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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不仕只慵懒的抬了抬脸皮子,显得不耐烦,轻轻呷了口茶,作为一个掌握了修史话语权的人,王不仕还是很讲佛性的,他淡淡道:“何事?”

    来人是个年轻的翰林,气喘吁吁:“出事了,出大事了。”

    王不仕觉得这个人很粗鄙,这样的人也能做翰林?想当年,自己入翰林院的时候,那叫一个镇定,天大的事都如浮云一般。

    年轻人沉不住气啊。

    他微笑:“不急,慢慢说,天塌不下来嘛。”

    “王侍学,下官说了,您别不高兴。”翰林显得疑虑重重,他怕王不仕接受不了。

    王不仕哈哈笑了,捋须从容道:“不像话,就算是因为老夫铮铮铁骨,前些日子,弹劾了兵部尚书马文升,而来天家不悦,降下罪来,罢黜老夫的官职,于老夫而言,也不算什么大事。”

    他义正言辞。

    乌纱帽老夫都可以不要,还有什么事能让自己不高兴的?

    年轻的翰林憋了很久:“船……回来了。”

    “什么船?”王不仕有些懵。

    当初发生的事,毕竟于他而言,只是人生中的一个小插曲,早已忘到了九霄云外去了,毕竟,这事于他无碍。

    年轻的翰林道:“王不仕号。”

    他没有说人间渣滓。

    可一听王不仕号。

    王不仕一切都明白了。

    那个人间渣滓王不仕号?

    就那艘破船?

    徐经不是听说,早就死在了海上吗?

    王不仕脸上的表情,渐渐的凝固。

    翰林道:“听说,此番,徐经带着船,到了木骨都束,而后,再花费了一年功夫,穿越了重重险阻回到了我大明,就在数日之前,他的船队,抵达了宁波,现在满天下,都望眼欲穿的瞪着他呢。陛下在宫里刚刚闻讯,龙颜大悦,说这王不仕号上下人等,无一不是忠勇,下官觉得,用不了多久,朝廷便要旌表,而后,抄录邸报,甚至还可能造石坊,宣扬王不仕号的赫赫功绩。”

    “王侍学,陛下还下旨,要前往天津卫,亲迎王不仕号至港,这……可是了不起的事啊,这大明上下,谁能得到这样殊荣?王不仕号,开辟了航线,这……便是重下西洋的开端,将来……可是要光耀万年的啊……”

    王不仕沉默着,他端起茶盏,徐徐的低头要喝茶。

    可是……他突然觉得自己的手,有点不太听使唤。

    居然开始颤抖起来。

    于是乎,捧在手里的茶盏开始摇晃,茶盖磕着茶盏,哐哐啷啷,茶水趁隙泼了出来,浇在他的手上,这是滚烫的茶水,他居然不觉得疼,脸上的表情,像猪肝一样,人像人游一样:“啊……这样啊……”

    年轻的翰林看着王不仕,担忧的道:“王侍学,这……这太过分了,欺人太甚啊这是……”舔舔嘴,这年轻翰林同情的看了王不仕一眼。

    说实话,那新建伯,够狠!

    就因为得罪了他的门生,他就玩这个?

    缺德啊这是。

    还不如将王侍学杀了呢,杀了,还能成全王侍学一个勇于与恶势力斗争的美名。

    现在好了。

    想一想,这翰林都觉得如芒在背啊。

    人间渣滓王不仕,名垂千古,光耀万世,只要提及到下西洋,王侍学这人间渣滓之名,便为人所熟知。

    万世之后,王侍学倘使还有子孙在,怕都要改隔壁人家的姓不可,丢不起这个人啊。

    这既非杀人,也非诛心,这是让人活着恶心,死了还要挞伐万代。

    王不仕微笑:“我没事的,这算什么事呢,不算什么大事,老夫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啊,无碍,无碍,你去吧,老夫静一静。”

    翰林佩服的看了王不仕一眼,王侍学……倒还真扛得住。

    可他还没转身,王不仕那张脸突然狰狞了,青筋暴出,抄起案牍上的砚台便龇牙咧嘴开始咧咧:“我*他祖宗,我王不仕*****,我****”

    翰林吓了一跳,想不到王侍学刚才还如此镇定,转眼之间,便要疯了,拦腰将他抱住:“王侍学,王侍学,节哀,节哀啊……莫冲动,这里是公堂,是翰林清贵之地。”

    王不仕狰狞,举着砚台依旧要朝外头冲刺,口里大叫:“别拦我,别拦我,他以为我好招惹吗?我王不仕是什么人,我王不仕是好惹的吗?我去拍死他,别拦着我,我拍死那狗****”

    翰林院已经鸡飞狗跳。

    其实很多人已经得知消息了。

    都在假装不知道。

    不敢说啊。

    也就这年轻的翰林,不晓事。

    于是乎,一干翰林便蜂拥进来,苦口婆心:“一个巴掌拍不响,这等事,也不能全怪人家啊……”

    “就是,为何就不检讨检讨自己呢?算了,算了,哈哈一笑不就过去了?”

    “这算什么,大丈夫不惜名,新建伯……也不算是坏人,只是顽皮而已,这有啥好计较的?”

    “和一个得了脑疾的孩子计较,这说的过去吗?”

    众人几乎是众口一词,虽是苦口婆心的劝,居然没一个骂方继藩的。

    他们心底深处,大抵是对王不仕同情的,可同情归同情,都说了那是脑疾,还是个荒唐的少年,你还惹他做啥,你王不仕算给大家趟雷了啊,要不,天知道明天,会有什么船,挂上自己的名儿呢。

    清流嘛,说实话,他们可以不爱财,可以不惜乌纱帽,甚至可以不惜命,可唯独,绕不过名啊,遗臭万年……这……

    所以再怎么劝,居然没一个骂方继藩的。

    王不仕老脸胀红,龇牙裂目,一听这些人拦着他,苦口婆心的样子各种劝,可听着……怎么像在火里浇油。

    门外,一个人影站着。

    这个人,一直沉默。

    他脸色冷峻,突然……他道:“听说,有人要打死我的恩师……”

    众人朝门前看去。

    是王守仁。

    大家脸色又变了。

    王不仕又激动了,举起了砚台:“我要和方继藩拼了!”

    “别激动,别激动,别和孩子置气。诶呀,王编修,你也少说几句,走走走,我们去隔壁喝茶,别闹,闹啥,都是同僚,是朝廷命官,不闹了。新建伯……他……他还是个孩子啊……”

    “是啊,是啊,他还是个孩子啊……”

    “看我面上,看我面上,别闹了,你咋就不听劝呢,不就是……不就是人家取了个船名吗?”

    ……………

    王守仁想了想,走了。

    本来听说王不仕要找恩师算账,他作为门生,还想着,和这王不仕不共戴天的。

    可他突然想的,好像没什么意思。

    看着王不仕被无数人抱着,一群人叽叽喳喳,王不仕死死抓着砚台,破口大骂的样子,居然觉得很滑稽。

    王不仕……他也是个可怜的人啊。

    不过……恩师……他还是个孩子啊,孩子的玩笑而已,不要较真。

    虽然……还是觉得坑的有点大了一些。

    王守仁走着走着,居然笑了。

    他瞎琢磨的时间比较多,笑的时间比较少,可这一笑,便止不住。

    迎面而来的书吏见王编修傻呵呵的笑。

    忍不住行礼:“王编修笑什么?”

    王守仁乐呵呵的看着书吏,道:“我的师弟回来了,他还活着呢。”

    书吏接着听到了王守仁身后,那文史馆的值房里乒乓的声音,还有王不仕不屈的大吼,下意识的下了个寒颤,他笑容有些僵硬,脑子里不自觉的浮出了一个念头。

    这新建伯家里的一群人,真是一个比一个心狠手辣啊,吓,往后,遇到他们,可要绕远一些,得罪不起,真的得罪不起。

    …………

    天津卫。

    方继藩已星夜兼程的赶到了。

    方继藩一点都没有想到,在京师里,居然有人想要杀自己。

    他是最讨厌打打杀杀的,和平,方才人类的主旋律,这是方继藩的初衷,因为他是一个三观奇正的人。

    方继藩乃前哨,至天津卫,随即,在此恭候圣驾。

    接下来的几天,无数的前锋骁骑抵达,在两日之间,络绎不绝的军马、宦官、宫娥至此。

    天津卫毕竟距离京师不远,所以圣驾说来就来,不必有太多的准备。

    再过了一日,圣驾已是到了。

    弘治皇帝第一次看到了海。

    站在了港口边,他看那汹涌的潮水拍击着沿岸,涛声不绝。

    弘治皇帝凝视海平线,他突然想起什么,对身边伴驾的臣子们道:“朕听说,鞑靼人将湖称之为海,诸卿,可还记得奴儿司的北元残部,被太祖高皇帝扫荡,其中一战,便叫捕鱼儿海之战,其实那里哪里是海啊,就是一个清水泊,可北元人大多数人在其先祖的时候,并不知什么是海,于是便将湖泊称之为海,这……倒是颇有些孤陋寡闻而闹出的笑话。”

    众人都笑,捕鱼儿海之战,是永昌候蓝玉的成名之战,大家倒是多少有些印象。

    弘治皇帝的话,接下来就让人笑不出来了:“可朕哪,其实也没见过海,又何尝不是孤陋寡闻呢,今日,朕终临东海,一睹大海的风光,这万里汪洋,确实令朕震撼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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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话,是弘治皇帝的肺腑之词。

    他觉得从前,总是拘泥于古人的经验,却是框住了自己。

    迎着海风,不知何时,他的思绪,开始渐渐的开阔。

    某些时候,他会冒出一些从前的自己都觉得可怕的念头。

    列祖列宗们,就真的是对的吗?古来的贤君们所做的事,照着他们的方法去做,就成的能将事走成吗?

    而今,已弘治十四年了。

    弘治皇帝登基已十五年。

    十五年来……又做到了什么呢?

    他抿着嘴,却将这心事,藏在心底的深处,依旧微微笑着,不置可否:“这海里……朕没瞧见海鱼,可有的人,却能将它们找到,并将他们捕捞上来。这海里,朕也不知所谓的航路是什么,可却有人能追逐至天涯海角,将其标注。别人不敢去想的事,他们敢去想,别人不敢去做的事,他们敢去做。”

    弘治皇帝吁了口气:“眼下,我大明天下,最缺的,恰恰是这样大胆的人。”

    他说着,似乎身后的群臣,感受到了弘治皇帝话语背后的某种深意。

    可他们不敢做声,因为他们也被这汪洋所震撼了。

    朱厚照和方继藩站在朱厚照较远的地方。

    弘治皇帝朝朱厚照招招手:“太子方才在做什么?”

    朱厚照吓了一跳,忙道:“儿臣冤枉哪,儿臣什么都没有做。”

    “……”弘治皇帝凝视着他,原本无心的话,却似乎一下子,挖掘出了朱厚照又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滚开。”弘治皇帝厉声呵斥。

    “噢,儿臣遵旨。”朱厚照耸拉着脑袋,乖乖的退到了一边。

    方继藩低着头,窃笑。

    朱厚照朝他悄悄龇牙,低声道:“怎么着,本宫就猜着了,父皇一定会说,有人多么忠勇,有人多了不起,接着,又要学曹操东临沧海一般,说出自己求贤若渴的心思,父皇就是这样的,屁大的事,或见了啥,都要感慨一番,他咋那么多感慨呢,你说这人该吃吃该睡睡多好,非要自寻烦恼。”

    每一次朱厚照暗地里非议自己的父皇,方继藩都不做声,自己又不傻,还真以为我方继藩有脑疾啊,我跟着你瞎咧咧,那才怪了。

    朱厚照挤眉弄眼:“待会儿寻条船,我们出海逛逛?”

    “不去。”方继藩斩钉截铁。

    “为啥?”

    方继藩想了想:“我胆小。”

    “你……”

    朱厚照还真没见过,一个人能把自己胆小懦弱说的如此理直气壮的人。

    方继藩觉得这句话说服力不够,又补充一句:“最重要的是,臣的脑疾怕海水,会复发。”

    “……”

    陪着弘治皇帝吹了一上午风。

    正午,则在天津卫的营里陪着弘治皇帝用膳。

    吃饱喝足,方继藩去大睡了一觉,却在这时,却被人吵醒了。

    刘瑾口里叼着一根鸡爪子,一面道:“新建伯,新建伯,船来了,船来了……”

    船……来了……

    方继藩一轱辘自营里翻身而起,整个人顿时龙精虎猛起来。

    等的就是这一天啊。

    徐经,可想死为师了啊。

    方继藩忙是穿戴好了官服,刘瑾想帮着自己正一正头顶的乌纱帽,方继藩嫌弃的看了看他油腻腻的手:“滚一边去。”

    “噢。”刘瑾也就不客气了,远远的站在一边,低头继续啃着鸡爪。

    穿戴一新之后,整个人顿时精神百倍,方继藩踏着靴子,却怎么看刘瑾都觉得不顺眼。

    他朝刘瑾招招手:“你来。”

    “啥。”鸡爪子已经啃得差不多了,可刘瑾秉持着不抛弃、不放弃的精神,将这鸡骨在口里吮了吮,方才忍痛将鸡骨呸出来,他挤出笑容,朝方继藩前倨后恭:“伯爷有啥吩咐?”

    方继藩瞪他一眼:“成天知道吃,有没有一点宦官的形象?”

    刘瑾眼睛红了:“太子殿下也这样说,还打了奴婢,可改不了,打了几次,就不管了。”

    方继藩背着手,摇摇头:“你算是无可救药了。”

    刘瑾将油腻腻的手在身上揩了揩,可怜巴巴道:“奴婢只是觉得饿得慌,口里不嚼点吃的,便觉得天要塌了,地要陷了。”

    方继藩服了他,突然觉得,好像这家伙,也没有什么形象可言,想起大船要靠岸了,便匆匆的朝码头而去。

    …………

    方继藩乃是前哨。

    虽是陛下迎接船上的勇士。

    可大明天子,是不可能亲自到码头,去迎接人的。

    这是礼。

    因而,銮驾依旧还留在天津卫。

    方继藩作为前哨,代天子前去迎接,而接下来,方继藩再引徐经前去拜见天子。

    方继藩站在码头,看到了船影。

    那残破的人间渣滓王不仕号,晃晃悠悠,方继藩看着那船影,突然……觉得海风吹的自己眼睛,揉了揉,泪水便落下来。

    朱厚照道:“老方,你哭了啊。”

    朱厚照永远对这种事感兴趣的,自来了天津卫,就对方继藩寸步不离。

    方继藩擦干了泪:“风吹进了眼睛,这里风太大,好可怕。”

    朱厚照冷笑。

    方继藩举起望远镜,努力在那大船上,寻找熟悉的身影。

    可他失望了,船上……好像……并没有看到徐经的影子。

    “这个家伙,这个时候为了表示激动,站在船舷上,朝为师这里挥手的,若是再舞起一方蓝头巾,效果更佳。”

    方继藩不禁抱怨。

    心里……却有点儿难受了。

    没心没肺,只是自己的表面而已。

    其实……自己是真的爱徐经这个门生的啊。

    师徒这么多年,就算是一条狗,都会有感情,可某些可耻的人竟在背后瞎咧咧议论,认为自己铁石心肠,这些人,该拉去打靶。

    ………………

    徐经本是该站在船头,因为他知道,恩师若是得知自己将从天津卫回京的消息,便是天塌地陷,也一定会来这里迎接自己的。

    他早早的准备好了望远镜,就等靠近港口的时候,寻觅恩师的身影。

    可是……到了这最后关头,他竟控制不住自己了。

    他终于还是哭了,没有了在宁波港的洒脱,想到自己的恩师当初和自己相距天涯,而如今,却又近在咫尺,两年多来心里所藏的想念,在这一刻,彻底泛滥,泪水哗啦啦的落下,身子蜷着,躲在船舱里,将自己幽禁起来,身后抵着船板,他滔滔大哭。

    恩师……我回来了啊。

    我活着回来了啊。

    从前恩师对自己的救命之恩,教授自己读书做人,对自己的周全保护,还有一次次恩师用那欣赏的目光。

    这一幕幕,都走马灯似得在自己脑海中浮现。

    他不断的深呼吸,不能哭,不能哭,不能在恩师面前失态,定要让恩师看看,那个他曾寄以厚望的人,现在已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这个男儿……回来了。

    ……………………

    船,靠近了。

    搭上了板子,与栈桥相连。

    徐经匆匆下船。

    他左右张望,显得有些焦虑。

    恩师没来?

    不……恩师一定会来的,我太明白恩师的性子了,他是个外冷内热的人,他……

    他几乎舍弃了身后的其他所有船员,三步两步,接着,脚步却是停了。

    方继藩笑吟吟的背着手,站在那里。

    方继藩看到了徐经,这个曾经的公子哥,已经折磨的不成了人形,即便是重新装束,可浑身上下,到处都是烈日灼伤的痕迹。

    哎……

    方继藩心里叹了口气。

    方继藩快步上前:“衡父!”

    方继藩清晰准确的叫出了他的字。

    徐经沉默了,他一步步向前,努力的看着自己的恩师,是自己的恩师,没有错了。恩师长高了,而且……还瘦了,少了几分俊秀,多了一点阳刚。

    恩师…竟也消瘦了。

    徐经感动的泪水哗啦……

    方继藩快步抢上前去,终于彻底辨认了这就是徐经。

    突然,心有些些的疼。

    方继藩体内,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动。

    “衡父!”

    “恩师!”

    徐经听到这亲切的呼唤,竟如天籁,这妙曼的天籁之音,令他骨头都要酥了。

    他激动的不能自己,而片刻之后,恩师已到了自己面前。

    徐经再没有任何的犹豫了。

    仿佛一下子,自己的脑壳炸开。

    万千的思念,此刻……彻底的爆发。

    “恩师……”他撕心裂肺发出了大吼。

    毫不犹豫的,一把将方继藩抱在了怀里。

    “……”方继藩有点蒙,程序有点不太对啊,小徐徐,怎么感觉你学坏了。

    徐经死死的抱住方继藩,泪水洒在方继藩的身上。

    方继藩眼眶也突然一红,轻拍他的背:“乖,不要哭了,回来了就好。”

    可这温言细语,却令徐经身躯一震,又发出了嘶吼:“恩师,学生……学生回来了。”

    他下意识的,亲吻方继藩的脸颊。

    “……”方继藩越来越觉得,有一种不太妙的感觉了。

    下一刻,徐经在船上,几乎两年没有洗漱的嘴,已贴向了方继藩的唇……

    方继藩炸了。

    这是初吻啊!

    这哪里学来的?

    徐经却一丝一毫都没有在意,佛朗机人的亲吻礼,是他的日常!



    方继藩咬紧自己的牙关,眼泪泊泊而下。

    这亲吻礼,最适合的是那些热情奔放,又或者,于方继藩而言,是那种比较浪的民族。

    徐经虽在船上,习惯了亲吻礼,可并不代表,他敢在恩师面前放肆。

    只是……

    方才情绪上涌,已无法自己的情绪,好在,徐经尚还存着理智。

    点到即止,化解了师徒反目为仇的尴尬,他以泪洗面,拜倒:“学生徐经,拜见恩师。”

    远处,刘瑾丢了一颗蚕豆进自己嘴里,一面咀嚼,一面看着这感人的一幕。

    他的脑勺被狠狠的拍了一下:“干啥。”

    刘瑾有点生气,口里的蚕豆都差点喷出来,怪可惜了。

    回头,见是朱厚照,吓的脸都绿了,缓缓挤出笑容。

    朱厚照压低声音,呵斥道:“还留在这里做什么?快走。”

    “为啥?”刘瑾百思不得其解。

    朱厚照打了个寒颤,这徐经,太可怕了,扯着刘瑾便走。

    ……

    方继藩看着面目全非的徐经,心里不由感慨,两年前,自己让他出海,是因为,他希望,有人能寻觅到这个民族的未来。

    可真正出海了,说不想念,是真骗人的,如今,师徒团聚,方继藩虽表面上,还装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可上前去,抚着徐经乱蓬蓬的头,不禁摇头:“你受苦了。”

    “恩师,学生不苦,学生无一日,不在想念恩师。”

    方继藩脸微微一红,却道:“为师也是。”

    徐经感慨万千,匍匐在地,一听恩师如此说,心花怒放。

    方继藩道:“起来吧,恩师带你回家。”

    徐经一听回家二字,又忍不住哽咽。

    他巍颤颤的起身:“恩师,学生此次,是自木骨都束回来。”

    方继藩冷静下来,听着徐经的汇报。

    其实徐经不是欧阳志,在方继藩心里,徐经是个圆滑的社会人,徐经继续道:“此次,学生擅自带回来了一些使节,借此,来恢复他们对大明的朝贡。”

    后世的人很厌恶朝贡体系,方继藩倒也觉得朝贡体系问题不小,可公允的说,朝贡在这个时代,几乎是最佳的选择,大明已占据了这片大陆最肥沃的土地,积攒着数之不尽的财富,效仿佛拉机人,去打劫穷邻居,这种事,大明是做不出的。

    这朝贡体系在设计之初,倒是颇有大明稳固天下各国的必要,譬如朝鲜国在元时,曾在朝鲜国的济州建立了养马场,而大明自然是决不允许,朝鲜国的马场养出无数良马。最终,留下什么隐患,这战马,乃是最珍贵的战略物资,大明的战马,当然是多多益善,而藩国一旦马多了,难免会有其他的企图。

    因此,太祖高皇帝在与朝鲜国建立朝贡体系之初,就指名道姓,朝鲜国必须按时进贡战马,那当初蒙元人在朝鲜国所设置的养马场,最终成为了大明养马之地,朝鲜国不得不如数上贡,国内却几乎没有足够的战马,以至于,顶级的贵族,也只好用牛车来代步。

    不只如此,大明朝贡体系之中,看似好像大明在吃亏,藩国献上各国的奇珍,如倭国送上倭刀,这些倭刀,可不是平白来的,而是匠人们无数次锻炼而来,所用的钢,乃百锻钢铁;朝鲜国进献战马和人参,其他诸国,特产各有不同。

    可真正握有定价权的,却是大明啊。

    在大明眼里,你朝鲜国的马,值钱吗?倭国的倭刀,不就是一口刀,能值几个钱,来来来,五百大钱考虑一下。

    而大明对于各国的赐予,依旧还是用的是大明的定价,我这丝绸不一样,你市面上都买不到,我这瓷器厉害了,没有十两八两银子,你打着灯笼都找不着。

    太祖高皇帝,以驱逐北虏起家,一辈子都没吃过别人的亏,他所设计的朝贡体系,大致就是如此,收藩国实物,以较低价格来充实自己,与此同时,再赐予对藩国而言,稀有的丝绸、瓷器。

    看上去,这是一笔吃亏的买卖,可实际上呢,丝绸、瓷器,不过是奢侈品而已,而各国的药材、战马、刀剑甚至是美女,则充实进了大明的后宫,也以低廉的价格,充实进了大明的军队。

    而在定价权又被大明完全掌控的情况之下,这种朝贡贸易,各国看上去是占了大便宜的,你看,这些家伙拿不值钱的马、刀、药材,换了我大明稀有的丝绸和瓷器,我大明天子,隆恩浩荡,德被四海啊。

    至于为何这个看上去不算太坏的制度,总给人占了巨大便宜的感觉,无非是因为,历史是大明所修著的,这个时代,谁掌握了历史,谁就掌握了话语权。

    当然,朝贡体系也不是完全没有毛病,有时候也经常会有玩崩的时候。

    当初瓦剌人彻底和大明反目,就是因为瓦剌人和大明互市,他们急需烧饭用的铁锅,需要大量的茶叶,可大明却认为铁锅乃是铁器,不能满足你的需求,来,听话,多用点丝绸吧,可瓦剌人在那天寒地冻的大漠,他们不要丝绸啊,穿丝绸会冻死的。与此同时,牛马的价格,定价也忒低了,以至于每一次互市,双方的冲突便不断,冲突完了,回家召集兵马,就想要抢,双方大打出手一番,又回到了谈判桌上,继续互市,大明依旧不肯卖铁锅,认为这是资敌,瓦剌人觉得我要烧饭吃,没锅不成,没有足够的茶叶,肉食难以消化,我拿这么多牛马来,你卖我这个?平啥我们的牛马不值钱,你们的丝绸、瓷器就这么值钱了,别跟我提文化,诶呀,我这暴脾气,接着……又是一通乱打。

    与此同时,海外诸国,也渐渐回过劲来,不对啊,大明赏赐的丝绸和瓷器,好是好,可真的值这么多银子吗?

    于是乎,走私业便昌盛了,人们发现,即便有人冒着杀头的危险去走私,走私出去的丝绸和瓷器,价格居然也比朝贡中换来的丝绸、瓷器价格要低廉,其中竟有巨大的套利空间。

    方继藩当年仔细的琢磨过明史之后,一开始,百思不得其解,明明大明就是个冤大头,在修史的文官眼里,大明年年吃大亏,可就为啥,人们宁愿走私,也不愿靠打着朝贡名义的官方贸易,进行交换呢。

    而北方的鞑靼、瓦剌人,明明有占便宜的机会,却总要和大明打生打死呢。

    要知道,大明定都北京,为了防御北方,那儿关塞重重,关塞之中,又有火器,叩关而袭击大明,是风险极大的事,不但会被大明朝廷与其他大漠诸部联合起来攻击,甚至那高大的城墙,即便死掉许多人,也未必能跨越那鸿沟一步,而且,未来相当一段时间,还可能断绝贸易,当初的北元,不是彻底分崩离析?此后的瓦剌,最后不也在大明联合大宁卫和鞑靼之下,彻底瓦解?

    最后方继藩得出了结论,大明皇帝,从太祖高皇帝开始,就没一个是单纯的,毕竟如方继藩这般,单纯的似一张白纸的人并不多,这一套朝贡体系的创制,本身就兼顾了削弱藩国,而强壮自己的本意,可掩盖在这个目的之下,掌握了笔杆子的大明翰林们,同时进行不断的润色,却总是表现出一副受害者的模样。

    至于后人们如何理解和解读,修史之人是不在乎的,大爷我吃亏就是吃亏了,亏的裤子都没了,我这么昂贵的宝货,换来不值钱的战马、倭刀、药材、香料、象牙,还有朝鲜国进贡的美女,咋就不亏了?

    方继藩对老祖宗们是佩服的,都是社会人啊,还是最有文化的那种。

    他看了徐经一眼:“带来了多少?”

    “四十七国……”徐经道。

    方继藩差点没有噎死,四十七……

    虽然知道所谓的四十七国,水份甚大,有些国家,不过弹丸之地而已,可这个数目,还是有点大,方继藩想静静。

    “学生还袭击了大食人,夺取了他们的舰船,拿住了数百俘虏,其中不少匠人,和水兵。”

    方继藩脸颤了颤……为师这么热爱和平的人,怎么会教出这样的弟子……深吸一口气:“这些人,正是眼下下西洋最需要的。”

    “正是。”徐经压低声音:“不止如此,学生还在西洋,招募了上百个佛朗机的匠人、水手登船。”

    “……”方继藩诧异道:“怎么招募的?”

    “就这样招募的啊。”

    “他们肯跟你来?”方继藩一头雾水。

    徐经意味深长的看了方继藩一眼:“招募时没想这么多,就说来了能发大财,还先给了一笔不菲的银子,不过……到底怎么安排,学生也没想这么多,都凭恩师安排,当时学生确实没有多想,就想着,能带点啥回来,就带来,恩师若有用,便用。觉得无用,反正他们来都来了……”

    方继藩一脸发懵,这算不算贩卖什么什么来着?

    徐经啊,你变坏了啊。



    匠人……确实是方继藩所急需的。

    眼下大明急需造船,可一百多年来,大明的匠人随着禁海,已经彻底的流失,百年来的造船技术,踟蹰不前。甚至因为天下大体承平,武备也是松懈。

    这造锻造火铳、火炮,以及造船的技艺,早已生疏,引入一批新鲜血液,势在必行。

    可在这个时代,并非是说引入新鲜血液就引入新鲜血液的。

    在当前生产力和交通条件下,方继藩原以为,没有数十年的经营,根本不可能做到。

    谁料到……徐经这么狠。

    方继藩心里不由佩服徐经了,眼光还是很好的嘛!因此他扯了扯嘴角,朝徐经笑吟吟的道。

    “不错,不错,他们既然来都来了,自然也要盛情款待,别放他们走了。”

    徐经听得了方继藩的夸奖,顿时心里美滋滋的,眼角眉梢都洋溢着笑意,不容易呀,难得恩师这么夸张自己。

    他开心的抿嘴一笑:“除此之外,船队还带来了无数的各国特产,还有……种子。”

    方继藩感慨道:“很不错,很不错,果然为师没有白疼你。”

    说话之间,方继藩面带笑容,却从袖里取出一大卷的画来。

    这一卷画,想来藏在方继藩的袖里,带着甚是辛苦,方继藩将这画塞在徐经手里,深深的看了徐经一眼:“待会儿,就要去面见圣上。”

    “什么?”徐经一愣:“陛下竟……”

    “不要管这些细节。”方继藩觉得这个家伙,主次不分,而是凝重的道:“待会儿面圣时,第一个要献上的就是此物,便说,此物乃是抵达了木骨都束之后,从当地人口里得出,此乃三宝太监,在百年前,抵达木骨都束之后,留下来的宝物,因为回航匆忙,所以……没有来得及带走。”

    “这是……”徐经一脸发懵。

    一百多年前,恩师,这糊弄的过去吗?

    一百多年的古物,会这么簇新,恩师……这是不是不太讲究了?

    当然,他不敢问。

    其实他还有一个疑问。

    木骨都束留下的宝物,居然还是我大明的纸张,用羊皮会不会好一些。

    不过……徐经不敢质疑,而是毫不犹豫,将这画收起来,他连看都没有看一眼,很是郑重的点头:“学生明白,学生见了陛下,首先便是献上此画。”

    远处,已有浩浩荡荡的宦官、禁卫迎面而来。

    方继藩很满意,朝徐经颔首一笑,旋即便郑重的嘱咐道:“若是被识破了,不要怕,要气定神闲,就说这是太子殿下威胁利诱于你,让你做的。当然,你随机应变,最好是咬死了这确实是在木骨都束,所寻觅到的三宝太监,毕生心血留下的至宝。”

    “学生……明白。”

    “乖,为师疼你。”

    眼看着当先一人,竟是萧敬亲自前来,方继藩便拍一拍徐经,仿佛是为了掩盖什么似得。

    萧敬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方继藩和徐经道:“新建伯和徐编修真是师徒情深啊,不过……陛下已久侯多时,还是赶紧去见驾为好。”

    方继藩颔首点头。

    萧敬又打量了徐经,他对从前的徐经,有一些的印象,只是……今日再见,却令他差点不认识了。

    哪怕是铁石心肠的萧敬,也不禁为之动容,徐经出海这俩年肯定是吃尽了苦头,他长长吁了口气:“徐编修真是劳苦功高啊。”

    ………………

    弘治皇帝已经等候多时了。

    他与诸伴驾大臣闲坐了很久,方才听到外头有人报:“陛下,人来了。”

    “宣!”

    弘治皇帝不禁坐直了身体,面色肃然起来。

    片刻之后,方继藩打头,进来,此后,是徐经。

    所有人在看到徐经之后,却都愣住了。

    他们原以为,此刻该见到的是个春风得意的翰林官,就如那凯旋而归的将军一般。

    可看这徐经,却是蓬头垢面,黑不溜秋的,人也消瘦,这哪里有徐经从前的样子,整个人完全是面目全非了,许多人震撼了,面上的笑容,也逐渐消失。

    弘治皇帝也打量着徐经,眉头微微皱起,他记忆的深处,徐经该是个皮肤白皙,举止文雅之人,可今日……

    弘治皇帝心中一荡,不由感慨:“赶紧赐坐。”

    立即有人搬了锦墩,请徐经坐下,欠着身,当先道:“陛下,臣有一物,想要献给陛下。”

    弘治皇帝抖擞精神,这个人,在见到朕之后,没有抱怨,也没有开口便说自己在海上,有多辛劳,第一件想到的事,便是有东西献上。

    弘治皇帝忍不住看了一眼一旁的欧阳志,再看看徐经,突然发现,这两个人,竟开始难分高下起来。

    这都是忠臣啊。

    “卿家所献何物?”弘治皇帝道。

    徐经取出来了画,将这画慢慢的展开,方才太仓促,已经来不及细看,这画里到底是什么了。

    因而徐经自己心里,也好奇无比。

    等慢慢将画展开,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接着,一个个线条,展现在人们面前。

    是一幅舆图,舆图之上,还写着大字:“天下万国图。”

    天下万国……

    这是一幅世界地图。

    方继藩凭着记忆,采取的是投影法绘制了这一张地图。

    这里头的山川以及陆地、海洋,方继藩不敢做到百分百的精准,而幸好,他是文科生,既了解历史,对地理,也多有些了解。

    这里头,不但绘制了世界上的五大洲后,便连大致的国家以及国界,也勾勒了出来。

    方继藩一直希望大明对于这个世界,有个较为直观的认知,至少,这个世界什么样子,能引起所有人的关注。

    这才是方继藩炮制这幅地图的初衷。

    可若是自己将这幅舆图直接拿出来,就算别人相信自己,怕也难引起人的关注。

    而今,下西洋已经迫在眉睫,而说到下西洋,三宝太监郑和,自然是这下西洋的祖师爷。

    当今的人,都崇古,都认为老祖宗们的东西,是最好的。

    既然如此,便只好……

    徐经细看之下发现是舆图,心里很诧异恩师是怎么弄来的,不过这个时候不是思考这些事的时候。

    他很是认真的开口道:“陛下,此乃臣在木骨都束时,从当地土人口中所知,百年前,三宝太监曾在木骨都束留下了一件遗物,此物,乃三宝太监至宝……”

    徐经看了一眼这簇新的舆图,心里感慨,恩师就是恩师啊,两年了,毛糙的性子也没有改,他继续道:“当然,原本这天下万国舆图,是绘制在羊皮上,只可惜,那羊皮破损的厉害,到了臣手里时,已是残破不堪了,臣照着那羊皮图,将其原原本本的重新绘制下来。”

    “此物,乃三宝太监花费了毕生心血所制,原本是想要进献朝廷,可在木骨都束时,却因为生了一场大病,竟是将其遗落……而今,物归原主,陛下……臣将它,完璧归赵!”

    所有人震撼了,很是吃惊的看着徐经手里的舆图。

    三宝太监,竟还在万里之外,留下了遗物。

    虽然有些离奇,可这满朝君臣,连这大海百里之外,都没去过,这玩意到底是不是三宝太监的遗物,那也只有天知道。

    何况,从动机而言,徐经完全没有必要,在这里胡言乱语。

    弘治皇帝不禁动容,眼眸里不由泛起了泪光。

    三宝太监……

    时至今日,他方知那三宝太监的艰辛,尤其是见到徐经之后,心里更为震撼,他红着眼,激动的开口:“取来,朕看看。”

    萧敬心中一凛。

    无论怎么说,三宝太监既是下西洋的祖师爷,也是宦官们的祖师爷啊,当初三宝太监风光得意的时候,萧敬怕还没出生呢,萧敬显得敬畏,弓着身,小心翼翼的取了舆图,接着,捧到了御前。

    舆图展开,五大洲顿时出现在了弘治皇帝面前。

    弘治皇帝凝视着里头的每一根线条,他看到了大明的位置,看到了北京城,根据他的记忆,至少大明的疆域,是八九不离十的,接着,沿着西洋,他看到了安南,看到了吕宋,看到了暹罗,看到了爪哇、苏门答腊、锡兰、木骨都束……

    “这天地,竟广阔至此。”

    大明幅员之光,足以让弘治皇帝为之称耀,可当这幅舆图在弘治皇帝面前,弘治皇帝方知,大明不过是屈居于一隅之地而已。

    更神奇的是,这里,天下诸国,竟都标出了特产,自东,自西,自南、自北,这一个个国家,一目了然。

    在这舆图之下,竟还题有一行字。

    这一行字,上书着那一句熟悉的话:“欲国家富强,不可置海洋于不顾。财富取之于海,危险亦来自于海。……一旦他国之君夺得南洋,华夏危矣。我国船队战无不胜,可用之扩大经商,制伏异域,使其不敢觊觎南洋也。”

    三宝太监当初的苦心,早已被人所遗忘,而如今,等到这满朝上下意识到了海洋的重要时,再看三宝太监在百年之前所说的话,弘治皇帝……眼睛又红了。



    在舆图上,竟有一个红心。

    那红心的深处,竟有一个大大的叉号。

    这触目惊心的叉号,一下子吸引了弘治皇帝的目光。

    这是……

    弘治皇帝的目光突的有了几许神采,这是一片全新的大陆啊。

    这片巨大的大陆,可以说是与世隔绝,两边都是汪洋。

    可大陆规模极大,却在这最中间的位置上,那传说中的三宝太监,竟在此做了标注。

    此地……乃神土之国也,产亩产万斤之良种,其牲畜不必多食,可产肉数千斤。

    弘治皇帝不禁身子一颤,眼中得光彩越发的明亮。

    他下意识得用手指着这里,同时猛然想到了在下西洋之前,方继藩的奏报,于是他抬头看向方继藩道:“方卿家,你从前说过在极西之地有一国,有神种?”

    方继藩心里道,没错,是我说的。

    面上却是一脸诧异:“陛下为何今日问起此事?

    弘治皇帝深吸一口气!

    其实他是信任方继藩的。

    这个家伙,一向还算靠谱。

    可有时,他会忍不住的扪心自问,为了这个虚无缥缈的传说而花费无数的钱粮去下西洋,寻求神种,这与始皇帝命人下海寻长生药又有什么分别?其中的风险和投入太大了,不得不使他在很多时候会在心里怀着不安。

    可现在……这一切居然得到了印证。

    便连三宝太监竟也知道这件事啊!

    三宝太监和方继藩,可是相距百年的人物,这两个人都很靠谱,他们却同时指向了这极西之地,那一片,在弘治皇帝心里,前所未有的大陆,这说明了什么?

    弘治皇帝沉默许久,陷入了思考。

    而后他淡淡道:“百年之前,三宝太监就曾在这幅舆图上提起过此事,三宝太监七下西洋,见识广博,他制作这一幅舆图,想来就是为了提醒朝廷求取这亩产万斤的作物。只是………”

    说到这里,弘治皇帝幽幽的叹了口气,才又道:“只是为何,他最终却没有提及过此事呢?是因为这幅舆图遗漏在了木骨都束,他已无法确定准确的位置,所以不敢提出?又或者是……”

    弘治皇帝目光阖起。

    方继藩见他自言自语,忍不住道:“陛下,有没有可能是当时反对郑和的大臣当道,何况当时,文皇帝已驾崩,新皇对下西洋已没有了多大的兴趣,郑和深知如此,已是无力回天,若是此时提出,反而罪孽深重。”

    “罪孽深重?”弘治皇帝突然目中掠过了精光。

    伴驾的诸臣们,似乎也已猜到了什么,心里忍不住想,不错……就是如此啊。

    想想看,就在新皇帝对下西洋不感兴趣的时候,就在朝中许多人开始抨击郑和的时候,更有无数读书人认为下西洋乃是浪费钱粮的时候。

    这个节骨眼,郑和敢告诉大家,在极西之地,有这样神奇的种子吗?

    只怕还没有提出来,第二天便会遭受无数人的攻讦,认为他欺君罔上了。

    现在满朝君臣深信世上有这样神奇的种子,是因为红薯和土豆的出现,让所有人眼见为实而信服。这使人们的视觉开阔起来,觉得既然有亩产千斤的作物,那么,怎么就会没有亩产万斤的呢?

    可在那个时候,一亩地才收三石米的时代,你郑和提及此,莫非是为了让大明继续浪费钱粮拿给你去下西洋,而编织的弥天大谎?

    所以郑和即便在那时拿出,非但对下西洋没有好处,反而可能更加坚定满朝君臣禁海的决心。

    弘治皇帝摇头苦笑道:“是啊,倘若不是因为红薯和土豆,不是因为方卿家,有人将此舆图送到朕的面前,朕多半也会对此人的初心保持怀疑的。三宝太监的心里不知有多少苦水,无法倾诉啊。他一定是知道事情已经无法挽回,这神奇的种子已不可能求取,为了断了这个念头,而故意将这舆图留在了海外……”

    众臣纷纷点头,觉得有理,许多人心里唏嘘,当初若是继续下西洋下去,只怕现在后人们早就不为粮食所担忧了吧。

    这将是什么样的盛世呢?

    可惜……实在是太可惜了。

    可是前人们的错误,今世之人却必须负责,而现在难道要让这样的追悔莫及,继续留给后人吗?

    弘治皇帝的手指,点着那巨大岛屿的中心,视线久久不移。

    这里……是美洲,北美洲的最中心位置。

    弘治皇帝欣慰的笑了:“方卿家与三宝太监不谋而合,可见这神种的传闻果然非虚。极西之地,原来在此。”

    他的心情不免感到欣慰。

    天地之广,俱在此舆图之上,弘治皇帝又何尝没有雄心壮志:“现在,大明抵达最远之处在木骨都束,那么下一次下西洋,便是要绕过这木骨都束所在的昆仑洲,让过了此地,那么神种所在的陆地,便隔海相望了。自我大明重新下西洋以来,徐卿家做了一回先锋,那么此后,大明还将第二次出航,有了第二次,就会有第三次、第四次,直至我大明得到神种为止,否则朕绝不干休!”

    他义正辞严得说完一番而后,一脸肃然地叫道:“太子……”

    他倒是对这舆图有些起疑,总是感觉有些怪怪的。

    他正走神的功夫,听到弘治皇帝的呼唤,吓得面如土色,连忙应道:“儿臣在。”

    弘治皇帝正色道:“记着朕方才的话,哪一日,若是朕身子不成了,太子克继大统之后,这西洋的探索也决不可中断,三宝太监的遗憾已是前车之鉴,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儿臣遵旨。”

    弘治皇帝的这番话有些严肃,朱厚照自然是老老实实的应了,他偷偷的看了一眼方继藩,而方继藩一脸忠厚和诚实的样子。

    心里的一块大石落地了。

    天下的面目,终于可以昭告于天下了。

    天地的广阔,将会给无数人以震撼。

    更重要的事,这一次算是完美甩锅成功了,你看,臣没有欺骗陛下吧,三宝太监可都是这样说的,臣和三宝太监不谋而合,可见臣是个诚实的人!

    若是有朝一日,这作物没有找到,那么和臣也没关系,一定是找的方式有些不对了。

    其实方继藩也没什么可担心的,就算有朝一日,在五年、十年里,大明抵达了美洲,可又如何呢?

    即便到达了口岸,可还是距离那传说的地方有千里之遥啊,大明的人马想要深入内陆,至少也需在美洲得建立起贸易和定居点,才能维持一支开关规模的寻宝队伍深入北美洲的最中心,抵达那里的时候,已证明大明已经有了在美洲开拓的能力。

    在那里,那万里的肥沃土地,也足以让无数汉民宛如进入了一座宝藏。

    那么届时,方继藩也就一点都不担心自己有被清算的可能了,所有人都只会歌颂方继藩,为大明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

    弘治皇帝笑吟吟道:“很好,传旨下去,引发这张舆图,朕要所有的衙门都将这舆图张挂起来,要让他们知道,我大明将不惜一切寻找神种,世世代代,在没有寻到之前,绝不放弃,也让大家看看这天地之大吧。”

    他坐了下去,一脸的喜形于色:“徐卿家。”

    徐经的心情其实有些复杂,他是最知道内情的,好吧,这是欺君罔上啊。

    好在他脸上没有丝毫震惊的表情,他的恩师……就是这样的人啊,无法无天,为所欲为,他……早就习惯了。

    “臣在。”

    弘治皇帝道:“你寻回了三宝太监的宝物,劳苦功高……”

    “陛下。”徐经淡定的道:“臣此番出海,寻回来的,何止是三宝太监的舆图,臣还有无数天下奇珍,想要献给陛下。”

    弘治皇帝不禁乐了,带着几分好奇地道:“取几样朕来看看。”

    于是无数的宝贝便很快得被搬了来,有鹅卵大的明珠,有巨大的象牙,有半人高的珊瑚,简直令人看得应接不暇。

    这一件件,一桩桩宝物,哪一样在大明都是价值连城啊。

    就算是弘治皇帝这样得人物,也是看得瞠目结舌,他已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了,可在如此奇珍异宝面前,还是带有几分震撼。

    “这些宝物都是臣带回来献给陛下的,愿陛下万寿永康。”

    “好,好,好!”弘治皇帝乐呵呵的手捋胡须,显得眉飞色舞。

    他是个极小气的人,平时连吃用都不舍得,现在面对徐经的‘孝心’,弘治皇帝心里倒是乐了,如此奇珍异宝,徐经居然唾手而得,这西洋……果然有的是稀罕之物。

    徐经随即又道:“陛下,臣还有一事要奏!”

    弘治皇帝道:“卿家请说。”

    “臣一路航行,宣慰四方,西洋诸国,无不仰慕陛下恩德,因而在回程时,他们派出了无数的使臣,四十七国使者随臣而来,特来参拜陛下,他们……愿与我大明,世代交好。”

    四十七国!

    所有人都动容了,大家第一个反应是,感觉徐经在骗人!



    万国来朝,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

    虽说这所谓的国,成色是差了一点,可这东西终究还是可以贴金的。

    弘治皇帝面带微笑,心里已是乐了,欣喜地道:“徐卿家真是劳苦功高啊。”

    徐经忙道:“臣不敢居功,此次出海,仰赖陛下圣德,更赖恩师平日教诲,以及同船上下人等尽心竭力。”

    弘治皇帝不相信徐经的成功,来自于自己的圣德,这是鬼话。

    可这些话,其实不需要弘治皇帝相信。

    而是需要臣民们相信。

    所以,徐经说出这番话……弘治皇帝暗暗点头。

    弘治皇帝看向方继藩道:“方卿家,你听见了吗,你这几个门生,教授的都很好。”

    方继藩道:“陛下言重了,臣……愧不敢当。”

    本来这句话说罢,也就是了,谦虚一下嘛,很正常。

    可方继藩好死不死,偏偏觉得意犹未尽:“说来惭愧,臣这点三脚猫功夫,哪里有资格教授门生,都是他们自学成才。”

    “……”

    这就有点过头了。

    纯粹是一竿子打翻了一船人啊。

    在座的各位,哪一个没有门生和儿子的,你方继藩说自己三脚猫功夫,还让人活吗?

    弘治皇帝却是心情大好,嘉许道:“难得你还晓得惭愧。”

    接着弘治皇帝正色道:“徐经出海,居功至伟,迁其为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授为“钦差巡海正使”,总镇西洋之事。”

    方继藩心里一凛,升官了。

    这还是个不小的官呢。

    明朝的官有两种,比如钦差巡海正使,这不属于官,这是职差。真要举例说明的话,这个差遣……倒是和三宝太监郑和的差遣很像,只不过郑和的差遣是‘钦差总兵太监’。

    这就说明,从此之后,徐经将接过郑和的衣钵,从此之后,为大明一次次的出海了。

    可要出海,单靠一个差遣是不够的,这一次出海,只有一艘人间渣滓王不仕号,数百个水手和官兵而已,可下一次的规模可能至千人,再下一次,规模还会扩大,甚至可能船队的规模,达到三宝太监时近三万人的规模。

    一个如此庞大的武装力量,出了海,想要服众,就必须得钦差正使镇得住。不知如此,沿途与各国交涉,倘若级别不够,只怕也会畏手畏脚!

    所以,弘治皇帝特别开恩,授予了徐经‘都察院右副都御史之职’!

    这才是正儿八经的官啊,是堂堂的正三品,一般是各省的巡抚,才挂这样的官衔。

    从一个区区七品翰林编修,居然一跃成为正三品的右副都御史,这已完全的违反了官场上的常识了。

    可这又如何?

    当今大明,还有谁有资格,可以领着船队出海?

    下西洋乃大明当下国策,何等重要的事,眼下,不是徐经离不开朝廷,而是朝廷,离不开徐经。

    而今的徐经,便是天下出海第一人,他已有丰富的管理和航船经验,对汪洋有着卓越的认知,甚至,他还善于与各国交涉。

    这样的人,是无人可以取代的。

    而徐经则万万料不到,竟是右副都御史,一时有些蒙了,等他回过神,才连忙领旨谢恩。

    …………

    师徒相见,总有许多说不完的话,徐经虽是沐浴洗漱之后,焕然一新,可此时,当初小白脸的模样,还是一扫而空!

    徐经在方继藩面前,便傻乐,看着恩师……哪怕啥话都不说,他心里高兴,踏实。

    方继藩决定给他多看看,反正也不会少两块肉。

    圣驾在天津卫盘桓了数日,随即回京,而方继藩与徐经也回到了京师。

    刚刚回府,便见家门口,竟有一溜儿的武士。

    武士的个子不高,用巾缠头,鼻上穿环,腰配短刀,方继藩一看,这……土……土人……

    徐经一头雾水:“恩师,这是……”

    方继藩深吸一口气,才淡定地道:“别怕,龙潭虎穴,恩师在,天塌不下来。”

    傻子都明白,米鲁到京师了。

    排场不小,居然带了这么多侍卫,方继藩心里吐槽,须知君子示德不示威,老方家是靠品德在京里立足的,因而只有朋友,没有敌人,门前有个门房,便可保障安全无虞。

    可这样门前七八个护卫,后门和前院还不知多少呢,这是要闹哪般?不是说好了以德服人的吗?

    至厅中,便听到了婴儿的啼声,哭得方继藩心都化了。

    等他入厅,便见厅里,一个缠头的妇人怀里抱着襁褓中的婴儿,低声说什么,似乎听到了动静,她柳眉微挑,见到了方继藩,便抿着朱唇,上下打量方继藩。

    方继藩觉得挺尴尬的,站着不动。

    妇人良久才收回目光,道:“是继藩吧。”

    想不到她汉话居然这般不错,难怪和老爹能无障碍沟通,方继藩心里酸溜溜的想。

    “啊……是吧,不,是啊,也不是不是,总而言之,我叫方继藩。”

    妇人便吁了口气,道:“你的父亲说你有脑疾,最近可有复发吗?”

    方继藩摇头道:“没有。”

    妇人便松了口气的样子,显然彼此是生疏的。

    妇人接着道:“你在京里,可有什么仇敌?”

    “啥?”方继藩有点转不过弯来,这问题不唐突吗?

    妇人则道:“自然是有什么敌人,你告知我,我为你出气。”

    方继藩懵了:“为啥?”

    妇人道:“我不善与你打交道,可想来都是一家人,既是一家人,找个人给你出出气,往后我们就亲近了。”

    这个理论……方继藩歪着头思考,有点儿野蛮啊。

    方继藩道:“我一向用道德感化他人,从不和人口角,身边只有朋友,没有敌人。”

    妇人深深看方继藩一眼,直觉告诉她,方继藩在骗人,方继藩说的,和他爹说的不太一样啊。

    不过,她没有深究下去,而是道:“那你想要什么?你想要什么,我给你弄来,当做见面礼。”

    方继藩不带半点思索,便道:“我想娶媳妇。”

    “……”好直接啊。

    妇人却是乐了,她就喜欢这样直接的少年,在她们那儿,男子喜欢哪个女子,可是直接对着唱情歌,绝不掩饰的!

    她唇边勾起了笑容,道:“你喜欢谁,我可为你保媒。”

    “朱秀荣!”方继藩依旧是那般的直接干脆。

    身后的徐经,身躯猛地一震,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妇人想了想道:“是哪家的姑娘?”

    方继藩便道:“朱……朱家,也就是皇家,她是当今太康公主殿下。”

    妇人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了,皱了皱眉头,道:“要不我们换一个姑娘,或是换一个你想做的事?”

    方继藩耸耸肩,顿时没了精神!

    这是预料之中的啊,就知道你们办不到的,你看,我已很努力的和继母搞好关系了,可是……没法儿,还是撤吧。

    他脚底抹油想溜,那妇人襁褓里的婴儿,却是呜哇一声,清亮的发出了哭声。

    妇人忙摇着手臂,低声说着‘姆妈’、‘小藩’之类的话。

    方继藩反而不急着走了,好奇的凑上去:“呀,这么白的小妹子。”

    伸出手,捉弄似的勾了勾婴孩的鼻子,婴孩哭的更大声了,方继藩有些尴尬,这孩子……眉宇之间,竟和自己很像,很英武,也很秀美。

    方继藩便又伸出手,孩子张着口,突的一下子,咬住方继藩的手指头,拼命的吸吮。

    孩子没有牙齿,吸吮的很认真,眼睛张得大大的,好奇的看着方继藩。

    “呀。”方继藩惊喜的道:“她喜欢我。”

    妇人显得尴尬:“这……是她饿了,要吃奶了,继藩,你回避一下。”

    “……”于是方继藩连忙逃之夭夭。

    …………

    虽说家里突的多了两个女人,对方继藩而言,倒不算什么难受的事,只要那妇人不管自己便是了。

    倒是那孩子,见了他的手指头便开始咂嘴,这令方继藩居然想到了刘瑾,然后他立马煞白了脸,很是惊恐的猛甩头!

    不是的,绝对不是的,一点都不像,孩子都好吃,这是错觉!无论怎么说,方小藩也是我爹的骨肉,她绝不是刘瑾那种人。

    此时,在方继藩的书斋里,他正安坐着,在他面前的,却是王细作。

    “恩师,他就是王细作。”徐经笑吟吟的给王细作作了介绍。

    面对这个红发碧眼的佛朗机人,方继藩不需徐经过多的介绍。

    其实……徐经只报了他的名字,方继藩对这个人就已有很深入的了解了。

    方继藩朝王细作笑,王细作也朝方继藩笑。

    彼此的心情,似乎都挺愉快。

    王细作学着汉人的礼仪,朝方继藩作揖:“见过尊贵的伯爵。”

    方继藩压压手,道:“不要这么客气嘛,你是徐经的朋友,便是我方继藩的朋友,来,坐下说话吧,来了此,不要拘束,我是个很随性之人,不信,你可以去左邻右舍打听。”

    这位大明朝中‘有力人士’对他如此的客套,令王细作很是意外,心里也多了几分笃定!

    他喜笑颜开道:“是,是,久仰阁下的大名。”



    方继藩听他说久仰阁下大明,心里觉得怪怪的。

    这颇有些像是一个悖论。

    真久仰方继藩大名的人,在此刻一定不会笑的如此开心。

    可一旦不太久仰方继藩大名的人,你丫的敢糊弄我方继藩,还说久仰我,欠揍吗?

    方继藩乐了:“请喝茶。”

    王细作没有端起茶盏,他对东方的茶敬谢不敏,太苦了。

    方继藩则自顾自的呷了口茶:“听说你在一路上,很是照顾我的门生。”

    王细作忙是摇头:“这是应当做得事,我和徐经阁下是朋友。在沿途上,我们结为了深厚的友谊。”

    “是啊。”方继藩郑重其事的道:“听说你得名字,也是他取得,可见你们的关系,如胶似漆到了何等地步。”

    王细作乐了:“是得,是得,我们是如胶似漆。伯爵阁下,其实,我有一件事相求,我希望能购面见大明皇帝,希望伯爵阁下,能为我引荐。”

    “……”这人有点二吧。

    你说见就见,我还想天天见呢。

    方继藩笑吟吟道:“不知有何贵干?”

    王细作道:“是这样的,我久闻大明皇帝是个仁德,且乐善好施之人……”

    方继藩心里想说,怕是你对乐善好施有什么误解吧,特么的,他赐我的金腰带都是铜的。

    王细作继续道:“他得美名,早已传遍了西洋,葡萄牙国,也久慕他的威名,所以……我们希望,能够请大明皇帝恩准,寻一处土地,庇护我们的商人,让我们在这里,于大明通商。”

    他说得很认真。

    甚至觉得,眼下这个年轻的伯爵,这样的年轻,一定会毫不犹豫的点头答应。

    方继藩立即想到了澳门,不由笑了:“这个都无关紧要,你也知道,大明皇帝仁慈,却有一桩小心事。”

    徐经站在一旁,面无表情,心里说,恩师……又开始打着陛下的名义,招摇撞骗了。

    方继藩道:“你应当知道,我大明想要造船吧。”

    “这个……知道。”王细作心里警惕,大明帝国突然对海洋有了兴趣,这令他有几分焦虑,虽然中途帮助了徐经,可根据他的经验,那一艘人间渣滓王不仕号的造船水平,其实并不高。

    倒不设计的问题,虽然设计上,也有一些硬伤,尤其是……这船更像运输船,并不具备海战的能力。而最重要的却是,技艺的问题。

    葡萄牙一直处在伊比利亚半岛的一隅之地,一旁的西班牙王国,对他们而言,乃是庞然大物,他们没有办法在陆地扩张,因而,数百年来,积攒了大量造船的经验,他们的船只,在地中海,包括了北非以及东非海域,甚至在西洋,都得到了验证。

    许多工匠的技巧,哪怕只是打一个柳钉,哪怕只是上漆,哪怕是船板应该用什么木材,需要如何进行加工处理才能保证其坚固性和抵抗海水的腐蚀,这一切,都经过长年累月的积累,达到了高超的水平。

    这种经验和技巧,在王细作看来,这是人间渣滓王不仕号上看不到的。

    当然,大明海禁百年,哪里会积累什么技术高超的船匠呢。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陛下希望建造一批船,先雇请你和一群佛朗机匠人,暂时在我大明,为之指导,放心,这等卖气力的活,不需你们动手的,你们在旁指点就是了。银子好说,保证船造好了,你们一个个,足以腰缠万贯。”

    王细作皱眉:“可是跟随王不仕号来此的匠人,大多不是什么高明的船匠,他们只负责对过往船只的维修,而我……”

    “我已经决定了,你们喜欢黄金是不是?直说吧,你们要多少斤。”

    “什么?”王细作一愣。

    他第一次听人说,黄金是用斤来作为计算单位的。

    “每人一斤吧,一条船出来,只要这船没有大碍,你们每人,都有一斤的黄金,当然,鉴于你和徐经是朋友,给你三斤。”

    王细作开始发懵,大明的计量单位他是知道的,三斤黄金一艘船,足以让他……过上没羞没臊的生活,等回到了九十九岁时,怕还有零钱找。

    王细作吞咽了一下口水:“阁下,我不是那种……我是一个正直且……”

    “给你五斤吧,我们是朋友。”方继藩大手一挥,打了个哈哈。

    本少爷可和皇帝不一样的啊,他说的金是铜钱,本少爷是正儿八经的黄金,为啥,因为本少爷是个讲究的人。

    “我可以试试。”王细作毫不犹豫的道:“不过,可能造的不好。”

    方继藩压压手:“这不打紧的,那些大食人,也会帮助我们大明造船,当然,我对你们印象更好,你们比较高级,所以除你之外,每人是一斤黄金,他们就不成了,只值半斤,你们可以各自一展所长,每人造出一艘船来。徐经啊……”

    徐经笑吟吟的道:“学生在。”

    方继藩打了个哈哈:“你有没有过他,我这个人虽然童叟无欺,但是脾气也不太好,若是有人敢缺斤少两,拿着我的黄金,在那敷衍了事,我会生气的。生气了,就将他们的骨头,一根根打断。”

    徐经道:“没说。”

    王细作脸色变了。

    金子……人家肯给。

    莫说是自己的五斤黄金,便是付给寻常佛朗机人每人一斤,说实话,也足够所有人发家致富了。

    可你为什么不早说,佛朗机造船的队伍,还要和大食人竞争啊,难道到时双方各自造船,这各自造出来的船还要品鉴一二,谁造的不好,谁便被打断骨头?

    “我想……”

    方继藩道:“不要有任何的顾虑,也不要多想,好好造船,将船造好了,我们就是朋友,到时我皇龙颜大悦,那时候,我再引荐你入宫觐见,你提出的些许要求,吾皇定当无有不允,不要害怕,我不是那种不分青红皂白的人,我只是讨厌别人骗我而已。”

    “……”

    方继藩开始为王细作描绘着未来的图景:“等船造好了,为了我们的友谊,我决定,将这艘船命名为‘国际友人王细作’号,这是我们友谊的象征。”

    “我……”王细作想说什么。

    方继藩端起茶盏,低头吹着茶沫:“送客!”

    王细作泱泱的走了,徐经亲自将他送出去。

    作为右副都御史以及‘钦差巡海正使’,徐经已算是封疆大吏,可到了方继藩面前,却还是乖乖的站在方继藩一旁:“恩师,让这些人来造船……”

    方继藩摆摆手:“不要怕,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让王细作来领头,比让其他佛朗机人来的要好,毕竟……这个人的底细,我们摸的再清楚不过,为师对他倒是很信任,他不敢胡来的。”

    喝完了茶。

    隔壁又传来了啼哭的声音。

    这方家时不时传来的哭啼,给方继藩有一种人生变了个样子的感觉,方继藩忙放下茶盏,匆匆到了隔壁的厅里,便见小香香抱着方小藩低声哄着。

    方小藩不理小香香,一味的哭。

    方继藩匆匆道:“她娘呢?”

    方小藩道:“被几个府上的夫人请了去,想看看咱们方家的夫人,是什么样子,夫人不好怠慢她们,便去了。”

    方继藩抬头看了看房梁,几个夫人?你妹,有人想看咱们方家笑话不成?

    “那奶娘呢?”方继藩道。

    小香香急的俏脸苍白:“还没雇呢,杨管事说,方家的姑娘不能啥人的那什么都吃,得寻身家清白的妇人才好,可一时半会,哪里寻得到。”

    方继藩突然觉得,吃个奶而已,居然还弄出了玄学,倒像后世,某些牛肉企业,宣称自己牛是听莫扎特、贝多芬养大一样,所以比较高级。

    听着方小藩又哭,方继藩便将方小藩接住,搂在怀里,伸出手指。

    啪叽一声。

    那小嘴便吸吮住了方继藩的手指。

    手指微微有些疼。

    这就是传说中……吃奶的劲了吧。

    吸了很久,方小藩心满意足,眼帘微微垂下,便陷入了熟睡。

    小香香在一旁,佩服的看着方继藩:“少爷真有办法。”

    方继藩轻轻的抬出手指,哭笑不得的道:“都肿了。”吹了吹手指,感觉自己的手指已不是自己的了。

    “对了。”小香香道:“杨管事在问,夫人要预备入宫觐见,该准备什么礼才好,这可是大事,夫人久居贵州,怕是对宫里的规矩,不甚懂,这事,还是少爷拿主意。”

    方继藩深知,此番入宫,对自己这后母而言,是一个考验。

    他对后母的感觉……有点说不上来,总感觉自己爹的口味,实在太奇怪,男人,不都该喜欢温柔的女子吗。

    可这后母,分明是个豪杰啊。

    莫非英雄惜英雄?

    方继藩想了想:“重要的是太皇太后,太皇太后的性子……我得想想才好。”

    这时,怀里的方小藩又哭了,方继藩忙将手指伸过去,脸上带着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决然。

    ……………………

    第五章送到,好累,散架了,庆幸自己又坚持了一天,开森,来张月票吧。



    小香香崇拜地看着方继藩。

    想不到……少爷还能哄孩子。

    真是一个有爱心的人啊。

    方小藩一面使出吃奶的劲吸吮着,大大的眼睛张开,直直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与她大眼瞪大眼,不禁道:“小香香,你说她长的像谁?”

    “这还用说。”小香香道:“当然像老爷。”

    方继藩摇头道:“你没有说真心话。”

    小香香脆生生道:“像少爷。”

    “我也觉得有些像。”方继藩道:“将来定会出落成一个似你这样的美人。”

    “……”

    这纯属是商业互吹,小香香立即道:“也会像少爷一样好看。”

    方继藩点头道:“那是当然。”

    一会儿功夫,米鲁便来了。

    急匆匆的样子,见方继藩正抱着方小藩,道:“回来迟了。”

    “不妨事。”方继藩摇头,却不知该如何称呼她,其实他很想称呼她做阿姨的,可是怕挨拍,所以算了。

    米鲁接过了孩子,那孩子还伸出嫩嫩的小手,拼命的想要抱住方继藩的手指,结果见方继藩将手指收了,顿时受了一万吨受害一般,呜哇便哭。

    米鲁忙哄着,看了方继藩一眼。

    方继藩朝方小藩傻乐,笨蛋,这是手指啊,这孩子智商一定有所欠缺,这样也能骗。

    米鲁咳嗽道:“继藩,待会儿我有话和你说。”

    方继藩道:“无妨,现在说也可以。”

    “现在不可以。”米鲁道:“孩子饿了。”

    “噢。”方继藩恍然大悟,一拍脑门,一溜烟的跑了。

    等过了一会儿,心满意足的方小藩已陷入了熟睡,小香香极有耐心的抱着她,低声噢噢噢的哄着。

    方继藩去而复返,米鲁看了方继藩一眼,感慨道:“我这几日时常出去,见了许多命妇,她们都夸你是好孩子。”

    “是吗?”方继藩乐了:“不知……你……何时入宫?”

    米鲁对这个‘你’字,并不太感冒,而是道:“明日便入宫。”

    “那我去准备礼物。”方继藩对这个倒是很在行。

    米鲁却是摇头:“已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方继藩心里憋得慌,这个,这个……心里为何有些发毛呢?却又不便多问。

    米鲁似乎看出了方继藩得心思,道:“你放心便是,用你们的话来说,我也不是浪得虚名的。”

    “……”呃,方继藩觉得这个用词怪怪的。

    米鲁又道:“你的父亲和我……这两年,在贵州推广红薯以及土豆,已经颇有成效了。接下来便是改土归流……你父亲希望贵州能成为西南诸省的典范,贵州的事办妥了,那么云南、广西乃至湖广诸地的土人,亦形同此例。如此,他也算是对得住大明皇帝。”

    方继藩心里感慨,原来自己的爹在贵州不只是心思花在制造方小藩身上,还是办了事的。

    米鲁又道:“只要西南诸省一定,那么你的父亲便希望完成方家先祖们未竞之业。”

    方继藩不明所以的道:“什么?”

    米鲁道:“这几年,安南大雨成灾,流民无数。安南国王名为大明臣子,可他们在西洋,却以安南皇帝自居,并自改动年号历法,这些,你是知道的吧?”

    方继藩摇摇头。

    不过,私自改动年号和历法可不是好事。

    在这个时期,这已形同于叛乱了。

    譬如朝鲜国,向大明称臣,因而他们的年号,也是和大明相同的,大明是弘治十四年,朝鲜国所沿用的年号也是弘治十四年。朝鲜国的一切诏书,以及官方的公文往来,都采用弘治的年号。

    乃至于到了明朝灭亡之后,朝鲜李朝依旧视满清为犬羊夷狄,私下称清帝为“胡皇”,称清使为“虏使”。除对满清的公文贺表之外,一切内部公文,包括王陵、宗庙、文庙祭享祝文,仍用崇祯年号。官方如此,至于私人著述,直到清末,仍有人书写崇祯年号,以至竟然有“崇祯二百六十五年”的纪年。

    安南的做法,颇有点儿像朝鲜国对待满清的态度,除了对满清的公文贺表之外,用的乃是弘治年号,而私下里,却关起门来,自己做了皇帝。

    这等事,想来朝中不是没有人知道,只不过……有了当年文皇帝征安南的前车之鉴,引而不发罢了。

    米鲁道:“方家的先祖,当初便曾入安南,为文皇帝征讨,最终却是铩羽而归。而今这安南国阳奉阴违,在贵州边镇的州县也与我们摩擦不断,其国灾害连年,百姓亦是困苦。你的父亲极力推广红薯和土豆,就是在为那一刻做准备的。”

    方继藩不得不感慨,自己的爹,还是很有几分雄心壮志的啊。

    米鲁道:“此番我来京,便是代你得父亲给你传句话,有些话,在书信里不便说。安南国,迟早要酿生冲突,上次你的书信里说是有一部兵书专是操练水兵,因而请你带去。”

    方继藩道:“这是区区小事,我过几日便命人送去。”

    老爹对自己还是很信任的。

    方继藩想了想又道:“你的身份有些不同,明日要入宫,极有可能见到陛下,陛下对你尚有疑虑……”

    米鲁则是信心满满的微笑道:“这都不妨事,我自会料理。”

    这口气,竟有男子的豪气。

    …………

    方继藩的心里一直在想着安南的事,老方家……是有历史的啊。

    正因为有历史,所以……好像仇国比较多,延续下来了诸多的历史使命!

    譬如方继藩爷爷的爷爷,就曾在安南吃过亏,因为皇帝下旨要撤出安南,重新接纳安南为藩国,那位先祖不得不带着一群驻在安南,与安南‘贼人’鏖战了数年的老兄弟铩羽而归,回来之后,据说气的吃不下饭,没多久,就郁郁而终了。

    又譬如,自己的爷爷在土木堡之变大败,乃至于他到底是怎么回来的,到现在还是一桩疑案。

    方家的命运,和大明朝是一体的,开国的时候,方家如大明一般威风凛凛,横扫漠北。靖难时,方家抱住了文皇帝的大腿,死都不撒手,挣了个伯爵。等到了征安南,方家带兵出击,与安南人死战,与无数勋贵们一样,在安南围剿附近深山的土人叛贼。

    此后土木堡,也与大明一起饱受屈辱。

    所以父亲有这个心思,便一丁点都不奇怪了。

    方继藩自然是支持方景隆的,很快就派人送出了兵书。

    其实戚家军的兵法,应用很广泛,并不只是局限于海战,在戚继光死了之后的许多年,这支军队曾在朝鲜国,击败入侵朝鲜的日军。也曾在辽东,与鞑靼人决战,依旧不失百战强兵的本色。

    忙完了这些,除了偶尔用手指去奶孩子之外,方继藩便是一门心思的分拣徐经自西洋所带来的种子了。

    种子有数百种之多,有些,方继藩能叫出名字,有些叫不出。

    可其中……有一样东西,却令方继藩觉得意外又欣喜。

    竟是……玉米。

    玉米在后世,也是最重要的主粮之一啊。

    这东西,最适合在南方种植了。

    其最大的特点就在于,不必精耕细作,也不必花费太多功夫进行照顾。

    实是懒人必备之物,且其产量不低。

    一旦推广开,这红薯、土豆、玉米、稻米、麦子五大粮作物,便算是凑齐了,不但使整个大明的饮食更加丰富,而且许多不适合种植其他农作物的土地,也可以利用起来。尤其是在辽东和内蒙一线……这玉米,也是可以种植的。

    最重要的是,这玉米含有丰富的淀粉,不但可以作为主食,还可将其制糖,在大明,糖是很值钱的,尤其是精炼过的糖,要价高昂。

    而糖,含有人体所必需的热量,是人体热能的主要来源……

    一见恩师对这玉米有兴趣,徐经也很是高兴,笑吟吟道:“恩师,这是在爪哇搜寻到的,也不知佛朗机人是从何处带来,他们似乎想尝试着在爪哇进行种植,所以带来了不少的粮种,听说学生在重金收购种子,许多人纷纷拿来卖,学生见这东西稀罕,而且能吃,因此收购了不少。”

    方继藩就像看到宝贝一样得看着玉米种子,乐呵呵的道:“干得好。”

    他将种子分门别类之后,接着让人给张信送了去。

    现在的张信,已对作物有了极时刻的了解,即便是方继藩,除了有点先驱者的经验之外,怕是谈及农事,给张信提鞋都不配。

    这些玉米种子,也不必交代,方继藩深信,张信能很快的将其种植出来,分析它的特点。

    而有了这玉米,那么……辽东和大漠,配上了土豆,却又不知会是什么样子了。

    很是令人期待啊。

    至于其他的种子,方继藩其实所知不多,他毕竟不是植物学家,也非农学家,不过是凭着前世吃货的经验,对主要的农作物有一些耳闻而已!

    一切都让张信去试种种看吧,种子或许方继藩分不清,可若是一旦结了果子,方继藩还是认得的。



    将种子交代了下去,次日一早,小香香匆匆跑来将方继藩叫醒:“少爷,少爷…”

    方继藩揉了揉眼睛,趿鞋而起道:“啥?”

    “昨天夜里,到今儿清早,小姐无论如何都不肯吃……吃母乳,夫人急的团团转了。昨儿三更时,请了个妇人来,也是不肯吃。”

    方继藩乐了:“不吃嗟来之食,好样的,果然是方家的种,这有点儿像本少爷啊。”

    “……”小香香俏脸一滞:“少爷,是不是病了?”

    病了……

    方继藩心里咯噔一下,这个时代医疗水平低,孩子夭折是常有的事!

    方继藩不敢怠慢了,只一件里衣,趿鞋道:“人在哪里,人在哪里?”

    “就在厅里。”

    于是方继藩快步到了厅里,那方小藩正在抽泣着,不过想来昨夜哭了一宿,显得没什么生气,哭声也很微弱。

    米鲁则是急得眼泪婆娑。

    倒是方继藩靠近后,方小藩见了方继藩凑上来,眼睛顿时一亮,小嘴便开始蠕动。

    方继藩愣了一下,他好像明白什么了,可这……有些尴尬啊。

    见方继藩不肯伸手指,方小藩呜哇一声,便开始撕心裂肺的滔滔大哭。

    方继藩汗颜,道:“我去净手。”

    匆匆洗了手,方小藩已哭的上气没了下气了,手伸过去,那嘴啪叽一下,便死死的咬住方继藩的手指,方继藩脸一抽,完成了这神圣的喂奶程序。

    见方小藩不哭了,米鲁才抹了泪。

    可方小藩努力的吸吮了老半天,突然舌头一吞,竟又不要方继藩的手指了,呜哇一声,又开始眼泪飚飞,一脸委屈巴巴的样子,像是上当受骗一般,这一次更是惊天动地,像是她的人格受到了羞辱,精神上遭了伤害一般。

    方继藩愣了。

    咋回事?

    不灵了?

    他与米鲁大眼瞪小眼,小香香突然道:“少爷,给她吃过什么东西没有?”

    “没有呀,只是逗她玩儿,手里抹了一些儿糖,给她尝……”

    说到此处,方继藩虎躯一震。

    难道……是尝过了糖之后,对那寡淡的奶水失去了兴趣?

    嘴养刁了!

    小香香带着几分嗔怒的看着方继藩:“少爷,孩子脱乳之前,是不能乱吃东西的,否则……她便不吃母乳了。”

    方继藩汗颜道:“不怕,不怕,我先去试试。”

    于是方继藩让人拿了点糖混了温水,搅拌之后,再一次到方小藩面前,方小藩眼里似带着狐疑,一副这一次会不会再骗我的神情,只稍一犹豫,便又啪叽一下。

    这酸爽……

    方继藩汗颜,方小藩拼命吸吮,这一次……似乎很开心。

    “接下来……该咋办?要不先挤出那啥来,再混点糖,得弄个奶瓶子来才好。”

    米鲁和小香香都看着方继藩,甚是无语。

    被这不太善意的眼神看着,方继藩苦笑道:“我也是受害者好吗?你看看她,我哪里想到她这样挑食,挑食不好,这一点不像我。”

    却在这个时候,外头杨管事探头探脑道:“夫人,夫人,该入宫了。”

    米鲁觉得头疼,将孩子要先交小香香,方继藩主动请缨,将孩子抱住了。

    进宫是耽误不得,于是米鲁只好去预备梳洗,准备入宫去了。

    小香香端着糖水,又去请人挤了一些奶,而后搅拌一起,方继藩则伸出手,沾了带糖的奶水,时不时伸进去,一根手指被方小藩拼命的蹂躏,又肿了……而后再换下一根。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啊。”方继藩欲哭无泪。

    方小藩吃得很用心,等那米鲁前脚刚走,外头便传来嘈杂的声音,却是朱厚照带着刘瑾来了!

    朱厚照哈哈大笑着道:“老方,你在干啥?走啊,入宫去啊,你继母入宫了,你不知道?”

    “我在喂奶。”方继藩的手指还在方小藩的口里,他忍不住龇牙咧嘴!

    这孩子虽还没长乳牙,可牙根却是有的,偏偏对她而言,吃奶是世上顶重要的事,需花费十二分的精神才好,方继藩觉得自己的另一根手指……也肿了。

    朱厚照却是乐了,兴冲冲的凑来:“这孩子长得很像本宫呀……”

    “……”

    朱厚照兴致勃勃的道:“我来抱抱,我来抱抱。”

    方继藩自然不肯。

    倒是身后的刘瑾看着小香香手里端着的糖奶,不争气的,口水自口角流了出来,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他下意识的努力移开眼神,而后从袖里取出了一个蚕豆,趁朱厚照不注意,快速得塞进了口里,这才缓解了一些。

    朱厚照也伸出手指,方小藩却是看都不看一眼,呜哇一声,又开始滔滔大哭。

    朱厚照感觉被鄙视了,神情很纠结。

    小香香则道:“少爷,您入宫吧,想来夫人一人在宫里,您心里也放不下,小姐这儿,奴婢会好生照顾。”

    方小藩哭累了,似乎吃了许多糖奶,得到了满足,眼皮子开始打架,虽极想挣扎着,多吸点奶,却终于还是睡过去了。

    方继藩小心翼翼将方小藩交给小香香,才吁了口气:“走,入宫!”

    ……………………

    弘治皇帝在暖阁,他正襟危坐。

    对于传说中的那个‘反贼’,至今,他还是心有余悸的。

    刘健等人则跪坐左右,各自板着脸。

    片刻之后,萧敬入阁道:“陛下,人来了。”

    弘治皇帝抚案,这妇人马上要去见太皇太后了,不过弘治皇帝的心里依旧有些不放心,因而才事先召见。

    想到这妇人当初给大明制造的无穷烦恼,弘治皇帝心里……颇有几分怫然不悦。

    方景隆那家伙,长本事了啊。

    忠厚了一辈子,突然给朕出了这么个难题。

    刘健等人则是一直默不作声,对于这件事,他们绝对不发表啥意见,因为……实在没啥可说的。

    片刻之后,米鲁步入了暖阁,她一身盛装,乃西南土人的打扮,显得极英武!

    入宫之前,她腰畔的刀已经解除了,否则……更显英姿飒爽,即便身为人母,也不减一股子逼人的英气。

    她微微低垂着头,行礼道:“臣米鲁,见过皇帝陛下。”

    接着,顿首,叩头,显出了驯服之色。

    弘治皇帝与刘健等人对视一眼,终于松了口气。

    他们最担心的是,这个妇人不知礼节,一旦做出什么犯规矩的事,倒是更棘手了。

    弘治皇帝淡淡道:“噢,起来吧,你就是米鲁?米鲁,你可知罪吗?”

    “知道。”米鲁居然显得很从容!

    其实方继藩一直担心她此番进宫会说错什么话,或是做错什么,方继藩若是看到她此时一副很顺服的样子,一定会有些意外。

    “臣女胆大包天,冒犯天威,这是十恶不赦之罪。即便是千刀万剐,臣女也绝无遗憾。可万万想不到,圣君宽厚仁德,竟赦免了臣女,臣女心中,感激万分。”

    弘治皇帝绷着脸,微微和缓一些。

    自己让方景隆便宜行事,方景隆直接将米鲁赦免,这是方景隆的心意,现在米鲁来感激自己,也算是说得过去。

    至少,米鲁说出这番话,不似一个桀骜不驯的叛贼了。

    “既如此,那么理当改过自新为好。”

    米鲁沉默了片刻,便道:“臣女再无反叛之心了,尤其是得家夫教诲,深知陛下仁德宽厚,愿效忠陛下,至死方休。”

    说话很好听,弘治皇帝的脸色更加缓和了。

    方景隆教子有方,御妻有术啊。

    米鲁又接着道:“臣女今次来,带来了一样东西,想要进献陛下。”

    弘治皇帝淡淡道:“何物?”

    “贵州三十七万土人黄册!”

    黄册……

    黄册就为户口。

    而朝廷在贵州、云南诸省,汉人一般都是在编之民,都会记录进黄册,家里有几口人,从事什么职业,户籍在哪里,这些,统统都被官府掌握,甚至,黄册关系到的,乃是赋税,你家里这几口人,交多少粮,都需结合黄册进行收取。

    这一旦不在黄册中的百姓,一般称只为隐户和流民,这些都是令朝廷最头痛的问题。

    而土人们,往往是土司们管理,朝廷采取的乃是羁縻政策,只负责接触土司,下头的土人,则不进行接触了。

    现在,方景隆居然已经开始正式在贵州改土归流,不只如此,这改土归流的推行,居然到了这般可喜的程度,竟已开始将无数的土人,纳入了黄册之中,这就意味着,朝廷已经彻底的掌握了贵州土人的情况,这些土人,也彻底的纳入了官府的直接治理,都属于在编之民了。

    弘治皇帝一挑眉,脸上带着肃然之色,道:“三十七万土人,俱都记入了黄册?”

    “是。”米鲁道:“还有为数不少,处在深山,夫君正在渐渐掌握他们的情况,未来两年,改土归流,还将推进,原有的土官,夫婿已令他们至贵阳城,给予他们俸禄,让他们在城中居住,不得夫婿亲自准许,不许他们各回自己的寨子。”

    弘治皇帝倒吸一口凉气。

    改土归流……开始渐渐显出成效了!

    这方景隆,还真有两把刷子啊。



    现在云南、广西、贵州三地都在改土归流,除此之外,还有广东、四川、湖南三大布政使司的局部,也已开始进行尝试。

    只不过,成效很慢。

    弘治皇帝倒也不急,知道此事,乃遗泽万世之事,不可能一次成功。

    而贵州布政使司,效果却是极快的,一下子三十多万人并入黄册,直接由官府管辖,照这个速度下去,怕是用不了多久,贵州上下,汉土便是一体了。

    “不只如此,夫君已在土人之中挑选出聪明的青年俊彦五百人,在贵阳开设学堂,令他们读书,学习圣人之道。各个山寨重新开始推举乡老,可与此同时也派驻了朝廷的官员,只是派驻的官员和寻常的官吏不同,而是羽林卫屯田千户所的校尉和力士。”

    弘治皇帝听罢,眼眸顿时亮了!

    他终于明白,为何贵州布政使司改土归流的进展如此之快,而且如此的顺风顺水了。

    这其中固然有米鲁的因素,想来也和这个举措有关吧。

    朕……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刘健和李东阳人等,身躯微微一震,也不禁震撼起来。

    为难了这么久的问题,原来这……才是真正解决问题的办法啊。

    先没有派驻官吏,可是,你不管理他们也不成,土官们已经形同于软禁在了贵阳,除了让各寨推举出乡老,进行某种程度的自治之外,朝廷怎么能不派汉官入驻呢?

    可一旦派驻汉官,彼此双方语言不通,习俗相异,土人又习惯了桀骜不驯,怎么肯服气于你?

    到时,肯定是矛盾重重的,即便他们想要安稳过日子,想要管理,也是难上加难。

    可那方景隆居然想到了一个如此好的办法,竟是派屯田校尉和力士。

    算起来,屯田千户所那儿,已有七八百人的规模,其中因为方景隆是方继藩爹的关系,因而屯田千户所和贵州布政使司的联系最为紧密的,方继藩前前后后的委派了一百多人前往贵州。

    在贵州,方景隆又招募了一批有学识的人,协助屯田校尉和力士。

    可大家万万想不到,这些人竟是成了方景隆手中的神器。

    想想看,就在此时土汉相互之间有隔阂的情况之下,突然派出官员和指定里长进行管理,这肯定是不合适的。

    可若是屯田所的校尉呢?

    他们的名义,可是协助各寨种植高产的作物啊。

    要知道,在这个时代,汉民们生活得很苦。

    而土人的生存状况,就更加艰辛了。

    有道是民以食为天,这无论是对于汉人和土人而言,都没有分别的。

    因为……土人也要吃饭啊。

    来了这么一个人教导大家开辟出土地,种植高产作物,还怕彼此之间不能沟通?即便是用手语,都能碰出火花不可。

    而似这样的人,往往土人们是极为敬重的,无论是任何人,只要他要吃饭,这个人就对于能使自己吃饱饭的人,都会心怀敬畏之心。

    而这些校尉,只需带着一两个助手入寨,就自然而然会成为土人们敬若神明般的人物,他们则成了联系官府与土人之间的桥梁。

    慢慢的,许多土人会尝试着和校尉进行沟通,因为他们发现先进的农业知识有此效果,自然习惯学习和校尉打交道的技巧,学习更多的知识。

    这校尉,自然而然也就成了整个寨子的老师,几乎所有人都成了他的学生。

    寨中发生任何的事,校尉都可以第一时间得到消息,从来向官府禀告,与此同时,他们还能慢慢的向土人们传授汉话,用汉人的礼法,一步步的影响着这些土民的生活。

    弘治皇帝既感慨又诧异道:“朝廷竟是不曾想到,实是失策啊,先派遣校尉教导土人开荒种植,此事可谓有百利而无一害,土民们若是能吃饱饭,岂会谋反?这些校尉和力士都是我大明的肱骨,有他们在寨子里,便如我大明的定海神针,方景隆……不……”

    弘治皇帝本想狠狠的夸奖方景隆一番,可细细一想,又觉得不对,方景隆其实就是个粗货啊,不可能一下子就变得细腻聪慧了,他能想出这样的法子,那才见鬼了,那想出如此好办法的……

    想到这里,弘治皇帝深深的看了米鲁一眼,忍不住道:“这……是卿家的主意吧?”

    米鲁从容地道:“臣妾不过一个妇人,历来是以夫君马首是瞻,只是臣妾本就是土人,而今对大明心悦诚服,也愿与夫君踏踏实实过日子,满心想着的,便是效忠陛下,若是臣妾能使汉土之间能够化干戈为玉帛,自此和睦,彼此水乳交融,臣妾自会协助夫君尽心去做。”

    她顿了顿,又道:“土人也是人,其实臣妾以为,世上根本没有汉土之别,大家都有肚子,有肚子的人,自然要吃粮,没有人愿意饿着自己的肚子,因而臣妾协助夫君弄出了一些治民方略,这些方略,无非就是朝廷对汉土一视同仁,如此改土归流,自然水到渠成。”

    弘治皇帝甚是满意地点了点头,这米鲁说话很是动听得体,而且许多举措都是合情合理,她毕竟是土人,对土人最是了解,所以她的许多提议,都是朝中君臣们想不到的思路。

    弘治皇帝乐了,面带微笑的道:“不错,改土归流,势在必行,而要推行此法,贵州为先,而今已做出了表率,其他诸省自也好生学学。卿家既愿改过自新,那么就诚如你所言,以后好生协助方卿家在贵州屯田,而今贵州的改土归流已有小成……”

    说到这里,弘治皇帝则是看向了刘健,道:“刘卿家,拟一道旨,让云南黔国公府,广西布政使司,会同四川、广东、湖南诸布政使司,派出人员至贵州,都好生学学吧,若是学不会,朕要处罚。”

    一个米鲁,曾是令整个朝廷都头痛的人物,可如今竟成了未来改土归流,稳定西南,永绝后患的人,这令弘治皇帝龙颜大悦,之前得怨气也一下子消了!

    他心情愉悦地道:“所谓不打不成交,你们方家乃我大明世代忠良,此番平贵改土归流,都是功不可没,翌日卿回贵州之后,去告诉方卿家,朕希图他将这改土归流,好生办好,便算是功不可没了。”

    米鲁道:“臣妾的夫君,世受国恩,岂敢称功,只愿大明安定,便遂了平生所愿。”

    很会说话!

    弘治皇帝笑起来,突然道:“你叫米鲁,可有汉名吗?”

    米鲁道:“启禀陛下,臣妾的夫君只是个武夫,因而……”

    “朕给你取一个吧。”弘治皇帝心情很好,便也兴致大好,笑道:“卿家如今愿忠心为我大明效劳,不妨以刘为姓,朕赐名如意,如意,称心顺意者也。就以此为名罢。”

    米鲁没有迟疑,很欣然地道:“臣妾谨遵陛下之旨,从今往后,臣妾便叫刘如意了。”

    弘治皇帝暗暗点头,这真是一个极聪明的女人啊,还真是小看了,可细细想来,当初若非是此女极聪明,又岂会大明围剿数年,徒劳无功呢?

    如今,此人肯死心塌地臣服,处处为大明平定贵州而考虑,倒不失为一件好事。

    赐她汉名,其实就有接纳她的意思。

    方景隆的事,算是彻底揭过了。

    一会儿功夫,萧敬道:“陛下,太子和新建伯到了。”

    弘治皇帝颔首道:“宣他们进来说话。”

    …………

    方继藩随朱厚照入宫,心里是忐忑不安的,怕就怕米鲁说错了什么,到时可就糟了。

    方家可是满门忠良啊,立下的范,可千万不能坏了,这才是方家的立身之本。

    为啥方继藩敢仗着脑疾的名义胡作非为,而人人惧怕,不敢招惹呢?还不就是因为如此?

    他忧心忡忡的随朱厚照入了暖阁,便听到弘治皇帝的笑声:“不错,说得有理,看来这方卿家倒是处处为朝廷考虑,实是忠心耿耿啊。”

    啥?

    方继藩心里满是疑窦,却见弘治皇帝笑吟吟的样子,眼睛看向米鲁,显然这话是对米鲁说的。

    陛下谈笑风生,又夸自己爹了?

    方继藩还没开口,朱厚照便笑着道:“父皇,平西候怎么忠心耿耿了?”

    弘治皇帝道:“平西候在贵州,这贵州与安南国接壤,安南国别有居心,竟派人偷偷将碑界偷偷往我大明腹地移动,这方卿家,也不知吃了什么药,居然赤身散发,当着安南官的面,负着界碑朝南走了四五里地……真是难为了他。”

    “……”方继藩无言。

    自己的爹,真的闲得蛋疼啊,也不怕被界碑压死。

    不过……说起偷偷挪动界碑,倒也算是老传统了,若是胡开山在贵州就好了,方继藩保证,他能抬着界碑直接奔到安南国的国都‘升龙’城去。

    可惜……这家伙现在正热火朝天的在打渔。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陛下,安南国实是狼子野心,竟敢图谋天朝的土地,胆大妄为,臣作为大明铮铮铁骨的忠臣,实是看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