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继藩入了暖阁。
他心里已有些不妙了。
弘治皇帝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这眼神,很值得玩味。
方继藩面色如常,正色道:“臣……“
弘治皇帝摆摆手:“太子就跪在外头吧。”
“是啊。”方继藩心里发毛:“太子可怜巴巴的,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不过陛下责罚他,一定有其道理,所以他毫不犹豫的就跪了,外头冷,也不知道太子殿下娇弱的身子,受得住受不住。”
弘治皇帝居然乐了。
方继藩一看弘治皇帝笑了,便也呵呵的笑起来。
弘治皇帝道:“他皮糙肉厚,想来受不住的,朕确实考虑过这个情况,方卿家身子才是娇弱的很,朕才让你进暖阁里来,是怕你受不住了,来,方卿家,太子跪了,你是否站着?”
“啥,啥意思?跟我有什么关系?”方继藩心里想,自己是无妄之灾了,我有做什么吗。
“陛下。”方继藩道:“却不知陛下,何故……”
弘治皇帝冷冷目光渐冷。
方继藩心里翻江倒海,尼玛,狗皇帝,你不讲道理是不是,有话,你特么的说啊,你装什么装?你以为我方继藩怕了你?呵,我方继藩是穿越来的,皇帝有什么了不起,下跪?跪就跪,哼!
跪自己老丈人咋了,我方继藩男儿膝下有黄金,上跪天地,下跪父母,和自己的丈人!谁也别想拦我。
方继藩跪了。
一点脾气都没有。
他毕竟不叫方傲天,也不叫方日天。
“陛下……臣敢问……臣犯了什么罪。”
弘治皇帝捧起了《春秋》,不理他。
时间静止了。
可一想到,朱厚照跪在外头吃风,方继藩的心理平衡了许多。
萧敬面如死灰,想说什么,却是不敢开口。
………………
“刘公……刘公……”
内阁里,有人虎虎生风,快步而来。
来的乃是翰林大学士沈文。
沈文开心的不得了,方才他来待诏房办了点儿事,顺道,就来了。
刘健也是刚刚到了值房,才刚刚坐热,听到了沈文的声音。
翰林大学士,自然地位远比内阁大学士要低,没有实际的权利,可作为清流的表率,未来的前途,是不可限量的。
刘健正想找人来说点什么呢,一听沈文呼唤,朝一旁的书吏使了个眼色,那书吏会意,请了沈文进来。
沈文眉飞色舞:“刘公,有大喜事。”
“噢?”刘健不露声色:“何喜之有啊。”
沈文美滋滋的道:“刘公猜我穿着什么?”
刘健似乎回过了一点儿味来了,笑吟吟的看着沈文:“这不是陛下钦赐的斗牛服吗?”
“不是,不是。”沈文很嘚瑟,掀起大袖,露出了黑白相间的毛衣:“你再瞧瞧。实不相瞒,这是吾儿给下官织的,我那个孩子啊,沈傲你是有印象的,惭愧的很,这个家伙……没事,居然去做女红,织了一件这么个衣服来,这叫毛衣。当然,下官不是来炫耀这个的,而是发现了一个极可怕的事。”
“……”刘健哭笑不得,其实他也很想捋起袖子告诉沈文,其实老夫也有。
沈文在这里动静这么大,以至于李东阳和谢迁都被吸引了来。
沈文道:“刘公啊,这是毛衣,乃是用羊毛织造而成,你猜这么一件毛衣,价值几何?十两银子?三两银子?还是三百个大钱。”
刘健道:“六十文一斤,是吗?”
“……”这一次轮到沈文吃惊了。
刘健捋须:“你是想告诉老夫,这衣衫,异常的保暖,穿在身上,出门在外,哪怕是天寒地冻,也不觉得冷?更可怕的事,这东西,御寒的程度,不在皮货之下,且价格之低,前所未见。不只如此,产量还是极大?”
“没错了。”沈文道:“刘公……”
刘健捋开自己的大袖:“老夫也有一件,吾儿也织了一件给老夫。”
沈文顿时尴尬。
谢迁和李东阳都很吃惊。
为啥他们都有,我们没有?
刘健叹了口气:“你还想说,这么个东西出来,咱们大明的军民百姓,可就不愁这凛冬了?其实你这话没错。”
沈文在想:“这样的宝贝,对辽东可有大用啊,在那天寒地冻的辽东,各卫每年冻死,受了风寒的,都是不计其数,这太子和方继藩,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啊,此物的价值,不在红薯之下。”
刘健也颔首点头:“你说的有道理,军民百姓挨饿受冻,都是我等的过失,此物,确实有利于国计民生。”
“那得入宫报喜才是。”沈文正色道:“相比于那些乌七八糟的祥瑞,这才是真正的祥瑞,作为臣子,发现了此物,怎能不赶紧去报喜,刘公,咱们得报喜去。”
刘健显得犹豫,这太隆重了吧。
沈文急了:“这衣服暖和啊,还便宜,便是下官,也得置办几身这样的毛衣了,百姓们自不必待言,他们不受冻,这是天大的福气,怎么能不报喜?”
就在刘健踟蹰之间,外头又有书吏道:“刘公,太常寺曾少卿来了。”
刘健认识这个少卿,他的儿子……好像……
刘健苦笑。
他几乎可以想象,这些家伙,都会不约而同的来,在西山书院读书的子弟,有为数不少人父亲,都在庙堂吧。
到了这个份上,想赶鸭子上架,不去觐见也不成了:“那么……就去给陛下报个喜吧。”
李东阳道:“慢着,这毛衣,不妨我来试试。”
说了这么多,讲的这么神奇,李东阳也来了兴致。
谢迁激动的道:“那么,老夫也试试,沈学士,你的毛衣,脱下来。”
沈文有点舍不得,只得叮嘱:“此吾儿亲手织的,殊为不易,可要小心,莫磨坏了啊。”
………………
弘治皇帝看了片刻的书,他很沉得住气,偶尔,眼角的余光扫了方继藩一眼。
方继藩尝试着,学朱厚照从前一般,低声诶哟诶哟的装死,他甚至想过,自己该抚着额头,一头栽倒在此,造成昏厥过去的事实。
弘治皇帝徐徐放下书,朝萧敬道:“萧伴伴,将太子叫进来吧。”
弘治皇帝气消了一些,昨日虽是喊打喊杀,可今日敲打了一下,终究是有些不忍,他显得平和,又对方继藩道:“方卿家,你起来吧。”
方继藩忙道:“谢陛下恩典。”
站起来,假装自己的双腿不听使唤,故意打了个趔趄,面上沉痛无比的样子。
朱厚照大喇喇的进来,中气十足的道:“父皇,儿臣来了。”
弘治皇帝似笑非笑的打量着朱厚照,语气和缓的道:“怎么样,外头冷吗?”
朱厚照想了想:“本来是想说冷的。”
“………”方继藩只听他说本来二字,便晓得自己今日肯定被这家伙坑死。
朱厚照随即又道:“儿臣若说外头冷飕飕的,儿臣身子受不了,吃了大亏,父皇定会心生怜悯,于是数落一顿儿臣,这事也就揭过去了。”
弘治皇帝眼里写满了震惊。
他算是被这个逆子折服了。
到了如今,不见他痛哭流涕的求饶,居然在这里和自己有板有眼的讨论这个……
弘治皇帝冷冷道:“而后呢?”
他手在颤抖。
萧敬一般情况之下,观察陛下的喜怒,都是不看脸的,因为很多时候,陛下即便大怒,脸色也极平和,他看手,一看这手微颤,便晓得……要发作了。
朱厚照认真的道:“可今儿,儿臣想了想,觉得不能说冷,因为儿臣穿了毛衣来,若是说冷,岂不是说儿臣亲手织的毛衣竟是不能御寒?这是砸儿臣自己的招牌,所以……儿臣不冷,外头还没下雪呢,风也还不够大,得再过十几日,寒气真正来了,护城河都结了冰,那才是真正的冷,不过即便如此,儿臣还是不怕,因为儿臣……有毛衣!”
“……”方继藩很多时候,是很佩服朱厚照的。
比如他有时候就很坚持原则,为了坚持这个原则,他哪怕被弘治皇帝吊起来,打的嗷嗷叫,也绝不肯服输。
弘治皇帝的脸,霎时红了:“你说什么?你还敢提你做女红的事?”
朱厚照道:“是打毛衣,不是女红,女红是绣花针,这打毛衣,是这么长的针,都叫针,却是全然不同,父皇,这毛衣是好东西啊……”
弘治皇帝一口老血要喷出来。
跪了这么久,这个家伙,居然还是没有反省,居然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弘治皇帝龙颜震怒。
有错……可以,可有错而不改,这还是人吗?
萧敬一看,忙是道:“陛下,奴婢……奴婢有一言,太子毕竟年幼,何况,这女红之术,想来,太子也不甚懂,都是方继藩教授的。”
方继藩怒了,想说什么。
朱厚照却道:“胡说,谁说本宫不如他,你自己去打听打听,本宫织的最好!”
萧敬两腿一软,啪嗒跪在了地上,他……无话可说了。
弘治皇帝痛心疾首:“你……这个逆子啊!”
……………………
第四章。
弘治皇帝心情,大抵是经过无数次变化的。
起初的时候,是不喜,儿子做女红做什么。
那个时候,他是可以忍受的,是希望太子回头是岸。
后来,情绪开始累积起来,看着朱厚照兴高采烈的样子,这一切,都瞒不住弘治皇帝。
此时,弘治皇帝开始担心了,怕他误入歧途,太子,该有太子本应做的事。
不过即便如此,弘治皇帝也忍着,只是忧心开始加剧,他是太子啊,不是别人,是该找个机会敲打一下才好。
今日就是来敲打的,若说弘治皇帝对此特别的厌恶,那倒没有,更多倒像是某种忧虑之下的举措。
太子是未来的皇帝,天下人的福祉都在他的身上。
可现在,他真的怒了,勃然大怒,真是累教不改啊,这已不是做了什么错事的问题了,而是态度的问题。
朱厚照昂着头。
方继藩心里叹了口气,他没什么可说的。
弘治皇帝道:“来人!”
“陛下啊……”萧敬哭了,他觉得自己距离棺材又近了一步。
一个小宦官战战兢兢的来:“陛下,内阁大学士刘健、李东阳、谢迁,翰林大学士沈文,太常寺少卿曾子言,礼部主事……”
他报了一连串的名字,接着道:“他们希望能够觐见陛下,给陛下报喜。”
“报喜?”弘治皇帝正在盛怒之中,觉得讽刺,这个时候,还能有什么喜,气都气饱了。
他开口正待要说什么。
方继藩忙道:“陛下何不见见他们。”
萧敬也忙道:“陛下,等见了刘公等人,再责罚不迟。”
朱厚照昂着头,趾高气昂的样子。
“……”弘治皇帝忍不住:“朕……”
萧敬忙道:“快,外头冷,快宣刘公等人进来。”
他已是急于亡羊补牢了,此时索性大了胆子,连忙催促。
那宦官便再不敢怠慢。
弘治皇帝不得不收起怒火。
他眼睛依旧狠狠盯着朱厚照。
有外人来,他还需忍耐,所以尽力平和的道:“待会儿收拾你。”
朱厚照道:“父皇不讲道理。”
“……”
方继藩心里想,其实除了我爹之外,全天下的爹,十之八九都是不讲道理的,太子殿下还是太年轻,挨揍挨的少了啊。
却在此时,刘健等人进来,见到太子和方继藩竟也在,他们一个个笑吟吟的样子,尤其是谢迁,方才穿了毛衣,果然不冷了,嘚瑟的在外头转悠了两圈,开心的不得了,他硬说其实自己的家乡浙江也比京师要冷,京师的冷是风大,可干干的,不够刺骨,江浙那儿,不同了,那寒气是无孔不入,虽未必下雪,可那寒气迫人的滋味,真正是无法忍受。
所以他断言,江浙的百姓,也需毛衣。
众人拜倒,沈文率先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这么个开场白,令弘治皇帝脸色一愣,有一种难言的尴尬。
他深吸一口气:“何喜之有?”
沈文揭开自己袖子:“当然是太子殿下和定远侯二人不辞劳苦,织造出了毛衣,陛下,毛衣一出,活人无数啊,太子殿下贤名,迟早传遍天下,无数忍受风寒的军民百姓,心中都感激涕零,臣等与有荣焉……”
弘治皇帝一愣。
织造……
这和女红有什么分别?
这……算是讽刺吗?
太子不务正业,竟玩这个?
他看向刘健:“刘卿家,这是何意?”
刘健笑吟吟的道:“陛下啊,而今,天寒地冻,这天下,无数劳碌的百姓,即便是严寒之时,却也不得不出门劳作,民生艰辛啊,为了填饱肚子,这雪有三尺厚了,不还得出门吗?这些年来,各府各县报上来的奏疏中,为数不少,都是冻死在路边的遗骨,每年,不知多少人呢,无以数计。陛下爱民如子,当初,不也感慨过吗?”
弘治皇帝心里咯噔了一下……
冻死人。
在这个时代,是不可避免的。
甚至……这几乎已经可以算是正常的‘损耗’了。
每年一个县里,不冻死几十上百个,本地的父母官,都可以称得上是爱民如子了。
这些年,因为无烟煤的推广,这样的情况缓解了很多,可依旧还是不少。
毕竟,衣物是要银子的,寻常百姓,哪里舍得置办那些昂贵,且能御寒的衣物。
弘治皇帝颔首:“这与织造什么关系?”
刘健笑吟吟道:“当然有关系,御寒的衣物,不都是靠织造出来的吗?”
“……”
“陛下……”沈文有点急了,他道:“臣的儿子,给臣织了一件毛衣……”他来开了袖子,露出了那时尚的黑白纹理毛衣:“这是臣子沈傲,一针一线织出来的,他是个有孝心的儿子啊……”
沈文这家伙,或许是从前自己的儿子太渣的缘故,所以自沈傲开始成了一个正常人之后,恨不得每日都要向人炫耀一番,而今,这种炫耀,已经成为了习惯。
沈文继续道:“臣穿了这件毛衣之后,感觉到异常的暖和,其暖和的程度,绝不在皮袄之下,臣年纪大,有时出门在外,只冷风一吹,便觉得受不住,可今日,步行入宫,这一路,身子热烘烘的,陛下,您说,这不是一件宝贝吗?”
“臣的儿子,也给臣织了一件,臣子也是有孝心的。”
另一个又道:“禀陛下,臣子……”
能在陛下面前,让自己的儿子露露脸,是好事,国朝以孝治天下,这孝顺,比什么都要紧,让陛下知道自己有个孝顺的儿子,将来他们若是能金榜题名,进入仕途,未来前途也就不可限量了。
弘治皇帝微微一愣。
敢情,这人人都在做女红啊。
且都在给自己的爹织的。
这样一想,弘治皇帝脸色略略缓和,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方才过于激动了。
莫不是……这毛衣暖和,所以太子和大家一样,生怕他们的父亲染了风寒,所以亲手织造毛衣,是为了……
弘治皇帝看向朱厚照:“你的毛衣呢?”
虽语气还严厉,可心里,气都消了。
倘若如此,这只是单纯的孝心,反而是值得赞赏的事,再者,人人都织,太子为何不能织。
朕对太子,太苛刻了。
心里隐然有几分愧疚心。
朱厚照听父皇问自己毛衣,便道:“儿臣织了一件半了,一件是给太皇太后的,还有半件,预备给母后,若再织,还得织一件给妹子。”
“……”弘治皇帝无言。
道理是这样的道理。
有好东西,当然要赶紧着孝敬太皇太后,这是孝心可嘉。
至于给他母后,也说的过去,即便太子送给自己,自己还不肯要呢,非要给张皇后才安心。
最后,送给公主,自己最心疼的,便是朱秀荣了,天气冷,她又时常喜欢去林苑里赏梅,这……也应当的。
问题在于……
听着,还是刺耳。
方继藩兴冲冲的道:“臣也织了一件,可是臣的父亲,远在贵州,贵州那地方,即便是冬日,也不畏寒的,暖和着呢,要不,臣的孝敬陛下?”
弘治皇帝尴尬的脸色,才稍稍缓和了一些。
“噢,看来……”弘治皇帝故做轻描淡写的道:“看来太子殿下惦念着太皇太后,这……也难为他有孝心啊,方卿家,朕承你的美意,有劳了。”
方继藩忙道:“臣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莫说是织衣,就是前头有一个火坑,陛下让臣跳下去,臣皱一皱眉头,臣的名字倒过来念,叫藩继方。”
弘治皇帝微笑:“诶,原来竟是一场误会。”
他很尴尬,看着不解的众臣,随即冷冷的瞪了萧敬一眼。
萧敬打了个冷颤,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陷入了一个更可怕的境地,这不但得罪了太子殿下,还让陛下认为自己成了惹是生非之人,这是……两头不讨好啊。
他欲哭无泪,忙拜倒:“奴婢万死。”
“陛下……”却在此时,刘健朗声道:“此衣能保暖御寒,其实并不稀奇,老臣等人之所以来报喜,是恭喜陛下,更是因为,太子贤明之故。”
太子不是孝心,是贤明?
弘治皇帝看了一眼朱厚照,他很多时候,都无法将朱厚照和贤明二字沾上边。
可这句话,是出自内阁首辅大学士之口,意义就完全不一样了。
内阁首辅大学士,乃是百官之长,某种意义而言,他所代表的,乃是百官的态度。
想要获得百官认可,实是不容易的事啊,想想大明这么多代天子,哪个不是变着花样,被这些臣子和读书人们花样的黑,就算不敢直接骂做昏君,可拐着弯,或是用各种春秋笔法,又或各种野史,骂了你你还以为人家在夸你呢。
而现在……自己都未必能被真正百官服气的说一声贤明。
他朱厚照,何德何能,居然也有资格,郑重其事的,被称之为贤?
弘治皇帝惊讶的说不出话来:“刘卿家,是否太过誉了。”
………………
第五章送到,跪求月票,月底了,大家给点支持吧。
刘健郑重其事道:“陛下可知,此物,价值几何?”
弘治皇帝显然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听刘健问起,双眸不禁眯了起来,很是认真的问道:“卿家但言无妨。”
刘健笑道:“铜钱,不过百钱而已,百钱对于寻常百姓而言,不少,可也不多,足够承担的起。
他停顿了一会,继续娓娓道来。
“比起那动辄数两银子的皮货,有了此物,陛下,百姓们便多了一个御寒的选择,这……岂不是天大的喜事?百姓所求,不过吃饱穿暖而已,人吃饱了,穿得暖和了,才不至饥寒交迫,太子殿下会同定远侯,弄出这毛衣,对天下百姓而言,这叫广施恩惠,足以称之为贤了。”
百钱……
还可以御寒……
“卿等可否给朕细细看看。”
弘治皇帝顿时打起了精神,双眸放光,像是看了宝贝一样的。
弘治皇帝认真起来。
他想知道,这百来个大钱的衣物,到底是什么样子。
沈文犹豫了一下,倒也不客气,脱去了外头罩着的斗牛服,便露出了那斑马状的毛衣。
弘治皇帝细细看看,毛色很好,无数的线缠绕在了一起,有点类似于……锁甲……
样式很新颖,不过这都不是重点,这一针一线,线团紧密,层层叠叠……弘治皇帝在凝视了之后,便看看向方继藩,认真的问道:“方卿家,你的衣呢?”
这意思是说,你不是说送朕毛衣吗?拿来。
方继藩不好意思的道:“臣暂时穿在自己身上。”
“脱来。”弘治皇帝一点都不客气,他现在迫不及待的想试试这毛衣,真的如众人所说的那般神奇,穿着暖和无比?
“……”方继藩无语凝噎,万万想不到,自己第一次脱衣,是为了皇帝。
他乖乖去了偏殿,免不得借了一件宫里的袄子给自己穿上,这才将这毛衣捧着到了暖阁,小心翼翼,宛如捧着至宝。
“陛下,这一针一线,都是臣亲手编织而成,历时半月,耗费心血无数,臣为此……”
弘治皇帝让人取了毛衣,拿在了手上观察着:“怎么穿?”
朱厚照主动请缨:“儿臣来。”
看上去很恭敬。
弘治皇帝似对他有所愧疚,颔首点头。
朱厚照上前。
萧敬小心翼翼为弘治皇帝先宽衣,朱厚照很不客气,直接毛衣套上弘治皇帝脖子。
“……”
弘治皇帝有点感觉了,是窒息的感觉。
很狼狈。
老脸憋红:“咳咳……”
本想说轻点,朕的脑袋。
可这些话,却又不能说,只好忍着。
朱厚照几乎是粗暴的狠狠一套。
呼……
没套进,反而卡在了弘治皇帝的脑袋上。
朱厚照却是一点也不慌,而是解释道:“父皇,第一次穿,是如此的,慢慢就好了,一回生二回熟,父皇且别急,儿臣就快好了。”
“……”弘治皇帝憋着,这种眼睛陷入黑暗,任人摆布的感觉,很不好受。
终于……世界恢复了光明,毛衣终于套进去了。
弘治皇帝的脸格外红,整个看上去很是难受,他沉默了一会,才长出了一口气,抬眸看到了朱厚照一张担心的脸。
“父皇,你无碍吧,这第一次……”
“嗯。”弘治皇帝没有多言,只是轻轻点头。
毛衣彻底的穿好。
和所有人一样,起初有些不适,可很快,弘治皇帝便觉得身子有些热乎乎的了,他朝宦官道:“熄了炭火。”
宦官忙是将炭火熄了,弘治皇帝舒展了一下腰身,不适感渐渐少了,浑身上下,异常的暖和。
他低头,看着身上歪歪斜斜的纹理,还有那杂乱无章的针脚。
弘治皇帝有点蒙。
暖和是暖和,可是……
“方卿家,为何你的毛衣,和他们不同?”
“一样的。”方继藩显得尴尬,人家都是正宗的囚服,弘治皇帝所穿的,却像丐衣。
怪不得自己啊,自己已经很认真了,可这世上,总还有天赋二字。
弘治皇帝脸拉了下来,尤其是看了一眼沈文的毛衣,再低头看看。
果然……便宜没好货。
难怪方继藩如此激动的要将毛衣送上。
可能说什么呢。
弘治皇帝捏了捏毛衣的衣襟,这儿刺的脖子有些痒痒,不过综合的感觉,还是很不错的,以后穿个高领的毛衣即是了。
他站起来,面带期望的说道:“走,出去走一走吧。”
带着众人,走出了暖阁,外头冷风嗖嗖,弘治皇帝不觉得冷,他身子孱弱,若是以往,突然遭了如此风寒,势必会有所不适的,可如今,却没有这样的感觉。
弘治皇帝乐了,忘掉了这毛衣的其他弊病,竟是忍不住夸赞起来:“果然很暖和啊,太子……”
朱厚照上前:“儿臣在。”
“这又是方卿家的主意吧?”弘治皇帝似笑非笑。
朱厚照重重点头:“没错,是他的主意,他鬼主意多,儿臣帮衬了一点儿。”
弘治皇帝颔首,瞥了方继藩一眼:“方卿家确实是鬼主意多了一些,就是动手的能力差了很多,你们天天窝在西山说知行合一,你是有行而无知,方卿家是有知而无行。”
大抵的意思是,太子你丫是个智障,方继藩这个家伙,则是个废物。
当然,这只是阴谋论上的理解,弘治皇帝未必是这个心思。
弘治皇帝又道:“不过念在方继藩有疾,这倒可以理解,方卿家,你这毛衣,朕收了,往后朕就穿这一件,这是你的一片苦心。”
方继藩感慨道:“陛下圣明啊,人人都以华美为荣,而陛下却不看表面,而务之以实,这是极不容易的事,臣能得遇陛下此等明主,真是三生有幸的事。”
朱厚照脸抽了抽,毛衣织不好,废话倒是很多。
弘治皇帝乐了:“这毛衣,产量如何?”
方继藩道:“镇国府正在赶工期,一定想办法,以最低廉的价格,迅速占领市场……不,迅速将这实惠的取暖之物,送至千家万户。”
弘治皇帝心里舒坦了,他越发觉得,自己一遇到太子的事,关心则乱,事后想来,才知是错怪,心里不禁懊恼,便道:“镇国府……剿倭寇、织毛衣,嗯,还有办书院兴学,这些,太子和方卿家,都是功不可没,你们好好干吧,往后,凡有什么事,朕来替你们做主。”
他迎着风,像是穿着雨鞋的孩子为了试一试雨鞋的效果,故意要踩一踩水洼一样,只恨不得这寒风来的不够大,天气还不够刺骨。
身子,依旧还是暖烘烘的。
………………
朱厚照和方继藩几乎是逃也似得,从宫中出来。
方继藩回到西山,王金元已来报喜了,朝着他兴奋万分的说道。
“少爷,少爷,咱们的展示,大获成功,哈哈,许多商家都来订货了,有多少,他们要多少。”
王金元眉飞色舞,而今,咱们只需尽力生产便是,生产的越多,利头越大。
方继藩对此,早在意料之中。
“那你赶紧,想办法雇佣妇人,有妇人肯来此织造的,可携其丈夫一起来西山落户,只要她的丈夫手脚不残,西山总能给他们安排一点儿事做。”
“至于纺织的机器,得在改良一下,此后也要大规模的制造。下个月,我要日产一万斤,到了明年开春,要能做到日产五万斤。”
这个数目,很吓人了。
五万斤啊,还是日产。
不过想到这巨大的需求,且只此一家,别无分号的垄断经营,王金元自然清楚,就算到了夏日,人们不穿毛衣了,可这些织出来的毛线,也不愁销路,不是很快,又可以入冬了吗?何况,现在最大的需求,反而是在大漠,在辽东,眼下满足的只是京师而已,可往后,就说不准了。
王金元忙道:“小人明白,不过……这作坊里,生产之事,小人插不上手啊。”
这是他最懊恼的。
王金元是西山的大总管,无论是煤矿,是农家乐,哪怕是西山和屯田千户所的后勤供应,都是他一手包办的,没有他办不成的事,他也享受这种呼风唤雨的感觉,在西山,自己地位越重要,少爷越是离不开自己。
随着方继藩地位的水涨船高,王金元是看明白了,自己得抱着少爷的大腿,打死都不撒手。
可唯独那纺织作坊,却是密不透风,完全不能为他所掌控,这令他很有几分挫败感。
方继藩冷冷看着他:“想进去管理?这还不容易,切了自己,便没这烦恼了。”
王金元咯噔了一下,脸色苍白如纸,干笑道:“这……这东西对小人而言,虽已没什么大用了,可……可毕竟是祖宗传下来的,不可,不可。”
方继藩便道:“纺织的作坊,都给三娘料理,她现在或许还有些生疏,可慢慢的上了手,也就好办了,我看得出,他是个精明能干的妇人。”
王金元彻底的死了心,突又想起了什么:“少爷,唐伯虎今早的书信到了,提了一个叫戚景通的人,即将入京面圣的事。”
戚景通……
方继藩乐了:“知道了。”
天上下起了鹅毛大雪,北边的边镇告急,可就在此时,却有两个人联袂至京。
宁波知府温艳生,与镇国府备倭卫副千户戚景通二人抵达了京师。
他们先至礼部报备,随即,便有宦官来,召二人觐见。
温艳生对于这京师一行,心情显得很平静,他没什么太大的欲望,对他而言,加官进爵,宛如浮云,人这一辈子,到了他这个份上,其实够了。
至于戚景通,心里却是感慨万千,不久之前,自己还是待罪之臣,转眼之间,却又已成了有功之臣,这身份转化实在太快,因而,此番陛下召见,他固然激动,可来这京师,他还有一个更大的目的。
二人入宫时,已至正午,弘治皇帝在暖阁里,见二人风尘仆仆,上下打量了他们一番之后,便微笑道:“两位爱卿辛苦了。”
他很好奇,转眼之间,宁波府从水深火热,接连遭遇了倭患和大旱,可转眼之间,倭患已经缓解,备倭卫立下赫赫功劳,宁波府也是大治,据说百姓开始富足起来。
之所以弘治皇帝没有叫上唐寅和胡开山,这是因为,这二人和方继藩有关联,在他看来,方继藩调教出来的人,水平是很过关的,反而是这戚景通和温艳生,却有太多令他想要深究的地方。
他们是如何和唐寅等人协作的呢,他们,又有什么担当?
弘治皇帝看着戚景通和温艳生,这二人,除了温艳生有点肥胖之外,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来,给二位卿家,赐坐。”弘治皇帝显得很温和,对儿子和对大臣,他完全是两幅面孔。
宦官给二人取了锦墩,温艳生和戚景通坐下。
弘治皇帝看了看天色,便开口说道:“此时是正午,两位卿家,还未用饭吧,正好,朕也该用膳了。”说着,朝萧敬使了个眼色。
片刻之后,宦官们便取了酒食来,这一次弘治皇帝是要招待两个有功之臣,自是美味佳肴,山珍海味。
戚景通抬头看着弘治皇帝,有些拘谨。
温艳生无欲则刚,便只是微微一笑,取了筷子,先是取了一块肉片,放入口中,只稍稍的沉吟片刻,便又取了调羹,舀了一口汤,轻轻喝了一口,却又将调羹放下。
弘治皇帝见他再不动筷子,自己吃了几口,垫了肚子,方才道:“温卿家怎的不吃了?”
他心里凛然,或许,是因为今日这御膳过于丰盛,温艳生这样的读书人,崇尚节俭吧。
此人……
弘治皇帝越发觉得如此,毕竟温艳生所穿的官服,一看就很简朴,显得陈旧。
温艳生见皇帝问自己,便不徐不慢的开口道:“回陛下,这御膳所用的食材,无一不是山珍野味,实是不可多得,可是……却不合臣的口味。”
“哦?”弘治皇帝挑了挑眉,失笑的问道:“卿家,此乃御膳房烹制,也不合卿家口味吗?”
温艳生摇头,感慨起来。
“真是糟践了如此大好的食材啊,这御膳,只讲究了色香,所有的花样,都放在了外形上,看是好看,颜色,也五彩缤纷,令人赏心悦目,唯独这口味,就说这鸭吧,鸭以油多著称,如此重的油膏,当先用炭火,烤其皮,将其油膏榨出,再用一些清淡的作料食用,味道方能入口。可这御厨,居然反其道而行,将这油腻之物,与豚尾乱炖,反而加重了油腥,用料太多,尤其是酱料太多,反而使鸭没了鸭味,这也是失策,真是暴殄天物啊。”
说着,他停顿了一会,偷偷瞧了弘治皇帝一眼,见弘治皇帝并未不悦,便继续说道。
“陛下若是按臣方才所言的来炮制,臣敢保证,如此好鸭,一旦出炉,其皮绝无肥腻,反而酥脆香美,其肉油而不腻,倘是伴上一颗大葱,那就更加齐活了,实乃人间美味,妙不可言也。”
戚景通本来是饿了的。
只是在御前,不敢放肆罢了。
可现在,他立即做出了古怪的表情。
怎么说呢,这一路北上,跟温艳生在一起,他都处于饥饿状态,每到了一处驿站,驿站的人员置办了酒菜,可温艳生都不满意,品评一通,结果得出来,这酒菜就是垃圾。
戚景通饿是饿,可这么一听,便觉得索然无味,起初还吃的蛮香,于是学温艳生所说的那样细品,诶呀,果然是垃圾,吃的一点滋味都没有,整个人便没了食欲。
可这一路,乘船时看到了河里的鱼,温艳生便要感慨一番,这是啥啥啥鱼,此鱼若如何如何,味道又会如何,听的戚景通流涎三尺,偏偏一路要赶路……
今日,本以为可以好好吃一顿,结果……
他也放下了筷子,他恨温艳生,温艳生提高了他对食物的品味,人也变得挑剔起来,以至于现在宁愿吃白饭,也不愿吃那些看上去恶心无比的食物。
他叹了口气,无言。
弘治皇帝这么一听,低头看了御膳,竟也觉得索然无味起来。
弘治皇帝皱着眉头凝视温艳生,忍不住问道:“温卿家对美食,竟如此精通?”
“哪里,臣公务闲暇时,就好琢磨这些。”温艳生忙道:“陛下见笑了。”
弘治皇帝一挑眉:“这美食,毕竟是杂学,何必要花心思在上头,人吃五谷杂粮,能填饱肚子即可。”
温艳生却是摇头,很是郑重的说道:“陛下,臣斗胆进言,陛下此言诧矣。”
弘治皇帝一愣,笑了,他倒是很想听听,温艳生有什么道理,便笑着问道:“朕倒很想一听,温卿家的高见。”
温艳生肃容道:“天下的食材不知凡几,若是不晓烹饪,这便是糟践食材啊。大明以孝治天下,可也崇尚的是节俭。陛下,您想想看,倘若这同样的食材,有人做出来,味同嚼蜡,使人食之无味,更有人索性就弃之不食,那么,这是不是浪费呢?可倘若还是那原来的食材,烹饪出来,却是人间美味,军民百姓们,不但能借此果腹,还能吃的好,吃的香甜,这岂不是物尽其用吗?”
“天下的事,最怕的就是琢磨。诚如造器一样,同样的一块铁,造出来的刀锋利,则使我大明王师杀敌时,能事半功倍,这……是不是一桩功劳。可若是敷衍了事,粗制滥造,最终,一柄刀,却可能害死一个人,千千万万柄刀,便会害死千千万万人,这千千万万人被害死,大军就要溃败,则江山不保。”
“烹饪也是如此,臣将它当做天大的事来琢磨,去研究它的特点,去研究如何烹饪它,这本不可以吃的食材,添入了其他食材,或许就可以吃了。本是味同嚼蜡的东西,人们却爱吃了,这……就是物尽其用的道理,否则,又何尝不是奢靡浪费呢。”
温艳生越说越起劲,便开始滔滔不绝起来。
“就如这一大桌膳食一般,看上去,排场很大,可吃进肚里的又有多少呢?那么,这又何尝不是浪费?臣研究食材,所合的,正是圣人‘温良恭俭让’的道理,所谓节俭而爱人,也正是此理。倘若陛下今日所赐御膳,用臣的方法来烹饪,陛下和臣等都爱吃了,其实,这也是一种节俭啊。”
“……”弘治皇帝听着有点懵,一双眼眸很是诧异的看着温言生。
最后,哂然一笑,你们读书人真厉害,什么事,都能讲出一番大道理,偏偏……讲的居然还很有道理。
弘治皇帝竟然被说服了,笑呵呵的问道:“宁波府百姓,如今生计如何?”
温艳生不禁认真的开口道:“宁波府上下,现在吃不起米,只好以大黄鱼为食,许多百姓,对黄鱼,已生腻了,于是改食鲸肉,臣前些日子,研究了一些烹鱼之法,在宁波府推广,才勉强使大家,又对大黄鱼有了些许的兴趣。”
“……”弘治皇帝又被震惊到了,憋着脸凝视着温艳生。
吃不起米,你们吃鱼?
温艳生见弘治皇帝惊讶,便又说道:“而今,宁波府渔业蓬勃,百姓们多以贩鱼、杀鱼、造船为生,生活,已有了极大的改善,正因如此,所以价格较高的大米,无人问津,许多人用大米来折算缴纳税赋,宁波府府库的米已是堆积如山了,是往年的三倍有余。”
三倍……
弘治皇帝愣住了,深深的皱眉沉思。
其实这是可以理解的,米价高,没有人吃米,可是米怎么办,官府不是要抽税吗,既然如此,干脆就将这没人吃的米,用官价来抵税,横竖不吃亏。
官府呢,也乐意于如此,所以现在大米,在宁波府,只成了人们用来纳税的谷物,譬如有人要贩卖黄鱼,沿途则进行抽税,按大明律,采取的是十抽一的税制,可官府不爱收鱼,商贩也不愿拿鱼出来交税,那就折算大米好了,大米的官价高嘛,官府免去了鱼的后期处理问题,而百姓们,也乐于如此。
弘治皇帝无言,他以为,一个政绩卓著的地方父母官,必定是苦大仇深的样子,为民做主嘛,衣衫褴褛不说,还得尖嘴猴腮,见了自己,会大谈百姓的疾苦。
可眼前这个知府,心宽体胖,开口就是烹饪之道。
偏偏,居然还极有道理。
他乐呵呵的样子,倒显得很诚实,说起宁波所发生的事,也算是如数家珍。
弘治皇帝已有点儿懵了。
真是……闻名不如见面啊。
可弘治皇帝转念一想,即便不是衣衫褴褛,不是苦大仇深,能使军民百姓,都安居乐业,能吃饱喝足,便是善政,何须讲究这个,至于这温艳生,反而显得很实在。
弘治皇帝道:“那么下次,朕便想试一试温卿家的厨艺。”
温艳生道:“臣可以试一试。”
弘治皇帝又看向戚景通:“戚卿家。”
戚景通却没温艳生这样的淡然,而是战战兢兢的样子,忙是拜倒在地:“臣在。”
弘治皇帝道:“你自蓬莱水寨,调至宁波水寨,可有什么心得。”
戚景通毫不犹豫道:“臣没有心得,臣不过是奉镇国府之命行事而已,镇国府强,臣则强,镇国府弱,臣则弱。”
弘治皇帝微微皱眉:“是吗?这样说来,卿家的意思是,这都是镇国府的功劳。”
“这是定远侯的功劳。”戚景通道:“臣等虽在宁波,可这水寨如何新建,需招募什么样的人,如何操练,如何作战,配备什么武器,乃至于,水寨如何维持日常所需,如何赈济灾民,如何捕鱼,这事无巨细的事,都是定远侯定下来的,他于水寨而言,便是孔明在世,臣等,奉他之令行事,按着他的方子去做,这才……一次次立下的功劳,臣哪里敢居功……这一切,没了定远侯,臣等不过是一群废物而已。”
弘治皇帝深吸一口气:“方继藩为何没有和朕说?”
孔明在世……
就方继藩……
似乎……还真有点。
至少这家伙的主意太多了,简直堪称妖孽。
只是……他真不像诸葛亮啊,怎么看着,像蒋干?贼头贼脑的。
不过弘治皇帝还是龙颜大悦了,心里虽是吐槽,可这方家出了这么个家伙,还是很令人欣慰的。
弘治皇帝看了一眼戚景通:“卿等此番都有功劳,一个治民有功,一个剿贼有功,你们说说看,朕该如何赏赐你们?”
温艳生和戚景通忍不住对视了一眼。
随即,温艳生淡然一笑,他真的对功名利禄,没有丝毫的兴趣,因而显得恬然。
反观戚景通,却开始思虑了起来。
他从前乃是指挥,是朝廷从三品的武官,如今被贬官成了区区的副千户,说实话,而今陛下问要什么赏赐,他只需请陛下饶过自己当时在鹏来水寨战败的责任,官复原职,想来不在话下。
可他还是沉默了。
这是自己的志向吗?
又或者……请陛下赐自己一点钱财。
钱财……又是自己想要的吗?
他沉默着,突然拜倒在地,道:“臣初时至宁波水寨时,心灰意冷,自知自己战败,乃待罪之臣,此生都不得重用,一辈子,也只能混沌的度日。直到,臣看到了定远侯的兵书,看到了那兵书之后,臣为定远侯所臣服,臣那时甚至在想,世上竟会有如此奇人。”
“直到后来,臣按此兵法操练军士,愈发觉得,这排兵布阵之法,可谓妙用无穷,可谓是醍醐灌顶,臣彻底的服了。臣当时就在想,倘若臣能为方家门下之狗,亦是幸运的事啊。只是臣自知自己不过是粗劣的武夫,而定远侯门下诸子弟,最差的一个,那也非臣不可及,在定远侯眼里,臣若尘埃,不值一提。陛下……能否容请陛下格外开恩,臣不要丝毫的赏赐,宁愿一辈子,做这副千户,只求陛下下旨,让定远侯收臣为弟子,若能如此,臣此生无憾。”
说着,叩首。
武人就是武人,没有读书人那般的扭扭捏捏,我就要做定远侯的候,咋的啦?
弘治皇帝沉默了片刻,脸色凝重:“卿家既已求到了朕的头上,那么,朕便下一道旨,也无妨,只是你需知道,强扭的瓜,它不甜,倘若方继藩看不上你,朕下旨又如何,他若是阳奉阴违,朕也拿他没有办法。”
戚景通深吸一口气,似乎下定了决心:“若如此,臣无话可说。”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接着看向了温艳生:“温卿家呢?”
温艳生笑吟吟的道:“臣年纪大了,终日只求饱食而已,能为陛下效力,一展平生所学,已是足慰平生。其他的,臣不愿去想,须知人若是心思多,就难免有烦恼,有了烦恼,便食不甘味,臣想留一个好胃口。”
“……”
真是个怪人啊。
可偏偏就是这个怪人,拿了不少的私商和宁波府私通倭寇的贼人,也是他,不露声色的,让宁波府上下安居乐业。
当然,这背后有宁波水寨的帮助,可即便有宁波水寨,若是没有一个干练的父母官,也不可能顺利的解决当时的许多问题。
弘治皇帝微微一笑:“这是卿家的志愿吗?若如此,朕对卿家另有安排,好了,两位卿家,想必也乏了吧,早些去歇息吧。”
戚景通已是大喜过望,激动的热泪盈眶。
这些日子,他每日想的,就是见一见那传闻中的定远侯,而今,这八字有一撇了。
他和温艳生告辞出宫,到了午门,戚景通下意识的揉了揉肚子,突然想到:“诶,我们又没吃饭吧?”
温艳生淡然笑道:“猪食一般的饭菜,吃什么?”
戚景通很想吐槽他,这猪食二字,实是有点大逆不道,可温艳生就是如此,我行我素,他只好道:“说的也是,这一路来,听温府君教诲之后,卑下便一点胃口没了,见了什么,都嫌弃。可……还是有些饿啊。”
“不如,我们寻个客栈,点两碗白饭,勉强垫垫肚子?”温艳生道。
“不成。”戚景通道:“我得去见定远候。”
“好吧。”温艳生微笑:“这位定远侯,老夫也是慕名已久,急盼一见,你我同去吧。”
……………………
方家来了客人。
是寿宁侯张鹤龄以及建昌伯张延龄,还有就是周家的周腊。
周腊在关外吃了亏,身子已经养好了,不知和时,和张家人厮混在了一起。
他们两家人都是皇亲国戚,据说是因为周腊被鞑靼人围了,当初的仇怨,一下子烟消云散,张皇后自然命张家兄弟,趁着这个时候,前去周家慰问。
张家兄弟很实在,人死如灯灭,居然很痛快的备了七两银子的礼,去了周家,陪着周家那位鄞州候,也就是周腊的大父好好的唏嘘了一番。
而今周腊回来,作为礼数,周腊也不得不去张家回礼,周腊带去的礼物不少,他们周家,当然是要面子的。
于是乎,张家兄弟拉住了周腊的手,死死都不肯撒开,两家人几乎是流着眼泪,互道衷情,当天夜里,还不肯周腊走,要秉烛夜谈,周腊那天,饿的发晕,这身子还很虚弱呢,在张家足足吃了一天的红薯粥。
周张两家,开始热乎起来,如胶似漆。
今日登门,是为了毛线的事。
见了方继藩,张延龄便啪嗒啪嗒的流眼泪:“日子没法活了,真的。”
“……”方继藩木然的看着他表演。
张延龄捂着心口,一副要昏死过去的样子:“可怜啊,我们兄弟二人,还有周贤侄,真可怜,说是皇亲国戚,可宫里太小气了,家里的地,没多少,也养不活这么多口人,每日吃糠咽菜,舍不得放盐,吃着吃着,眼泪就落进了碗里,便当盐吃。”
周腊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太夸张了,虽然他是打算来求人的,可张延龄这般,过了头。他想开口,张鹤龄站在他身后,偷偷掖了掖他的袖摆,提醒他不要多嘴。
方继藩听的肝肠寸断,不是同情,而是吓的。
张家兄弟什么人,他会不知,突然跑来哭,这是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啊,他们想打啥主意了?
“来,给客人们杀一只鸡,好好款待,你们没听见吗?他们快饿死了,不,杀三只,我方继藩是个够朋友的人。”
张延龄和张鹤龄忍不住吞咽口水,美滋滋。
张鹤龄咳嗽一声:“方贤侄啊,其实,我们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不是为了来吃你家鸡的。”张鹤龄显得语重心长,不过看原本得了吩咐去吩咐厨房杀鸡的邓健驻足,以为还有什么后话,他忙道:“当然,这鸡也要吃,来都来了嘛,贤侄又是好客的人。”
“……”方继藩突然开始对自己人品,变得无比的自信起来。
张鹤龄坐下,笑吟吟的道:“其实我们来,是为了一件天大的事。”
“吃鸡?”方继藩眼睛眨了眨,看着他们。
张鹤龄脖子一甩,大义凛然,一身正气的道:“此事,比吃鸡还要重要一点点!”
比吃鸡还重要的事。
方继藩这一下子认真了,不禁正色道:“还请寿宁侯指教。”
“我们要出海!”张鹤龄掷地有声的道:“这事儿,是我们三个私下里琢磨出来的,眼下,出海是国策,我们是皇亲,就更该为皇上分忧,我思来想去,这事儿,得寻你,你点了头,我们便跟着徐经出去。”
一席话张鹤龄说得好轻松,一点心里压力也没有。
“……”
可方继藩却是震惊了,他们……要出海?
你们莫非以为,出海是游戏吗?
张鹤龄一见方继藩不乐意的样子,便立即追着不放了。
“方贤侄,你说你肯不肯吧,你若不肯,老夫不要这张老脸了,从今往后,便和兄弟卷了铺盖来,住在你家里,吃你的、喝你的。”
他大义凛然,尤其是说到了吃你的喝的你的时候,一旁的张延龄哈喇子都流了下来。
方继藩震惊了,世上还比自己还不要脸皮的人,看来他还是小瞧了张家兄弟,他也是很无奈呀。
因此他朝张鹤龄郑重的说道。
“出海很辛苦?”
三人纷纷摇头,异口同声的回答道:“我们不怕苦。”
方继藩忍不住道:“甚至危险重重。”
“不怕,不就是死吗?”张鹤龄拍案,义正言辞:“死有轻重,能为咱们大明而死,我张鹤龄三生之幸,我们想好了,此番,要立下功业,绝不能让人看轻。”
方继藩依旧摇头。
他几乎可以想象,倘若太皇太后和张皇后知道这三个家伙去作死,他方继藩肯定完了。
男人和妇人不同,妇人是不讲道理的,所以方继藩虽然隔三差五,去挑衅一下皇帝陛下,可他实在没胆子,去和妇人开这等玩笑。
“啥意思?发财就不带上我们啊?”张延龄开始虚张声势,怒气冲冲的样子,不过心里有点没底,或许是因为害怕方继藩,所以虽是声色俱厉的样子,可身子却很实诚的,下意识的朝后退开了一步。
“发财,发什么财?”方继藩懵了。
“还想瞒着我们。”张延龄气咻咻的道:“你以为我们知道,极西之地,号称黄金之国,那三宝太监,留下来的天下舆图你没看见吗?嘿嘿,别说你不知道,那大岛上,还专门标注了,有一座地方,叫做旧金山,相传那儿,到处都是黄金,走在地上,金子如石头一般,弯腰就可以拾取,方贤侄啊,老夫的为人如何,你不知?我哪里对不住你?你也不想想,当初你骗我那西山的地,事后,我说了啥吗?我说啥了?“
张鹤龄也义愤填膺起来,西山啊,那是永远抹不去的痛,多少午夜梦回,多少次风雨交加的夜晚哪。
他瞪着方继藩,竟是威胁道:“是啊,现在你是发财了,你不寻思着带我们兄弟发财,还有咱们的周贤侄,你一个人想吃尽独食?哼,你到底肯不肯让我们去,你不肯,别怪我们割袍断义,从此之后,大家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别说认识我们。”
方继藩笑了:“好啊,现在开始,我不认识你们,再见。”
方继藩不傻,这事儿,他真爱莫能助,当然,他也知道,这两兄弟想出海的原因了,发财啊,这两兄弟想发财想疯了,至于周腊,也不知是受怂恿,还是也有发财的心思,又或者是想证明给别人看,自己不是废物。
总而言之,他们盯上旧金山了。
方继藩毫不犹豫的拒绝,倒不是反对他们去,大明最缺的,就是这等要钱不但不要脸,而且还不要命的主,后世歌颂的大航海精神,不就是一群这样的人,乘坐着船,到天涯海角,去寻找财富吗?
方继藩不让他们去,是要撇清自己的责任,至于他们自己,想什么法子去,这就和方继藩无关了。
所以,割袍断义就割袍断义,大家很熟吗?
张鹤龄生气了:“很好,想不到你竟是这样的人,方继藩,你我算是完了,以后别叫世叔,走!”
他气冲冲的要走。
见自己兄弟还坐在那儿一动不动。
张鹤龄怒了:“还楞在此做什么?走啊!”
张延龄巴巴的看着自己的兄弟,委屈的道:“哥,鸡还没吃呢。”
“……”张鹤龄脸色的怒气挂着,面色僵硬,他似乎在天人交战,很努力的,他才回过神来,而后,他沉默了,坐了回去,淡淡道:“吃完鸡再走。”
方家杀了三只鸡。
远远的,就闻到了鸡的香味。
一只鸡熬汤,两只鸡做成了酱油鸡,四人上座,张家兄弟不理方继藩,当先撕了鸡腿,到一边啃。
周腊倒没啥胃口,很是诚恳的朝方继藩说道。
“方贤弟,我是想出海,我是皇亲国戚啊,可这皇亲国戚,却成日圈在此,一辈子庸庸碌碌,我想着,心里不甘哪。大丈夫活在世上,当建功立业才是,便连杨彪那彪子,都能立下赫赫功劳,我脑子比他好,也学过骑射,读过书,怎么就不如他?张家两位世叔说的好,出海,不出海,怎么长见识?不出海,怎么建功立业?我可不想活到了最后,行将就木时,对着塌边的儿孙们,却连话都不知该说什么,嘱咐他们什么呢?嘱咐他们不可和自己一样,成日混吃等死?”
他说着,居然很有感触,眼睛都红了:“不成,我得建功立业,大丈夫提三尺剑,周游天下,为国尽忠,诛杀不臣,即便是死,也和你没有一点干系。”
张鹤龄撕咬着鸡腿,支支吾吾的点头:“说的太好了,男人不发财,活着不如死了,明知天涯海角有金山银山,却还窝在家里吃红薯粥,这样的人,活该他受穷八辈子,我不怕死,我死了,还有我兄弟给咱们张家留后,我兄弟也死了,我还有儿子,儿子若死了,我还有一个侄子,张家死不绝。”
“哥。”张延龄一面啃着鸡腿,一面泪流满面:“你不是说海上不会死的吗?你别吓我。”
张鹤龄瞪他一眼,呵斥道:“住嘴,吃你的。”
张延龄便哭哭啼啼的继续啃着鸡腿。
方继藩笑呵呵的道:“别生气,别生气,又没谁拦着你们出海,你们全天下嚷嚷,当然,是没人肯让你们出的,陛下若知道,肯吗?张娘娘你,太皇太后,她们会肯吗?有些事,越是嚷嚷,越是办不成,你们懂我意思了吧?”
张鹤龄眼里一亮,似乎看到未来发财的日子,嘴角微微嗫嚅着:“你的意思是……”
方继藩立即道:“我什么都没说,别冤枉我。”
张鹤龄抚掌:“哈哈,我懂了,我懂了,哈哈,我不说,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是吗?你说的是……”
周腊眯着眼:“我也渐渐明白了什么。”
张鹤龄开心的道:“这样看来,我得早做准备才是,实不相瞒,我藏了几个地窖的红薯呢,不知在海上能不能吃。”
“还得带一些亲信家丁去,带着武器。”周腊精神奕奕。
方继藩不做声,要埋头吃鸡,可一低头……
有点尴尬了。
张鹤龄怒了,狠拍张延龄的脑勺:“吃吃吃,你就知道吃。”
桌上,只剩下残羹冷炙。
张延龄委屈道:“哥,你让我吃的呀。”
方继藩感慨道:“没事,算了,别计较。”起身:“送客。”
方继藩显得不近人情,此时,还是要避嫌才好。
方继藩最讨厌别人和自己一样,天天蹲在家里混吃的能死的了,大明朝,还需要无数仁人志士来拯救啊,张家兄弟就算是一坨*,又何尝没有用处呢?至少总还可以给大明的基业施施肥料吧。
张鹤龄气的脸色胀红,恨不得将自己的兄弟吊起来抽一顿。周腊倒是心满意足了,他心里已经开始琢磨起来,偷偷溜上船去,需要预备多少行囊,和多少武士。
方继藩将他们送出去。
张鹤龄道:“出海之期是何时?”
方继藩正色道:“什么出海之期,这是军国大事,岂能你们刺探,我是万万不会告诉你们,十一月初三,咱们大明的舰船,将在天津港扬帆出海的,你死了这条心吧。”
“呀。”张鹤龄惊讶的道:“十一月初三,这就不是这几日吗?糟了,糟了,幸好知道的早,如若不然,都没办法事先准备。”
方继藩白了他一眼。
三人便告辞而去。
方继藩正要回厅里去,转过身,身后有人殷切的道:“恩师……”
方继藩好奇的回头,便见一个军汉,热泪盈眶的跪在了自己身后,朝自己深深一礼:“学生戚景通,拜见恩师。”
“……”方继藩震惊了,最近好像流年不利,咋都没出门在外,就都碰到一群这么不要脸的人。
这……算是碰瓷吗?
站在军汉身边,是温艳生,温艳生看着年轻的方继藩,也是呆住了。
这位传闻之中,才高八斗,满腹经纶,人品贵重,允文允武的人,竟是年轻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这样的人,五百年才能出一个吧?
戚景通。
他就是戚景通。
看着这个汉子。
方继藩动容了。
戚继光他爹啊。
方继藩上前,立即搀扶着他,要将他扶起,并且很是从容的开口道:“原来是戚千户,快快请起。”
定远侯,永远是不按套路出牌的。
以至于跟在方继藩身后的邓健,也早已习惯了,他一脸的麻木,好像……少爷无论做啥,都很有道理的样子。
戚景通愣住了。
从唐寅和胡开山的口中,他深知,定远侯是个极骄傲的人,他任何人都瞧不起。
任何人,在他眼里,都是渣,哪怕是唐侍学那样能金榜题名,名列一甲,且还立下大功劳的人。
这样的弟子,谁是他的恩师,都该四处夸耀对吧。
可定远侯偏不。
据说,有弟子只考中了二甲进士,定远侯还一顿狠抽呢。
自己是个粗鄙武夫,还只是个区区副千户,说实话,在方继藩面前,真的蝼蚁一般。
可看着方继藩和颜悦色的样子,亲自要将自己搀扶起来。
戚景通死死跪着,不肯起来。
方继藩心里想,说来惭愧啊,借了你儿子的兵书,这才有了宁波水寨,偏偏这些事,自己不能对外说。
我方继藩是个三观奇正的人,若不是为了打击倭寇,会嫖你儿子的书?不,是剽窃你儿子的书?
所以,对待戚景通,方继藩心有戚戚,这是他高贵的道德观在作祟,总觉得盗版不好,人们应该支持正版,写书的人,不易啊。
戚景通却是愣住了,看着方继藩和颜悦色的样子,感动的一塌糊涂,激动的整个人都在发颤。
人世间,就是这般的没有道理,一个见人都亲热的人,他对你亲热,你不会觉得有什么问题,反而觉得是理所当然。
可一个天煞孤星,逢人就声色俱厉,唯独对你这小人物如沐春风,这一下子,宛如心底的干柴被方继藩引燃,顿时火蹿起,呀,好大的火。
一股股的暖流,瞬间袭遍戚景通的全身,戚景通眼泪哗啦啦的落下,激动万分。
“恩师若不容学生,学生便是死也不起来,学生蒙恩师施以兵书,得以从区区戴罪之臣,而立下战功,这些功劳,统统是恩师的功德。学生已觐见陛下,肯定陛下下旨,收我戚景通为徒。我戚景通……”
戚景通这么一个大军汉,说到了动情之处,呜哇一声便泣不成声,抽泣着,哽咽着开口说道。
“我戚景通是个粗人,自知配不上恩师,可学生哪怕只做方门一条走狗,这辈子便知足了,还望恩师,能给学生一个侍奉的机会。”
方继藩连忙摇头:“不可,不可,我当不得你的恩师,说起来啊,我惭愧的很。”
邓健在身后,身躯一震。
少爷……居然谦虚起来了。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啊。
温艳生在旁暗暗点头,不错,不错,少年人才高八斗,还如此谦虚,难得,难得。
戚景通却是很执拗,非常坚定的道:“此番来京,拜入师门,乃是学生毕生之愿,恩师不认我这学生,学生便长跪不起。”
“……”
这个世界疯了,还是他疯了?
大哥,我方继藩,也是一个有羞耻心的人啊,剽窃了你儿子的兵法,我还有脸认你做门生,我方继藩……一辈子堂堂正正……
可做不出这等事呀。
“恩师……”戚景通却是不干了,他紧紧抱着方继藩大腿,滔滔大哭。
方继藩皱眉看着他,心里顿时觉得内疚万分,可这种事呢,他不可能说出来,因此,他深深叹了口气:“恩师我是不敢做的,你做我师兄吧。”
戚景通身躯一震,自己何德何能,这是开玩笑嘛?
他摇头,果断拒绝方继藩的要求。
“什么师兄,学生怎么配?恩师不要玩笑,就遂了我的心愿吧,这辈子,学生做牛做马,侍奉恩师。”
方继藩背着手,一声叹息。
人生……真是寂寞啊。
“好吧,既如此,戚景通,往后,你入了我门,要争气。”
戚景通大喜过望。
这恩师,拜的值啊。
他不嫌我的出身,对我这般客气,和唐师兄比起来,他待我,更情真意切。
一念至此,戚景通心里更是暖洋洋的,想想看,唐师兄他们,哪一个不是比自己更加清贵,可据说,徐经师兄入门的时候,还是从楼上跳下来,恩师才勉强同意的,当时的徐师兄,已是贡生了,而自己区区一个副千户,算什么东西,武人到哪里,不需低声下气。
可是……
恩师……仁义啊。
他兴冲冲的随方继藩入了厅,郑重其事的行了拜师礼,连束脩都准备好了,献上了束脩之后,便自觉地站在方继藩身后。
方继藩坐着,他站着,一点都不客气,很快带入了自己的角色。
方继藩问明了他的字号,叫世显。
此时温艳生才来见礼:“下官宁波知府温艳生,见过侯爷。”
方继藩朝他颔首点头:“我也听说过你,你是个不错的人。”
“哪里,哪里,下官当不起这不错二字,下官在侯爷诸门生面前,宛如萤火之光,不敢和日月争辉。今日恰逢其会,侯爷收下了一个弟子,下官倒要恭喜了。”
方继藩不禁乐了,淡淡开口问道:“此番入京,你们是来述职的,怎么,和陛下说了什么?”
“只说了一件事。”温艳生道。
“愿闻其详。”方继藩对这温知府印象不坏,这个家伙,面色从容淡然,不会因为自己的恶名,而表面恭顺,而暗中,有其他的情绪。也不会因为自己位高,而刻意的巴结讨好。
“吃!”温艳生斩钉截铁的道。
“……”方继藩愣了一下,突然他想起了他的鸡,然后他想起了自己的鸡好像没吃多少,全让张延龄那混蛋吃了。
最后……
好吧,没有最后了,因为方继藩饿了。
“与其说吃,不如先吃了再说。温知府既然在御前都谈吃,可见温知府是个极爱吃的人,正好,我饿了,你也饿了吧,不妨,我们就先吃吧。”
温艳生不禁开口说道。
“这一路北来,下官吃的都不利索,不妨,就让下官献丑,为侯爷掌勺。”
“……”
方继藩已经对这个愿意主动请缨,要做厨子的知府……无言以对了。
大明多奇葩啊。
……………………
温知府张罗了一桌酒菜。
菜不多,三菜一汤而已。
方继藩尝了一口,顿时觉得有一种味蕾在跳舞的感觉。
温知府先酌一口黄酒,笑道:“想不到,侯爷家里,竟还有这么多牛肉,须知这牛肉,万万不可烧的熟透了,一熟透,味道便有些老,应将其切成小片,在热锅里一滚,立即上锅,稍稍掌握不住火候,便算是前功尽弃。这牛肉,作料放多了,反而失了其味,反而这股子肉香,是最难得的,怎么样,侯爷,还能入口吧。”
方继藩不断点头:“好吃。”
侧目一看戚景通,戚景通只是咽着口水,却不敢下筷子。
方继藩道:“吃啊。”
戚景通得了恩师的命令,他是饿极了,随即开始狼吞虎咽。
温艳生摇头,叹息道:“真是粗人啊,吃这牛肉,需抿一口温热的黄酒漱口,再吃,这温热的酒水与牛肉混杂,方才是人间美味。”
方继藩忙是喝了一口黄酒,突然道:“何不将黄酒作为作料,放进牛肉中蒸煮呢?”
温艳生一愣,随即眼中放光,乐了:“哈哈,以黄酒为料,侯爷真是聪慧,犹如鬼神啊,不错,下次可以试一试。”
他很高兴,兴奋的手舞足蹈。
这一顿,方继藩吃的肚子都撑了。
他突然有点抑郁。
以后该怎么办才好呢,好像自己开始变得挑食起来了。
再想起平时的食物,真是猪食啊。
戚景通吃的面红耳赤,不过他知道恩师喜欢吃牛肉,所以尽力不敢吃,多是择了一旁的烟笋吃,可即便如此,他也吃的开心。
酒过正酣,温艳生愉快的摸着自己肚皮:“终于,吃了一顿合口的饭菜,人在旅途,真是不易啊。”
方继藩则笑吟吟的道:“不知温知府会在京师留多久?”
温艳生想了想:“至少该有一月功夫啊,何况,也不知朝廷会不会有新的任用,一切都是未知之数。”
方继藩道:“本侯倒是很想请温知府帮一个忙。”
温艳生看着方继藩:“侯爷所请,下官敢不尽心竭力。”
“倒是不必尽心。”方继藩乐呵呵的道:“只需办一件事,那便是去西山,西山那儿,有许多奇异的蔬果,可是……它们该怎么吃,或者,如何烹饪出来,才更加好吃,却是一件令人头痛的事,温知府在,那就再好不过了,温知府可以尝试着,将那些新的食材试着吃一吃,编一部食谱来,到时,这些食物推广开时,温知府便功不可没了。”
温艳生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此乃下官毕生所愿,就算侯爷不提,下官也想试一试不可,下官不是吹嘘,管他是酸甜苦辣之物,只要吃了死不了的,我温艳生,都能将其制成美味佳肴。”
得了温艳生的保证,方继藩倒是放下心来。
吃货是一个民族延续的根基。
任何一个历史悠久的民族,势必能掌握无数种吃的方法。
吃饱喝足,各自离席,方继藩命人将温艳生送去西山。
对于戚景通,好吧,家里似乎又多了一个累赘,不过这不打紧,对于嫖了他儿子的事,方继藩良心至今有些疼,所以他决定了,戚景通可以敞开来吃,放心大胆的睡。
养着他,能让自己的良心踏实,其实这也是一种不错的选择。
镇国府。
朱厚照一身戎装,此时和方继藩凑在了一起。
镇国府是个闲散的机构,只在西山建了不起眼的一处衙门,里头除了几个书吏之外,再无别人,镇国府的招牌看上去很吓人,可这里,比之县衙还不如。
毕竟……朝廷没拨付钱粮,掏的不是公家钱。
因而一到了阴雨天气,堂里便淅沥沥的有点儿漏雨,工程的质量,很堪忧。
今日恰好下雨,雨水滴滴答答的落进来。
朱厚照看着这水帘洞,不禁有些惆怅,感叹起来:“老方,镇国府……太寒酸了吧。”
“将就着用吧,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方继藩显得有些尴尬,就这,也是花了三十两银子的啊,咋就会漏雨呢?
朱厚照龇牙,瞟了方继藩一眼:“多掏点银子会死?”
此等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人方继藩是最讨厌的,因此他自然是很不客气的反驳道:“那殿下为何当初不掏银子?”
“我……“朱厚照瞬间像斗败的公鸡,最后难以启齿道:“穷!”
方继藩无语了,瞅了朱厚照一眼,便道。
“穷你还有理了是不是?”
“好好好,咱们做正经事。”朱厚照匍匐在案牍,桌上,是一幅舆图,舆图上,是大明的九边。
此番……鞑靼人已南下,鞑靼汗的目标很明显,是希望直取大同,数万铁骑,也扫荡了大同的外围,大同告急,好在,明军早有准备,可即便如此,依旧还是吃力。
大明国力比之鞑靼人,要强十倍、百倍。
唯一的不足就在于,上百万的明军,却是沿着漫长的边境线,这一个个据点进行防守,到了大同,也不过是数万军马罢了。
而鞑靼人根本不必担心自己的后方,因为后方啥都没有,因而,他们往往可以将所有的力量,凝聚成一个拳头,直捣大明边境的一个点。
正因为这样的优势,明军虽多,可每一次和鞑靼人作战,大明也只能抽调一成不到的力量,和鞑靼人作战。
朱厚照看着大同,仔细的分析起来。
“鞑靼人一定屯驻在喜来峰附近,这里两面环山,是天然的屏障,正面便是大同关……这一次,若是不将鞑靼人打痛,下一次,他们还要来,大同关里的军马,是指望不上了,这些年武备松弛,我和你一样,都是很耿直的人,父皇这个人,成日沉浸在所谓文治之功里,武备却松懈了不少,本宫的大父,也就是成化先皇帝在的时候,官军尚还有一些作战的勇气,可到了现在,呵呵……”
一声冷笑。
方继藩的心都凉了,面上却是笑呵呵的:“是殿下耿直,别赖上我。”
朱厚照白了方继藩一眼,接着继续说道:“你少来装模作样,你是什么样的人,本宫岂有不知?好了,说正经事。既然官军指望不上,只能指望,咱们镇国府飞球营了。”
“老方,咱们的方法,到底靠得住靠不住啊。”
朱厚照看着方继藩,一脸期待的样子。
方继藩其实心里也没底,不过他依旧相信自己的办法还是有用的,因此他坚定的开口道:“现在制作的飞球,已有六十多台,操练的人员,也已有三百,趁此机会,给予对方突袭,可以试试,成功的把握很大。”
朱厚照颔首点头,他是相信方继藩的。
因此他又低头,看着舆图:“喜来峰,不对,这喜来峰……这儿,你看到了吗?这儿是一道峡谷,地形狭长,若是能将他们引到这峡谷这里,在施以突袭,鞑靼人便是想逃,也来不及了。”
方继藩低头,峡谷……
峡谷里拥堵,一旦遇袭,大军开始混乱,这峡谷的地形,对于一支混乱的军队而言,就是致命的。
“得吸引他们至峡谷不可,尤其是这一处隘口……这里接近大同关……”朱厚照皱眉,陷入了沉思,他狠狠道:“若是本宫在大同就好了,本宫亲自带一队人马,将他们吸引至这隘口,到时……”
方继藩摇了摇头,很是坚定的说道:“不对劲。”
朱厚照抬眸凝视着方继藩,眉头深深的皱了起来,忙是问道:“什么意思?”
方继藩想起历史上一件往事来,在历史之中,也就是朱厚照刚刚登基的时候,小王子曾带兵进犯大同,同时,大同发生了一件岌岌可危的事,大同的关墙,居然被火药炸塌了一边。
史料中的记录,语焉不详,想来,这定是小王子埋伏的内应,暗中收买了守军,并且在关墙之内,埋了大量的火药。
关墙一塌,小王子立即带人奔袭大同,也就是说,他就在这一处隘口。
幸好,当时的守军见关墙出现了缺口,竭力固守,与此同时,大宁卫朵颜部的铁骑到达,而大明的精锐尽出,这才使那小王子虽看到了这大同关墙上有了缺口,却又害怕被合围,不得已,退回了大漠。
现在的问题就在于……
历史上小王子所收买的细作,是否早就已经收买了。
而这一次奇袭,这些细作,是否会配合鞑靼人的行动?
一旦细作配合,炸塌了一处关墙,那么……几乎可以肯定的就是,鞑靼人势必会一鼓作气,抵达这一出靠近大同关的隘口驻扎,对大同,发起疯狂的进攻,因为只要破了大同关,这关里可有数万明军,有无数的粮草,再往南,更是一马平川,有数不清的财富啊。
甚至,他们可以重现当初土木堡之变,一路,杀至京师。
方继藩认真想了一会,便皱着眉宇说道:“殿下有没有想过,小王子,从来不是一个冲动的人,此次突然南下,或许,不只是他死了儿子这样简单。”
朱厚照愣了:“啥意思?他死了儿子啊,死了儿子,怎么就简单了?”
方继藩摇头,笑吟吟的道:“他固然死了儿子,可大漠之上,瘟疫、寒风、群狼、甚至是部族之间的仇杀,人命如草芥,人生下十个儿子,能活下来成活的,能有三四个就不错了。所以,死了也就死了,虽然悲痛,可也不至如此孤注一掷。再者说了,若是当时他震怒,可一路南下,也有一些日子,难道这半途上,还不够他清醒吗?按理他清醒过来,明知我大明势必枕戈以待,而他临时纠结的数万铁骑,十之八九,都讨不到便宜,可为何,他还要坚持来白白损耗自己的士兵呢?”
“你的意思是……”朱厚照看着方继藩,目光里满是错愕。
方继藩断然道:“唯一的可能就是……他一定有所凭借,这个凭借是什么?小王子是个极冷静的人,否则,这些年,他不可能一举击溃瓦剌部,渐渐一统大漠,他上次在锦州吃了亏,也不可能不吃一堑长一智。”
“什么凭借?”朱厚照很不解,深深的凝视方继藩。
“说不清。”方继藩故意卖关子:“或许,在大同,他有内应也是未必。”
朱厚照乐了:“大同里都是咱们汉军,他能有什么内应?难道还会有人私通鞑靼人不成?世上哪有人这般吃里扒外的,你是不是多虑了。”
方继藩心里摇摇头,方继藩深信,划分人的,不只是民族,还有利益,若是鞑靼人拿下大同,能让某些人得到天大的好处,那么势必会有人铤而走险。
方继藩道:“无论如何,得立即让飞球营至大同关一线做好准备。”
他和朱厚照商议了片刻。
到了正午,朱厚照肚子饿了。
方继藩笑了:“殿下,正好,咱们吃点酒菜,喝上一杯吧。臣这儿,有个极有趣的人,想让殿下见识见识。”
朱厚照没有见识到人,或者说,他虽然见到了人,可看到这个心宽体胖的温艳生,似乎并没有引起他太多的兴趣。
这样的官员他见得多了。
可他看到了菜。
一桌菜备好,首先,在他面前的是牛肉。
只是这牛肉……怎么有一股淡淡的酒香。
朱厚照迟疑着,取了筷子,夹了一片牛肉放入口中,顿时,味蕾开始被刺激,一股子带着鲜嫩的牛肉,再加上肉汁混合着些许黄酒的淡香在口中回荡。
朱厚照不禁道:“真香啊,这是什么牛肉,老方,比咱们砸死的牛,要好吃多了。”
方继藩憋着脸:“太子殿下别乱说,牛都是自己摔死的,宰牛书里说的明明白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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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种东西,叫做原则问题。
这原则倘若出了问题,可就是祸根了。
宰牛书有了,你还四处嚷嚷自己偷杀了牛,生怕别人不知道似得。
即便宫中怀疑你做了某些坏事,决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你这一嚷嚷,想不处置你都难。
这一点,朱厚照永远都学不会啊。
朱厚照吃的不亦乐乎,温艳生则也上了桌,怡然自得的自顾喝着小酒,吃着小菜,对于太子殿下,他没心情巴结和讨好,他是有功之臣,哪怕是怠慢了太子殿下,可就咋样,还能罢官不成,即便罢官,那也不是什么天塌下来的事。
朱厚照吃的浑身冒汗,待吃饱喝足,看着温艳生,沉默了很久,才淡然开口说道:“先生大才啊,这样好的手艺,不知现居何职?”
“臣忝为宁波知府。”
朱厚照身躯一震,义愤填膺的样子:“宁波知府,有个什么意思,屁大的官儿,先生这样的人才,万万不可埋没了,明儿本宫和吏部打个招呼,你来镇国府,本宫最缺的,就是似先生这般,身怀绝技的人。”
从吃下第一口牛肉时起,朱厚照就决心留用他。
对于那些乱七八糟的读书人,朱厚照一点兴趣都没有。
他的镇国府里,多是‘鸡鸣狗盗’之辈,会造船的,会发表奇怪学问的,还有一群捕鱼的,似乎……朱厚照也不打算招募什么好人进来。
镇国府……
温艳生有点懵。
自己竟也成了大才了?
………………
两日之后,快报传来。
弘治皇帝举行了朝议。
东厂送来的消息,引发了群臣一个巨大的混乱。
众臣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大同遇袭了。
不知何故,西北角的一处城墙,竟被人在地下埋下了火药,随着一声巨响,城墙坍塌了数丈的缺口。
一时之间,整个大同都陷入了混乱。
而鞑靼人,显然已预备发起攻击。
此时对城墙进行修复,也已来不及了。
整个大同关内,军民们已陷入了混乱。
大量的商贾和百姓,已开始逃亡,附近的州县,许多人得知了消息,亦是携家带口,预备南下。
北方的胡人入关时的情景,任何人都不敢忘记。
一旦入关,这些恶贯满盈之人,用着他们打草谷的方式,四处进行扫荡,奸淫掳掠,无恶不作。
每一次这样的危机,都会造成无数的森森白骨,和数不清的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这大同雄关之内,竟有人被鞑靼人所收买。
这也是庙堂之上的人,无法想象的。
大同……可能要沦陷了。
这是所有人第一时间冒出来的念头。
弘治皇帝气的差点呕血。
可就在此时,站在谨身殿里的朱厚照露出了笑容,不禁噗嗤一笑。
方继藩站在英国公张懋的下首,而今他已成了侯爷,终于能在这里有个好位置,而不是站在某处角落了。
他离太子颇近,一听这笑声,脸色顿时惨然,只恨自己所处的位置,过于耀眼,不自觉的,躲入了张懋魁梧的身子后头。
“太子殿下,何故发笑?”有人察觉到了朱厚照的笑声,不禁好奇的追问道。
就在所有人心乱如麻,要应对这可怕的危机,为此忧心如焚的时候,爱笑的孩子,总是容易被人拎出来的。
朱厚照站出来,一字一句的说道:“陛下,定远侯,所料不错。”
他站出来,看着忧心如焚的父皇。
父皇狠狠的瞪着他。
即便鞑靼人只是攻入了大同,京师还有数十万京营,可保无虞,可一旦入关,就意味着无数军民百姓遭受鞑靼人的戕害,你太子,还笑得出?
因此弘治皇帝双眸都要凸出来了,恶狠狠的瞪着他。
朱厚照却不以为然,很是从容的道:“定远侯认为,鞑靼人绝不只是含愤南下,而是别有所图,那鞑靼汗狡诈无比,此番南下,其目的,便是与收买了的大同城内细作里应外合,拿下大同,雄视关内。”
认真分析起战势的朱厚照面容里洋溢着得意之色。
“想来,在接下来,大同关墙出了乱子,他们必定,全力南下,直逼大同,他们当日抵达大同附近之后,已是疲惫不堪,势必不会急于进攻,而是……会在城下暂歇一日,好养精蓄锐,一举拿下大同城。”
“他们驻扎的位置,十之八九,便是距离大同最近的一处隘口,此处,两面环山,前为大同,后退,只有一处通道,这样的山谷驻扎营地,是最好的,夜里宿营时,不担心有大同吹乱了他们的篝火,两面的山峦,可以为他们遮挡大风,也不担心有人夜袭,可是……这也给了儿臣的镇国府,可趁之机!”
方继藩已经预料到了……
弘治皇帝一愣。
群臣哗然。
有人觉得匪夷所思。
有人觉得不信。
也有人抱着一线希望。
不过……此等大事,不是儿戏啊。
大同一旦陷落,其后果不啻是天崩地裂。
却还是有人显得慌张起来:“太子殿下,如此自信满满,却需知道……这鞑靼人……”
说话的,是一个翰林学士。
他声音颤抖,显然对于太子过于乐观的态度,有些不满。
你是储君,储君应以军民百姓为念,现在百姓危如累卵,还在庙堂上大放厥词,这是大大不应该的事。
大明的文臣们,事未必能办好,可论起敢言二字,那可是响当当的。
这就如技能术,这所有的技能点,没有点在科技,也没有点在动手能力,或者其他能力上,却都点在了一张嘴上。每一个人的嘴,都已点到了神级,他们不但会说,而且敢说!
一人开口,众人纷纷应和反击朱厚照:“太子殿下出此言,实是不应该,眼下大同军民陷于水火之中,莫非太子殿下以为,大同之南,反而成了可趁之机,可若是有了失误,出了差错,该当如何呢?殿下自重啊。”
“殿下……”
朱厚照有点恼火。
他本以为,自己在朝堂上,和人研究的,乃是战术的问题,不是鞑靼人来了吗?不是大同关出现了致命的缺口吗?这个时候,不想着怎么打,居然因为自己的态度,而遭受众人口舌非议。
朱厚照心里特别的气,一时他竟是愤怒了,朝着众人一吼:“够了。”
他环视了众人一眼,便气恼的怒斥道。
“鞑靼人来了,现在我等在此议的,乃是如何应对鞑靼人,如何与鞑靼人作战,尔等在此,纠结本宫态度,这是什么居心?尔等心里既都装着百姓,那就去大同啊,在大同,和鞑靼人拼个你死我活,在这里啰嗦,非要让所有人摆着一张如丧考妣的脸,开口百姓,闭口垂危做什么?”
朱厚照气的脸色发青,像一头愤怒的小狮子,眼睛都是红的。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理应去想怎么应对的方法,静下心来,琢磨应对之策,而不是在此,似尔等这般,个个只知在此念着黎明百姓的,又有什么用?这大明,是我朱家的,臣民也是父皇和本宫的臣民,就你们爱民是吗?”
“……”
一时殿中安静了。
方继藩几乎要窒息。
他远远看着高高在上的弘治皇帝,因为离得远,所以看不清面容,不知道皇帝现在是什么表情,什么心情。
不过弘治皇帝没有说话。
显然,他也认为,自己的儿子有道理。
可是……
一听说太子殿下要将他们送去大同,一听说太子斥责他们只会做表面功夫。
许多人,几乎要昏死过去。
这不是储君应该说的话啊。
太子殿下,怎么可以如此?
怎么能说这种诛心的话,简直让人承受不住,接受不了。
有人哭了。
先前那说话的,乃是翰林学士。
却在此时,詹事府詹事杨廷和脸色青黄不定,噗通一下,便跪倒。
他这个詹事府詹事,已越来越名不副实,事实上,太子殿下压根就不来上课,他作为太子的恩师,却从未教导过太子,这不得不说,是一件极讽刺的事。
而如今……太子殿下……
他跪下,痛心疾首的道:“殿下怎么可以说这样的话啊……如此诛心之词,臣等如何可以接受,若是太子殿下希望发配臣等去边镇,臣等,无话可说。可殿下乃储君,如此对待臣子,视军国大事如儿戏,殿下啊……”
杨廷和大哭。
许多人跪下,仿佛受到了朱厚照巨大的语言暴力伤害,个个痛哭流涕:“臣等万死之罪,臣等也是为了江山社稷着想,太子殿下为何说出这样的诛心之词,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殿下视臣为草芥,就请殿下诛之。”
方继藩躲在暗处,心里已经明白,朱厚照,是永远玩不过他们的。
毕竟姜还是老的辣呀
他们这些人这么一跪,一哭,一嚷嚷,忠义之名也就有了,既符合儒家的道德规范,同时,又一副为了朝廷而甘愿去死,个个引颈受戮的模样,完全将朱厚照陷入了一个万夫所指的位置。
朱厚照气的脸色发青,拂袖道:“呵呵,衣冠禽兽,不知所谓。”
他骂了一通,拂袖便走,居然也不告辞,临末了,还拉上了方继藩,很是气愤的说道:“老方,咱们走,这里容不下我们。”
“……”
方继藩顿时被无数眼睛聚焦,这样的目光让他非常不舒服。
他突然明白,大明的皇帝们,为何都躲在内宫或是建立豹房一辈子不出来见臣子了,这些家伙,真没几个好东西啊。
只是……太子你走便走,叫我做啥?
方继藩尴尬的朝弘治皇帝一笑,道:“臣……告辞。”
匆匆跟着朱厚照,出了谨身殿。
至始至终,弘治皇帝没有说话。
而满殿之中,也是鸦雀无声。
太子殿下的蛮横,算是让不少大臣看了个清楚。
不少人心里倒吸一口凉气。
望之不似人君哪。
自然,刘健诸人,虽面无表情,不过对于这些个清流,多多少少也有一些成见的,刘健不喜欢这些人,当然,太子性子太浮躁,受不得一点气,这也令人担忧。
可以想象等太子殿下登基之后,朝廷和内宫之间,会闹出多少不愉快的事。
弘治皇帝冷着脸,目光扫视着殿下诸人。
杨廷和等人便纷纷道:“陛下,臣等死罪。”
弘治皇帝为政十数年,却怎么看不透,他只是不露声色的样子,冷冷道:“鞑靼袭大同,大同告急,此时此刻,一切以家国为重,如何克敌制胜,朝廷还需拿出一个方略,继续议下去吧。”
………………
朱厚照气咻咻的出了谨身殿,火冒三丈,脸色格外的难看,他一面走着,一面咒骂着。
“都是什么人,可恶。”
方继藩追了出来,也不吭声,只肩并肩的和朱厚照走着,一面听他的咒骂。
“这些人有什么用,除了会说大道理,于朝廷并没有任何的好处。”朱厚照气得脸色苍白,咬牙切齿的从嘴角挤出话来:“大明不缺这样的人,朝廷这样供养他们,他们……”
“殿下。”方继藩看着气呼呼的朱厚照,不禁开口说道:“我能说句话呢?”
朱厚照叹了口气,很是无奈的道:“你说。”
方继藩道:“殿下……太年轻了啊。”
“你不年轻?”朱厚照直接反唇相讥。
“……”方继藩沉默了一下,便笑道:“臣不一样!”
朱厚照皱着眉头,不解的问道。
“那你到底想说什么?”
方继藩想了想:“臣想说的是,何必为这些人而烦恼呢,我们是干大事的人,眼下,尽心做自己的事就是,至于他们,不必理会,殿下更不该为他们动怒啊。”
“本宫为何不能动怒?”
“因为动怒的都是弱者。只有弱者,才会无意义的发泄自己的怒火。真正的强者,既已有了自己的志向,有了匹配自己志向的能力,对于一切没有力量的喧嚣,也不过是一笑置之,殿下乃是太子,是未来的皇帝,将来,是所有大明臣民们的君父,无数人的荣辱,都维系在殿下一身,既然如此,何须将心思,花费在这些喧嚣上头。”
“殿下这样的行为,让人觉得像幼稚的孩子。”方继藩道:“你看我,我就一点都不愤怒,我还高兴的很呢。”
朱厚照瞪着方继藩,而后,笑了:“本宫也高兴,本宫不是弱者,本宫是强者。”
“殿下真的高兴吗?”
“高兴。”朱厚照大笑:“好啦,本宫真的不生气了,现在,当务之急,是趁着这个机会,给鞑靼人致命一击,飞球队已就位了吧。”
方继藩见朱厚照脸色好了不少,便放心了,便笑道:“已经就位了。”
朱厚照道:“何时出击!“
“三日之前,臣就已下达了命令,鞑靼人一旦抵达预期的位置,当夜便发起袭击。”
“好。”朱厚照咬了咬牙:“让那些朝班里的君臣们,继续在那逞口舌之快吧……”
方继藩汗颜:“能否将君臣中那个君去掉,太子殿下,你又骂你爹了。”
朱厚照冷哼哼的吐槽起来。
“骂了又如何,不对就是不对,你看他,至始至终,不发一言,要嘛就是被那些臣子们给懵逼了,这是大昏君;要嘛,就是心如明镜,却不敢袒护本宫,这说明什么,说明他爱惜羽毛,成日想着,让那些读书人,称颂他为圣君呢,这样的父皇,虚伪透顶,许他做一个伪君子,做一个笨蛋傻瓜,还不准本宫骂?本宫是认理不认亲的。”
“……”
太子殿下真的很耿直啊。
还好……
我不是他爹。
倘若……我方继藩生出这么个儿子,一定要纳十个八个侍妾,每天晚上辛勤耕耘,非要多造出几个儿子出来,否则……吊死在这么一棵树上,真的好惨啊。
朱厚照握了握拳头:“计划能否成功,就看今次了,老方,若是达不到效果,本宫无话可说,立即入宫请罪,可一旦成了,且看着本宫,怎么收拾这些家伙吧。”
方继藩颔首点头,二人一前一后,至午门。
身后,却有人小跑着来,却是萧敬,萧敬气喘吁吁:“殿下……殿下……”
朱厚照驻足,一看萧敬,便怒了。
想杀人啊。
前些日子,刘瑾向自己密报,说是萧敬居然在父皇面前,告自己的状,这才惹来了父皇的怒火。
这萧敬,平时见了自己,老实忠厚,谁知,竟是个如此无耻下贱之人。
萧敬见太子殿下对自己的不善,心里咯噔了一下,果然……不知哪个没卵子的家伙,向太子殿下偷偷打了小报告了。
可他只能装楞充傻,却是道:“陛下有口谕。”
朱厚照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你说便是。”
萧敬哭笑不得,却还是道:“皇上说,太子不要动怒,太子虽无状,却也是忧心大同战事,其情可悯,只是为太子者,需端庄得体,不可意气用事。朕知镇国府已有对鞑靼人的布置,太子与方卿家尽力而为即是。”
朱厚照听了老半天,有些听不懂,双眉轻轻一扬:“啥意思?”
萧敬小心翼翼道:“陛下的意思是,让太子不要生气,往后,也需注意一点,殿下您想想看,那是谨身殿哪……”
“回去告诉父皇,谨身殿,本宫不去了。”
朱厚照丢下这句话,要走。
方继藩朝萧敬道:“萧公公,太子殿下的意思是,陛下的苦心,他已知道了,你快回去复命吧。”
“好的,好的。”萧敬忙是点头,他满头是汗,匆匆又回宫里去。
朱厚照想说你方继藩歪曲本宫的原意,可随即,又摇摇头,算了,还是老方对本宫好啊,看看其他人,不是想要算计自己,就是想着在本宫面前讲道理,老方就不一样,这是完全发自肺腑的轻易。
“老方,咱们真是好兄弟啊。”朱厚照忍不住道:“这世上,只有你最了解本宫。你我虽没有沾亲带故,却胜似兄弟。”
方继藩乐了:“世上的事,都是无常的,说不准,将来,臣和太子殿下沾亲带故了呢?”
“啥意思?”朱厚照一下子警惕起来。
“……”
看着犹如愤怒小鸟一般的朱厚照,方继藩心里说,我的乖乖,这也太敏感了吧,这样你也能想到。
方继藩正色道:“殿下,脑子里不要有不健康的思想,眼下鞑靼人兵临城下,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
大同关内的一处堡塞。
这座堡子已经荒凉了许多年。
杨彪和沈傲没有选择带着飞球队进大同关和其他的县城,宁愿在这荒凉之处驻扎。
当然,这都是定远侯的安排。
定远侯认为,鞑靼人可能会在大同之内布置眼线,何况,大同关内各路军马,龙蛇混杂,还是不要和他们有什么接触为好。
所以,他们便索性在这距离关隘不远,却又有些距离的地方驻扎下来。
操练出来的三百个飞球队队员,个个摩拳擦掌,当然真正上天的人,不过一百二十人,其余的人,只负责地勤的杂物。
每日清早,都会有飞球升空,他们尽力将气球飞高一些,让人难以察觉,而后,前往关外,监视关外鞑靼人的一举一动。
杨彪是一百二十个飞行员的教官,他一遍遍,不厌其烦的对他们进行教导。
而沈傲,因为经验丰富,且读过书,则更多的,是负责整个飞球队的后勤以及作战部署计划。
他和杨彪相处的很愉快。
这和沈傲平时待人和气有关,沈傲是个不太看重出身的人。
只是,终于……侦查的飞球回来了。
一下子,整个飞球队已经炸开了锅。
沈傲低头看着舆图,鞑靼人已经开始向南继续进发,先遣的人马,也已开始到了指定的位置进行扎营。
“这是最好的时机,错过了便失之交臂了。”沈傲道:“今夜的风力、风向全部要随时禀告,除此之外,所有的飞球,要求立即补充完毕染料,飞球上,预备好足够的干粮,以及武器,今夜子时,升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