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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败家子txt下载

    一万多人。

    还是鞑靼人。

    跑来依附?

    看着这骨瘦如柴的鞑靼人,江臣一时恍惚。

    可很快,他便打起了精神。

    倘若如此,岂不是说,将来……没有鞑靼之祸了?

    这些家伙,没有牛马,什么都没有,要安置起来,倒是很不易。

    可是……一旦安置好了,这河西之地,便处处都是人力啊。

    现在正需要人卖气力的时候。

    江臣看了身边的肃王斥候们一眼,斥候们不敢拿主意。

    可江臣心里,却已有了主意。

    鞑靼人桀骜不驯,让他们去放牧,不啻是放虎归山。

    可如今,却大大不同了。

    有了土豆和红薯,河西甚至是大漠,都有足够的粮产,这贫瘠的土地里,照样可以养活无数人口,所以,首要的问题,是让鞑靼人定居下来。

    游牧的鞑靼人,是很难进行有效管理的,因为他们带着牛马,四处游荡,一旦有朝一日和你离心离德,便可立即带着自己的财产,遁入大漠,从此与你反目成仇。

    可一旦定居,无论是让他们挖矿也好,是让他们开垦也罢,他们安安稳稳的待在土地上,便是想要反叛,却也没法儿走了,没有牛羊,进入大漠吃什么,所有的财产谁都在土地上,脱离了这些土地财产,便真正的一无所有了。

    哪怕他们结债反叛。

    可失去了骑射本能的鞑靼人,哪怕是筑起了高墙,大明只需一支军马,调集火炮,上几艘飞球,便可使其化为乌有。

    河西……现在缺人啊,就你们了。

    江臣左右四顾:“你们进入此地,不得随意带刀剑,所有的弓矢,也需上缴,如若不然,兰州的大军,自是随时进剿。到了此地之后,我们会发放粮食,使你们安顿下来,这既是太子殿下的命令,你们自管放心。”

    一听到太子二字,这鞑靼人,竟是下意识的打了个寒颤。

    大明太子之名,早已传遍了草原。

    鞑靼汗死了,被那太子直接斩杀,这太子犹如饿狼,在草原上随意出没,四处杀戮……鞑靼人第一次,尝到了朝不保夕的滋味。

    鞑靼人信奉强者,既然太子更强,这太子虽是举着屠刀,耀武扬威,鞑靼人们,却顺从了。

    这就如成吉思汗一般,当一统大漠,杀戮了其他部族多少人,当初的大漠,可绝不是铁板一块,却是通过铁木真的杀戮,使所有部族纷纷心惊胆战,最终,也正是他们,纷纷向铁木真效忠,形成了蒙古的雏形,并且以铁木真为荣。

    鞑靼人们显得极配合,他们乖乖开始扎营。

    江臣在确定他们没有什么歹心之后,便命人送来了粮食。

    这些鞑靼人,俱都饿昏头了,一见到粮食,纷纷大快朵颐,等吃饱喝足,江臣便召集鞑靼的头人,先试探着熟悉一下,接下来,还需给他们划定土地开垦,再招募年轻的鞑靼人,入山采矿。

    鞑靼人们对于任何安排,都很满意,他们本就是穷途末路,只以为自己要饿死、冻死,这个冬天,是绝不可能熬过去了。

    而现在有了活路,失去了鞑靼可汗,于他们而言,比什么都紧要。

    自然,放牧也是必须的,江臣还是提供了一些牛羊崽子来,不过,这游牧,却变成了圈养牲畜,牧民们也需安家于此,河西这里,对于肉类的需求也是极大,毕竟矿工挣钱,且需要多吃肉,补充体力。

    过了几日,陆续又有鞑靼人来此,这大漠之中,粮食和牛马几乎死了一大半,绝大多数部族,都根本无法抵抗这次寒冬。

    而且许多部族都担心,大明铁骑,还会趁机在大漠之中扫荡。

    看着饿着肚子的女人和孩子,想着大雪即将纷纷而下,到了那时,过冬成了奢侈的事,鞑靼人……似乎只有这么一条活路了。

    幸好,江臣在此,江臣毕竟是读书人,来了河西,又组织人挖矿和开垦,经验丰富,何况在西山时,他可没少采煤和屯田,再加上,西山的矿工调来了一批,屯田千户所又来了上百个校尉,开始入驻各地,有了这些人协助,事情进展的极顺利。

    …………

    一封急报,紧急的送至宫中。

    弘治皇帝最近心情很好。

    现在满城人都在说自己有了个好儿子,有了个好女婿,街头巷尾,都在议论纷纷。

    这可不是大臣们当自己面说的。

    而是厂卫那儿,从街头巷尾亲自打听来的。

    弘治皇帝红光满面,脸上有光啊。人嘛,多多少少有虚荣心。

    自己女婿,就是太忠厚了一点,其他……都好的很。

    新宫已经开始动工了,据说了数万的匠人和劳力同时动工,规模很宏大,单单地基,以及外围挖的人工运河,就占了千亩土地,果然,规模不下于紫禁城。

    弘治皇帝心里过意不去,便命工部,紧急掉了一批匠户去,足有一千多户,有了这些具有修建皇家园林的匠人,事情更加顺利。

    弘治皇帝接了萧敬送来的急报,低头,只看了片刻,眼里顿时……又掠过了欣喜。

    “果然又被继藩和厚照这两个小子言重了。”弘治皇帝,喜上眉梢。

    “陛下……”萧敬看着弘治皇帝,想问什么。

    弘治皇帝却道:“快,召大臣们入宫,将太子和都尉也都叫来。”

    因为谨身殿还在修葺,所以弘治皇帝在暖阁里,召见诸臣。

    刘健诸人,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蒙陛下召见,忙是赶来。

    朱厚照和方继藩,是从龙泉观附近赶着来的,两个身上,都一股子泥星子味。

    这两个家伙跑去新宫去了,拿着图纸,意气风发的推敲新宫的一些细节。

    朱厚照显然对于佛朗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被抓来的佛朗机俘虏,调了几个在他身边,这几个佛朗机人能用炭笔去绘制十分精细的图纸,于是乎,不少西山生员,也开始学习这等绘制图形的方法。

    这种绘图,更加直观,且还简便。

    对了,朱厚照现在还在学习佛朗机语,据说学习的,乃是法语,佛朗机大陆,最高贵的语言,所有达官贵人,都能讲上几句,朱厚照现在满口:“不如喝。老方,你吃了没有;不如喝,老方……”

    方继藩觉得头大。

    根据方继藩对朱厚照的认识,这个家伙……学习任何语言,都可能是,对方文明悲剧的开始,譬如那可怜的鞑靼人。

    这半吊子的法兰西语,还带着一口凤阳的口音,甚至朱厚照还特意,让人缝制了一件佛朗机的衣衫,昨日持着一柄剑,足足站了一天,让那佛朗机画师,给自己作画。

    这叫写真。

    这佛朗机人,本是佛朗机的牧师,本是随船前往新世界,谁晓得被人打劫了,被送来了大明之后,先在船坞里干了两年,随即,又送来了新宫,遇到了太子殿下。

    一见大明太子殿下,竟是对佛朗机的语言和文艺等方方面面,都有极大的兴趣,他顿时像打了鸡血一样,把自己的汉服一脱,赶紧换上了一件教袍,充当了太子殿下的西洋顾问,他很希望,这位功勋卓著,却热爱异域文化的太子殿下,能够学习佛朗机的文明,此后,对佛朗机变得友善,甚至……准许佛朗机与之通商,当然他还不忘,将宗教也传播过来。

    可传教的大任,很艰巨啊,太子殿下屁事太多了,跟你讲一讲上帝,他能连珠炮问出无数个令人难以解答的问题。

    “为啥耶稣他娘做梦就能生儿子,没听说过这等事呀。”

    “是不是他娘背着约翰偷人了?”

    “大洪水……为啥不治水?”

    “诺亚方舟里,有没有放老虎上去,老虎上去,吃啥?不怕吃人吗?”

    “……”这教士一脸懵逼,最终,只好道:“殿下只要相信就可以了。”

    朱厚照便吹口哨,用生涩的发语:“我信我自己,我的父皇才是上天之子,想不到,佛朗机居然还有人敢诈称天帝之子,这岂不是说,他是本宫的皇叔?他好大的胆子。”

    “……”

    方继藩为这可怜的的佛朗机教士默哀,只是抬头看天。

    …………

    二人兴冲冲给弘治皇帝见了礼。

    弘治皇帝喜气洋洋,见大臣们都到了,方才手里拿着奏报,扬了扬:“喜报,喜报啊。鞑靼人涌入大同、河西诸边镇,青壮和老弱云集,俱都请求内附,各处边镇,请求内附的人口,已至七万,且人数,还有日益增加的趋势。太子和方卿家言之凿凿,说是鞑靼人将彻底顺服,朕还有些狐疑,现在看来,竟当真如此。”

    刘健等人听罢,先是一愣,随即,大喜。

    意义非凡,这绝对是意义非凡。

    当年太祖高皇帝临终时,曾下过遗诏,说是大明之患在于北,也即是说,无论是海里的倭寇,还是西洋诸国,这些,都不可能动摇大明的根基,而真正能动摇大明的,只有北方的胡人,这是告诫后世子孙,不可将国力虚耗在其他地方,需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防备北方的胡人。



    因而,这胡人,乃是大明心腹之患,整个大明,几乎最精锐的军马,都调集在北方的边镇,而为了供养这支军马,朝廷可谓是殚精竭力,这也是为何,区区一群倭寇,竟可以肆虐东南的原因,无非是朝廷根本没有将重心,放在东南而已。

    可现在……一个美好的前景,却摆在了刘健等人面前。

    或许……当真有一日,大漠之中,再无威胁,大明可以深入大漠,自此后顾无忧吗?

    弘治皇帝看向朱厚照:“这些鞑靼人,为何依附,朕始终不明白,方卿家说,你对鞑靼人最是了解,朕想听听你怎么说。”

    朱厚照眉一挑,道:“儿臣有些累,刚刚从新宫那儿来。”

    弘治皇帝只好道:“来,给太子赐坐。”

    有宦官匆匆搬了个锦墩来,朱厚照坐下,方才道:“很简单,因为儿臣烧杀了他们的马料和牛羊,他们本就遭灾,粮草不足,难以熬过这漫长的冬天,再加上剩余的牛马,都给儿臣宰杀了,又烧了他们的储粮,这个冬天,他们是决计熬不过去的。”

    “鞑靼人也是人,大明总将他们视做是禽兽,他们只是劫掠,行为和禽兽,确实没有分别。可他们也是人,是人,便也害怕饿肚子,人饿了,是会死的。不但自己要饿死,妻儿也要饿死。”

    “儿臣这么一折腾,整个大漠,分崩离析,不过指日可待罢了,那些鞑靼人,又不是傻子,岂会不明白,人多而肉少,人人都想活下去,还有存粮的部族,会面对附近部族的疯狂袭击,没有粮的部族,哪里会管你是不是自己人,是不是同宗同源,为了让妻儿不至饿死,势必也会大加杀戮。”

    “这样的事,其实在大漠之中,发生了一次又一次,任何鞑靼人都清楚,他们死定了。因而,儿臣杀了他们的牛马,烧了他们的存粮,却还给了他们一条活路。想要活下来,就乖乖丢了武器,舍了弓矢,来边镇,只要他们肯乖乖依附,儿臣可以赏他们一口饭吃。”

    “父皇。”朱厚照道:“民以食为天哪,咱们大明的百姓如此,鞑靼人也是如此。从前,一群脑子坏了的读书人,总是说要教化四方蛮夷……”

    刘健有点懵……

    谢迁和李东阳忍不住暗暗摇头。

    可……他们无话可说。

    读书人……确实心比较高一些。至于是不是脑子坏了……

    大家不约而同看向方继藩,这个叫方继藩,明明才得了脑疾啊。

    朱厚照继续道:“可他们却不明白,蛮夷之所以是蛮夷,在于他们处在深山和荒漠之中,他们活着,都需去杀去抢,靠一个所谓的圣人之道,能教化出什么东西?追根问底,蛮夷也会肚子饿,他们需要的,是安生立马。”

    “儿臣早已想好了,镇国府,在大漠之中,将大肆的开矿,招揽流民,也包括了鞑靼人,儿臣会准许他们开垦,让他们定居起来,只要他们定居,那么他们从此之后,便和大明的子民,没有任何分别了。他们不能游牧,有了定居点,若是桀骜不驯,而大明最擅长的,却是攻城拔寨。他们若是安分守己,不但使大漠的矿产开采,有了充足的劳力,西山的大漠开垦之策,也可借此实施,想要改变大漠,就需改变大漠中所有人的生产方式,这话是方继藩说的。对大明威胁最大的,其实从来不是鞑靼人,甚至……不是从前的匈奴人和突厥人……”

    弘治皇帝皱眉,凝视着朱厚照,有些糊涂了。

    朱厚照得意洋洋的道:“而是大漠的游牧方式,正因为他们游牧,所以使他们的男人,天生就是战士。又正这游牧方式生存极不固定,抵御不了任何天灾,他们就不得不去抢,不抢,便是饿死、冻死,一群与生俱来的战士,为了填饱肚子,养活女人和孩子,他们所爆发出来的野心和狠心,何其可怕啊。所以千年以来,赶走了匈奴人,便又来了鲜卑人,鲜卑人没了,便又有了突厥人,突厥人之后,又有蒙古人继承了他们的衣钵。归根结底,便是因为如此啊。”

    弘治皇帝似有触动:“所以,大漠之中,不许游牧?”

    “自然要养牛羊的,却不能游牧,朝廷大可以,划定牧场,令人散养一些牛羊,尤其是马,既可提供肉食,又可作耕种之用,甚至还可以补充入军中。”

    朱厚照似乎一直都在考虑这个问题,他无数的想法,在方继藩的点拨之下,渐渐的开始成熟和完善:“可当下首要的问题,在于需让鞑靼人种出土豆和红薯,让他们定居下来,如此一来,有了稳定的食物供应,便可以使他们不需靠抢掠,也可为生。他们多余的粮食,更需兜售,通过贸易,才更依赖于在集镇之中互通有无。”

    “且一旦定居,有一句话叫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在这大漠之中,没有任何法律,根本原因在于,人们都是游牧,莫说他们和我大明的争端,哪怕是他们鞑靼人之间,一言不合,也是拔刀相向,丝毫不讲道理。原因就在于,他们居无定所,哪怕是有律法,也是形同虚设。可一旦定居下来,就不同了,他总还有兄弟姐妹,妻子孩子,渐渐的,他们就开始心有顾忌,他们学会了种粮,再不可能只需带着牛马,就可将妻儿们随时带走了,所以,使其定居,并且开垦大漠和发掘大漠矿产,尤其紧要。”

    刘健等人,乖乖坐好。

    事实上,这等‘经济手段’,是他们陌生的范畴。

    可西山书院这一套,确实很有效,自然而然,也就让他们不得不重视了。

    刘健这辈子,号称是能臣,可他能臣的范畴,不过是带领百官,娴熟的运转这庞大的朝廷机器,同时,尽力的节省开支,治河、劝农、马政等等。

    至于方继藩和太子殿下的这一套,他很陌生,甚至还只是个学生。

    这使得他不得不去消化,慢慢的去思考。

    年纪老了,还要受这折腾啊。

    不过,似乎太子殿下,所言,极有道理,他颔首点头:“老臣明白了一些,鞑靼人问题的本质,就在于其不受拘束,四处游牧。要对症下药,就要改变这个状况。可要人不游牧,哪里有这么容易,不游牧,他们吃什么哪?因而,千年以来,历朝历代,都曾对大漠作战有过胜利,却从来无法改变大漠之人的习性,没办法改变他们的习性,哪怕大漠的人不能和中原争锋,可迟早有一日,他们会壮大自己,等到中原发生内乱之时,他们便又开始作乱。”

    刘健道:“本质的问题在于,是用一种更好的方式,去改变他们的游牧,让他们知道,原来这个世上,还有一种生活,可以比游牧过的更滋润,因而,发掘矿产,可以富民,使他们有了银钱,可以更多的互通有无,愿意交流和互市。推广红薯和土豆,可以填饱他们的肚子。”

    “而只要消除了游牧,那么,大漠的鞑靼人,其实和大明的百姓,就没有任何分别了。即便有人要作乱,大明也可轻易的对付他们。而他们开垦,可以增加粮产,而他们开矿,虽可使他们自己受益,而这矿产的主人们……”

    刘健看了方继藩一眼。

    方继藩一脸发懵:“刘公,可不要乱说,我可是把矿产都捐给了国家了啊,现在叫联合矿业,宫中有股,在座诸公,也有股的,我方家,没占多少。我是个心怀家国的人,我方继藩先公后私,先人后己的事,还少吗?怎么一提到矿,就看我做什么?”

    刘健顿时咳嗽。

    刘家,还真有一点股份,至于其他人……刘健侧目看了身边谢迁等人一眼,大家都低头,不做声。

    弘治皇帝也觉得方继藩受委屈了,大漠中的矿产,继藩确实是捐纳出来了,这家伙,太老实,当初赐给他这大漠之地,他倒要了,可一旦发现了大量的矿产,他二话不说,就捐了出来,这大明,谁能比得上他?

    弘治皇帝便微笑:“嗯,方卿家的为人,朕清楚,方卿家,你不要觉得委屈,刘卿家看你一眼,并非是成心的。”

    刘健忙道:“是,是,是,老臣只是随便看了一眼,并无他意。”

    心里咕哝。

    矿再值钱,也没有地值钱啊,这大漠之地,何其广大,全是你方家的了,现在连鞑靼人都成了矿工,无数的田地,将开垦出来,你方继藩还说你吃亏?

    这世上,值钱不是矿,而是人哪。

    当然,这话刘健是万万不敢说的,现在方继藩,简直就是天下第一号冤大头,人家在砸锅卖铁的给皇帝修宫殿呢,不要朝廷出一文钱,这样的冤大头,谁再敢说方继藩占了人的便宜,那是会惹众怒的。

    “总而言之,此乃互利之事,不知老夫说的对不对。”

    …………

    还有。



    刘健还真说对了。

    方继藩心里感慨,这群老顽固,想要让他们理解一件新事物,可不容易啊。

    说实话,若不是现实总是无情打他们的脸,只怕他们一辈子,都没法子转过弯来。

    诚如第一次鸦片战争时,满清的那些大臣们一般,从1840年起,以至到数十年后,甲午战争失败,依旧还有人叫嚣着忠信为甲胄这等事。

    大明的大臣们,还算开明一些,总还不至于像他们的后人们那般糊涂。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大漠之事,朕也就不说什么了,这是继藩的事,朕命驸马都尉镇大漠,那儿的事,继藩去办吧,若是需朝廷什么协助,直接和六部交涉便是。”

    弘治皇帝虽小气,良心却还是会疼的。

    说实话,这些年,受方继藩的恩惠太多了。

    弘治皇帝非薄情寡义之人:“或是,让太子从旁协助。”

    方继藩便道:“臣遵旨,请陛下放心,自此之后,大漠之中,再无鞑靼人,或者什么乱七八糟的人,为祸了。”

    弘治皇帝微笑颔首,突然想起了什么,看向方继藩:“你那新宫,叫做明园?”

    呃……

    明明我叫圆明园好么?

    又明又圆,这不就是十五的月亮吗?

    可弘治皇帝,显然听岔了:“叫明园,是否是因为大明的园子的缘故呢?这名儿,太浅显了,反而显得不好听。”

    “……”

    “何况,朕看了草图,此宫规模宏大,称之为园,实是不妥,还是叫宫吧,明宫?不好!大明宫?哈哈,这大明宫,乃唐时的宫城正殿。不过,这大明二字,本就是我朝国号,用了,也没什么不妥。就叫大明宫吧,朕知道你是个极有孝心的人,起初你说要修宫殿,朕哪,还以为只是一个小园子呢,可谁料,诶,破费了,太破费了,朕看着都心疼……”

    弘治皇帝声若洪钟,很希望提起这个新宫。

    倒不是说,对这个宫殿有很大的期待。

    紫禁城又不是不能住,弘治皇帝,可不是一个崇尚享受的人,自登基到现在,连一个园子都没修过,和其他的妖艳贱货可不一样。

    他提起这个,颇有几分自豪的意思,看看哪,看看哪,什么叫孝心,这就是孝心,大家都来看看哪。

    得女婿如此,太有牌面了。

    刘健等人都意味深长的看着方继藩,确定了,那是看二傻子的表情。

    古人常言,家国天下。这家,不是寻常意义的家庭,不是一家三口,也不是一家四口,而是家族,方家人不多,可当务之急,是使子孙繁茂,使家族兴旺,这才对得起方家的列祖列宗,不只如此,儿孙多了,还得给儿孙们多置财富,使其永续富贵。

    可你方继藩……等于是将这家给搬空了啊。

    固然,得了陛下的信任,可陛下本来就对你信重,多一分,少一分,有何区别。

    说穿了,这就是败家子,方家先人们在天有灵,赶紧从棺材里爬出来,收了他吧。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陛下若是喜欢叫大明宫,那就叫大明宫好了,反正,这是给陛下修的,是儿臣的心意,叫什么都无所谓,哪怕叫弘治宫,亦无不可。”

    弘治皇帝听着心里舒畅,却不免提醒道:“这银子,能省就省,也别糟践了,方家虽富足,却也没有金山银山,万万不可奢靡过度。”

    方继藩顿时生气了:“陛下这样说,就是看不起儿臣了,儿臣既是给陛下修新宫,怎么能凑合,要用,就得用全天下最好的,不惜工本,儿臣家里有银子,就算这些银子不够,儿臣还可以卖田卖地嘛,再不成,儿臣还可以卖血。”

    “……”

    悲剧啊……

    刘健等人都看不下去了,手痒的厉害,听着都牙酸。

    弘治皇帝面带微红,却是唉声叹息:“朕悔不当初,不该让你修宫殿的,做人不可太实,继藩啊,有时,你也要留一点心眼才是,这人没有心眼可不成。”

    下意识的,弘治皇帝眼睛瞟了瞟。

    那目光所过之处,刘健等人心头一震。

    “……”

    这简直就是将其他人,当做了坏分子了,倒好像是,其他人不卖血,就是有心眼一般。

    人……最怕的就是比。

    可刘健等人,无话可说,个个低着头,假装神游。

    方继藩眼圈红了,道:“陛下这话就错了,儿臣有时也有心眼的,儿臣虽有脑疾,却又不是傻子,哪怕是傻,那也得分人,陛下对儿臣,恩重如山,儿臣不是心眼实,只是,哪怕捐纳了所有钱财,卖了血,可也难报陛下对儿臣万一之厚爱。”

    弘治皇帝感触万千,鼻头有些酸,吸了吸鼻子。

    这翁婿二人,你侬我侬,听的刘健等人,都忍不住起了鸡皮疙瘩。

    好不容易,见方继藩和朱厚照告辞,这才松了口气。

    出了暖阁,朱厚照背着手,傻乐。

    方继藩看了朱厚照一眼:“太子殿下,笑什么,方才难道还不够感人吗?”

    “太感人,本宫都差点想要哭了。”朱厚照笑呵呵的道:“不过,越是感人,本宫越是觉得,这背后,肯定有啥不可告人之事。”

    方继藩脸红了,不禁道:“胡……胡说,一派胡言,臣是一个……”

    “好了,不多说,都来了宫中,去见母后呀,我们去瞧瞧小藩和载墨去。”

    方继藩便道:“以后不要再侮辱我人格。”

    提醒了一句,二人匆匆至坤宁宫,先是拜见张皇后,张皇后见二人满身泥星,不禁道:“又不知去哪儿胡闹了吧,也不知换一身衣衫。”

    朱厚照大咧咧的道:“儿臣……”

    张皇后却是低声道:“小点声,不要打扰了两个孩子读书学习。”

    朱厚照睁大眼睛:“学啥,他们学啥?”

    张皇后笑吟吟的道:“你还是做爹的,竟都不知,陛下不是早下旨,让王先生教授他们读书吗?就是王守仁的爹,这学堂,暂时设在了内书房,两个孩子已学了近一个月了,才刚回来,现在,他们回来要温习功课。”

    朱厚照傻眼,忍不住道:“母后,他们还是孩子啊。”

    便匆匆往隔壁的侧殿去看。

    果然看到,两个孩子,坐在席上,说是温习功课,其实这两个才刚刚学会走路的孩子,哪里能温习呢,不过是一个宦官,抱着书,在一旁低声的念,让两个孩子听,这宦官所念的书,想来是方才那王先生教授的东西。

    朱载墨眼帘子很重,想睡觉,方才还坐着,转眼便仰躺在软垫子上,口里哈哈的喘着重气,可偶尔,又被这读书声吵起来,便眼睛防备的睁开一线,又继续眯上,而后,又睁开一线……

    如此反复。

    方小藩比朱载墨大了一些,却也抱着她的大脑袋,脑袋磕在软席上的一个小几子上,鼻涕吸上来,又流下去。

    朱厚照:“……”

    张皇后却是板着脸跟着来,将朱厚照扯回来:“这读书,准不会有错的,母后思来想去,你现在总是四处游手好闲,令人操心,想来,是开蒙开的迟了,好了,好了,他们睡了,今日的功课,就做到此吧,不要惊扰他们休息,抱回去。”

    乳母们便将两个孩子抱出去。

    朱厚照脑海里,顿时浮现自己幼时被人灌输四书的一幕,突然沮丧起来:“母后,儿臣要告辞了。”

    张皇后却温言细语的道:“儿子读书,你这做爹的,竟还这个样子……”

    ……

    朱厚照不开心。

    抬头看天。

    这紫禁城的天,很广阔,古代天子们,最喜欢感慨的就是,朕只在这洞天之中,好似他有多悲惨似得。

    这让上一世,住在筒子楼里的方继藩觉得很尴尬啊,你大爷,上一辈子,我租的房里,阳台都没两米长呢。

    朱厚照眯着眼:“看来父皇和母后是很嫌弃本宫了,他们不希望,本宫的儿子,是本宫这样的人。”

    这一声感叹,挺心酸的。

    即便是谁都知道,太子出息了,简直就是个天才。

    可哪怕是亲生父母,依旧觉得,他不是效仿的对象,这……很尴尬哪。

    方继藩拍拍他的肩,表示理解。

    方继藩道:“殿下,你饿不饿?”

    朱厚照凝视了方继藩很久,低垂着头:“不吃了,你自个儿去吃。”

    方继藩这时才知道,朱厚照是真的伤心了。

    就如得了脑疾的自己,希望得到别人的理解,可事实上,人们却总将一个超越了这个时代的人,当做是怪物一样看待。

    即便这个怪物是天才。

    居然连温先生的边炉都不想吃,太子殿下,这该有多伤心哪,方继藩一脸同情的看他:“殿下,优秀的人,总是不容于世的,譬如臣,也是这样的人。”

    “我懂。”朱厚照点头,挤出笑容。

    方继藩又忍不住感慨:“这世上的人,都喜欢按部就班的人,仿佛只有按着前人的轨迹,才可使人放心,所以,任何想做大事的人,都会觉得寂寞。”

    朱厚照想了想:“老方,还是你知本宫啊。”



    方继藩和朱厚照出了宫,朱厚照到另一旁去骑马。

    几个侍卫涌了过去。

    倒是刘瑾踟躇的到了方继藩面前,一面回头紧张的张望朱厚照,一面吃了一个肉感,嚼了嚼,有些畏惧的看着方继藩:“干爷……”

    方继藩背着手:“怎么?”

    刘瑾似乎对方继藩,有本能的畏惧,也不敢咀嚼肉干了,小心翼翼道:“干爷,您要修新宫,缺银子不,孙子这儿,倒有六七万两……干爷若是穷的吃不上粥了……”

    方继藩狐疑的看着刘瑾,惊讶的道:“你哪里来这么多银子?”

    六七万两,绝对不是小数目了,而且还是可动用的现银。

    这孙子,现在不过是东宫的一个伴伴,还没开始进入司礼监呢,只能算是前途远大,但绝不是说现在手头有什么权力。

    可这家伙……竟藏了这么多银子?

    刘瑾期期艾艾的道:“孙儿……孙儿……攒的。”

    果然是大贪啊,这孙子现在这身份,就搂了这么多银子,倘若是将来真如历史上一般,成了司礼监秉笔太监,掌握了权柄,贪墨的钱财,天知道有多少。

    太可怕了。

    方继藩看着可怜巴巴,很是紧张的刘瑾。忍不住道:“克扣了东宫里不少的钱粮吧,是不是还偷偷将东宫里的宝贝,拿出去卖了?”

    “没……”刘瑾道:“没有,都是宫里的宦官,孝敬来的,他们觉得孙儿人好,有什么好处,都分孙儿一份。”

    刘瑾忙解释。

    方继藩顿时明白了。

    未来之星嘛。

    宫里那些上下其手的宦官,谁不要巴结一下这个太子身边的大红人,毕竟,人得为自己将来找出路。

    这些宦官,看来很有钱嘛,却不知那个萧敬……藏着多少银子,方继藩眯着眼,心里想着。

    方继藩背着手,随后道:“噢,爷爷我,现在也不缺钱,缺钱了再多,贤孙有这心就好了。”

    刘瑾才松口气,将肉干一口咽下,眼角便泛泪,要哭了:“孙儿打被爹娘阉了,送进宫里的那一刻起,便和家里人,没什么干系了,直到长了见识,跟着干爹读书,方才知道,原来,世上还有此等学问,读书人们都说,朝闻道、夕死可矣,孙儿虽做不到这样,可干爹自打收了孙儿,便对孙儿很好,孙儿,也是有情的人,这辈子,也没一个家,而今,拜了爹和干爷,便算是死心塌地了……”

    说着,刘瑾便哭。

    方继藩只好捏一捏他肉嘟嘟的脸:“好了,别哭了,别哭了,爷爷也疼你,哭个什么。”

    刘瑾立即抹了眼泪:“干爷,孙子去伺候太子了。”

    “去吧,去吧。”方继藩挥挥手。

    刘瑾刚要走几步。

    方继藩想起什么来。

    这孙子,还是得好好教育一下的。

    既然人家真有这心,自己也得拿出爷爷的样子出来。

    方继藩道:“等等。”

    刘瑾忙是驻足,小心翼翼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诶声叹息道:“以后要庄重一点,好歹也是我孙子,你不要脸,我方继藩,还是有头有脸的人哪,以后和人说话,别老是往嘴里塞东西,丢人现眼哪。”

    刘瑾沉默了很久,道:“这是有缘由的。”

    “啥?”方继藩倒是有点懵了。

    刘瑾道:“孙子也觉得不好,后来花了重金,请了算命的来算过,人说了,孙儿五行缺肉,要补,这是病,要治!”

    “……”

    方继藩见他说的认真,极怀疑这家伙,是将那该死的算命之人给收买了。

    索性一挥手:“滚!”

    刘瑾嗖的一下,追着太子去了。

    方继藩老半天,才回过神来,卧槽,这算命的宰客也太狠了一点吧。

    …………

    新宫已开始徐徐拔地而起。

    工程分为了五个阶段,而今,第一阶段,除了护城河以及大明宫的宫墙、角楼、城楼之外,便是一处大明殿和万寿园的主体建筑。

    匠人们在生员照着图纸的指导之下,先是将砖,砌出主体的框架,而后,便是倒入混凝土,这混凝土里,掺入柳条,很是牢固。

    混凝土的好处在于,它不易渗水,且坚固,当然,最重要的省钱。

    接着,便是墙面的找平,刷漆、彩绘。

    大殿不需木质房梁。

    这玩意太贵了,得先去云南等地找上好的木头,而后,要辗转运输而来,其中的花费,不下万两纹银。

    方继藩直接让人采用石柱,美好,简约,大方。

    里头的道路,先用碎石和夯土夯实,两边挖引水渠,引水渠上方,用缕空了的混凝土砖板上贴,道路,则直接用混凝土施工,在这混凝土之上,再刷上一层沥青。

    沥青一方面,是从煤炭中提炼出来一些,石油沥青一方面是石油开采不易,京师附近,更没有容易开采的石油。另外一方面,则是直接开采天然沥青。

    抹上了一层沥青直之后,再在这沥青之上,绘了红漆,红漆上则有万寿之类的图样。

    刷红漆也是迫不得已,这时代,就好这一口,喜庆。

    园林里的小道,则用防腐木铺成,顺着混凝土的主干道,总会有各种小道,这京师的天气,干燥,因而,得有水,护城河的水,是从大运河引来的,再从护城河那儿引水,挖掘出了一个人工的湖泊,移植的树木,已经开始栽种了,这是屯田卫的看家本领,张信亲自捋着袖子,带着一干人来,利用佛朗机人的绘画方式,先和园林的匠人们沟通,最终,设计出了草图,哪个地方,布置什么花草,哪里需有什么树,且这树,还得名贵,要稀罕。

    于是乎,那黄金洲得来的树种,培植出的树,便派上了用场,这玩意,整个大明都没有,你说珍贵不珍贵,方继藩说造价多少,它就多少,不服气,你寻一棵来?

    不只如此,佛朗机人,也为这园林献计献策,他们根据佛朗机的风土人情,提出要在这道路两旁,也栽种树木,既可防风,又可增添几分隐私。

    工部的侍郎来此巡查,看过之后,尤其是踩在那防腐木上,虽四周还是光秃秃的,园林还未真正开始造起来,却也觉得,颇为稀罕。

    这大明宫,因为方继藩,以至引发了不少人的关注。

    毕竟,这样的败家子,天下少有。

    以往皇帝要修宫殿,那可是动用全天下的力量,可方继藩,居然一个人一手包办。

    有人还固执的认为,这工程,定是缩水,也有人认为,或许,这方都尉确实没缩水,只是有点傻而已。

    这样的争论,甚嚣尘上了一阵,以至于,不少人,竟也跑来此,远远的观看。

    瞧见那无数的匠人忙碌,远处数里,许多为了大明宫修建所用的工坊也平地而起,甚至有烟囱,冒着白烟,第一种猜测,顿时不攻自破,原来真的不是缩水,是方继藩脑疾犯了。

    这么大的工程,到底得花费多少钱啊。

    只是……反正是方继藩掏银子,与别人,也没什么关系,除了大家心疼了一下方继藩的爹之外,还有对方都尉的儿子,表示了一下同情,却也无人,敢挑出刺来。

    只是此时,满剌加国使臣,已至京师。

    这满剌加国,早在几年之前,就已被佛朗机人击溃,而后,佛朗机人,取了满剌加国的印信,伪称自己为满剌加的使者,早在数月之前,便抵达了广州市舶司,请求入贡。

    这一支浩大的队伍,显然是有备而来。

    他们带来了许多的贡品,便是希望,以满剌加国的身份,以朝贡的方式,和大明建立商贸往来,同时,打探大明帝国的虚实。

    这使节团刚刚抵达了鸿胪寺下榻,而后,便递交了国书,等待着大明皇帝的音讯。

    使节们显得很不安分,他们并不愿老老实实的待在鸿胪寺里,不少的人,开始出现在京师的街坊,甚至有不少人,想尽办法,想去京营附近打探。

    他们既对这个东方帝国,露出了极强的好奇心,可与此同时,又希望借此,摸清大明的实力。

    而此时,在宁波造船的王细作,却也被召到了京来。

    在西山镇国府,方继藩直接一把匕首放在了王细作面前。

    王细作吓尿了。

    两年的造船工作,让他明白了一个事实。

    在这大明,是有一个人,是不能招惹的。

    方继藩把玩着手中的匕首,翘着脚,感慨道:“能说汉话吗?”

    “能。”王细作二话不说,点头。

    方继藩道:“在这里,过的好吧。”

    “托都尉的洪福。”王细作露出了谄媚的笑容。

    方继藩道:“你叫王细作,知道这名儿什么意思吗?”

    王细作一腔愤慨:“知道。”

    “那么,你知道不知道,我方继藩,是怎么对待细作的吗?”

    王细作要哭了:“不……不知道。”

    方继藩道:“我一般喜欢阉了他们,然后再送他一百个女人。”

    “……”王细作忙道:“小人,小人改过了,小人现在为都尉造船,再无二心了,都尉不信,可以去问哪。”



    方继藩便感慨道:“这便好极了,本都尉是个忠厚实在的人,可谓是物以类聚吧,这身边,也大多都是忠厚的人。你若是能忠厚本分,本都尉怎么忍心加害你,不但如此,我还会重重的赏赐你,随便给你几万金,也不过是举手之劳的事。”

    几万金……

    王细作眼睛都直了。

    几万金哪……

    在葡萄牙,一枚金币,价值不菲,这几万枚不就是富可敌国吗?

    要发财了。

    王细作相信,这个在宁波,被人称之为天下第一‘富’马爷,连大明皇帝的宫殿,都是他家造的,对于方继藩的财力,王细作没有一丁点的怀疑。

    似他这等来到新世界冒险之人,九死一生,无非就是求取财富罢了。

    有这几万金,回到了佛朗机,那也定是富甲一方。

    他忙是跪下磕头:“不知都尉想让我做什么?”

    方继藩打了个哈哈:“小事儿,前些日子,不是来了个佛朗机使团吗。他们初来乍到,肯定茫茫然,你既是佛朗机人,又在大明生活了两年,对大明的风土人情,再清楚不过,又会汉话,只要愿意和他们打交道,他们定会倒履相迎。你懂我意思了吗?王……细作!”

    王细作一呆,仿佛明白了点什么。

    方继藩语重心长道:“你得对得住自己的细作之名啊。”

    王细作想了想:“明白,我明白。”

    大明的水土养人。

    王细作呆了这么些日子,算是揣摩过来了,人,不能犯傻。

    方继藩便微笑道:“他们是使节,我大明不斩来使,断然不会为难他们。可你自己要想清楚,出了任何事,或者是……有什么你知道,我却不知道的东西,你可没有使节的身份,我方继藩行事,想来你也是知道的吧,去吧,好好干。”

    王细作心里悲催,来时是佛朗机使节,现在,却成了大明细作,他再无疑虑,只好叩首:“是,小人告退。”

    等这王细作一走,方继藩才背着手出了镇国府,远远眺望,却见朱厚照兴冲冲,抱了个人来,连衣衫都扯破了,气喘吁吁的模样。

    他竟没骑马,靠着两条腿飞快跑来的,远远看到方继藩,大叫道:“继藩,快来,快来,好东西。”

    方继藩顿时乐了,忙是迎上去,刚要开口:“殿下好……”

    呀字还没出口,方继藩的脸,顿时绿了。

    朱厚照的怀里,抱着一个孩子。

    没错,可以确定,是朱厚照自个儿生的。

    这孩子在朱厚照的怀里,眼睛露出来,显得很惶恐。

    一见到方继藩,又忙将脑袋埋进朱厚照的怀里,有点怕生。

    方继藩觉得天旋地转,突然想挖个坑,把自己埋了,死了还干净一些。

    “殿下,你这是想做啥?”

    朱厚照累得快瘫下来了。

    从紫禁城一路跑啊跑,跑到西山,足足两个多时辰,若不是他体力极好,怕早累死了。

    他拼命的喘着粗气,老半天,方才道:“本宫仔细想了想,不能让本宫的儿子,给那些狗东西给害了,让他们教授载墨读书,将来,十有八九,要变成父皇那样的呆子,所以,今儿,我让刘瑾去吸引了坤宁宫乳母和几个宦官的注意力,本宫一把将孩子抱了出来,这孩子,本宫自个儿教授他学问,不不不,想来想去,你来教,本宫交给你了。”

    “……”方继藩额上,冷汗淋漓,他抑郁了。

    这家伙……为何就不消停一下啊。

    “呀。”方继藩想起什么:“那刘瑾呢?”

    朱厚照才想起什么,瞪大眼睛看着方继藩,老半天,才期期艾艾的道:“没见他,可能已经被打死了。”

    这是极严重的事,皇孙被太子抱走,哪怕张皇后和陛下不打死太子,作为给太子放风以及帮凶的刘瑾,十有八九,也死定了。

    方继藩心里忍不住涌出了悲呛:“我可怜的孙子啊,你死的好惨。”

    心里悲痛到了极点,早知如此,那六七万两银子,就收下了,可自己怎么就会蠢到放长线钓大鱼,现在好了,线放长了,饵下了,鱼死了。

    朱载墨一听方继藩失声痛哭,方才一阵惶恐,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觉得可怕的事在发生,一下子从宫里的舒适怡然,转眼间颠沛流离,吓的竟将本能都忘了,方继藩这么一哭,激发了他的本能,他张嘴,露出小乳牙,似是蓄了力,接着呜哇一声,滔滔大哭。

    “别哭,别哭。”朱厚照忙是拍打怀里的朱载墨。

    方继藩绷住了脸,幽怨的眼神看着朱厚照:“殿下打算咋办?”

    “孩子留在西山,自己教。”朱厚照斩钉截铁,似下了天大的决心。

    方继藩抚摸额头:“可宫里,要不了多久,便会来人,怎么办?”

    朱厚照眯着眼:“这是本宫的儿子,与他们何干?”

    方继藩认真的打量着朱厚照:“这不一样,傻子都知道,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筐里。”

    “啥意思?”朱厚照有点懵。

    方继藩觉得,以朱厚照的智商,自己的解释有点多余,只好叹口气:“太子殿下,真不希望皇孙读书,却在西山书院学习?”

    “想好了。”朱厚照咬牙切齿的道:“儿子若和父皇一般,我朱厚照毋宁死!”

    方继藩吁了口气:“这第一件事,就是赶紧,得将公主殿下和方妃接来西山,正好,西山的别宫,已营建的差不多了。”

    当初朱厚照想住来西山,便有在西山营建宅院的想法,这已过去了一年多,宅院确实建好了,在半山上,很是幽静,是个修身养性的好地方。

    方继藩道:“只有她们二人来,宫里才能放心一些些,否则,张皇后,非要急死不可。所以,现在得立即让方妃和公主殿下,让人收拾东西,搬家,正好,将正卿也接来。另一面呢,让她们立即入宫,去请罪。”

    “为啥请罪,我没有罪!”朱厚照气咻咻的道。

    方继藩叹口气,道:“这请罪,代表她们是心理有数的人,能给张娘娘,一点安慰,至少让张娘娘知道,有她们在,总不会让太子殿下闹的太过,而且孩子也断不会出什么问题。”

    朱厚照似懂非懂的点点头:“然后呢?”

    方继藩看着可怜的朱载墨,哭了老半天,声音都哑了,他爹似乎也没咋理睬他。

    这朱载墨一见如此,似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以往只一张口,便有人来哄着的,今日太阳打西边出来,好可怕啊。索性,他不哭了,便阖目假寐,耳朵竖着,眼睛时不时微微张开,打量周遭的险恶环境,而后,又如做贼一般,忙将眼睛闭上,打着鼾声。

    方继藩道:“然后,便得让欧阳志出马,欧阳志得去劝一劝陛下,这等大事,一般人的话,陛下是不肯听的,可他一直认为,欧阳志是个稳重的人,他的话,会有道理。”

    “再之后,等他们的气消了一些,太子再乖乖去求饶吧,要打要杀,悉听尊便,记得哭,哭的动听一些,就说想念儿子,成日都见不着,儿子不在身边,郁郁寡欢,说完便要大哭,娘娘是殿下的母亲,你说的感受,娘娘也是有的,如此,才能感同身受。”

    “当然最重要的是……”

    朱厚照似乎觉得很有道理,一听还有最重要的,忍不住眨眨眼:“还有啥?”

    方继藩郑重其事:“最重要的是,别把我牵扯进来,我方继藩是无辜的,我做了什么孽?在这个过程之中,无人是抢人,是抱着孩子出来,还有这西山,都和我没有关系,我也是受害者!”

    “……”

    朱厚照眯着眼:“不成,我们是一伙的。”

    方继藩立即大叫道:“那把孩子送走,我是清清白白的人,不和你做这等违法乱纪的事,我三观奇正,我心里只有皇上……”

    朱厚照便忙道:“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就按这么办,听你的,老方,一切都听你的。”

    “那我将孩子先放着,我去安排。”

    一把将朱载墨塞给方继藩,方继藩是想拒绝的,感觉这不是孩子,是个炸弹,却还是将朱载墨接过。

    朱厚照兴冲冲的道:“我去办了呀,你好好照顾着。”

    说着,便又气喘吁吁,大叫:“备马,备马。”

    方继藩忍不住嘱咐:“殿下,若是刘瑾还活着,救救他,救救他啊,他还是……他是我孙子!”

    朱厚照大叫:“知道了,知道了!”

    人已上马,策马,风驰电掣一般,去了。

    方继藩手里沉甸甸的,低头,看着朱载墨,朱载墨依旧在假寐,身子却微微在颤抖。

    方继藩叹了口气:“等你做了天子,第一件事,谨记着原谅你的父皇,千万别刨了他的陵,他只是傻而已,绝不是故意的。”

    “来人,来人啊,给我寻奶来,去将新宅收拾一下,赶紧!”

    …………………………

    第二章送到,每天上课,下课就码字,辛苦,却快乐着,因为知道可爱的读者们还在等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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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继藩抱着朱载墨。

    手有些酸,好不容易到了新宅,命人一面去取一些奶,此时孩子大了,奶只能作为辅食,便又让温先生去熬羹来。

    朱载墨一直身躯微微颤抖的在方继藩怀里假寐,好不容易,等方继藩将他放在了榻上,转过身,正待要去交代什么。

    这朱载墨居然一轱辘翻身而起,居然迈腿跌跌撞撞的要逃。

    方继藩回头一看,见小家伙跌跌撞撞的样子,扶着墙,一步步的在走,乐了,坐下:“来来来,你跑,你跑呀,我先让你半个时辰。”

    朱载墨依旧还在不甘心的扶墙,气喘吁吁。

    方继藩则翘脚,慢慢的等。

    可朱载墨到了门槛处,这门槛高,高门嘛,当然门槛得高了。他无论如何,也翻不过去,急的小脸都紫了,回头,方继藩依旧晃着脚,笑吟吟的看他。

    他便流起了泪水,道:“姆妈,姆妈……”

    方继藩没理他,现在年纪大了,若是当年,依着自己的小暴脾气,不揍你小子就怪了。

    却在此时,温先生端了粥来,他端着粥,没看到门槛边还有一个孩子,径直进来:“都尉,现熬的,火候还差一些,可以将就着吃,此粥以牛羹为底料,去了里头的牛肉,再取桂圆、红枣等物,熬制而成,都尉您尝尝。”

    方继藩闻到了一股浓香,竟是觉得饿了,忙是取了勺子,反正那小子,似乎也不想吃,索性,给自己填填肚子吧,于是,舀了一勺,这香滑可口的浓粥入口,顿时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方继藩不禁道:“好吃。”

    温先生笑吟吟的道:“哪里,哪里,主要是催的急,这粥,最紧要的是火候,火候不够,味道总是会差那么一些,以后要喝粥,得赶早一些。”

    方继藩连连点头,低头吃粥。

    想看看朱载墨是不是翻出了门槛,一抬头,人呢?

    却见此时,朱载墨竟又扑腾扑腾,似乎嫌小脚走的不够快,立即四肢触地,气喘吁吁的爬到了方继藩的脚下,巍巍颤颤的扶着桌脚站起来,抬起头,一双大眼睛,贪婪的盯着方继藩,口里流着涎水。

    方继藩更乐了:“想吃吗?”

    朱载墨似在天人交战,继续盯着方继藩。

    方继藩便道:“想吃叫一声舅舅。”

    朱载墨再没有犹豫了,奶声奶气道:“舅舅。”

    方继藩摸了摸他的头:“乖,温先生,再去盛一碗来。”

    朱载墨急了,眼泪出来,手指着那剩下的粥:“吃,吃,吃……”

    方继藩叹了口气:“要有风骨嘛,你不要这样,再盛一碗。”

    朱载墨便朝方继藩笑,咧着嘴,大眼睛很动人的眨了眨:“舅舅,舅舅……”

    “……”方继藩叹了口气,终究,还是吃了这糖衣,顺道,中了炮弹啊。

    方继藩只得道:“舅舅很脏的。”

    朱载墨可怜巴巴的道:“舅舅香。”

    方继藩便将他抱在了膝上,朱载墨拼命的将桌上的粥碗扯到了面前,抓住了勺子,拼命的往里舀,接着,一口粥入口,虽然吃起来很艰难,双手要完成这一气呵成的动作,总是碍手碍脚,可当粥入口的时候,世界一下子清明了,那嫩嫩的乳牙,嚼着桂圆,朱载墨在不迟疑,脑袋几乎要塞进碗里……

    半碗粥,对于一个幼儿而言,足够吃饱,朱载墨觉得自己的肚皮鼓鼓的,胀的厉害,却是心满意足,打了个鼾,还不忘友好的朝方继藩一笑:“舅舅香,舅舅香。”

    接着,眼皮子便招架不住了,头一歪,倒进方继藩的怀里,鼾声便起来。

    这……方继藩突然意识到……这尼玛绝对是朱厚照亲生的儿子,再亲没有了。

    将他小子抱着去榻上,朱载墨舒服的翻了个滚,拿小P股对着方继藩,方继藩给他盖了一层薄被,才松了口气。

    这孩子……还有教育向善的可能吗?

    很令人怀疑啊。

    …………

    坤宁宫里已是鸡飞狗跳,方妃和太康公主觐见,张皇后便拿着帕子,泪水将帕子都打湿了,女儿和儿媳,自是苦劝,才使张皇后稍稍稳定了一些。

    可怜的刘瑾,已是鼻青脸肿,他拍拍屁股,终于被赶了出去。

    这坤宁宫的宦官,恨不得将他打死,若不是陛下得知了此事,终究还是留了他一条性命,毕竟,这刘瑾,是有功劳的。

    可哪怕如此,刘瑾却已是衣衫被撕烂了,头发乱糟糟的,他有点懵,至始至终,他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太子明明让自己和乳母和宦官们闲聊,好让太子清静的看看儿子,这有啥错?

    怎么突然之间,就后宫震动,像是整个坤宁宫都发了疯一般,接着,便有人来揍自己呢。

    刘瑾一瘸一拐的出了坤宁宫,面上麻木。

    他虽想不明白,不过这点揍,对他而言,嗯……是有点狠,不过不要紧,自己,已然习惯了。

    他面上无所谓的样子,而后,下意识的从袖里掏了掏,突然……他的脸色变了,方才还有几分血色的脸上,霎时苍白如纸,他又掏了掏,接着将袖子翻了出来,左看看,右看看,接着,双目狰狞,几乎要原地爆炸,发出了吼声:“咱的肉干呢,咱的肉干呢,方才还见,咱的肉干呢?”

    他愤怒了,怒发冲冠,面上杀气腾腾!

    我命由我不由天,天欲灭我我灭天哪!

    刘瑾的眼里,布满了血丝,咱……刘瑾,终有一日,一定要报这不共戴天之仇,咱……要告诉他们,咱……不是好惹的,咱……有朝一日,定要将方才那几个人,碎尸万段,咱要告诉全天下,敢偷咱肉干的人,绝不会有好下场,咱……终有一日,要讲他们踩在脚下!

    刘瑾整个人似一团火,熊熊在燃烧,要将这可恶的人间,烧个干净!

    ……

    朱厚照乖乖的跪在了暖阁外头。

    暖阁里,弘治皇帝怒气冲冲。

    他恨不得立即派人,将自己的皇孙抢回来。

    可是……不能!

    太丢人啊。

    他朱厚照不嫌丢人,朕还嫌丢人哪,倘若大张旗鼓去,不晓得的人,还以为宫里发生了什么事。

    欧阳志老老实实的站在一旁,默不作声。

    “那逆子,还在外头吗?”

    “在。”欧阳志显得很镇定。

    无论发生什么事,欧阳志都是这个样子。

    弘治皇帝咬牙:“那就让他跪着,永远别起来。”

    “噢。”欧阳志点头。

    弘治皇帝有点无语。

    朕在说气话呢,你欧阳志,难道不该说一句什么?

    可欧阳志就这么站着,木桩子一般。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

    太忠厚了,连朕的心思,都看不出。

    不懂得察言观色啊。

    这是真正的君子。

    可良久,突然欧阳志道:“陛下,臣觉得不好。”

    “什么?”弘治皇帝忍不住看了欧阳志一眼。

    欧阳志才气定神闲道:“陛下,皇孙乃是太子的骨肉,太子想要教养皇孙,这没什么不妥。”

    “……”弘治皇帝怒气冲冲道:“跟着他去骑马吗?不是说骑马不好,可这孩子,还小,不多读一些四书五经,如何明理,如何明志?”

    欧阳志想了想,道:“陛下爱护皇孙,可太子,同样爱护皇孙,只是大父之爱,与父亲的爱,自有不同,陛下未必,就是对的。皇孙在西山,一样可以读书,陛下之所以希望太子在宫中教养,不过是因为,陛下希望时时见到皇孙罢了,这是私情,可既是私情,又何论对错呢?”

    “陛下不该将自己对皇孙的爱护,与太子对皇孙的爱护对立起来。皇孙的未来……是在太子身上,而不是取决于陛下啊。”

    前头的话,只是寻常的辩解。

    可最后一句话,却令弘治皇帝心头一震。

    皇孙的未来,不在朕,而在太子。

    这话……令弘治皇帝的脸色一变。

    不错,朕……终究是要驾崩的,要去见列祖列宗,大明的礼法决定了,太子必然登基,克继大统,到了那时,太子是皇帝,而皇孙呢……

    现在不让太子去爱护皇孙,那么,倘若太子怀有其他的心思,皇孙的地位,还能稳当吗?要知道,太子可不是一个按部就班的人啊,一旦他有了其他的心思,天晓得,还会不会立皇孙为太子,哪怕是立了,又如何知道,会不会找个机会,罢黜太子呢。

    弘治皇帝,心里太爱皇孙了,这是自己的心肝,哪怕是太子生了其他的儿子,这嫡长孙在弘治皇帝心里,也绝对无人可以取代。

    弘治皇帝,不但要愁儿子,还得愁自己的嫡长孙,他似乎,也觉得……若是因为这嫡长孙,而与太子反目成仇,责罚太子,不给他们父子亲近的机会,那么………依着这朱厚照不靠谱的性子,还真是……未来难以预料。

    可弘治皇帝有些不服气:“难道就因为如此,便可以让他们这样的胡闹,你不要为他们辩解,不要以为,只是太子一人的主意,这方继藩,肯定在背后主谋的!”

    ………………

    还有!



    欧阳志一听,愣了一下。

    忙是拜倒:“陛下,冤枉哪,家师断不是这样的人,家师是知晓轻重的……”

    弘治皇帝脸色缓和起来。

    看着欧阳志,却是叹了口气:“只是,皇孙在西山,朕很是不放心啊。这方继藩,善揍人,可别将皇孙打的鼻青脸肿。他……还是个孩子啊……”

    想当初,弘治皇帝恨不得方继藩揍死朱厚照,所谓棍棒底下出孝子。

    可如今,却不禁为自己的心肝担心起来。

    哪怕是碰一个手指头,他都觉得心是疼的,遑论是方继藩那样的玩法了。

    而且,方继藩所教授的东西,他虽晓得有用,可这教授屁大的孩子,他有经验吗?

    思来想去,还是王华这等端重的状元最好,想一想,就觉得可靠,睡觉……都觉得踏实。

    欧阳志道:“恩师无所不能,想来,这……不在话下。”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和这欧阳志,说其他的事,他都能公允,唯独说到了他的恩师,他便好像疯狂了一般,想来,这就是为尊者讳吧。

    弘治皇帝只得压压手,一脸头痛的样子:“好啦,好啦,朕一想此事,便心慌的厉害。朕还是放心不下啊,先让那太子,在外头跪一日吧,先让他吃吃教训,一来是敲打,其二呢,是让他长长心,让他知道,若是皇孙有个什么闪失,朕绝不饶他。”

    弘治皇帝说着,叹了口气,又开始愁起来:“若是刘卿家几人知道,还有这满朝的大臣……他们……多半非要气死不可吧。”

    欧阳志的话,终究还是让弘治皇帝妥协了。

    父子之情,必须得延续,太子和皇孙之间,万万不可因为自己,而生出了嫌恶,为了皇孙,也因为担心这一旦倔起来,就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太子,他只能叹了口气。

    “回去告诉你的恩师,皇孙若是磕着碰着,有个什么闪失,又或者……成了不肖之人,朕可找他的麻烦。”

    欧阳志沉默了很久:“为何不找太子?”

    这没道理啊,太子才是他亲爹,干我恩师啥事?

    弘治皇帝鼓起眼睛:“朕不讲这个道理,朕就找他!”

    欧阳志只好道:“是!”

    …………

    朱厚照跪在外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开玩笑,当初在大漠,那可是风餐露宿,有时骑马,需疾行七八个时辰,千里奔袭,什么苦没吃过,跪在这里,哪里不舒服了,本宫看来,舒服的很嘛,有本事,让本宫跪个七天七夜呗。

    ……

    过不多时,刘健等人似乎闻讯,一脸惨然,他们来到了暖阁,看着太子跪在这里,一脸傻乐,刘健等人回眸看了太子一眼,却如丧考妣,没有说什么,匆匆进了暖阁。

    过不多时,暖阁里,就传出了一阵哭声。

    难受啊。

    好不容易觉得皇孙,乃是大明的希望。

    无数人期待着,皇孙能成为一个端庄有为,如陛下一般可期待的人。

    可谁曾想到………

    朱厚照一听他们哭,又乐了。

    似乎,这恸哭没什么用,接下来,刘健等人,满面泪痕,匆匆出来,又看到了太子,他们朝太子行了礼,阴沉着脸,一个个魂不附体,回内阁去了。

    接下来……似乎满朝的大臣,还需耐心和他们解释,压住他们的怒火。

    …………

    刘瑾匆匆到了西山,一见到方继藩,便大哭起来:“太子呢,干爷,太子在不在?”

    方继藩看着鼻青脸肿的刘瑾,惊讶的道:“太子不是去宫里了吗?怎么,你们没撞见。”

    刘瑾便哭:“干爷,有人打咱。”

    方继藩心里说,你居然还活着,真是令人意外啊,活着便好,活着便好,忙是拍了拍他的肩:“你说是谁,下次我宰了他们。”

    刘瑾顿时感受到了温暖,突然有一种有家的感觉,想到自己的肉干被人抢了,想到自己受到的委屈,其实他不怕挨揍,也不怕苦,似他这等阉人,打小开始,就低人一等的,若不是后来成了太子的伴伴,他早就不知被人踩到哪儿去了。

    可哪怕是有苦,他也得往肚子里咽着,因为哪怕有人关心自己,那也不过是虚情假意罢了,宫里头,谁真正在乎自己哪,贵人们只对自己呼来喝去。身边谷大用、张永这些人,话倒是都说的好听,可心里,却早盼着自己死了干净呢,他们才好取而代之。

    只有干爷爷这句话,却毫无厉害关系,想来,这是发自干爷爷的肺腑。

    现在……刘瑾的心,暖和了,他哭的稀里哗啦:“孙子自己会报仇,一定会报仇,有干爷这句话,便成。干爷,你等着瞧吧,孙子也不是好惹的。”他揩着泪,哽咽,抽泣,时而面带狞色,时而又委屈巴巴:“他们会付出天大的代价。”

    方继藩看着这面上扭曲狰狞又凄惨痛哭的刘瑾,心里咯噔一下。

    八虎之首,就是八虎之首啊,这家伙,如若不是救济苍生,那么便是个祸害天下的人,可方继藩却似乎,能有一点点理解他。

    他是个被放弃的人,至亲抛弃了他,无论是任何一种理由,他终究是被放弃的那个人,他曾被人轻贱,为奴为婢,也曾被人欺辱,以至最后一点尊严和自尊心,都被人敲了个粉碎。

    可偏偏,这样失去一切的人,却距离权力的中心,最近。一有机会,这个明明是世上最孤寂和凄惨的人,却可以扶摇直上,甚至可以得到天下最重的权柄。

    这样扭曲可怕的制度,才是一切为祸的根源。

    方继藩……是个有道德的人,他不能容许,这样可怕的事发生,他上前,温暖的拍了拍刘瑾的背,要化解他身上无穷的戾气,方继藩和颜悦色的道:“孙子,吃了吗?”

    刘瑾仰着脸,面上的狰狞,不见了,他沉默了,接着道:“没。”

    方继藩此刻,犹如头顶着圣光,就这么从天上掉下来,出现在刘瑾的面前,刘瑾眼睛眨了眨,带着信仰者的期待。

    而他的期待没有落空:“温先生的牛肉羹,爱吃不?”

    “爱!”

    刘瑾宛如抓住了救命的稻草,此刻,心里有了爱。

    方继藩道:“我叫温先生做给你吃。”

    “干爷!”刘瑾又哭了,泪水滚烫,因为他的心已被融化。

    方继藩道:“别老是想着报仇什么的,杀人多不好,打断他两三条腿,不就是了,冤冤相报何时了啊,对不对,你该向干爷学习,干爷虽是爱恨分明,却一向是讲究以德服人的,过去的事嘛,何必要记挂在心呢。”

    刘瑾小鸡啄米的点头:“知道了,干爷,打断他们的腿。”

    方继藩松了口气,总算……是化解了刘瑾内心的戾气,这是一桩大功德啊,我方继藩,又做了一件利国利民的好事,嗯,回家要拿笔记下来。

    …………

    皇孙的教育问题,此刻摆在了方继藩面前。

    压力很大,因为群狼环伺。

    那些个大臣们,十之八九,都在一个个磨牙,就恨不得找到了机会,狠狠的上来咬一口,他们是属狗的。

    这其实可以理解。

    大臣们求稳。

    不喜欢过山车,他们希望皇孙接受的教育,是延续了先人,且从小到大,都可以看到的,而绝不是方继藩这等,天知道以后会出现什么怪物的教育。

    人们对于方继藩,有种种可怕的传言,佩服方继藩能干是一回事,可对于方继藩人品的质疑,又是另一回事。

    方继藩看着这个爱抱着自己的大腿,亲昵的拿笑脸摩擦着自己的膝盖的小家伙,有了很深的好感,尤其是小家伙总是喃喃念着:“舅舅好,好舅舅……”

    叫的方继藩心都化了。

    然后他变戏法一般,端出温先生特制的肉羹,朱载墨便如一条小浪,张牙舞爪的冲上去,呼噜呼噜的便开始吃粥。

    真是个好孩子啊。

    方继藩这样想,我不该放弃他,我要将他教育成像我一样,对这个世界有用的人,趁着这个时候,方继藩便抚摸着朱载墨的头,他喜欢这个被自己高贵人格所感染,从而每日缠着自己,不吝用一切他所认知的溢美之词,来夸赞自己的好孩子,相比于还不能走路,只能在那傻乐的方正卿,方继藩对孩子的爱,发生了小小的偏移。

    只是……该如何教育呢?

    学前教育……很费心哪。

    朱厚照已兴冲冲的回来了西山,跪了两天,膝盖磨破了,可朱厚照却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他兴高采烈,见了朱载墨,便忍不住要将他抱起来,挥舞在空中:“哈哈哈哈……”

    朱载墨吓的脸都变了,哇哇大哭。

    等朱厚照乖乖将他放下,他立即蹒跚着,走到方继藩面前,一把抱住方继藩的大腿,奶声奶气道:“好舅舅,好舅舅……好舅舅,我害怕。”

    朱厚照一脸尴尬,忍不住道:“我儿子跟我好似不亲哪。”

    方继藩瞪他一眼:“你长得丑!”

    朱厚照:“……”

    ………………

    第四章送到,累死了。



    为了教授皇孙读书,方继藩让今科状元刘杰亲自来教授。

    说白了,便是皇孙在哪儿,刘杰便得在哪儿。

    翰林院那儿,索性告假。

    刘杰无话可说,自是乖乖谨遵师公的指示。

    此外,便是认字了,方继藩寻了一些佛朗机的画工,让他们绘画各种的鸡鸭牛马之类,而后,再填上字。

    他尽力希望,皇孙能够在保持童趣的基础上,进行学习。

    这学前教育,确实是很费心的事。

    方继藩还制定了一个详细的学习表,在保证休息的情况之下,既要学习算学和认字,除此之外,也有一些课外的活动。

    当然,这些活动不能假手于人,是朱厚照和方继藩一同领着的。

    可惜……

    小小方年龄还小了一些,不然,倒是可以跟着一块儿进学。

    除此之外,便是将那宫里的乳母也请了来,这乳母打小喂着朱载墨长大的,虽没了**,可这乳母本分,有她照看,自是无微不至。

    至于满朝的哀嚎,就和方继藩无关了。

    有本事你们来打太子呀,哼,打死了太子,我方继藩才怕你们!

    天气日寒。

    方继藩穿上了朱厚照编织的毛衣,外头裹着钦赐麒麟服,打马入宫。

    佛朗机人已以满剌加国的名义递交了国书,国书之中,请求大明划出一块土地,令他们的商人可以靠岸,通商贸易。

    除此之外,他们也寄望于,能够准许其教士,登岸传教。

    与此同时,佛朗机人状告大明船队,在海外,有滥杀无辜,破坏海中平和的迹象,认为大明需约束船队的行为。

    弘治皇帝看着这国书,真是哭笑不得。

    在温暖如春的暖阁里,弘治皇帝沉默了片刻,将国书递给了刘健。

    刘健一脸错愕:“佛朗机人,到底有何凭借?老臣看不懂哪。”

    是啊,大明和藩国之间的互动,历来是大明为上国,各国表示恭顺。

    可这国书之中,似乎对于大明的国策,一点都不了解不说,居然口气还不小。

    难道……是因为这佛朗机人,轻视大明,是因为,他们国力,远在大明之上?

    好可怕啊。

    谢迁和李东阳,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弘治皇帝苦叹:“是啊,朕也有点看不太明白,不过,自满剌加来的锦衣卫,已传回消息了。”

    弘治皇帝面色凝重:“满剌加,确实已灭国,只有残部,退至满剌加以北,其余的土地,尽为佛朗机人所侵占,根据奏报,佛朗机人只用了千人,便击溃了满剌加五万大军,这佛朗机,不容小觑啊。”

    方继藩站在一旁,他心里知道,陛下召自己来,肯定是为了这佛朗机的事。

    千人击溃五万人的战绩,还是很可怕的。

    弘治皇帝眼眸一转,看向方继藩:“皇孙,还好吗?”

    一说皇孙,刘健等人火辣辣的目光便落在了方继藩的身上。

    方继藩面色如常,还是那句老话,打死朱厚照,我就怕你们。

    方继藩道:“尚好。”

    弘治皇帝想继续追问什么,可好像又碍于其他人都在,便叹了口气:“这佛朗机的国书,给继藩看看。”

    方继藩拿起国书,只草草的看了一眼,然后放下,其实这国书的内容,他早就知道了。

    王细作的名儿,没有取错。

    佛朗机的使者们抵达之后,人生地不熟,那王细作的出现,令他们欣喜若狂,很快,便将他接纳了进去,虽然,使团起初对王细作有所防备,可作为‘大明通’,有些事,还真不能不和王细作商量。

    佛朗机人在讨论国书内容时,王细作便将大致的讨论结果,送到了西山。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陛下,佛朗机人,不可小视啊。这第一桩,索要土地,通商,通商不是不好,臣极赞同。”

    弘治皇帝皱眉:“此乃大明疆土,却割让佛朗机人,卿要使朕愧对列祖列宗吗?”

    方继藩摇头:“儿臣的意思是,两国通衢,互换有无,没什么不好,却需对等,大明可以划出一块地,让佛朗机人在那里活动,同样的道理,佛朗机人,也需同样划出一块地,予我大明舰队停靠,派驻使节人员。”

    弘治皇帝看了方继藩一眼:“这难免是开了先例。”

    方继藩摇头:“开不了先例,因为佛朗机人绝不会同意。陛下,难道还没看明白吗?他们的条款,处处都只有索取,却绝不肯付出。大明有万里江山,划出一些土地,准其商船停靠,对大明而言,无妨。可这佛朗机,乃葡萄牙王国,他们的国土,不及大明万一,若是要划出同等的土地,他们怕是要跳脚了。因而对他们而言,他们只管向大明索要,或是想利用大明的仁慈,或是寄望于大明的软弱。可无论如何,他们自个儿,却是一毛不拔的。”

    弘治皇帝眉头皱的更深:“依卿之见,当如何。”

    方继藩不及多想:“置之不理,先拖一拖。看看佛朗机人下一步的动作。”

    弘治皇帝若有所思:“依卿之间,他们会有什么下一步的动作。”

    “他们会派商船,借故在广东布政使司一带,说是遇到了船难,需登岸停靠,大明官府,总不好将他们赶下海去,使他们统统溺毙,十有八九,是要好心,给予他们一些帮助,使他们纾困的,可他们一旦住下,十之八九,就不肯走了。那边,只要造成了既成事实,这边的使团,就可趁此,重新递交国书,和大明讨价还价。”

    “儿臣以为,佛朗机人,已经开始对我大明,有所了解了,他们定会采取这样的方法。”

    听方继藩说的煞有介事。

    一旁的萧敬倒是笑了:“方都尉,咱掌着东厂,还有这些使团的人员,都有咱的人盯着,哪怕是广东布政使司,尤其是市舶司那儿,咱也是有人的,若是真有什么音讯,肯定会第一时间传来,方都尉这话,就显得有点过了,怎的好似方都尉,如佛朗机人肚里的蛔虫,竟说的如此煞有介事,好像跟真的似得。”

    弘治皇帝,已渐渐开始关注佛朗机人的问题,因而,一面让厂卫打探满剌加国,一面在广东布政使司,进行了一些布置。

    萧敬当然不敢怠慢,可谓是尽心竭力,厂卫这儿,他布置的妥妥当当,甚至鸿胪寺里,给使团人员做饭、伺候的人,也尽都是东厂的密探,他自觉地密不透风,早就和弘治皇帝立下了保证,倘若佛朗机人有啥阴谋,自己早就知道,禀明陛下了。

    你方继藩能不能少说几句啊。

    咱这东厂厂公,饭碗都要砸了,你这么厉害,这东厂给你可以吗?”

    方继藩顿时叉起手道:“萧公公,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就因为东厂有人盯着,这样的事就不会发生?这东厂是什么东西,有千里眼、顺风耳啊?”

    “……”萧敬其实方才的话,未必是非要刁难方继藩,只不过,是急着在陛下面前,给厂卫辩解。

    谁知方继藩较了真,便面红耳赤道:“咱的意思是,数千厂卫,为此而尽心竭力,所有的布置,都是东厂上下,根据多年的经验,花费了无数苦工,布置完成,方都尉所言,可能性微乎其微,方都尉,东厂这些年,在陛下的整肃之下,脱胎换骨……方都尉,你不要总是假设嘛,这海路巡检司,可一直都在广东外海逡巡呢。”

    方继藩觉得萧敬这个烂P股的家伙挺阴险的。

    作为一个正直的人,方继藩居然发现自己有些落了下风。

    萧敬开口就是陛下整肃了厂卫,意思就是,现在厂卫焕然一新,是陛下的功劳,方继藩你不要怀疑陛下的能力啊。

    方继藩便微笑,不做声。

    眼睛看了一眼欧阳志。

    他累了,已经过了撕逼的年龄。

    欧阳志一见恩师给自己使眼色,他这个待诏翰林,方才意识到什么,接着,很努力的开始回想着方才萧公公和恩师的对话,终是后知后觉,呀,原来这萧公公,竟敢怼我恩师啊。

    欧阳志大义凛然:“萧公公,厂卫的事,和陛下何干?陛下若是能亲力亲为,还需萧公公来做东厂掌印太监吗,任何事,都可能会有疏漏,家师不过是提了一些建言,萧公公便冷嘲热讽,这是何意?”

    “……”

    萧敬顿时有点没底气了,心里说,欧阳待诏,咱们……平时关系不是挺好的吗,你咋说翻脸就翻脸啊,昨日我还采了御园里的梅子,给你尝呢,你还说好吃,真甜。

    …………

    午门。

    一份广东布政使司的奏报,已是迅速快递入宫。

    宦官接了奏报,没有迟疑,直接往暖阁去。

    因是急报,事关重大,所以到了暖阁外头,立即通报。

    而在暖阁之中,欧阳志却依旧还在大义凛然:“厂卫这些年,办砸了多少事,这才是陛下要整肃厂卫的初衷,现在整肃了才多久,就敢说厂卫可以做到事无巨细,都没有差错了?我看,不尽然!”



    这欧阳志骂起人来,还是很有水平的。

    毕竟,成日读四书五经,读书人骂人的法子,统统学了去,引经据典、旁敲侧击,且作为待诏翰林,接触无数的奏疏和圣旨,这世上,再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时事了。

    因而,既能做到言之有物,又能狠狠批判,吐沫横飞,偶尔,虽然会卡一卡,可这卡的过程,却是欧阳志正气凛然的盯着萧敬,这反而更加强了汉贼不两立的意味。

    萧敬胀红了脸,想回嘴。

    可偏偏,欧阳志是以忠厚老实本分著称,且是清流中的清流。

    萧敬是聪明人,回嘴,反而更坐实了自己奸人的形象。

    便索性,可怜巴巴的看着弘治皇帝:“请陛下做主。”

    弘治皇帝都差不多忘了,方继藩提的是啥,双方为啥会剑拔弩张了,只听到从三皇五帝开始,似萧敬这样的狗贼,祸国殃民,引发了无数的动乱,心里在推敲着欧阳志所用的词句和文法,心里不禁想,欧阳卿家所用之典,还真是处处精辟啊。

    此时见萧敬可怜巴巴的模样,却也生出几分同情。

    他微微皱眉:“好啦,这些事,有什么争执的,你们不都是为了佛朗机的事,为朝廷尽忠效力吗?都是劳苦功高,东厂这些日子,整肃之后,确实有了几分模样,所以朕觉得,萧伴伴毕竟是根据线报出发,做出自己的判断,这没什么不好。”

    接着,弘治皇帝又道:“至于方继藩,历来对时局,有精确判断,他为国筹谋,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萧伴伴不该在旁诽言,你们哪,都是为朕尽忠,怎么到头来,反而要闹起来呢?不懂规矩。”

    各打了五十大板。

    萧敬再无迟疑了,忙是拜倒:“陛下,奴婢万死,就请陛下重责奴婢,以儆效尤吧。”

    这是以退为进。

    表面上是主动认错,既然萧敬认了错,还自请处罚,你方继藩要不要请罪,要不要认错?

    方继藩抬头看着房梁。

    认罪,认啥罪?管我什么事?

    迟疑了片刻,欧阳志醒悟过来,道:“陛下,是臣万死,请陛下治罪!”

    弘治皇帝看着争先恐后的二人,忍不住道:“你们都说自己有罪,好啊,朕倒要听听,你们有什么罪。”

    萧敬道:“奴婢不该质疑方都尉,方都尉乃当朝驸马爷,奴婢是什么东西,也敢质疑他。”

    他说的可怜巴巴。

    可他不服气啊。

    我萧敬平时没得罪人吧,见人就笑对吧,方才也不过是回应一下方都尉对厂卫的质疑,你们骂咱做啥,咱也是要脸的人。

    所以他的话里,带着几分怨愤,说来说去,不就是奴婢身份低下嘛。

    弘治皇帝脸色缓和,毕竟是打小就在自己跟前的人,刚想要说:“起来吧,不要自哀自怨……”

    却在此时,外头有宦官匆匆进来,气喘吁吁:“陛下,广东布政使司有奏。”

    此次这小小的不和谐,本来刘健等人看的津津有味。

    自打方继藩把皇孙弄去了西山,他们可没少受罪,心里怨哪。

    尤其是刘健。

    你弄就弄吧,我首辅大学士,压一压。

    可结果呢,方继藩居然让刘杰去照看皇孙,这本是好事啊,毕竟这皇孙乃是大明的未来,将来刘杰的前途,或许不可限量。

    可这么一折腾,到处都是流言蜚语,说是他刘健有私心,这根本就是首辅大学士和太子、驸马的图谋,首辅大学士得了这么大的好处,怎么没有勾结太子呢?

    面对这些质疑,刘健真是焦头烂额,毕竟,刘健是一个希望名垂青史之人,是想给自己身后留个好名声的,这显然,是私德有亏,这是人生的污点哪。

    所以,看方继藩闹腾,刘健等人,都是冷眼旁观,得和方继藩划清界限才好。

    此时听那宦官说广东布政使司有奏,都是懵了。

    广东……能有什么大事?

    弘治皇帝诧异的看了那小宦官一眼,顾不上萧敬和欧阳志了。

    “何事?”

    这宦官拜下:“有三艘佛朗机舰船,自称是触礁进水,船体毁坏严重,大批的货物,需登岸晒干,修缮船只,因而,至香山县登岸,请求香山县令协助,香山县令无计可施,上奏广东布政使司,布政使司只好暂时令他们上岸安顿,同时……”

    “……”

    说到这里。

    所有人都震惊起来。

    和方继藩所言的,真是一般无二。

    出鬼了这是,现在说方继藩没有勾结佛朗机人,都没人相信哪。

    所有人盯着方继藩。

    方继藩倒是觉得不好意思。

    这一次,猜测的太神了,真的很不好意思啊,形象又高大了。

    弘治皇帝有点懵,看看方继藩之后,再看看这萧敬。

    萧敬身躯一震,老半天回过味来,要哭了,真是喝凉水都塞牙缝啊,东厂布置了这么多人,一点消息都没有,这方继藩说什么来什么,厂卫的饭碗算是完了,少不得,还要重新整顿。

    他二话不说,磕头:“奴婢万死,奴婢治理东厂不彰,玩忽职守,佛朗机人狼子野心,厂卫竟没有察觉,奴婢反而在此……奴婢万死……罪该万死。”

    这一次,是情真意切,只能诚恳请罪,他又不傻,这个还抬杠,嫌死得不够快吗?

    弘治皇帝狠狠瞪他一眼,厂卫竟是没用到这个地步,实是让他寒心:“重新整肃,裁撤一批冗员,今日起,厂卫佥事以上,俱都闭门思过,这样办事,朕还敢信重吗?”

    弘治皇帝火冒三丈啊。

    厂卫是什么,是朕的眼睛和耳朵,每年浪费多少钱粮哪,边镇的将士欠着饷,这两万多厂卫人员,照样钱粮充裕,好啊,你们就这样给朕办事的!

    萧敬瑟瑟发抖,只是磕头如捣蒜。

    弘治皇帝余怒未消:“倘若不整肃风纪,要你们还有何用?出去!”

    萧敬抬抬头,看了一脸肃杀的弘治皇帝。

    这次是真怒了。

    花了陛下的钱,没办成事,依着陛下这小气劲,这厂卫内部,只怕要大整肃了,他再不敢说什么,乖乖佝偻着身,退了出去。

    弘治皇帝坐下,命小宦官将奏报取来,弘治皇帝低着头,阴晴不定,良久,才道:“这佛朗机人真是狼子野心啊,灭了满剌加国,又为祸西洋,怎么着,他们还想翻天了不成,这香山县虽小,可一旦让这些贼子入驻,若是驱逐,倒显得我大明不近人情。可若是任他们在此定居,他们不肯走,他日,势必为祸。诸公,有什么高见?”

    刘健等人皱眉。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陛下,儿臣真的不希望自己能够言中啊,可是,事实已经发生,没想到,佛朗机人居然黑心至此,儿臣以为,对他们,断不能留有什么情面,他们既来定居,那么,总需要粮食吃是不是,可咱们大明,完全可以都断绝他们的粮食,哪怕他们手里有银子,也决不许,一粒粮和他们交易。”

    弘治皇帝微微皱眉:“而后呢。”

    显然,断粮,不是最好的方法。

    那还不如粗暴的将人赶下海呢。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先饿他们十天八天,到时候,他们求告索粮,便说,想要粮食,便需以工代赈。”

    “以工代赈……”弘治皇帝一愣,顿时明白了方继藩的心思。这家伙滑头啊,似乎这个世上,没有什么是可以饿人几天肚子不能解决的。

    既然这些人自称是遭了海难,大明准许他们登岸,自是表现了天朝上国的气度。可不能白养着你们把,你们的钱币,买不来粮食,与我何干?

    可你们说自己饿了,那好,干活吧。

    方都尉,总有很多活,找你们干的。

    “这些人,可以做些什么?”

    方继藩眉飞色舞:“陛下,他们太有用了,陛下恐怕有所不知吧。”

    方继藩高兴的像过年一般,这些人有点傻缺啊,自己送上门来:“这佛朗机人最擅长的,便是占据津要之地,建立驻点,以此驻点,源源不断的容纳更多的移民。

    因此……这第一批人员,除了必要的船匠、工匠、建筑师、铁匠、石匠,还有大量的航海人员,有医生,有派遣的官员、士兵,以及一切,建立据点相关的人员,他们是麻雀虽小,却是五脏俱全,我大明虽是知悉了佛朗机人的狼子野心,可是,佛朗机人能不远万里航行至此,甚至灭满剌加国,可见他们自有自己的长处,我大明海纳百川,以人之长,补己之短,有何不可。这些事,交给儿臣来安排,儿臣保管,这些人能有大用。”

    交流是必须要交流的,闭关锁国,可不是好事,只是交流的方式,却需按方继藩的法子来。

    弘治皇帝颔首:“那些佛朗机使节若是得知,只恐滋生事端。”

    方继藩诧异的道:“陛下,他们不是自称自己是满剌加使节吗?何来的佛朗机使节?”

    弘治皇帝一愣,忍不住一笑:“有理,他们是满剌加使节,这佛朗机的事务,与他们无关。”



    佛朗机的事,便算是议定了。

    既然陛下让方继藩处置,方继藩似乎脑子里,却已有了一百种办法。

    这个世上,总会有一种人,负重而行,没错,说的就是方继藩。

    方继藩领了旨意,随即告辞。

    刘健等人,也纷纷告辞而出。

    便见着外头,萧敬聋拉着脑袋,跪在寒风之中,似乎在听侯陛下进一步的裁处。

    方继藩大喇喇的背着手走过去,等方继藩擦身而过,突然大叫:“哎呀呀。”

    这么一叫。

    萧敬吓了一跳,他忐忑不安,突然被这么一咋呼,可想而知,整个人几乎弓起来,脸色惨然的回头。

    方继藩却只拿背影对着他,而后清了清嗓子:“今日天气好,竟想吊一吊嗓子,来一首《铡美案》了。”

    萧敬脸色惨然,黄豆般的大汗几乎要出来,却又松了口气,他突然发现,这方继藩,得小心哪,以后真需戒慎恐惧才好。

    方继藩却迈着方步,得意洋洋的清唱:“驸马爷近前看端详……上前写着,秦香莲她三十二岁,状告当朝驸马郎,欺君王啊……藐皇上,悔婚男儿招东床,他杀妻灭子良心丧!”

    这词儿,很应景。

    本驸马爷……

    嗯?

    不太对哪。

    本驸马乃是为国为民之驸马,和陈世美那人渣怎么可以相提并论?

    这《铡美案》不吉利,本少爷不喜欢京剧了,还是黄梅戏好,亦或采茶戏。

    可那刘健等人,跟在方继藩后头,听的眼睛都直了。

    这曲儿,听着……有一种很舒服的感觉,尤其是这词儿,更舒服了。

    刘健和一旁的李东阳对视一眼。

    李东阳倒是爱听戏,方才方继藩得意洋洋唱起来时,他出奇的认真,虽只唱了几句,竟突然有一种,与之共鸣的感觉。

    “方都尉,且留步。”

    李东阳笑吟吟的道。

    身后,刘健等人,也微微笑着,似在观望。

    方继藩便驻足,回头:“李公,你好呀。”

    看着方继藩纯洁的笑容,李东阳心里叹了口气,却打起精神:“却不知,方都尉方才所唱的,是何曲?”

    方继藩顿时明白了什么。

    方才自己唱的乃是京剧铡美案。

    这几乎是京剧之中,最经典的曲目。

    而自己所唱的,恰是最高潮的情节,用不了多久,那陈世美便被斩了脑袋。

    方继藩却不肯说,脸有点红。

    “这个,这个……随口乱唱的。”方继藩道。

    李东阳摇头:“此曲听之,既明快,又凝重浑厚,却又有悲愤之感,倒很是稀罕,还有这词儿,通俗易懂,须知戏曲之道,用词既要精,却决不可之乎者也,遮遮掩掩,如此,听来,才能动人心。方才方都尉唱的那啥,那啥……驸马爷欺君王,藐谁来着?”

    “瞎说。”方继藩大义凛然道:“这是铡美案,非本朝之驸马,说的乃是包拯的故事。”

    “包拯铡驸马呀?”李东阳眼睛一亮。

    刘健几人,也凑了上来。

    这铡美案的故事,成书于明代,也就是说,现在就已开始流传了,此后,再糅合了关于包拯的续作三侠五义之类,最后衍生出了《铡美案》的戏曲。

    这《铡美案》,几乎是戏曲的巅峰,本身京剧便融合了天下的戏曲,最终大成,在两三百年后,风靡天下。

    再加上这家喻户晓的故事。

    尤其是当下,刘健等人,就喜欢听铡驸马的桥段啊。

    听着都很激动,心情都舒坦了很多。

    “此曲,可是出自《包公案百家公案》,真好,老夫看到那铡驸马那一段,也是拍案叫好,此书虽为世情话本,却也有其可取之处。”

    “是啊,是啊,要不,方都尉再唱一段?”

    “方都尉不要谦虚嘛,我等洗耳恭听。”

    “……”方继藩胀红了脸,你们还真喜欢《铡美案》,想铡的是我方驸马吧。

    不过……方继藩心念一动,这京剧……

    方继藩笑呵呵的道:“我随口唱的,现在忘了,什么包拯,什么陈世美,我不认得他们,你们既认得,唱我听。”

    李东阳甚感遗憾。

    却是凝视了方继藩一眼:“方都尉呀,方才那曲儿,你若是有此天才,可别荒废了。”

    方继藩噢了一声。

    他似乎看到了李东阳动容之处,便呵呵一笑:“我需得去大明宫看看,回头见。”

    他转身要走,溜了。

    刘健捋须,摇头,一副无奈的样子。

    李东阳却是若有所思,似乎还在回忆那调子,以及那唱腔,嘴唇下意识的蠕动。

    谢迁叹了口气道:“这小子,为了巴结陛下,也算是下了真本钱哪,听说,西山那儿,到处都在紧急调钱呢,这白花花的银子,一箱箱的往城外送。招募来的数万人,吃喝拉撒,都是银子,还有四处搜罗奇珍,看这阵势,他是真要建一座不亚于紫禁城的别宫了。”

    李东阳笑起来:“他爹若知道,怕已气死了。”

    无论如何,虽然对于方继藩和太子抱走了皇孙的事,令他们烦恼,可至少,还有一桩事,令他们心里舒服一些,比如这家伙……听说快要破产了。

    一座如此巨大规模的宫殿,所费的银子,可是天量,想不家徒四壁都不成啊。

    刘健咳嗽一声:“好了,好了,不要看人笑话,我等又不是市井的好事之徒,别人过的惨,倒了霉,我等堂堂宰辅,为陛下所倚重,怎么好笑话人家……咳咳……不要笑,不要笑,方都尉倒霉,我们就该笑吗?他除了有时犯浑,其他时候,不也很好?”

    说着,刘健憋着脸,一口气想要喷出来,他拼命忍住。

    李东阳和谢迁二人,也都是忍俊不禁。

    终于,刘健捂着自己的心口,突然大笑,一面上气不接下气:“诶呀,教你们不要笑,这有什么好笑的……哈哈……好了……就此打住……哈哈……”

    李东阳和谢迁,便再也憋不住了,再不笑,真要憋出内伤,纷纷大笑起来。

    ………………

    到了年底。

    天气愈发的寒冷。

    大明宫的第一期工程,算是修筑完毕。

    京师附近,都是一马平川,除北方和西北方向有一些山脉之外,大抵,都是一览无余的平原。

    这第一期的工程,耗资巨大,为了加快工期,几乎是数万人匠人一齐出力。

    这其中,涉及到的难题,便是协同的问题,以往都是按部就班,可如今,各个工程都是齐头并进。

    当然,其中居功至伟的是混凝土的运用,这大大的缩减了工期。

    而真正重要的却是,银子。

    方继藩几乎是不惜工本,银子……他有,且是源源不断,方家为了造这大明宫,几乎等同于是将自己的家底,俱都掏了出来。

    匠人们开始越来越熟练。

    哪怕是设计人员,也开始更善于绘制图形,他们甚至开始学会在平面和立面的图纸上,标准了数字,拿着图纸的工头们,只一看图纸,便明白,接下来该干什么,这里是什么尺寸,那儿是多少尺寸。

    所有的砖石,混凝土,都是现成的,还有附近山上采下来的花石,俱都协同进行,石匠们将无数天然的石头,变成各种花石,沥青铺就的混凝土道路,纵横交错。

    一座座移植而来珍贵树木和花卉,在这个寒冬里,虽是光秃秃的,不过大抵花园的雏形,却已显露了。

    防腐木铺就的小径,还有错落的亭台楼榭,里头的修饰,却已开始内部修饰。

    在佛朗机人的帮助之下,这大明宫中,将矗立起一个巨大的钟楼。

    除此之外,便是大量的奇珍异宝,开始运送而来,既有异域之物,又有当下奇珍,方继藩为此,可谓是操碎了心。

    眼看着第一期大部分的宫城已接近尾声,一方面,是预备第二期宫城,另一方面,便是继续对这第一期的宫城,进行精雕细琢。

    方继藩打着马,回了西山,这些日子,连下了数日的雪,积雪足有脚跟厚,下了马,方继藩一深一浅的至镇国府。

    一进镇国府,一股子无烟煤的暖气便扑面而来,刘瑾正站在门口呢,一见到干爷来,便为方继藩脱去了还残着积雪的蓑衣,一面道:“干爷,太子殿下在里头。”

    方继藩颔首点头,举足进去。

    便见朱厚照皱着眉。

    方继藩上前,笑吟吟道:“太子殿下在此做什么?”

    朱厚照道:“曾祖母身子又不妥了,本宫去问了安,她又染了风寒。”

    方继藩心里叹息,周氏这个年纪,说实话,早已过了知天命的时候,现在,完全就靠着后宫惊喜照料在撑着,每一年,对她而言,都是鬼门关。

    朱厚照道:“她身子不适,茶饭不思,且这寿辰要到了,得哄着她开心才成。”

    方继藩笑吟吟道:“这个……好办,不就是寿礼,我建新宫,虽已破了产,家徒四壁,可要置办一件寿礼,却还容易。”

    朱厚照摇头:“曾祖母到了这个年纪,再稀罕的宝贝,又哪里不曾见过,送什么寿礼,想来她都难喜欢。”

    方继藩颔首点头,表示理解。想了很久:“他爱吃牛肉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