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历史军事 > 明朝败家子 > 全文阅读
明朝败家子txt下载

    看到此处,刘健几乎是豁然而起。

    他呼吸急促起来。

    “这两千士子,都是交趾人?”

    李东阳觉得蹊跷,立即接了急报,一目十行看过去。

    他几乎和谢迁都是异口同声道:“不是交趾人,还能是哪里人?”

    两千多个读书人哪,平白的变出了两千多个读书人,且追随着王守仁前去平叛,还获得了大捷。

    这些读书人,真是允文允武,最重要的是,他们还是能识文断字之人。

    “这就是教化啊!”刘健不禁感慨:“这王守仁,真是天纵其才。”

    “可是……”刘健想起了什么:“可是……陛下他,下诏罪己了。”

    “……”

    刘健懵了。

    他看着李东阳,李东阳看着谢迁,谢迁看着刘健。

    三人……沉默了。

    卧槽!

    “立即,让人撤下所有昭告,统统撤了!陛下在哪里?”

    外头早有书吏来:“陛下刚去崇文殿,与太子一道,在听翰林们讲授经义。”

    刘健一摸额头,不错,今日确实是筳讲的日子。

    他风风火火的道:“去崇文殿,此乃天大的喜讯。”

    …………

    崇文殿里,弘治皇帝显得无精打采。

    朱厚照也忍不住,打着哈欠。

    翰林们早已就坐。

    似乎,翰林们对于当下的时事,很感兴趣。

    率先出班的翰林侍讲学士杨雅,先行了礼,没有讲授上一次说到了一半的《中庸》,而是笑吟吟的道:“陛下今颁诏书,臣已看过了。陛下能勇于承认疏失,令臣甚是欣慰,陛下圣德啊。”

    朱厚照乐了:“父皇可不是圣德吗?难道你还敢说父皇昏庸?”

    弘治皇帝白了朱厚照一眼,面无表情,这个圣德,听得挺难受的,只听说过皇帝文治武功,是圣德。没听说过,下诏罪己,也成了圣德的。

    弘治皇帝只淡淡道:“嗯。”

    “不过,老臣以为,交趾的局面,过于复杂,大明兼并交趾,未必是好事,毕竟,汉蛮有别,这交趾的百姓,不通教化,兼并交趾,朝廷反而是得不偿失。”

    弘治皇帝低着头,今日他懒得去和翰林们计较这个,只是道:“噢,朕记下了。”

    杨雅却更觉得来了劲头:“当初文皇帝的前车之鉴,陛下不可不察。”

    弘治皇帝皱眉,便抬头,看了众翰林一眼,翰林们都纷纷颔首点头。

    虽是马后炮,可现在看来,还不如自交趾撤军更为妥当,交趾不服教化,留之何用?

    弘治皇帝今日心情不好,忍不住道:“这教化,不正是卿等的职责吗?所谓有教无类,朕敕卿等为翰林,卿等……不,哪怕是有了功名的读书人,还有这朝中的清流,都自称是圣人门下,难道不正负有教化之责?可是朕不见卿等悉心教化百姓,却是冷嘲热讽,阳奉阴违,今日说孺子不可教化,明日说,蛮夷不可教化。那么,还有什么人,可以教化?”

    泥人也有三分火。

    本来弘治皇帝便烦躁无比,谁料这些人,竟还在此事上做文章。

    那杨雅听罢,脸色惨然,吓得面如土色,忙是跪拜在地,眼睛通红,痛哭道:“陛下何以口出如此诛心之词,老臣不过是仗义执言而已。古来圣君,都是广开言路……”

    弘治皇帝道:“这意思是,朕不广开言路,便是昏君?”

    “臣不敢,臣……也是为了江山社稷,是为了陛下啊。交趾非别处,他们是蛮夷,岂知圣人经典,陛下已委提学官至交趾,可交趾士人,可曾有对大明哪怕是有丝毫的归附之心吗?这,非是臣等无能啊,而是臣等有心无力……”

    弘治皇帝冷哼,脸色缓和了许多。

    许多翰林脸色都惨然起来。

    今日陛下无故发火,虽骂的乃是杨雅,可这诛心之词,又何尝不是骂自己呢。

    这是责怪自己这些人,没有为君分忧,反而絮絮叨叨啊。

    许多人心里不服气,觉得陛下对大臣,过于苛责。

    弘治皇帝却依旧冷着脸,凝视着杨雅:“有心无力,朕倒是听说,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卿等乃是国之栋梁,却为何,学这朝外的腐儒们一般,不为朕分忧却也罢了,竟在此给朕泼凉水?”

    “臣以为……”杨雅想了想:“臣以为这交趾的教化,是有前车之鉴的,只怕程朱复生,怕也是莫可奈何。”

    弘治皇帝一听程朱二字,立即闭上嘴。

    堂堂天子,总不能说程朱两位圣贤无能吧。

    朱厚照只坐一旁,面带冷笑:“那是你们不懂什么是教化!”

    杨雅一愣,心说太子殿下这是啥意思?我乃翰林清流,科举榜眼出身,会不如殿下懂?

    他想怼一下太子,可终于没开口,只老脸憋得通红。

    沈文站在一旁,这个翰林大学士,实是苦差事,一方面,不能让翰林官们受委屈,毕竟自己是清流首领,另一方面,作为皇亲,他也必须顾虑皇家的体面,夹在中间,真是左右不是人。

    弘治皇帝冷哼一声,豁然而起:“今日的筳讲,就说到此吧。”

    “对,说到此,以后也不来了!”朱厚照求之不得,忙不迭的站起来,难得向来脾气极好的父皇动了肝火,朱厚照乐于挑拨离间。

    弘治皇帝顿时一副无言的模样,忍不住朝朱厚照看了一眼。

    朱厚照便忙低头。

    弘治皇帝心里郁结,只叹了口气,举步要走。

    才踱两步。

    这时,外头传来急促的脚步。

    “陛下,陛下……”

    远远的,便传来了声音。

    弘治皇帝驻足。

    接下来,刘健等人几乎是闯了进来,三人面带喜色,口里呵着气:“陛下……”

    翰林们其实已经六神无主。

    觉得今日陛下的表现过于异常。

    不都下了罪己诏认错了吗?今日顺势说几句交趾的事,反而大动肝火起来,这是以往难以看到的。

    现在见刘健三人,又是冲进来。

    更多人心里腹诽,陛下无故动肝火,而刘公等人,竟无大臣的稳重,这……不是国家之福啊。

    弘治皇帝见了刘健,脸色缓和了许多:“刘卿家,何事。”

    刘健喜上眉梢,这些日子,为了交趾的事,可谓压力重重。

    现在见陛下憔悴的样子,心知陛下多半也是为了交趾而恼火。

    刘健想到此处,眼圈红了,深吸一口气:“交趾大捷!”

    一下子,殿中落针可闻。

    弘治皇帝骤然失去了呼吸。

    他双眸凝视着刘健道:“叛乱才半月不到……”

    “何止半月,四日时间,叛军就已平定了。”刘健喜极而泣:“平叛的,乃是王守仁……”

    王守仁……

    一下子,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朱厚照不禁道:“王守仁不是学官吗?”

    刘健拜下。

    他看着一脸疑窦的弘治皇帝。

    “王守仁是学官,可他在得知叛乱之后,立即带人平叛,四日之内,诛贼无数,贼子或杀或降,不计其数,其余溃散,十万叛军,烟消云散。”

    这番铿锵有力的话,在殿中回荡。

    弘治皇帝憋着脸,猛地,他狠狠的吐出了一口气。

    想不到……这声势浩大的叛乱,竟被一个学官给平定了。

    弘治皇帝一下子喜出望外:“王守仁竟如此功勋卓著吗?此子,还真是胆大包天,却也是赤胆忠心啊。”

    弘治皇帝狂喜,背着手,在原地转了两圈,觉得有些晕,才止住。

    朱厚照忍不住道:“他哪里来的兵马?”

    刘健激动的不得了,竟是哽咽起来:“这兵马,俱都是王守仁的门生。王守仁任副提学之后,建占城书院,效仿西山书院,在占城一带,宣讲圣学,招揽了无数的读书人,传授人圣人之道,其弟子,竟已逾两千人,闻知叛乱之后,王守仁立即带交趾士人平叛,奔袭三日,斩首无数。”

    士人……

    弘治皇帝一愣,他腿有些软,差点打了个趔趄。

    翰林们……都惊呆了。

    一个个瞠目结舌。

    王守仁……是那个西山讲授新学的王守仁,他跑去了交趾,桃李三千不说,居然还……

    这怎么可能。

    弘治皇帝已深吸了一口气:“这消息……可信吗?”

    “陛下,平西候亲自上书,不只如此,所有的首级,都有数目,可以随时点验,从奏报里看,上头说,获首级九千三百五十余,如此详尽,想要作假,几无可能,何况,王守仁乃学官,几无可调之兵马,臣认为,是可信的,不,是绝对可信。”

    堂堂内阁首辅,若是对奏报都没有一点洞悉力,那就真的是吃干饭了。

    弘治皇帝听罢,沉默了。

    他居然缓缓的,走回了御案之后,撑着自己的身体,摇摇晃晃的坐下,随即,他道:“交趾可定!”

    只这四个字,嗓音带着颤抖,很是激动。

    这交趾……有教化的可能,两千个读书人啊,这些人若都是士人,四处教化百姓,又可充为骨干……这王守仁,半年就有此成果,可以让无数的读书人,为大明击贼,那么,区区交趾,怎么不可以长治久安呢?

    话音落下,随即,弘治皇帝的眼睛,如刀锋一般,扫在诸翰林的身上。

    ……………………

    求月票。



    翰林们个个脸色僵硬,面如死灰。

    心中,更是五味杂陈。

    尤其是那杨雅,嘴张的有鸡蛋大。懵了。

    这……不可能!

    他心里这般想。

    弘治皇帝却是一下子打起了精神。

    这些年,经历了许多事。

    这让弘治皇帝看清了许多东西。

    就比如眼前这个翰林们,你说他们不优秀吗?

    想来,他们是优秀的。

    可世道变了,他们却还没有变。

    朕已非昨日之朕,他们却还是昨日之翰林。

    弘治皇帝道:“程朱不可教化,可是王守仁却可以啊。”

    这番话里,透着对这些翰林们的无限失望。

    食古不化,要之何用?

    “陛下……”杨雅忍不住想要说什么。

    弘治皇帝却比他更激动,忍不住露出欣慰:“看看吧,看看在交趾,有人冒着烈日,在做什么,再看看你们,看看你们在此,又在做什么,坐而论道,抡于夸夸其谈,满脑子想着的,却是士林的清名,我大明不缺这样的人,唯独缺得,却是王守仁这般,能立功,能立言之辈。”

    杨雅趴在地上,惶恐不安,心乱如麻。

    这些话,骂的太狠了。

    弘治皇帝却是感触万千:“事是做出来的,而非是在此夸夸其谈出来的,这些年来,为朕分忧者是何人,在此坐而论道的,又是何人,朕心里,如明镜一般。”

    杨雅面如死灰,偏偏,他无法反驳。

    丢人哪,真丢人哪。

    怎么……这王守仁,就有如此本事呢,他吃枪药了?

    其他的翰林,个个不敢抬头,被骂的一点脾气都没有。

    弘治皇帝冷哼:“想想那王守仁吧,想要教授两千弟子,何其的不易,你们做得到吗?你们便给他提鞋都不配。你们连方继藩都不如。”

    一听连方继藩那人渣都不如,杨雅几乎要昏死过去。

    朱厚照此时却已抢过了奏报,来回看了几遍,目中尽是惊喜,心里不禁遗憾,早知如此,本宫收王守仁为徒好了,张元锡那个废物,只会射箭,算什么本事,滚开。

    他一听父皇斥责这些翰林,更是心花怒放,忍不住插嘴道:“父皇,这话说反了,方继藩好歹是王守仁的恩师,理当是,他们不如方继藩,便连王守仁都不如。父皇,儿臣是西山书院的院长呢。”

    这意思是,自己比王守仁还高级一些。

    弘治皇帝铁青着脸,现在没心思管朱厚照,而是恶狠狠的道:“卿家还有什么话可说?”

    “臣等万死。”杨雅只好道。

    他是一丁点脾气都没有。

    弘治皇帝却是感慨。

    王守仁孑身一人,去了占城,给朕带来了两千个士人,平定了叛乱,这交趾假以时日,还会再出叛乱吗?

    有这些士人在,自己再不必忧心交趾了。只一个王守仁,便如交趾的定海神针。

    念及此,弘治皇帝不禁唏嘘,方继藩这小子……到底怎么教授出来的弟子?

    王守仁也是他揍出来的,王守仁年经也老大不小了……也照样挨揍?

    他深吸一口气,想到王守仁在教化百姓和平叛的过程中,定有无数的辛劳,越是将他和其他翰林们对比,弘治皇帝越发的感觉到王守仁的鲜明。

    弘治皇帝站了起来,道:“取急报来。”

    朱厚照忙是将急报送到了弘治皇帝的御案上。

    弘治皇帝一字不漏的看完,不禁感慨:“这才是真正的柱国之臣,一万个翰林,也无法和他相比。”

    他顿了顿:“念王守仁的战功,敕封其为占城伯,朕倚王守仁,教化交趾百姓,再敕王守仁为交趾提学,都督交趾一省学务。所有参与平叛的读书人,都赐秀才功名。”

    两千多个秀才功名。

    这等于是交趾一省,今科不必再考了。

    可弘治皇帝却一点都不心疼。

    本来交趾就没有秀才,这交趾有数十万户人口,有了这两千秀才,将他们如沙子一般撒入交趾各地,从前的士人,自然而然,渐渐被这些新秀们取而代之。

    你们不是对大明不满吗?那么,朕就彻底的将你们一脚踹开,你们若是不服气,那就再来反。可若是不敢反了,这些新秀们,自会凭着秀才的特权,还有他们的军功,渐渐的成为新的基石,他们都是提学官王守仁的门生,又曾参与大明对叛军的平叛,即便不是对朝廷忠心耿耿,也绝不会和那些叛贼们沆瀣一气,扶持这些新秀,不说二三十年,哪怕是三五年之后,整个交趾就可能有天翻地覆的改变。

    弘治皇帝笑了:“有这王守仁,瞬间天地翻转,朕可无忧了。”

    刘健等人趁势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弘治皇帝满意的颔首点头:“下旨,将这消息,昭告天下!”

    “遵旨。”

    弘治站起来,依旧还显得激动,只是这一次,他面带着微笑,突而道:“太子,你来。”

    声音严厉,吓了朱厚照一跳,朱厚照慌忙道:“父皇,儿臣和王守仁是一边的。”

    弘治皇帝上下打量了朱厚照一眼:“亏得你自封为镇国公,还是什么西山书院的院长,只不过是拿着这个名头,四处儿戏罢了,王守仁能有此大功,你自己说,与你有什么关系?”

    朱厚照忙道:“有……有一点干系的。”

    弘治皇帝瞪了他一眼,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瞧瞧你,一点出息都没有。”

    朱厚照有点懵了,骂我做啥?

    他想反驳。

    弘治皇帝道:“你和方继藩这西山书院,成日说在教书育人,可这么多翰林官,却个个只顾着清谈,你自己说说看,你配为太子,配的上这西山书院的院长之名吗?”

    朱厚照忍不住道:“父皇,儿臣不服啊,他们和儿臣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你是储君,万方有错,都是你的错!”弘治皇帝厉声道。

    “……”朱厚照有点懵,他明明记得,万方有错,罪在朕躬,怎么反过来了。

    “儿臣有些话不知……”

    弘治皇帝不客气的道:“不要给自己找借口!你这混账,平日游手好闲,还想顶嘴吗?朕罚你,从明日起,你这院长,好好教授朕的这些翰林们读书,让他们学一学,什么叫经世致用之道,明日起,翰林们,除必要的当值留守人员之外,年三十五以降,所有人,统统去西山书院读书,你是太子,你说怎么办?”

    朱厚照本是吓得大气不敢出。

    一听,顿时喜笑颜开。

    啥?本宫也有今天?

    这些翰林,平日没少骂自己,没少在自己面前,摆出一副仗义执言的模样,教育自己怎么做人吧。

    好嘛,今日好了,现在改成了我朱厚照,成了他们的老师,教一教他们该怎么做人。

    *皇帝真他娘的圣明哪。

    朱厚照二话不说,纳头便拜:“儿臣谨遵父皇旨意,儿臣一定好好教导这些不成材的翰林,使他们成为有用之人。”

    弘治皇帝脸色稍缓。

    对于翰林们的失望,让弘治皇帝痛下决心。

    平时叽叽歪歪,遇到了事便知难而退,若不是王守仁,朕还不知道,这交趾人是可以教化的,若果真听了他们的话,岂不成了天大的笑。

    这些人,若是继续如此,那么大明要之何用?

    世道已经变了。

    弘治皇帝凝视着朱厚照。

    这个太子,虽是顽皮,啰嗦,还喜欢抬杠,背地里总是弄一些自己所不知道的东西,可至少……他既是自己的骨肉,本事,现在也越来越长进了。

    他不是太子吗,年纪也大了,既如此,那就让他来试试,能否将这些翰林,好好的教育成才。

    弘治皇帝淡淡道:“若是教不成有用的人呢?”

    朱厚照信誓旦旦:“请父皇放心,儿臣打不死他们。”

    杨雅诸人,打了个寒颤,纷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里……日了狗的感觉。

    我们是翰林,是清贵,我们是学而优则仕的代表,我们……

    他们想要哀嚎。

    历来只有翰林教育太子,没有太子教育翰林的。

    斯文扫地啊。

    可弘治皇帝面若寒霜:“朕意已决,倘有人不以为然,那么,就上书请辞吧。”

    殿中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杨雅等人,虽是脸色铁青,却没有一人站出来,愿意请辞。

    刘健等人,倒是觉得这似乎有那么点儿……荒唐。

    太子……他能成?

    不会出什么事吧?

    “还有那方继藩!”弘治皇帝道:“朕将此事,就托付太子和方卿家了,你们二人,万万不可误了他们,他们……还是极聪明人,只是有些糊涂罢了。”

    朱厚照心里像抹了蜜一般。

    父皇你瞧好了吧……

    他小鸡啄米似得点头:“请父皇放心便是,儿臣定当尽心竭力。”

    弘治皇帝冷冷的看了杨雅等人一眼:“诸卿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杨雅艰难的张口:“陛下……臣等……臣等……”

    “噢。”弘治皇帝却没有等他臣等下去,而是轻描淡写的道:“尔等,依旧还是国家的栋梁,好好跟着太子和方卿家学一学,学有所成,朕还是倚重,既然你们都没有什么意见,这好极了,就如此吧。”



    杨雅一口老血要喷出来。

    什么叫学有所成?我是翰林哪,历来只有别人来学习我,有我学习别人的吗?

    可陛下显然是动了真怒,他不敢反驳。

    怪只怪自己嘴贱,非要来一句,程朱也未必能教化。

    弘治皇帝面带笑容,站了起来,掸了掸奏疏,才道:“教不好,朕就唯太子和方卿家是问。”

    朱厚照乐了,笑容满脸地道:“父皇放一万个心便是了。”

    弘治皇帝心满意足。

    低头又忍不住看急报,这样的急报,看一百遍都不够啊。

    王守仁……

    此人文能教化,武能安邦,若非方继藩,还真发现不了这样的人才。

    弘治皇帝抬眸道:“他的父亲是王华吗?”

    刘健道:“是。”

    弘治皇帝道:“也是翰林吧,不知在不在?”

    “已调任南京礼部尚书了。”刘健回答。

    弘治皇帝皱眉,只是道:“知道了。”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想起了头等重要的事:“记得立即拟诏,昭告天下啊!”

    “……”众人才想起来,陛下好像……很关心下诏的事。

    欧阳志这才反应过来:“臣这就去拟诏,请陛下将此急报给臣一观。”

    这反应有点慢啊,陛下就等着诏书呢。

    弘治皇帝看了欧阳志一眼,他心里挺急的。

    欧阳志得了急报,慢悠悠的往待诏房去了。

    弘治皇帝一挥手,于是众臣退散。

    杨雅等人,面如死灰,刚刚出了崇文殿,便见朱厚照嗖的一下,擦肩冲出来,脚步如风,一下子没了人影。

    …………

    顺天府这里,已是忙碌开了,此前一份皇榜,转眼之间又是一份皇榜。

    好事者们纷纷聚集,品头论足。

    嗯……又有皇榜了。

    却不知……

    有人大声念诵:“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交趾大乱,交趾副提学王守仁,于占城设书院,弟子三千人,桃李满天下,闻贼叛乱,乃调书生三千,克日平乱,贼不可当,即日,诛贼巨万,叛贼血流漂杵、灰飞烟灭矣。朕惟治世以文,戡乱以武。而军帅戎将实朝廷之砥柱,国家之干城也。乃能文武兼全,出力报效讵可泯其绩而不嘉之以宠命乎。兹特授王守仁为占城伯,升交趾布政使司提学官,钦哉。”

    念到此处,所有人大吃一惊,人群之中,顿时发出了惊讶之语。

    “王守仁是谁,王守仁是谁?”

    大街小巷,俱都在问王守仁是谁。

    读书人们倒有不少知道王守仁的,更有不少人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允文允武,以教化而收拢士人,布道天下。而后率交趾士人击贼,这……很有汉儒之风啊。

    这功绩虽是耀眼,不过当下的读书人却大多四书五经读的多了,这脑子里,就只有仁义道德,现在遇到了这么个狠人,怪怪的。

    读书人亲自骑马射箭,还砍人?难道不该是如诸葛孔明一般,羽扇纶巾,运筹帷幄于千里,谈笑杀人吗?

    总之,有那么点儿不太符合主流价值观。

    可是……许多人感觉自己的脸火辣辣的疼,要知道,就在不久之前,大家还在津津乐道着看笑话呢,说什么穷兵黩武,而如今朝廷更加穷兵黩武了,只是这一次,却是远在千里之外的一群读书人,比他们狠得多。

    接着又有皇榜放出:“又诏曰:翰林诸官,聪明有余,而历练不足,为使其又益于国家,充年轻翰林,入西山书院读书……”

    读……读书……

    这翰林官,乃读书人们最敬仰的存在,他们还要去西山书院读书?

    一下子,所有人的脸色变了。

    有人觉得自己心口也火辣辣的疼起来,甚至感觉一下子没了呼吸一般。

    西山书院……

    …………

    “啥?”方继藩看着气喘吁吁而来的朱厚照,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平叛了!王伯安那家伙,太狠了,带着两千个读书人,生生将叛贼们统统砍了。”朱厚照到现在,还是不可思议的样子。

    而方继藩,则是露出几分难以置信,却又觉得,历史上的王守仁,不就是这样的狠人吗?后世的时候,虽也有号称所谓王学门人的家伙,却满口谈心性,将这王学当做高深的经学一般,一字一字的研读。而后还莫名的生出了优越感,以自己学会了高深的王学而得意洋洋。殊不知他们的祖师爷,读书和传道,都只是业余爱好,专职就是砍人,从江西砍到南宁!

    不然这追赠的新建侯,追谥的文成公,怎么来的,是充话费有送吗?

    至于后世那些抱着王学经书,大谈心性的家伙们,也不好好想想,人家王圣人会认你们这些不肖徒子徒孙吗?

    不知不觉间,方继藩便叉起腰来,道:“伯安啊,还不错,众弟子之中,他最不让我操心了,想不到竟有如此成就,为人师的,很是欣慰啊。”

    朱厚照便乐呵呵的道:“说起来,本宫还是他院长呢。”

    方继藩忍不住白他一眼。

    朱厚照心情好,当没看见,又说起了翰林们入学的事。

    方继藩显得有些诧异,陛下似乎开窍了啊。

    要知道,方继藩眼中的弘治皇帝,那可是大臣们调教出来的乖宝宝,不曾想,竟玩了这么一手,这是釜底抽薪,直接给那些清流们一招背刺,好下流,可是方继藩喜欢。

    方继藩托着下巴道:“翰林官,可都是国家的柱石啊,将来都是出将入相之人哪。不可小看了,他们既然入学,若是不教好,陛下势必要责怪……”

    说到这里,方继藩深深的看了朱厚照一眼,才继续道:“陛下不会揍我,我有脑疾,经常脑壳疼,但会揍殿下。”

    朱厚照虎着脸道:“知道,知道,会教好,棍棒底下出孝子,本宫怎会不知道,打不死他们。”

    方继藩拍拍朱厚照的肩道:“最重要的是,难道殿下没有看出来,陛下对殿下而今寄以了厚望吗?陛下越来越认可殿下了,殿下可千万不要让陛下失望啊。”

    朱厚照一呆,不确定地道:“有吗?本宫怎么觉得父皇很嫌弃本宫?”

    方继藩苦口婆心的道:“少说两句狗皇帝,就不会嫌弃了。”

    朱厚照撇撇嘴:“才不是呢,父皇又听不到。”

    “这可未必。”方继藩道:“不是有句话叫隔墙有耳吗?陛下耳目多的是。”

    “……”朱厚照听罢,莫名的觉得后颈凉飕飕的,忍不住左右看了一眼,才呼出了口气。

    不过……方继藩说的有道理啊,父皇这一次似乎是在考验自己,这些翰林官,得好好教着才是。

    …………

    方继藩到了下午时,被诏入了宫中。

    去的却是后宫,陪着太康公主同去的,陛下和张娘娘想念太康公主,命太康公主觐见!

    现在太康公主身怀六甲,作为驸马都尉,自当陪同。

    弘治皇帝也在此,哄着朱载墨睡了,见了方继藩和朱秀荣一同前来,心里高兴极了,见朱秀荣要行礼,忙慈和地道:“你有身孕,无需行礼。”

    方继藩在旁乐了,陛下对朱秀荣,还是很疼惜的。

    接着便听弘治皇帝道:“让继藩代你行礼吧。”

    “……”方继藩感觉自己唇边的微笑有点僵,有一种RI了狗的感觉。

    却只好乖乖的先自己行了礼,而后又代朱秀荣行了一次礼。

    等张皇后自寝殿里徐步而来。

    “……”

    方继藩便道:“儿臣见过母后。”

    接着又拜下:“儿臣再见母后。”

    张皇后一愣,不解地看向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笑吟吟的道:“方继藩体谅秀荣,代她给你行礼呢。”

    张皇后便乐了,欣慰地笑道:“爱护自己的妻子是好事儿,继藩真是懂事啊。”

    “是的。”方继藩道:“儿臣一向很懂事。”

    张皇后笑了笑,忍不住道:“懂事不懂事,得我们说,你却不能说,你该说惭愧。”

    方继藩很率直地道:“儿臣只是仗义执言。”

    “……”

    张皇后便又笑了,将朱秀荣叫到身边,做母亲的,女儿身怀六甲,难免要叮嘱一些事项,低声说着话。

    弘治皇帝则上前去,指着朱秀荣的肚子,不禁道:“看来用不了多久便要出生了,朕很期待抱一个外孙啊。”

    方继藩便道:“生女儿也挺好,儿臣连名字都想好了。”

    “嗯?”弘治皇帝看向方继藩。

    方继藩面容坚定地道:“叫方爱国……”

    “……”弘治皇帝觉得,这定是方继藩在报复自己。

    方继藩则是振振有词的道:“方家历代都效忠朝廷,尤其是家父和儿臣,我们对朝廷,那是忠心耿耿,矢志不渝,儿臣从早到晚,这脑海里都谨记着忠君爱国四字,便连梦中都只有历代方家先祖,对儿臣的谆谆教诲,儿臣的子嗣,男儿叫忠君,女儿便叫爱国,谁也无法阻拦儿臣对陛下、对朝廷的赤胆忠心。”

    “……”弘治皇帝久久的凝视着方继藩,脸憋得有点红,老半天才道:“还是换个名儿吧,朕知你忠心,可子女之名,这样不妥。”

    ………………

    昨晚看视频到三点,起床头晕,年纪大了啊,一早起来就码字,求月票。

    https: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手机版阅读网址:m.



    “这样啊。”方继藩远远看了一眼自己的妻子,还有自己的老岳母。

    其实……岳母不老。

    弘治皇帝对于张皇后,那真是没得说的,一听自己要给孩子取名方爱国,声音都小了许多,怕被张皇后听了去。

    将明实录倒背如流的方继藩,当然清楚弘治皇帝对于张皇后的情感。

    不只是孝宗实录里记录过:‘孝宗即位,立张氏为后,笃爱,宫中同起居,无所别宠,有如民间伉俪者。’。他们几乎是形影不离,同居同起。

    还有一次,张皇后得了口疮,弘治皇帝亲自喂药,又亲自端洗漱口水伺候,张皇后躺下,他就陪在身边,待皇后进入梦乡,弘治皇帝觉得喉咙发痒想要咳嗽,但生怕惊扰张皇后,便一直强忍,等到走出了很远才拼命咳嗽出来。

    所以弘治皇帝极怕方爱国这三字给张皇后听了去。

    他朝方继藩一招手:“来,朕有话和你说。”

    领着方继藩到了侧殿,先道:“此乃朕的外孙,你就不必取名了。”

    方继藩道:“为啥啊,我是他爹。”

    弘治皇帝背着手,想动怒,终究他是宽厚的人:“没有为什么,朕是他的外公,朕来赐名,不许顶嘴,顶嘴就是欺君罔上。”

    “噢!”在权力的面前,方继藩终于认怂了,只好点头。

    弘治皇帝又道:“朕让翰林去西山书院读书的旨意,你接了吧。”

    方继藩道:“儿臣接到了。”

    弘治皇帝意味深长的看了方继藩一眼,才道:“接到了就好,朕绝不是心血来潮。这么大的事,是朕审慎考虑过的结果,关系重大,你明白吗?”

    方继藩知道,只怕大明的国策极有可能要转向了。

    翰林是什么,翰林是大明最精英的精英分子,他们所代表的,乃是大明的未来。

    大明到底需要什么样的人才,需要什么样的未来,弘治皇帝的观念已有所调转,而这一次让翰林们去西山书院读书,是要开一个头,办好了,利在千秋,大明这艘老旧的巨船,可能要改弦更张;办砸了,一切照旧。

    弘治皇帝感慨道:“朕对你有很大的期许,不要让朕失望。”

    方继藩心里明白了,道:“陛下放心,儿臣敢不尽心竭力。”

    弘治皇帝颔首,他突然看了方继藩一眼,道:“你是不是觉得朕很迂腐?”

    “……”方继藩顿了片刻:“我没有,不是我,谁说的?”

    弘治皇帝给了方继藩一个深沉的目光,却随即一笑:“你们是年轻人,做事当然可以不计较后果,只求将一件事做好就可以。可朕乃天子,要顾虑的,乃是方方面面,等你们到了朕这个年龄时,也会如朕这般瞻前顾后,凡事都三思而行,顾虑重重了。”

    方继藩正色道:“儿臣未来会不会变成陛下这个样子,儿臣不好说。可儿臣敢拿人头作保,太子殿下若到了陛下这个年龄时,一定本色不改,断不会是陛下这个样子。”

    弘治皇帝笑了:“太子有他的好处,也有他的糟糕之处,凡事都不可一概而论。人嘛,自然有好有坏,若都是好,就成圣人了。朕自然知道他的好处在哪里,可他不好地方,却还是希望他能够改正。他一定认为朕在苛责他,可是你们不懂啊,他是太子,未来便是天子,他的好处能使天下人受益,他的坏处也可能贻害天下人,朕看到了他坏的一面,若是不严厉指正,那么,这就是朕的过失了。”

    方继藩不由汗颜道:“想不到陛下竟还知道太子也有好处。”

    弘治皇帝一笑道:“自己的儿子,若都不知,那朕也就太昏聩了。”

    方继藩翘起大拇指:“陛下圣明。”

    ……

    听了弘治皇帝一席话,方继藩倒是不敢将这翰林学士入学的事怠慢下来,陛下如此看重,要是没有成绩,这些翰林依旧还是废物,这还了得?方继藩会惭愧的……

    弘治皇帝自是继续和朱秀荣说话去了。

    方继藩见那萧敬朝自己挤眉弄眼。

    方继藩便故意踱步到了寝殿的檐下,萧敬徐徐走过来。

    “干啥。”方继藩不冷不热地道。

    “小声点,小声点。”萧敬算是怕了方继藩,你瞎咧咧做什么,咱们是在谈机密,不得示人的。

    方继藩便小声道:“干啥。”

    “有一事,咱和都尉说说。”萧敬笑容可掬。

    方继藩道:“有话就说。”

    很给他面子了,下一句有屁快放咽回了肚子里,毕竟自己现在是驸马,是天下男人的楷模。

    萧敬便低声道:“方都尉,东厂这里查到了一件极稀罕的事,就是那鞑靼人,方都尉不知有没有印象?此次鞑靼五太子至京,似乎私下里和某些人有接触。”

    方继藩深深地看着萧敬:“而后呢?”

    萧敬道:“咱觉得非同一般,尤其是五太子死了之后,那鞑靼使者阿卜花一直留在了京师,他不敢回大漠去,害怕因为五太子的死,而使鞑靼可汗迁怒他,咱便从他那儿下手,这阿卜花虽不肯和咱合作,不过……也吐露了一点讯息,这件事……极有可能和宁王有关。”

    宁王……勾结鞑靼人。

    方继藩对此,脸色出奇的平静。

    萧敬笑嘻嘻的看着方继藩:“宁王派人和阿卜花和五太子有过接触,现在五太子死了,阿卜花又不敢回大漠,他的如意算盘落空,现在心里一定十分焦虑,很害怕事情败露吧。”

    方继藩道:“你和我说这些做什么,为何不立即禀告陛下?”

    萧敬道:“不是还没有实证吗,没有真凭实据,咱哪里敢诽谤一个大明的亲王,嫌自己活得太长了?”

    方继藩颔首点头,觉得有道理:“所以你便告诉我,希望我去说,或者是,你觉得我这个人比较二,心里藏不住事,到时肯定不吐不快。老萧啊,你是想把我当枪使吗?”

    “……”萧敬忙道:“不是,不是的,咱不是这样的人,而是想和方都尉商量商量。”

    “商量个屁。”方继藩要动手打人。

    萧敬忙后退两步,苦笑道:“咱最怕的是,这宁王一旦见京师发生了变化,心中焦虑,会做出什么不该做的事来,方都尉,狗急了是会跳墙的。”

    方继藩这才脸色平和起来:“那你想怎么办?”

    萧敬道:“南昌府,咱已开始布置了,为以防万一,京里的所有禁卫,咱都摸排了一遍,尤其是勇士营,近来都让他们驻在皇城,绝不肯随意换防,近来所有出入宫禁的人员,奴婢格外注意……当然,咱们在明,说不准有人在暗,方都尉是有本事的人,太子那儿,你也要小心。”

    方继藩才缓了口气,这萧敬虽不是个厚道人,烂PI股、臭不要脸,可对弘治皇帝还有太子,说实话,还算是忠心耿耿。

    方继藩便笃定地道:“西山那里交给我。”

    萧敬松了口气:“这便好极了,嘿嘿……”

    …………

    到了傍晚,方继藩和朱秀荣一道出宫。

    朱秀荣面上带着嫣红,不知那张娘娘对她说了什么,方继藩忍不住好奇地道:“怎么,有什么喜事吗?”

    朱秀荣含嗔:“到时你便知道。”

    方继藩晃着脑袋,唧唧哼哼道:“夫妻不同心了啊,居然还有秘密,为夫含泪做的驸马都尉……”

    …………

    弘治皇帝见时候还早,自己还干的动,便从坤宁宫到了暖阁。

    命人传了欧阳志来,让他将近日的奏疏统统送上。

    欧阳志抱了一沓奏疏来,弘治皇帝低头,提着朱笔,开始批阅内阁的票拟。

    油灯冉冉,很是安静,弘治皇帝显得极认真,一旁的欧阳志也不发一言。

    却在此时,外头有人道:“陛下,尚衣监太监梁静觐见,说是有大事奏报。”

    弘治皇帝对这个太监有一些印象,他沉默了片刻道:“叫进来。”

    片刻之后,一个宦官缓步进来,笑吟吟的道:“奴婢梁静,见过陛下。”

    弘治皇帝微笑道:“何事?”

    这宦官道:“奴婢发现了宫中竟有淫靡绘画,觉得事关重大,特来奏报。”

    弘治皇帝是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听宫里有春宫图,脸顿时拉了下来,沉声道:“拿来,朕看看。”

    梁静便屈身上前,徐徐自袖里想要掏出什么。

    待到了弘治皇帝跟前,突然,自袖里寒芒一闪,掏出来的,竟是一把锋利的匕首。

    弘治皇帝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竟是呆住了。

    梁静似乎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取出匕首时,额上满是黄豆的大汗,身子瑟瑟发抖,可随即,还是发了狠心一般,提起匕首,便要朝着弘治皇帝扎去。

    可就在此时,欧阳志突然目光一闪,这一次……他居然没有后知后觉。

    欧阳志大吼:“有刺客。”

    随即,直接抱着弘治皇帝一滚,那匕首却已至了,欧阳志下意识的举起手臂格挡,那匕首一闪之后,顿时血雾喷出,却是欧阳志的手掌,齐生生的被斩了下来。

    …………

    第二章送到,老虎要求月票,战况激烈啊。



    弘治皇帝呆住了。

    可他很快的回过神来。

    看着那面目狰狞的梁静。

    弘治皇帝无法想象,这个尚衣监的大太监,从哪里弄来如此锋利的匕首,又为何,要行刺。

    电光火石之间,已经来不及多想了。

    弘治皇帝抬眼看到了欧阳志,他的手掌,已是鲜血淋漓。

    这匕首狠狠的刺入他食指和拇指之间的指缝,且是梁静全力狠狠斩下,弘治皇帝脑袋几乎要炸开,单看这个,他就感觉到了疼。

    “欧阳卿家,小心。”弘治皇帝眼圈一红。

    那梁静一击不中,又挥舞着匕首,狠狠斩下。

    欧阳志依旧将手挡着,他尝试想要抓住匕首,这匕首,又在他拇指和食指之间的指缝里劈下。

    鲜血泊泊而出,欧阳志额上满是汗。

    他仿佛,又回到了当初的锦州。

    又成了锦州城里,那个执拗的钦差。

    无论这梁静的尖刀如何可怕,他依旧死死的将弘治皇帝抱在身下。

    他的双目,带着木讷,却没有丝毫的犹豫,身子如条件反射一般。

    那手掌里,钻心的疼痛瞬间蔓延他的全身,他疼的厉害,却不吭声。

    梁静两次击杀之后,双目之中,竟带着惶恐。

    他甚至不敢去看欧阳志的眼睛,他提起了匕首,却冷不防因为过于紧张,身子一歪,竟摔在了地上。

    弘治皇帝心疼的厉害,看着欧阳志血冒如注,想要从欧阳志的身下挣脱开来,不禁道:“欧阳卿家……你……”

    夺眶的泪水,自弘治皇帝眼里流出来:“你不要护着朕。来人,杀贼!”

    此时,外头的禁卫方才反应过来,他们万万没有料到此等情况,纷纷涌入。

    那梁静见不中,更慌张起来,他后退一步,显得惶恐,见许多禁卫已冲进来。

    梁静既是不甘,又是畏惧到了极点,他哭道:“奴婢也是无可奈何,奴婢……家小,都在别人的手里啊……”说着,不再迟疑,手中的匕首,毫不犹豫的朝着自己心口扎去。

    整个人,瞬间的倒在了血泊之中。

    整个暖阁,顿时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良久,欧阳志突然道:“疼……疼啊……”

    他的手掌,几乎已断了两截,只留下了一些骨肉,还黏在一起,鲜血泊泊涌出。

    弘治皇帝见状,忙是翻身起来,看着哀嚎的欧阳志,心像刀扎一般。

    他……终于知道疼了。

    可既知道疼,却还……这个家伙……真是浑身是胆。

    弘治皇帝急切的道:“叫太医,快叫太医!”

    若非欧阳志生生用的手掌,挡住了这致命的两击,弘治皇帝认为自己已是死了。

    他现在已顾不得为何梁静会要刺杀自己,什么都顾不上了。

    弘治皇帝是个重情重义之人,他宁愿别人亏欠自己,也亏欠不得别人,他亲自扶着欧阳志平躺下来,赶来的宦官和禁卫,已乱做一团,有人前去叫太医,有人前去知会各宫。

    弘治皇帝轻轻的捂着欧阳志的手,眼里布满了血丝,不禁道;“你……你……”

    欧阳志疼的快昏厥过去,脸色苍白如纸,他咬着牙,似乎想使自己不再发出哀嚎,可人在脆弱时,却不禁的流露出了孩子一般的依赖:“恩师说……要尊师贵道,恩师……就是我爹,还要效忠皇上,皇上……和恩师一般,都是……都是父亲……恩师是这样说的……”

    恩师说啥……他信啥。

    没有什么小心思,他是真信。

    “臣……自无父,是陛下和恩师………”泊泊的眼泪,流出来,后头的话,已说不下去了,疼的他下意识的,要咬舌头。

    弘治皇帝立即用手捏着他的腮帮子:“不要咬,不要咬,你听朕说,不可咬舌头……来人,来人!”

    弘治皇帝红着眼眶,几乎要疯了。

    他甚至已经不在乎谁才是背后的真凶,甚至宁愿这奸贼梁静死而复生,他心底,没有仇恨,只希望,欧阳志不必忍受这等痛苦,欧阳志不能死!

    欧阳志疼的开始哭,身子竟下意识的一抽一抽。

    此时,已有御医急匆匆的来,要给欧阳志止血。

    片刻之后,御医脸色苍白的起身,迎着弘治皇帝的目光,期期艾艾的道:“陛下,欧阳侍学,他的性命,或可无碍,可是……他的手……只怕……要残了。”

    弘治皇帝闭上眼,眼缝里泪光闪闪:“他是翰林,是待诏,未来还有天大的前程,失了手……治,用尽一切的方法,也要治,治不好,唯你们是问!”

    弘治皇帝疾步踱了几步,双目之中,要喷出火。

    他怒了,身子颤抖。

    他是个极好脾气的人,哪怕是有人出言顶撞自己,哪怕方继藩一次次的作死,触碰他的神经,哪怕那些清流,说着怪话,他都一笑置之,这是他的本性,他打小,就不希望用任何暴力去解决问题,他也不愿去苛责任何的人,他身世坎坷,正因为这坎坷的经历,所以他善待每一个人,愿意去理解和包容每一个人的过失。

    可……现在……他怒了。

    “召太子,召方继藩,召牟斌,召萧敬,召马文升,召英国公张懋!”

    说罢,他一拂袖:“查,彻查到底,无论是何人,朕要一个交代!”

    宦官们和御医纷纷拜倒,大气不敢出。

    弘治皇帝坐下,看着欧阳志,手轻轻的搭在了他的手上,语气温和起来:“不要怕,不会有任何事发生。”

    ………………

    宫本点起了一盏盏的灯火。

    很快,那梁静的住处便被翻了个底朝天。

    所有出入宫禁,哪怕是采买的记录,统统一次次的进行苛刻的检验。

    方继藩几乎飞奔进宫来。

    他口里带着酒气,本来在公主府的后庭里你情我浓的喝着小酒,一听到消息,方继藩心都要跳出来。

    我可怜的小志志啊……

    怎么会出这样的事。

    气喘吁吁赶来时,便见萧敬、朱厚照几个,都来了,同来的,还有今夜当值的内阁大臣李东阳。

    众人都跪在地上,朱厚照虽是跪着,却伸着脑袋,想看看躺在软垫上的欧阳志,眼睛瞄了瞄,又忙低下头去。

    弘治皇帝焦躁的背着手,一见方继藩进来,闻到了酒气:“你喝酒了?”

    方继藩道:“喝了一些,陛下,臣的爱徒,如何了?”

    弘治皇帝身子一侧。

    方继藩几乎一个箭步,扑上前去。

    欧阳志浑浑噩噩的,听到了方继藩的声音,居然奇迹一般,张开了我眸子:“恩师……恩师……”

    方继藩看着他这样子,忍不住眼圈也红了,吸了吸鼻涕:“为师还等你养老送终,你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

    “学生……愧对恩师……”

    方继藩道:“伤在哪里?”

    欧阳志道:“手上疼,学生……疼……”

    本来欧阳志在强忍着,看到了恩师来了,仿佛一下子,找到了靠山,他并不是一个一帆风顺的人,在遭遇恩师之前,遇到过许多的磨难,只遇到了恩师之后,突然感觉,有人给他撑起了一片天,他的内心,是纯洁的,因为这世间的险恶,都被方继藩为他拒之门外,欧阳志对方继藩,虽是他年纪大,却又一种说不出来的信任和倚赖。

    此刻,他竟如孩子一般哭起来:“恩师,我疼的厉害。”

    “别哭!”方继藩轻轻的拿起他的手,看到那几乎已是折断了的手掌,这手掌自手指和拇指之间,不但食指几乎断了,便连手掌,也几乎被切开了一大半。

    方继藩看着头皮发麻,忍不住道:“谁干的,谁干的,老子剁了他。”

    可这时,朱厚照又伸长了脖子,偷偷的瞄。

    方才他看不到伤口,现在方继藩将欧阳志的手托起,他终于看到了,断了一根手指,手掌切了一半,伤的很重啊,一不小心,整个手臂都可能废了,毕竟,伤口可能感染,而且……

    朱厚照大声叫道:“有救了,有救了,接手,接手啊!”

    他语气之中,带着欢欣,一副好像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的感觉。

    而后,所有人怒视着朱厚照。

    朱厚照忙是绷着脸,露出如丧考妣的样子。

    朱厚照一瞎咧咧。

    却是提醒到了方继藩。

    对呀!

    可以试一试!

    关心则乱,满心的挂念着小志志的安危,又听欧阳志不断喊疼,方继藩心要碎了,他最受不得有人跟他喊疼的,可现在,方继藩眼里放光:“送西山!”

    弘治皇帝身躯一震;“手掌和手指也可以接?”

    “可以一试。”方继藩道。

    弘治皇帝又是震惊,又是不可思议:“不可再移动了,就在宫里接指,宫里也有蚕室。”

    方继藩顿时想了起来。

    自从上一次,给方妃剖腹产之后,宫里为了防范于未然,也建设了蚕室,一切都是以西山为标准,而且,比之西山的规模更加宏大和讲究。

    方继藩道:“臣需要大量的手术器皿,还需要人手,得让西山医学院的苏月人等带着东西来。”

    “那就快马加急,召苏月!”

    ……………………

    第三章,依旧跪求月票,好难受,天天被人按在地上暴锤,可怜,心好痛。



    没有人可以理解方继藩对欧阳志的感情。

    每一个门生,都是方继藩的孩子。

    虽然……方继藩年龄小,可是两世为人,方继藩的外表虽给人一种缺德的感觉。

    可这个世上,真正能了解方继藩的人,想来是这几个门生,还有公主殿下。

    好吧,朱厚照算半个,他偶尔对自己也有一些误会。

    正因如此,看着欧阳志见了自己来,疼的眼泪泊泊的样子,方继藩揪心的疼。

    这辈子,没吃过这样的亏啊。

    方继藩怒了。

    是谁干的。

    不将他剁成肉泥,方继藩就不姓方了。

    可现在,先救治欧阳志的手要紧。

    虽然……不可能完全的让欧阳志的恢复如初,眼下这简陋的条件,能做的,也只是让欧阳志可以勉强痊愈,不必截了手掌,可以保持一部分的功能罢了。

    可无论如何,方继藩也要努力使他的手好一些。

    几个宦官,急匆匆的将人抬去了蚕室。

    方继藩想追着去,可听到弘治皇帝冷着脸道:“查出来了什么么?”

    方继藩驻足。

    要救治,还需等苏月快马加鞭赶来。

    现在欧阳志已止了血,还算稳定。

    方继藩想知道,是哪个杀千刀的家伙。

    萧敬战战兢兢:“陛下,那该死的梁静,他的卧室已翻了个底朝天,所有出入宫禁的人员,都详查了一番。暂时……没有收获。匕首,想来是梁静带入宫的。”

    弘治皇帝脸色铁青:“入宫时,没有搜查?”

    萧敬忙是拜倒:“是奴婢的疏失,宫中确实有规矩,所有人出入宫禁,都需查抄身上的违禁之物。不过……这该死的梁静,乃是尚衣监的大太监,在宫里,也有一些势力,想来正因为如此,所以他出入时,也会夹带一些东西,禁卫们不敢搜查吧。”

    规矩是规矩,规矩是死的,那些禁卫,对待寻常的宦官,自是尽职尽责,可对于一些宫里的大人物,就不敢放肆了。

    弘治皇帝拂袖:“他受谁的指使?”

    “奴婢……奴婢斗胆一言。”萧敬大了胆子:“前些日子,厂卫查到一些线索。”

    “说。”

    萧敬打了个冷颤:“宁……宁王……”

    他说到这两个字的时候,殿中所有人,都震惊了。

    对于宁王,许多人想来都不陌生,宁王最喜欢交好京中之人,平时,可没少费心思,给京里的人送礼。

    所有人都沉默着,收礼归收礼,可宁王犯了这等事,可就是另一回事了。

    萧敬以为,自己说到宁王时,陛下一定会震怒,追问自己有没有真凭实据,这才是他最害怕的。

    可是……弘治皇帝面带狞笑:“是吗?倘若是他,朕也绝不轻饶,此事,不可外泄,厂卫要加紧打探,为了防范于未然,张懋。”

    张懋正色道:“臣在。”

    “你与兵部尚书,拟定一个章程,随时预备一支兵马,以备宁王狗急跳墙,此次,朕命你为都督,一旦南昌有事,你立即带兵直扑南昌府,拿宁王的人头献上。”

    张懋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忍不住感慨万千,终于……轮到自己了。

    自己也有今日。

    他老泪纵横:“臣敢不尽心。”

    是宁王吗?

    方继藩想起了萧敬今日对自己的警告。

    不错,一般人,谁敢行刺陛下呢,那该死的梁静,寻常人哪里能要挟控制住他,能控制的人,大明朝两只手都数的过来,这宁王显然已经担心事情泄露,生恐一旦他和鞑靼人勾结的消息到了陛下耳里,便是死无葬身之地,于是乎,索性想要狗急跳墙,想借机杀死弘治皇帝,制造混乱,退,可以暂时用这皇帝驾崩的事,掩盖自己的罪行。进,甚至可以趁着混乱,夺取大位。

    宁王在京里,四处结交权贵,花费的功夫可是不小。

    弘治皇帝只是狞笑,他深深的看了兵部尚书马文升一眼:“马卿家,你听明白了吗?”

    马文升正色道:“臣遵旨,臣一定协助英国公,无论动用多少人力物力。”

    弘治皇帝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朕身边,最缺的就是欧阳卿家这样的人啊,是他救了朕一命啊……”

    他跺着脚,显得有些失态,一卷大袖:“欧阳卿家若有好歹,无数人要为之陪葬。”

    丢下这句话,便匆匆而行,往蚕室方向去了。

    留下一干人等,惶恐不安。

    宫中行刺,这是何其大的事啊。

    而萧敬没有真凭实据,居然直接牵扯进了一个亲王,这就更加可怕了。

    朱厚照伸着头,想看看父皇走了没有,一见到父皇当真走了,才长出了一口气:“吓死本宫了,从前并不曾见父皇动怒至此,我还以为我要糟了呢。”

    “老方,老方……”却见方继藩有些伤心。

    朱厚照心情也沉重起来,拍拍方继藩的背:“别怕,有苏月在,欧阳志的手一定没有问题的。”

    方继藩懒得理他。

    朱厚照又道:“到时,本宫和你一道报仇雪恨,宰了那宁王全家。”

    方继藩没做声。

    他和太子一前一后到了蚕室,却见弘治皇帝焦灼的看着欧阳志。

    欧阳志已喝了宫中准备的臭麻子汤,疼痛缓解了一些,熟睡了过去。

    等了也不知多久。

    终于宫中出现了马蹄声。

    原来是弘治皇帝怕耽搁了,因而直接准许苏月等人打马入宫。

    苏月带着一个大包袱,和七八个医学院的师弟们一道来。

    他们心急火燎,见欧阳师叔在此,又见了陛下、太子、师公。

    他们还未行礼,弘治皇帝道:“不必多礼,立即救治。”

    苏月不敢耽搁,他立即上前,检查了一番,而后……却是一脸苦笑:“接指,还要缝合手掌?这……这……”

    “赶紧。”方继藩凶神恶煞道。

    苏月道:“师公,学生……接不了啊。”

    接不了……

    方继藩突然想卷起袖子打人,当初不是教了你,你特么的,缝合血管、肌腱、还有对齐神经,使其愈合啊,上辈子一个姓凌的丑逼都能做,你为啥不能做?

    苏月道:“学生听了恩师的吩咐,确实弄过几个案例,恩师的道理,是没错的,因为血管、肌腱、神经纤细,学生倒是改良了缝合的针线,为了能保证观察到这些身体中的构造,用了放大的镜子,勉强倒是可以见着了,可是……它们太纤细了,学生的手不够稳,几次手术做下来,都功败垂成,这里头,稍稍有一丁点的差错,哪怕只是手轻轻一抖……都不成,学生还在另想其他的法子呢,可现在……学生真做不成。”

    方继藩无语。

    人渣,要你何用,不如去死了算了。

    方继藩想要抬腿,一脚将苏月踹死。

    却在这时,朱厚照道:“那本宫来做,本宫的手稳,本宫能绣花,会枪棒和弓马,这手再稳不过了,我来试试。”

    苏月眼睛一亮:“那学生来协助殿下,有殿下在,或许……还真能成功,这手术,太难了。”

    朱厚照嫌弃的看他一眼:“你来协助,你在边上看着,说一下手术的流程,老方来给我擦汗递器皿吧。就我们三人,其他人,统统出去。还有,将这蚕室清洗一下。”

    这……似乎已经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一切只能看朱厚照了。

    若是连他都不成,这手掌断了半截,只能截去手掌处理。

    方继藩深吸一口气:“就这么办。”

    弘治皇帝站在一旁:“朕也留在此。”

    朱厚照皱眉:“父皇留在此做什么,理由呢?”

    弘治皇帝道:“朕是你爹。”

    朱厚照:“……”

    方继藩想了想:“那就请陛下立即换蚕食中的衣服,戴上护目镜和口罩,进行消毒。时间快来不及了……”

    所有人没有犹豫。

    几个徒孙开始立即着手消毒,脱去了欧阳志的衣物,给他全身涂抹酒精。

    其实……给手做手术,按理来说,是不需脱下头的,不过……好像西山的手术,都是这样,他们一切都是按流程处置。

    方继藩也懒得去指正,他匆匆船上了褂子,酒精净手,带上护目镜和口罩,头上一个罩子,罩住了头发。

    而后,再消毒一遍,接着,方继藩熟练的开始检查器皿。

    方继藩深深的看了欧阳志一眼,看着他触目惊心的手,心里不禁感慨,和为师一样,太老实忠厚也不成啊,你看,又吃亏了吧。

    一声叹息。

    随后,苏月开始在这手术台上,支起了一个木架子,这木架子支好,再装上一个支架,这支架的尽头,是一个大镜片,大镜片正好横在手术台上的欧阳志和站着的朱厚照中间。

    这是委托玻璃作坊磨出来最好的放大镜,人站在上头往下看,手术台上的一切景象,都放大了。

    朱厚照试了试,忍不住道:“这东西好,苏月,你怎么想出来的?”

    “学生看不着,自然就想起了望远镜,所以就请匠人们试了试,这面镜子很贵的,几个老匠人打磨了很多日。”

    尖端科技啊。

    …………………………

    依然还是厚颜求月票,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不求,老虎这本书,花费的心血,就白费了。对了,待会儿还有。



    万事俱备。

    只欠东风。

    弘治皇帝站在一旁。

    虽是被朱厚照切过点什么,可第一次,却是以旁观者的角度,看自己的太子去操纵别人的生死。

    在这个时代,大夫,总还是被人尊敬的。

    毕竟,悬壶济世,和儒家的理念,颇有共通之处。

    看着朱厚照认真的样子,弘治皇帝有些恍惚,这……是自己儿子吗?

    谁知下一刻,朱厚照眼睛瞄了一眼欧阳志某个不可描述之处,轻描淡写道:“太小了,比本宫小。”

    “……”

    弘治皇帝一口老血要喷出来。

    方继藩身子一颤,心里说,我很伤心,我很伤心,不能笑,不能笑。

    朱厚照接着深吸一口气:“清创口,取棉签来。”

    方继藩忙是小心翼翼将棉签沾了酒精,极小心的递给朱厚照,朱厚照眼睛对着放大镜,先翻开手掌的烂肉,而后,小心翼翼的开始蘸着棉签徐徐的涂抹。

    他很认真,眼睛像钩子一般,自放大镜里看去,一切都变大了,哪怕是欧阳志手背的毫毛,竟也粗大了许多,清晰可见。

    好东西啊。

    朱厚照的手很稳,这得益于他织毛衣和绣花的练习。

    当然,若是要追溯起来,可能也和他练习弓马有极大的关系。

    最重要的还是天赋。

    朱厚照心态好,他做手术,完全出自于他的爱好,紧张,不存在的,反正你死不死不管我什么事,我只要按方法把该做的做好就成了。

    通过放大镜,朱厚照开始认出了神经、肌腱和血管。

    神经直接对齐即可,这只手,是不可能恢复如初,灵活使用的,只能回复一部分的功能。

    肌腱倒还好,容易缝针。

    最难的是血管。

    可朱厚照不管三七二十一,径直道:“取针来。

    针是极纤细的,专门为手术而订制,而线,亦是纤细无比,用的乃是羊肠线。

    为了准备这些手术器皿,苏月花费了不少的功夫,找的是最好的匠人,这时代也不指望大批量的生产,完全靠手工来制作。

    古人总不缺乏能工巧匠,制出世上最好的工艺品,譬如马王堆里出土的素纱禅衣,一件衣服,只有四十九克,以至于后世之人,无法理解,在古人那等条件之下,这样的衣服,怎么缝制而出。这素纱禅衣轻薄到了极致,一件衣服若是折叠起来,竟可塞进火柴盒中。

    朱厚照必须得用一根专用的镊子,方能夹住这针,他死死的掐着镊子,小心翼翼的在放大镜之中,寻觅到了血管,通过放大镜,将这针轻轻的刺入血管的外皮,而后……轻轻一针下去,接着……收针……再下针。

    每一个步骤,哪怕是在这放大镜里一丁点的失误,都可能导致失败。

    弘治皇帝紧张的看着朱厚照,这手术之难,只需看那纤细无比的针,便可窥一二了,见自己儿子,仿佛连呼吸都屏住,眼睛张开,不肯眨动一下,胳膊没有用力,只是手指微微用力,一次次的钩针,而方继藩在一旁,汗毛竖起,心里已是捏了一把汗。

    苏月在一旁,感觉自己的头皮都要炸了。

    祖师爷啊,这是祖师爷啊。

    太子殿下真是神乎其技,为啥自己试了许多次,却总是学不会了,多少只兔子的学管,被自己刺的千疮百孔啊。

    苏月已沉浸在这个新的知识之中,已经开始痴了,否则也不会胆大包天去偷人的尸首。

    现在看着太子殿下熟稔又轻松的缝针,苏月几乎要跪下了。

    血管缝合,而后……是对齐神经,这要求的是微操,也是马虎不得,朱厚照拿着小镊子,探入患口,轻轻的拨弄,好了,爱谁谁吧。

    缝合肌腱时,倒是轻松许多,朱厚照的动作极快,接着,是外皮……

    等这被砍下了一大半的手掌彻底缝合完毕,朱厚照才吐出了一口气:“憋死老子了。”

    “……”弘治皇帝本是紧张到了极点,看着太子这认真的模样,竟有一点儿痴了。

    这是自己的儿子啊,想不到,他竟有这样的才能,他专心致志的样子,真像极了朕。

    可一听朱厚照自称老子……弘治皇帝立即回过神来,叹了口气,不知该怎么说。

    而后,则是那半截断指。

    有了前头的经验,此后倒是简单许多,这指头只断了一半,骨头还存着,确认了血管和神经没有断之后,朱厚照直接进行缝合。

    他忍不住道:“这家伙真是幸运,这手指头,只伤到了骨肉,不然……嘿嘿……”

    随即,便是要上铜针了。

    铜针能固定断裂的骨头,使其愈合时不会长歪。

    原本打钢针最好的。

    不过这时代没有不锈钢,多多少少都可能生一些锈,于是,只能用掺杂了其他物质的铜针,铜虽柔软,勉强也可以用,至少不至生了锈,直接让人死了。

    一切完毕,接着又是开始清创、消毒,包扎。

    朱厚照取下了口罩子,拼命呼吸:“憋死了,憋死了,方才连呼吸都不敢。”其后的事,自然是交给苏月等人料理。

    至于这手到底未来还有没有用,朱厚照不知道。

    又或者,血管没有缝好,导致这血液供不上手掌,最后导致整个手掌的坏死,朱厚照……也不知道。

    一切随缘。

    方继藩确认了一遍,也是吐出了一口长气。

    弘治皇帝道:“好了,这手……不会有事了吧?”

    朱厚照看了父皇一眼:“儿臣不知道啊,方继藩,你来说,本宫饿了,盯了欧阳志这么久的手,突然想吃豚肘子。父皇,宫里有的吃吗?”

    “……”弘治皇帝觉得自己有点反胃。

    他便看向方继藩。

    方继藩道:“得观察一二,儿臣还不确定,明日大抵就可看明白了。”

    “明日就可以?”

    弘治皇帝显得焦虑。

    方继藩道:“主要是看……这血液能否通畅,若是通畅,这手就算是救回来了,哪怕是将来不能用来做一些精细活,勉强也能干一些粗活的。可若是方才殿下没缝好,一旦血液供不上,手掌包括了几根手指,都可能坏死,到了那死,可能病变,若是不尽快截去,可能就要危急整个手臂了。”

    弘治皇帝倒吸一口凉气。

    这其中,竟有这么多的名堂。

    他看了朱厚照一眼,方才知道,朱厚照这个手术,何其不易。

    弘治皇帝道:“天色不早,你们都去歇了吧,朕留在此。朕的命,是欧阳卿家救得,他是个忠厚的人啊,每日风雨无阻的伴驾在朕身边,也没有享过什么乐,却是无怨无悔,这一次……若非是他……哎……”

    弘治皇帝脱下了口罩,坐下。

    他突然想到什么,对苏月道:“这医学院中的名堂,朕倒还想知道,可有什么书册吗?朕想看看。”

    亲眼看到这般的治病救人,弘治皇帝不得不开始对这些东西开始重视了起来。

    苏月想了想:“有,学生有一些书稿,还有绘图,恰好带来了。”

    说着,忙是去取了来,交给弘治皇帝,弘治皇帝翻到了接指的图稿,看着那图,这是一个手指的剖面,画的很大,里头则在这剖面上,以手指的比例放大了其中的血管和肌腱以及指骨诸如此类的东西。

    “手指里头,竟有这么多名堂?”

    苏月道:“陛下,人的身体,奇妙无穷,里头大如心肝脾肺,小如一根纤细的血管,甚至是一些连放大镜对照着看都寻觅不到的东西,都对身子,有着息息相关的联系,缺一不可,少了一样,都可能引发身体的状况,学生学艺不精,现在只奉师公之命,去探究这身体中每一样东西的原理和形状,所能观察到的,不过是人体中的万一罢了。”

    弘治皇帝又翻到了一张解剖图,这解剖图,乃是用素描绘制而成的,素描的方法,是方继藩教授的,绘制的很细致,有肌肉,有皮肤,有心肝脾肺的位置,弘治皇帝不禁皱眉:“这就是人的身体吗?”

    “是的。”苏月老实回答道。

    “你们是从何而知的?”

    苏月太老实,可别让他乖乖说出盗尸的事。

    方继藩咳嗽:“陛下,这是死囚的尸首,通过解剖而观察来的,有些死囚,罪大恶极……”

    弘治皇帝没有计较,却是沉吟片刻:“朕的身体,也是这样?”

    方继藩道:“陛下乃是上天之子,是真龙化身,怎么可能和寻常人……”

    朱厚照不等方继藩在此啰嗦,斩钉截铁道:“父皇,你身子剖开,也是这个样子。”

    “……”方继藩脸微微一红,索性不做声了。

    弘治皇帝感慨道:“这真是大学问啊,西山医学院,好好的去琢磨这门学问吧,若有什么所需,可以和朕说,不过……”弘治皇帝忧心忡忡:“这一切的前提是欧阳卿家的手能好起来,若是手不能好起来,朕要这些有何用?”

    苏月原本眼前一亮,他正需要许多东西呢,若有宫中的支持,这研究,就可以继续深入了,可一听还得等欧阳志手掌恢复,便又有些担心起来。



    弘治皇帝带着几分惆怅。

    经历了白日的惊吓,又惊又怒,担心的看着欧阳志。

    可见到太子和方继藩二人在身边,又多了几分安慰。

    或许人遭遇了变故,总希望身边有至亲陪伴才是。

    他继续低头,看着苏月的手稿。

    里头有麻药的用法和配方,还有一些改进的尝试。

    没办法,从前的臭麻子汤的麻醉效果很一般,许多环切的病人疼的厉害,若不改进麻醉的效果,这剧痛,就足以让许多想要环切的病人望而止步了。

    除此之外,还有关于人体研究,有关于器皿的改进。

    哪怕只是一把小小的手术刀,也需和匠人们商议着,做到锋利。

    将放大镜应用到手术器皿的研究中去,使手术的器械得到了长足的进步。

    从前人的肉眼,看着轻薄如蝉翼的刀锋和丝线,觉得似乎已经到了极限。

    可打磨出了倍数越来越大的放大镜,一看,哎呀,居然是凹凸不平的,这刀咋用,于是,让匠人们通过放大镜进行打磨和改进。再一看,针线居然这么粗,继续改。

    这是一个手工打磨的过程,靠的完全是匠人的技艺,而正因为手术器皿对器械的要求极高,再加上放大镜在打磨和生产过程中的应用,在这吹毛求疵之下,也诞生了一批能工巧匠。

    他们开始越来越精益求精,不断的提高技巧。

    这放大镜,使人看到了全新的世界,却也为器械的制造,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

    除此之外,还有关于消毒的,有关于术后药材的分析和改进,弘治皇帝看过之后,抬头,看了方继藩和朱厚照一眼:“你们出宫吧,回去歇了。”

    方继藩摇头:“陛下,欧阳志没好起来,儿臣心里担心,请陛下让儿臣在此,陪伴着欧阳志吧。”

    朱厚照也道:“是,儿臣也陪在此,父皇去歇息吧。”

    弘治皇帝摇头:“朕在此,看看书。”他不愿离去,心事重重,想着倘若欧阳志的手真如方继藩所言,最终需要截去,心里便堵得慌。

    他吁了口气:“来人,给太子和方卿家拿一些被褥来,张罗一下,让他们在一旁的耳室里就寝。”

    朱厚照乐滋滋的道:“好啊,好啊,本宫和老方一道睡,我们还没睡一起过呢。”

    方继藩一脸警戒的看了朱厚照一眼,见他美滋滋的样子,方继藩神情古怪,不禁啐了一口:“呸,下流。”

    “……”朱厚照一脸懵逼状。

    弘治皇帝:“……”

    …………

    在一旁耳室,方继藩和朱厚照各占一个角落,卷着锦被睡下,或许是手术时过于投入缘故,二人早早的便打了鼾,方继藩所害怕的事没有发生。

    倒是次日一早,方继藩便被疼痛声惊醒。

    方继藩一轱辘翻身而起,朱厚照也起了,二人争先恐后到了蚕室,弘治皇帝似乎一宿未睡,刚刚打了个盹儿,便听到了呼声,眼睛张开,脑子有点懵。

    麻药的效果,已经彻底散去,欧阳志疼的厉害。

    “师父,师父……疼。”

    “来了。”方继藩冲上前来,他顾不得欧阳志喊疼,而是立即拿起欧阳志的手,开始检视,轻轻的揭开了纱布,方继藩深呼吸,朱厚照也睁大了眼睛。

    弘治皇帝快步上前,一双熬红了的眼睛布满了血丝,目不转睛。

    一层层的纱布揭开,方继藩有些紧张,倘若手术失败,只怕今日就要开始截肢了。

    当最后一层纱布揭开的时候,方继藩突的……长长松了口气。

    手指和手掌上部显然没有出现败坏的情况,显然有血液流通和供应,虽是有些发紫,可也见清晰的红润,显然,血液是循环的。

    只要气血流通,这手,便算是保住了。

    弘治皇帝紧张的道:“如何?”

    方继藩道:“托陛下洪福,这手……没有多少问题,伤口也没有化脓的情况,一切都很好,接下来,好好养伤,等再过两日,轻轻的活动一下关节和手指即可,哎……”

    说到此处,方继藩眼泪有些模糊了,道:“乖,不疼,很快就好了。”

    欧阳志沉默了片刻,颔首点头,便咬着牙。

    真是个憨厚的人啊。

    倘若是一个不知道疼的人,做出如此勇敢的表现,人们或许只会敬佩他。

    可一个其实是怕疼的人,在这千钧一发的一刻,却能如此奋不顾身,这才是真正的勇士。

    是条汉子。

    弘治皇帝松了口气,却依旧还有狐疑:“真能好?手能恢复几分?”

    “还不可以确定。”方继藩道:“得看运气。”

    这时代的手术,只能看运气了。

    能不截肢,已是大幸。

    不过……即便如此,也证明了朱厚照的手段高超,这厮,天生就是个给人开膛破肚的料啊。

    以后自己若是有什么病,一定要朱医生主刀,换谁都不成。

    过了两日,在方继藩的指导之下,欧阳志开始活动几个指头,虽是活动起来艰难,不过显然,是有反应的。

    而再过了几日,伤口明显已大体的愈合,他的手指,已可以勉强的进行弯曲。

    这样说来,可能在未来,如写字、绣花这样精细的话是别想干了,可以尝试着学习用另一只手来替代。

    可是基本的功能,却还是有的,勉强用来拿筷子吃饭,或是提一些东西,大抵没什么问题,一般人,也看不出这手有残疾的迹象,除非极细心的观察。

    小半月之后,开始拔除铜针,方继藩害怕铜针在体内太久,会使欧阳志的身体受影响。

    而欧阳志几乎已愈合,只是为了防范于未然,他的手,还是包扎的像大猪蹄子似得。

    弘治皇帝为此,也极高兴。

    这些日子,他偶尔会看苏月的资料,所以,今日在暖阁里,当着刘健等人的面,他将欧阳志、方继藩、朱厚照、苏月等人召来。

    弘治皇帝满面红光,道:“从医之人,治病救人者也,诸卿,这欧阳志当初,却是几乎半个手掌去斩断,这手指头,更是差点一分为二,这等伤者,就算不死,十之八九,这手也保不住了。可这西山书院的医术,真是神乎其技,太子亲自主治,方继藩、苏月等人协助,现在欧阳卿家,大体已痊愈了,朕这几日,心中甚是烦恼,却看了这西山医学院的图稿,方知,这一门医术,实是非同小可,朕从前,只将这一门医术,当做是手段高明,将其归咎为神医,现在方知,原来……此学浩瀚如海,可若是能继续深入,发扬光大,则利国利民啊。”

    利国利民不敢讲,可治病救人这玩意,最大的痛点就在于,你早晚有一天,说不定也会病的,诚如陛下的腰子疼,差点死了,靠这个起死回生。又如太子殿下……咳咳……

    正因如此,所以在医学上,但凡有任何颠覆性的进步,反对的人,却并不多,大家喜闻乐见,绝对不会有人跳出来,高呼什么人若是病了,怎么可以动刀子,我们该以忠信为甲胄,已礼义为干橹,对抗病魔。

    这样的人,会挨打的,因为每一个人,都有生病的可能。

    所以,这是一个喜闻乐见的过程。

    刘健等人见欧阳志无事,虽他手像大猪蹄子,却纷纷颔首,露出欣慰之色。

    大家都喜欢欧阳志,这个青年人,踏实,寡言少语,不背后说人是非,不胡说八道,别看只有二三十岁,刚刚过了弱冠之年,可将他掺入老臣之中,除了外表,几乎没有突兀感。

    大家就喜欢这样的人啊。

    这一次,遭遇了行刺,陛下差一点,便要遇害,若非是欧阳志奋不顾身,后果难以想象。

    刘健抱手:“陛下,可喜可贺。”

    弘治皇帝笑吟吟道:“且不忙道贺,朕听苏卿家说,此门学科,想要继续深入下去,治疗更多的病诊,其一,需要有人;其二,需要钱粮支持。”

    “钱粮……朕就不给了,镇国府有银子嘛。”

    朱厚照低声咕哝:“吝啬鬼。”

    弘治皇帝虽没看朱厚照说什么,却只一看朱厚照轻轻开合的口型,大抵就知道太子心里在抱怨什么。弘治皇帝没有做声,不露声色:“可这人,朕得给他们解决了,此等利国利民的学科,不解决,朕寝食难安。想要人,何其难也,但凡是能识文断字,且又本事的人,除了苏卿家这等当真肯悬壶济世之人,谁肯花费一辈子的时间,去穷究此门医学的道理呢?朕看了苏卿家的研究,很是辛苦,却要忍常人所不能忍之事。可即便是再高明的大夫,也无法与读书作八股的前途,相提并论啊。”

    弘治皇帝一笑:“朕打算,将这西山医学院,也予以医官之职,却又不可,单纯以御医院这等医官等同,鼓励读书人们,深究此理,医官亦是纳入吏部,根据其医术和对此学的研究,授予医官职,领朝廷俸禄,诸卿以为如何呢?”

    …………………………

    第一章,求月票。



    设置医官。

    这倒有些像唐宋时期了。

    那时宫中设置书院、画院,甚至连匠人,也有将作大匠的称号,准许他们成为杂官。

    当然,这些官员不属于常设,并没有真正的制度化。

    可对于许多读书人引导,却是超级强大的,书画方面,出了许多的名家。

    自然,这书画作的好,没什么用。

    现在设了一个医官的官职,这相当于可以使许多社会上的精英,吸引到医学方面来。

    有些无数聪明的头脑,进入医学院学习,并且有了做官的盼头,自然而然,这西山书院的医学院,想不腾飞也难。

    社会是有导向的,唐时诗做得好,可以做翰林,于是诗人遍天下,涌现出无数的诗人。宋时设书画院,行书大家和画家也是风起云涌。

    可而今,朝廷只考八股,于是乎,人人都只会之乎者也了。

    医可救人,何况,这西山书院之医学,不但可救人,还可使人更加透彻的去观察和了解人体的奥秘,既是西山书院的医学,不妨称之为西医,西医不重经验,重在器械和系统化。

    不借助工具,是无法完成越来越复杂的手术,也无法观察到人体中的疾病的。

    倘若西医兴盛,且不说救人无数,只怕这能工巧匠,也将会带动起来。

    苏月本是个读书人,对西医的研究,完全是出自于本身的兴趣,除了得到了师公的指点和鼓励,再加上这兴趣之外,所受到的压力也是极大,比如他的父母亲眷,就认为他很无用,别人去西山书院,考了功名,还能做官,你去了西山书院,去做大夫?天天做屠夫的勾当,丢人不丢人?

    现如今,陛下格外开恩,如此重视西医,苏月忍不住拜倒在地,感激涕零道:“陛下圣明。”

    弘治皇帝笑吟吟的道:“这医学院的官职,便以翰林院为例吧,三年考一次,今岁主持一次考试,太子亲自主持,一甲者,授医学院修撰,其次为编修,再其次,为庶吉士。医学院同时设大学士,侍读、侍讲,俸禄,以翰林院为准。”

    俸禄不值几个钱。

    甚至,同样是修撰,这翰林院的修撰和医学院的修撰,更是云泥之别,人家乃是未来的官老爷,可是即便是修撰,安心研究医学,可不还是大夫吗?

    可最重要的是,这是官方的承认,是皇家的认可,现在这医学院是草台班子,等将来呢?

    刘健脸一黑……

    效翰林院之例?这有点不妥吧。

    可随即,他笑了笑,不妥也得妥,年纪大了,将来还不知会有什么病痛呢,这西医见效快,说不准,将来用得上,何必要得罪人。

    李东阳等人,也都一脸笑呵呵,爱咋咋地,其实他们大抵已看清楚了一些风向。

    陛下对于清流,已愈发的滋生了反感,开始更加注重经世致用之学。

    这已是浩荡潮流,无可阻止了。

    若只是陛下异想天开,倒也罢了,可问题在于,西山书院出来的人,人家就是管用,你一点脾气都没有。

    弘治皇帝看了苏月一眼:“卿家的图稿,费了不少心思,而今,医学院草创,卿乃一等一的功臣,朕便敕卿为医学院侍学。”

    朱厚照忍不住道:“他这样的三脚猫功夫,都可是侍学,儿臣至少该是大学士了。”

    弘治皇帝淡淡道:“方继藩,卿为大学士吧。”

    方继藩心里想,殿下,对不住了,是人民,啊,不,是陛下选择了我:“儿臣惭愧。”

    弘治皇帝莞尔一笑,低头呷了口茶:“太子要有太子的样子,什么官都去抢,像话吗?你见朕自封自己为天下兵马总兵官?有自封自己为总揽内阁首辅大学士?”

    朱厚照心里说,你是你,将来本宫做了皇帝,就封自己为天下兵马总兵官,哼哼。

    弘治皇帝随即感慨道:“欧阳卿家,劳苦功高,这些日子,让他静养吧,此次,若非他酒驾及时,朕只恐已是危在旦夕了。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此等忠义,岂可不嘉许呢?敕翰林侍讲学士,负责待诏房事务,可宫中随意行走。”

    欧阳志木然着,没反应。

    这侍讲学士,再进一步,就是翰林大学士了,未来若是不出任何的差错,入阁已是十拿九稳,是耀眼的明日之星。

    弘治皇帝见欧阳志要拜下,压压手:“三个月之内,不得对朕行礼,否则,便是欺君之罪。”

    有了这句话,等欧阳志反应过来该行礼谢恩,却发现,噢,原来不用了。

    弘治皇帝站起来:“萧敬呢。”

    片刻之后,萧敬匆匆而来,他气喘吁吁,最近他压力很大,显然许多日子,不曾睡好,见了弘治皇帝,萧敬忙是拜倒:“奴婢……”

    弘治皇帝冷着脸:“如何了?”

    陛下已是动了真怒,竟敢行刺圣驾,且还差点害了欧阳志的性命,弘治皇帝如何能够忍受?

    萧敬偷偷的看了看左右。

    弘治皇帝道:“诸卿朕都信得过,你直说吧。”

    萧敬才道:“陛下,已经有眉目了,奴婢人等,顺藤摸瓜,确实发现了,那梁静,此前和宁王有许多的瓜葛,奴婢查到,梁静的父母以及兄嫂,还有两个侄儿,俱都在南昌府定居。还有,近来南昌府那里,有鄱阳湖的水贼,调动频繁,宁王在南昌、上高诸地,有两卫兵马,近来也有了可疑的举动,奴婢在想,若果是宁王,那么此前和鞑靼人接触,已使他不安,此后,他想要鱼目混珠,这才派了梁静行刺,可如今,俱都失败,朝廷势必彻查,这宁王定会更加惶恐,为了有备无患,他的卫队,以及平日勾结的盗贼,势必会有可疑的举动,而现在……几乎可以证实了。奴婢为了加以确认,还偷偷命人拿住了一个宁王卫的武官,这个武官也交代,宁王近来,在梅岭一带,大肆的制造军械。”

    弘治皇帝冷哼一声:“朕对宁王不薄,孰料竟有此居心,实是可恨。”

    弘治皇帝怒气冲天:“传英国公张懋。”

    宁王的反叛,让刘健等人顿觉得惶恐起来。

    藩王造反,显然是早有预谋,在梅岭造兵器,在鄱阳湖招揽盗贼,可见这宁王为了谋反,做了许多的准备。

    倘若朝廷讨伐,宁王在南昌反了,宁王自然远不是朝廷的对手,可此人一旦狗急跳墙,大战即将开始,江西,可是鱼米之乡啊,军民百姓诸多,一场兵祸起来,不知要枉死多少人。

    英国公张懋,刚刚去检查过太庙里的祭品,因为马上要过年了,这一过年,便要预备来年的春祭,万万马虎不得,此时听到陛下相召,美滋滋的来了,到了暖阁,见许多人面上罩上了阴霾。

    难道……张懋心里想,果然……是宁王?

    他心里狂喜,面上却摆出了沉痛的样子,这时若是眉开眼笑,不应当啊。

    毕竟是主持祭祀,经验丰富的人,这苦瓜脸瞬间便跃然于面上:“老臣见过陛下。”

    弘治皇帝道:“前几日,卿与兵部所奏的章程,朕已看过了,卿家不愧是功臣之后,精于兵马,东厂已有禀奏,宁王朱宸濠,图谋不轨,卿家,即以章程所奏之策,预备召集军士,预备讨伐此逆贼。”

    张懋哭了。

    终于……机会来了。

    我张懋乃张玉之后,当初靖难,自己的大父张玉,立下无数战功,此后为文皇帝而战死。我老张的爹张辅,追随文皇帝横扫大漠,进兵交趾,南征北战,更有不世之功。

    我张懋当初,也是以骑射见长,获赐金腰带的,老子英雄儿好汉啊……

    这祭祀、祭祀,祭出了个鸟来,成日去和大明的列祖列宗们说话,供上香火,每日对着历代先皇,都是今日您吃了吗?要好好享用啊?今天陛下做了什么,先皇们在天有灵,要保佑啊。

    去他娘的。

    张懋掩面而泣:“老臣遵旨。”

    咬着唇,下唇几乎要咬破了。

    陛下没有命魏国公和定国公进兵,而选择我老张,足见陛下信重,今次,便要让人知道,张家人,还没死绝,依旧还是这大明的顶梁柱。

    弘治皇帝不客气道:“此贼胆大妄为,朕与他,不共戴天,谁若能第一个登南昌城者,封侯。诛宁王者,亦封侯;取其子以及党羽首级者,俱封为候。平定叛乱的主帅,另有恩赏!”

    朱厚照道:“父皇,儿臣以为,宁王……”

    弘治皇帝压压手:“朕委派了这么多翰林官予你与继藩,你们二人,要好生教导才是。”

    朱厚照想了想,也对,这宁王的仇,看来是报不了了,回去抽那些该死的翰林去,让他们嘴贱。

    自宫中出来,朱厚照追上方继藩:“老方,你怎么一人先走了。”

    方继藩道:“臣在想心事。”

    朱厚照乐了:“什么心事?”

    方继藩道:“宁王野心勃勃,更是看不清天下的大局,这等人,早已被野心所蒙蔽了,到时朝廷只要调集十万大军,数路进剿,不出数月,宁王叛乱平定,指日可待。”



    朱厚照眯着眼:“本宫看来,这却是未必。”

    这朱厚照一脸狡黠之色:“而今,这官军糜烂成什么样子,你对军中的事,不了解,自是不知道。”

    接着,朱厚照道:“官军没多大用,除非派出大军,至少也需十数二十万人,将南昌府团团围住,步步为营,才可。所以英国公张懋的章程,本宫看过,他倒是花了心思的,没有急于求成,用的,也就是这个法子。”

    “可你要知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且是十数二十万兵马的调动,再加上稳扎稳打,没有一年半载,怕是不成的,不过……肉是我们的飞球营可以出动就好了,保准用不了多久,便取了宁王那老狗的首级。”

    方继藩道:“南昌城里,叛贼只是少数,多数还是无辜的百姓,万万不可动用飞球。不过……”

    朱厚照道:“不过什么?”

    方继藩托着下巴:“擒贼先擒王,倘若,宁王死了,这南昌府上下的叛贼,十之八九,都是被这宁王所裹挟,只要宁王一死,他们势必望风而降,绝不敢作乱,若能如此,真是苍生的福气啊。”

    是啊,江南鱼米之乡,打个一年半载的仗,是人都受不了,到时不知要死多少人,方继藩宁愿去关外和交趾打个三五年,也不希望这战火烧到南昌府。

    “杀,怎么杀?”朱厚照懵了。

    方继藩道:“自是要精确打击,一方面,南昌府理当有我们的细作,让他们不断的侦知宁王的行踪,宁王要预备谋反,一定会经常出入大营或者巡视城楼,只要摸清了他的规律,咱们的人,混入南昌城中,再拆解一个飞球,也混入进去,一确认宁王露面,飞球立即低空掠过,这飞球上,布置一员神箭手,而后……一击毙命!”

    “……”朱厚照一听,目瞪口呆。

    这……很有想象力。

    确实很有想象力,若是用这种办法,那么,一场巨大的灾祸,也就随之迎刃而解。方继藩报了爱徒被刺杀之仇,陛下也解了恨,朝廷除去了一个心腹大患。军户们不必被征召,百姓们可以继续活下去。

    完美。

    朱厚照却是嗤之以鼻的唧唧哼哼:“没什么意思,本宫最讨厌的就是暗箭伤人,这是卑鄙无耻的小人才做的事。老方,懒得说这些了,走了啊。”

    方继藩见朱厚照如此,心里也不禁鄙视他,你懂个屁,当然是用最小的代价,去解决天大的麻烦,才划算。

    非要摆了几十万大军去,那不是有病吗?

    当然,自己的想法,虽然尽力的利用了飞球的优势,可……毕竟,没有得到验证,有太多现实中可能出现的麻烦,世上的事,说起来的时候,堪称完美,可实施起来,就难了。

    不过……这有啥关系呢?

    在我方继藩的精神感染之下,有的是的人,可以去验证成败,哪怕是失败了,也不过是一死而已,可若是成功了,就全然不同了。

    见朱厚照唧唧哼哼的走了。

    方继藩也懒得理他,正预备要走。

    却见张懋眉飞色舞的走出宫来,他脚步虎虎生风,雄赳赳气昂昂的模样:“继藩,哈哈,哈哈……”

    方继藩听他这大笑,心里发毛,忙是挤出笑容,朝张懋道:“世伯你好。”

    张懋上前,一拍方继藩的肩:“好好好,咱们爷俩,有许多日子不见了,哎,有点忙,你也知道,要过年了嘛,得给列祖列宗们,添点儿香火。不过现在,老夫却很着急啊,马上,老夫就要出征了,到时,这祭祀,咋办?”

    他想了想:“要不,你去吧,老夫举荐你去,这是一个清闲的差事,只陪着列祖列宗们报报喜,说说话,就可以,报喜不报忧,你懂吧?”

    方继藩抱着脑袋:“小侄脑壳疼。”

    张懋无奈,摇摇头:“那就罢了,只好另择贤明。世侄,老夫得去一趟兵部,和兵部尚书商量好进兵的事,下次咱们爷俩再聚,小子,长大了不少啊,据说娃娃都要生了……”

    犹如所有长辈一般,虽方继藩已生的很高了,却还是居高临下的拍拍方继藩的头:“走了啊。”

    方继藩觉得自己的脑疾,一定是这些拍出来的,大爷,没事拍脑袋做什么?

    这几日,都为欧阳志的忧心,而今,见欧阳志无恙,方继藩倒是放下心来,匆匆回到了公主府,见朱秀荣对自己嫣然而笑,接着嗔怒:“成日不见人,前日我差点摔了一跤。”

    方继藩要炸了:“怎么这样不小心呢,哎呀,夫人,不要四处走动啊,你安生坐着,一步不挪,我替我方家祖宗祖宗十八代给您磕头。”

    “……”朱秀荣忙道:“不要胡说,这话也说得的,祖宗们要知道,你成日将他们挂在嘴边,可是不喜的。”

    方继藩傻乐。

    心里说,老子几代单传呢,管他祖宗们喜欢不喜欢,不喜欢也得在天上憋着,来啊,有种你们收了我方继藩去哪,我方继藩是不怕的。若世上真有鬼,谁家的祖宗,方继藩都不敢得罪,唯独自己的祖宗,嗯……来咬我啊。

    坐下,乖乖陪着朱秀荣织毛衣。

    到了次日,方继藩才懒洋洋的想起,自己该去见一见欧阳志,看看他的伤势,他换了衣衫,到了西山。

    欧阳志现在在西山的蚕室里养伤,宫里毕竟不能久待,不过他是明日之星,据说有不少人来关心他,庙堂里不少数得着的大人物都来探望了。

    方继藩一到西山,却见刘瑾跺脚,朝自己扑来:“都尉,都尉……完了,完了……”

    方继藩道:“刘公公又吃火锅了。”

    刘瑾带着特有的男低音,便开始滔滔大哭:“殿下,不见踪影了,从昨日和都尉分别开始,他也没回东宫,直接去了西山,还说让咱去给方妃娘娘捎个口信,奴婢捎了,可夜里不见殿下回东宫,原来这也不是稀罕事,可今日一早,奴婢才知道,殿下昨夜也没在西山。”

    方继藩耸耸肩:“没在就没在,你去城里的青楼里找一找。”

    刘瑾哭着道:“殿下不是这样的人,而且自重要的是,张元锡和那李怿,也没见着踪影,说是昨夜,被殿下叫走了。还有那从交趾回来的沈傲和杨彪,他们都不见了。据说昨儿正午,太子殿下叫他们走了,还出示了一份圣旨……”

    “……”一听张元锡、杨彪、李怿、沈傲,这一个个名字,还有这累教不改的圣旨,方继藩几乎要原地爆炸,我曹……昨天……昨天这孙子怎么说来着……

    噢,对了,他不做此等暗箭伤人,卑劣的事。转过头,这孙子……他带着神射手张元锡去做啥?还有杨彪和沈傲……

    “是不是还带走了一个飞球?”方继藩道。

    刘瑾滔滔大哭:“没错,还带走了一个飞球,飞球拆解了,直接用马拉走的。

    方继藩打了个寒颤:“我就知道,你这混账,殿下你为何不看住,还愣着做什么,快去禀告啊。”

    “奴婢不敢啊。”刘瑾抱着方继藩的大腿,蜷在地上:“可不能禀告啊,一禀告,奴婢就是失职,太子殿下就算给找了回来,奴婢也死定了。还有,方都尉……你有没有和太子殿下说啥啊,你有没有说,什么飞球和神射手的事啊。奴婢昨儿跟太子殿下来西山的时候,就听殿下反反复复的念叨什么飞球,什么神射手,什么擒贼先擒王,还有什么……好主意,老方说的对,这下要立大功了。”

    方继藩的脸崩了起来。斩钉截铁的道:“没说,我拿欧阳志的人头作保!”

    一下子,方继藩不打算禀报了,报个屁,一旦深究起来,太子就是自己教唆的。

    朱厚照这个混账,真不是东西啊。

    “走,咱们去追,他们带着飞球,肯定走不远,且要运载飞球,只能走平坦的官道,只要快马扬鞭,朝着南昌府的方向,定能追上。”

    刘瑾打了个冷战:“噢,噢,好,咱……咱去……准备点吃的。”

    “吃你大爷,咱们拿着票牌,沿途还怕各处驿站,提供不了吃喝,事不宜迟,走!”

    方继藩是真的有点急了。

    他算是彻底的服了朱厚照。

    这厮玩阴的。

    明明自己想出来的主意,也确实打算让人九死一生,去试一试。

    可自己没想到,太子会去啊。

    这储君若是出了事,便完了,方继藩保准自己再看不到自己未出世的孩子。

    取了马,这件事,自然知道的人越来越好,方继藩和刘瑾两个,各怀鬼胎,不约而同的选择了保守秘密。

    紧接其后,方继藩也不闲着,一路打马,沿着官道向南疾驰。

    或许,用不了两天,就可以将朱厚照那孙子追上,这孙子别让自己追到了,追到了我方继藩不揍你我方字旋转三百六十度来写。

    ……………………

    又来了一张,哇,好勤劳的老虎啊,大家不给一点票票鼓励一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