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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败家子txt下载

    邓健又重新成了方继藩的跟屁虫。

    这是方景隆吩咐的,没了那五万两真金白银,好不容易觉得祖坟冒了青烟的父亲又抑郁了。

    好端端的一个武将,居然平添了婉约词人们的愁绪,抬头看到了月儿,便一声叹息,望着池塘里的粼粼秋波,便有了吟诗抒情的冲动。

    万万千千愁绪交织一起,方景隆又恢复了郁郁不乐的样子。

    之所以安排邓健跟着去当值,是因方景隆决心守护好他最后的一笔财富,这笔财富是他完成一个大胆想法的物质基础,可不能再让方继藩糟蹋了。

    于是乎,方继藩清早穿了麒麟衣出门,邓健便可怜巴巴地跟在后头,方继藩让府上给他套了车,乘车而行,他便气喘吁吁的跟在后头小跑。

    到了詹事府,却见朱厚照翘脚在等候什么,一见到方继藩来,喜出望外的道:“来,先下一局棋,本宫苦思冥想了一夜,专等你来,一定要杀你片甲不留。”

    等邓健气喘吁吁的赶来了,朱厚照皱眉,冷冷地看着邓健:“这人是谁?”

    方继藩道:“这是臣的家仆。”

    朱厚照大抵明白了,家仆,算是跟他身边的宦官差不多。

    邓健似乎没见过什么大场面,一见到太子,腿就有些发软,下意识地道:“小的见过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器宇轩昂,真……真是英武非凡。”

    朱厚照诧异的道:“这话,本宫怎么像是听过,这样的耳熟。”

    “……”方继藩汗颜,直接踹了邓健的屁股:“就你话多,本少爷的台词也抢?”又干巴巴的笑着对朱厚照道:“殿下,耳濡目染嘛,时候不早,这棋怕是来不及下了,左春坊那儿,杨侍读,还等着殿下去读书呢。”

    朱厚照撇撇嘴:“不去,本宫让刘伴伴去和杨侍讲说,就说本宫今日身子又不适了。”

    说着,也不理方继藩是否同意,便拉着方继藩到了寝殿,摆下棋局,咬牙切齿:“今日杀你片甲不留。”

    方继藩耸耸肩,这家伙还嫌自己输的不够啊。

    那么……来吧。

    朱厚照是个极专注的人,一旦对某种东西有了兴趣,便开始钻牛角尖了,他托着腮帮,眼里布满了血丝,时而咬牙切齿,时而却是低声咕哝,有时大笑,有时又愁眉不展。

    方继藩有一搭没一搭的陪他下着。

    不过这朱厚照竟是有些棋艺见长,这令他不得不小心应对。

    不知下了多久,方继藩竟也全神贯注起来。

    四周仿佛没什么声音,方才还听到几个宦官的脚步,偶尔,刘瑾等人会沏茶来,可现在……四周竟是说不出的寂静,朱厚照完全沉浸在棋中,而方继藩却总感觉,哪里有什么不对。

    他忍不住抬眸起来,却发现朱厚照的身后,竟是如鬼魅一般,站着一个身影。

    方继藩定睛一看,呆住了,竟是弘治皇帝。

    方才下棋下的聚精会神,竟是疏忽了有人进来。

    问题在于,陛下怎么来了?

    谁叫他来的?

    他既来了,为何刘瑾等人,没有一点响动?

    方继藩心里咯噔一下,他瞬间明白,这是来捉JIAN,啊,不,是来捉赃的。

    却见弘治皇帝背着手,面上带着似笑非笑,他显得很安静,依旧是长身伫立,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儒雅的气质,一双眼睛,落在朱厚照的手指尖上,见朱厚照移动棋子。

    “哈哈,本宫炸了,炸了你的都指挥使,喂喂,你快下,快下啊,该你了!”

    方继藩目瞪口呆,不理会朱厚照,看向面带微笑,只是这微笑总好像有点渗人的弘治皇帝,下意识地道:“陛……陛下……”

    朱厚照眉毛一挑:“你说父皇啊?父皇什么都好,就是太温和了,你看历朝历代的皇帝,哪一个不是嫔妃无数,再看看父皇,哎,搞不懂他。继藩啊,你是不知道,父皇见了母后,便温顺的像……像鹌鹑一样,上次他还想揍本宫,嘿嘿……母后一声厉吼,便什么事都没有了。”

    “……”

    “快下啊,你!”

    弘治皇帝眯着眼,回味着朱厚照的评价,眼眸幽深,阴影下,看不出他的喜怒。

    方继藩已经吓尿了,忙是道:“臣见过陛下,吾皇万岁!”

    朱厚照笑了:“你这小子,竟敢来吓本宫,这时候,父皇该在暖阁里批阅奏疏呢,哪有空闲……”他下意识的回头,然后……脸部的表情瞬间僵硬,宛如凝固在琥珀里的化石。

    弘治皇帝微微一笑,手轻轻的搭在了朱厚照的肩上,目光又扫了一脸无语的方继藩。

    弘治皇帝淡淡的笑了:“朕听说,皇儿病了,特意来看看,看来,皇儿很精神。”

    “父皇,儿臣……儿臣……”朱厚照想说什么。

    弘治皇帝又笑道:“这里……太狭小了,施展不开,不是说话的地方,朕在左春坊的明伦堂里,等你吧,噢,方继藩……”

    方继藩一脸尴尬:“臣在。”

    弘治皇帝风淡云轻道:“你也要来。”

    说罢,徐徐踱步,当真是走离了寝殿。

    方继藩和朱厚照大眼瞪小眼。

    历来都是方继藩坑别人,可今儿,也算是老师傅失了手,被朱厚照给坑了。

    弘治皇帝一走,那刘瑾便颤抖着身子进来,额上是黄豆一般的大汗。

    “殿……殿下……”

    朱厚照怒极道:“狗一样的东西,父皇来了,你怎么不通报?”

    刘瑾瑟瑟发抖道:“奴……奴婢见了陛下的时候,还没喊,随驾的侍卫就……就……作势拔刀,奴婢……奴婢吓呆了。”

    彻底完了,这是有预谋的行动。

    想来是朱厚照太过得意忘形,隔三差五就‘病’,那位杨侍讲转过头,就去告御状了。

    这下……是真的要完。

    “这一次准又要挨揍了。”朱厚照打了个颤。

    废话,现在的问题就在于,是打死还是打残,是你朱厚照死得惨还是我方继藩死的更惨一些。

    却听朱厚照嗖的一下起来:“刘瑾,赶紧去坤宁宫,去见母后,就说儿臣性命垂危,救命!还有,回去穿一件厚的袄子垫在身上。”

    “太子殿下!”方继藩大叫:“给我找几件,我也要穿袄子!”

    ……………

    明伦堂。

    弘治皇帝面无表情的高坐于此,在他身边的几子上,是一根棒子。

    没办法,方继藩的鞭子没有顺手带来,于是在半途,弘治皇帝亲自捡了几根柴枝,选了最粗大的一根,试了试手,效果还不错。

    今日算是抓到了现形了,杨卿家已经来宫里告了几次状,一开始,弘治皇帝还没有引起注意,只是今儿清早,杨廷和又气咻咻的跑来告状,才让他审慎起来。

    棍棒底下出才子,这是方继藩教的道理,现在……真是越来越深信不疑了。

    对于继藩,弘治皇帝是心情复杂的,方继藩的父亲方景隆为朝廷出生入死,几代的忠良,这也使弘治皇帝对这个败家子有所纵容。

    除此之外,弘治皇帝多少也觉得,这个败家子虽然荒唐,却也不乏闪光点,弘治皇帝赐他金腰带,此后命他以羽林卫总旗官的身份来詹事府,本身就有磨砺他的意思。

    毕竟詹事府的文武官员,都是朝廷储备起来的朝廷栋梁,他们会围绕在皇太子身边,成为皇太子的班底,随着年纪和资历的增长,会慢慢变得稳重,最后成为皇太子的肱骨之臣。

    少年郎胡闹一些,其实没什么,弘治皇帝满心希望,方继藩能在詹事府里磨去那年少时的荒唐劲,渐渐成才,内心存着为方继藩铺路的意思。

    可谁知……两只臭虫在一起,竟是臭味相投起来了!

    老虎不发威,当朕是病猫吗?

    只一刹那间,弘治皇帝的眼眸里,闪过了一丝坠入囊中的锋芒!

    弘治皇帝面上的表情没什么波动。

    杨廷和站在一侧,他也板着脸,其实他倒没什么心理负担,太子已经告了四五次病假了,我杨廷和若是纵容了你,就是千古罪人。作为太子的讲师,他拿太子还真一丁点办法都没有,不能打不能骂,连摆个臭脸都要注意尺度,既然管不了,那就搬救兵吧。

    片刻之后,朱厚照和方继藩才小心翼翼的进来。

    弘治皇帝抬眸,却见朱厚照一脸很无辜的样子。

    这家伙做任何事,都不计后果,可一旦要算账的时候,顿时便一副可怜巴巴,好似自己受了天大委屈一样。

    以往这一招,总是有效,就算没效果的时候,张皇后见自己儿子如此,十之八九也要挡在朱厚照面前,令弘治皇帝无计可施。

    可这一次,一见朱厚照这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弘治皇帝非但没有心软,反而心里怒气更胜。

    更何况,张皇后不是没在吗?

    他眼睛一撇,再去看方继藩。

    方继藩显得比朱厚照更无辜,这俊秀的脸上,眼睛清澈,犹如宝石一般透亮,不晓得的人,还以为这家伙是遭了什么无妄之灾。

    方继藩的眼睛努力的一眨一眨的,其实他更希望挤出几滴晶莹剔透的泪来,你MEI的,朱厚照这厮演技太好,自己要显得比他更无辜更冤枉才是。

    可方继藩糟糕的发现,他道行有些不到家,这泪水总是出不来,平时演猖狂的败家子过了头,现在又要装可怜,实在无法做到得心应手。

    弘治皇帝依旧默不作声,只是冷冷地看着二人。

    这杀人的目光,看得人心惊胆跳。

    方继藩很实在,二话不说:“臣……万死。”

    认怂吧,抵抗是没有前途的。

    朱厚照一见方继藩认怂,心里大呼,本宫怎么就没有想到!

    他的眼泪便如潮水一般啪嗒啪嗒落下,仿佛他蒙受了不白之冤:“儿臣万死。”

    弘治皇帝的眼里,只闪过一道冷芒,则是冷笑地看着两个人,大有一副专程看二人如何表演的样子。

    明伦堂里安静得可怕。

    杨廷和和闻讯而来的詹事府诸当值翰林一个个面带漠然之色。

    对他们而言,这皇太子本就荒唐,还有这个方继藩,更是人渣中的人渣。

    这两个人压根就没一个好东西。

    当然,平时大家都不好说什么。

    可今天,也该他们倒霉了。

    弘治皇帝终于开口,真正可怕的却是,他现在竟没有跳脚,而是语气平淡地道:“你们的棋下够了吗?要不要朕陪你们下一局?”

    这轻描淡写的话,带着无尽的寒意。

    朱厚照觉得蒙混不过去了,只是眼泪啪嗒的落下,这是诚心装死的表现。

    方继藩哭不出来,心里骂朱厚照你这坑货,作死你要作死,作完死你特么就知道装可怜,他只好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道:“陛下英明神武,若是下棋,一百个微臣,也不是陛下的对手,臣不敢下,也下不赢!”

    弘治皇帝愕然一下。

    这得多不要脸的时候,才能在这个时候,还能把马屁拍的如此顺畅。

    他便不做声了,重新打量二人,见二人换了衣衫,俱都穿着鼓囊囊的。

    弘治皇帝脸若寒霜,便冷冷道:“这秋日正爽,你们穿了这么多衣服,很冷吗?”

    朱厚照忙道:“儿臣……病了……风……风寒……”

    弘治皇帝拍案:“来人,将这两个混账的衣服脱开来看看。”

    几个宦官上前,犹犹豫豫的给朱厚照和方继藩宽衣解带,方继藩的麒麟衣一解开,一件厚厚的袄子便露出来。

    宦官脱了方继藩的袄子,谁料里头竟还有一件袄子。

    方继藩像是剥了一半壳的鸡蛋,悲愤欲死。待那宦官继续给方继藩脱了袄子,于是第三件袄子又赫然在目,直到脱掉了第四件的时候,才露出了单薄的里衣。

    杨廷和等人看得眼睛都直了,那朱厚照也好不到哪里去,等脱到了第四件袄子时,却听铿锵一声,一个轻薄的钢板摔落在地。

    这太子殿下肚皮上竟还在最里垫了一层钢板。

    朱厚照脸皮厚得可以,居然也无事一样。

    方继藩却是使劲翻白眼,心里骂,太子殿下,我方继藩将你当兄弟,你竟偷偷的垫钢板?于是他怒视着朱厚照。

    朱厚照终于惭愧地低下头,当时在东宫穿袄子的时候,这钢板确实是他偷偷塞进去,没跟方继藩说。

    没义气啊!

    朱厚照踟蹰道:“父皇,请听儿臣解释,儿臣……儿臣……这钢板,想来是服侍的宦官……一不小心……可能……”

    “住口!”啪的一声,御案被弘治皇帝拍的震天响。

    这一下真的怒了。

    弘治皇帝豁然而起,彻底爆发出来:“偷奸耍滑,成日胡闹,不学无术!你要气死朕吗?你说,你是不是要气死朕?”

    “朕哪一点慢待了你,你病了,朕一宿一宿的不敢睡;你要读书,朕给你精挑细选了这么多大儒。可是你呢,你做了什么?你的书,读到了哪里去?朕这么多年来,将一切的希望,都放在你的身上,不求你成才,但求你能做一个守成之人,你现在什么样子。还有你方继藩,朕何曾怠慢了你,你胡闹且也罢了,竟还和太子厮混,你们两个,朕早就看明白了,就没有一个好东西,来人!”

    宦官战战栗栗的拜下,静候陛下旨意。

    那些个詹事府的翰林官们,一个个看着那脱下来的袄子,似乎还沉浸在震撼之中,尤其是那一片裹了棉布的钢板,这……真不知该怎么形容。

    朱厚照吓得惨然。

    方继藩被骂得不敢抬头。

    可一听这来人二字,方继藩便明白,灭顶之灾要来了,陛下在盛怒,不打个半死都是轻的,于是他忙道:“且慢!”

    且慢二字,直接打断了弘治皇帝的话头。

    弘治皇帝气得憋红了脸,且慢……且慢……你还敢说且慢?

    然后众人默哀地看着方继藩,这家伙到了这个时候还想狡辩?简直已经不知道死字怎么写了。

    弘治皇帝怒道:“且慢什么?”

    方继藩努力的心平气和,然后好整以暇地道:“陛下,其实……臣以为,太子殿下没有不学无术啊,臣和太子殿下,冤枉!”

    冤枉……

    这意思还成了杨廷和冤枉你们了。

    你们是什么货色,别人不知道吗?

    弘治皇帝怒极反笑:“冤枉,好一个冤枉,朕会信你们的话?将他们吊起来。”

    方继藩却是急了,本来以为说一句且慢,喊一声冤枉,陛下会说一句有何冤屈呢。

    看来戏文里的东西都是骗人的!

    还好方继藩的脑子倒是转的快,立即大叫:“太子殿下,你近来学了什么?”

    朱厚照听罢,猛地想起了什么,连忙大叫:“孟子曰:伯夷辟纣,居北海之滨,闻文王作,兴曰……”

    “……”

    只听到朱厚照那一气呵成的声音:“天下有善养老,则仁人以为己归矣、五亩之宅,树墙下以桑,匹妇蚕之,则老者足以衣帛矣……”

    弘治皇帝一愣。

    …………

    怯怯的说一声,新……新书……能求一点支持不,人家锣鼓喧天求支持,老虎是如履薄冰,胆颤心惊……惨……惨啊。

    《明朝败家子》这本书,现在还只是个孩子啊……

    其实弘治只细细一听,便晓得朱厚照所背诵的,乃是《孟子·伯夷辟纣》篇,平时朱厚照贪玩,所学的,不过是粗浅的礼记,至于四书中的孟子,据弘治皇帝所知,根本还没有开始学习。这是因为《孟子》中的许多文章,收藏了不少关于帝王之术,在翰林们看来,还是先从较容易的《礼记》、《论语》之类开始教授,有了《礼记》和《论语》的基础,再学《孟子》,也就容易的多了。

    以往,朱厚照连《礼记》中的春官、夏伯都还没弄清楚呢,可现在,这篇《伯夷辟纣》却是背的滚瓜烂熟。

    弘治皇帝猛地心头一震,他见朱厚照认真背书的模样,且没有丝毫的停顿,清晰入耳,乃至于一个错漏都没有:“所谓西伯善养老者,制其田里,教之树畜,导其妻子使养其老,五十非帛不暖,七十非肉不老……”

    现在已不只是弘治皇帝,便连那些个在詹事府当值的翰林,也都眼睛放光起来。

    他们眼前,荒唐的皇太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乃至一个聪明好学的孩子,在卖弄着他的学问。

    杨廷和更是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他震惊之处就在于,这篇文,他根本就不曾教授过太子,那么太子是哪里学来的?

    弘治皇帝眯着眼,心里愈发的震惊,等这洋洋数百字被朱厚照背了出来,弘治皇帝还在震惊之中,他显得有些不可置信,仿佛眼前这个朱厚照换了一个人,于是下意识地道:“此文何解?”

    杨廷和等人也都打起了精神,一个个凝视着皇太子,能背诵出文章,对于皇太子殿下而言,已是难得,不过,想要知道此文中的奥妙,若不是一个勤奋好学之人,怕是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朱厚照想了想,踟蹰道:“儿臣怕说的不好。”

    其实方才背出了《伯夷辟纣》这篇文章,弘治皇帝心里已升腾起无数的疑团,现在听朱厚照自称怕说的不好,顿时又有几分失望,随即忍不住安慰,能背出来,也算是学了,只是,他从哪里学来的,自己的儿子,会主动读书?

    可随即,朱厚照缩了缩脖子,道:“此文的中旨,无非就是温饱问题而已。”

    “温饱问题?”弘治皇帝一愣,咀嚼着朱厚照的话。

    朱厚照继续道:“是啊,《孟子》以周文王为例,阐述了自己对温饱问题的看法,认为只有解决了衣食住行,老百姓有了土地,有了住宅,能够生产粮食进行桑蚕的副业,那么,天下也就安居乐业了。这便是所谓的太平盛世……”

    弘治皇帝眼前一亮,这一句解释,可谓是中规中矩,确实就是孟子写下此文的用意。

    想不到……想不到……

    没来由的,弘治皇帝突然心里生出了狂喜。

    诚如他方才震怒一般,正因为太子不求上进,不学无术,才使他加深了对未来的忧虑。可现在……

    朱厚照又道:“不过,若只是这样说,儿臣以为,还欠缺了不足,此文真正发人深省之处,还有两处。”

    他竟还发人深省了。

    而且还是两处。

    这一点非但弘治皇帝不曾想到,这暖阁中的所有人,也都讶异不已。

    圣人的文章,是不可以随意解读的,若你是大儒倒也罢了,可你一个连四书五经都没学全的毛孩子,倘若胡乱曲解了经义,这岂不是误入歧途吗?

    朱厚照想了想,道:“譬如在此文之中,那一句‘天下有善养老者,则仁人以为归矣’,此文的主旨,还凸显了一个孝字,所谓百善孝为先,为人儿子的,应当孝顺父母;诚如做人臣子的,应当效忠君王;这其中,孟子还别有深意的暗藏了若是天下倡导忠孝,那么,天下大治也就不远了。可是,怎么样才能提倡忠孝呢,儿臣窃以为,这就关乎到了教化的问题了,若是父皇和百官,能够以身作则,则天下人纷纷效仿,这忠孝,不就推而广之了吗?"

    “……”

    弘治皇帝方才还是脸色铁青,额上青筋暴出,手痒难耐,可现在一听,面色更加缓和,连声道:“不错,不错,为人子者当如此,为人臣者当如此;同样的道理,这为人父和为人君者,也当以身作则,这书,你是读进去了。”

    朱厚照耸拉着脑袋,却还没有高兴得起来,因为他依稀还记得什么,而后道:“还有呢,此文既倡导了忠孝,却也将圣君治世的道理明白无误的说了出来,为人君者,治理天下,这天下的好坏,本质在于民,诚如文中所言,百姓们能够吃饱穿暖,才会接受教化,接受了教化,就明白了事理。所以,一切的本质还在于百姓们能否吃饱穿暖,所以古来的圣君,若是遭遇了百姓们的不满,第一件事,并非是去责问百姓为何要反,而是先责问自己的过失,下诏罪己,倘若人人有饭吃,有衣穿,百姓们安居乐业还来不及,哪里会做乱民、刁民呢?从而,通过此文,儿臣便想到,要治理天下,说难也难,说易也易。难就难在,君王未必能体察民情,而易就易在,只要天子能够体察军民喜忧,对症下药,何愁国家不可以大治?”

    “……”

    明伦堂里安静极了。

    所有人都屏着呼吸,不可置信的看着朱厚照。

    太子殿下……开窍了……

    小小一篇文章,不但滚瓜烂熟的背出来,原本的阐述了文章的本意,竟还思维发散,从忠孝二字对此文进行了理解,接下来更加可怕,竟是直接引申到了帝王治理天下的核心,将这些道理原原本本的道了出来。

    弘治皇帝一下子恍惚了,他突的涨红了脸,额上暴出了青筋,猛地一拍案牍,御案上的笔筒、砚台啪啪乱飞。

    其中一个白玉笔筒啪的一声,落在了地上。

    这吓得朱厚照心里咯噔了一下,连忙缩起了脖子,怎么,解释得不对吗?

    就在此时,弘治皇帝突的开怀大笑起来:“哈哈……哈哈……”

    这大笑声,一点都没有弘治皇帝的风格。弘治皇帝四顾左右,随即凝视着朱厚照,道:“此朕之麒麟儿也。”

    作为父亲,此刻弘治皇帝当然自豪的无以复加,儿子出息了啊,长进了啊。这激动之情,可一点都不亚于寻常百姓家有子弟金榜题名。

    他忙是起身,正儿八经地走到了杨廷和面前。

    杨廷和心里还在琢磨着,太子的这些东西从哪儿学来的。

    却见弘治皇帝朝着自己,深深的作揖行了个礼。

    杨廷和惊呆了。

    哪有君父向臣子行礼的,他忙不迭地拜下:“臣万死。”

    弘治皇帝却一丁点都不觉得自己过分,而是激动地道:“朕将太子托付给了杨卿,杨卿授业解惑,调教太子成才,朕虽为天子,却也知尊师贵道的道理,朕向杨卿行此师礼,是代太子谢过卿家。”

    在场之人,无不羡慕的看向杨廷和来。

    杨侍讲竟将太子调教到这个程度,皇太子能如此知书达理,从前竟还看不出,难怪陛下要对杨侍读行礼呢。

    这就有点尴尬了!

    杨廷和却是想死的心都有,他哪里有如此厚颜无耻,忙哭笑不得地道:“陛下,臣……臣万死之罪,臣并没有教授太子《孟子》……”

    弘治皇帝听罢,倒是吓了一跳,于是皱着眉头看向朱厚照。

    朱厚照期期艾艾地道:“父皇,这是方继藩教儿臣的。”

    “……”

    方才没有人多少人去关注那小小的羽林卫总旗官。

    可此言一出,无数双炙热的目光却是落在了这传闻中的京师恶少身上。

    方继藩进詹事府当差才几天哪,掐指一算,也不过半月功夫,这半月不到,竟能让一向不喜读书的皇太子殿下对《孟子》倒背如流,还能说出如此一番大道理?

    …………

    爱支持作者的男孩子和女孩子,运气不会太差。

    弘治皇帝不可思议地看向方继藩。

    方继藩却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只好咳嗽一声,本想谦虚地说一句,臣惭愧,这全是因为皇太子聪明伶俐,哪里是臣教的好,见笑见笑之类的话。

    可这话刚要出口,心头却是微微一震,不对啊,若说了这些话,陛下心里会怎样想,会不会认为我平日都是扮猪吃老虎,装疯卖傻,城府深不可测?

    被皇帝认为城府极深,可不是什么好事,这会引起不必要的猜忌和怀疑,这一点,专攻历史的方继藩怎么会不清楚呢?

    他于是笑了,这一咧嘴,整齐洁白的牙齿便露了出来,这等带着鸡贼似的笑容,似乎已成了方继藩的招牌:“没错,就是臣教的……”

    这小子,在等着皇帝夸奖呢。

    “……”

    詹事府的众翰林们,霎时无言以对。

    他们对方继藩的印象,大抵是这家伙怎么看怎么不太靠谱,可关键时刻,这家伙竟还偷偷的藏了私。

    弘治皇帝的心底,已感到惊涛骇浪,他脸憋得有些红,像是要憋出内伤来。

    可方才严厉的目光,却转瞬之间柔和了起来:“方卿家,很好!”

    弘治皇帝欣赏地看着方继藩,却毕竟没有像对杨廷和一样,给方继藩行了礼,不过脸上却满是嘉许之色,自己这个儿子,眼看着都要向亡国之君的道路狂奔了,现在方继藩这个家伙……

    弘治皇帝的心情爽朗无比,当初让这小子进了詹事府,看来,实是一步妙棋。

    弘治皇帝大笑道:“好极了,好极了,方卿家,朕问你,你是如何教授太子明白这些事理的?”

    大家都竖起了耳朵,一个个惊奇地看着方继藩,似乎想要等待答案。

    这却令方继藩有些为难了,难道说自己天天和太子打赌,太子输了棋,便老老实实的去读书,读完了书,自己再跟太子瞎**几句?

    这好像不太符合一个优秀老师的形象啊,方继藩只得尴尬地道:“这个……臣……臣……“

    弘治皇帝忍不住吹胡子瞪眼,见方继藩难以启齿的样子,猛地想到了什么:“莫非,用的便是你教授那三个秀才的那一套,往死里揍?”

    “……”方继藩吓得脸都绿了!

    我擦,陛下你别冤枉我啊,我哪敢揍太子啊,冤枉啊,千古奇冤啊,我比窦娥还冤哪。

    不等方继藩解释……

    朱厚照从方才的忐忑不安中,也忍不住身躯一震。

    其实朱厚照一听父皇问起,便心虚起来,若是父皇知道自己和方继藩每日不是下棋便是赌博,呃……非要被揍死不可!

    倒是现在父皇这般猜测很好,树立了他被害人的形象,儿臣已经天天挨揍了,父皇总不好意思继续揍自己了吧!

    于是朱厚照忙委屈巴巴地道:“实不相瞒,儿臣……儿臣苦啊……”

    这家伙是个天生的戏精,眼泪说来就来,专坑方继藩没得商量。

    诸人一听,这方继藩真好大胆子,果然不愧是京师出名的荒唐恶少,还真是一物降一物,在他们看来,皇太子已经够恶了,碰到方继藩这种更狠的,他还真敢对太子动粗?

    弘治皇帝也呆住了,良久,竟是说不出话来。

    方继藩红着脸,要解释:“请陛下听臣说,臣……臣不是那样的人……臣冤……”

    这冤字刚出口,突然被大笑声打断。

    弘治皇帝居然非但没有大怒,反而哈哈大笑起来,抚掌笑道:“打得好,打得好,严师出高徒,朕一直想要严加管教,可为人父者,难免有舔犊之情,总是于心不忍。而今皇太子学业不精,正需有方爱卿这等人代朕管教,打的好啊,好,不打不成材,不打不成器,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诚如斯哉!”

    朱厚照心里先是窃喜,觉得自己躲过了一劫,可转念一想,突然心里沉甸甸的,这是亲爹吗?

    方继藩涨红了脸,也不知这算不算是皇帝夸奖自己,应该算吧?呃……有没有被秋后算账的可能?

    弘治皇帝大笑过后,面色却又突然冷冽起来:“方继藩,你殴打太子,可知罪吗?”

    这真是伴君如伴虎,方才还大笑着说打得好,转过头,还真就开始秋后算账了。

    明伦堂里的气息,猛然开始骤冷起来,令方继藩感觉后襟凉飕飕的。

    朱厚照也是给吓坏了,虽然突然觉得自己的父皇,开始有点像亲爹的模样了,可见父皇龙颜大怒的样子,别方继藩真被自己坑了,于是忙想要解释:“父皇……”

    “住口!”弘治皇帝目中掠过冷然,厉声打断朱厚照,正色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长幼有序,这是纲常,汝乃太子,方继藩为羽林卫总旗,一个是储君,一个是臣子,臣可以欺君吗?欺君是何罪,你知道吗?”

    方继藩下意识道:“陛下,您这是过河拆桥啊。”

    其实这是方继藩下意识的话,他毕竟两世为人,没有受这个时代太多君君臣臣的熏陶。

    可他此言一出,却是真将所有人都吓坏了。

    这真就是找死的节奏。

    朱厚照更是吓得魂不附体,这时候不敢闹了,连忙拜倒,想要为方继藩争辩几句。

    便是其他的翰林,也觉得陛下对待方继藩有些过分了,这家伙虽然不靠谱,可毕竟还是有功的,何况太子方才说出来的道理……这不是挺好吗?

    杨廷和张了张嘴,他此前恼恨方继藩带坏了太子,可细细想来,似乎觉得方继藩罪不至死,此事皆因自己而起,若是让方继藩惹了一个欺君大罪,也实在……令自己有些说不过去,他嚅嗫着,不禁道:“陛下,老臣窃以为……”

    弘治皇帝的脸色却愈是铁青,厉声喝道:“过河拆桥?方继藩,你好大胆,竟敢腹诽朕?难道朕还说错了?冤枉了你?太子是未来的储君,你殴打太子,这不是欺君吗?君君臣臣的道理,你都忘了个九霄云外?”

    “哼!”这自鼻孔里喷出的冷哼声,带着寒意。

    弘治皇帝厉声道:“你们方家世代忠良,到了你身上,为何你父祖们好的地方,一丁点都没学来,欺君乃是天大的罪,你还想抵赖?来人……取剑来。”

    剑……

    这一下子,何止是凉飕飕的,简直就是恐怖了。

    谁也想不到,弘治皇帝竟会震怒至此,可有心人却明白,弘治皇帝崇尚经义,对于孔孟的道理,最是推崇,这君君臣臣四字,在他心里看得极重,他毕竟是天子,怎么能容许人犯上呢?

    朱厚照吓得魂不附体,不多时,便见宦官便战战兢兢的将代天子携带的御剑取来。

    皇帝出行,势必要有派头,这被称之为銮驾,因而就有专门护卫的禁卫,有专门抬辇的辇夫,有专门打扇,有专门奉着印玺,还有专门携带御剑的,总而言之,这一套东西,一个都不能拉下,此谓之礼。

    弘治皇帝显然对兵器没什么兴趣,这柄御剑,本就是用来装饰的,现在,弘治皇帝将此剑落在手里,他摩挲着手中的御剑,目光寒芒阵阵,淡淡道:“你方继藩到底有多大的胆子,也敢欺君……”说着,直接提剑至方继藩的跟前。

    方继藩已是吓呆了,不害怕才不正常呢!

    这看起来是要命的节奏啊!

    只是,还未等他有什么反应,竟见弘治皇帝突的将剑一横,此剑便横在了方继藩的面前。

    弘治皇帝正色道:“无名无分,敢揍皇太子便是欺君,是犯上;你真是糊涂,若是下次再敢没名没分的揍太子,朕诛你九族。不过……有了名份就不同了,朕赐你此剑,有了此剑带在身上,见了太子,便如朕亲临。如此,便不算是犯忌讳了,放心大胆的教训皇太子,也不算是违反了纲纪,皇太子顽劣,朕赐你此剑,便是借你这份胆色,代朕好好的揍他,万万不可客气,只要人不打死,有了此尚方宝剑在身,朕都可敕你无罪,方卿家,这揍皇太子的事,朕可就托付给你了。”

    “……”

    朱厚照看着那柄横在方继藩面前的尚方宝剑,突然有一种不详的预感,现在他已彻底地排除了父皇是自己亲爹的可能了,他忍不住捂着自己的心口,下意识的,觉得自己心口疼得特别厉害!

    杨廷和等人也是目瞪口呆,一时之间,竟是有些猝不及防。

    细细想来,有人眼前一亮,不错,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平白揍太子,这是欺君大罪,可现在看来,揍太子的效果显著啊,你看,太子现在不就正常多了吗?想要皇太子成为明君,这方继藩的办法既然有效,那么就赐他宝剑,令他名正言顺的揍太子,这……岂不是两全其美?

    陛下实在是谋虑深远,神鬼莫测啊,佩服,佩服!

    方继藩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御剑,瞠目结舌,不禁道:“这个……这个……真的可以吗?陛下不会见怪吧。”

    “快将剑收了。”弘治皇帝将剑朝方继藩胸口推了推:“不要有所顾虑,一定要尽力而为。”

    “尽力而为……”这话怎么听着,有点怪怪的……

    这事情变化的还真是犹如过山车,方继藩倒也不客气了,心里唏嘘一番,幸好朱厚照是个人憎鬼嫌的熊孩子啊,揍了他似乎都成了普天同庆的事,于是乎,方继藩放松了,双手接了过了剑。

    这沉甸甸的宝剑在手中,像是一下子给方继藩无以伦比的信心:“臣……谢皇上,臣一定再接再厉、埋头苦揍、尽力而为!”

    呼……

    感觉良好。

    却在这时,外头有宦官扯着嗓子道:“皇后娘娘驾到……长公主殿下驾到……”

    原来却是这边皇帝龙颜震怒,另一边刘瑾就一溜烟的往坤宁宫给张皇后报讯去了。

    张皇后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儿子,本在坤宁宫里教授长公主女红,一听之下,这还了得,皇儿有天大的错,可别让皇上气糊涂,失手打出个什么好歹来。

    说到张皇后,这弘治皇帝的后宫,除张皇后之外,再没有其他后妃。夫妻二人感情甚笃,而张皇后也甚是贤惠,皇帝要提倡节俭,她便在后宫之中以身作则,亲自织布,裁撤宫中的用度,堪称是母仪天下的典范,唯独只有一样,便是护短。

    现在皇帝摆明着要揍太子,她可是不依的,也顾不得后宫之礼了,带着数十个宫娥和官宦,还有同在做女红的长公主,便匆匆而来。

    不等明伦堂中的大臣们起身告辞规避,张皇后已是疾步进来,凤眸先是寻觅朱厚照,见朱厚照无恙,方才松了口气,她面色姣好,却绝不是那种绝色的美女,只是给人一种端庄,透露着一股近人的气质。

    朱厚照一见到靠山来了,眼眸顿时明亮起来,连忙上前去:“儿臣见过母后。”

    张皇后心疼地将朱厚照搀扶起来,上下打量他:“皇儿,你又惹你父皇生气了吗?有没有赔罪?”

    朱厚照忙道:“儿臣没有招惹父皇啊。”

    方继藩听着张皇后的话,心里哑然失笑,这张皇后可是极精明的人,一开场,便问朱厚照是不是惹皇帝生气了,下一句,则是问有没有赔罪,估计只要朱厚照说了是,那么这件事,便可以揭过去,便是触犯了天条,张皇后大抵也会对皇帝说,陛下,这是太子的不是,可他既已知错,且已赔罪,陛下就不要动怒了云云。

    张皇后显然没有想到朱厚照死鸭子嘴硬,却也只是莞尔一笑:“无事便好,哀家来此,是因为你的太祖母方才念起了你,叫你赶紧去见驾,皇儿,你可是太皇太后的心肝,平时少一些游手好闲,有闲了,就该在太皇太后的面前,陪着她解解闷。太皇太后,最心疼的便是你。”

    真是厉害啊。

    弘治皇帝一点脾气都没有了。

    张皇后的意思是,她来这里,可不是来闹事的,也不是为了救这个宝贝儿子,而是因为太皇太后周氏想看看孙子。

    这个时候,弘治皇帝莫说现在气已消了,而且还龙颜大悦,即便当真是想揍死朱厚照,怕也得掂量太皇太后周氏的分量。

    弘治皇帝因为当初乃是宫女所生,而在后宫之中,弘治皇帝的父皇又独宠万贵妃,万贵妃自是将年幼的弘治皇帝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可以说,弘治皇帝的童年,是极为悲惨的,甚至到了朝夕不保的地步。

    可就在这个时候,当时弘治皇帝的祖母,也就是成化朝的周太后得知此事之后,当机立断将年幼的弘治皇帝抱去了仁寿宫里养着,有了这个祖母的庇护,那万贵妃便再也不敢对弘治皇帝如何了。在仁寿宫里,是这位弘治皇帝的祖母教他读书,教弘治皇帝做人的道理,在那时,成化皇帝昏聩不明,宫中昏天暗地,万贵妃独宠于宫中,年幼的弘治皇帝,也只有在这位祖母那儿,才得到一丝温暖。

    于是等到弘治皇帝登基之后,自是对太皇太后周氏孝顺有加,稍稍有一点什么事惹来周氏的不痛快,弘治皇帝都忧心如焚,乃至于周氏惹了一个小风寒,弘治皇帝也会朝夕侍奉在榻前,不敢闭眼歇息。

    现在张皇后只说周氏想孙子,那还有什么说的,天塌下来,弘治皇帝也不敢过问。

    而张皇后一介妇人,带着这么多人来了詹事府,在别人看来,这多少有些妇人护短的意味。

    可当她祭出了周氏,任谁也不敢多嘴多舌。

    这是孝啊,太孙孝敬祖母,本是应当的,张皇后乃是孙媳,现在祖母想皇太孙想的太厉害,咋的,为了她老人家不至思念成疾,张皇后怎么就不能来了?

    方继藩算是真正见识到了这位皇后娘娘的厉害之处,只三言两语,便让所有人一丁点脾气都没了。

    牵着朱厚照,张皇后似乎还是不放心,故意加重了语气:“皇儿,当真无事吧,待会儿,可别真有什么事吓坏了你的太祖母。”

    这个时候,朱厚照却是抿着嘴,故意不答。

    弘治皇帝无言,好不容易才从嘴里蹦出一句话来:“咳咳……无事,无事,厚照啊,去仁寿宫问安吧,快去。”

    朱厚照便只好道:“父皇,儿臣遵旨。”

    方继藩看着这和谐的一幕,目光却是落在了张皇后身后的一个羞答答的小姑娘身上。

    方才方继藩分明听到除了张皇后,还来了个公主,这……莫非就是传说中的太康公主朱秀荣?

    细细看着,这个小姑娘倒是长得极可爱,似乎也只比朱厚照年幼一两岁,显得有些腼腆,肤色白皙,吹弹可破,鹅蛋般的脸蛋,如画的柳眉之下,是一双含烟带俏的眸子,年纪虽是还小,但显然是一个美女坯子了!

    或许是摸小香香习惯了,所以方继藩但凡见了女子,总是难免带着几分WEISUO,显得很没有节操。

    因此,这位躲在母亲身后的公主殿下察觉到了方继藩的目光,顿时略带嗔怒,却又不敢声张,只是将目光撇到其他地方。

    …………

    堕落了,作为一个有良心的作者,居然起得这么迟,求支持。

    方继藩上下打量着公主殿下,倒不是因为他真的已是SE胆包天,而是因为……他想起了一件事。

    他曾在《明实录》里,对弘治皇帝的家庭情况有过了解,弘治皇帝确实有一女,可此女还未成年,就已夭折了。

    此时,他努力的回忆,猛地想到,这夭折的事迹,是弘治十一年九月发生的事,具体是哪一天,方继藩就不知道了。

    上头所记录的,乃是公主头痛欲裂,最终高热而死,根据后世专家们的推测,公主的病,极有可能只是常见的病毒传染。

    那么……现在这个俏立在自己面前的公主殿下,也会如历史上一般,遭遇感染,最终因此而夭折吗?

    这样一想,方继藩倒是有些可惜起来,他虽不得不做一个败家子,一脸的weisuo和荒唐,可内心深处,他却还算是一个品行不错的青年。

    若是见死而不救,怕是心里不安吧。

    可是,怎么救呢?

    方继藩就在那张皇后即将要牵着朱厚照以及一边的朱秀荣离开的时候,来不及多想的方继藩依旧还直勾勾地看着朱秀荣,朱秀荣似乎觉得方继藩过于放肆,既在躲避方继藩放肆的目光,却又小心翼翼地偷看方继藩,想看看这个胆大包天的家伙是不是还在继续放肆。

    这时,方继藩高声道:“公主殿下!”

    这四个字,顿时打破了沉寂。

    而后,所有人的脸都一致的拉了下来。

    于是张皇后驻足下来。

    朱秀荣则像是受了奇耻大辱一般,毕竟是个女子,被一个男人这般的叫唤住,在这个时代,是有些羞耻的事。

    弘治皇帝只是背着手,某种程度,他似乎已经摸清了规律,方继藩这个臭小子,虽然很多时候似乎一副稀里糊涂,荒唐不堪的样子,可他做的事,却总是会令他眼前一亮。

    张皇后则是狐疑地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行礼,觉得这张皇后的眼神,比皇帝的凌厉多了。

    他深吸一口气,随即道:“臣看公主殿下气色很不好,还请公主殿下爱惜自己的身体。”

    一下子,殿中沉默了……

    方继藩的这番话,实在来得突兀,至少所有人都像看神经病一般的看向方继藩。

    不过……方继藩好像已经习惯了被人当做脑残者看待了,一样的配方,一样的味道,嗯……有点甜。

    众人都下意识地去看公主殿下的气色,却见殿下面色红润,方继藩,简直就是在胡说八道,胆大包天了。

    张皇后的眸光扫了方继藩一眼,朱厚照忙低声向母后说了什么。

    张皇后那冷峻的脸上,方才缓和了不少:“南和伯之子方继藩是吗?据说你得了脑疾?”

    “呃……”方继藩无言以对,这算是戳自己的伤疤吗?

    张皇后淡淡道:“好好治疗,不要讳疾忌医!”

    说罢,轻飘飘的,走了。

    方继藩回过头时,便发现无论是弘治皇帝,还是杨廷和诸人,俱都仿佛和方继藩不认识似的,方继藩只得悻悻然的想,多半他们又将自己当做疯子看待了。

    这样……其实也挺好,至少可以出言无状,否则,若是别人说出方才的那番话,多半会被认为别有所图,拿出去剁了喂狗吧。

    或许,有这脑疾,也未必是坏事。

    他带着御剑,兴冲冲地自詹事府告辞而出,反正太子去仁寿宫了,今日开溜,回家养着去。

    公主的事,自己也只能帮到这里了。

    不过手里握着御剑,心里却有小小的满足感。

    这是尚方宝剑啊,两个字,拉风,再配上金腰带,倘若自己再鼓捣出发胶来抹在头上,所过之处,令邓健在背后给自己拿着扇子扇扇风,这岂不成了大明版发哥?

    心里美滋滋的想着,走马观花似的回了家中,却是才进家门,便听到父亲的哀嚎。

    方继藩以为出事了,匆匆地顺着声源赶去,便见方景隆竟在主厅中捶胸顿足,一副气恼得脸色铁青的样子。

    “怎么了?”方继藩吓了一跳。

    “那寿宁侯,不是东西哪。”方景隆气急败坏地道:“糊弄了为父三万两银子,口口声声的说要去张皇后那儿给你说亲去,还拍着胸脯,说这事包在他们兄弟的身上,结果收了为父银子,就直接耍赖了,还说辛辛苦苦骗来的银子,怎么可能还回来。”

    方继藩听得瞠目结舌,老半天,方才明白了怎么回事。

    父亲满心都琢磨着他的亲事,做爹的嘛,难免会对自己的儿子自信一些,尤其是方继藩得了金腰带,就更不必提了,方景隆自信心爆棚啊,一门心思就想将公主娶来。

    而那英国公,却总是推脱,于是方景隆一琢磨,这是没找对门路啊。这事儿还真不能让英国公去说,张皇后不是有两个兄弟吗,一个是寿宁侯张鹤龄,一个是建昌伯张延龄,找他们去。

    这两个兄弟,其实名声也只比方继藩好一丢丢罢了,一听了此事,就二话不说,直接做了保证,还说有他们出马,等着娶公主吧,好说歹说,让方景隆给了他们三万两银子,说是要打点张皇后身边人的。

    可结果是,拿了银子,便装死了。

    方继藩老半天回不过神,这……是诈骗啊。

    他腾地一下,火冒三丈,本少爷的银子也敢骗?

    不过他面上却没有做声,只打了个哈欠:“关我屁事。”然后事不关己的模样走了。

    只留下方景隆依旧还气不过,口里喃喃念着:“人心险恶啊,皇亲国戚,竟也这样骗人。”

    这本是秋日,可天气竟是转凉了,到了次日,方继藩便见小香香穿了袄子进来。

    只见她口里呵着气,浑身上下捂得实实的,微微端着身子,对方继藩道:“少爷,要起来当值了,老爷说今日要去天津卫巡营,吩咐下来,让你万万不可耽误了公务。”

    方继藩只好在小香香的伺候下起身,邓健也穿了棉袄,浑身很是臃肿,使他想要弯下腰来给方继藩行礼,都觉得吃力。

    “真冷啊,这才是中秋时节,竟像是要下雪了似的。”方继藩见小香香穿得多,倒是放心下来,这下心里踏实了,TIAOXI起来,也不必担心,于是下意识的手在她翘TUN上划过,自然,隔着棉裙,什么都摸不着,意思尽到就好了。

    每一次方继藩如此,邓健便要贼贼的笑一下,然后露出暧昧又佩服的样子。

    “少爷您忘了,去岁的时候,不也是这个日子转寒的吗?年年都是如此呢。”小香香似也习惯了,自从她病了,少爷怒气冲冲的让她滚回自己房里面壁,倒是令一个单纯的女孩儿情窦初开。

    这是不是少爷借故关心自己,少爷到底是晓得疼人了,还只是恶作剧?她猜不透,不过少爷卖相好,面如冠玉,虽是……虽是脾气糟糕,可……

    她的脸微红,一面和方继藩对谈。

    方继藩却是骤然想起了什么,对啊,这时候,不就是小冰河期?自己竟将这一茬忘了。

    自弘治年间开始,小冰河期的气象就出现了,弘治六年,淮河流域竟普降大雪,一直到了次年二月方才停止,也就是说,这个雪,足足下了半年。

    据说即便是在湖北,所下的雪竟是平地深五六尺,而这里,却是比淮河流域以及湖北更北的北京城啊。

    刚刚入秋,天气便已像入冬一般,只怕到了明年开春,这样的寒冬也不会散去。

    …………

    编辑说,让读者们去书评区里吼几嗓子,至少可以假装一下新书很火的样子,那啥,老虎要不要试一试呢?还是只求大家支持就好了。

    想到这小冰河期,方继藩心里倒是感慨起来,如此极端的天气,且不说极端天气所带来的寒意,随之而来的还有粮食的减产,都曾是明朝灭亡的诱因之一。

    此时,似乎是害怕方继藩畏寒,邓健便忙提了一个手炉过来,这手炉是铜制,里头烧着木炭,邓健笑嘻嘻地道:“这是杨管事今早采买来的碳,近来这碳价暴涨,有价无市呢,少爷您是不知,这一斤碳,现在卖四十多钱了,可即便如此,京师里的碳,也不是说买就买的到的,杨管事还吩咐了,这碳,只准给少爷烧,别让少爷受了寒。”

    “四十钱!”方继藩吓了一跳:“还只是一斤,他们不如去抢!”

    可随即,方继藩的眼眸猛的闪过一抹神采。

    木炭的价格居高不下,这是有原因的,一方面是木炭烧制不易,在这个时代,一般人要取暖,富的人烧炭,而贫贱者,只能烧柴;碳木炭烧制起来虽然费时费力,却因为它燃烧较为充分,不会产生太多烟雾,因而很受富户的青睐。而柴火就不同了,只一烧,顿时烟熏缭绕,且还需贫民出城去采伐,看似便宜,其实费的心神也是不少。

    那么……这时代没有人用无烟煤取暖?

    方继藩想到了无烟煤。

    无烟煤和平常的煤炭不同,一般的煤炭,会产生大量的烟雾,且因为杂质太多,含硫量高,烧起来,就形同于是毒烟,在后世,人们常用的蜂窝煤和煤球,其实都是需要精炼的,俗称洗煤。只是在这个时代,想要洗煤,工艺上的难度太大,几乎没有任何可行性。

    古人之所以没有大规模的使用原煤,正是因为这个道理。

    不过,无烟煤不同,无烟煤的含硫量极低,虽然燃点高,不过这不算什么难题,最重要的它燃烧无色无烟,且燃烧的时间较长,是极好的御寒燃料。

    不过无烟煤也会挥发出一些二氧化硫以及二氧化碳之类的致命气体,好在含量不高,而且这个时代的建筑,并不是密封的环境,所以无烟煤这点气体,其实和烧木炭一样,几乎对人体产生不了多少危害。

    木炭之所以价格高昂,主要在于需要大量的人工和人力,而无烟煤不同,只要能开采,便可源源不断的供应整个京师。

    当然,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方继藩记得,无烟煤主要的产地,是在山西一带,而在这京师……似乎只有一处产地,这个地方……

    发财了!

    方继藩顿时整个人激动起来,连忙道:“邓健,西山,西山你知道在哪里吗?去打听打听,那儿是谁的地,赶紧的!”

    邓健早已习惯了少爷隔三差五咋咋呼呼了,不过他只是想了想,便道:“西山?西山这个小的知道啊,是寿宁侯和建昌伯的地,这事,满京师都知道,当初他们兄弟封了爵位,这京郊附近都没有地了,陛下便将这西山一带赐给了寿宁侯和建昌伯,为此,寿宁侯和建昌伯还特意去宫里哭了呢,说是别人都给良田,他们张家却只给一片荒山,日子没法过了,要上吊,死了干净,其实陛下也实是舍不得将上好的皇庄赏给他们,不过好在那西山占地极大,方圆十数里呢……”

    又是这两个姓张的!

    一下子的,方继藩倒是有点儿为难起来,依着这二人的脾气,倘若自己想去买那西山,他们非要狮子大开口不可,娘的,这两个家伙还骗了我们方家三万两银子!

    可方继藩随即一想,西山便是矿脉所在,关于这一点,方继藩的记忆是绝不会错的。这无烟煤,便是一座宝藏啊,无论如何,都要将这山买下来。

    毕竟,京畿内外,可是上百万户人需要取暖。这样极端的天气,谁能掌握燃料,就相当于拥有一个聚宝盆。

    “走!”方继藩朝邓健一招呼。

    邓健兴冲冲地道:“少爷,少爷,您这是做什么去?”

    “去账房!”方继藩毫不犹豫的地道,时间就是金钱,是哗啦啦的钱啊。

    方继藩一个疾冲,便到了账房,方继藩搜罗一通,几乎将账房中的宝钞统统寻了出来,眼下必须尽快完成交易,不可拖泥带水,拖着一车的现银去,交易起来太不方便了,所以,方继藩还嫌宝钞不够,眼睛瞅向了几份地契,也一并收了,说着飞也似的冲出方家。

    邓健吓得面色惨然,一看方继藩如此,也来不及喊人,只是疯了似得追了出去。

    其实那寿宁候府距离南和伯府不远,不过相比于南和伯府,寿宁侯府显得更加气派,寿宁侯和建昌伯这一对张家兄弟,乃是当朝皇后的兄弟,而张皇后与弘治皇帝关系极为融洽,自然而然,这张家兄弟也就水涨船高了。

    方继藩一到了候府门口,也不让邓健去通报,便大喇喇的上前。

    这自是被门子拦住了,方继藩则是直接厉声道:“我要见张叔父,快去通报。”

    张家的这对好兄弟,今日倒是起得格外的早,他们是兄弟手足,平时都是腻在一起,不过京师里的人都晓得,这张家兄弟是出了名的吝啬,他们不但对别人吝啬,便是对自己,也是吝啬得很,比如今日的早餐,便只是一碗稀粥,二人稀溜溜地喘着气,一口就喝了下去。

    张鹤龄吃罢,愉悦的摸了摸肚皮:“你看,延龄啊,喝粥对身子有好处,我愈发的觉得,这粥水实是延年益寿之物啊,来,要不要多喝半碗?”

    张延龄想了想,摇摇头道:“算了,太糟践了,省一省,剩下中午吃。”

    张鹤龄笑了笑道:“也是,要勤俭持家嘛……”

    兄弟二人相视一笑,这时,门子却是进来道:“两位老爷,南和伯……”

    “不见!”张鹤龄听到南和伯,就顿时显出一副烦不胜烦之态。那老家伙上门几次了,每次都是要钱,哼,自己兄弟凭本事骗来的钱,他想要回去就要回去?莫说是南和伯,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那三万两银子也是一分一毫都别想拿走。

    想来闹事?

    哼,也不打听打听,当今张皇后在宫里是什么地位,咱们兄弟又是张皇后的什么人。

    “别动气,别动气……”张延龄劝导道:“兄长,省一点气力吧,不然待会儿又饿了。”

    张鹤龄觉得有理,便捻着颌下的胡须,斜着眼看着门子。

    这府中上下的人,没一个是张鹤龄看得惯的,反正无论是哪一个,他都觉得是在糟蹋他的粮食。

    门子却期期艾艾地道:“不是南和伯,是南和伯之子,那个方继藩,出了名的败家子。”

    一听败家子三字,张鹤龄便瞄向张延龄,张延龄若有所思。

    “见一见?”张延龄试探性的问着。

    张鹤龄老谋深算地沉默了片刻,才道:“听说这小子得到脑疾,倘若不见他,他气得踹坏了门,这就糟践了,那……就见见。”朝门子道:“去,把他叫进来,还有,将面前的茶撤一撤,莫让人看到咱们在喝茶,省得他还想讨茶水喝。”

    于是门子连忙撤了茶,接着才引了那方继藩进来。

    张鹤龄和张延龄各自望着房梁,一副像是没见着方继藩的样子,抖着腿。

    方继藩笑吟吟地进来,道:“小侄方继藩,久闻两位世叔大名,特来拜见。”

    “噢。”张鹤龄只瞥了方继藩一眼:“要喝茶吗?”

    方继藩道:“不用,不用。”

    张鹤龄松了口气:“不喝是对的,茶水喝多了,伤肾。”

    “……”方继藩深吸一口气,开门见山道:“小侄无事不登三宝殿,是来买地的,西山……不知两位世叔有印象吗?”

    原以为方继藩是来讨公道的,反正两兄弟也想好了,要钱没有,要命两条,谁晓得竟是来买……地……

    张鹤龄狐疑地看着方继藩:“这个……这个西山啊……西山是个好地方啊,有山有水,嗯……是吧,这个…”

    张鹤龄眼珠子转着,怎么看,这方继藩都像是个冤大头:“这是好地,不卖,不卖的,说什么都不卖,没有十万二十万两银子,打死了都不卖。”

    张延龄坐在一旁,吓了一跳,兄长太狠了,开口就是十万二十万两银子。

    方继藩也懒得啰嗦,直接道:“五万两银子,当场交割,也懒得废话,若是不肯,我立即就走!”

    五万两银子其实方继藩都觉得多了,他不在乎钱,只要这块地。

    张鹤龄却是呆了一下,又与张延龄对视一眼,这人……疯了吧,五万两银子,你买西山那片荒地?这荒山里可种不出粮来。

    张鹤龄精神一震,立即大叫道:“五万两?我分明说的是十万二十万……看老夫和你爹是忘年之交的份上,十万两!”

    “噢。”方继藩板着脸:“原来如此,那么……打扰了。”

    见方继藩一副作势要走的样子,张延龄顿时急了,连忙笑起来道:“且慢,且慢,方贤侄,老夫素来久仰你的大名,晓得你聪明伶俐,哈哈,很佩服,很佩服,有话好好说,八万两,不能再少了,这是祖产啊,是祖产,想到要将这祖产卖出去,我心就疼得厉害,疼啊……这样罢,西山那里的地,方圆有十四里,虽说都是山,不过在山脚下还有一处庄子,土地肥沃的很哪,足足有上千亩,八万两,一并给你了,权当交个朋友,你的父亲,和老夫是过命的交情,问题是,你有钱吗?”

    方继藩有些心动了,西山且不说,山下还送一个庄子,这敢情好,可以用做对无烟煤的加工,这价钱,其实是很坑的,说穿了,西山就是一座荒山,价钱当然可以谈,可对方继藩而言,这却是一座金山,和他们扯皮没什么意思,随即摇摇头道:“我现银不多。”

    一听没钱,兄弟二人的脸色骤变。

    方继藩则是笑呵呵的继续道:“可小侄有地,都是上好的良田,你看,地契都带来了,还有宝钞……”

    张延龄和张鹤龄眼睛都直了,他们屏住呼吸,突然有一种突如其来的幸福感,这幸福感令他们有些眩晕。

    过了没多久,方继藩便背着手从出张家的时候,张家兄弟则亲自将方继藩送了出来。

    张鹤龄显得很感慨,很是亲切地拉着方继藩的手道:“贤侄,有空常来啊。我们是世交,要常走动,不要生疏了,我这个人比较耿直,从不喜藏着掖着,总而言之,老夫喜欢你。”

    方继藩噢了一声,怀里揣着西山的地契,一下子觉得自己底气足了。

    邓健垂头丧气地在外头候着,方继藩心情愉快地踢了踢他的屁股,神清气爽地道:“走。”

    外头依旧冷飕飕的,令方继藩口里喷吐着白气,万事开头难,现在拿了地,便算是走出了第一步了。

    他脚步轻快,已领着邓健转过了街角。

    张家兄弟依旧还倚门相看,虽是天寒地冻的天气,可张鹤龄却不觉得冷,良久,他长长的吐了口气:“方家的败家子,老夫很欣赏。”

    张延龄也是笑了:“哥,咱们……发财了?哈哈,一片荒地,竟换来了八万两银子,还是用田契来折价的,都是好田,要不,我们喝碗粥,庆祝一下?”

    张鹤龄红光满面,眼睛放出光芒,直到现在,他还是觉得做梦一样,那方继藩,果然是败家子啊,这样的好事,竟砸落在了自己兄弟的头上。

    只是,庆祝?

    张鹤龄思考了一会儿:“算了,还是省着点吧,可不要糟践了粮食。不过这个方继藩,不会有什么陷阱吧?”

    张延龄一听,吓得脸色惨然:“不对吧,不是都说这小子是个败家子吗,兄长,不要多虑,这是合该你我兄弟发财,方家父子,都蠢!哈哈……”

    看着张延龄笑得合不拢嘴的样子,张鹤龄才放下了心,老神在在的颔首点头:“这个少年郎,老夫很欣赏他。至少,他比他爹要强!他爹太小气,磨磨蹭蹭,才不甘不愿的掏钱,还是他痛快,我喜欢痛快的人。”

    …………

    坤宁宫。

    自从莫名其妙的在詹事府,被方继藩说了一通胡话,要让公主注意身体之后,张皇后心里,是不屑于顾的。

    方继藩的名声,她大抵听说过一些,嗯……有些糟糕。

    这个小子,肯定是说胡话。

    可虽是如此,被方继藩一提醒,张皇后总觉得心里膈应,毕竟是自家女儿,张皇后也只此一女,心里就怕有这么个万一来。

    所以她从一开始的不屑于顾,渐渐开始变得有些焦虑,忍不住暗暗的想,这小子真是个乌鸦嘴,连带着自己的眼皮子,竟也跟着跳了。

    于是忙命人去请太医来。

    弘治皇帝听闻张皇后当真请太医去给公主问诊,不由笑了,取笑道:“方继藩这个人,倒是有几分小聪明,不过他历来喜欢胡说八道,这些胡话,听听便是了,不必挂在心上。”

    七八个太医,开始忙碌起来,少不得还是望闻切问那一套,倒是令公主显得烦恼的样子,微微皱起鼻子,任他们摆布。

    张皇后只是浅笑,瞥了一眼公主,方才道:“陛下,这叫关心则乱,哀家怕的,就是这么个万一,虽是知道那小子胡说,可让太医们问过了诊,不就放心了吗?”

    见弘治皇帝露出倦意,显然是方才在暖阁里批阅奏疏,身子乏了,便移步至他身后,轻轻为他捏肩,一面道:“陛下说此人有点小聪明?”

    弘治皇帝微微一笑:“其实此人,朕也摸不清,哎,不说这些。”

    张皇后善解人意,并没有多问。

    片刻功夫,为首的太医院掌院周蓉上前:“禀告陛下,禀告娘娘,公主殿下,身子无碍,凤体康健的很。”

    这是几个御医都会诊得出的结果,而周蓉作为太医官,而且他已到了古稀之年,只需看他花白的须发,便能给人一种无以伦比的安全感。

    弘治皇帝轻轻一笑:“朕就知道。”

    张皇后还是微微有些担心:“当真无碍吗?要不要再查一查?”

    周蓉一听,忙道:“娘娘万万不可因为一个黄口小儿胡言乱语,便乱了方寸,臣等在太医院,为宫中效劳数十载,不敢自称神医,却也算是略有心得,臣已和几位太医细细的诊视过,臣敢担保,绝不会有差池。”

    张皇后听罢,才长长吁了口气,嫣然一笑:“周卿家,本宫并非是质疑太医院的意思,好了,卿等退下吧。”

    周蓉心里略略有点儿不舒服,说实在的,就因为听了一个黄口小儿胡说八道,却如此大张旗鼓,这令他感觉到了一丝侮辱,毕竟宫中贵人都是千金之躯,所以几乎每隔一些时日,太医们都会检查一番,防范于未然。自己在半月之前,就曾诊察过公主殿下,那时并没有发现什么问题。假使是宫外杏林的某个神医,发出警告倒也罢了,偏偏……是个叫方继藩的家伙。

    此人周蓉也略有耳闻,就因为这么个败家子胡言乱语,便如此大张旗鼓?

    只是在御前,他也不好发作,而且南和伯,也不是他一个医官能惹的,因此也不敢腹诽什么,行礼,正待要告退。

    几个太医,也各自收了药箱,预备要走。

    张皇后倒是嗔怪起来:“陛下,方继藩还真是胆大包天,口无遮拦……”

    她的话里,很有几分责怪的意思,公主是自己的心头肉,换做是谁,被人说你女儿有问题,只怕心里都不舒服。

    弘治皇帝微笑,却是一叹:“你是不知,南和伯就这么个儿子,且还得了脑疾,平时呢,本就喜欢胡说八道,这是他的本性,朕堂堂天子,难道去和他计较?倘若是别人,这般的放肆,这叫其心可诛。可他嘛……朕若是责罚他,就显得斤斤计较了。”

    张皇后不由嫣然一笑,颔首,似乎觉得有理,宫里怎么可能和一个混小子计较呢?于是唏嘘道:“如此说来,南和伯也是可怜……”

    一阵唏嘘,却在这时,寝殿里的宦官突然发出了惊叫:“殿下,殿下,您这是怎么了?殿下……”

    却是转瞬之间,见方才还好端端的公主,突的脸色带着绯红,突得抬起纤纤玉手抚额,启着薄唇贝齿,刚想要说什么,却一头栽倒在了疯榻上。

    宫中大乱。

    “来人,来人!”

    张皇后见女儿如此,已是面如土色,立即道:“传太医,立即传太医。”

    弘治皇帝急得跺脚,忙不迭站起,厉声喝道:“方才不是还说身体康健吗?”

    宦官们七手八脚令公主平躺在榻,片刻之后,以周蓉为首的太医官们去而复返。

    一听到公主殿下昏厥过去了,周蓉吓了个半死,战战兢兢,进了殿里,便感受到了陛下那焦灼又愤怒的目光,他忙是上前诊视,一群御医,围着凤榻,仿佛大难临头一般,又经过了望闻切问之后,周蓉却是傻了眼。

    “如何?”弘治皇帝焦急的看着公主,厉声喝问。

    “这……这……方才还好好的,怎么就突然发作了呢?老臣……老臣万死,想来……想来……或许是殿下染了风寒。”其实,这确实和风寒症状很像,可周蓉底气有些不足,因为发作的太突然,而且事先没有征兆,最重要的是,现在他若是再信誓旦旦,倘若再有个好歹,想来,何止是他这太医官到了头,怕是连性命都难保。

    弘治皇帝哪里听不出的话外之音,什么叫做或许是染了风寒,现在自家女儿都病成了这个样子,怎么可能有或许之类的字眼,弘治皇帝急得发抖。

    一旁的张皇后面色惨然,猛地,她想起了什么:“方继藩前两日,口称……公主要注意身体,莫不是……莫不是他早看出了症状,若是他能看出症状……”

    弘治皇帝立即道:“传,传方继藩,骑快马去,让他快马入宫!”

    这寝殿里,霎时杀气腾腾。

    周蓉等人,吓得魂不附体,忙是装模作样的继续诊视,他们其实都是极高明的大夫,只是现在突然遭遇了如此紧急的状况,虽各有自己的诊断,可毕竟没有太多把握,方才就因为信誓旦旦,而差点掉了脑袋,现在若是再将话说的太满,这不啻是拿自己性命开玩笑了。

    于是众人各自相互对视,都是面面相觑,拿捏不定主意。

    ……

    方继藩刚从张家兄弟买了地回来,放下了心,谁料还没回家,便被人半途截住,接着直接有人预备了快马,领着入了宫。

    即便是过了午门,也没有人让他下马步行,一路疾驰,至坤宁宫。

    在这半路上,方继藩心里就明白,宫中突然出现了紧急情况,而且召自己入宫,那么……一定和公主殿下有关。

    想到要救人,他哪里敢怠慢,等进了寝殿,便看到许多宦官和女官聚在这里,乌压压的,都是手忙脚乱,弘治皇帝则是背着手在这殿中来回踱步,显得极为焦虑。

    方继藩上前,还没开始打招呼,弘治皇帝便正色道:“方卿家,你前日为何说公主气色不好?”

    大概是听到了动静,坐在榻上,缳首垂泪的张皇后也抬眸起来,凤眸泪光点点,我见犹怜状,方继藩竟有些认不出她了,上一次见她,还是举止端庄,雍容华丽;可今日,却面如雨下,憔悴无比。

    张皇后抬眸,看着方继藩便道:“你既知道秀荣气色不好,而太医们也没看到什么异色,那么,你是不是知道她害了什么病?”

    公主殿下,果然是病倒了。

    张皇后的意外之意是,你方继藩说公主殿下气色不对,要注意身体,想来,你应当知道这犯的是什么病,那么……就你了!

    张皇后满怀希望的看着方继藩,反而显得方继藩有些不好意思,张皇后则见方继藩有点不知所措,便自以为是方继藩露了怯,不由心生出些许的绝望,这方继藩看着如此年轻,还只是个孩子,小小年纪,怕是连医书都没看过,还指望他能治病?

    其实方继藩倒不是吓住了,而是惊诧于历史上的细节竟是如此的吻合,他忙道:“臣想看看公主殿下的病情!”

    事不宜迟啊。

    张皇后略一迟疑,与弘治皇帝对视了一眼,他们显然对于方继藩有所顾虑。

    只是……

    眼下御医们束手无策,也只好死马当活马医,让方继藩来试一试吧。

    方继藩上前,便见几个御医在榻前窃窃私语,他大抵看了看躺在榻上的公主,公主面上通红,显然是高烧所致,方继藩试着伸手在她额上抚了抚,一旁的宦官顿时惊恐地咳嗽道:“咳咳……不要乱摸。”

    说着,连忙在公主的额上垫了一块香帕,才道:“这样就可以了。”

    方继藩眼睛都直了,隔着香帕来试体温,那我特么的要把脉的话,是不是还得拿一根线来做媒介,引线把脉?

    “摸啊。”宦官催促。

    方继藩不摸了,道:“摸不来,不摸了。”

    “你……你……”宦官瞪他一眼。

    “不过……”方继藩背着手,高调地宣布:“我已知道公主害了什么病了。”

    语不惊人死不休!

    其实不需要把脉和抚额方继藩也知道,关于这位公主殿下的夭折,后世的学界有过讨论,认为她这是一种较为特殊的病毒性感冒引起。

    这个时代即便是王公贵族,或是天潢贵胄,却因为对病理的认识不清,有时一个感冒从而致命,也是常有的事。

    一听方继藩竟已找出了病因,几个御医停止了讨论,纷纷围拢上来。

    弘治皇帝和张皇后也焦急地走上前,定定地看着方继藩。

    虽是被这么多人盯着,但是方继藩脸皮厚习惯了,依旧还保持着信心满满的样子。

    周蓉深吸一口气,看着嘴上无毛,显然办事不牢的方继藩,不由有些狐疑,自己束手无策倒也罢了,方继藩这个家伙,显然更不靠谱,公主殿下的病,可不是开玩笑的啊,大家都在一条船上,出了差错,大家都要玩完,谁都跑不掉。

    大夫这个行业,靠的可是经验,方继藩有经验才有鬼了。

    周蓉道:“方公子既有论断,那么还想请教,公主殿下所犯的,是什么病?”

    方继藩心里踟蹰了,总不能说是病毒性感冒吧?得想想才好,有了……

    “这是脑疾。”

    “脑疾?”周蓉一头雾水,不对,这不像是脑疾的症状,脑疾会高热吗,你把老夫当白痴?他定了定神:“方公子何以有此论断?何况老夫看方公子并未把脉,就如此言之凿凿,是不是太过武断了?”

    他提出了这个疑问,令方才还有一些希望的弘治皇帝顿时泄了气,张皇后更是缳首,轻拭眼泪,心里更加绝望。

    方继藩则是信心满满地道:“我方继藩十几年来研究脑疾,再熟悉不过,所以一看便知,哪里需要把脉。”

    周蓉等人顿时吹胡子瞪眼,这样吹牛,你不害臊吗?

    便连弘治皇帝和张皇后,也都怒视着方继藩,到了这个时候,十万火急,你还瞎掰?

    好在周蓉提出了所有人的质疑:“方公子年纪不过十数岁,却研究了十数年,这……未免言过其实了吧。”

    “你懂个P!”方继藩却是理直气壮地道:“其实是被研究。”

    “被研究?”老御医有点儿恍惚,无法理会方继藩的意思。

    方继藩似乎觉得这老御医实在有点不开窍,很努力地想到了一个词:“久病成医。”

    “呼……”虽然很不靠谱,可是久病成医这四个字,周蓉却是懂得,久病成医……嗯……是有这么一句话,可是呢……靠谱吗?他咳嗽了一声,看了看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冷着脸看方继藩:“方继藩,这不是你开玩笑的地方。”

    在弘治皇帝严厉的目光下,方继藩依旧信心十足地道:“请陛下放一万个心,相信微臣便是,微臣是那种不靠谱的人吗?”

    “……”弘治皇帝沉默了。

    因为他看到方继藩的额头上,分明写着‘不靠谱’三个大字。

    张皇后泪水涟涟,只是低泣。

    女人啊,真是麻烦……

    方继藩心里摇摇头,昨日见张皇后还是雍容华贵,荣辱不惊,可遇到了儿女的事,便方寸大乱。

    他不再犹豫,直接卷起了袖子,道:“劳烦请人给我笔墨,我要开方子了。”

    御医们又都抬头看着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最终叹了口气:“去取笔墨。”

    方继藩之所以有这信心,是因为他看过相关的论文,其中就曾说过,其实公主殿下的病,并非是无解的,在明朝的条件之下,完全可以借用一些现成的药物做到药到病除。

    他俯着身,一气呵成地写下了一个药方,随即就交给了周蓉。

    周蓉大抵看过,都是一些平常的药物,可上头没有写服用,于是对方继藩道:“敢问方公子,这药如何煎服?”

    方继藩歪着脖子想了想,好像那论文里没有关于这样的介绍,于是正色道:“我也不知道,你自己看着办吧。”

    这句话,差点没让这周蓉噎死,臭不要脸了,你这样还好意思冒充大夫?医界之耻啊!

    可他是真的没办法了,只好仔细琢磨了一二,跑去和其他几个御医商量。

    方继藩则道:“得散热,快,解衣,取湿巾擦拭身体,都愣着做什么?这点小事都做不好?人命关天,你们为什么一点都不将公主殿下的性命放在心上呢?”

    好一通忙活下来,方继藩才发现自己才是多余的,他被一群宦官和女官带着一副嫌弃的样子,然后直接赶了出去。方继藩恍然大悟,公主要散热,所以自己自然得扫地出门,我去,这算不算过河拆桥?

    几个御医去抓药和煎药去了,既要散热,弘治皇帝自然也得乖乖的自香阁中出来。

    见弘治皇帝忧心忡忡的样子,方继藩勉强笑了笑:“陛下且放心,臣不是吹牛,臣下了药,定能药到病除。”

    其实药效如何,方继藩也不敢十拿九稳,不过到底能不能药到病除,却也急不来。

    既然继续留在这里是多余的,方继藩看时候不早了,便向弘治皇帝请示告辞。

    此时的弘治皇帝,只满心的担忧着女儿的病情,眼看着这女儿的命已去了一半,方继藩开的药,十之八九也不太靠谱,御医们又束手无策,可他还是尽力温和地对方继藩道:“方卿家,有劳了。”

    方继藩便行了礼,徐步出宫。

    其实,他觉得弘治皇帝这个人,人品确实是实在的,作为皇帝,即便急到了这个份上,对自己也还算友善,倘若是其他人,八成要威胁自己一番,若是公主治出了什么问题,便找自己算账云云。

    方继藩临行时,瞥了一眼失魂落魄的弘治皇帝,那操劳过度的脸,更显忧虑,他伫立着,双肩却因沉重的压力,而显萎靡。

    如此过了两日。

    弘治皇帝几乎两宿没有合眼,他怅然地坐在香阁之外,几剂药下去,可女儿却依旧昏迷未醒。

    他抬头看着月,万千的愁绪涌上心头。

    当初的自己,是爹不疼也没有娘的孩子,虽说是天潢贵胄,却在这冷宫之中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便遭了万贵妃的暗算。

    可现在,自己有了儿女,儿子朱厚照,现在勉强使自己放心了一些,可女儿朱荣秀,眼看着……怕是不成了。

    这小冰河期带来的寒冷在夜里格外的刺骨,弘治皇帝不知觉间,竟觉得眼里湿润了,他一声叹息,却还不忘去安慰侧坐一旁,已是哭得眼睛微肿的张皇后。

    弘治皇帝轻轻地抚了抚张皇后的背,道:“月娥,你已十几个时辰不曾合眼了,这里有朕,秀荣吉人自有天相,定会转危为安。”

    张皇后幽幽摇头,她尽力的强笑,或许是害怕自己继续抽泣痛哭会引起弘治皇帝更大的忧心,她吁了口气,幽幽道:“几个御医都已说了,方继藩并非是大夫,他的药,十之八九,也是无用的,那周御医已很委婉的说,秀儿,只怕是……熬不过去了。”

    弘治皇帝怒道:“这些庸医,到现在还敢逞口舌之快,胡言乱语!朕决不轻饶他们!”说着,却又重重地叹了口气,这大明天子,此刻却全无九五之尊的样子,眼角豆大的泪滑落下来:“朕只恨不得以身代秀荣,她还只是个孩子啊,朕这辈子吃过许多苦,可上天若是垂怜,这苦俱都加在朕的身上就可以了,为何要让朕的女儿……”

    说到这里,已是哽咽不能言,只是握着张皇后的手抽搐颤抖。

    却在这时,那香阁里,一个宦官急匆匆的跑了出来,他的声音,打破了这月色下的沉寂:“陛下,娘娘,娘娘,公主殿下……醒了……醒了!”

    “醒……醒了!”弘治皇帝不可置信的豁然而起。

    也顾不得张皇后,疾步冲进了寝殿,便见在这寝殿里,无数的御医和宦官俱都涌在了凤榻前,便听到自家女儿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声音:“我……我饿……”

    “快,快,取粥水来……”周蓉像是一下子,焕发了生机,这两日他一直觉得自己的脑袋好像随时不会在自己的脖子上,每天如丧考妣,可现在……仿佛一下子,有了希望。

    “居然当真是脑疾,神了,医书上说,脑残者,无药医也,现在看来,太过武断了。”

    “神医啊。”有人啧啧称奇。

    “久病成医,竟比吾等沉浸医理数十载都要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