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瑾震惊了,他瞠目结舌的看着方继藩。
四目相对。
刘瑾凶恶的目光,渐渐变得温柔。
而方继藩的目中,却带着痛心疾首。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刘瑾想明白了,他啥都没说,啪嗒一下,顺势跪下。
“奴……该死!”
方继藩恶狠狠的道:“这是我大父的大父,在弘治十一年酿的白水,平时我都舍不得喝,俱有美颜养肾的功效,现在,就这么砸了,说吧,咋办?刘瑾啊,你做人做事,就这么不小心?亏得平时,我还很看重你,成日在殿下面前,说你的不易。谁料你竟是这样的人,我方继藩还能说什么?”
刘瑾……哭了。
眼泪啪嗒啪嗒落下:“奴婢不是故意的。”
方继藩坐下,架起脚,瞪着他:“滚!“
刘瑾如蒙大赦,忙不迭的磕头:“多谢都尉宽宏大量。”
方继藩叹息一声:“我无话可说,哎,劝你善良啊。”
“……”刘瑾有点丢魂了,脑子里开始不知在想些什么东西。
方继藩一拍桌几:“滚一边!”
“是,是。”
王金元才松了口气,很是感激的看了方继藩一眼。
跟着少爷,就是有归属感。
遇到了事,不必怕,自己只需怕少爷一人就可以,其他的人,看都可以不看他们一眼。挖空心思的为少爷办事,办好了,这辈子就和衣食无忧了。
“少爷,有贵州来的家书,出事了。”王金元凝视着方继藩。
方继藩一听贵州,又说出事,不由道:“何事?”
王金元道:“贵州士人祸乱,纠结数万人,不,他们号称是十万,攻陷了一处州府,其中有一人,自称为阮晔,乃是安南国宗室,自称自己为安南皇帝……”
方继藩听罢,皱起眉来。
号称十万。
管他到底是什么。
可安南初纳大明的疆土,本来就民心不稳,许多安南人,又桀骜不驯,现在……果然,当初文皇帝征安南时的一幕,又重演了。
这些安南人,卷土重来,显然,不甘成为交趾布政使司治下之民。
方继藩忙将书信取了来看,细细看过之后,朱厚照闻讯,已放下了筷子,急匆匆的赶过来。
这封家书,乃是方景隆焦头烂额之际,急送入京的。
方继藩将书信放下,和朱厚照对视一眼。
朱厚照道:“区区数万叛军而已,给本宫三万精锐,便可杀得他们片甲不留。”
方继藩摇头:“问题没有出在这里,关键之处就在于,若是这变乱不立即弹压,其他不满的人,会纷纷加入。到时,这叛乱的人数,只会滚雪球一般广大,一个月后,可能就是号称二十万,一年之后,就是号称八十万了。”
变乱的可怕,方继藩是最清楚的。
研究历史,一个根本的问题就在于,一旦大的叛乱发生,若是没有及时制止,官军为了进剿,且不能迅速扑灭,势必会给叛乱地造成巨大的负担,会有越来越多的良民,因为战火,最终一切化为乌有,到了那时,他们能怎么办?只好跟着一起反了。
朱厚照忍不住道:“这样说来,必须得看你父亲了,你父亲若是能迅速平叛,便能弹压,可若是迟了,局势只会急转直下?”
方继藩颔首点头:“不错,正是如此,不过,交趾地域广大,而明军有五万人驻扎在那里,分驻在各州府,家父要平叛,就必须调兵遣将,只怕到了那时,一切都来不及了。”
朱厚照皱眉:“这样,岂不是和当初一样?”
是啊。
和当初一样。
想要制服安南人,还真是不易。
拿下安南很难,而彻底使他们归顺,更难。
方继藩道:“还有这里,起初动乱的,乃是一群士人,可见,这些士人,对我大明,离心离德啊。咱们大明试图教化交趾士人的一切努力,算是前功尽弃了。”
朱厚照忍不住道:“那王守仁,看来也不过如此。”
方继藩摇摇头,他不相信是王守仁的责任,毕竟他只是副提学,而且……王守仁这个孩子……啊,不,他已不是孩子了,总之,方继藩绝对不相信,王守仁如此的渣。
方继藩深吸一口气,看着朱厚照:“陛下若是得了急报,指不定,又要吐血了呢?”
朱厚照吁了口气:“主要是父皇吃的牛肉太少,身子不结实,若是如本宫一般,天塌下来,也能气定神闲。”
方继藩乐了:“有道理,他娘的,看来,得想想办法才是。”
………………
交趾。
占城内外,风平浪静。
王守仁依旧在这占城书院里教学。
慕名来此的读书人、贩夫走卒、商贾、农夫,越来越多。
整个交趾南部诸府,俱都知道,在这里,有一位先生,他不但免费传授你雅言,而且还教授你学习文字,讲授道理。
起初,有许多不满大明统治的人,试图刺杀王守仁。
可王守仁须臾之间,便将来人反手杀了。
刺客不成,于是有一些士人赶来,他们想要和王守仁辨论。
可结果,却是落花流水。
渐渐的,当许多人看到王守仁讲授学问,看到王守仁带着学生们下乡给人治病,看到他们养鸡、养马、推广红薯和土豆,他们学习弓马,这里的人,竟渐渐的,开始习惯了有这么一个人存在。
仿佛,王守仁和他们的弟子们,就是自这里长出来的,没有丝毫的突兀感。
可是……来这里学习的人,却是越来越多。
人们在附近搭起了棚子,一边做工,或是一边经营,一面来读书。
有教无类。
任何人,来此,王守仁和弟子们,都不曾因为对方的出身,而将其驱赶。
此时,坐在王守仁对面的,乃是一个占城的大儒。
附近,无数的学生,人头攒动。
此时天还未亮,在这里的学生,已超过了两千多人,人们很安静。
因为,占城来的大儒陈贤,决心向王守仁讨教。
陈贤打量着王守仁,很年轻,不由得心里有些失望。
他在占城城内,听说过种种传闻,久闻王守仁的大名,说是讨教,其实颇有几分辩论的意思。
二人起身,接着,默默的朝对方深深作揖。
而后,陈贤与王守仁各自盘膝而坐。
陈贤含笑:“今日吾读书,听闻王君口称大道至简,不知何意?”
王守仁朝陈贤微笑点头,虽然面对刺客,他都比较狠,可对于想来辩论的人,他却显得很随和:“当初,安南国在时,不知陈先生,可曾研习过前安南国的律令吗?”
“这……”陈贤随即微笑,摇头:“此小吏之事,非吾辈传习也。”
王守仁摇头:“那么,在这里的人,有谁学习过前安南国的律法?”
所有人都沉默,两千多人,鸦雀无声。
王守仁道:“这就怪了,律法约束上下尊卑人等,可谓是关系着在座之人的切身利益,倘若一旦遭遇了诉讼和官司,轻则钱粮受损,重则害了性命,如此关系重大之事,尔等竟无一人对前安南国的律令有所了解吗?”
陈贤微微皱眉:“陈君,我们在谈圣学。”
“这就是圣学啊。”王守仁微笑:“之所以在座之人,竟无一人通律法,根本就在于,律令繁复,上至大儒,下至贩夫走卒,都不能将其研究透。以至于,天下人,十之八九,都不通律令,一旦惹上了是非,自己的身家性命,便都操持于父母官和胥吏之手了。他们说你有罪,便可自浩瀚的律令中寻出条文,他们若是认为你们无罪,也可在这律令中寻出反例,你们认为……这难道不可笑吗?”
“昔汉高祖皇帝时,高祖入关中,约法三章,于是天下大定。这约法三章,脍炙人口,哪怕是乡野村夫,尚且知道原来高祖皇帝,准他们做什么,不准他们做什么,法令清晰,小民们,会以三章之法,引以为戒,不敢去越雷池一步。而官吏们,哪怕是想要徇私和偏袒,可这清晰无比的铁律在此,人人尽知其意,想要操弄,却也无能为力,如此,关中大定,人们无不怀念汉高祖皇帝的功绩。”
王守仁凝视着陈贤:“所以本质上,律令,并非是越高深和繁复越好,若一县之地,只有区区几个胥吏才能了然于心,那么这律令,又有什么意义呢?简单明了,通俗易懂,使上至判官胥吏,下至诉讼双方的百姓,一目了然,自然,也就难有官吏舞弊,小民枉法而不知了。”
“圣学,也是如此啊。”王守仁笑吟吟道:“有一些人,将这圣学,非要弄的高深无比,于是乎,天下真正知道何为仁政者,寥寥无几,这……难道就是圣人的本意吗?我不敢苟同。我认为,圣学就需简单明了,莫说是读书人能看得懂,便是天下所有人,都能一目了然,如此,圣学才可深入凡夫俗子之心,这才是圣人人人皆尧舜的愿望。如若不然,所谓的圣学,操持于区区一些大儒之手,这些大儒,以治学之名,使其更加高深莫测,那么……这样的圣学,便和那繁复的律法一般,本是护民、爱民之物,最终,却成了害民、妨民、愚民的手段了。”
王守仁笑吟吟的看着陈贤。
陈贤乃是占城大姓,而陈贤,更是占城为数不多的大儒。
他听了王守仁的话,陷入了思考。
王守仁的话,在他的立场看来,他不甚认同,可……他却又觉得,有一些道理。
难道圣学至今日,都走偏了吗?
王守仁道:“圣人说,立功、立德、立言。这立言,最难。何为立言呢?代圣人立言,教化天下,圣人之学,上千年来,人人都说教化,教化,可真正得到教化者,又有几人呢?你看,陈先生,这里坐着两千多人,他们有的是士人,有的是商贾,有的是农夫,有的在给人做工,绝大多数,都是凡夫俗子,可你看他们,他们聚在此,为的,就是想要学习圣人的道理。”
“而我们的儒者们,却是关起门来,使这圣人之学,日益的高深,那么敢问,他们有立言吗?他们不曾有,若是有立言,这些求知若渴之人,为何只有到了这里,才开始学习学问呢?人人皆尧舜,说来容易,做来难。有一些儒者,自视甚高,口口声声说,孺子不可教也,又或是,朽木不可雕!那么,吾又想问,你们不教,怎么知道他们不会懂圣人的道理,他们做不得尧舜。你们不去精工雕琢,又如何知道,他们乃是良材又或是朽木?”
王守仁道:“所以,大道至简,越简单的道理,越是深入人心,越简单,就可更多人受教,可让这圣人的仁政,深入人心。倘若是一个资质平庸的读书人,学了我的学问,一个月便知其意,那么我定当庆贺。若是一个山野樵夫,他学了我的学问,三个月能有所悟,吾定当喜出望外。倘使一个稚童,三五月亦知何为仁政,何为良知,那么……吾便要高兴的手舞足蹈了。吾在此授学,不以肤浅为耻辱,不以学问精深为荣;这两千余人,只需盘膝坐在此,闲时和吾读书,听我吾讲授一些大道,偶尔喂养鸡鸭,学习弓马、击剑,学习医术,吾便知足了。”
陈贤竟是动容。
若是,在其他地方,他和王守仁对谈,可能只是觉得王守仁的话,或许有道理。
可是……处在这里,四周乌压压的都是人,人们屏住呼吸,很是安静,他们之中,有老有少,有高矮肥瘦,有尊贵者,也有卑贱者,可是……他们却都安静的在此,一个个崇敬的看着王守仁,似乎希望,时刻听从王守仁的教诲。
这种感觉……给他一种滚滚潮流,浩浩荡荡朝自己汹涌而来,而自己平时自诩高深,自诩大儒,在这潮水面前,却显得无助。
他若有所思:“能听君一席话,真令人茅塞顿开。王君的道理,我未必认同,可是吾却希望,留在此,听王君授课。”
“请自便。”王守仁微微一笑。
陈贤便肃然起身,又朝王守仁躬身一揖,而后,转身,走入了人群之中,在这人群之中,盘膝坐下。
他能感受到王守仁体内的某种力量,可他依旧还顽固的认为,流传千年的圣学,怎么可能被一个青年人颠覆呢。
这是一种矛盾的心态。
他安静的看着王守仁。
谁知,王守仁却站了起来:“今日乃单日,先学弓马,尔等各去马圈中取马,预备弓弩、刀剑,随吾往返三十里,正午方回。”
弟子们纷纷道:“谨遵师命。”
接着,一个个人起身。
自数月之前,王守仁去信西山,希望恩师能够寄一批马来,西山那儿,倒是很快便让顺道前往交趾的粮队将一千多匹马送来了。
这都是鞑靼马。
好在,这等马,最是吃苦耐劳,且西山已有了专门的马倌,对这鞑靼马的习性最是熟悉。
将马运来此之后,王守仁早命人建起了马圈。
学生们,来此上学时,都会各自带一些稻杆等马料来,喂马吃。这书院里,已是一个大田庄,花销越来越大,可产出也开始日益增多。
至于弓弩,倒都是方景隆,大笔一挥,送了来的。
虽然不知这王守仁搞什么名堂,可既是自己儿子的弟子,且他也深知,王守仁在此治学,也是不易,这里毕竟不是内地,因而,派人送了来一千副弓。
至于剑,读书人是可佩带的,直接在这里,架起了铁炉子打制。
这两千多人,读书、学习弓马,治病,做农活,倒是个个乐不思蜀,许多人索性,不肯从事原先的营生了,留在了这里,为这诺大的庄地种庄稼,学习农垦,或是打铁冶炼。
王守仁一句交代,所有人都轻车熟路。
倒是那陈贤,却是懵了。
我要听你授学啊,怎么又去骑马了?
自己这把老骨头,合适吗?
却在此时,一匹快马飞快而来,马上的人翻身下马,道:“急报,急报……”
王守仁面无表情,只驻足,等那骑士飞快走近一些,伸手,取过了书信,这书信看过之后,不少读书人都围拢了上来:“恩师,何事?”
王守仁出奇的平静:“清化有人反了。”
所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王守仁继续道:“贼子聚众数万,号称十万,而今,攻城略地,杀戮官军,所过之处,一切化为乌有。”
“恩师,该怎么办?若是如此,局势势必恶化,不如我们立即迁入城中,以防不测吧。”一个学生道。
王守仁笑了:“其实,吾早料到,时局可能有变的,朝廷派驻了许多官吏至此,可许多人,对交趾实情,大多不知,却也不屑知道……哎……”
王守仁轻轻的叹了口气:“大丈夫遭遇了变故,怎么能躲呢。圣人可教过你们,遇事当避吗?”
众门生,都沉默了起来。
终于,有人大着胆子,道:“可是贼子聚众数万啊,不可小觑,等到官军调兵遣将,这叛乱,势必蔓延……”
王守仁笑了:“看来你们不知兵,甚至,这交趾之中,许多人都不知兵。”
“……”
众人一脸疑惑。
王守仁道:“叛乱刚刚发生,却如此声势浩大,事先为何没有察觉?”
“……”
“因为这一场叛乱,定是突发性的,若说有蓄谋,这蓄谋之人,一定严守机密,若要严守机密,那么事先谋划叛乱之人,绝不会超过百人。”
众人一时陷入了深思,是这样吗?
王守仁继续道:“所以,这所谓的聚众数万人,更多的,既是借着民怨,趁此而起的交趾百姓。也有不少,散落于各地的原安南旧贵,更有无数,被裹挟的百姓。”
“他们才刚刚叛乱,声势便如此的浩大,却有一个致命的缺点。”
王守仁笑吟吟的道:“这个致命的缺点就是,就是起事仓促,看似规模浩大,这支叛军,却是无数股乱军的集合,他们之中,各有各自的目的,彼此之间,甚至都不相识,以至于,许多人,都根本没有编练入士伍,他们凭着的,只是一口气罢了,所以……此时的叛军,看似强大,实则,却是乌合之众,不堪一击!”
不堪一击!
当王守仁的口里,平静的说出不堪一击四字时,所有人都有点懵了。
这是什么样的自信,才能说出这样的话啊。
可王守仁,却是面如常色,他的判断,十分清晰,那就是,叛乱是一个突发的结果,而正因为突发,聚集了各色人等,这些人因为一个反明的目标,而集合了起来,可事实上呢,却是龙蛇混杂。
现在他们想来,还没有进行整编,凭着的,就是一口气,还有看上去的人多势众而已。
王守仁此时,斩钉截铁道:“所以,击溃他们,并不难,可要击溃他们,一定要快,一旦令他们上层倾轧,最终决胜出了号令如一的贼首,一旦他们的士卒开始徐徐适应了征战,并且源源不断的补充壮丁,编练为伍,明白了作战的要点,那么……才是可怕。”
“不能给他们一丁点喘息之机,所以,必须要在十日之内,将其彻底击溃,这是解决当下叛贼的唯一办法!”
王守仁抬眸,看着无数的学生:“这些贼子,不堪一击,为师在此,既传授你们圣人之道,却也曾说,大丈夫当建功立业,改变天下,现在,一群叛军距离我等,不过三百里,他们可能手里没有趁手的武器,他们甚至,不知如何挥舞棍棒,可是,等官兵调拨弹压,已经来不及了。”
“而现在……”王守仁不徐不慢道:“建功立业,不就在此时吗?封荫妻子,不也在此时吗?你们今日学习了圣人的道理,难道一生甘心平庸,不,入我门者,当为俊杰!今事急,为师带你们击贼,你们不必害怕,区区乱贼,人数是我等二十、三十倍,其实……不过是乌合之众,不堪一击!”
…………………………
第五章送到,待会儿还有,老虎两点之前会发上来,同学们别熬夜,快去睡,明天一大早起来,就可以看了。
王守仁的眼睛,迫视着所有人。
他给他们一个机会。
既是为了证明他们的勇气,也是为了证明王守仁的机会。
在此传授学问已有半年。
王守仁相信自己的军事眼光。
所谓的数万贼军,号称十万,不过尔尔。
对于王守仁而言,这不过是土鸡瓦狗,不值一提。
很多时候,人们在遭遇问题时,首先想到的是恐惧,人所遭遇的许多问题,是来源于自身。
因而,王守仁的心性之学,本质上,坚守自己的良心,因为良心,能战胜恐惧,当人们听到了十万之众时,俱都会表现出骇然之色。
而战胜了自身恐惧,能够心平气和去分析敌人弱点的王守仁,则是不可战胜的。
可他现在所考验的,还是自己。
这半年来的言传身教,有意义吗?
他们愿意相信自己吗?
交趾人和汉人,彼此之间,虽渊源相同,却习俗迥异,他们……愿意追随自己去平叛吗?
王守仁在等一个答案。
“你们会骑马吗?”
众人纷纷回答:“会!”
一下子,方才沉默的人,突然有了一些‘生’气,他们昂首。
他们学过骑马,有人在骑马时,还吃过不少苦头,渐渐的,他们掌握了驾驭马匹的方法。
王守仁面带微笑:“你们会弯弓吗?”
“蒙恩师不弃,开得了弓!”他们纷纷回应。
用的是各种口音的汉话。
王守仁道:“你们能击剑,懂行伍吗?”
众人七嘴八舌,开始越来越有底气,有人道:“会!”
也有人道:“懂!”
王守仁道:“你们学过圣人之道吗?”
“学习过!”众人的声音,越来越高昂。
他们开始意识到,他们的人生已经不同了。
他们学习了这么多本领,已经无法回头了。
一个曾经的农夫,在能识文断字,在学习了弓马,学习了真理之后,还愿意回过头,默默无闻的去做一辈子农夫吗?
一个匠人,他学习了这些,还甘心于成为一个匠人吗?
一个寻常的士人,他们自认自己学习到了一种新的学问,他们辛苦的练习弓马、击剑之后,还愿意抱着书本,回到自己的书斋,用心的苦读吗?
他们回头时,却发现,身后已没有了路。
眼前,只有恩师。
恩师笑吟吟的道:“大丈夫在世,当提三尺剑,上则报效君恩,下卫生民,若能有利国家,匡扶天下,则百死亦无憾!”
“无憾也!”众人纷纷回应。
王守仁微笑,他眼睛亮了。
半年的辛苦,没有白费。
他沉默了。
因为他沉默,所以所有人都沉默。
王守仁驻足,眺望着北方。
北方有贼。
也有京师,有紫禁城,有天子,更有西山,是恩师。
他斩钉截铁:道:“那么,击贼!”
众人眼睛清亮,无畏起来。
“击贼!”
“上马!”
“谨遵师命!”
每一个人,都热切起来。
一旦做了决定,便再无畏惧了,人们含笑,恩师教授他们的,不只是学问,也不只是击剑和弓马,教授他们的,其实还有一样在他们体内跃跃欲试的东西——志气!
人们蜂拥着,去预备干粮,去取各自的武器。
那陈贤在人群之中,甚是尴尬。
他看到身边,那些高矮肥瘦之人,一个个精神抖擞,在他身边擦肩而过。
陈贤沉默了。
他是一个大儒,安南国在时,他不愿奉安南之王命,隐居于占城。而今,明军来了,废安南国置交趾布政使司,而他……依旧不是一个合作者,他没有接受平西候府的征辟。
现在,他置身在洪流之中,心里突然生出一个奇怪的感觉。
齐家治国平天下,许就是如此了。
若是老夫年轻三十岁,或许……这一刻,也曾想过要尝试吧。
一匹匹的快马,至马圈中飞驰出来。
背着干粮全全副武装的新学门人,一个个跨马而出,坐在了马上,他们的心情,更加的平静。
因为……他们开始……有了思想。
王守仁已飞上马,眺望着北方,踏马而行。
而后,他下达了一个苛刻到了令人发指的命令。
三日之内,至清化,一路向北,不得迟疑,清化之贼,若闻我等不过千余,势必出战,届时,一战而定!
这就是他的作战计划,简单,而高效。
要的,就是用自己这块石头,去碰那一筐的鸡蛋。
对付这些刚刚起事的叛军,他们的组织还未真正架构起来,绝大多数人,还没有见识过战场的残酷。
王守仁……要求这些一路北上,身心疲惫的学生,立即投入战斗。
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其碾成粉末。
轰隆隆……轰隆隆……
马队迅速出发,扬起了漫天的灰尘。
留下的,是那大儒陈贤。
陈贤遥看着北方,一声叹息,苦笑着,坐上了自己的驴车:“这样的读书,真是令人大开眼界啊。”
………………
三日之后。
清化。
连绵的大营,毫无章法,数之不尽的叛军,盘踞于此,他们杀入了清化城,杀死了城中的守将,将一个个士兵的头颅砍下来,这还淌着血的头颅,高高的悬于城楼。
他们所针对的,并不只是明军,事实上,叛军一旦起事,尤其此等仓促而起,是完全没有任何约束力的。
他们之中,有旧安南时的官军,有乞丐,有流民,有自诩为安南志士的人,甚至还有土匪。
杀入城中,劫掠三日,犹如一场狂欢,无论是汉人,又或者是城中的商贾、寻常的交趾百姓,在劫掠之后,清化城彻底的沦为了人间地狱。
而后,一场漫天大火,足足烧了两天,若非是交趾特有的雨季来临,只怕这清化,彻底的化为乌有。
城中,发出来的是阵阵恶臭。
正因如此,叛军们俱都扎营于城外。
当有人察觉到南方出现了异象时,叛军的头目们,顿时沸腾了。
这些头目,有士人,有僧侣,有匪首,也有一个号称阮晔的人,他自称自己为皇帝,当然,或许是众头目们,为了树立旗号,显示自己正统的需要,暂时,所有人都尊奉其为安南皇帝。
安南皇帝自是没有黄袍,身上只一块黄布,这些日子,众首领已经吵闹的不可开交。
有人不赞同纵兵劫掠,认为自己当是仁义之师,替天行道。
有人则是一口黄牙,吐出了浓痰,对这些士人和士绅们阴森森的笑。
有人要求立即杀去升龙。
也有人认为应当留在清化,等明军抵达,与之决战。
甚至……还有人认为,现在应该上山……打老虎,额,不,是上山落草!
阮晔无法约束这些生面孔,事实上,天知道哪里来的这么多‘义士’来指手画脚,他拼命压抑着怒气。
可只有到了现在,他们才一起达成了一个共识。
有一支奇怪的军马杀来了。
他们有许多的马。
而叛军缺马,他们只有一千多人,绝不会超过两千,这是大好的时机。
最终,阮晔做出了皇帝该有的姿态,狠狠一拳砸在了榆木桌上:“迎击!”
无数的叛军,自四面八方涌出来,他们提着各种古怪的武器,浩浩荡荡,遮天蔽日。
事实上,他们的人数,又有了增长,从杀入清化的四万人,剧增至七万。
这是极可怕的数字,宛如旧安南国的挽歌,在此时,吟唱和迸发出来,这无数的怨气……冲天!
王守仁已经勒住了马。
因为在他的前方,是一望无际的人海。
这数不尽的人流,汇聚一起,一眼看不到尽头,他们手持着各种的武器,一个个气势如虹,张牙舞爪。
眼着远处,那单薄的骑军,个个跃跃欲试,只恨不得立即冲杀上前,将骑军击溃。
这些人中,多数没有经历过真正的战阵,起事之后,一窝蜂的攻入附近的州府和县城,仗着人多,随意杀戮,在他们看来,原来造反竟这样的容易,再者,无数人密密麻麻的聚在了一起,给予了他们足够的勇气,此刻,他们勇气倍增,无所畏惧。
区区千余的骑队,想来如吃瓜切菜一般,须臾功夫,便剁为肉酱吧。
王守仁只一看这叛军浩浩荡荡的阵型,心已定了。
他座下的战马,不安的躁动着。
身后,门生们却显得有些紧张。
在他们面前的,有数万人啊。
阮义便是紧张的人之一,他滚动着喉结,一路风尘仆仆而来,早已疲惫不堪,刚刚抵达,叛军便已浩浩荡荡而来,他此时头皮发麻,觉得自己的扯着缰绳的手,有些颤抖。
于是,所有人都看向王守仁。
王守仁面带微笑:“贼阵型散乱,不过如此,诸生预备!”
王守仁缓缓的,抽出了弓,道:“都随我来。”
他率先飞马而起。
门生们见状,虽是稍稍犹豫,却纷纷尾随其后。
哒哒哒……哒哒哒……
马蹄开始扬起,追随着王守仁,只要王守仁无所畏惧,那么,这些门生,便是无所畏惧的。
王守仁没有直接朝着叛军的正中冲杀,他显然能感觉到,列在正中的叛军队列,明显要比之其他各处的叛军军纪更齐整一些,这些人,定当是安南的旧官军。
座下的战马,疾奔起来,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王守仁随即,沿着这叛军庞大的阵型,开始兜着圈子。
一下子,叛军下意识的,开始有些混乱起来。
他们原以为,骑队会直冲军阵,谁料,却是朝着侧翼而去。
叛军们没有什么军纪可言,有人便下意识的,便想要涌至侧翼的军阵,有人依旧还驻守原地,人们乱糟糟的。
可他们再快,也快不过马。
出现在侧翼的王守仁,座下战马奔驰,双腿夹紧了马肚,却已取了弓箭,张弓,弓如满月,双眸微微眯起,仿佛闪烁星芒,哪怕耳畔猎猎风声呼啸,随即,箭矢如飞蝗一般射出。
嗤……
箭矢破空,下一刻,一个冲在较前,想要截击马队的叛卒身子一顿。
他的喉头,被箭矢狠狠的贯穿,鲜血泊泊而出,他捂着自己的喉,口里啊啊的发不出声音,口里喷出了血雾,随即应声而倒。
“射贼!”
王守仁发出了怒吼。
他一箭之后,座下战马依旧奔驰,不断和叛军拉开距离,随即又取出箭矢,张弓……
门生们会意,纷纷取箭,靠身体和双腿以及马镫维持身体平衡,人人张弓,不必瞄准,下一刻,漫天的箭雨如蓬洒下,那密集的叛军侧翼,顿时无数人倒地。
叛军开始有些混乱了,蜂拥的人潮,开始脱离了军阵,妄图截杀,也有人想要后退,更有人茫然无措。
倒是不知从何处,有人不知从哪儿弄来了十几头大象,大象轰隆隆的想要朝着那马队的方向去。
只可惜,大象是不易驯服的,尤其是在混乱的情况之下。
转眼之间,有大象突然冲进了人群……
如王守仁所判断的一样。
这些叛军,尽为乌合之众,他们还没有战争的经历过战场,他们的上层指挥官,根本来不及组织起一批骨干,掺杂进军中,牢牢控制住叛军的基层。他们上层的指挥,极为混乱,不过是数十股各种诉求的人,联合起来的乌合之众。
战马没有停歇,依旧在疾驰。
围绕着叛军的边缘,不断的射击。
几轮箭雨过后,叛军的阵型,彻底的崩溃。
阮义射过几箭之后,顿觉虎口有些酸麻,可此刻,在这骑队之中,风在耳畔呼啸,远处是嘈杂和惨呼,一下子,他整个人,精神起来,所有的疲倦,一扫而空,渐渐的,身体本能的畏惧,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却在此时,王守仁弃弓,因为叛军开始散开,且箭矢几乎告罄,眼前,便看到无数散乱的叛军迎面而来。、
王守仁面带冷色,他不但杀猪厉害,杀人,也很有一手。
长剑在手,王守仁催动战马,他昂首,身后的天际,仿佛已为他而变色。
王守仁道:“土鸡瓦狗,也敢做贼?拔剑,向前,击贼!”
“击贼!”
无数人拔剑,朝着正面的叛军开始冲杀。
此刻,再无人犹豫。
阮义的血,已是沸腾。
建功立业,就在此时。
什么安南故国,安南故国在时,自己不过是个可怜的农夫,没有人教化自己,高高在上的士人,更不会低头瞧自己一眼,现在,他们的国亡了,自己平生所学,皆为王先生所赐,王先生要击贼,那就击贼!
这一路来,让阮义更加明白,什么是贼,叛军所过之处,村寨化为乌有,尸骨弃置于地,这……就是他们想要得到的吗?
阮义拔出了剑。
而后,战马带着他,飞驰着,在马队的最前,王守仁旋风而至,一个叛卒,直接被撞开,粉身碎骨。
此后,王守仁横冲直撞,直接朝着叛军最密集之处,疯狂奔驰,手中长剑挥砍,所过之处,便是一条血路。
叛军们毫无军纪可言,此前的乱射,已使他们开始有些恐惧,此后见这骑队,凛然无惧,直面冲杀,看着这无可抵挡的威势,不少人手中朝着虚空毫无意义的挥舞着武器。
更多人,想要避开锋芒。
于是乎,人们拥堵在了一起,彼此叫骂。
可转瞬之间,王守仁已至。
“嘭!”
战马强横的冲撞力,直接将人撞翻,被撞得,显然是个头目,他哀嚎着倒地,想要翻身而起,可一切都已迟了,王守仁身后,浩浩荡荡的马队已至,无数马蹄,无情的踩在他的脊背、腿脚、脑袋上。
他不甘心的发出凄厉的吼声,下一刻,他浑身的骨头尽裂,脑袋迸出了浆液,化为了肉泥。
犹如一柄尖刀,马队狠狠的刺入了叛军的侧翼,王守仁绝不肯停马,只是在这人海之中,疯狂的冲杀,无数人被撞翻和砍翻,还未等附近的人有效的组织起抵抗,后队呼啦啦的骑队,便如旋风而至,生生在这密集的军阵之中,撕开一道口子,而后,这口子越来越大,最终,犹如铁犁一般,在这军阵之中,犁开一道血路。
叛军生生被切割。
他们本身,就毫无军事素养可言,此刻,他们彻底的崩溃了。
恐慌在蔓延,眼看着骑队乌压压的冲来,有人毫不犹豫的将自己的后背,送给了身后骑队的屠刀,他们转身便逃,叛军的队伍,更加的混乱。
天地在此刻,为之变色,血雨挥洒,那滚热的血液,此刻成了祭品。
战马嘶鸣着,门生们,一齐发出了怒吼,他们持剑,疯狂的砍杀,犹如狼群进入了羊圈。
叛军们,其实早已没有了任何组织可言。
有人开始抱头鼠窜,有人茫然失措,有人还在寻觅自己的头领和同乡。
可……现在,一切都已迟了。
在骑军面前。
王守仁无法理解,他们为何要密集的拥簇在一起,与自己对阵。
可是他非常立即,这些人为何会瞬间的崩溃,因为……凝聚十人容易,管理百人有些困难,到了千人的地步,就必须用最信任的老兵作为骨干,到了万人,便定要要求号令如一,拥有大规模的亲兵、家丁、中层武官,才能起到约束作用。可到了近十万人的规模……
肆无忌惮的,骑队来回冲杀,几乎没有任何人,可以躲避他们的锋芒。
偶尔,会有掉队的门生被叛军围住。
疯狂的门生,举剑,劈砍,最终淹没在人潮之中。
而叛军……即便如此,却已彻底的崩溃了。
最先崩溃的,乃是位于中军位置压阵的所谓皇帝阮晔。
阮晔毫不犹豫,骑着为数不多的马,掉头就要离开。
身边无数人,蜂拥着想要逃,一个僧侣的头领,似乎想要制止阮晔的行为,生生被人用大锤砸死。
这方圆七八里,已陷入一片巨大的混乱,没头苍蝇一般的人,四处践踏。
只是那骑兵的锋芒所向,无人应其锋芒。
愤怒和叫骂,和绝望的惨呼,交织一起。
王守仁却已瞅准了他的目标,他疯狂的奔驰,朝着阮晔的方向,随手,取弓,而后,张弓搭箭。
一枚箭矢破空而出,随即,这一箭便没入了阮晔的胸膛。
怪只怪,阮晔太高调了,竟是披着一身黄布,如此鲜明,如此出众,宛如黑暗中的萤火虫,这样拉风的男人,简直就是天生的箭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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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继藩这几日都没有睡好。
他很担心王守仁。
众弟子之中,王守仁才是他心中最柔软的一部分。
交趾一场风靡而起的叛乱。
自己的父亲已回贵阳镇守,想要平叛,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可是王守仁徒儿,他是个冲动的性格啊。
不会出啥事吧?
他若是出了什么意外,谁来给自己养老送终?
方继藩唏嘘了一阵,倒是朱厚照蹦蹦跳跳的,显得极为激动,搓着手,满心想着有朝一日,前去交趾平乱。
朝中已是震动。
弘治皇帝接到了急报。
他脸色极不好看。
随即,召方继藩等人觐见。
刘健、李东阳、马文升诸人,个个铁青着脸。
弘治皇帝深吸了一口气,他徐徐的闭上了眼睛:“果然,交趾人,是无法教化的!”
这实是一件灰心冷意的事啊。
为了使交趾人不反叛,大明吸取了文皇帝时期的教训,源源不断的往交趾输送大批的钱粮,为的,就是当地的官军,不去劫掠百姓,同时,对交趾大赦,还派出了大儒,前往交趾,试图教化他们。
弘治皇帝已经发过几次恩旨了,对交趾暂行税赋的减免。
本以为,此等宽厚仁心,可以使交趾人归心,让他们效忠朝廷。
可结果,一场叛乱,顿时功亏于溃。
礼部尚书张升道:“交趾提学官陈望祖,已上书请罪了,戴罪之臣,愿受陛下责罚。”
“教化……说来容易,做来难啊。所谓的教化,就是要使人心依附。”弘治皇帝面无表情:“可想要征服交趾人的心,只怕,难如登天。裁撤他吧,令他回京……”
这个陈望祖,实是教弘治皇帝大失所望。
弘治皇帝脸上,露出了淡淡的冷漠:“还有那王守仁,也一并召回京师,他们二人……”
说到此处,弘治皇帝本想要严厉申饬,可终究,宽厚惯了,有些严厉的措辞,开不得口,便淡淡道:“他们有苦劳,却无功。大明要另择贤明之士。”
方继藩没什么动静,神游去了。
弘治皇帝看向方继藩,道:“方卿家,你说是吗?”
“什么?”方继藩一愣,看向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一时无语:“朕说,要裁撤提学官陈望祖和副提学王守仁。”
“为什么呀?”方继藩不禁道。
弘治皇帝道:“教化无功,此次叛乱,诸多交趾士人,攀附叛贼,朕没有治罪,已是宽宏大量了。”
方继藩舔舔嘴:“可臣在担心一件事。”
“何事?”弘治皇帝有点恼怒了,在议论正事呢,你居然神游去了?
方继藩痛苦的道:“儿臣担心,儿臣的门生王守仁是个冲动的人,他教化不成,恼羞成怒,倘若一时激动,前去杀贼,儿臣很担心他的生命安全。”
教化不成……恼羞成怒,去杀人……
这……怎么有点像你方继藩的性格啊。
那王守仁,看着挺敦厚的人,不至如此吧。
弘治皇帝一脸懵逼。
刘健等人,也都懵了。
倒是李东阳,觉得方继藩言过其实,他淡淡道:“伯安此人,老夫是看着他长大的,他为人还算是稳重,是行礼如仪的至诚君子,伯安虽是都尉的门生,可老夫……对他也是知根知底……”
方继藩心里说,你李公,还是太嫩了,知子莫若父,我相当于他半个爹,会不知道吗?
弘治皇帝皱眉,道:“不要说这些闲话了,下旨,命平西候提兵,进剿吧。只是……这一次叛乱,令朕大失所望,这交趾……实是鸡肋啊,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他竟生出了几分当初文皇帝晚年的一些心思,这交趾人心不肯依附,隔三差五就要反,明军只是一些沙子,哪怕就是掺入了交趾之中,也不过是杯水车薪,靠什么来统治交趾……这样持续下去,大明不断的平叛,而交趾人不断的谋反,这是持续的失血啊。
弘治皇帝深吸一口气,心情郁郁。
所谓的开疆拓土,何其难也。
哪里是兵锋所向这样简单。
弘治皇帝继续道:“贼势甚大,为防范于未然,立命黔国公,提兵三万入交趾,南京镇守,也要调拨精锐兵马……所需钱粮,自内帑里出吧。”
他说着:“贼人猖獗至此,刚刚起事,便成烈火燎原之势,这……才是最令朕所担心的。”
他扫视了四周,见朱厚照跃跃欲试。
弘治皇帝皱眉:“太子有什么话说?”
朱厚照道:“等调兵遣将,一切都迟了。现在贼人们刚刚起事,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应以最快的速度,集结一支精锐,突袭他们,便可一举,将他们击垮。可是,这其中最难的,却是需有一员骁勇的将军,带头冲刺。儿臣遍观朝野内外,酒囊饭袋居多,庸人也是不少。老方……不要误会,本宫说的不是你爹,你爹还成,就是胆魄有些不足。”
方继藩想掐死他。
弘治皇帝的脸也拉下来:“你到底想说什么?”
朱厚照道:“父皇,儿臣的意思是,这天下之人,论起骁勇,无人可以和儿臣媲美。若是父皇现在恩准,儿臣可以单骑,一路南下,日也不歇,争取半月之内,抵达交趾,而后迅速召集两三千精锐平叛,一群叛军,不足为虑,儿臣愿意为父皇分忧。”
弘治皇帝一听,脸都绿了。
刘健等人,不禁感慨,太子殿下……这真是吃饱了没事做啊,闲的。
弘治皇帝本想申饬朱厚照,你都是有儿子的人了,竟还如此不靠谱,可话到嘴边,终于苦笑,摇摇头。
儿子大了啊。
再不是当初,可以吊起来打的家伙了。
弘治皇帝起身:“诸卿退下吧。”
…………
朱厚照吃了闭门羹,或许是打小就被揍的缘故,总有着强大的内心,从暖阁里赶了出来,晃晃脑袋,又将心里的郁闷,抛到了九霄云外。
“老方,你来,本宫想好了。”
方继藩背着手,感慨万千:“殿下,去交趾的事,就休提了,殿下敢去,我立即告发。”
“……”朱厚照顿时唧唧哼哼起来:“就知道你是这样的人,马屁精、胆小鬼。”
二人自是出宫去了。
………………
暖阁里,众人散去。
弘治皇帝抱着茶盏,却陷入了深思。
他看着舆图,这舆图里,交趾已经归入了大明的版图,在这版图之内,使大明向南一直延伸,已延伸至了西洋。
这原本是极好的事,可这延伸出去的一根‘棍子’,却令弘治皇帝忧心忡忡。
弘治皇帝突然道:“欧阳卿家。”
哪怕是心烦意乱,弘治皇帝依旧还是和悦。
欧阳志站在一旁,道:“臣在。”方
弘治皇帝忍不住循声,去看了欧阳志一眼。
这个几乎绝大多数时候,都伴驾在自己左右的伴驾翰林,令弘治皇帝,心里感觉到一阵安心。
“早知……”弘治皇帝微笑:“朕该命你去交趾教化士民啊,你是老成持重之人,为人又忠厚,朕委你去,或许,这一场叛乱,就不会滋生了。”
欧阳志听罢,迟疑了片刻,摇头:“陛下,臣担待不起如此夸张,臣的师弟……”
弘治皇帝道:“你说的是王守仁?”
弘治皇帝苦笑:“他和陈望祖一般,也是言过其实。事发之后,陈望祖尚且还知道上书请罪,这王守仁,却全无动静,这也是朕所恼恨之处,他虽是副提学官,并不负有主要的责任,可毕竟……这也是他教化的缺失,上书请罪,是理所应当,此人办事不利,却太傲了。”
弘治皇帝见欧阳志还想要解释,便起身:“教化,真的有这样难吗?”
他见欧阳志没有回音,回头,见欧阳志一副委屈的样子,似乎在为王守仁抱不平,弘治皇帝晒然一笑:“卿家真是太忠厚了。”
………………
方继藩和朱厚照到了西山,朱厚照摸摸肚子,又饿了。
“今日吃火锅吗?”
方继藩摇摇头:“今日心情不好,吃不下饭。”
“老方,不必担心,不就是一个王守仁吗?大不了,再召几个门生就是了,若是他死了,这是他运气不好,不要放在心上。”
方继藩龇牙道:“若是张元锡死了,殿下就不会这样说了。”
朱厚照拍掌,哈哈大笑:“他死了,本宫肯定要伤心半柱香的。好了,好了,今日又死了一头牛,你说奇怪不奇怪,最近咱们在后山放的牛,隔三差五,不知被哪个丧尽天良的家伙射死,这……这……本宫最爱牛了啊,这牛浑身都是宝,是耕地的利器,性情又温顺,这么好的畜生,居然有人射它,哎呀,本宫一想想,就难受的很,不如……我们索性遂了牛临死前的遗愿,吃了它吧,免得这牛想着这辈子没耕过几亩地,有点对不起自己的主人家,也免得它因此而抱憾,死不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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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继藩觉得朱厚照说的极有道理。
没有错,牛是最善良的牲畜,它们忠心,它们仁厚,它们勤劳,它们苦干。
牲畜界里,若说有一种畜生,脱离了低级趣味,那就是耕牛了。
它们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绝不调皮,只低头干活。
这一点,和方继藩,颇有几分雷同。
所以方继藩爱牛,正是因为,牛的身上,有一种至诚君子一般的品质。
既然爱都爱了,你连吃它都不肯,还配说爱吗?
方继藩惆怅的背着手,叹了口气:“听殿下这么一说,虽然我现在心情很不好,可这牛,不吃,就不新鲜了,那就……吃吧。”
“吃。”
牛肉可以切成片,牛的筋膜可以做成牛腩,牛舌还能养肾,牛鞭更厉害了……
方继藩吃的面红耳赤,肚子撑得厉害,放下了筷子,方才叹了口气:“不知伯安现在在哪里,是不是也有肉吃。”
正说着,外头王金元匆匆而来:“少爷,有人来寻你……他说,和您有亲。”
穷在闹市无人问,远在深山有人知。
方继藩也算是服了,自己哪里来的这么多亲戚,你大爷……他有点恼火:“是我哪儿孙儿吗?叫来看看。”
片刻功夫。
便进来了一个衣衫褴褛、老实巴交的汉子,蓬头垢面的,活脱脱就是一个乞丐。
朱厚照乐了:“老方,你家还有这样的亲戚?”
这乞丐一见到方继藩,便哭了:“姨爹,您好哪,小人给您问安。”
说着,趴在地上,眼眶通红。
方继藩看了朱厚照一眼,再看看自己,特么的,这人有点不要脸啊,方继藩道:“我们是什么亲,你说来听听。”
“小人姓张,叫张卫雨!”
张卫雨?
方继藩撇撇嘴,没听说过,老方家是三代单传,哪怕是嫁出去的女人,那也是屈指可数……
方继藩想要动脚将这厮踹飞,碰瓷碰到我方继藩头上,找死吗?
张卫雨道:“俺家乃北直隶兴济县人,俺……俺们新济县出了一个张娘娘,俺和张娘娘是同族。”说着,他伸出了手,划拉了一下:“俺的高祖,和张娘娘的曾祖,乃是兄弟,亲的。”
他又划拉了一根手指头:“因而,张娘娘,按辈分,是俺的姑奶。”
又划拉了一下:“太康公主殿下,便是俺姑。”
他划下了最后一根手指头:“您是驸马,可不就是俺姨爹吗?”
“姨爹,外甥给您……行个大礼啦。”他说着,没有犹豫,跪在地上,狠狠磕了个头。
方继藩的表情,有点囧。
他掰着手指头,算了算,若是这家伙没说假话的话,还真是啊,我都是给人做姨爹的人了啊。
不过……方继藩手指着朱厚照:“这是你舅。太子殿下,你看,这不是我家的穷亲戚,这是你家的。”
朱厚照瞠目结舌,低着头,划拉着自己的手指头,不甘心的计算。
方继藩坐下,他想起当初秀荣和自己提及过的事。
便道:“噢,原来是你们啊,你们过得还好吗?”
“……”
这是一句废话。
张卫雨哭了,嚎叫道:“苦啊……”说着开始锤着心口,嘭嘭嘭的响,流下了万千泪水:“原本,咱们张家出了个张娘娘,这是多能耐的事,皇帝还赐给张家族亲们田呢,几千亩,大家心里也高兴,可谁晓得,寿宁候和建昌伯说,这地,是皇帝赐的,这地,拖他们代管,还让咱们按了手印……”
方继藩只一听,就知道要悲剧了:“这手印你们也按?”
“可不敢得罪他们呀,他们是姑奶的亲兄弟,又是长辈,不按也得按。”张卫雨一脸苦逼的道。
“……”
方继藩道:“而后呢。”
“管着管着,就把地卖了,族人们都去问,他们说这地种不出多少庄稼,留在手里亏,姨爹,你说说看,咱们得讲理对吧,那都是好地啊,咱们问卖地的钱,他们便摊手。皇帝的雨露,就这么没了。咱们没办法,胳膊扭不过大腿,只好忍气吞声。再加上,近年又连连遭灾,族亲们,生活困顿,也没人肯安置咱们,去岁的时候,又是一场雪灾,最终咱们只好逃荒,成了流民,四处辗转,苦啊………”
张卫雨又哭。
方继藩压压手:“好了,别哭了,再哭打断你的腿。不,我的意思是,你再这样哭,也是于事无补。”
张卫雨便又道:“此后,倒是有官府寻访到了咱们,将我们安置了一下,给我们了几口饭吃,后来张娘娘,也就是姑奶派了一个宦官来,说是让咱们投奔姨爹,姨爹,咱们来投奔你了,总计一百七十三口,俺长得最周正,小时候,读过一些书,识得几个字,所以便公推俺来认亲。”
方继藩对于长得最周正这三个字,很是存疑,怎么感觉好像是诈骗犯?
却见张卫雨此时抬头,把蓬乱的头发打开,露出一张黝黑的无法分辨的脸,朝方继藩一乐,满口黄牙便露了出来。
方继藩恨不得后退三步,忙道:“张娘娘赐你们一些地,不就成了吗?”
“姑奶说了,按朝廷的规矩,咱们虽和她是亲,却不在赏赐之列,又觉得即便是安置了我们,倘若往后……出了什么事,宫里宫外,彼此难通气,只怕,咱们还要过苦日子,思来想去,只有姨爹最本份,又有本事,还最顾念亲情,便教我们来投奔姨爹,姨爹您说个话吧,让俺们做什么都成,俺挑过大粪,种过庄稼,打过铁,还烧过窑,认得几个字,还很好养活……”
方继藩倒吸了一口凉气,又打量了这张卫雨,忍不住抚额,悲剧啊……
“你们先进西山来,王金元……”
王金元忙道:“在。”
方继藩道:“先安顿一下,这都是我方继藩的乡亲们哪,别委屈了,要保证你们每日都有红薯粥喝,还有这该死的,将他们洗一洗。”
王金元忙道:“是。”
张卫雨一听方继藩肯收留,其实什么皇亲国戚哪,这皇亲国戚不能当饭吃,不到了后来,还得去逃荒和要饭吗?现在有个容身之地,他便感动的不得了:“多谢舅爹,多谢舅爹,舅爹万安,舅爹公候万代。”
好不容易,将人打发走了。
朱厚照还低着头,喃喃的掰着指头,我妹子的娘是我的母后,我母后的兄弟是……”
方继藩一拍他的肩:“殿下。”
朱厚照吓了一跳:“啥。”
“这些人,咋办?”
朱厚照想了想:“他不是说,他很会挑大粪吗?”
方继藩道:“殿下的意思是,术业有专攻?”
朱厚照没心没肺的道:“反正本宫不管,本宫很穷。”
方继藩却是眯着眼,王守仁已被他抛在了九霄云外。
方继藩眼里放光:“这些人,浑身都是宝啊。”
“啥。”朱厚照瞪着方继藩。
方继藩眯着眼,眼里迸出一丝精光:“太子殿下,这打制钢铁和兵器,是造作局的事对吧。”
朱厚照颔首点头。
方继藩道:“陛下没允许咱们镇国府制武器对不对?”
朱厚照又点头:“本宫倒是求了,父皇似乎对我们不太放心。”
方继藩一拍大腿;“可你想啊,陛下若是得知,张家的这些族亲,吃了这么多苦,会不会很感动。”
“不感动,不感动,反正本宫不感动。”
方继藩忍不住龇牙:“我的意思是,让他们去打制兵器,兵器造出来,若是陛下听了,肯定要责罚殿下的对不对?”
朱厚照脸色一变:“老方,你又想推我出来,挣你的昧心银子。”
方继藩苦口婆心的道:“你且听我说,我是为了咱们镇国府啊,是为了殿下啊,殿下……造作局的兵器,太劣等了,想想看,咱们有这么多人要去河西,遇到了危险怎么办?”
朱厚照沉默了,不做声。
方继藩道:“可是让张家的人去造,陛下得知,要责罚,你猜怎么着?”
“母后!”朱厚照眼前一亮。
方继藩忍不住哼着小曲:“私造兵器者,杀无赦,要杀,那就去杀嘛,统统杀光便好,张家有一百七十三口呢,斩尽杀绝了,我给他们准备棺材。可若是陛下不惩罚这些私造武器的张家人呢,他还能惩罚太子殿下吗?”
“若是如此,这就太不公平了,咱们皇上,是宽厚的人啊,太子殿下……这事,不就成了吗?”
朱厚照忍不住道:“咱们造什么兵器?”
方继藩智珠在握的模样:“殿下对什么有兴趣呢?”
朱厚照懵了。
方继藩道:“臣倒是有一件神兵,造出来,保准能大开殿下眼界,殿下……要不……我们试试?”
朱厚照迟疑了一会儿:“出了事,你会不会又假装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方继藩冷笑:“你猜。”
朱厚照已经不用猜了。
不过方继藩的鼓动,诱惑力很大。
他眯着眼,沉吟了老半天,最后一拍大腿:“好,干了,去他娘的狗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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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继藩最欣赏的,就是朱厚照的魄力。
别人不敢干的事,他就敢干。
别人不敢背的锅,他毫不犹豫的背起来。
真是了不起啊。
朱厚照道:“现在就制?”
方继藩摇摇头:“不可,咱们得按国朝的规章来,先要守法,我这便先上一本奏疏去。”
…………
兵部尚书马文升,突然想要致士了。
日子……真的没法儿过了啊。
交趾叛乱,陛下命兵部上一道章程,可这交趾远在千里,自己能有什么主意?
面对陛下的不喜,朝中诸公的质疑,马文升越来越觉得,自己身边肯定出了一个扫把星。这扫把星是谁呢?
他总用疑窦和挑剔的目光,看着身边的人。
今日一早,突然宫中来人,让自己觐见。
马文升不敢怠慢,匆匆至午门,而后入宫,到了暖阁,便见陛下眉头深锁,还在过问交趾之事:“交趾至今还未有消息吗?”
刘健摇头,对于交趾布政使司之事,刘健也是忧心忡忡:“陛下,还未有音讯。”
弘治皇帝凝视着刘健,道:“朕听说,朝野内外,有许多的流言,认为朝廷并交趾,有好大喜功之嫌,是吗?”
“这……”刘健汗颜,他想了想:“是这样的议论,可是陛下,这不足为虑。”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其实,这也怪不得他们。若是平安无事,人们自然会将其称颂为开疆拓土,文治武功。可现在出了事,使朝廷焦头烂额,人们自然就认为,此乃劳民伤财,是好大喜功,倒不如重置安南国,令其遣使入宫,朕这几日,都没有睡好,想着的,就是此事。为何这交趾,总是反叛呢?若是因为贪官恶吏,朕可以惩处,若是百姓们衣不蔽体,朝廷也总有办法周济。可现在……才是最可怕的啊,现在,贪官恶吏固然有,却也不至于太过糟糕;百姓们虽也困苦,可还没有到吃不饱饭的地步。可他们还是反了,那么,朝野内外,那些人,其实并没有说错,这确实是朕的过失,才导致朝廷用兵,花费无数的钱粮,最终……却是这样的结果……”
刘健忙道:“陛下万万不可如此自责。”
弘治皇帝似是想明白了:“这几日,朕一直都在思虑此事,其实,刘卿家,你也不必安慰朕,朕知道,朕并非是什么圣明的天子,甚至资质,远不及列祖列宗。当初,汉武皇帝穷兵黩武,虽有战功,却使百姓们困苦,以至于到了他的晚年,下轮台诏罪己。朕在想,朕是否,也重蹈了汉武皇帝的覆辙。”
他若有所思:“现今,国库已经空虚了吧,可对交趾,却还需调兵遣将,还需抽调无数的钱粮,这些钱粮,都是百姓们的血汗啊。哪怕现在,弹压了叛乱,三五年之后,他们会不会再反呢?而今乃是丰年,尚且要反,有朝一日,若是遇到了天灾,只怕反叛,会更加的激烈。”
“交趾人,不服咱们大明,不肯归服朕哪。”
弘治皇帝显得郁郁寡欢。
他显得有些幽怨,沉默了良久,暴露了自己内心的想法:“收复交趾,本是难得的功绩,何况,朕都已命英国公告祭了先祖三次了。”
“……”
刘健等人……无言。
这当然是陛下的小心思。
陛下很简朴,且很勤政,这辈子,其实也没别的爱好,唯独,就想做一个圣君。
可圣君哪里这么容易呢,文治倒还勉强,武功……当初,河西之地,可是在陛下手里丢了的。好不容易,吞并了交趾,陛下高兴的不得了,下了许多诏书,都是要善待交趾百姓云云,还要求这些诏书传抄邸报。
表面上,这些诏书是给交趾人看的,其实……这是昭告天下,大家快来看哪,朕收了交趾,文皇帝没有做到的事,朕做到了。
为此,还专门让人写了许多的祭文,派英国公去了南京,祭祀太祖高皇帝念了一遍。又去了中都凤阳,至凤阳祀陵,又念了一遍。最后,再折返回京师,给太祖高皇帝以及其他皇帝,又祭祀了一遍。
英国公风尘仆仆,足足花了三个月时间,满天下转遍了,来回数千里,还要预备祭祀的礼仪,沐浴更衣……
可现在,跟祖宗们都说了,难道放弃道交趾,将来若是驾崩,到了九泉之下,祖宗们问起,交趾呢?
弘治皇帝一脸幽怨,现在才发现交趾是个坑,天坑。
他深吸一口气,没有继续说下去,却是抬眸,看着马文升进来,脸色缓和了一些:“噢,马卿家啊,你来了,平叛之事,预备的如何啊。”
马文升低眉顺眼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现在户部那儿,还在核算钱粮。”
弘治皇帝脸拉下来:“民变如火,岂容这般散漫懈怠。”
马文升来此,就是预备了要来挨骂的,乖乖跪下,老老实实道:“臣万死。”
弘治皇帝脸色缓和一些:“今日,驸马都尉方继藩上书,说是得了一样神兵利器,若是令造作局督造出来,弹压交趾民变,便可事半功倍。继藩是有本事的人,他说这是神兵利器,那么……想来,此物必定非同凡响。他还专门绘制了图纸,详细的书写了制造的经过,卿家乃兵部尚书,督造军械之事,乃卿家的职责所在,待会儿,你领了图纸和制造的要义,立即去造作局,召集匠人,承制此等神兵利器吧,不得有误。”
马文升一听,心里倒是燃起了希望,方继藩虽然做人不厚道,摸着良心说,是有点缺德。可他鼓捣出来的东西,还是很有用处的,若当真是神兵利器,倒是好极了。他忙道:“臣遵旨。”
弘治皇帝心情很糟糕,挥挥手:“卿等退下。”
众臣告退。
弘治皇帝便独自的倚在软垫上,他皱眉,一脸魂不守舍,满腹心事……
“欧阳卿家……”
欧阳志一直默默的站在一边,沉默片刻:“臣在。”
弘治皇帝道:“而今,交趾民心思变,朕使出了浑身解数,想要教化他们的士人百姓,想要天下归心。可是哪……卿家也瞧见了,朕在想,朕是否穷兵黩武呢?连汉武皇帝,尚且能知错,下轮台罪己诏。朕……要给天下臣民们一个交代啊,朕在想,朕是否也下一道诏书罪己……”
欧阳志想了想:“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意思是,你也认为,朕当罪己?”
欧阳志沉默片刻:“不当。”
“嗯?”
欧阳志道:“当初杀入交趾,是太子和恩师的安排,可以说是,他们擅做主张。就算有错,那也是太子殿下和恩师的错误。只是臣以为,太子殿下,不应当犯错,否则,天下人会如何看待太子殿下呢?”
欧阳志比之从前,更加老练了。
虽然反应慢了一拍,用的乃是拨号上网。可是他对于朝中的事务,更加的老练,已有了许多独到的见解。
毕竟,作为待诏翰林,几乎所有的文书,都需经过他来过目,一切内阁大臣对奏疏的票拟,他也需要浏览,皇帝的诏书,也往往经过他来誊写,整个朝廷的运转,他都已了然于心,许多具体的事务,怎么处理,会牵涉到哪方面的利益,都在他不断的学习和与皇帝的奏对之中,慢慢熟练。
比如这一次,陛下想要罪己。
可欧阳志反对,反对的理由很简单,皇帝是可以罪己的,但是太子不能罪己。太子还不是皇帝,并没有权威,将来还需克继大统,若还是太子时,就显出太子的错误,难道使天下人疑虑。
所以,兼并交趾之事,打死不能认错,一认错,就可能引发某些窥觊皇权者的野心。
弘治皇帝深深的看了欧阳志一眼:“你说的,或许有理……”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朕想问,为何交趾的百姓,无法教化呢,难道当初的安南国王,真是他们所怀念的吗?”
欧阳志想了片刻:“西山学院历来以为,百姓们只要能吃饱饭,不饿肚子,不受欺凌,便自然而然,会称颂皇帝了。可是……对于旧贵和士绅们而言,这却不一样,因为安南国在时,他们与安南国王如胶似漆,现在大明统治他们,他们的利益,受到了损害,自然不满,单凭教化,想来是无用的。”
弘治皇帝若有所思:“那就厚赐他们,像当初安南国在时一般,予以他们特权和好处?”
“这又不可。一旦给予他们足够的特权和好处,他们势必欺凌百姓,百姓们定当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他们未必会怨恨这些人,只会怨恨大明朝廷。”
弘治皇帝苦笑:“还真是事难两全啊。”
………………
与此同时,一封急报,却已至贵阳。
平西候方景隆已预备调兵遣将,立即前往交趾,弹压民变。
这两日,他都没有睡好,而这一封加急的奏报,却令方景隆眼珠子都要掉下来。
“夫君,怎么了?”刘氏一身戎装,她也已调了不少年轻的族人,补充入军中,预备随自己的夫君入交趾平叛。
这一身戎装之下,显得她更为英武。
可见方景隆一脸痴痴的模样,六十不禁觉得奇怪。
方景隆倒吸了一口凉气:“交趾不必去了。”
刘氏一听,惊讶起来。
“出了什么事?”
方景隆摸了摸自己的头,看着急报,却是喃喃自语:“怪,真是怪了,这个王守仁……真是怪啊。”
刘氏蹙眉。
方景隆方才放下了急报,倒吸了一口凉气:“夫人,这王守仁,真是神了。这家伙,听闻了叛乱之后,居然跑去平叛。”
刘氏不由道:“王守仁……此人不是学官吗?一个学官,去平什么叛?”
方继藩已坐下,一拍大腿,激动的不得了:“对啊,老夫也想不明白,他去平个什么叛啊。可问题在于,他居然将这叛乱,平定了!”
刘氏惊讶的说不出话来,她第一个反应:“是不是看错了。”
“为夫看了三遍啊。”方景隆忍不住咕哝起来:“怎么会看错?你当我老糊涂?我聪明着呢,不聪明,能生出继藩这么优秀的儿子?你现在出门去打听打听,哪个不晓得吾儿继藩聪明绝顶,这都是从我身上传袭去的啊。”
刘氏白了方景隆一眼:“这可说不准,至少相貌,人家都说继藩像他娘。且我看你,也未必有什么聪明。”
方景隆乐了:“夫人,你这就有所不知了,继藩的聪明,是写在脸上的,为夫不一样,为夫是藏在心底,这天下的事啊,都看得透,可就是不说不出来,为啥,大智若愚啊。年轻人,应当展露锋芒,年纪大了,到了为夫这个年龄时,便要将这锋芒敛去,万万不可让人瞧了去。”
刘氏道:“说正经事。”
方景隆此时已是喜出望外:“正经事就是,王守仁平叛了,杀贼一万余,贼子一哄而散,伤者遍地,俘获上万人。此后,附近的官军也趁势出击,又俘了万余人,匪首阮晔,就是那自称安南宗室的,为王守仁射死,其余首领,死伤的死伤,俘获的俘获,在逃的,也正在追缉。这王守仁,倒是真有几分本事,不愧为继藩的弟子啊,此人……杀起人来,真是狠哪,上头说他亲自射死了阮晔,斩三十九人,带着两千人马,奔袭三日,人马不歇,迎着贼军便埋头冲杀,一个时辰,七万贼军,灰飞烟灭,这家伙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但比老子强,比继藩那成日躲在家里抱着脑壳说疼的家伙,不晓得厉害多少了。”
刘氏脸上写满了惊讶。
固然叛军只是一群暂时凝聚起来的乌合之众,甚至连武器,都是奇缺,可谁敢两千人,数百里奔袭,就敢和他们决战的?
更别提,居然还打赢了。
“如此说来,此人来立大功了?”刘氏看着方景隆。
方景隆眯着眼,摇头,他乐于和夫人说一些朝中的事,刘氏虽是极聪明的女人,可毕竟不是汉人,对于汉人朝野的事,也未必能尽知:“这只是次功。”
“这还是次功?”刘氏觉得不信。
方景隆流露出意味深长的模样:“真正的功劳,是他带的这两千人,这些人,竟都是读书人,是士人。”
“……”刘氏瞠目结舌。
“夫人难道忘了,王守仁的官职,乃是副提学?你想想看,副提学的职责是什么?是教化啊。这礼乐宣教,乃是天下最头等的大事,两千交趾士人,竟能毫不犹豫,追随王守仁,非但没有和其他的士人那般,拿起武器对抗朝廷,反而是追随王守仁平叛,这……是教化之功,这功劳,才真正可怕。”
刘氏蹙眉:“宣教……当真有用吗?”
“有用的很。”方景隆本想解释,又觉得解释不清,最后他一拍脑门,心里有了主意,便大叫道:“刘二,滚进来。”
一个亲兵忙是冲进来:“侯爷有什么吩咐。”
方景隆高呼道:“刘二,看着老子。”
亲兵小心翼翼的抬头,有些心虚的看着侯爷。
方景隆拍拍自己胸脯:“摸着自己的良心说,喜欢老子吗?”
亲兵二话不说,立即高声回应:“何止是喜欢,简直是对侯爷忠心耿耿,感激涕零,能追随侯爷,是卑下祖坟冒了青烟。”
方景隆一挥手:“讨厌,总是说话这么耿直,你……滚下去。”
刘二忙是告退。
方景隆看着自己的夫人,道:“你看,他喜欢我,能为我效劳,觉得荣幸,这就是教化的结果。没有受过教化的人,你哪怕拿着银子养着他,让他为你拼命,他混口饭吃,虽也勉强听你的号令,可一旦到了危急的时刻,说不准就逃之夭夭了,甚至反戈一击,也未必没有可能。可受了教化的人,上阵时,你就放心让他打头阵,你不必当心,他守在账外,会有什么不轨的企图。”
“对朝廷而言,所谓的宣教,也是此理,交趾人不服气大明,他看你兵多,或许能隐忍,可一旦出了哪怕一丁点的乱子,这些家伙们,可能就要捣乱了。只有教化了他们,使他们以效忠大明为荣耀的事,如此,国家才可以用最少的力量,达到长治久安的结果,使朝廷有限的精力,关注到真正该关注的地方。”
刘氏大抵懂了:“所以,王守仁真正的功劳,是他所带着的这些士人。”
方景隆眯着眼,深深的看了刘氏一眼:“比起平叛来,庙堂之上,最希望听到的,却是这个喜讯,这就证明,交趾……是可以教化的,只不过,有的人没有用对方法,而王守仁这小子却是找到了教化的药方,这……才至关重要啊。”
方景隆道:“王守仁这小子,要发迹了,这家伙,太令人刮目相看啦。”
说着,他起身:“为夫要赶紧将这急报,令人快马加急送去京师,这是大事,耽误不得。立即传令各处,让兵马不要调动了,这一次,弹压了叛乱,贼子们就算想要继续叛乱,没有三五年,也别想成气候了。这……为朝廷省了多少钱粮啊。这王守仁,一身是胆……”
………………
这一日,西山外头有人嚎哭,方继藩将王金元找来。
“你们做了什么缺德事,怎么有人找上门来,还哭哭啼啼,本少爷最不忍受的,就是欺负良善百姓,缺德不缺德啊,百姓你们都欺负,这不是坏我方继藩的名声吗?”
王金元苦着脸:“他们是来寻苏月的。”
“苏月,哪个苏月,我不认得他。”方继藩道。
“医学院的那个。”王金元小心翼翼。
方继藩这才想起来了,不过却是绷着脸:“医学院,不认得,不认得,将他交出去,外头的人冤有头债有主,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跟咱们西山没关系。”
王金元道:“还真有可能要将他打死的。”
“……”方继藩心里想,苏月看着不像个二百五啊,居然还能捅这么大的篓子:“他到底糟蹋了谁家的姑娘?”
王金元摇头:“他偷偷去扒人家坟了,人家前日才下葬,他夜里带着几个人,悄悄的将人坟挖了,打开棺木,将尸首偷了,他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被人瞧见,还认了出来,结果,昨天夜里,他又将人的尸首要偷偷带回去重新掩埋,那里早蹲守了人,他吓得连夜弃尸,跑了回来。”
方继藩身躯一震:“难怪我见他贼眉鼠眼,一看就不像好人,他偷人尸首做什么?”
王金元苦笑:“他自己说,想要知道这人身子里,到底是什么东西,拿来研究研究,前天夜里偷了尸首回来,不肯睡,和一群医学院的人,关在蚕室里,将人的心肝脾肺,统统掏了出来,哎……真是惨不忍睹啊,掏了一天,又缝了回去……”
方继藩头皮发麻。
苏月这些家伙,居然去做研究去了。
想要尸首找我啊,诏狱里随随便便,每月保准能供应七八具,也不知跟谁去学的,居然去偷了。
“那小子有没有悔改?”方继藩坐下,气咻咻的道。
王金元苦笑道:“他说大夫的事,偷尸不是偷……”
方继藩哈哈大笑起来:“诶呀,这小子很有几分性格,果然是我教出来的,像我。”
王金元苦瓜着脸,苦主昨夜没将他追到,今儿一早,纠集了不少人来,就拦在西山外头,要讨要个说法呢。
方继藩手指头,磕着案牍,徐徐道:“这个事最好办,给他们两条路走,一条呢,是西山出钱出力,重新下葬,墓穴,重选,找我师侄,李朝文那小子来,让他来选,亲自主持下葬的事,棺木用最好的,总而言之,大操大办,风风光光,好棺佳穴,另外,再赔五百两银子……这第二条路,就更简单了,告诉他们,不答应,那也容易,苏月送出去,由着他们打死,可苏月若是被打死了,我也只好把他们打死,索性,让他们家的丧事,一口气全办了。”
方继藩说罢,心里不禁一咯噔,自己这是怎么了,我方继藩……是个三观奇正的人啊,我为啥会脱口而出这样可怕的话,哎呀,我是怎么了,莫非当真被这俗世所污染?糟了,要反省,三省吾身。
…………
求,求月票,悔恨的泪,流啊流,没有月票不幸福。
事实胜于雄辩。
老祖宗们,还都是知书达理,很讲道理的。
王金元奉命前去和家属们沟通。
家属们纷纷表示没有关系,他们不打算闹了,并且表示,只要西山愿意重新下葬,另外赔偿的五百两银子,就此作罢,财帛固然动人心,可大家都是讲道理的人。
以至于王金元不依,拿着等值的金子,非要塞给家眷们不可。
家眷们几乎要和王金元扭打起来,死都不肯收,看不起人是不是,我们是讹钱的人?我们是来讲道理的,现在道理讲通了,要什么银子?我是缺银子的人吗?我缺的是命!
众人一哄而散,王金元只好带着银子回来复命。
“少爷,他们不肯收。”王金元将银子小心翼翼的放好。
方继藩不由感慨:“伯安这个小子,说人人皆尧舜,看来这话是有理的啊,人只要有良知,天下方才能和谐,可惜不知这小子是死是活,他若活着,我便修书给他,教他知道,今日这些刁民,不,这些良善百姓,如何的通情达理。”
“………”王金元深深的看着方继藩,他……习惯了。
所以,王金元面无表情,一副爱谁谁的样子。
“还有,将苏月那个小子给本少爷找来,这家伙,静给我添乱。”
苏月脸色苍白,一见到师公时,身子便矮了一截,匆匆拜下:“见过师公。”
方继藩轻描淡写的看了苏月一眼:“你做这等事,还有良心吗?平时教授你读的书,都进狗肚子里了?狗娘养的东西,师公的学问,你没学到几成,师公的品格,你又学了几分去,大半夜的,你去挖人坟,你就不怕伤天害理?”
苏月道:“学生没想到这一次会被人逮着。”
方继藩虎躯一震,卧槽:“你到底偷过多少?”
“七……七八具。”苏月要哭了,可怜巴巴的样子。
方继藩不禁磨牙:“偷东西都会被逮,瞧瞧你这出息,为师若是去偷,断不似你这般。”
“学生万死。”
方继藩心平气和:“你偷这些做什么?”
苏月道:“学生想了解身体的构造。”
“那为何偷这么多具?”
苏月道:“第一是不能放久了,还得还回去,给人重新埋了。这第二,是学生发现,每一个人,死时,身体的构造都有所不同,这心肝脾肺……因而,再结合他们的死因,方才知道,原来肺痨死了,肺部和正常人有所区别,还有的人,是肝部肿大而死……学生……”
方继藩抚摸自己的额头:“你这样做,会坏师公的名声的啊,师公也是有头有脸的人。”
“学生再不敢了。”苏月道:“学生顺道,还可以学一学手术,如何开膛破肚,原来也有许多的学问,还有缝制皮肤……”
方继藩便道:“以后不可再偷了,你要这东西,和师公说,师公给你下一个条子,你去诏狱,他们若是有死囚,会提前知会你。”
“是。”
方继藩突然想起来:“这医学院里,还有谁跟你一起去的?”
苏月道:“医学院有三十七人,我们是轮流去的。”
“……”
敢情这是贼窝啊。
方继藩忍不住道:“那么你们研究出来了什么没有?”
“我们制了一幅人体构造图,还有筋脉和血管的图纸,不只如此,大家方才明白,原来,从前的许多医术,不太通。人的身体,病了,这身体内部,势必会有征兆,只是又的明显,有的不明显罢了。”
方继藩挥挥手:“滚!”
苏月得知师公愿意给医学院供应新鲜的尸首,已是喜不自胜,他忙是作揖,想要开溜,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恩师,前几日,有个庄户不幸断了手,学生们试着用手术的方法,将他的手指接了回去,想看看,能否有用,可是……”他一脸苦笑:“这手指是接了回去,伤口也勉强好了,可是他手指,还是残了,没力,这是怎么回事?”
方继藩道:“这接手指,哪里有这么容易,你以为只是缝一缝就可以?这手指之中,牵涉到的,何止是关节和骨肉,还有肌腱、有血管、有神经,有的需要缝合,有的地方,却需对接的稳妥,便可使其再生修复。”
“噢。”苏月遗憾道:“要是再有人断了指就好了,学生可以先观察一下创口,看看着神经、肌腱、血管到底是什么样子。”
“滚!”
苏月不敢都说了,正待要走。
方继藩道:“回来。”
方继藩笑吟吟的看着苏月,道:“其实,你们可以拿兔子练练手嘛。”
苏月恍然大悟:“明白了。”
方继藩摇摇头,苏月这些人,显然已经疯了。
医学院,给一群人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这是一个旷古未有的领域,只有在传说中,那扁鹊和华佗这般的神医,才出现过的治疗方法,可即便如此,这些神乎其技的医学领域,老祖宗们没有留存下一丁点讯息,现在,在这一片领域里,以苏月为首的一批人,宛如一群婴儿,对于一切,都是好奇的,这等巨大的好奇心之下,甚至开始产生了某种偏执。
想想看,一群动不动给人身体方放血切肉的家伙们,还会相信这个世上有鬼怪吗?他们只知道,原来这样可以治病救人,人死如灯灭,不找点死人来研究,心里难受啊。
倒是朱厚照兴冲冲的来了:“老方,你听说了没有,苏月这些家伙,他们给人接断指了。”
方继藩奇怪的看着他:“殿下竟也知道了。”
“当然。”朱厚照兴致勃勃的道:“这些家伙,好不容易有人断了指,居然不叫本宫,狗一样的东西。”
唧唧哼哼了一阵,便坐着方才,口里念念有词:“刘瑾……算了,他不成,他还得给本宫斟茶倒水,张永……谷大用……马永成……丘聚……对,就他了,邱聚!本宫看他称,他身子好!”
方继藩一脸懵逼:“啥?殿下,你不要做冲动的事啊。”
朱厚照却连茶都没喝一口,一溜烟的跑了。
…………
暖阁。
欧阳志照例,又到了待诏房里当值。
他先要整理最近陛下下的旨意,还要检查每一封即将发出去的敕命和诏书,包括了宫中对各部私下的条子。除此之外,还要将近来内阁票拟的奏疏进行重新存档。
最近要传抄出去的邸报,也早有人送了来,欧阳志需进行细心的核验。
做完了这一切,陛下理应已经在暖阁里和内阁大学士们议了事,欧阳志便动身前往暖阁。
这待诏房的所有翰林,都忍不住羡慕的看着欧阳志。
从前待诏房的翰林,是轮班侍驾的,可如今,这都被欧阳志包办了。
欧阳志到了暖阁,却见弘治皇帝坐在暖阁里,低头看着奏疏发呆。
他悄无声息的站在一旁,其实平时的时候,他没什么事,自己神游就可以了,什么时候陛下要问起什么事,他才回答,更多的时候,是沉默。
弘治皇帝提着朱笔,批了一份奏疏,突然叹了口气道:“欧阳卿家,朕昨夜,又是一宿未睡。”
欧阳志道:“陛下该注意身体。”
弘治皇帝道:“朕心心念念的,还是交趾的事,朕只恐重蹈覆辙,使我大明,不胜其扰啊。这……终究还是朕的过失,朕该怪罪自己才是。”
欧阳志沉默了,没吭声。
弘治皇帝就是喜欢欧阳志这样的性格,该说话的时候才说话,绝大多数,只是一个倾听者。
弘治皇帝是天子,不需要有人假装聪明,在自己面前瞎比比,欧阳志则是他一个极好的倾诉对象。一方面,欧阳志是个极信得过的人,十分稳重,自己哪怕说了什么,也不担心他传出去,另一方面,也是事务繁重,精神压力太大,有这么一个绝不轻易发表意见的倾诉对象,能排解弘治皇帝的忧虑。
“朕清早,是去见了皇孙才来的,那个小子,睡得正香,乖巧的很,朕看了他,心里在想,将来,朕要交给太子,交给皇孙一个什么样的江山呢?天下是祖宗给朕的,朕也将传给自己的儿孙,祖宗们创业艰难,这叫前人栽树后人乘凉,那么朕,是该栽树,还是乘凉呢?”
“朕要栽树!”弘治皇帝斩钉截铁道:“朕不能将麻烦,留给自己的儿孙,尤其是朕的孙儿,朕看着他熟睡的样子,竟是泪水止不住想要落下来,他……是朕的希望所在啊。这交趾,一定要稳住,拿下来了,大明不站稳脚跟,不成!这很难,其一是耗费钱粮,其二是交趾人无法教化,朕打算,多花一些心思,在这交趾上,可如何才能让满殿群臣知道朕的决心呢,如何能让在交趾前线的将士们受到鼓舞呢?”
弘治皇帝语气平静起来:“他们都在看着朕,朕的一举一动,都息息相关,朕要先认错,认了这个错,而后改弦更张,重新制定统治交趾的国策,朕要的是……一个长治久安的交趾。”
………………
咱们历史庚新大神开新书了,书名《大唐不良人》,庚新大神最近在做历史类新的尝试,大家支持一下。另外,哭了,我的月票呢,我的月票……呢……
弘治皇帝又道:“所以,朕躲着可不成,得下诏,得让天下的臣民知道朕在想什么。”
接着,他微笑着看向欧阳志。
“自然,在天下人看来,这是罪己诏也好,是其他的诏也罢,这都不要紧,朕承认自己的疏失,却又需让天下人知道,大明统御交趾的决心,这封诏书,你来拟定,拟定好了,昭告天下,传抄邸报,咸使闻之。”
欧阳志想了想,道:“臣遵旨。”
弘治皇帝便道:“卿家心里要打好腹稿,待写过一遍之后,交朕看看。”
“臣遵旨。”
弘治皇帝感觉自己是越来越喜欢这个惜字如金的欧阳志了。
这股子淡定,真是难以形容啊。
弘治皇帝眼带赞许,笑吟吟的道:“朕孙若也如欧阳卿家这般,便足慰朕心了。”
欧阳志依旧一脸淡然,荣辱不惊!
…………
坤宁宫里。
在这宽敞的宫殿里,吃过了**的朱载墨,正躺在软塌上,唧唧哼哼的叫唤着,脑袋晃到这头,又晃到那头,随即脑袋抵在了小米枕上,口里开始吐沫着奶沫,又继续唧唧哼哼。
哼了一会儿,见四周好像没有动静,似乎一下子伤心起来了。
竟无人来安慰自己?
于是乎,呜哇一声,滔滔大哭起来。
吓得这坤宁宫里,顿时鸡飞狗跳,乳母匆匆上前,其他的宦官宫娥也连忙凑上来,在另一边寝殿里预备梳头的张皇后吓得不轻,头也不疏了,急匆匆奔来,边道:“怎么了,又怎么了?”
倒是另一边,方小藩微微张了张眼帘,在摇床里翻了个身,又继续熟睡。
朱载墨似乎是因为见了这么多脑袋凑到了自己的面前,方才心满意足了,口里继续吐着奶沫子,唧唧哼哼的闭上了眼帘,过了一会儿,呼吸均匀了,一个奶泡啪的在口里破了,陷入沉睡。
…………
欧阳志足足花了一上午的时间,方才草了一份诏书,送至弘治皇帝的面前。
弘治皇帝觉得甚合自己的心意,于是赞许地点着头道:“此诏甚好,欧阳卿家文采斐然,文笔老道,不错,不错。”
可随即,弘治皇帝却又轻轻皱眉道:“可朕还是觉得反省得不够。”
于是他亲自提了笔,在这奏疏上进行删改,最后方才将诏书交给欧阳志,道:“誊写一遍,送内阁,昭告天下。”
欧阳志有点无奈。
似乎弘治皇帝总认为,只有自我批评,方才显得像明君的样子。
他便揣着旨意,先去司礼监盖了印,而后才至内阁!
刘健等人看过了旨,这份乃是诏书,大明的圣旨规格不同,比如敕命,往往是对个人的封赏,倘若是诏书,则不同,是针对天下人的。
对于陛下在诏书中的反省,刘健等人也挑不出什么错来,刘健直接将诏书交给书吏道:“送通政司颁发吧,此外,传抄邸报……”
等书吏退下,刘健抱起了茶盏,呷了口茶,忍不住对谢迁和李东阳道:“此诏,颇有陛下罪己的意味。陛下……”
刘健摇了摇头,才接着道:“陛下终究还是太宽厚了啊,听到了外头的流言蜚语,便忍不住想要罪己,殊不知,那些逞口舌之快的人,本就是好事者,宫中不做声,此事终究会过去,可陛下一罪己,反而遂了他们的心愿,到时这非议之声,只会越来越大啊。”
这些话,刘健本不该说的,不过三个内阁大学士,素来都是知己,大家关起了门来,哪怕说些不该说的话,也不怕传出去被清流所知,最后又闹得沸沸扬扬。
“而今的风气就是如此。”李东阳带着苦笑道:“从前非议宫中乃是大罪,人们都不敢说,可现在,越是不敢说的事,却说得越是厉害。开了风气,本也没什么不好,可现在真是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宫中做什么都是错的,这家国大事,倒也未必就不该议论,可而今,却有越来越多卖直取名之辈借此控制舆论风向,确实令人担忧。”
“哎……”刘健笑了笑,其实何止是陛下被人各种非议呢,哪怕是自己,现在不也被人腹诽吗?
那些个清流,只有在嘴上向位高权重者挑衅,方才可以得到巨大的名望,人怕出名猪怕壮啊,刘健作为内阁首辅,鲜明出众,自然也成了众矢之的了。
谢迁也不由感慨道:“风潮如此,想改,却是难了,任由人笑骂即是了。”
谢迁倒是想得开。
可刘健却瞪他一眼,你谢迁是江浙人,这清流就多来自于江浙,你和他们是同乡,大家都不骂你,只骂老夫,老夫是河南人,招谁惹谁了啊。
打死恁个龟孙!婆婆妈妈、啰啰嗦嗦。
…………
须臾功夫,顺天府便开始张贴皇榜。
一时之间,人们围拢了上去,有识字之人,开始念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自承大统,奉祖宗之命,兢兢业业,去岁,闻安南国不守臣道,自居天子,祸乱国家,人神共愤,朕闻之而怒,令三军进剿,囊安南为交趾,此本开疆拓土之功也。孰料今交趾反叛,贼子聚众十万,浩浩荡荡,此交趾之民,诚难教化,朕费尽公帑,又使士卒苦而烽火乏,此朕之不察所致。今朕命平西候入交趾平叛,交趾之政,更需审慎,万年基业,不可毁于此,乃诏天下臣民,上书陈奏,俱言教化万方之法……”
念到此处,许多人忍不住道:“果然如此,交趾当初就不该置入大明,这穷乡僻壤之地,而今,看看吧,朝廷没有引文皇帝时为戒,今又重蹈覆辙,现在陛下自己都承认了,哎……糟糕,糟糕透了,生民们,为了这区区交趾,多辛苦啊。交趾乃南蛮,怎么能教化的了呢。现在陛下诚诏天下臣民上书献策,这策从何而来?糟也,糟也,学生当初便是这样说的。”
“对,只为成全一人之功,而辛苦千万百姓,百姓们都要活不下去啦,穷兵黩武,哪里会有好下场的。”
众人七嘴八舌,事后诸葛亮的奇多。
翰林院那儿已得了诏令,也是议论纷纷。
却在此时,急报却已传来。
那自贵阳来的快马,直接赶至通政司。
通政司不敢懈怠,立即将这奏报送至内阁。
刘健等人,一边喝茶,一边唏嘘。
他们并不认同陛下下诏罪己,不能怂啊。
这时,却有宦官心急火燎而来,急急地道:“快报。”
刘健等人停止了议论,三人都不约而同的绷起了脸,刘健道:“进来。”
宦官匆匆进来,手持着快报道:“交趾和贵阳,来快报了,是直送宫中的。”
刘健倒还沉得住气,只是道:“噢,放下,你退下。”
宦官躬身将快报放在案牍上,告退。
三个内阁大学士看着快报,刘健摇摇头道:“你们猜,这奏报中写着什么?”
“猜什么猜,看了不就是了。”谢迁一点风趣和情调都没有,这样的人,若不是因为生在这个父母之命的时代,倘若是在后世,怕是连女朋友都找不着。
说罢,他径直取了奏报,打开,低头一看。
沉默了很久,谢迁一脸古怪的样子:“王守仁……这小子……是谁?”
一听王守仁,李东阳却是熟识的,道:“乃王华之子,怎么,他出了什么事?”
谢迁道:“此人,竟还懂弓马?”
李东阳想了想道:“倒是听他提过。”
谢迁忍不住道:“这家伙……真是妖怪啊。不不不,他的恩师方继藩,才是真正的妖怪,老夫也有不少门生,可说起来,给他们提鞋都不配,好气啊,下次有门生来拜谒,非要打他们一顿不可,不打不成器。”
刘健和李东阳都露出了怪异之色,忍不住看着谢迁道:“究竟出了什么事?”
谢迁便道:“交趾之乱,业已平定!”
一言出来,其他二人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平……平定了……
刘健已是喜上眉梢,平定了好啊,怕就怕迟迟平定不了,他语带惊奇地道:“可是平西候调拨了各路大军?若是如此,这也太快了吧。”
“不是平西候,是那王守仁,就是那方继藩的门生,当初在翰林院里,脾气很古怪,经常和人发生争执的那个。他还在西山讲学呢,是不是成天在念叨大道至简、同理之心。”
“是他。”
刘健一脸震惊。
“他不是副提学,哪里来的兵马?”
“有两千兵马,刘公自己看吧,奔袭三日,随即提刀作战,尽歼乱贼,叛贼须臾之间,覆灭殆尽。”
刘健吓了一跳,这实在太匪夷所思了。
他连忙取过了奏报,自己亲自来看。
可事实上,这震撼的消息,他还来不及笑话,却很快被一个更震惊的消息……所吸引!
似乎相比于这匪夷所思的大捷而言,藏在这份奏报里真正令刘健倒吸一口凉气的讯息,却是……‘率门生士子两千余’这个字眼。
“门生士子!”刘健念着这四个字,瞳孔收缩起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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