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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败家子txt下载

    刘文善以前是个急脾气,而且最有正义感,性子……和谢迁差不多。

    而他现在,虽是欲言又止,居然忍住了,他依旧眼观鼻、鼻观心,老僧坐定,万物皆无常,有生必有灭;不执著于生灭,心便能寂静不起念。刘文善很有几分佛系青年的淡定自若。

    方继藩也不由暗暗点头,不错,不错,孺子可教。

    三人之中,只有江臣年纪最轻,他皱着眉,不由生出恻隐之心,良久,他才踟蹰的道:“恩……恩府……学生以为,恩府不该……不该对唐解元痛下杀手,这……这是有辱斯文……”

    方继藩恶狠狠的瞪他,没有前途,他大喝一声:“胡说,分明是唐解元揍了为师……”

    江臣不敢做声了:“恩师教诲的是。”

    方继藩心里不由感慨,这个时代的读书人,真是听话啊,做人师父好,比做人爹还强,他笑了笑:“接下来,就该好好教你们读书了,这一次,为师一定让你们将唐寅这臭小子踩在脚下。”

    刘文善道:“恩师想要教授学生什么?”

    “刷题!”方继藩振振有词,声振屋瓦。

    “以你们的智商……”方继藩是个很耿直的人:“想要在会试脱颖而出,很难。唯一的办法,就是刷题,这是最笨的办法,距离春闱,还有两个多月的时间,为师要求你们,每日做题,一日要写出两篇八股文,为师出题。”

    当然,出的题里,定是夹藏了今年春闱的真实考题,事实上,方继藩早就将这题出了,也已让他们写过十几篇文章,不过显然这不够,既然他们没有智商,也没有唐寅的才情,那只能用笨办法了。

    此次春闱,主考乃是李东阳,虽然现在皇帝还没有确定人选,可历史上,就是李东阳作为主考,而李东阳的性格,在历史上也有记载,他也流传下来几篇文章,这几篇文章,方继藩在明史档案馆里,曾经作为李东阳性格以及为人处事的重要资料。

    根据这些,就可以得出李东阳个人的偏好,毕竟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每一个人对文章的偏向不同,有人喜欢耳目一新的,有人喜欢四平八稳的。

    除此之外,就是规避舞弊案的问题了。

    会试和乡试不同,乡试是小比,牵涉到的考官不多,比如应天府的乡试,主考乃是王鳌,这上上下下的事,都由他负责,只要王鳌不出问题,那么就绝不可能有人想到舞弊。

    而会试乃是大比,除了委任主考之外,朝廷还会任命礼部、都察院、国子监的官员作为考官,因为人多,就难免可能出现弊案。

    比如上一次王鳌主考,即便放榜之后,出现了三匹黑马,也绝不会有人怀疑,主要是考官只有王鳌,根本没有其他人经手的可能,而王鳌乃是天下一等一的君子,不但皇帝对其信任有加,文武百官,也无一人敢挑他的刺,哪个不开眼的,倘若敢质疑王天官,怕是朝廷还没认为他是诬告,这天下人的吐沫星子就已将他淹死了。

    这一次,主考李东阳当然没有问题,可下头的考官,就不同了,如程敏政这些人,当然,方继藩从种种史料中印证,大抵可以得出,程敏政并没有舞弊,事实上,他也不可能为了两个同乡,如此胆大妄为。

    问题就在于……乡党这东西,往往离不开人情上的往来,同乡士人到了京师,要来拜访对吧,拜访了,要送礼对吧。送了礼,还要坐下来相互吹捧对吧,吹捧完了,还得说,呀,程公这墨宝当真是稀世珍品,学生厚颜,请程公将这墨宝赐给学生对吧。这墨宝送了,也不能白拿,毕竟程公的墨宝乃是奇珍啊,拿回去装裱在书房里,可以光耀后世的,怎么办,润笔费了解一下。

    这一来二去,真如GOU男女勾搭CHENGJIAN一般,唐寅这些人,没有考中倒罢,考中了,就难免有人妒忌。不过一般人拜访了程公,也只是拜访而已,毕竟你不出名,也低调做人,自然没人找你麻烦,结果你徐经和唐寅,俱都是江南才子,还特么的喜欢喝酒,喝了酒,就要吹牛B,吹完了牛B,什么事都抖落了出来,结果,你们还高中了……

    这……想不完都没天理了。

    方继藩不喜欢徐经,也不喜欢程敏政,在他看来,他们最终落到这个下场,是咎由自取,堂堂朝廷的官员,还有国家未来的储备官员,不好好的干活,为老朱家,还有方家这等勋贵,好好的治理天下,让老朱家和老方家继续醉生梦死和混吃等死,你们居然还玩乡党这等套路,无论这舞弊案是否冤枉,都是找死。

    之所以救唐寅,是因为方继藩深知唐寅在江南时,其实并不是这样世故的人,此番是因为家中遭遇了变故,家道中落,这才不得已被徐经怂恿着去走门路,这样的人可以挽救,更别提,这个家伙还是自己半个偶像了。

    所以……要防止被人认为是舞弊,首先做的,就是要建立一道防火墙。

    譬如,方继藩严禁三个门生外出交友,交你妹的友,有为师每天和你们愉快的玩耍,还需要朋友?

    除了避免他们与人接触,另一方面,揍了唐寅,某种程度而言,既保护了唐寅,也保护了方继藩和他的三个门生。

    现如今,满京师都在关注着这一场赌局,方继藩的名声在读书人地圈子里,更是彻底的臭不可闻了,所有人都对他敬而远之,至于其他的文臣……也只能用呵呵来形容,说难听话,就算有考官想要泄题,从他家门口一直到崇文门排队怕也轮不到方继藩啊,能做考官的,俱都是清流官,何谓清流,喻指的是德行高洁负有名望的士大夫,莫说说是泄题,便是大街上遇到了方继藩,和方继藩打了个招呼,说不准名声也跟着臭了。

    这令方继藩自鸣得意起来,其实本少爷,还是很有智商滴。

    年关将至,接着便是亲戚之间要相互走动。

    方家跟着文皇帝迁都至京师,其实也有不少亲戚,而且这些近亲、远亲,也多是皇亲国戚,譬如英国公张懋,其实论起来,方继藩有个姑婆,便曾是英国公张懋之弟张建的妻子,当然,这等错综复杂的关系,实在太过凌乱,方景隆今年脸色比以往好,觉得自己挺光荣的,儿子发了大财,还成了太子殿下的伴读,现在三个门生,又是磨刀霍霍,走亲戚起来,也是虎虎生风。

    方继藩呢,告了几日的假,调教三个门生,可詹事府的差事却不能丢,乖乖的又跑去詹事府里当值。

    快过年了嘛,詹事府的安危要紧啊,忠心耿耿的方总旗兼詹事府伴读,怎么能不在呢。

    其实到了年尾,詹事府里的许多官员都要沐休,也就是放年假了,方继藩觉得詹事府清冷了许多,很多熟悉的面孔都不见了,心里不禁唏嘘,虽然方继藩并不认得他们。

    到了詹事府,自然要先去见太子殿下,到了正殿,却见太子殿下一见了方继藩,故意用衣襟裹着自己的脖子,方继藩眼睛直勾勾的看着他的脖子,朱厚照便瞪他一眼:“看什么看?”

    方继藩笑了:“殿下又挨揍了?”

    为什么要说又呢?

    呃……这似乎是一个很尴尬的问题。

    一见方继藩戳破了自己,朱厚照脸微微一红:“为何别人的爹,就这般的好呢?”

    方继藩诧异道:“不知殿下所说的爹,是谁?”

    “你爹!”朱厚照又瞪他一眼,接着摇头:“父皇越来越暴戾了,明明他对百官如此和善,偏偏对本宫,却是愈发的严厉,本宫的日子,没法过了啊。”

    又是一声叹息。

    方继藩忙道:“殿下身上又多了一道伤疤,了不起,这是铁血真男人的印记。”

    朱厚照眯着眼,似乎还是高兴不起来。

    看来,这一套已经免疫了。

    方继藩便叹口气,为他默哀:“殿下,挨揍乃兵家常事,能炼筋炼骨,还能强身健体。”

    “……”

    方继藩顿时呵呵干笑,呃……有些尴尬……便低头,看朱厚照的案牍上,是一叠叠密密麻麻的文稿,方继藩倒是疑心起来,没见这太子殿下会如此努力的啊:“殿下在做什么?”

    “算数!”朱厚照顿时龇牙:“知道为何昨日会挨揍吗?就是因为这算数的事,这不是年尾了吗?年尾了国库要折算钱粮,户部那儿,要查账,本宫昨日在暖阁里伴驾,听父皇和刘师傅他们说起此事,本宫心想,这敢情好啊,本宫也对算数有兴趣,是以就对父皇说,让儿臣来算算,父皇一听,便不喜了,说本宫不好好读四书,学经算之术做什么?”

    方继藩不由皱眉,不对啊,算数虽然在明朝的地位并不高,可总比不学无术的强,总也还没到挨揍的地步。

    朱厚照说到此处,忍不住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一脸郁闷的道:“本宫糊涂了啊……”痛心疾首起来:“本宫竟是失言,回答父皇说,这行军打仗,岂有不通算数之理,否则,如何从行军锅灶中计算出贼军的数量;又如何计算钱粮,如何合理搭配马步兵;本宫对父皇说,将兵之法,其实就是算数之法,排兵布阵……也是算数之法……结果……”

    这是智商低啊,方继藩认真的端详着朱厚照,心里在嘀咕,莫不是太子殿下,也得了脑残症吧。

    嗯……倒有可能!

    这大明除了太祖高皇帝和文皇帝有赫赫武功之外,尤其是在土木堡之变后,皇帝出征作战,已成为了禁忌。而皇帝不思帝王之术,不研究四书五经,学习圣人的道理,却满心思想着去打打杀杀,这就更加是不务正业了。

    眼下的风气就是如此,是无法改变的。

    朱厚照咬牙切齿:“本宫一定要算出来不可,挨揍了也要算出来。”

    到了岁末,就算核算的时候,户部那儿,有专门的人员进行核算,方继藩好奇的取了一份簿子,一目十行的浏览了一遍。

    大抵就是:‘弘治十一年三月,入库丝十一万斤、布三十三万匹、入库关银九万三千四百二十三两;粮五十四万石……”

    这密密麻麻的数据,看得方继藩头皮发麻。

    大明所谓的税收,主要是以实物为主,因而研究历史的人,看了一眼大明每年入库的岁银,大抵也不过是在数百万两上下,比之其他朝代,可谓是低的令人发指。可实际上呢,税银只是小头中的小头,真正大规模入库的,却是丝绸、茶叶、粮食甚至包括了瓷器,还包括了无数的物资,这些林林总总的物资,方才是大明重要的财源。

    只是这个时代的出纳和入账的计算方法,实在是原始的过分,户部核查的人员,不过是在一笔笔的账目上加加减减。

    可想想看,一个江苏府就有如此庞大的计算量,放到两京十三省呢?这还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物资的输送过程之中,还会有损耗,既然有入账,自然在这过程中,还有出纳,因而……户部到了岁末时的出入账极为庞大,而且这等加减的算法,未必准确,还需一而再、再而三的核算,又因为计算量惊人,所以又必须有专门的人员分头并进,各自核算,最终,再来汇总。

    方继藩眯着眼,看着这案头上一沓沓的簿子,也不禁为之头皮发麻。

    朱厚照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想来,为了赌这一口气,他已熬了一宿了。

    朱厚照其实也有固执的一面,从历史上他隔三差五非要往大同偷溜,嗷嗷叫着要去打鞑靼人就可以看出来。

    可是……这密密麻麻的账簿,方继藩自己都看得头皮发麻,便是那户部要核算,没有十几个人,不断的进行反复的验算,花费许多天功夫,怕也未必能得出准确的数字,你太子殿下一个人,凭啥能算出来。

    无用功啊。

    说着,朱厚照又将眼睛埋在了案牍上,他忍不住低声抱怨:“方才本宫算到哪里了?都怪你,老方,你分本宫的心了。”

    “我来算!”这个坑爹孩子,方继藩心里忍不住吐槽,可多少,还是有些心疼他,虽然二人的年龄相差无几,可方继藩却是两世为人,心理年龄却足以当朱厚照的大哥了,见朱厚照如此,方继藩气定神闲:“你取账簿来,一本本给我看。”

    朱厚照诧异的看着方继藩:“你还会算数?”

    “我是神算子!”方继藩坐下,先是取了一本账簿。

    论算数的水平,方继藩虽是文科生,可毕竟还是对这个时代的人有着足够的碾压优势的,说难听点,随便丢一个微积分或是勾股定理亦或微积分来,都足以让古人提高几百年的算数水平了。

    当然……方继藩不打算用算数,因为即便拿出看家本事来验算,自己至少也需花费一两天时间,才能将这些账簿整理出来,那么……如何得出真实的答案呢?

    其实很简单……弘治十一年的岁入开支数目,本就在方继藩的脑海里。

    研究明史的人,不只是要研究人物,作为一个学者,单纯的从人物入手,这反而是民科的水平,上一世,提倡的是唯物主义,何为唯物呢?那便是根据生产力的水平,从而推导出社会背景,所谓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就是这个意思。

    所以,研究明朝,首先要了解其生产力,生产力从哪里研究得出?自然是根据其国库的岁入盈余之中得出。

    因而,一个真正的研究工作者,却和寻常的爱好者不同,爱好者往往更偏人物一些,根据人物的好坏,来做出自己对历史的判断。而研究者,却更多偏向于枯燥的数据,同样是张居正改革,成功与否,其实就和那明实录里浩瀚如烟的粮食、丝绸、银子数目有着巨大的关系。

    方继藩对这些数据,可谓记忆犹新,一方面是记忆力好,另一方面,则这本就是自己的本职。

    可是明明知道了今年岁入的真实数据,方继藩却不能急着抛出来,既然要帮朱厚照,那么……总要装模作样一样。

    于是他开始低头看账簿,念念有词,口里有一搭没一搭的念着一三得三、二三得六之类的胡话,一面老神在在的样子。

    朱厚照不禁显得有些狐疑,老方……当真会算数?

    看着挺专业啊。

    他低头看着这满案枯燥的簿子,索性……交给方继藩了。

    于是乎,方继藩一本本账簿装模作样的验算,朱厚照则兴冲冲的在一旁喜滋滋的给他斟茶递水:“老方,冷不冷,要不要添点煤?”

    “一边去。”

    朱厚照笑了……原本方继藩若说什么太子殿下不用添煤,朱厚照怕是心里还没底呢,可听方继藩一句一边去,朱厚照身躯一震,老方有一手啊。

    隔了片刻,他又小心翼翼地道:“要喝茶吗?本宫让刘伴伴,啊,不,本宫亲自端茶你喝……”

    方继藩理也不理。

    不知不觉间,天色渐晚,日头竟只留下了最后一点余晖。

    方继藩表面上是在装模作样,其实也是在暗暗的印证上一世明实录中的一些数据。

    他抬头,便见朱厚照可怜巴巴的看着自己,方继藩道:“天色不早,我将簿子带回去继续算。”

    “别走!”朱厚照挽留他:“陪本宫用过晚膳再走不迟。”

    方继藩奇怪的看他,然后迟疑了片刻,最后道:“詹事府的饭菜,难吃。”

    朱厚照泪流满面。

    不过方继藩说的是实在话。

    弘治皇帝虽是节俭,可对自己的儿子还是不错的,不敢拿银子给他去花,只是衣食住行,亦都是最高的标准,可是呢,詹事府里负责膳食的,终究还是宫里的一套班子,所谓的御厨,表面上听着名声大的吓人,却只讲究菜色,用料虽足,可口味嘛,可就太差了。

    方继藩吃过一次,差点没吐出来。

    出了詹事府,邓健早在外头候着,这两天天气放晴了几日,所以方继藩骑马代步,这马是方继藩自胡人那儿买来的一匹骏马,在东市挑选了足足几个时辰,才选定的,价格不菲,足足三百多两银子,看上去,极为神骏,邓健每次照看这马,都有一种酸溜溜的感觉,因为根据他对人牙行的行情估算,这匹马的价值,足足是自己的五十倍以上,如此一想,便觉得悲哀了,人都说人不如狗,可哪里晓得人还不如马啊。

    “少爷……少爷,今儿清早,锦衣卫的人来了一趟。”

    “噢。”方继藩很不在乎,已是翻身上马。

    邓健又喜滋滋的道:“锦衣卫那儿对少爷很是关切,听说少爷被那唐寅揍了,顺天府息事宁人,所以派人来问,少爷是不是要讨个公道,咱们大明可是有王法的地方,怎么能容许读书人殴打咱们的少爷。”

    “……”方继藩轻描淡写的道:“让他们少插手,本少爷在打赌呢。”

    “好的,好的,明儿小人就去回话。”

    方继藩骑在马上,却是汗颜,锦衣卫这个机构,和顺天府可不一样,他们既是让人闻之色变,可同时,却又是最敏感的机构,天底下的事,有几件瞒得住他们?就比如这一次自己殴打了唐寅,他们难道不知真相?可既然知道真相,却还跑来想为自己出气,显然,这锦衣卫里的某些人物,已经意识到自己的重要,春暖鸭先知,他们比任何人更清楚现在方继藩和宫里的关系,为了讨好宫中的某些大贵人,自然不惜给方继藩充作打手。

    甚至他们只要愿意,完全可以炮制出一份关于唐寅作了反诗,平日做了多少恶事的铁证来,只需方继藩点个头,唐寅便能死无葬身之地。

    这些人……真是可怕啊……

    方继藩骑在马上,忍不住感慨,还是离这些人远一点的好,让这些人帮忙,显然是不无代价的,何况……伯虎可是本少爷的半个偶像,这样一想,方继藩便忍不住想,自己的偶像却不知如何了,腿到底断了没有,能下地活动了吗?

    再过两日,方继藩才大抵将所有的账目理清。

    “就算出来了!”当方继藩见到了朱厚照,朱厚照瞪大眼睛,显得不可置信,这一次,他本是做好了持久战的准备,少说也得算个十天半个月才成,就这……还是没有进行反复核算的结果,毕竟一个数字出现偏差,可能就处处都错,在户部,正儿八经的验算的话,十几个人,十天半月,也未必能完成精准的数据。

    国库的收支,关系到的,乃是国家的钱粮调度,说白了,就是国计民生,可是一丁点都马虎不得的。

    “好,你说,你说说看……”朱厚照兴冲冲的看向方继藩,又想起什么:“且慢着,我先记,记下来。”

    竟是转身回到了案牍上,取了笔墨纸砚。

    方继藩心里想笑,本少爷何止知道今年岁入开支的准确数字,便是弘治十二年、十三年、十五年,乃至嘉靖到崇祯的数目,也都能信手捏来。

    方继藩定定神:“今年岁末,截止于弘治十一年腊月初七,朝廷自两京十三省入库银两百七十五万四千六百二十二两,有丝七十九万斤,布匹一百六十三万九千三百匹,茶叶二十二万六千二百斤……”方继藩如数家珍:“此外,两京皇庄中,得粮七十七万担,关税二十七万两,所支出的……”

    这一个又一个数字,俱都骇人听闻,所牵涉到的物资,更有数十种类别,从收入,到支出,最后还有结余,不知凡几。

    朱厚照呢,却是一个个道出来,几乎没有停顿,朱厚照忙是一一记下。

    其实,方继藩玩了一个小花招,他故意将后头的一些尾数,做了处理,譬如这布匹是一百六十三万九千三百匹,可实际数目却是一百六十三万五千二百三十二匹,之所以故意改动这些尾数,是因为连方继藩都觉得,若是精准到如此细致的地步,实在过于妖孽了,有了那么丁点儿错误,反而不会引人怀疑。

    朱厚照畅快淋漓的将数目记下,可问题来了,他没办法验算啊,也就是说,这数目,一切都靠方继藩来瞎掰,呃……好吧,信他了。

    …………

    好了,别骂了,三更。其实比起其他历史类小说各种逆天的金手指,老虎已经很克制了好吗,老虎也想写点烧脑的文,可不是没人看吗,哎,这一行,众口难调,每一个人的口味都不一样,老虎已经习惯被各种骂了,可有时候看书评依旧还是不舒服。

    人家看世界杯,老虎是半夜听着世界杯的声音在码字,只有听到电视里大吼球进了,球进了,才赶紧去看一眼,然后继续干活,生活都不容易啊,理解万岁。

    腊月二十一。

    距离年关,已是愈发的近了。

    紫禁城里,即便大雪又飘然而下,可神宫监的宦官一大清早,便开始提着扫帚对宫里的每一个角落进行清扫。

    而在暖阁里,难得能偷闲的弘治皇帝,依旧还是早起,这对他而言,已成了习惯,无论何时睡下,只要到了卯时,便会自动醒来。

    他便如一个永不停止的陀螺,无论任何时候,都会按时出现在暖阁。

    而在暖阁里,几个内阁大学士往往都会早早在此候着,君臣之间,早已有了难得的默契。

    不需太多的虚礼,弘治皇帝坐下,他一副极疲倦的样子,可他抬眸,看到了李东阳,却忍不住关切的道:“李师傅,你年纪老迈,身子要紧啊。”

    李东阳既是内阁大学士,可还兼任着户部尚书。

    别的部堂,一到了年末,便各自放飞自我了,可户部却不同,它必须算出一年的结余,并且为来年的钱粮支出做出规划。所以,趁着年关的最后几天,李东阳几乎通宵达旦的跑去户部,督促户部赶紧核算出今年的开支和进项来。

    为的,就是怕耽误来年开春之后的国计民生。

    李东阳苦笑:“老臣要忙碌,也只忙碌这几天,等这几日过去,趁着过年,回家含饴弄孙,也不失为快事。”

    弘治皇帝听罢,不禁哈哈笑起来。

    刘健道:“平日朝廷过于看重了经史,殊不知,这经济的才干,也是事关国家之本,平时是臣疏忽了,如今反而令户部临时抱佛脚,还请陛下恕罪。”

    弘治皇帝颇有感触:“是啊。我大明是以科举取士,可是呢,士人做了官,要为朕治理天下,靠经义中的文章,可办不成事,既要懂经史,又要精通杂学,这样的人,实是少见。”

    他微微一笑:“好在,李师傅心思细腻,有他在户部,朕可无忧。"

    难得快过年了,最近也没什么大事,所以虽然国库的结余还未核算,可大家的心情,却还算是轻松,便都笑了起来。

    说到此处,谢迁也笑起来:“听说,这坊间还真出了一个事,方继藩那小子,被应天府解元,揍了。”

    “有这样的事?”弘治皇帝听罢,先是一愣,随即反而显得有些生气起来,他那不经意的眼眸里,竟是出其不意的掠过了一丝冷芒。

    其实弘治皇帝算是一个格外重情谊的皇帝,对张皇后而言,他是一个格外专一的夫君,对百姓而言,他又格外爱民勤政,对臣子而言,他也格外的体恤宽厚,从不兴大狱。即便连张家兄弟那样的货色,虽说弘治皇帝对这两个小舅子的行径深痛恶绝,没少责罚,可一旦有人弹劾,弘治皇帝也予以袒护。

    方继藩这个家伙,有才,这一点,别人或许不知,可弘治皇帝眼光独到,却也看出来了,只是这个才,有点歪。这厮的人品嘛……很复杂,看着有点儿想教训他,可无论如何,弘治皇帝将其视为晚生后辈,现在,朗朗乾坤,居然被人揍了,这还了得?

    “御医可去探视过吗?”弘治皇帝皱眉:“那个应天府的解元,好大的胆子……”

    谢迁摇头苦笑:“说来也怪,虽说唐解元将方继藩揍了,可方继藩毫发无损,天天在外蹦跶,反而是那唐解元,而今已半个多月不曾下床,据大夫说,遍体鳞伤……”

    “……”

    弘治皇帝无语的看着谢迁,谢迁也是苦笑着看着弘治皇帝。

    刘健有点发懵,可李东阳就反应了过来,忍不住发出一阵咳嗽。

    这……就有点尴尬了。

    暖阁里的人,都是极聪明的人,一转念之间,便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弘治皇帝苦笑一声,突然有一种好心喂了狗的感觉:“那举人,身体无碍吧?”

    “托陛下洪福,据闻倒没有性命之危,只是皮外之伤,不过……听说他们还打了赌。”

    “嗯?”

    “赌这一场大比,谁能力争上游,那唐解元,乃是江南第一才子,而方继藩的三个门生……也还不错。”谢迁笑了笑,眼里放出了光彩。

    这一下子,刘健顿时苦笑。

    谢迁的话里,别有深意,甚至还特意调侃的看了刘健一眼。

    当然,大家都是相交数十年的老友,这等调侃,不过是个玩笑罢了。

    在座的人之中,有两个南方人,一个北方人,比如李东阳,就出自长沙府,天顺八年,便高中了二甲进士第一名,可谓是名列前茅。

    而谢迁呢,则是浙江绍兴府余姚县人,成化十一年,高中状元。

    这二人之中,就是南方考霸的代表,战斗力特别的强,水平特别的高,只要敢出题,他们能把文章考出一朵花来。

    而恰恰,刘健却是河南人,河南人参加的是北榜,刘健曾是河南乡试第二,可到了会试,就不如意了,别说名列一甲,便二甲,都只是抓住了一个小尾巴,就这……他已在北榜之中,算是翘楚了。

    现在的情况也是一样,唐伯虎乃是南榜解元,又出自南榜之中考霸之乡的南直隶,和方继藩在北直隶名列一二三名的三个门生,看上去考的名次差不多,可实际,却形同于是吊打的局面。

    方继藩的心太大了,这样的赌也敢打,这不是找不自在吗?莫说是南直隶的解元,恐怕在南直隶乡试里排在十名开外的举人,都可以按着他的三个门生摩擦了。

    谢迁对此事,颇为乐见,他本就是江南人士,很乐意让人看看江南考霸的实力。

    刘健苦笑,却也只是一笑置之。

    弘治皇帝便道:“抡才大典,岂容他们如此儿戏!”

    呵斥了一通,竟没有继续深究下去了。

    三个大学士,对弘治皇帝历来是了解的,虽然呵斥,表明了立场,可想来,陛下也一定很有好奇心吧,自然也希望,看到结局。

    “对了。”李东阳笑了笑,刻意的将话题岔开:“今日户部,收到了一封书信,乃是方继藩送来的,说是要教授户部钱粮核算之法。”

    一下子,弘治皇帝顿时乐开了花,不由哈哈笑道:“他还要教户部核算钱粮?书信呢,朕看看。”

    李东阳苦笑:“臣没有看,是户部主簿王文安收到的,只开了书信的开头,便气的七窍生烟,说是这败家子欺到户部的头上,真是胆大包天,于是……将信……撕了。”

    弘治皇帝摇摇头:“少年人儿戏罢了,下次朕要骂他。”

    其实他们哪里知道,这书信确实是方继藩送来的,方继藩给朱厚照核算钱粮,不过是帮朱厚照的忙罢了,可帮了太子的忙,又觉得户部这样核算的效率实在太低,于是乎,索性将《借贷平衡法》专程写下来,给户部送去。

    这《借贷平衡法》起源于13世纪的意大利,直到清朝末期的光绪年间从日本传入中国。在各种复式记账法中,借贷记账法是产生最早,并在后世世界各国应用最广泛,也是最科学的记账方法。有了这个,户部要核算起来,可就轻松的多了。

    不过现在,在这暖阁,李东阳向弘治皇帝提起此事,就不免当做是笑谈了。

    正说着,外头有宦官匆匆进来:“陛下,陛下……太子殿下觐见。”

    “噢?”弘治皇帝眉头舒展开来,以往都是朕召他来,他才万般不情愿的过来,今日居然主动来觐见,这……倒是稀罕事。

    无论如何,自己儿子还记得有个爹,确实是喜事,弘治皇帝难掩笑容:“叫进来说话。”

    片刻功夫,朱厚照便兴冲冲的来了,口里道:“父皇,父皇……算……算出来了。”

    朱厚照眉飞色舞,其实昨天夜里,他就兴奋的半宿都没有睡着,无非是觉得自己被揍了,这口气咽不下啊,现在老方不是算出答案了吗?哼,就是要让父皇知道,这个也没什么难得,亏得户部那边,还在那儿愁眉不展的打算盘珠子。

    只是……弘治皇帝好不容易来的一点喜色,一下子……冲淡了。

    “什么算出来了?你胡说什么?”拉起脸来,狠狠斥责朱厚照。

    朱厚照一下子,痿了,意识到自己得意忘形,便忙乖乖露出一副愁眉苦脸地样子,很小心翼翼的道:“今岁的国库结余,俱都算出来了。”

    “……”

    暖阁里鸦雀无声,都在看着朱厚照的表演。

    在弘治皇帝和刘健等人看来,太子殿下……简直有点儿……过份了。

    弘治皇帝冷冷道:“户部还在核算,哪里算出来了?”

    朱厚照睁大眼睛,心里的胆怯渐渐的散了一些:“方继藩核算出来的,父皇,你不信,可以看看,当然,儿臣也效了一些小劳,没有儿臣给他……帮衬,他也算不出。”

    所谓的帮衬,大抵就是斟茶递水,就差给方继藩捶腿了,不过这也应算是效劳吧。

    弘治皇帝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刘健假装什么都没有看见,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

    谢迁呢,摇摇头,太子哎……前几日听他说水可载舟亦可覆舟,还觉得刮目相看呢,今日……

    李东阳乃是大学士兼户部尚书,事关到户部的事,他素来多智,所以凡事都显得城府极深,可今日,却老脸微微有点一凝,大有破功的征兆。

    见暖阁里诸人都不信,朱厚照不由急了:“当真是核算出来了,父皇,昨日老方……啊不,方继藩核算了足足一日呢,儿臣是亲眼所见,父皇,你看,儿臣俱都记下来了,你看一眼嘛……”

    他生怕弘治皇帝不肯看,便忙是自袖里取出一份他早已抄录好的簿子,送到御前。

    弘治皇帝低头,只略略扫视了一眼,便见上头大抵是:“今年岁末,截止于弘治十一年腊月初七,朝廷自两京十三省入库银两百七十五万四千六百二十二两,有丝七十九万斤,布匹一百六十三万九千三百匹……的字样。”

    弘治皇帝脸色微微一沉,咳嗽一声:“嗯,知道了……”

    很轻描淡写。

    说实在话,这上头的数目,倒是像这么一回事。

    可是……几天之内,核算出国库结余的数目……这……弘治皇帝觉得这是在侮辱自己的智商。当然,不排除方继藩那个家伙先是侮辱了朱厚照的智商,然后朱厚照这个傻孩子,跑来侮辱这个爹。

    再往深里一想,方继藩那厮,虽然偶尔总有出彩之处。可是呢,这家伙不靠谱的地方也是不胜枚举。十之八九,是方继藩那小子,哄朱厚照开心呢。

    年轻人之间胡闹玩耍,随口胡说几句,一般人都不会当真,可你这个傻儿子啊……你竟还真当真了。

    几天功夫,若是就能核算的出来,朕还要户部做什么?朕让你来做户部尚书,让方继藩来做户部侍郎好不好?

    算了……要冷静,这不都快过年了吗?

    弘治皇帝深吸一口气,尽力使自己心情平复下来,微微一笑:“好了,厚照,不可胡闹了。”

    朱厚照皱眉,倒是恼了,儿臣千辛万苦,才弄来的核算数目,怎么就是胡闹了?

    他是个较真的人,平时将自己当做孩子一般看待,谁都哄着自己,表面上恭维,实际上却只是当他是胡闹倒也罢了。可眼前这个人,是自己的爹啊,父皇就这样看不起自己……和老方?

    朱厚照正色道:“儿臣没有胡闹啊。”

    本来嘛,朱厚照老老实实装一下委屈,事情也就过去了,权当是自己儿子犯了傻,不算什么大事,快过年了嘛。何况,几位师傅都在呢。

    可朱厚照纠缠不休,弘治皇帝的脸,瞬间的拉了下来,呵斥道:“几日时间就可以核算出来,这样的话,你也信?你……你真是糊涂。”

    眼看着父皇有震怒的征兆,朱厚照倒是有些慌了,手足无措起来,可随即,他却又有点儿恼怒,他下意识的道:“儿臣……信啊。”

    “……”刘健、李东阳、谢迁俱都懵逼。

    弘治皇帝心里一咯噔,怎么看着,未来都像个小昏君呢?别人说什么你信什么,你傻不傻啊?

    朱厚照大义凛然的道:“儿臣别人的话不信,可信方继藩,他是儿臣的兄弟……他不会骗儿臣……”

    振振有词,声振屋瓦。

    其实朱厚照也不知道为什么,从方继藩第一次会晤,随手就掏出了几十万面值的大明宝钞来交一个朋友的时候,朱厚照就觉得这厮说不出的亲切,因为在他的印象里,只有好兄弟才会钱财如粪土,女人如衣服,此后跟着方继藩,虽偶尔这厮也有无礼之处,可总是能化腐朽为神奇,当然……最重要的是,朱厚照是孤独的,这种孤独,很难以言喻,每一个人,都将他当做皇太子,未来的皇帝,可是每一个人,都将自己当做孩子,哄着恭维着,只有方继藩时不时的在自己面前嘚瑟卖弄,这种感觉……嗯……像极了真正的朋友。

    朱厚照说到此处,竟显得委屈极了,眼眶里竟是雾水腾腾,泛着些许的泪花,在烛光之下,显得格外的委屈,他犹如粪坑里的臭石头,顽固到底。

    弘治皇帝脸色更黑,隐隐有要动手的征兆,这儿子,实在给他丢人了,你是太子啊,当然可以倚重大臣,这也无可厚非,皇帝给予大臣信任,不是坏事,可是……这等戏言,人家说什么你也信什么?

    一见陛下有发怒的征兆。

    刘健咳嗽一声,忙道:“陛下只有一子,太子殿下自幼没有兄弟为伴,向来孤寂,而今总算有个方继藩伴读左右,太子殿下倚重一些,也是人之常情,这本是儿戏之言,殿下质朴,并非是什么坏事。”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瞪了朱厚照一眼:“告退吧,以后不可胡闹。”

    朱厚照咽不下这口气,这怎么就胡闹了,没有天理啊,他想要据理力争,梗着脖子道:“父皇闭塞言路,是昏君……”

    “……”弘治皇帝差点没有一口气缓不过来。

    朱厚照悲愤道:“儿臣没做错什么,儿臣也想为了大明好,可是在父皇心里,永远都当儿臣是稚童看待,可是儿臣也有眼睛,有耳朵,自然分得清好坏,倒是父皇,目中无人……目不识珠……目……”

    弘治皇帝气得个半死,好啊,居然现在胆子肥了,当着几个师傅的面,敢如此的顶撞了,竟还敢骂……朕……

    他胸膛起伏,呼吸如风,还没准备教训这个臭小子。

    朱厚照二话不说,转身便跑,嗖的一下,溜了……

    就这样的……溜了……

    刘健三人,看得眼睛有点发直,瞠目结舌的,不知说什么好。

    再回头看弘治皇帝,见弘治皇帝脸色可怕的厉害,连谢迁都忙着劝解:“陛下,太子毕竟年幼……”

    “哎……”弘治皇帝长长的叹了口气:“朕……太纵容他了……”

    摇摇头,觉得胸口疼!

    弘治皇帝的一生,坎坷到了极点,宫女所生,万贵妃专权,将其视为眼中钉,自呱呱坠地起,便被无数人窥视,如履薄冰,可是在他成长的过程中,却有无数人,为了他赴汤蹈火,他那为了自己牺牲掉的母亲。还有将他小心藏匿着的太监,最后遭到处死的宦官。有对着弘治皇帝的父皇成化先皇帝愤怒的大吼着,哀家也是宫女所生的周太后。还有娶妻之后,即便遭遇了再大险恶,也与他共患难的张皇后,更有朝堂之中,无数舍身为了争国本,绝不向成化皇帝和万贵妃妥协,拼死也要死保弘治皇帝克继大统的无数臣子。

    当初成化先皇帝生出过换太子的念头,刘健这些人,毫不犹豫的提出建言,痛哭流涕。去问英国公等人,英国公等人个个铁青着脸不做声,可给成化先皇帝的态度却是不言自明,便是连方继藩的父亲,南和伯方景隆,当场便是滔滔大哭。眼看文臣如此,武臣亦如此,成化皇帝,才极不甘心的打消了这些念头。

    弘治皇帝的一生,本就是传奇,这使他既明白了人心险恶,却也令他意识到,这个世上有许多的温暖,他很清楚,当初的自己,就是无数人的希望所在,而他,便是用尽了一切,不尚奢华,不爱佳丽,每日勤勉,日夜操劳,也绝不使人失望。

    最重要的是,他学会了宽容,即便是面对当年阿谀奉承万贵妃的鹰犬走狗,虽是裁撤,或是勒令致士,弘治皇帝也几乎没有喊打喊杀。

    弘治皇帝恢复了应当有的样子,只是一声叹息,略略开始为自己那傻儿子担忧:“朕并非是气太子,只是担心罢了,太子将嬉戏玩闹的话都可以当真,毫无主见,就如这核算的岁入结余……”他垂下眼帘,看着这簿子一眼:“其实朕难道会不知,上一次朕教训看了太子,太子一定心里不服,他就是这样的孩子,非要表现给人看,想来在詹事府,太子一定是搜肠刮肚想要核算出账目来,方继藩那小子见他如此,八成是知道太子算不出,与其白费气力,倒不如哄哄他,这傻儿子啊,当真了。而且,这家伙,胆子愈发大了,竟敢斥责他父皇为昏君!”

    “……”

    此乃陛下家事,刘健三人,实在不知该如何从哪里劝好。

    弘治皇帝旋即摇摇头,又笑了:“可是刘卿家说的对,太子自幼,就没有兄弟,打小,便孤寂一人,朕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有时……心里也孤独的厉害,他能信任一个人,也不是坏事。这也是为何朕命方继藩伴读的初衷,唯独有一点,方继藩这个家伙,有时候真的有些不太靠谱,得让他改改!”

    似乎气已消了。

    朱厚照似乎堵了一口气,竟连宫里都不去了,坤宁宫的张皇后和万寿宫的太皇太后那儿,也不去问安,只说自己身体不适。

    …………

    要过年了,街上喜气洋洋,几家酒楼的酒菜都被订购一空,接着,便送到了西山煤矿的矿上,这都是方继藩的手笔,过年嘛,而且这些矿工拖家带口的给方家挖矿,方继藩怎么能小气呢,鸡鸭鱼肉一样都不能少,这举动,让王金元想哭,银子啊,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虽然镇国矿业现在是日进金斗,可这样糟践……也不是个事啊,于是王金元毅然决然的决定,守岁的那一夜,自己不在家里过了,到矿上来,不吃白不吃,多吃一点,就赚回一点。

    矿上的矿工和家眷,第一次过上如此丰足的年,一桶桶的菜肴,那些寻常想吃都吃不着,叫都叫不上名儿来的菜色,而今,却是一桶桶的搬到了矿上,此时天寒地冻,也不担心酒菜馊了,提前一两天储存起来,等到了守岁的那一日,直接开锅一热,美酒佳肴,这等幸福,或许对于那内城里的王公贵族们,不过是最寻常的一日,可对于他们而言,却使他们黑白的生活里,添了几分色彩。

    在城里,读书人们对方继藩破口大骂,而在这里,矿工和女眷们出奇一致的对方少爷赞不绝口,当初若非是方继藩,还是流民的他们,怕早已冻死饿死了,此后若不是方少爷收留,现在他们大抵还是衣衫褴褛,蜷在墙根之下,今日不知明日事。

    到了岁末,便要开始结工钱,结工钱用的不是宝钞,也不是所谓的薪柴和粗粮抵扣,而是真真实实的银子和铜钱。

    王金元带着账房们,倒是一丝不苟,叫嚷着一个个人的名字,如数将银钱发放,这一时刻,许多人落泪,那一张张被煤炭浸透的黝黑的脸,露出白牙,绽放笑容,可眼角却是湿润了。

    明明是做买卖,怎么做着做着,竟像是积德行善一样呢?王金元心里暗暗摇头,他觉得自己堕落了。

    方继藩在研究过年用的大烟花。

    硝石和火药,都可以在内城西南隅的王恭厂里买到,那儿有专门的火药局,既为皇家的兵工厂,也会制作一些烟花爆竹兜售,不过方继藩不满足于寻常的烟花,过年嘛,自然要动静大才显得喜庆和热闹。

    邓健呢,一看少爷在‘搞事’,他便心里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满足感,他不是个聪明的人,只晓得少爷不正经,便是正经,他其实是个木讷的人,只晓得老爷吩咐过,少爷不能犯病,他便永远都如跟屁虫一般,死缠烂打的跟着少爷,生怕少爷稍有疏忽,旧病复发,从此不治,这方家便再没有少爷了。

    小香香远远的和几个丫头,驻着足,一面晾晒着主人家的衣衫,一面远远的瞄着在后院里布着引线的方继藩,少爷聚精会神,认真的样子,竟是说不出的好看,有一种别样的气质,偶尔,身边的丫头们轻笑着说着什么,小香香竟也充耳不闻,开始有了心事。

    方景隆照例去走亲戚,那些长辈,该拜见都要提前去拜见,京营里偶尔也要去巡视,毕竟岁末了,却还要谨防宵小和盗贼,万万不可出现有什么人图谋不轨。

    除夕已至。

    京里顿时沸腾起来。

    人们忘记了方家的败家子,忘记了春闱中的赌局,此时,到处都是欢声笑语,即便是最贫苦的人家,也拿出了一年少有的些许结余,预备了比平日好一些的酒食,女人和孩子们,即便再穷,也扯了几尺布做了新衣。

    唯有在户部的南北档房里,在这除夕之日,李东阳却显得有些着急上火。

    南北档房上下官吏七十多人,依旧还在紧张的忙碌,其实这岁末的核算,本该提早许多日,就该出来的,可经过了几次验算之后,却发现南档房和北档房所报来的数目,竟是没有对上。

    这……可就尴尬了。

    牵涉到的乃是国库的存余,这可不是小事,一旦算错了,明明没有的东西,结果朝廷却以为账面上的东西还在,到时一旦支出时出现了问题,那便是天大的事。

    没有法子,谁也不知到底是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所以……只能重新计算。

    因为计算量巨大,又为了防止出现错漏,所以南北档房各二十多个文吏,几乎都是各自验算,只有两边的数目都对上,方才可以确保数目无误。

    眼看着,就要过年了,明日就是大年初一,可确切的数目竟还没有出来。过了今日,那么即便是户部也必须沐休,等过完了年,已是半个月之后的事了,这得耽误多少功夫?

    他焦灼的在户部的值房里来回踱步,茶几上的茶盏也已凉了,可他却是恍若不觉。

    而在南北档房里头,则到处都是算盘珠子噼里啪啦的声音,响声不绝,一个个文吏脚步匆匆的穿梭在一个个案牍前,来回将一份份簿子交到堂官手里,而坐堂的堂官,再进行核对。

    远处,隐隐可以听到鞭炮的声音,眼看着,年夜饭就要开吃了。

    户部的主簿王文安铁青着脸,一个劲的赔罪:“李公,是下官的错,是下官的错,下官万万想不到,几次都没有核对上,数目偏差太大,事先……又没有准备。”

    李东阳压了压手:“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哎……但愿今日不会再出疏漏吧,今日是年关,倒是辛苦你们了。”

    又等了半个时辰,眼看着,天渐渐的黑了,接下来,该是吃年夜饭的时候。

    李东阳一脸疲惫,却终于那坐堂的堂官匆匆而来,手中持着一本墨迹未干的簿子,惊喜的道:“李公,李公,核算出来了,南北档房的数目,总算是对上了,相差的数目,可以忽略不计……”

    “噢……”李东阳的眉一挑,接过了簿子,便大抵看到上头记录了‘入库银两百七十五万四千六百二十七两,有丝七十九万五百四十斤……’的字样,他大致浏览一遍,又取了南档房的簿子,相互对照,没错了,两个档房的数目都差不多,这就说明,这一次是准确无误的。

    他吁了口气:“陛下连续催问了数次岁末的结余,这关乎着年后诸多政令,就在正午,宫里还来催问了一次……”他抬眸,看了看外头的天色,皱眉:“此时将数目报入宫中,是否不妥。可是……”

    李东阳太清楚这个皇帝了,今日不报入宫中,就该等到年后了,依着陛下的性子,保准是寝食难安的。

    他略一沉吟:“备轿,现在便入宫,还是趁着这最后的机会,请陛下过目吧。”

    …………

    宫里已是喜气洋洋。

    宦官们早已忙碌开了,为了宫内的盛宴而手忙脚乱。

    张皇后带着公主,已去了万寿宫,先陪太皇太后稍坐一会儿,等到了吉时,这皇家三代人,便要聚在一处,好生的欢聚一堂。

    朱厚照早已入了宫,便被弘治皇帝叫了去。

    弘治皇帝自然不会给他什么好脸色,朱厚照今日尤其的战战兢兢,毕竟冲动是一回事,可这冲动过后,冷静下来,便觉得自己可能要完了,于是陪着笑脸,小心翼翼的看着自己的父皇。

    弘治皇帝现在却没心情去搭理朱厚照,今年的户部钱粮开支,竟还没有送来,若是如此,就意味着未来的半个月,他许多的想法,都不能实现了,心里没底啊。

    百官们可以沐休,各个部堂和衙门可以清闲,可弘治皇帝可不敢停下,他总觉得自己有太多太多事要做。

    他显得有些焦虑,以往的时候,户部的账簿早几日就该送来了,可今岁,理应出了什么差错。

    这样一想,心里便郁郁起来。

    弘治皇帝刹那间抬头,突然迎了朱厚照的眼睛,四目相对,弘治皇帝才察觉到了儿子眼里的畏惧不安,还有那刻意流露出来的讨好,弘治皇帝绷着脸,淡淡道:“知错了吗?”

    “知错了。”朱厚照老实巴交的样子道。

    弘治皇帝便冷着脸:“说说看。”

    “儿臣不该顶撞父皇。”朱厚照笑的人畜无害的样子:“儿臣……就算明知父皇错了,千不该万不该,也不该……”

    “嗯?”弘治皇帝眼眸里掠过了一丝冷芒,这话里话外,还是不肯认错啊,什么叫做明知父皇错了……

    弘治皇帝手有点痒了,倘若不是除夕之夜,待会儿要去万寿宫一家团聚,弘治皇帝真恨不得揍死这个傻儿子,他心里摇摇头,语重心长的道:“方继藩只是哄你,你还不明白?”

    “老方……呃……方继藩不会骗儿臣的。”朱厚照笑吟吟的样子,像接客的龟公,可话语却是坚持不让。

    弘治皇帝觉得自己忍耐已到了极限:“哼,这么多的数目,他方继藩一日功夫能核算的出来?他是天上的神仙,还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你呀,就算是信任一个人,却也得分清人家的本意,朕只有你这么个儿子,将来你要克继大统,固然,你要信任臣子,可决不能……”

    说到此处,却有宦官蹑手蹑脚进来:“陛下,大学士李东阳求见。”

    弘治皇帝身躯一震。

    还是李师傅知朕啊,想来户部的钱粮,已是核算了出来,是以到了这紧要关头,他也毫不犹豫的入宫。

    弘治皇帝眉头舒展开:“请进来。”

    片刻功夫,李东阳觐见,他朝弘治皇帝行了个礼:“臣有万死之罪,户部……”

    弘治皇帝压压手:“已是很难为你了,今日竟还在户部,怎么,已核算出来了?”

    李东阳双手将早已预备好的簿子双手捧起:“请陛下过目。”

    宦官接过,转手放在御案上,弘治皇帝坐定,拿起簿子,打开。

    朱厚照眼里放着光:“父皇……父皇……你对对数,对对数……”

    弘治皇帝显得不耐烦,这个傻儿子,到了现在还不甘心,自己和他好说歹说,讲了这么多道理,还是老样子,他不由恼怒,脱口而出道:“住……”

    本想说住口。

    可随即,弘治皇帝的脸色一变。

    这数目,竟有些眼熟。

    ‘入库银两百七十五万四千六百二十五两,有丝七十九万斤五百四十斤……’

    这第一行的数目……弘治皇帝有些印象,因为……

    他眼眸一闪,不由道:“来人……”

    宦官躬身:“奴婢在。”

    弘治皇帝淡淡道:“方继藩的那本簿子何在?”

    “奴婢这就去取。”

    暖阁里,一下子变得诡异起来。

    连李东阳都觉得异样。

    弘治皇帝更是沉着脸,一言不发。

    朱厚照不断的朝这儿瞄来,可弘治皇帝则只是板着脸,似乎连呼吸都静止了。

    过不多时,宦官取来了簿子,弘治皇帝将簿子揭开,两本簿子都平摊在了御案前,方继藩的簿子里,分明写着的是‘入库银两两百七十五万四千六百二十二两。’

    和户部核算的入库银,竟是相差无几,只不过最后的一丁点尾数,有了些许的变动而已。

    弘治皇帝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家伙……还真的算了数啊?

    要知道,那些账目,是截止十二月初七的,方继藩不可能提早就得到户部的账目,朱厚照确实是去户部抄录了一份,可他没过几天,就将方继藩地账目送到了御前。

    也就是说,这家伙当真只花了几天的时间,核算出了户部的钱粮,而且……还准确无误!

    弘治皇帝瞳孔开始收缩,依旧显得不可置信,或许……只是撞了运气吧。

    否则,这方继藩几日的功夫,而户部数十个文吏,却都是精通算数之人,更别提,他们花费了足足半个多月,才算出了数目,他方继藩莫非真是文曲星下凡不成,方家还真有这个种?

    他眯着眼,眼眸里透出精光,接着继续比对下去,丝的数目,也有所差异,一个是七十九万五百四十斤,而另一个,则是笼统的七十九万近。不过这五百四十斤的偏差,其实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因为钱粮和丝布入库运输入库的过程中,还会产生损耗,因此,理论上而言,无论是户部核算出来的数目,还是方继藩核算出来的数目,其实都没有错。

    弘治皇帝手臂竟有点瑟瑟在颤抖。

    那个家伙……还真是文曲星下凡不成?

    文曲星这是造了哪辈子孽,下了凡尘,竟是附在这么不靠谱的人身上?

    他眼眸微微眯着,专心致志一个个数字进行对比,越比,越是心惊,因为……几乎每一个数目,几乎都没有太大的才出入。

    等两个簿子俱都翻到了底页,弘治皇帝才一脸恍惚的抬眸,竟好似是做了一场梦一般,茫然的抬头,看了一眼朱厚照,再看了一眼李东阳。

    李东阳已经察觉到了异状,不过他历来沉得住气,心里却还是嘀咕,怎么……莫非这两个簿子……

    不对……

    他很快否决了这个想法,他是户部尚书,钱粮核算之事,他再清楚不过了,倘若方继藩一人几日就可以算出,那么,整个户部南北档房数十人,不都成了吃闲饭的吗?

    可弘治皇帝倒吸了一口凉气,喃喃道:“一般无二……”

    一般无二。

    李东阳如遭雷击。

    他倒不是嫉贤妒能,只是……实在想不到,会出现这样的事。

    朱厚照瞪大眼睛:“一般无二?也就是说,老方没算错?哈哈……父皇,儿臣怎么说来着……儿臣怎么说来着……儿臣早说了父皇昏聩,目不识人,你看,果然没有错,儿臣就知道,老方不会骗儿臣的,哈哈……”

    他张狂大笑,喜悦的过了头。

    弘治皇帝在惊诧之后,反应了过来,看着这张牙舞爪的朱厚照,眉头微微一沉,眼眸里掠过了一抹锋芒。

    这锋芒自朱厚照面前一扫,朱厚照心里一凛,突觉得自己后襟发凉,张狂的脸,竟一下子变得温顺起来,他双腿一软,啪嗒一下跪地:“儿臣万死,父皇圣明,洞察秋毫,有识人之明……”毫不犹豫的认了怂,心里却是得意到了极点,老方为自己争了一口气啊。

    弘治皇帝若有所思,又低头扫了一眼案牍上的簿子,深吸了口气:“给李卿家看看。”

    宦官忙是取了簿子,转交给李东阳,李东阳忙是低头去比对,片刻之后,顿时惊诧莫名:“世上竟有这样的奇人,这方继藩……已多智近妖了。”

    多智近妖可不是好词。

    李东阳忙道:“臣的意思是,这方继藩实在不可思议。”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突然,想起一件事来:“方继藩给户部修了书信,说要传授核算之法?”

    这事,李东阳提过。

    可是……

    李东阳老脸抽了抽,有些瞠目结舌,良久,才苦笑道:“不错,可是……撕了,主簿王文安,觉得可笑,认为这是方继藩……侮辱户部南北档房,谁也没有将此事当真……”

    其实这事儿,李东阳提过,那时候,弘治皇帝当然没有感觉,可现在……弘治皇帝却是猛拍案牍:“怎么能撕了,为何就不细细看一看,真是……不知所谓。”

    可话刚刚出口,弘治皇帝突然觉得怪怪的,见朱厚照也用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才猛然想到……好像……太子当初送簿子来,自己和那王文安,又有什么分别,只觉得匪夷所思,将其视为胡闹,结果……

    弘治皇帝板起脸,狠狠瞪了朱厚照一眼:“厚照,你去乾宁宫侍奉太皇太后和你的母后。”

    朱厚照想说什么,却还是吞了吞吐沫,乖乖道:“儿臣告退。”

    待朱厚照一走,弘治皇帝朝随侍的宦官使了个眼色,这宦官亦是告退。

    暖阁里,只留下了弘治皇帝和李东阳。

    君臣相顾无言。

    其实二人的内心,都还在震撼。

    方继藩这个小子,真是个妖孽啊。

    良久,远处,竟传来了鞭炮的声音。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让那王文安,再去求核算之法吧,告诉他,求不到,朕不饶他。”

    李东阳心里摇摇头,也只能如此了,这核算之法,实是匪夷所思,让人瞠目结舌,有了如此神奇的计算之法,何止是朝廷,便是地方的钱粮出入,也是事半功倍。

    “臣遵旨。”

    “这……”弘治皇帝又沉默了片刻:“方继藩此人,李卿家怎么看?”

    这是第一次,弘治皇帝郑重其事的询问李东阳对方继藩的看法。

    从前之所以不问,是因为在弘治皇帝心里,他不过是个孩子而已。

    可现在,弘治皇帝显然,再不将方继藩当做孩子对待,而是真正将其当做一个未来的大臣来看待了。

    李东阳双目阖起,沉默了片刻,却又眼眸一张:“此太子剑也。”

    “噢?”弘治皇帝凝视着李东阳。

    李东阳面无表情,徐徐道:“太子年少懵懂,他日克继大统,正需有剑防身。方继藩此人,偶尔虽是胡闹一些,可老臣观他主动向户部修书传授核算之法,可见此子,也是晓得轻重的。此人深不可测……”

    将深不可测四个字,用在了一个少年人身上,其实李东阳也有些无奈,随即又道:“正是一柄利器,若在太子殿下身边,陛下可无忧。”

    竟是如此高的评价。

    弘治皇帝还以为,李东阳势必会对方继藩有所成见。

    倘若是谢迁,可能就认为此子虽有才,可是品格,却难免有所顾虑了。

    而李东阳,虽平时话不多,却往往能口出奇语,弘治皇帝微微一笑,很想知道,李卿家接下来的看法。

    李东阳又继续道:“老臣觉得最有意思的是……剑乃利器,既可伤人,又可伤己。”

    弘治皇帝心下一凛,这可不是好话,对啊,这是一柄锋利的剑,确实可以伤人,用起来也顺手,可是……想想看,一旦此剑锋芒过盛,会不会害到自己呢?

    “而此剑……最有意思之处……”李东阳木光幽幽,殿中的烛火倒映在他的眼底,他慢悠悠的道:“此剑最有意思之处,就在此剑能伤人,却不会伤己。”接着,他感慨道:“世上的明君和上将军们,都想寻一柄锋利的神兵,以此横扫八荒,可神兵虽是罕见于世,不可多得,却也未必是十全十美,多少人用此等神兵伤了人,最终却又为剑所反噬。”

    弘治皇帝若有所思,古往今来的教训,他岂会不知,于是沉吟不语。

    李东阳又笑:“所以古往今来,人们既求剑,却又防剑。可是方继藩这炳剑,却极有意思,他能为太子殿下所用,却又绝不担心,会妨主。”

    弘治皇帝抬眸,不可思议的看着李东阳:“愿闻其详。”

    李东阳淡淡的道:“此子大才,此才,非儒生可比。陛下和太子,可尽用之,不必猜疑。这世上,危害最大的剑,便是王莽那般,既有大才,却有美誉天下之人,似方继藩这等……怎么可能妨主呢?”

    弘治一愣。

    终于,他明白李东阳是什么意思了。

    对啊,君主渴求人才,希望借助人才来治国平天下,可到了最后,当这等人才的威望越来越高,权柄越重,便有了反噬的可能。就如王莽,作为外戚,深受信任,满腹经纶,且还誉满天下,于是,才有了王莽篡汉。

    而方继藩呢……这个家伙,且不说他有脑疾,就凭前些日子,许多人弹劾他,列举他所做的那些破事,这样的人未来一旦得势,野心勃勃,想要谋反……呃……有人追随吗?又或者说,就算有十个八个脑子不太灵光的人追随,其余人呢?

    弘治皇帝竟是忍俊不禁,哈哈笑起来:“李卿家的看法,真是别具一格。”

    外头,爆竹声由远而近而来。

    弘治皇帝没有做什么表示,也不知对于李东阳的看法,到底怀着心情,只是一笑:“弘治十二年,要开始了……”

    “是啊,陛下,弘治十二年,要开始了。”

    …………

    方家今日格外的热闹。

    不只是下人们都穿了新衣,还来了数十个客人,这些客人都被安排在了厅里,杨管事亲自招待。

    这是方家历来的规矩,每年这个时候,方景隆就要将营中的一些老兄弟叫来,这些老兄弟只是寻常的军户,有的跟着方景隆立过功劳,可惜只是低级的老卒,并没有成家,以至至今孤苦无依;也有的,是当初方景隆带出来的亲兵,有断手的,有瘸腿的,他们的气质,和寻常人不一样,虽然也是带着笑,见了方继藩格外的热情,有摸着方继藩脸皮的,有拍着他头的,大家围在一起,品评一番:“少公子真是长大了啊。”

    “就是皮肤太嫩了。”

    “是啊,是啊,糙一点好,糙一点好。”

    “骨头轻了一些,怕是开不得弓。”

    也有扭捏一些的,或许是因为地位低下的缘故,忙不迭的给方继藩行礼;“见过少公子。”

    他们虽是生态不一,表现也各有不同,可有一样,却大多那带笑的眼眸里,似乎闪烁着某种精芒。

    方继藩很敬重这些人,他听杨管事提起过,比如说那断了一支胳膊的,父亲叫他老刘,当初剿匪,有一支流矢朝方景隆射来,他当时是方景隆身边的亲兵,眼疾手快,为方景隆挡了一箭,因而落下了这终身的残疾。

    许多人的境遇都差不多,方继藩迟疑着,自己是不是该问候一下,还是假装依然还是那个败家子,依旧还是凶神恶煞的样子。

    可只在这迟疑之间,邓健嗖的一下窜过来,陪着笑道:“小的见过诸位军爷。”

    方继藩呆了一下,邓健这家伙,何时对人这么客气了?

    他恍惚之间,邓健偷偷的朝方继藩使眼色。

    一下子,方继藩有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原来从前那个败家子,还是看人下碟的,莫非是觉得这些叔伯们不好惹,所以……你大爷,原来那家伙……不傻啊。

    方继藩再无犹豫,乖乖的作揖:“见过诸位叔伯。”

    “哈哈……”众人都笑:“越来越有礼貌了,真是好孩子啊,外头都说你……嗯……当然,这都是以讹传讹,老子就不信,这些狗娘养的,给方家泼脏水,老子回去,提了刀将他们剁碎了喂狗!”

    “……”方继藩脸色很僵硬,他们还真是‘自由奔放’啊,难怪从前那败家子,见了他们,便如鹌鹑一样。

    叔伯们见过了,一大家子人,吃过了年夜饭,府里上下,点了无数华灯,张灯结彩,一些年轻地仆人在大堂里探头探脑,一个个盼着方少爷放烟花。

    方继藩朝一桌子的叔伯们行了礼:“晚辈去放烟花。”

    叔伯们大抵都是醉醺醺的,一个个说着当年他们怎么砍人的事,居然还绘声绘色,就如鬼故事一般,听的方继藩毛骨悚然。

    方景隆半醉,摇摇晃晃,反复絮叨:“高兴啊,真高兴……我和你们说,我教子有方呢……你们出门去打听……打听……我家祖坟也埋得好,吉地啊,你不晓得,前几日我老方去拜祖,远远竟看到,那祖宗的墓园处,竟恍然间有青烟腾腾……继藩,继藩,拿你的金腰带给叔伯们看看,噢,去放烟花啊?为父也去。”

    摇摇晃晃,任人搀扶着,跟了出去。

    方继藩叫几个兴冲冲的年轻仆役抬了烟花来。

    看着这足足有半个箱子大的烟花,许多人咋舌。

    大明早就有烟花了,只不过……大多短小无力,哪里是方继藩特制的烟花能比的。

    方继藩叉着手,哈哈大笑:“今日要教这京师无颜色。”

    方景隆好奇的凑上前,看着烟花,这酒,竟是一下子醒了一大半,不由道:“继藩,不会出事吧,为啥我右眼老跳呢?”

    “……”

    方继藩道:“都退后,都退后,小邓邓。”

    邓健笑嘻嘻的道:“小的在。”

    “去点火。”

    “噢……”

    邓健吹了火折子,笑呵呵的上前,回头一看,却见方才还在身边围了老大一圈的人竟都躲了个干净,连方景隆也摇摇晃晃跑到了十几丈外,还有……少爷……少爷你跑那么远做什么,为什么还趴下?

    邓健突然两股颤颤起来,有些不太自信的朝方继藩大吼:“少爷,不会出事的吧。”

    “不会,不会,快点引信!”方继藩同样大吼回应。似乎觉得有些不太放心,方继藩又朝后跑了数十步,到了庭前一棵大槐树才将将停下,人一钻,便躲到了大槐树之后,露出半边的脑袋:“快点呀,很安全,少爷人格担保!”

    邓健突然想哭了:“可是少爷,我有些害怕。”

    “不要怕!”方继藩给他打气:“死不了!”

    “噢!”邓健只好战战兢兢的撅着PIGU,可是手还是有些抖,火折子有点握不住,好不容易对准了引线,便听滋滋一声,火花四溅,邓健疯了似得逃开,身后,猛地一声巨响,一下子,方家顿时门窗俱都一颤。

    一团火焰,腾空而起,冲向了天空。

    邓健吓得面如土色,见自己手脚好在,回过头,便见这夜空之下,那一团火焰已至半空,一下子……销声匿迹。

    就这样……完了?

    啪……

    空中一声巨大的爆竹声,随即,溅射出火花,无数的火花洒落下来,犹如火树一般。

    好看……

    邓健笑呵呵的看着那天空里的璀璨。

    大家都伸长了脖子,那半空中的绚丽,映射在了他们的眼底,宛如希望之光。

    邓健已疾冲到方继藩身边,刚要说话,方继藩大叫:“住口,我在祈愿!”

    邓健瞪大眼睛:“祈……祈愿……”

    “对呀。”方继藩还惦记着邓健冒死放烟花的功劳,解释道:“你看,这烟花宛如流星,流星划过,要祈愿的,来年就可以心想事成。”

    说着,方继藩闭上眼睛,心里默念:“愿国泰民安,愿我的父亲身体健康,愿所有人新年快乐。”

    他还想祝愿许多美好的事。

    可一旁的邓健,眼睛一亮,原来烟花比菩萨还要灵?那试试看!他忙是在方继藩身边,低声喃喃念道:“愿上天赐我一个婆娘,愿我的婆娘生个大胖小子,愿大胖小子长大成人,伺候将来的小方少爷。不对,不对,愿上天赐我一个PIGU大的婆娘,生两个娃娃……”

    他反反复复的念叨,犹如苍蝇一般,这让方继藩无法继续祈求国泰民安,阖家幸福了,心思一歪:“给我也赐一个婆娘吧,她叫朱秀荣,那个怎么样都笑着,还笑得特温柔的小姑娘!”

    想到那个浅笑的姑娘,方继藩竟觉得心里暖暖的,很舒服的感觉。

    呼……

    回头瞪了邓健一眼,堕落了啊,被人带坏了,邓健一脸虔诚。

    而这时,那烟花又是砰的一声,接着,又是火焰升腾而起。

    这是连响的烟花,足足二十一响,府中上下的人,从未见过世上还有这样的烟花,俱都兴奋的手舞足蹈。

    方继藩回眸之间,见方景隆也闭着眼睛,心里在祈求什么,想来方才他也偷听到了自己和邓健的对话,不禁笑呵呵的上前:“爹,你在求什么?”

    方景隆睁大眼睛:“不告诉你。”

    方继藩暧昧的笑了。

    看着方继藩这暧昧的样子,方景隆忍不住咬牙切齿:“胡想些什么?为父这辈子只求一件事,你若安好,便一切皆好。”

    方继藩哈哈大笑,伸手朝着方景隆的肩窝捣了一拳:“我好的很,死不了。”只是当方继藩的脸朝阴影处侧过去的时候,方继藩的笑脸骤然凝滞,那永远不正经的眼眸里,闪过了点点的泪光,他拼命的使自己的眼睛抬高一些,不想使这眼里汇聚成的溪流顺着眼角滑落下去。

    这样的爹,哎……为何自己越来越有负疚感了呢?好吧……一定要争气啊,弘治十二年……我方继藩来了。

    ………………

    乾宁宫。

    这里灯火通明,弘治皇帝与张皇后,陪侍在太皇太后周氏左右,周氏鹤发童颜,灯火之下,依旧不显老态,她面带微笑,看着自己的儿孙,说不出的满足。

    朱秀荣浅笑着,举止端庄大方,自然是得体无比。

    朱厚照呢,却是眼睛时不时的看着窗外,总觉得仿佛有心事。

    “厚照,厚照……”

    张皇后叫了几声,都没有回应。

    于是宦官小心翼翼的走到了朱厚照身侧,低声耳语几句,朱厚照才回过神,看向母后:“母后有何吩咐。”

    “好端端的,你好好陪着皇祖母,在此发什么呆?”

    “我在等烟花呀。”

    却在这时,那方家夜空的方向,突然传来了巨响。

    “来了……”朱厚照激动的不得了,嗖的一下爬起来:“开门窗,开门窗,所有门窗都打开。”

    这乾宁宫的正殿,有数十扇门窗,宦官们忙是手忙脚乱的打开,于是,夜空一览无余,朱厚照的眼睛,霎时亮如星辰,等那升上夜空的焰火炸开,顿时无数如流星一般的火焰散开,朱厚照大叫:“快祈愿,快祈愿,很灵验的,本宫……嗯……本宫终有一日,要提刀勒马,效仿高皇帝和文皇帝,六出大漠,横扫天下!本宫愿皇祖母和父皇长寿万年,愿母后青春有驻,愿秀荣永远不要嫁出去……还有……愿老方财源广进……”

    一听到祈愿,所有人好奇的看着朱厚照,却见朱厚照果真合掌,虔诚的朝那夜空默默祈祷。

    张皇后和弘治皇帝对视一眼,苦笑摇头。

    太皇太后周氏慈爱的看着朱厚照,像是痴了。

    公主朱秀荣闻言,那笑的如海棠花一般的俏脸上,竟也微微的有了些许的变化,她如星的眼眸看向夜空,默默祈祷:“愿我的脑疾再不复发,再不必每日这样浅笑,再不必有几个嬷嬷随时盯着……”

    …………

    寿宁侯府。

    “烟花……烟花……”黑灯瞎火的候府里,建昌伯张延龄兴冲冲的冲进大堂:“哥,快来看烟花。”

    一听有烟花看,张鹤龄顿时觉得占了别人的便宜,嗖的一下便冲出来,遥向夜空,被这美景惊呆了。

    “快祈愿,哥,快祈愿……很灵的,我听詹事府的刘公公说的,他说这烟花很灵,祈愿了,便能心想事成,比菩萨还灵验。”张延龄喜滋滋的道。

    张鹤龄听罢,忙是双手合掌,看向这夜空里的万千焰火:“上天开开眼,天收方继藩,将他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这时,耳边听张延龄反反复复的念叨:“方继藩PIGU生疮,方继藩PIGU生疮,方继藩PIGU生疮……”

    待那夜空一下子,归入了沉寂。

    张延龄喜滋滋的道:“哥……你祈的是什么?”

    却发现,张鹤龄恶狠狠的瞪着自己,气得发抖:“没出息的东西,没出息啊,祈个愿你还PIGU生疮……”

    张延龄吓尿了:“我……我……大过年的,哥……”

    张鹤龄一声叹息,他突然察觉到,自己人生之所以悲惨,完全是因为有一个猪队友一般的兄弟,摇摇头,竟显得寂寞,朝向黑暗的深处而去。

    张府黑布隆冬,无非是因为张鹤龄舍不得火油钱,张延龄很担心的看着自己的兄弟步入黑暗,不由道:“哥,注意脚下!”

    嗷呜……

    话音落下,便听到磕碰的声音,黑暗中,张鹤龄的声音道:“来人,来人,我腿可能折了,我腿折了,呃啊……来人啊……哪个混账将这么大的石头搬在这里…天哪,天哪,这是谋财,这是要害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