非虚,徐经从前坏毛病不少,尤爱美色,当初我便批评他,大丈夫心怀天下,岂可满心儿女情长,若如为师这般,天下妇人,尽为粪土,除了公主殿下,再无其他人……”

    “什么……”太康公主惊的说不出话来。

    感觉要窒息了。

    这也太赤裸裸了。

    她俏脸宛如夕阳下的云霞,美眸忙是避开方继藩的目光:“新建伯在说笑吗?”

    “呀。”方继藩碰瓷之后,立即收手,绝不拖泥带水:“殿下,是臣的不是,臣真是该死,如此胡言乱语,诶,我怎的将真话说出来了,不,不,不,这不是真话,都是胡说的,不必放在心上。”

    方继藩很惆怅,倘若自己的爹靠谱一些,说不准,他都可以抱孙子了,结果……

    太康公主抿抿嘴:“原来你门生回来了……”

    “殿下说的不是……这个?”

    太康公主看着方继藩:“我……我恭喜你有了个妹子。”

    果然还是那句老话,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啊。

    方继藩干笑:“这个……”

    “你不喜欢有一个妹子吗?”太康公主眨眨眼。

    方继藩肯定的语气道:“喜欢极了。”

    “那她取名了没有。”方继藩道。

    太康公主饶有兴趣:“却不知叫什么?”

    丑媳妇终要见公婆,方继藩道:“方小藩……”

    太康公主便感慨道:“你的父亲真的很疼爱你,即便是生了你妹子,心里还惦记着你,继藩,小藩,这不正是心理时刻念着你吗?”

    是吗?

    方继藩心思一动。

    吁了口气:“许多年不曾见家父,倒怪是想念。”

    二人俱都陷入了沉默。

    朱秀荣略显尴尬,也不知该如何安慰方继藩才好,沉吟了良久道:“其实,你们父子终会团聚,有一事,我得和你说。”

    “你说罢。”方继藩心里幽幽的想着。

    朱秀荣凝看着方继藩:“这事儿……宫里传的可快呢。”

    “……”似乎……又应了那句老话,这群碎嘴的混蛋。

    朱秀荣便轻笑道:“太皇太后听了,也很高兴,说是平西候镇守西南,劳苦功高,而今,也算有了好的结果。听说你那后母要来京,说要见一见。”

    方继藩心里没底了。

    米鲁是个叛党啊,势必是桀骜不驯之人,哪里有自己这般圆融和机智,这若是说错了话,岂不是糟糕。

    自己对这所谓的后母,没有感情,可方继藩担心的却是自己的爹,他眉头微锁,道:“我这后母,身份有些特殊,只恐太皇太后不便……”

    朱秀荣笑了,明媚皓齿,一笑倾城:“你这却不知,太皇太后之所以见,便有这层意思,她这一见,就没有人再敢提及你后母的过去,岂不是好?为此,我可磨了许久呢。”

    方继藩这才知道,原来这背后,是朱秀荣在吹枕头风。

    方继藩心里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却还是道:“既如此,那么只好见一见了,多谢殿下。”

    “你我之间,不必相谢的。”朱秀荣竟带几分幽怨的看着方继藩。

    “啥?”

    朱秀荣道:“好了,我身子好了许多,有劳新建伯诊治。”

    方继藩只好悻悻然站起来,自己有惹她不高兴吗?又或者是,这又是传递什么?本少爷纯洁的就像个白纸啊,这个事,不懂啊。

    他朝朱秀荣作揖:“臣告退。”

    ………

    翰林院文史馆。

    作为翰林侍学,王不仕主要负责的乃是文史的修撰,说穿了,他是修《宪宗实录》的。

    虽然修史的老祖宗司马迁运气不是很好,遭受了腐刑,可到了大明朝,修史之人,地位极为崇高。

    他们都是自翰林中甄选,而且无一不是清流大儒,王不仕,就是这样的人。

    当今天下的人崇拜古人,便连谨身殿的牌匾,也是硕大的《敬天法祖》四字,正因如此,当今天下的一切法律以及对天下治理的观念,甚至是一个人的好坏,都自可从古法之中,寻出典故,予以评判的。

    就如皇帝下旨,要办某某事,也往往会提到尧舜、太祖高皇帝,大行皇帝会怎么做,然后再客气的道出皇帝本身的意图,说自己乃是效法他们啊。

    说再难听一点,就算是有人要谋反,造反之人,也得先从古籍里,寻出一个类似的例子,然后将当今皇帝,套上商纣、隋炀帝这样的例子。

    总而言之,修史的人很厉害。

    王不仕就是那个最厉害的人。

    他所修的《宪宗实录》,才刚刚开始,可翰林院上下的翰林,见了他,都不免露出崇敬的眼神。

    王侍学,是有大学问的人啊,不然怎么会总裁《宪宗实录》的修著呢?

    王不仕也很享受这种感觉。

    这些年来,没人招惹他,一方面,是他一个修史官,自然和别人难产生什么冲突,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乃是清流中的清流,别看他是翰林侍学,可若是要弹劾谁,莫说是寻常大臣,便是当今的首辅刘健,他也不怕。

    一个人修史修的多了,就不免想要名垂青史,谁不希望这史书里,有自己的一个名字呢,哪怕只是一字半句也好。

    所以王不仕很热衷于弹劾大臣。

    唯一吃亏的,就是被那方继藩还有徐经,居然敲打了一次。

    这方继藩,不是东西啊。老夫若不是不和你计较,哼哼,到时搜罗你三十大罪,即便有无数人袒护你又如何,你方继藩最终,声名狼藉,臭名昭著。

    当然……他不愿惹这个麻烦,毕竟……平白树敌,不好。

    他悠悠然的在文史馆里喝着茶,这事儿很清闲,他只负责编修的工作,自有下头的翰林和书吏们去负责最繁重的工作而自己嘛,只负责总揽全局就可以了。

    “王……王侍学……王侍学……”有人脸色蜡黄,匆匆而来:“不好了,不好了。”

    ......

    现实中有点事,更晚了,后续很快送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