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历史军事 > 明朝败家子 > 全文阅读
明朝败家子txt下载

    说着……弘治皇帝抬眸,看着刘健等人。

    刘健等人唏嘘不已,自登基以来,刘健、李东阳、谢迁,一直尽心辅佐弘治皇帝,君臣之间,早有默契,三人又如何不知道陛下的心思呢?

    弘治皇帝又打起精神,他的目光,落在了御案上一份奏疏上,随即,弘治皇帝苦笑:“这份奏疏,诸卿都看了吧?”

    “看过了。”刘健此时哭笑不得的模样。

    即便稳重如刘健,在第一次看到这份奏疏的时候,也是老半天回不过神。

    这奏疏乃是寿宁侯和建昌伯联名上奏,弹劾的目标竟是方继藩,这还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啊,两个大混账,痛斥小混账方继藩侮辱大臣,并且罗列了一百多条罪状,也亏得这张家兄弟尽心,足足一百多条罪状啊。

    若放在大唐武则天在的时候,这两兄弟绝对是酷吏的一把好手。

    弘治皇帝眯着眼:“诸卿怎么看?”

    刘健咳嗽了一声:“寿宁侯和建昌伯,历来……也有点儿荒唐,他二人弹劾方继藩,想来,是和方继藩有私仇。”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这两个小舅子什么德行,弘治皇帝岂会不知?

    刘健又道:“所以,这份奏疏,留中不发即可。只不过……”

    他拖长了尾音,随即和李东阳、谢迁二人对视一眼,用眼神交换了意见:“只不过,方继藩此子,年轻轻的,很不学好,可老臣却以为,此人身上,也有寻常人没有的品质,这是一块璞玉,若是任他胡闹下去,迟早会贻害无穷,可若是细心雕琢,也未必没有成为瑰宝的可能。上一次,方继藩说右副都御史、贵州巡抚钱钺乃一介书生,昏聩无能,倒是惹来了士林不少风言风语。陛下,钱钺的政绩是实打实的,他乃清流出身,在读书人们心目中,素有声誉,是不少读书人心目中的楷模,却被方继藩一个小小总旗所轻视,引发士林不满也是情有可原。所以老臣以为,不妨陛下借着此事,好生敲打一下方继藩。敲打他,惩戒并非本意,而在于教他规矩一些。”

    弘治皇帝若有所思,颔首点头:“说的不错,这个小子,朕确实该收拾一下了,不能任他荒唐下去,他的父亲,对他宠溺的太过,他不管教,朕就来管教吧。”

    ……

    自西南来的快马,如旋风一般,在街道上踩过无数的泥泞,马上的骑士,迎着白茫茫的血雾,任由冷风如刀一般刮在面上,依旧策马飞驰,口里呵着的白气,融化了飘来的雪絮,于是凝为了冰水,落在他的眉梢,他那风尘仆仆带着深深疲倦的面容上。

    他轻车熟路的策马至通政司,这通政司门口还算平和,被这急促的马蹄声一打乱,顿时几个穿着蓑衣顶着雪的差役朝这里看来。

    马上的骑士似乎已是筋疲力尽,却还是使了最后一丝气力,大吼:“急报,急报,西南军情急报……”

    一听到加急四百里,通政司的差役顿时脸色变了,匆匆迎上去,有人拉住了马的缰绳,而骑士则整个人一倾,歪斜的落马,有人将他搀住,骑士毫不犹豫的取了竹筒,于是差役得了竹筒,匆匆的送进通政司。

    在此坐堂的乃是一个六品的堂官,等差役火速将急报送至,他面带狐疑之色,取了竹筒,撕了火漆,自里头取出了一份奏疏,他将灯移近,垂着头,目不转睛的看着奏疏的内容,接下来,他竟面无血色,浑身颤抖,倒吸了一口凉气之后,才茫然的抬头来。

    出大事了!

    他豁然而起,歇斯底里的大呼:“快,快,立即入宫,去内阁。”

    一行人火速入宫,至内阁,内阁里当值的只是个待诏的翰林,三个大学士,可都还在暖阁里见驾呢。

    今日内阁无大事,所以这待诏翰林还算是清闲,舒舒服服的喝着茶,等着刘健诸公回来票拟,翰林没有票拟权,只是负责一些文秘的工作,对票拟过的奏疏进行整理也就是了。

    可通政司的人一到,这待诏翰林顿时感觉事有蹊跷,错愕的站起:“何事?”

    四目相对,在这热腾腾的值房里,翰林却看到了通政司堂官眼里所流露出来的绝望之色,他艰难的道:“西南……贵州……出事……出大事了……西南半壁,天……天塌下来了。”

    待诏翰林脸色骤变:“刘公、杨公、谢公尚在暖阁,如此大事……”他打了个寒颤,最后跺跺脚:“去暖阁,快。”

    …………

    “陛下,太子殿下觐见。”宦官小心翼翼的进了暖阁,禀奏道。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与刘健等人交换了眼色,刘健倒没什么,倒是那谢迁,颇为几分幸灾乐祸的意味,他当然和方继藩无冤无仇,不过嘛,所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方继藩虽然显然不是乱臣贼子,可这样的纨绔子弟,是人都有一种想要教训一下的冲动。

    谢迁的性子比较直,不像刘健这样稳重,也不似李东阳这般深藏不露,他就爱看笑话。

    弘治皇帝心里已有底了:“方继藩可来了吗?一并传唤吧。”

    “是。”

    过不多时,朱厚照和方继藩鱼贯而入,方继藩最厌恶朱厚照一点的就是,这家伙平时眼高于顶,嚣张的不得了,来了这暖阁,见了他的父皇,便立即开始装孙子,脸上永远是一副国宝大熊猫似得可爱又委屈的模样,一见到父皇,立即行礼:“儿臣见过父皇。”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打量了朱厚照一眼,含笑道:“不必多礼。”可他目光,很快落在方继藩的身上:“方卿家,近来可好?”

    方继藩毫不犹豫,立即拜倒:“臣方继藩见过陛下,吾皇万岁,陛下在百忙之中,日理万机之间,竟还不忘召唤微臣,微臣念及此,顿时百感交集,心里莫名生出一股暖意,陛下鸿恩浩荡,微臣沐浴圣恩,忍不住要放声高歌,称颂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吾皇英明神武,陛下万岁!”

    “……”

    这纯属是用力过猛了。

    不过方继藩不在乎。

    管他皇帝老子召自己来做什么的,先一记肉麻的马屁丢过去再说,名声?名声算个屁,我方继藩还有名声吗?

    “……”弘治皇帝震惊了。

    其实在这个时代,臣子见了皇帝,虽也会拍马屁,可绝不似这般露骨的,毕竟大臣要讲风骨,讲究的是不卑不亢,否则,难免会被人视作是阿谀奉承之辈了。

    刘健老脸抽了抽,忙是将脸撇到一边去。

    李东阳抬头看着房梁,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天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谢迁瞪大眼睛,眼里布满了血丝,就差点想要掐死方继藩这个臭不要脸的家伙了。

    弘治皇帝长长的吸了口气,孩子嘛,难道因为这个而计较,何况……伸手不打笑脸人,好像……若是因此而怪罪,是有些不太厚道。

    方继藩其实是早摸清了弘治皇帝的脾气,这弘治皇帝其实是个老好人,虽也有震怒的时候,可大多时候,却极少因言治罪的。

    弘治皇帝只得岔开这尴尬话题,板起脸来:“朕召你来,是因为几份弹劾的奏疏,这一份,乃都察院御史张芬,还有这一份……”他捡起最厚实的一份:“此乃寿宁侯和建昌伯的奏疏,都是弹劾你侮辱大臣,弹劾你平日行为不检,你可有什么话说?”

    方继藩诧异道:“臣哪里侮辱大臣?”

    “自是右副都御史、贵州巡抚钱钺……”

    方继藩算是明白什么叫秋后算账了。

    朱厚照吓得瑟瑟发抖,兔死狐悲啊,为何自己竟也觉得后襟有些发凉呢。

    方继藩立即道:“臣只是据实禀奏,发表自己的看法,何来侮辱了钱巡抚?臣冤枉!”

    弘治皇帝笑了笑,其实他内心里,也未必就真正的责怪方继藩,只不过……借题发挥罢了,借着这个机会,让这个家伙老实一些,免得又惹出什么事端来。

    于是他板着脸,一脸愠怒:“事到如今,你还想要抵赖,平日你的恶言恶行,还少吗?朕念在你的父亲面上,一直纵容于你,而今,这么多的弹劾奏疏,朕岂可不给天下人一个交代?朕这一次,非要严惩你不可……”

    方继藩有点懵逼……

    果然是败家子没有好下场啊。

    却在这时,暖阁之外,却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靴子踩在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细微的脆响。

    片刻功夫……

    便听到宦官厉声道:“何人?”

    “臣待诏翰林蒋欣,有加急奏疏,事关重大,需立即见驾。”

    那宦官还未回应。

    弘治皇帝不由的有些泄气,原本今日是借此机会一次性敲打一下方继藩,好让他重新做人的,谁晓得……又有事了。

    他朗声道:“进来说话。”

    片刻功夫,那翰林便匆匆进来,脸色凝重,毫不犹豫的拜在地上,双手高高举起一份奏疏:“微臣蒋欣,禀告陛下,贵州巡抚钱钺送来了急奏……”

    弘治皇帝一下子被这份急奏所吸引,他不由的和一旁的刘健等人对了个眼色。

    太蹊跷了。

    好端端的,是什么急奏?

    弘治皇帝淡淡道:“何事?”

    蒋欣面如土色:“云南沾益州土司之女米鲁,与其夫贵州土判官隆畅不和,竟带兵斩杀隆畅,举旗谋反,钱巡抚得讯,立即组织平叛……不幸……不幸兵败,贵州总兵官曹恺、中官杨友发被伏,已被贼军击杀;叛军围了钱巡抚的中营,这份急奏,乃是钱公临死之前所书,命人冲出重围,快马加急,送入京师来的,只怕这个时候……巡抚钱钺……也已罹难……事情紧急,臣恐耽搁,所以特来觐见,还请陛下恕罪。”

    “什么……”刘健已豁然而起。

    这消息……实是万万想不到。

    被杀的,可是堂堂的贵州巡抚,是整个贵州省的封疆大吏,何况,还有总兵官曹恺,这曹恺乃是贵州一省的最高武官,至于中官杨友发,乃是宫里派出的监军太监,这三人,俱都是贵州省内最核心的人物,任何一人被叛军杀了,不但使朝廷的颜面荡然无存,更可怕的是,极有可能引发更加灾难性的后果。

    谢迁更是震惊,不禁厉声道:“钱钺历来政绩昭彰,怎么可能会引发叛乱……”

    云贵刚刚叛乱平复,朝廷对于云贵的事务尤为上心,生怕又惹出什么事来,正因如此,所以在择选巡抚人选时,无论是皇帝还是内阁,俱都认为这位政绩优良的钱钺,乃是最合适的人物,可哪里想到,他刚刚上任,就出现了如此的大变故。

    听谢公责问,蒋欣忙道:“急奏中说,米鲁和其夫早有矛盾,所以在此之前,钱大人曾前去说和,原以为,说和之后,事情也就过去了,谁料到……”

    这一下子……所有人傻眼了。

    说和……

    无论是米鲁还是隆畅,可都是手握着土兵,要钱有钱,要粮有粮的土司啊,事先察觉到了不对劲,不赶紧派兵驻扎防范,不对双方的城寨进行监视,却去说和?这种情况,即便是时将二人软禁,平息事端,再做打断都可以,可……钱钺,却采取了最令人无语的做法。

    弘治皇帝脸色已是惨然,小小的土司造反,其实朝廷倒是无妨,可现在却是最坏的结果,一万多平叛的大军覆没,贵州省内又是群龙无首,朝廷在云贵的威信,势必荡然无存,那些蠢蠢欲动的土司们,眼看着米鲁兵强马壮,难保不会有其他的想法。

    弘治皇帝勉强的扶着御案,不由道:“钱钺误朕!”他本想大骂,可随即又想到钱钺已是殉国,虽是迂腐,却也堪称是忠义,终究不好苛责,只是心急如焚,不由道:“只因夫妻不和,便是一场叛乱,这……何其可怕!”

    刘健眉头深锁,连忙请罪:“陛下,这是老臣的疏失,当初举荐钱钺……”

    谢迁则道:“现在请罪,为时已晚,最紧要的是立即派兵平叛,万万不可让事态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而一直默不作声的李东阳,眼眸里却是掠过了一丝诧异之色,随即,他骇然的看了方继藩一眼。

    因为,比之这贵州来的消息,更令他震惊的却是……方继藩。

    弘治皇帝也已从震惊中徐徐的走了出来,可随即,却又被一个更大的震惊所取代,他不由看着方继藩,因为此时他意识到,贵州今日的结果,竟和方继藩的预测一模一样。

    云贵的土司,因为朝廷的纵容,却一向对朝廷表面恭敬,可实际上却各自为政,陈凯之猜测他们还会反,果然反了。

    当初的河南、山东巡抚钱钺,政绩斐然,可方继藩却认为此人有书生气,并不适合在贵州独当一面,而现在,一切成真。

    弘治皇帝不相信神怪之事,那么在他心里,这个少年,到底有多强大的洞察力。

    改土归流!

    现在看来,改土归流,似乎已经势在必行了。

    被弘治皇帝和三个内阁大学士像饿狼一般的盯着,方继藩倒是极不好意思起来。

    其实……他并不愿意这场叛乱发生,当初就是希望阻止这一场叛乱,所以他才口不择言,发出警告,只可惜,没有人将自己的话当一回事。

    毕竟……自己是人渣嘛,方继藩其实已经习惯了。

    弘治皇帝在暖阁中背着手又疾走几步:“改土归流,看来是势在必行了,眼下当务之急,是先要剿灭叛乱,下旨,命南京户部尚书王轼,兼都察院左副都御史,代贵州巡抚一职,调云贵兵马,分兵进剿,朕誓取贼酋米鲁,绝不姑息。”

    说罢,他顿了顿,也展现出了雷厉风行的一面:“叛乱平定之后,各军依旧驻扎云贵等土州,接下来,就命王轼推行改土归流,方卿家,朕欲下旨,在平叛之后,先分化土司和土人,令土人们强制将土司改为流官,在各土州设教谕,推行教化,除此之外,笼络土人,分发他们土地,令他们耕种,倘若有土司不服,即行拿下,卿家以为如何?”

    方继藩摇头:“不好。”

    弘治皇帝却是诧异了,应该立即着手改土归流,这不就是你方继藩的建言吗?怎么到了现在,却又不好了?

    便连刘健和李东阳三人,也都皱着眉头,一副愿闻高见的模样。

    方继藩笑了笑:“若是贸然进行改土归流,云贵各土州,一定又要谋反,而且叛乱势必更加浩大。陛下有没有想过,千百年来,土人都依附在土司身上,而这些世袭的土司,在寨中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威,即便陛下实施改土归流,给予土人们恩惠,土人们难道会当真相信朝廷吗?到时只需土司一煽动,他们依旧还是要反的。”

    弘治皇帝皱眉,若有所思的颔首点头:“颇有道理。”

    “所以……”方继藩眼里掠过狡黠,贼贼笑道:“在改土归流之前,先要捂着消息,与此同时,在叛乱平定之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通知各地的土人,就说平叛的官兵预备开拔,大量的军粮运输不便,陛下格外开恩,将多余的军粮,分赏土人,所有土人,只要到各地驻军,只凭着身份,便可每人领二十斤粮,和一斤盐巴。”

    方继藩接着道:“到时只要有土人来,各地驻军决不可做什么手脚,来多少人,发多少粮和盐……”

    “等过了数月,陛下再发旨意,就说听闻土人们得了粮食和盐巴,兴高采烈,陛下龙心大悦,念及土人们生活困苦,再发一次粮食……”

    “土司们只以为,朝廷的军队准备撤走,而且这又是陛下的旨意,他们一定不好干涉,毕竟叛乱刚刚平定,许多的土司还心有余悸,只盼着朝廷的大军赶紧撤走。至于下头的土人们有粮和盐巴领,何乐而不为,自然也就不会从中作梗。”

    方继藩说到此处,却是一笑:“而接下来,就可以下旨改土归流了,陛下下旨,说是体恤土人们困苦,又听说,土司们拥有大量的土地,听说土司们与陛下一样,俱都爱民如子,陛下已和土司们商议过,要取土司之地,分发土人,而陛下嘉许土司们的义举,自然要对他们加官进爵,只是,这加的官,却是流官官职,且需调出土州,在其他地方安置。如此一来,那些土司和土官们一定措手不及,势必要反对,只是……他们反对还有用吗?”

    “陛下通过一次次放粮,使土人们沐浴了皇恩,而最重要的是,令土人们深信,陛下言出必践,说给粮,就给粮,说给盐巴,就给盐巴,一丁点折扣都不打,这就足以令土人们相信,陛下许诺分给他们土地,也定是言行必行,绝不会打任何的折扣。”

    “到了那时,这群土司,凭什么和官军对抗,又凭什么抗旨?他们难道能煽动土人,抗拒皇帝分封土人们土地吗?陛下,此乃长治久安之道,这几板斧下去,改土归流,也就成功了。”

    这家伙……挺阴险啊。

    尤其是前头先发粮食和盐巴,用这等小恩小惠立木为信,确实令人眼前一亮。

    刘健三人若有所思,似乎也在思索,如此改土归流,是否正确。

    这毕竟是朝廷对西南的重大国策,任何一个疏忽,都可能导致极大的后果。

    弘治皇帝更是显得焦虑起来,他背着手,沉吟不语。

    良久,弘治皇帝看向刘健:“刘卿家,以为如何?”

    刘健心里打着腹稿,正待要侃侃而谈,这时,却有人道:“儿臣以为,如此最好。”

    众人朝声源看去,说话的竟是朱厚照。

    “……”弘治皇帝倒是有点恼怒了。

    大人说话,有你小屁孩子什么事,这是国策,你现在书还没读几本呢,也敢大放厥词。

    当然,弘治皇帝之所以恼怒,还是因为自己这儿子没什么立场,你是太子啊,堂堂太子,自己没什么主见,就因为和方继藩关系好,便跑来凑这热闹,国家大事,岂容儿戏?

    见父皇的脸色阴沉下来,朱厚照顿时心虚了,最近一段时间,父皇可从来没有给他是多少好脸色看,方才他只是有感而发,谁料惹来了父皇的不悦,于是立即作出一副儿臣很委屈的样子,尽力使自己显得人畜无害,眼睛里透着无辜。

    方继藩心里龇牙,演员的自我修养啊,太子殿下不去混娱乐圈可惜了。

    弘治皇帝冷声道:“怎么,吾儿还有什么高见不成?”

    这话里,分明带着刺,今日本是要来敲打方继藩的,不过方继藩这小子倒是大大出乎了他的预料之外,这令弘治皇帝对这个小子,更加欣赏起来。

    可棍子高高举起,不打下去,实在有点尴尬,好了,现在就你了,不敲打别人的孩子,那就只好收拾自己的儿子。

    朱厚照已是嗅到了不妙的气息,连忙道:“儿臣……儿臣以为,改土归流势必成功,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无论是土人,还是寻常的百姓,对他们而言,谁能令他们吃饱喝足,谁能给他们一口饱饭,令他们能够繁衍生息,这便是天大的事。土司们控制土人,单凭威信,看上去似乎是密不透风,团结一心。可百姓和土人,只求温饱,谁使他们吃饱穿暖,便是最大的恩德,所以儿臣深信,方继藩的改土归流,只要朝廷落到了实处,土人们的心,定是向着朝廷的,区区一群土司,就范便罢,若是不就范,只需一道旨谕,一个钦差,几个武士,便可教他们成为阶下囚。父皇,小民之心,与我们是不同的。”

    “……”

    一下子,这暖阁里又安静了下来。

    忧心如焚的弘治皇帝,以及三个内阁大学士,脸上已写满了诧异。

    这番话,若是别人说出来,或许很稀松平常,可竟从太子口里说出来,这就实在太令人惊讶了。

    即便是弘治皇帝,也无法想象,自己这个平时聪敏却又养尊处优习惯了的儿子,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

    而这番解释,确实足以服众。

    不过,土人和寻常的百姓没有任何的分别,至少绝大多数人,只要吃饱穿暖,便足以感恩戴德,所谓的太平盛世,不就是人人有饭吃,人人有衣穿吗?

    这些道理,弘治皇帝懂,内阁大臣们理应也懂。

    可……太子……为何却懂了?

    朱厚照的一席话,竟令弘治皇帝一下子自贵州的阴霾中走出来,面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浑身竟是说不出的舒坦。

    贵州发生的事,固然严重,可毕竟没有动摇国本。而太子,乃是国家的储君,是大明朝的未来,他竟有如此的见识,居然还能体谅民间的疾苦,这……实是莫大的欣慰啊。

    可随即,弘治皇帝心不由一沉,不对劲……

    这番话,莫不是方继藩教朱厚照说的?

    他便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这是有人教你说的吧?”

    朱厚照一见到弘治皇帝拉下脸,便已吓尿了,忙是结结巴巴的道:“不,不是……是儿臣去了西山煤矿,亲眼目睹了那些衣衫褴褛的矿工,方才知道,原来百姓们竟是如此困苦,对他们而言,原来他们所求的,不过是一口饱饭而已,儿臣才在想,书里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原来并不只是一句话这样简单,而是百姓们若是活不下去了,便能覆舟,可假使令他们可以不必挨饿,不必受冻,他们便能载舟。对许多人而言,能活下去,已是上天的恩赐了,只这小小的渴求,若是能满足他们,便可使他们对朝廷,对父皇,感恩戴德。儿臣这几日,都在琢磨着这件事,原来小民们所求的,竟只是这样的简单,可即便这样简单的事,历朝历代的皇帝,竟也不肯去做,以至流民四起,烽火不断,最终丢了江山,儿臣的心……心里……”

    弘治皇帝已经彻底的震撼了。

    刘健更是面上充血一般,脸红到了耳根。

    谢迁瞪大眼睛,如怪物一般的看着朱厚照。

    而即便是深藏不露的李东阳,竟也脸色骤变。

    方继藩无言,感觉自己被坑了,去西山煤矿的事,可是偷偷溜去的,这下,全抖出来了。

    不过……太子殿下竟能明白这个道理,想来是因为在西山煤矿时,那些感恩戴德的矿工在太子殿下的心里,埋下了一颗种子,素来养在深宫衣食无忧的朱厚照,在体验到了民间疾苦,终于有了触动。

    朱厚照很小心翼翼的抬头看了弘治皇帝一眼,他有点儿心虚,也不知道自己说的对不对,会不会挨揍。

    可他这一顿的功夫,弘治皇帝却是胸膛起伏,厉声催促道:“继续说下去。”

    朱厚照吓得两腿发软,忙是结结巴巴的继续道:“儿臣的心里,实在为那些亡国之君不齿,他们关起门来,酒池肉林,却根本无从看到,路边上有多少的冻死骨,百姓们困苦到了何等的地步,儿臣以往听师傅们授课,他们总是说,历朝历代的暴君,是如何的暴虐,直到现在,儿臣方才明白,他们亡天下,实是咎由自取……”

    弘治皇帝只是胸膛起伏,竟是一口气都没有出,他不可思议的瞪着朱厚照,竟觉得脑子嗡嗡的响。

    朱厚照不敢抬头去看父皇,其实这都是自去西山煤矿之后,自己胡思乱想出来的东西,当然,从前填鸭式的教育,虽然都被朱厚照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却总有一些词句,留在他的心底,这些枯燥无味的东西,却又因为他所见所闻,竟开始相互印证起来。

    朱厚照正色道:“所以儿臣断言,只要朝廷尽心按着方继藩的方法去改土归流,使土人们能够相信,没有了土司,他们的日子可以过的更好,只要他们能相信这一点,而朝廷,同样可以做到这一点,那么改土归流,势必成功,儿臣敢为之担保。”

    弘治皇帝竟是下意识的后退一步,谁料这身后,便是一个宫灯的灯架子。

    这雕花缕空的灯架啪的一下歪倒在地,将上头的烟罩摔了个粉碎。

    一旁的小宦官一见,忙是弯腰要上前去收拾。

    弘治皇帝突然道:“不要动!”

    他脸色说不出的古怪。

    可他的心情,却有一种奔放的感觉,他忍不住想要放声大笑,可还得尽力忍着,至于钱钺的被害,至于米鲁的叛乱,这区区的小事,又有什么关系呢?大明王朝,不会因为一个土司作乱就亡了社稷,大明朝的一切希望都在皇帝身上,也都在未来的皇帝的身上。

    天下的权柄,集于一身,万千的臣民,生死荣辱也只维系于一人。

    他最忧心和顾虑的事,便是太子。

    发生了叛乱,可以进剿;有了灾情,可以赈济;为政有什么疏失,可以去改正。太子若是不堪为人君,这才是真正令人担忧的事啊。

    儿子……长大了。

    弘治皇帝眼里,竟是有些湿润了。

    此刻的他,不像一个皇帝,却是一个活生生的父亲,一个欣慰无比的父亲。

    他深吸了一口气,虽是激动无比,却完全不敢表露出来,他生怕自己的狂喜,让太子得意忘形。

    棍棒底下出孝子。

    于是,他不得不尽力使自己显得严厉一下。

    “说错了吗?”朱厚照一看眼色不对,眼珠子滴溜溜的转,心里发虚,忙道:“儿臣……儿臣……”他本想说儿臣万死。

    弘治皇帝却是用尽力平和的声音打断他,虽然这平和的声音有些颤抖:“你还去西山煤矿了?”

    朱厚照脸色骤然变了,突然想给自己一个耳光,我是猪啊我,他耸拉着脑袋:“是……是……”

    弘治皇帝淡淡的道:“谁和你一道去的?”说话的时候,弘治皇帝看向方继藩,目中带着别有深意的意味。

    朱厚照立即道:“儿臣自己一人去的,没有别人……呃……其实也是有的……儿臣带了伴伴刘瑾,还有……张永、谷大用、马永成、丘聚、罗祥、魏彬、高凤人等……”

    也幸好刘瑾这些人不在此,否则估摸着要吓得晕过去,这也算是将詹事府上下人等,一网打尽了。

    不过……朱厚照还算义气,居然没把方继藩给招供出来。

    可见对方继藩而言,这朋友……没白交。

    弘治皇帝眯着眼,深邃的目光中,却更是意味深长,他的目光与刘健等人相互对视一眼,接着慢悠悠的道:“只有这些人?”

    朱厚照毫不犹豫的道:“儿臣是个有诚信的人,怎么会睁着眼说瞎话?”

    “……”方继藩忍不住想要抚摸自己额头,太子殿下倒是显得颇有几分义气,可是……哎……

    方继藩咳嗽一声:“呃……其实还有微臣。”

    认了吧,皇帝又不是傻子,何况刘健、谢迁、李东阳,这三位大学士,哪一个不是人精中的人精,说实话,方继藩连眼睛都不敢跟他们对视,总害怕自己的心思,被他们这洞若观火的眼睛看的个彻彻底底。

    朱厚照顿时尴尬了,很懵逼的样子。

    弘治皇帝眼里竟是掠过了一丝笑意,随即,看了朱厚照一眼:“不可有下次了。”

    嗯?

    这棒子都高高的举了起来,朱厚照显得很意外,居然只轻轻的落下,一句不可有下次,对自己而言,不摆明着是说,下次还有偷偷溜去詹事府的机会吗?

    弘治皇帝旋即又看了方继藩一眼,道:“方继藩。”

    弘治皇帝和颜悦色、如沐春风。

    方继藩道:“臣在。”

    此刻,谁也猜不透弘治皇帝的内心,他只稍一沉吟:“卿家提前预警,功在社稷,钱钺之事,朕悔不听卿家之言,即日你,你在詹事府,陪太子读书吧。”

    刘健三人面色一凛,立即明白了弘治皇帝的心思。

    方继藩……是真正有才的,这等才华,和寻常的八股文章不同,就比如改土归流,比如对钱钺的分析和建言,现在事后想来,方继藩确实有一种非同凡响的才能。

    当然,这显然还不是最重要的。

    刘健捋须,面上带着似有似无的笑意,因为他很清楚,陛下的这个决断,根源并不只钱钺和改土归流之事,而在于太子今日的这一席话,自方继藩入了詹事府,太子和以往,确实有一种焕然一新的感觉,太子乃是国本,至关重要。

    陛下命方继藩陪太子读书,其心思,自然也就不言自明了。

    对于陛下的决定,刘健竟没有反对,包括了对方继藩有一点不爽的谢迁,此刻竟也是沉默,似乎对此事,虽谈不上乐见其成,却并不反感。

    陪太子读书,这分明是将来要大用的征兆,想来,这也是陛下为太子殿下铺路,是要搭起太子的班底。

    方继藩听说陪读,也晓得这其中的厉害,要知道,大明王朝是没有太子陪读的,却有一个皇帝,有一个陪读的同窗,那便是由藩王入京,克继大统的安陆王之子嘉靖皇帝朱厚熜,朱厚熜还在安陆做藩王世子的时候,却有一个陪读,此人叫陆炳。当时谁也没有想到,朱厚熜会成为皇帝,所以作为王子的朱厚熜,自然没有太多礼法的约束,因而便由陆炳陪他读书,此后朱厚熜登基成为皇帝,他的性格,向来多疑,几乎所任用的大臣,无一不是保持着戒心,可唯独对这个从小一起读书的陆炳,却是信任有加,倘若说这世上还有一个人值得嘉靖皇帝相信,那么,也只有这个少时的陪读了。

    现在……弘治皇帝突然下达了这个旨意,方继藩怎么能不明白呢?

    可是,方继藩有点迷糊,大明没有陪读官啊,他小心翼翼的看了弘治皇帝一眼,厚着脸皮道:“陛下,陪读算什么官?”

    “……”

    犹如一盆冷水,直接浇在了弘治皇帝的脸上。

    这厮……难道就没有一丁点的情怀?这就如朕赏了你一幅好画,你就劈头来问这画多少银子?

    深吸一口气,弘治皇帝决定忍了。

    他风淡云轻的样子:“好了,退下吧。”

    方继藩没问出个所以然,颇有些悻悻然,皇帝陛下显然不太给自己面子。

    不过……好像自己也没有多少面子。

    朱厚照只是如蒙大赦,忙是道:“儿臣告退。”偷偷朝方继藩使眼色,意思是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方继藩便行了礼:“臣告退。”

    二人没走几步,刚到了暖阁门口,身后便传来了弘治皇帝的声音:“刘卿家,眼下平叛乃是当务之急,可眼看着,就要岁末了,明年开春,便是春闱,会试之事,也要及早准备……”

    后头的话,隐隐约约。

    是啊,弘治十二年的会试即将要开始了。

    方继藩对这一场会试,满带着期待。

    因为他还有三个门生,方继藩还指望着三个门生能中进士,然后享受三个弟子孝敬自己的成果呢。

    而弘治十二年的会试,本就是最波云诡谲的一场考试。

    这一场考试,甚至在无数的史料中都大书特书,究其原因,是因为这一场考试牵涉到了某个考官的弊案,不只如此,还波及到了一个江南才子。

    这个人……方继藩早已耳熟能详,不只如此,方继藩至今还记得他的诗句:‘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折花枝当酒钱……”

    当然,拜后世某位演员所赐,方继藩但凡只要想到这个才子,方继藩的脑海里隐隐便传来一个声音:红烧鸡翅膀我喜欢吃……

    只是相比于影视剧中的形象,历史上的才子十分落魄,二十八岁的唐寅现在已高中应天府乡试第一名,成为名噪一时的解元公。

    要知道,解元和解元是不一样的,比如方继藩的门生欧阳志就是顺天府的解元,可这解元的含金量,可就差了许多,因为各省的人才不同,北方各省和南方各省的读书人相比,考试就是差了那么一丢丢,而在南方各省之中,应天府、浙江以及江西三地,又是传统的考霸之乡,这三地的读书人,堪称是考霸中的战斗鸡,能从这里头脱颖而出的人,几乎半只脚,就已跨进了翰林院里了。

    唐解元现在也该进京赶考了,他在北京将会因为几个同乡的关系,牵涉进弊案之中,紧接着,他虽是金榜题名,却很快会下狱,遭受非人的折磨,最终朝廷宣布他将永不叙用,到了那时,意气风发的唐解元便将进入人生中的最低谷,至此,落魄一生。

    方继藩心念一动,或许……自己可以拯救他,方继藩不相信,堂堂的应天府解元会在科举中作弊,唯一的可能就是,他被人牵连了,因为和某些人走得近,最终成为受害者。

    想要让他摆脱舞弊的嫌疑,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他进京之后,不去和这些人有任何的瓜葛。

    除此之外,自己的三个门生,也该好生的用功,考题自己已经夹在自己布置他们的作业之中,这三个家伙,倒也用功,为了读书和作八股,已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他们毕竟没有唐伯虎的才情,所以只好笨鸟先飞。

    方继藩心里琢磨着,身边的朱厚照自暖阁里出来,却是长出了一口气,摸着自己的心口道:“好险,好险,方同窗……本宫方才没说错话吧。”

    方继藩毫不犹豫的道:“殿下字字珠玑,佩服,佩服。”

    朱厚照却是心有余悸的样子:“哪里,哪里,不过本宫见了父皇,心里便渗的慌。”

    方继藩道:“一样,一样,微臣也觉得,自己就如过街老鼠,而皇上便如天上的太阳,每次到了他面前,便有一种无处遁逃之感。”

    “呀……”朱厚照顿时来了精神:“本宫也是这样的,哈哈,好兄弟……”说着,勾肩搭背过来,顺势,一把勾住方继藩的手肘。

    被这家伙毛手毛脚的一通之后,方继藩心里恶寒,忙是小心翼翼的观测附近有没有人,他甚至开始觉得,太子是不是对自己有什么不轨的企图,转而又想,自己是不是该去找个媳妇了,否则……别被人认为和太子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勾当才好。

    一想到媳妇,方继藩便又来了精神,顿觉得龙精虎猛。

    却在这时,有宦官小跑着来,躬身行礼:“娘娘听说太子殿下和方总旗进宫来见驾,特意命太子殿下和方总旗去坤宁宫,请方总旗为公主殿下复诊。”

    方继藩这才想起公主殿下的病还未复诊呢,乖乖和朱厚照随宦官至坤宁宫,才一进殿,没见公主殿下,倒是见张皇后依旧还是那雍容华贵的气度端坐着,张家兄弟眉开眼笑的见人进来,一见到方继藩,张鹤龄眉飞色舞:“方总旗,你好呀。”

    很热络的样子。

    朱厚照自是一副讨好似得样子,跑去了张皇后身侧坐着,方继藩先是朝张皇后行礼,厚颜无耻的道:“臣见过姨母,姨母金安,呀,姨母的气色更好了,臣差一点以为,公主殿下端坐在此呢。”

    “……”

    这番话已经突破了人无耻的最下线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居然形容成了小姑娘。

    张皇后抿嘴一笑,颔首点头:“好,好……”虽没有表露大喜过望的样子,不过女人被夸年轻,总是难掩心喜。

    方继藩这才看向张家兄弟。

    张鹤龄很开心的朝方继藩笑。

    方继藩呢,也很开心的朝张鹤龄笑。

    不晓得的人,还以为他们是失散多年的兄弟。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见过两位世叔,世叔,听说你们二位,联名弹劾了晚辈?”

    “……”张鹤龄脸上的笑容有点儿僵。

    弹劾是肯定弹劾的,为了弹劾的奏疏,他可没少费功夫,他原以为皇帝陛下还未处置方继藩呢,所以方才笑的很开心,可现在方继藩居然将此事摆到了台面……张鹤龄有一种一万头草泥马在心头奔过的感觉。

    这说明什么,说明陛下已经当着方继藩的面,‘处理’过这件事了,可现在方继藩完好无损,还如此开心的跑来告诉自己,你是不是弹劾了我啊……

    就这样平安过关了?

    方继藩依旧在笑,还笑的很张狂和得意。

    张皇后听到弹劾,一头雾水,便狐疑的看向张鹤龄。

    张延龄立即耸拉着头,而张鹤龄则是仔细打量方继藩,不可能啊,搜罗了这么多罪证,怎么可能……

    谁料方继藩这时又笑着道:“陛下真是鸿恩浩荡,非但没有加罪于晚辈,反而还要让晚辈去陪太子殿下读书……”

    张鹤龄还没反应过来。

    可张皇后霎时之间,便明白了什么。

    陪读?

    二十年的夫妻,张皇后又怎么不明白夫君是什么样的人,在他的心里,世上再没有比太子更重要的了,国朝没有太子设陪读的规矩,可现在特意命方继藩陪读,而且还是在自己这不成器的兄弟弹劾之后,那么……除了说明自己兄弟的弹劾纯属污蔑之外,还说明,方继藩一定做了什么事,令太子得到了某种改变,而使陛下深信,方继藩将来会在太子身边,给予太子殿下巨大的帮助。

    这两个不成器的兄弟啊。

    相比于自己儿子,两个兄弟的分量自然要差一些,何况,她对方继藩的印象也是极好。

    何况,陛下在弹劾之后,做出的决定,显然别有用心。

    现在想到这两个家伙居然惹是生非,张皇后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方继藩,你去偏殿,给公主殿下复诊吧。”

    语气平淡,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

    方继藩道:“臣遵旨。”

    说着,很开心的去了。

    方继藩一走。

    张鹤龄和张延龄依旧还未回过劲来。

    便听张皇后厉声呵斥:“跪下!”

    张鹤龄一呆:“姐……”

    张皇后面带愠怒:“平日就知道你们两个,是没王法的东西,本宫念在姐弟的情面,一再纵容,哪里晓得,你们还想要构陷忠良不成?”

    张延龄吞了吞吐沫,很小心翼翼的纠正张皇后:“阿姐,方继藩不是忠良……”

    “住口!跪下说话。”

    张延龄立即道:“姐,我不跪,我不服气……”

    他话还未落下,却见自己的兄弟张鹤龄啪嗒一下跪了,张鹤龄比自己的弟弟智商还是高那么一丢丢的,他已察觉不对劲了,他很实在,毫不犹豫的跪了。

    张延龄顿时心口疼的厉害,自己的兄弟……居然将自己卖了,于是再没有什么骨气了,马上趴在了地上。

    ……

    方继藩在偏殿里,远远听到了张家兄弟的哀嚎声,他心里乐了,两个笨蛋,他们是一丁点都不明白张皇后的心思,方才自己那番傻乎乎的无心之言,明摆着是告诉张皇后,这两兄弟犯事了,而皇上在看到了弹劾奏疏之后,非但没有加罪自己,反而委以重任,这不明摆着,陛下对于张家兄弟构陷自己很是不满,而且对张家两对活宝,没有一丁点的信任吗?

    雷霆雨露,俱都君恩,陛下虽然什么都没有说,可对张家兄弟的态度不言自明,这是极大的不满啊。

    闹事闹到了皇帝那里,而且还是弹劾奏疏,这可是满朝文武都看着的事,张皇后不抽这两兄弟才怪了。

    还真以为本少爷只会胡闹?

    进了偏殿,里头烛火冉冉,一个老嬷嬷站在墙角,面无表情。

    公主殿下似乎早就候在这里等待诊视了,欠身坐在锦墩上,她面上含着嫣然笑容,那长长的睫毛,带着几分羞怯的颤抖,一双如星辰一般的明眸,只匆匆看了方继藩一眼,旋即又移开目光,那目光里似有感激,却又带着几分说不出的复杂。

    在这烛火之下,方继藩这才注意到,她的脸精致无比,隐约有几分张皇后的影子,绝对没有任何老朱家的遗传,从前方继藩匆匆见过她,一次是在大殿,一次是在病榻,那时候也无心欣赏,可这一次认真去打量,方继藩突的心砰砰跳动起来,这小妮子,居然给方继藩一种和公主将来孩子叫啥都已想好的感觉。

    面对方继藩如此侵略性十足的凌厉目光,公主殿下居然还是带着浅笑,可眼底深处,除了羞涩,却也有了几分愠怒。

    当然,她却还得带着浅笑,在母后身边,她一直都是嫣然带笑的样子,性子也恬静,既然方继藩说她是脑疾,为了防止病情复发,所以张皇后对她尤为上心,于是乎,公主殿下身边,总有三班倒的老嬷嬷随时盯着。

    否则,一旦显出和以往有什么不同的性情,比如她现在就想愠怒的瞪着方继藩,然后告诫这个臭小子,不可如此放肆无礼。可她却不敢,只能无奈的浅笑,因为这难保不会让人怀疑她是否脑疾复发了,复发了就要吃药,药很苦,公主一点都不想吃。

    方继藩见公主对自己笑,心里暖洋洋的。

    方继藩上前,笑呵呵的道:“见过殿下。”

    公主显得无奈,却还是微笑着对方继藩道:“有劳……张总旗了。”

    方继藩立即道:“为殿下效力,赴汤蹈火,哪里敢称劳。”

    “咳咳……”角落里的嬷嬷面无表情,用冰冷的声音道:“张总旗,请立即复诊吧。”

    “噢。”方继藩觉得这老嬷嬷大煞风景。

    公主也只不经意的微微皱了皱鼻子,显然对于老嬷嬷,既有几分忌惮,在她面前又不敢造次。

    “伸手。”方继藩捋起袖子。其实他不知道,自己这复诊的架势,倒不像是大夫,更像是杀猪匠。

    公主迟疑。

    “不伸手如何复诊?”方继藩义正言辞的道。

    那嬷嬷终于开了口:“是否要垫上一层帕子?”

    把脉而已……方继藩没好气的道:“垫了帕子就不准了。”

    嬷嬷显得很无奈。

    公主含羞带怯的伸出纤纤玉手来。

    方继藩安慰她:“别怕,反正殿下大病的时候,该摸的都已摸了。”

    “……”公主的纤纤玉手,下意识的想要缩回去。

    方继藩名声有些不好,她虽在深宫,又怎么会不晓得呢?

    再看此人嬉皮笑脸的样子,一看……就是纨绔子弟,没几分正经,虽然感激他的救命之恩,可是戒备的心理却是极重。

    方继藩却是一把将她的脉搏抓住,装模作样的开始把脉。

    心跳有些快啊,这脉搏怕是每分钟有一百五十上下了。

    方继藩别有深意的看了公主一眼,见她局促又羞愤的样子,旋即放开了手,哈哈一笑:“嗯,没问题,病情没有反转的迹象。”

    公主一呆,明眸凝视着方继藩,她原以为,方继藩会趁机揩油。

    可谁料方继藩只轻轻一抓,便收回了手。

    方继藩又笑了笑:“公主殿下玉体金安,我就放心了,好啦,告辞。”

    也懒得说什么,起身便走,不肯逗留,只留下一脸错愕的公主。

    揩油?哼!本少爷是这样的人?本少爷风流而不下流,好吗?

    本心上,即便方继藩颇有几分一见钟情的感觉,可让他当真去吃人豆腐,却是他无法接受的,从前吃小香香豆腐是迫不得已,虽然这种行为俨然已经成了习惯,习惯也成了自然,也方继藩的内心深处,却极鄙视这样的行为,男人就该堂堂正正!

    一路出了寝殿,旋即出宫,到了崇文门外头,便见张鹤龄和张延龄两兄弟鼻青脸肿的候在这里。

    一看这两位世叔如此模样,方继藩便晓得,张皇后也有心狠手辣的一面,这其实可以理解,别人欺负自己兄弟,做姐姐的固然要护短,可不代表自己不可以揍啊。

    张鹤龄一脸惆怅的模样,虽然肿起来的面颊使他这愁绪冲淡了一些,更多的却是一种滑稽感,方继藩老远跟他们打招呼:“你们好呀,两位世叔。”

    走近一些,张鹤龄嗔怒又无语的看着方继藩:“阿姐吩咐,让我们两兄弟,给你认个错。”

    “没关系,晚辈原谅两位世叔了。”

    “……”

    张延龄和张鹤龄俱都无语。

    心如刀割。

    张鹤龄沉吟了好久:“有个事,能不能打个商量。”

    “请说。”方继藩憋着笑。

    张鹤龄沉痛的道:“你看我们被打成了这样,能否赔一些药钱?”

    “……”这一次轮到方继藩无语了。

    这两位世叔骨骼清奇,还真是神人啊,此人只应天上有。

    方继藩摇头:“不赔。”

    张鹤龄语塞。

    张延龄不由道:“能不能讲一点道理?”

    方继藩摇头:“不讲。”

    “其实……给个三五百文,也是可以的,就当给个面子,要不,一百文也好。”张鹤龄不甘心,都说张家兄弟雁过拔毛,可最近不知走了什么霉运,接二连三的倒霉,这令他有一种很深的挫败感,仿佛不令方继藩掏点医疗或者安家费来,恪守多年的人格和为人底线便荡然无存。

    方继藩摇头:“没有。”

    这就很不讲道理了。

    鼻青脸肿的张延龄和张鹤龄对视一眼,张鹤龄和张延龄俱都龇牙,一齐吐槽:“抠门!”

    鄙视的看了方继藩一眼,兄弟二人似乎不敢招惹是非了,转身就走,张延龄低声嘀咕:“哥,怎么感觉这家伙一点儿也不傻。”

    张鹤龄面无表情,抬眸,看着久违的夕阳,清冷的街道,宛如在为他们默哀,屋脊上的残雪,点缀着恢弘的宫墙,他眼眸竟有些湿润了,造的什么孽啊这是,他尽力的冷静:“要心平气和,不要动怒,怒则攻心,心若有了损伤,是要用药的!”

    “哥说的很有道理。”张延龄努力的笑了:“这样一说,我该很开心,至少可以省点药钱。哈……哈哈……要多笑一笑……”

    张鹤龄好不容易平复的心情,被这智障一般的兄弟彻底的惹怒了,感觉自己的智商被人按在地上反复的摩擦,猛地,他感觉自己的心骤的一停,噗的一声,口里喷出一口老血,怒不可遏的抓住张延龄就揍:“我们的地没了啊,蠢货!我们偷鸡不成反蚀了把米啊,蠢货!这样你也笑得出,苍天呐,张家怎么会出你这样的不肖子,祖宗们若是知道,非要从坟茔里爬出来,揍死你这个蠢货不可!”

    一顿拳脚下去,痛彻心扉,张延龄抱着头,发出哀嚎!

    ………

    人生有太多的事,是方继藩无法预料的。

    譬如他成了太子的伴读。

    伴读这东西,也不知道算不算官,不过显然,方继藩算是正式的加入了詹事府的核心圈了。

    詹事府并非只是太子的宫殿这样简单,事实上,它还是一个机构,这个机构里,既有如刘瑾为首的一批狗腿子,也有杨廷和为首的一批翰林和大儒,这其实就是未来太子的主要班底,就相当于是南京的六部一样,都属于朝廷的储备干部。

    除了没权,大家的官职也都不高,似乎一切都很好,至少……它给人带来了希望。

    方继藩就觉得自己现在很有希望,除了陪着去朱厚照去读书之外,一听杨廷和开始坐而论道,方继藩就打着哈欠犯困,脑袋沉沉的,可旋即,便传来了朱厚照震天的呼噜声,得,没法睡了。

    杨廷和的涵养居然很好,不再恼怒了,管你朱厚照和方继藩做什么,他依旧捧着书,摇头晃脑的读,太子老师有太子老师的难处,只能希望用心去感化太子,希望有一天,太子能够回头是岸吧。

    嗯……和用爱发电有异曲同工之妙。

    眼看着,年关将至,回到府里,邓健被门子拉到了一边,接着兴冲冲的到了方继藩面前,压低声音道:“少爷,您要打听的人,打听到了,这个唐寅,他就住在来福客栈,距离咱们家……不远。”

    早先的时候,方继藩就吩咐过邓健,让他打听唐伯虎的下落,因为开了春就是春闱,而江南来的读书人要参加会试,往往会提早来京,毕竟这来回就是上千里路,这时代行路艰难,没有几个月功夫也未必能抵达,何况,一旦遇到了大水,或是途中生病,都可能耽搁时间,所以没有人敢面对这重要的考试时,还敢掐着日子来。

    其实到了岁末的时候,各地的考生,就差不多都已抵达京师,济济一堂了,一个个磨刀霍霍,就等开考。

    唐伯虎也应该是在这个时候抵京。

    方继藩不知道别人怎么样,但是总觉得,历经过无数影视剧的洗礼,那曾在荧屏里风流潇洒的唐伯虎,称的上是自己的半个偶像,现在他大难在即,别人的死活方继藩可以置之不理,可伯虎兄,本少爷要救你啊!

    方继藩现在最担心的,是唐伯虎这时候和徐经这些人厮混在一起,徐经到底是不是清白,是否真正的参加了舞弊,方继藩不知道,可唐伯虎堂堂应天府解元,是断然不可能参与的。

    他既是被冤枉,那么最大的可能就是和涉案的礼部右侍郎,也就是这一次会试的考官之一程敏政以及考生徐经这些人走的太近,且唐伯虎这个人,性子潇洒,说话也没什么遮拦,一旦有了瓜葛,难保瓜田李下,想洗清嫌疑,可就难了。

    那么……唯一的办法,就是不让唐伯虎和徐经这些人在抵达京师的这些日子里厮混一起,不过……这可不容易,他们毕竟算是半个同乡,而且又都在京师里,唐伯虎乃是解元,现在已是声名鹊起,就算他不去凑别人热闹,别人怕也会凑到他的身边来。

    “来福客栈?与他同住的人都有谁?”

    邓健不知道少爷为何对一个叫唐寅的人如此有兴趣,不过少爷的心思,本就难猜,虽觉得有些疑窦,却还是乖乖道:“因为最近许多考生抵京,所以各个客栈都已客满,据说他和许多同乡同来的,不过,那家客栈里,他是孑身一人,没有和同乡住一起。”

    方继藩松了口气,他知道唐伯虎是和徐经一同北上来赶考的,就怕他们住在一起,现在既不同住,就好多了。

    现在的问题是将唐伯虎和徐经之间的联系隔绝开。

    方继藩立即顺势道:“走,去来福客栈。”

    “呀……”邓健惊讶的道:“少爷不吃饭?”

    “不吃。”方继藩雷厉风行,本少爷要做好人好事。

    邓健可怜巴巴的摸了摸自己肚子,他饿了。

    事不宜迟,方继藩命车夫备了车,带着邓健匆匆至来福客栈,此时已是傍晚时分,这几日虽没有下雪,不过夜里的天气依旧是寒风刺骨,来福客栈不过是隔着方家几条街坊,这里是华灯初下,倒也热闹,方继藩下了车,这客栈里,冷不防的便走出一人来,差点和预备进客栈的方继藩撞了个满怀。

    这是一个读书人,个子瘦瘦高高,儒衫纶巾,相貌谈不上出众,却带着几分潇洒飘逸之感。

    邓健低声咕哝:“少爷,这就是唐寅。”

    呃……和后世的才子风流形象不太般配啊,怎么看着,像个即将奔三的油腻青年。

    方继藩显然是外貌党,突然有一种你长得一点都不好看,我不想救你的感觉。

    可是……来都来了。

    方继藩嘻嘻一笑:“可是唐解元?”

    唐寅一愣,随即凝视着方继藩。

    方继藩还穿着下值回来的豹服,一看就是亲军的官员,腰间还配着剑,最格外醒目的是他腰间的‘金’(铜)腰带,唐寅微微皱眉:“敢问公子是何人?”

    方继藩很实在:“方继藩。”

    一听方继藩三个字,错身而过的一个商贾模样的人身子一僵,然后嗖的一下便冲进了客栈里。

    唐寅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好似来了京师之后,听客栈里的掌柜和伙计说过,他努力的回想,突然想起了一个人来,顿时拉下脸:“噢,见过方公子。”

    他神色冷峻,就好似是脸上有乌云压顶一般,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方继藩呵呵一笑,其实……他早就习惯了:“本公子对唐解元慕名已久,不如,我们借一步说话,有许多事,还要向唐解元请教。”

    唐寅略一踟蹰,却是朝方继藩行礼:“很是不巧,学生邀了几个朋友吃酒,公子盛情相邀,学生却之不恭,不过……还是下次吧。”

    方继藩啊……

    唐寅本就是外乡人,怎么敢招惹这等凶名在外的纨绔子弟,不过方继藩乃是南和伯子,他惹不起,所以一面拒绝,一面却是露出万分抱歉的样子。

    再者,唐寅确实已经有了邀请,自己的同乡徐经邀自己一起去见礼部右侍郎程敏政,程敏政也是应天府人,如今身居高位,徐经和唐伯虎都是应天府的士人,理应去拜访。

    当然,这种拜访只是表面而已。

    其实这本身就是时下的某种潜规则,一些有前途的举人,来京参加会试时,往往都会拜访自己的同乡,而这些同乡,无一不是朝中的命官,而大臣们呢,对于这些青年才俊,也会给予一些照顾,毕竟这些人将来都极有可能金榜题名,入朝为官,可以收为己用,形成朋党;自己在会试之前给予他们一些帮助,将来他们做了官,便对自己死心塌地了。而这些青年才俊呢,也可仗着大臣在朝中的影响,平步青云。

    所以对唐寅而言,这一次的拜访,尤为重要,自己乃是解元,高中的机会极大,此番提早进京的目的,便是希望徐经能够引荐程敏政,等将来自己中了试,就不必担心仕途上的问题。

    方继藩一听,不由皱眉:“吃酒?唐解元可是去和那徐经吃酒。”

    唐寅一下子戒备起来,此人竟也知道?

    不过他和徐经的关系一向不错,这在江南士人们的圈子里倒也不是什么秘密,只是这京中臭名昭著的败家子,竟是知道,那么,可就值得让人堤防了,这说明方继藩没少关注自己,或许别有所图。

    唐寅还未矢口否认。

    方继藩继续道:“甚至,可能唐解元还要去拜访礼部右侍郎程敏政吧。”

    这一次舞弊案,众说纷纭,不过更多人深信,这是子虚乌有的弊案,可问题的关键就在于,程敏政此后做了考官,而且,徐经领着唐伯虎去拜见了他,不只如此,还送了礼。

    单凭这一点,就根本说不清了。

    唐寅脸竟腾地红了,似乎一下子被方继藩看穿,忙道:“学生……告辞……”

    于是,匆匆要走。

    这一次的拜会,实在太重要了,毕竟是自己好友徐经好不容易寻的门路,而且礼部右侍郎,位列三品,对自己的前途,有莫大的助益。

    唐伯虎早已不再是数年前那放浪形骸的才子了,自父亲去世之后,家道中落,一家人的重担,俱都压在他的身上,这使他的性子,比从前沉稳了许多,在他心里,眼下事关到自己的前途,还有家业的复兴,决不可出任何的差错。

    他举步要走。

    方继藩却显得很是尴尬。

    果然做好人好事的人没有好下场,可他见唐伯虎没有矢口否认与徐经一同拜会程敏政的事,方继藩心里倒是急了,还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啊,今日你唐伯虎若是去见了那程敏政,到了那时,便是跳进了黄河都洗不清了。

    不成!

    不能让你去。本少爷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方继藩道:“且慢!”

    唐伯虎吓了一跳,脸都白了,他觉得最坏的事可能要发生了,这个败家子,突然寻上自己,还将自己的底细摸了个一清二楚,肯定是别有企图,家门复兴在即,自己怎么怎么会被这等人缠上。

    可他不敢惹方继藩,毕竟在这京师里,敢招惹方继藩的人,还真是凤毛麟角,何况是他这外乡来的考生,唐伯虎忙是朝方继藩行了个礼,情真意切道:“学生若有任何冒昧唐突之处,还请公子见谅,只是学生……”

    “不许走!”本少爷客客气气的留你,你竟不识相,既然本少爷要做好人好事,你不给面子,方继藩只好用自己最擅长的方法了。

    此等蛮横的态度,早已令那客栈里露出的无数双眼睛,俱都露出了骇然之色。

    那些行路的路人,原本还想好事的来看看热闹,可听身旁人低声道:“没听见吗?人家自称姓方,南和伯府的……”

    于是乎,路人们竟连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围观看热闹的优良传统竟都忘了个干净,纷纷避之如蛇蝎,一下子,便不见了踪影。

    唐伯虎脸色苍白,全无血色,他犹如一只惊弓之鸟,委屈求全的道:“公子……下一次……”

    “本少爷说了!”方继藩喝道:“你他娘的不许走,你若是敢走,本少爷打断你的狗腿!”

    听了这话,邓健的眼睛骤然亮了,一下子有了光彩,心花怒放,方才自己还嘀咕呢,少爷怎么文绉绉的,原来少爷就是少爷,少爷从未忘本,这就是少爷的本色啊。

    唐伯虎如遭雷击,他从没有见过如此蛮横之人,他不由道:“公子非要留下学生,到底所为何事,学生不过是区区读书人,一介书生,公子为何这般咄咄逼人?”

    方继藩露出了招牌似的蛮横笑容:“因为本少爷高兴啊。”

    当然是因为高兴,难道本少爷还告诉你,自己是穿越人士,知道你有难了,特来给你指一条活路吗?你大爷,这么魔幻的事,说出来我自己也不相信啊。

    方继藩这种蛮横的做派,终于还是将唐寅惹怒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

    虽是开始稳重,可唐寅的骨子里,却还是傲然的。

    他正气凛然:“学生若非要走又当如何?天子脚下,朗朗乾坤……哼!这里是有王法的地方……”

    说着,他举步便要走。

    方继藩已经很无奈了,他极想告诉唐寅,今日你若是和徐经一起去拜会了程敏政,那么你何止是前途丧尽,而且还需下锦衣卫诏狱,在狱中,你会生不如死,此后妻离女散,一辈子永远翻不了身。

    好嘛,既然你自己要找死,那就去死好了。

    本少爷也只能帮你到这里。

    方继藩冷冷一笑,便见唐寅徐徐踱步,与自己擦肩而过,留给方继藩一个背影。

    方继藩只冷冷的看着这背影,在这隐约的灯火之下,背影里依旧还透着一股子少有的傲气,方继藩第一次觉得,人骄傲起来其实挺讨厌的,只是……恍惚之间,方继藩又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这傲气的背后,又何尝不是无奈呢,父亲早逝,家道中落,从前那多才多艺的富贵公子渐渐落魄,甚至不得不寄人篱下,受人白眼,才能维持自己进京赶考,想来,此次入京赶考,已是他人生唯一的寄托,也是唯一一次翻身的希望了吧。

    十年寒窗,全凭这最后奋力一搏了。

    或许这个时候,唐寅心里该是充满了希望的,这也该是他人生中,最后一次燃起对人生的希望,因为在此之后,便不会再有了!

    这些念头,只在方继藩的脑海里一瞬间的闪过。

    你妹……方继藩忍不住恶狠狠的鄙视自己:“助人为快乐之本,我方继藩是个好人,不可忘了自己的初心啊。”

    眼看唐寅的背影即将消失在夜幕,方继藩厉声大吼:“这是天子脚下,却不是朗朗乾坤,我方继藩就是王法!”

    一声大喝之后,方继藩已是疾冲上前,唐寅听到了这吼叫,下意识的回头,他其实比方继藩的更壮实,毕竟方继藩不过是个少年郎,可猝不及防,方继藩的拳头就已到了,迎接唐寅的,乃是方继藩凌厉的目光,这是纨绔子弟特有的阴狠,他面带错愕,可方继藩一丁点都没有留情,拳头已狠狠砸中他的面门。

    呃……

    唐寅捂着鼻子,直接摔倒在地。

    他口里支支吾吾的道:“没有王法吗?没有王法吗?”

    方继藩嚣张的道:“我就是王法!”

    紧接着,那客栈里头,自门缝里露出的一只只眼睛,则看到了残忍的一幕。

    便见这方家的少爷,对唐解元拳打脚踢,拳拳到肉,脚脚锥心。

    远处的行人,忙不迭的避开。

    唐寅被揍得很惨很惨,因为方继藩没有半分的手下留情。

    邓健一见,也跟着冲来,他是一个再合格不过的狗腿子,亦是左右开弓,骑在唐伯虎的头上便是一通乱拳下去。

    唐寅不曾想到,只因为自己不肯委曲求全,便被这京师恶少如此的虐待,浑身的骨头似都被打的散架了。

    他心里怒极,狂怒道:“我们无冤无仇,无冤无仇,呜呼……”

    一听到读书人好生生的不喊天哪之类的话,非要呜呼,呜你个头啊呜,方继藩便又好气又好笑,只是他算是明白了,自己今日就算是阻拦了唐寅一次,下一次呢?所以最行之有效的方法,就是干脆让他在春闱之前下不了地,下不了地,鼻青脸肿,他还敢去拜访程敏政吗?

    我方继藩杀人即救人!

    唐寅此时放声大哭,又厉声道:“我明白,我明白了,方继藩,就是你方继藩,你方继藩有三个门生,俱都是举人,你是害怕我唐寅今次大比拔得头筹,抢了你三个门生的风头,方才故意来找茬,我明白了,你好狠毒,你……卑劣!”

    这似乎已是最合理的解释。

    唐寅好歹也是有智商的人。

    现在,他似乎觉得自己全明白了。

    不错,就是如此!

    自己乃是南直隶解元,江南风头最劲的才子,北地的读书人,谁及的上他?

    这方继藩定是有私心,就是害怕自己这江南第一才子,这才想要用如此卑劣的手段,好使自己无法参加科举。

    他已气得浑身颤抖,想来这辈子,也没见过如此可恶之人。

    方继藩不得不佩服唐寅的脑洞,他大笑:“哈哈……你也配和本少爷的三个门生相比?”

    唐寅在瘫在地上,早已是面目全非,猛地咳嗽,一口血混着牙齿一起落下来,他拼命的呼吸,方才艰难的道:“呵……你的奸计,不会得逞!”

    方继藩眯着眼,猛地突然有了主意,冷冷道:“既然如此,那么,不妨我们就打一场赌,倘若我的门生考的比你唐寅好,你便拜我为师。”

    唐寅本就是心高气傲之人,冷笑连连:“可若是你输了呢?”

    只要自己还能去参加会试,唐寅就不相信自己会输。

    方继藩道:“那就掐死我这三个门生!”

    “……”唐寅竟是语塞。

    而方继藩说着,却已抬腿,狠狠一脚踩在唐寅的小腿上。

    不等唐寅反应,一股剧痛便自小腿处钻心而来。

    唐寅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

    只是掩在这哀嚎之下,分明有骨折的脆响。

    骨……折了!

    若是有良医来救治,悉心调养,或许一两个月时间可以慢慢的恢复。

    而方继藩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唐寅若是在考前不能下地,脸上的淤青也没有这么快消去,那么……作为一个体面的读书人,是不敢出门去见人,更遑论是去拜谒那程敏政了。

    搞定,可以收工了。

    方继藩眉头舒展开来,心里有一种帮助别人的喜悦感。

    却在这时,有人厉喝道:“天子脚下,谁敢造次,是谁敢行凶,来人,莫要走了凶徒。”

    原来是顺天府的差役已是闻讯而来,他们听说这附近有殴斗,被打的据说还是一个纶巾儒衫的读书人,这读书人是轻易能打的吗,于是心急火燎的便带着人来了。

    为首的都头气势汹汹,手持着戒尺,身后数个差役捋起袖子,也是不可一世。

    可当这都头在昏暗的灯火下看清了方继藩,却是有点懵。

    眼前这个少年,他不相识,可人家穿着亲军武官的虎服,腰间系着一柄精致的佩剑,在大明,可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都能佩剑的,即便是寻常亲军校尉,也只能佩刀;不只如此,这少年腰间金灿灿的腰带,也极为醒目。

    他还未开口。

    方继藩已是一副没事人一样的扫视了他一眼,道:“我叫方继藩,我爹是方景隆!你呢,你叫什么?”

    ……

    新的一周,支持啊,这么正能量的书不支持没天理啊。

    第一句我叫方继藩,一下子让这都头腿有些软了,都头面上五味杂陈。

    可第二句我爹叫方景隆,终于让都头再也没有气力站着,啪嗒一下,便跪了。

    而更可怕的却是第三句,你叫什么名字?

    他战战兢兢,自己不过是个小小都头,无品无级,眼前这个人,可是伯爵世子,他爹在五军都督府公干,多少王侯,都和南和伯家有瓜葛呢。

    他面上仿佛充了血,很艰难的道:“小……小的张崇。”

    “噢。”方继藩浑不在意的颔首点头,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家里几口人啊?”

    “……”张崇颤抖的更厉害,身如筛糠,吓尿了。

    “小人……小人上有老……下有小……”

    方继藩颔首点头,没有深究下去:“方才你也看到了吧,这个叫唐寅的读书人,居然当众殴打本少爷……”

    张崇很小心翼翼的抬眸,看了不远处死活不知的唐寅,再看看低着头捋平自己衣摆褶皱的方继藩,艰难的道:“看……看见了,小的这就拿人,这……这岂有此理啊,天子脚下,朗朗乾坤,居然有人敢打公子,这是小人的失职,小的这就……”

    “算了。”方继藩大度的摆摆手:“我打算原谅他,这件事就不计较了,年轻人嘛,总难免冲动一些,难道就因为他殴打于我,我便坏他前程。”

    张崇立即道:“公子宅心仁厚,小人敬佩不已。”

    方继藩撇撇嘴:“邓健。”

    邓健还捋着袖子,似乎还不解恨呢,怒目而视着地方的唐寅,可一听方继藩呼唤,立即露出谄媚的笑容:“小人在。”

    方继藩道:“请个好大夫,给他治伤,银子,我们出,我们方家是讲道理的人家,不能因为别人殴打了我们,便以怨报怨。”

    “少爷……”

    方继藩瞪他一眼。

    邓健顿时不敢做声了,忙道:“小人明白。”

    “还有!”方继藩指了指这来福客栈:“从今往后,叫人将这里盯死了,谁若是和这唐寅勾三搭四,便是看不起我方继藩。”

    “是,是。”

    接下来官司上的事,自然是由邓健和那都头去处理,这一点,方继藩倒是不必操心。

    唐伯虎是解元,有举人的功名,寻常人动了他,肯定要惹来天大的麻烦,好在方继藩不是寻常人,当然,最重要的是这定是一场糊涂公案,因为方继藩可以保证,绝对不会有人跳出来指证自己。

    行善积德,真是不易啊……

    方继藩突然发现自穿越之后,自己的泪点竟是低了不少,上一世,枯燥的埋首在书桌里,不知今夕是何年,而今,却是经历浮华,即便如此,自己也不改初衷,富贵的生活,并没有改变自己的志向和那玉洁松贞的初衷。

    呼……眼角竟有些湿润,可在那都头和邓健看来,这败家玩意却说不出的可怕,哪怕他迈步形走,也带着一股你永远无法猜透的可怖。

    这个身影,隐入了黑暗。

    接着,便是正常的程序了,都头指挥着人,将唐寅抬回客栈,这都头倒也尽心,开始进入客栈调查情况,并且开始盘问路人,可得到的结果大致都是一致。

    我不知道,我没看见,呀,唐解元打人了?

    此等事,是没有人敢跳出来仗义执言的,并且大家都不傻,牵涉进去,风险太大了,即便有人同情唐解元,可又有什么法子呢?

    都头让人签字画押,接着又装模作样的盘查了一番,他似乎还是有一些恻隐之心,不免去探视了一下唐寅。

    唐寅的伤势虽是可怖,不过大夫诊视之后,倒是松了口气,多是皮外伤,比如那一副被揍成猪头一般的尊容,基本上已经可以确认唐寅他娘绝对认不出自己儿子了。

    除此之外,便是小腿有一处骨折,没有三两月,怕是下不了地的。

    大夫心里抵定,性命的危险肯定不会有,不免唏嘘一番:“这是运气啊,是解元公祖宗有德,否则……即便不死,怕也要留下后患。”

    唐寅想死,被打成这样,你告诉我这是祖宗有德?若是唐伯虎还能爬起来,怕是非要掐死这个庸医不可。

    都头只在一旁看着,心下不免同情,见躺在病榻上的唐伯虎,唏嘘一番:“唐解元,既然不碍事,这就好了,今日孰是孰非,暂无定论,不过世上的事,大抵不过如此,那方继藩毕竟出自权门,唐解元还是忍一时之气,安心修养,此事作罢吧。”

    都头说出这番话,就觉得失言了。

    唐寅口齿在嚅嗫,本来没什么气力说话,而且嘴里偶尔蹦出几个音符,也是含糊不清,可听了都头的话,却顿时义愤填膺,不知从哪里来的气力,放出了吼声:“不,不……咳咳……我唐寅绝不让此子得逞,决不让他得逞,我……我此番定要名列头榜头名,将他那三个门生……俱都……咳咳……咳咳……”

    大夫吓了一跳,忙是安抚他。

    方继藩是个有智商的人,虽然每一个人都觉得他鲁莽且有不计后果的愚蠢。

    这件事,肯定不会轻易罢休,毕竟打的乃是解元,官面上的裁决很好办,怕就怕惹起众怒,可方继藩做好人好事,哪里计较的了这么多。

    既然如此,方继藩就耍了一个小滑头。

    打赌!

    赌这一次科举的成绩。

    人心就是如此,单纯若只是出现了殴斗的事,不满的人肯定要叫嚣起来,难保不会惹出什么乱子。

    可一旦出现了一个赌局,而且赌局还关系到了科举,那么,势必许多人在愤恨的同时,也不免希望通过这场赌局来发泄自己的不满。

    果然,京师的考生们已经闹得沸沸扬扬起来,唐寅被殴,亦或者是唐寅把败家子方继藩揍了,这种种的流言,甚嚣尘上,虽然以方继藩在读书人心目中的名声……呃,所谓的争议,不过是一面倒的谩骂,无非是仗势欺人之类。

    不过,为唐解元愤慨之余,而滋事的读书人反而不多,几乎每一个人……都在盼着……这一场春闱,好让这唐解元,如何狠狠将方继藩的三个门生踩在脚下,好出这一口恶气。

    其实……对于唐解元,几乎所有人,都有足够的信心。

    唐寅乃是南直隶解元,而方继藩三个弟子,固然实力不错,可最厉害的也不过是个欧阳志,乃是顺天府解元。

    看上去,似乎都是解元,可实际上呢,相差却是十万八千里。

    应天府是俗称的考霸之乡,可能一个落榜的秀才,放到了北方,随随便便都能中一个举人,所以,之所以高中南直隶解元的唐寅能够名震天下,而中了北直隶解元的欧阳志,却和各省的解元一样,具都泯然于众人。

    这大明的会试,自明宣宗开始,便实施的是南北榜,原本是南方士人与北方士人分开考试,不过近年来天象大变,为了照顾诸省赶考的读书人,弘治九年,皇帝下旨,南北会试统一在二月举行,只是各自的考卷不同,出题亦是不同。

    这一点,对于欧阳志三人而言,倒是有那么一丁点优势,毕竟北榜的试卷往往要“容易”一些。

    可即便如此,这会试的排名,依旧还是以文章好坏定论,北人录取的机会高,想要力压唐寅为首的这群考霸,在天下人眼里,依旧是天方夜谭,能中进士,就已是祖上积德了。

    外头的流言蜚语,方继藩呢,自是眼不见为净,雪停了几日,随即又飘起了大雪,方家的书斋里。

    方继藩跪坐在地,神情肃穆。

    三个弟子纶巾儒衫,亦是显得格外的严肃。

    方继藩嘴唇轻动:“外间的传闻,你们听说了吧?”

    欧阳志面色麻木,只微微颔首点头。

    很稀奇吗?

    不稀奇。

    不就是把唐解元揍了一顿,据说差点打断了腿,不就是立下了一个赌约,倘若赢了,唐寅也拜入恩府门墙之下,输了……就掐死我欧阳志吗?不算什么,这又算什么呢?我欧阳志什么大风大浪不曾见过?

    欧阳志的脸上,一丁点波澜都没有,处变不惊!

    这其实暗合了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道理,人是会突变的,倘若不突变,便要被淘汰,就如从前单纯的欧阳志起初看到恩师荒唐的行为,他会震撼,他会不安,他会焦虑,他会百感交集,可跟在恩师身边‘学习’,若是还不突变,这隔三差五的震撼,是人都受不了啊,所以,渐渐的,他习惯了,他甚至已经开始对平静的生活,产生了不适,在方家,若是几天下来,竟都没有什么大事发生,他反而震撼了,焦虑了,不安了,乃至忧心成疾。

    恩府打了人,又打了个赌,噢,就这么一个小事啊,知道了……

    方继藩看着欧阳志,不由虎躯一震,这小子,处大变而不惊,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很有前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