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人也可以做官?
这是否儿戏了。
许多人心里生出疑问。
可陛下态度似乎颇为坚决,现在反对,显然是极为不妥的,何况,这都尉威武霹雳弹,实力实是恐怖,此次,确实是大功,可见,想要遏制鞑靼人,此等神兵利器,确实至关重要。
而今,毕竟东林党还未崛起,朝臣们虽还爱撕逼,却也不至于,完全为反对而反对,因而,更多人虽是心里生出疑窦,却也不至于,玩的太大。
弘治皇帝道:“朕已命礼部和兵部,论其功绩大小,升赏所有有功的将士,两位卿家,都是劳苦功高,想来,也是乏了……张卿家,你身上还带着伤,且先回去休息。”
陛下出了此言,众臣只好纷纷出班:“臣等告退。”
方继藩也正待要告辞,弘治皇帝却是给方继藩使了个眼色。
方继藩会意,便驻足留下来。
而后,弘治皇帝摆驾至暖阁,方继藩亦步亦趋,尾随着跟了来。
弘治皇帝坐下,凝视着方继藩,吁了口气:“继藩,你说实话,太子,能活着回来吗?”
“陛下,太子殿下吉人自有天相……”
弘治皇帝摇摇头:“你是个好孩子啊,得了脑疾,朕不逼着你,你绝不去做冒险的事,此次,朕是再三催促,你才乖乖去了大同,立下了汗马功劳。朕在想,朕的儿子,若是也得了脑疾,想着出了门,便觉得可怕,那该多好啊。”
“呃……”
方继藩怎么觉得这是在骂人。
方继藩脸一红:“儿臣说实话,儿臣也不知太子殿下能不能回来。”
“……”弘治皇帝凝视方继藩,最终,叹了口气:“朕明白,朕也明白,无论你们说一百句吉人自有天相,朕其实都明白,太子去了大漠,那大漠……是何等的凶险哪,他毕竟,还是个孩子,当初,是朕不该让他去兰州,这一切,都是朕的过错。”
方继藩听着,心里也难受起来。
他和朱厚照,虽非兄弟,却是胜似兄弟,他能理解朱厚照的志愿,也希望朱厚照能够一展平生之志,可是……一想到这个家伙,可能遇到危险,遭遇到鞑靼人,然后被鞑靼人围了,吊起来,狠狠的鞭挞一通,此后被鞑靼人各种羞辱,甚至,被斩下头颅,方继藩的心,便像是扎了一样的疼。
这翁婿二人,竟是不自觉的红了眼眶,默默不做声。
暖阁里,落针可闻,良久,弘治皇帝叹了口气,他想了想:“内阁几个大学士,都希望,皇孙能够开始启蒙学习,你怎么看待呢?”
方继藩一脸惊讶:“皇孙才多大,他和儿臣……,不,是他还是个孩子呀。”
似乎翁婿二人,都开始极力避免,去提及关于朱厚照的问题。
弘治皇帝颔首,却是深深的凝望了方继藩一眼:“你该明白,内阁诸卿们,所忧虑的是什么?”
方继藩沉默了。
没错了,这几乎是可以想象的,太子因为‘胡闹’,去了大漠,这已引发了内阁诸位大学士们深深的忧虑。
王朝的兴盛,头等大事,便是要求皇帝后继有人。
大臣们喜欢像弘治皇帝这样的天子,却受不了太子,毕竟……太子真的很容易让人犯心脏病啊,这庙堂之上,位高权重者,哪一个不是七老八十呢。
因而,他们现在怕了,认为太子的本质就在于,打小被人过于宠溺,教育的太晚,现在……想要修补,已经来不及了,不过不要紧,还有皇孙。倘若太子有个好歹,这皇孙,便是皇太孙,这教育,非要从娃娃抓起才是啊。
方继藩道:“儿臣认为,这大可不必,太不妥当了,皇孙这个年龄,和他讲授学问,他听得懂吗?”
弘治皇帝却道:“可是他们说,这孩子未出生,还在娘胎里,尚且可以胎教,现在太子已可以牙牙学语,又有何不可呢?”
“……”方继藩有点懵,老半天:“陛下怎么看呢?”
“试一试吧。”弘治皇帝道:“现任的南京礼部尚书王华,此前曾教导过太子,他是状元出身,噢,还是王守仁的父亲,此人,定有过人之处,朕想将他调回京师……”
方继藩心里想,居然陛下已有了主意,好吧,谁教不是教呢,便颔首:“儿臣虽有异议,可是陛下心意已决,儿臣也无话可说。”
弘治皇帝颔首:“朕这么做,也是为了安定人心哪。”
方继藩明白弘治皇帝的意思:“陛下说的是,臣没有异议了。”
“朕还在想,皇孙只是个孩子,让他独自一人去,也不妥,不如让方小藩还有方正卿一同去,小藩是宫中养大的,和太子可谓是青梅竹马,有了小藩伴着,太子也不会认生。至于正卿,朕对这个外孙,有极高的期盼,他年纪虽小,可去听一听,也准没错,嗯,朕心意已决。”
原来……说了这么多,就为了这个……
方继藩忍不住哀嚎:“陛下,小藩和正卿,他们是真正的孩子啊……”
…………
大同……
一场大捷,使大同,又恢复了平静。
尽管有大量的游骑,开始深入大漠,寻觅传说中的太子殿下。
可是……这大漠上万里,去寻找太子殿下,真如大海捞针,无数的消息传递回来,可结果……都丝毫没有讯息。
大同的总兵官邓雄急的上火,英国公和都尉早就吩咐下来,一定要有太子的踪迹,倘若没有,提头来见。
可这……怎么找啊。
他心里,滋生出了绝望。
却在此时,倒有一个斥候,得到了讯息。
在向北九百里处,发现了大量明军的衣甲……
他们将其中的一些衣甲带了回来,邓雄只一看,吓尿了。
这……是明军的衣甲,而且,有为数不少,都是禁卫的,太子殿下出兰州,带去的,既有一部分西山书院的读书人,也有一部分,乃是精挑细选的禁卫……
这些衣甲为何会出现在那里。
难道……被鞑靼人俘虏了,鞑靼人令他们剥光了衣服,可为何,他们要剥光衣服……这天寒地冻的天气……到底是为啥?
出事了……
总兵官邓雄,觉得最可怕的事可能发生了,他一面继续派斥候打探,一面……火速奏报。
…………
哒哒哒……
哒哒哒……
一伙鞑靼人打扮的铁骑,由北向南,风驰电掣而来。
为首一个,正是鞑靼人打扮的朱厚照。
斩杀了鞑靼汗,朱厚照还觉得不够,又疯狂奔袭,四处烧杀,他很快发现,若是穿着鞑靼人的衣甲,靠近时,鞑靼人根本不会有任何的防备,于是乎,索性击溃了一支鞑靼人的溃兵之后,毫不犹豫的,令他们脱下了衣服。
接下来,简直就是如鱼得水,老鼠掉进了米缸里。
鞑靼地域广大,消息蔽塞,被袭击的部族,牲畜继续杀绝,也不可能飞马去传递噩耗,其他的部族,更无法想象,会有大明铁骑,深入到大漠来。
于是乎,当他们看到蜂拥而至的铁骑,第一个反应,竟是以为大汗的兵马回来了,直到朱厚照亮出了刀,这时,想要反抗,为时以往。
草原上,牲畜几乎是被随意的杀戮,无数的粮草和马料,也统统焚毁。
甚至有时,朱厚照可以在一天之内,连续袭击三四个部族,效率之高,连他自己都无法置信。
而现在……朱厚照终于觉得,够了。
自己的儿子,不知现在会走路了没有,哈哈……回家。
一千多铁骑,一路南下,刘瑾居然……胖了。
是的。
跟着太子殿下出征大漠,其他人都是又黑又瘦,刘瑾虽是黑了,却胖了,这家伙若说自己是出关,深入敌境数千里,纵横大漠,鬼才相信。
你见过那寒窗苦读的悻悻学子,读书还读的肥头大耳的吗?
刘瑾座下的马,扑哧、扑哧,好累啊,以至于刘瑾不得不不断的换乘马匹。
在经过了昼夜不停的狂奔之后,终于,远方………大同连绵起伏的关墙,出现在了众人的面前。
“回来了!”一个骑兵,忍不住哭泣,跌跌撞撞的下马,恨不得跪下,亲吻土地,终于回来了。
而远处,一队大明的斥候,似乎已发现了这些不速之客。
一千多人,鞑靼人的装扮,看上去衣衫褴褛,除了一个圆滚滚的胖子,其他人统统都是消瘦,他们用望远镜,不断的观望,似乎……他们也没想到,在一场大捷之后,居然……还会有鞑靼人,敢于出现在此。
于是乎,斥候火速的发出了警报。
很快,留在此的一个小飞球队,立即派出了飞球腾空,整个大同,如临大敌。
数不尽的骑兵,蜂拥而出,预备将这猖狂的鞑靼人杀个片甲不留。
经此一场大捷,连明军,竟都膨胀了。
膨胀到,一听到了有了敌情,一窝蜂的出兵,个个争先恐后,生怕功劳,被人抢了似得。
朱厚照却是踌躇满志的看着无数的骑队出来,他要的,就是这效果,于是顾盼自雄,腰杆子挺直:“来哪,将本宫的旗号,打出来!”
听了太子一声吩咐,众人立即打起了大明天下总兵官、内阁暂不理事大学士、大漠都督的旗号。
这旗号一出,大同出来的骑兵们个个有点懵。
没听说过这个官名哪。
不过,事有蹊跷,立即有人报城中总兵官邓雄,邓雄惊疑不定,召了镇守于此的巡按和中官刘寅来商议。
一听到大漠都督、内阁暂不理事大学士。
这刘寅却是一拍大腿:“诶呀呀,这……这……竟像太子殿下!”
邓雄有点懵。
都督、总兵官、大学士,还他娘的每一个官职,没一个是对的。
分明……这就是鞑靼人的风格,这鞑靼人,是人就一个太师、万户哪。
“怎么就像太子殿下了?”
刘寅却是激动的道:“咱和你说不明白,赶紧,派人前去打探。”
……
派去打探的人回来了,带回来的,乃是太子殿下的数十枚印章。
刘寅带起了他的老花眼镜,看着这眼花缭乱的印章,邓雄等人,却是看的眼睛都直了。
“就是太子殿下了。”刘寅激动的泪流满面:“天可怜见啊,太子殿下平安而返,天……可怜见哪!”
“快,赶紧,前去接驾,去接太子殿下大驾。”
…………
整个大同,已是沸腾。
却见太子带着千余人,带着三千多匹马,一千多将士,个个杀气腾腾,朱厚照左右四顾,他是极喜欢大同的,甚至曾谋划过,等自己做了天子,定要讲这行在设在此,待在北京城,算什么天子守国门哪,本宫要在大同,那才是门神呢。
不过现在,他的想法变了,就这么定了,以后行在不设在大同,要设在捕鱼儿海那儿,深入大漠腹地。
邓雄等人见了太子,忙是接驾,拜倒:“臣等……”
“少啰嗦。”朱厚照懒得理他们:“给本宫去算一下首级,还有耳朵。”
首级……耳朵……
这一路,连续烧杀,杀人无数。
因为要行军,首级带着不方便,因而,除非是重要的人物,至少也该是水师上万户官这样的级别,方才有割下首级的必要。
至于寻常被击杀的鞑靼人,便只割下耳朵,装在石灰篓子里。
太子殿下发了令,谁敢啰嗦,邓雄忙是命书吏来,将首级和耳朵造册。
足足花了几个时辰,朱厚照已是吃饱喝足,这大同文武官员,会同这中官,一个个围着太子殿下,各种嘘寒问暖。
朱厚照神气活现,门缝里看他们。
好不容易,等到书吏来了:“报………禀报殿下,今查:所得首级一百七十二,耳朵七千三百余。”
邓雄倒吸了一口凉气。
一千多人出关,斩杀了近八千人,这还没算上,据太子所称,他只杀反抗者,至于其他鞑靼军民,竟生生放走了。
哪怕是太子殿下没有吹牛,这八千人的战果,也是丰硕无比哪。
邓雄眼睛都红了,两腿发软,啪嗒一下,跪倒在地。
他是总兵官,对于马政在熟悉不过,太子殿下是从兰州出关,抵达大同的,肯定是横穿了整个大漠,这就意味着,他所说的杀胡,是一丁点水分都没有。
似太子殿下这样的玩法,还真是少见。
这一次跪倒,并非是因为太子殿下的身份,而是真他娘的服气:“殿下威武。”
中官刘寅也吓的脸都绿了,平时最爱拍马屁的他,竟是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好,嘴唇嚅嗫着,说不出话来。
朱厚照冷笑:“你们说威武不算,好啦,本宫也吃饱喝足了,时候不早,本宫该回京了,走了。”
说走就走。
刘寅忙道:“殿下何不在此,暂歇数日,等……”
朱厚照摆摆手,说实话,这些人……用后世的话来说,就是太lo,在他们面前吹牛,一点滋味都没有,他赶着回家呢。
“休要啰嗦,刘伴伴,我们走。”
刘瑾吃的肚子有点撑,勉强的站起来,自肚子大了之后,刘瑾觉得自己点头哈腰,都有点吃力了,这对于一个宦官而言,仿佛是失去了自己吃饭的家伙,这令刘瑾很烦恼,他想减肥。
太子殿下雷厉风行,说走便走,邓雄和刘寅二人,不得不将太子殿下送出城去,一路挥别,心里很是遗憾。
见你浩浩荡荡的骑队,已是飞马走远,邓雄方是一拍脑门:“诶呀,奏疏,报捷的奏疏……”
刘寅冷笑的看他:“这捷报,只怕还走不过太子殿下呢,难道总兵官还没看出来吗?”
邓雄不禁遗憾:“方才,太子殿下说斩了孛儿只斤·巴图孟克,这孛儿只斤·巴图孟克是何人?”
刘寅有点发懵:“想来……是个很厉害的人吧。”
孛儿只斤·巴图孟克的名字,事实上,哪怕是大同关的守将们,是真的不知道,因为大明历来称其为想小王子,又或者是鞑靼汗,这鞑靼人的名字,历来生涩,其实……也没必要记住。
………………
方继藩很是为朱厚照担心,宫中已下旨,命大臣教授皇孙读书,这使外间,添了许多的传言,有人认为,是太子殿下出事了。
不会出事的,方继藩心里想,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自己相信小朱是个坏人。
就这么每日惴惴不安,突然,公主府这儿,却来了个道人,这道人登门,自称是龙泉观的弟子,见了方继藩,立即拜倒:“师叔公……”
说着,他便哽咽了:“李真人命小道来禀告师叔公……师公他老人家,他老人家……”
说着,便是抽泣:“他老人家……仙游了……”
方继藩心里说,什么师公,我不认识啊,管我屁事,听都没听说过,死就死呗,和我啥关系,难道还想来碰瓷?
“师公他老人家,仙游之前,一直念念不忘师叔公的名字,他说,若是上天见了恩师,恩师一定会问起师叔公这小师弟……师公他老人家还说,不能对师叔公有所关照,真的是无言去见师祖啊。”
猛然间,方继藩想起来了。
卧槽……我师兄死了呀。
心……没怎么痛。
倒不是真的没心没肺。
而是,这鸟师兄、门生、师孙、孙子们太多了,若是哪一个都要有感情,我他娘的顾的过来吗?
那道人,却还想说什么。
却见方继藩已嗖的一下跑了,取了马,朝龙泉观狂奔而去。
“我的师兄哪……”方继藩撕心裂肺的大吼。
一路疾奔,至龙泉观,龙泉观这儿,俱是如丧考妣,人人头戴着孝衣孝帽,方继藩已是下马,李朝文率众弟子出来,拜倒:“见过师叔(公)……”
方继藩道:“何时故去的?”
“启禀师叔。”李朝文眼里带泪:“今早卯时三刻。”
方继藩忍不住唏嘘:“临终前,说了什么?”
李朝文哭哭啼啼道:“本是要请师叔早些来的,可师父不肯,说是不要打扰你,见了面,免得触景生情。”
“还有呢?”方继藩急切道。
“还有……”李朝文想了想:“师父命我,打理龙泉观,将本观发扬光大。”
“还有呢?”
“……”李朝文努力的想了想:“还有一些身边的事,交代了一番……”
方继藩忍不住道:“就没说,龙泉观这么多土地?”
“土……土地……”李朝文一脸发懵。
方继藩痛心疾首道:“师兄走的太急了啊,当初,我拜见他的时候,他私下和我说,龙泉观乃是清修之所,这么多土地,乃是无用之物,留着,只会遭臭不要脸的人觊觎,不妨索性,统统献给朝廷……和我!”
李朝文更加懵了,有……有说过吗?
怎么不知道?
可是…………他脖子一凉,哪里敢说个不字。
方继藩捶着心口:“师兄啊师兄,你先走了一步,你……你的遗愿,我一定帮你完成,快走开,我要看师兄一眼,我要再见一见师兄音容笑貌。”
方继藩冲进去,当着师兄的灵位,狠狠磕了头,突然想到,朱厚照会不会也已死了,这时,竟真的有点悲从心来。
从前没心没肺,是没见过什么生离死别。
小朱那家伙,至今没有音讯,而师兄……我方继藩最至亲至爱的师兄,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他……竟走了。
“师兄……你死的好惨啊!”方继藩红着眼圈,捶胸跌足。这一次,算是真情流露,无论怎么说,人要讲感情的,人没有感情,和猪狗有什么分别?
李朝文早已追了上来,听了方继藩的话,吓了一跳:“师叔,师叔,师父他老人家,走的很安详。”
“噢。”方继藩便又哭:“师兄,我都没来得及看你一眼,你怎么就……怎么就仙游了,我定要禀明天子,为你修碑立传,我可怜的师兄哪。”
哭了好一会儿,心里想着师兄,又想到朱厚照,竟真的泪流满面,被几个弟子搀扶着,拉到了一旁的偏房里坐下,李朝文给方继藩斟了口茶,跪下:“师叔,现在师父走了,师叔辈分最高,怎么处理师父后事,还请师叔示教。”
方继藩眼里还噙着泪,见众道人一个个看着自己。
作为他们的长辈,此时此刻,方继藩觉得自己该要做点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师兄,是你们的师父和师公,所谓长兄如父,师徒亦如父子,而今,师兄故去了,诶,我的心,疼哪,我这做师弟的,还有你们这些走后辈之人,定当要遵从师兄的遗愿行事,我会入宫奏报此事,为师兄讨封,至于平日,师兄平日研究道经是手稿,你们要进行整理,要刊印出来,如此,才可使师兄的经典,能够流传于世。”
方继藩在此顿了顿:“再有,当然,也是最紧要的,就是要遵从师兄的遗愿,这是你们这些做后辈,定当做的事,若没有师兄,能有你们今日,饮水思源,你们要如本师叔这般……师兄,虽已死了,却活在我的心中。”
“是。”众弟子们纷纷点头,个个眼睛通红,悲戚万分。
“不遵从师兄遗愿,便是欺师灭祖,这样的人,莫说师兄在天有灵,要教他天诛地灭。便是师兄不忍降下天罚,我这做你们师叔的人,也看不过去,不将这样忘恩负义的狗东西剁碎了去喂狗,我方继藩,名字倒过来念!”
众道人只顾着哭,却没有感受到方继藩的杀气。
可李朝文却是打了个寒颤,抬头,看了一眼满面肃杀的方继藩,立即道:“师叔所言甚是,师父的遗愿,弟子们一定遵从,他临终时交代的事,弟子们一定去办。”
方继藩颔首:“好的很。”
李朝文又道:“至于师父说,道观乃清修之地,不可留有地产,除留下供道观所需的千亩田产之外,这多余的土地,确实留了,非方外之人所愿。理应遵从师父的遗愿,捐献给师叔……”
李朝文比任何人都清醒。自己的一切,都是师叔给的。师叔可以将自己扶起来,成为真人,明日就可让自己和张朝先一般,死无葬身之地,只要龙泉观还在,香火就不会绝,这些田产,毕竟是龙泉观的公产,也不属于李朝文一人,现在师叔既然要,自当乖乖奉上,何况,这还真可能是师父的遗愿。
他李朝文,不是一个有大志气的人,本就小富即安,这个真人的名头,也是师叔通过祈雨挣来的……自然,无话可说。
方继藩只淡淡道:“其实,也该捐纳几百亩给朝廷,当然,不过给我和给朝廷托管,都是一回事,明日就去交割了地契吧,诶,这个时候,还说这些无用之物,真是……不妥,师兄他……师兄他……我心又疼了,你们都出去,我在此静静。”
方继藩留在道观里,为师兄守灵,在山上吃了一日的素,竟有点怀念起牛肉了,不过方继藩是个讲良心的人,想归想,却绝不会去做。穿着孝衣,戴着孝帽,在灵堂里跪着,看着那灵位,方继藩竟有点心虚,此时已是第二日的上午,李朝文蹑手蹑脚的到了方继藩身后,拉了拉方继藩的袖摆,方继藩会意,便让一个师侄取代了自己的位置。
方继藩则长身而起,随李朝文到了隔壁的耳房,这耳房里,正停着师兄的遗体。
方继藩先向师兄拜了三拜,方才道:“干啥?”
李朝文道:“昨日听了师叔的话,小道一宿翻来覆去,心里想着,既是师父的遗愿,龙泉观的地,是不能留了,这些年来,龙泉观托师叔的福,得了田产无数,小道昨日,忙命人连夜整理了地契,编造成册,这……是整理出来的大致情况,这两日,便将其,投献给师叔名下,师父说的对,清修之人,田产只是累赘,留之无用,师叔还在方内,得了这些田产,才是实至名归,将来,不知可以造福多少人。”
说着,他取出了簿子,交给方继藩。
方继藩感慨道:“师兄的本意,是希望你们好好修行,不要被田产所累,诶,他真是一番苦心哪,罢罢罢,我且看看。”
低头一看整理造册的簿子,方继藩要吓死了:“怎么,土地竟又比从前还多了数倍。”
李朝文苦笑道:“这是师父的功德,自从师叔命小道祈雨,成功之后,人人都说龙泉观最是灵验,又说小道,乃是真神仙,小道哪里敢自称是真神仙啊,不都仰仗着师叔吗?可正因为如此,京中豪族,但凡是有婚丧喜哀之事,或要求取符箓,尽头找小道,自然,也免不得投献土地,或是赐一些香火钱,小道心里想着,银子留着无用,因而,一直都在购地。”
方继藩心里感慨,大爷,难怪人人想做修真呢……
方继藩心里大致想了想,这土地,若是这算下来,这岂不是有六七十平方公里,好可怕,这么多地……且大多还连成了一片,其规模,已不下于当下北京城的城建面积了。
方继藩感慨:“为了师兄,我也只好勉为其难了。”
说着,摇摇头:“明后日,我命杨管事来交割,师侄啊,师叔一向很器重你,似你这般根骨清奇,将来必定大有可为,你等着吧,将来有大用。”
李朝文垂泪,等的就是师叔这句话啊,现在师叔可了不得了,既是驸马,又深得陛下信重,他忙道:“小侄侍奉师叔,是应当的。”
方继藩颔首点头,回头看了师兄的棺椁一眼,忍不住凄然道:“可怜了我的师兄,想到他故去,我心真疼。”
便继续去守灵。
到了第三日,宫里却来人,召方继藩立即入宫觐见。
方继藩只好除了孝衣孝帽,火速下山,至紫禁城,进入暖阁,便见弘治皇帝已召集了诸臣在此,弘治皇帝显得忧心忡忡,他见了方继藩来:“继藩,你去哪里了?”
方继藩道:“师兄故去,儿臣为他守灵,陛下……”
弘治皇帝一脸忧虑:“昨天夜里,谨身殿起火,你可知道吗?”
“这……”方继藩一愣,不过……对此,他倒并不惊诧,事实上,紫禁城在历史上有许多次起火的记录,宫室修了一次又修了一次,毕竟这紫禁城已历经了近百年,且京师多是天干物燥的气候,建筑为木制,一旦有了火星,就极容易酿成大火。
历来宫中起火,都被视为是凶兆。
弘治皇帝皱眉:“朕很是担心哪……今日,又得到了奏报,是从大同来的,说是发现了大量明军的衣甲,显然是兰州方面出关的人,可这些人,却是不知所踪,诸卿家议论,都说……太子可能凶多吉少,再结合这一场大火,这莫不是,上天给朕的警示么?”
方继藩皱眉:“发现了大量的衣物?”
马文升咳嗽了一声,道:“不错,方都尉,殿下他……”
方继藩摇摇头:“陛下还是不要担心,都说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现在只是发现了一些衣物,算得了什么,而且,这宫中起火,本就是平常的事,隔三五年,几乎都有大大小小的火灾,这本是平常的事,陛下又忧虑什么呢?”
马文升见方继藩安慰陛下,却忍不住道:“方都尉,太子殿下……诶……老夫真不知该如何说好,他弃江山社稷于不顾啊,而今,生死不明,且已凶多吉少……陛下忧心忡忡……”
显然,许多人有点急了。
太子这行为,实在过于冒失,好在现在知道此事的人,还只在小圈子内,倘若天下人知道,势必要哗然。
而今,每一个知道内情的人,都是忧心忡忡,难免会有怨言。
马文升跺脚道:“太子殿下这样做,可想过江山社稷吗,他是太子啊,从前,太子殿下,偶尔胡闹一些,倒也罢了,可现在……老夫一直憋着,不好说什么,可今日……实在无法忍受了。”
马文升起了头,许多大臣,都面带愠怒之色。
大家看着方继藩,仿佛就在说,你方继藩肯定和太子一伙的,毕竟,你们关系如此亲密,沆瀣一气,也未可知。
方继藩道:“太子殿下要出关杀贼,诸公居然还责怪,这是什么道理?保家卫国,不是什么可耻的事,马公,这话,你就不对了,什么叫做太子胡闹,这样说来,这些守卫在边镇的将士们,抗击鞑靼,也是胡闹吗?说话要摸着自己良心,没有他们,何来京师的安定?”
“我们说的不是一回事。”
方继藩却是态度端正:“说的就是一回事,我方继藩也是战场上回来的,我杀过敌,立过功,知道这其中的凶险,自然也晓得,当大厦将倾时,总要有人挺身而出,力挽狂澜,太子殿下身先士卒,我很佩服他。而且,太子殿下,一定会活着。”
“为何?”刘健眼眸猛张,莫非,方继藩知道一些什么?
方继藩道:“预感!”
“……”
一下子,所有人都有点懵。
那王鳌在一旁,一直闷着不做声,他是帝师,现在却忍不住道:“除了预感呢,还有吗?”
“自然不只是预感这样简单,既然诸公要问,那么,确实还有!”方继藩道。
一听方继藩还有话说,弘治皇帝和刘健等人,俱都看向方继藩。
弘治皇帝心沉甸甸的,说实话,这一封关于衣甲的奏报,只是加深了他的担忧。
可最可怕的,却是昨夜的一场大火。
古人总相信上天的警示,认为任何事,都会有征兆。
你看,这么一场大火来了,这岂不正说明,一场噩耗,即将来临吗?
他内心焦灼,拼命的忍住自己内心的恐惧。
事实上,弘治皇帝的内心,已麻木了,他怕啊……
怕就怕,自己的儿子,不在人世,倘若如此,应当如何去面对呢?倘若如此,自己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这是一种万念俱灰的感觉,仿佛努力的一切,终究都成了镜花水月。
方继藩昂首:“陛下和诸公,可还记得,臣对太子殿下的评价吗?太子殿下,绝不是一般人,想当初,陛下任儿臣为少詹事,教导太子殿下,这太子殿下,实是非常之人,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陛下和在座诸公,可曾知道,太子殿下,打小开始,便立下了宏愿,希望能够一雪前耻,报土木堡之仇?”
“英宗皇帝,被胡人俘虏,难道这些前事,陛下和诸公们都已经忘记了吗?”方继藩显得有些愤怒。
“不,虽然陛下和诸公已经忘记,可这世上,还有人记得这耻辱,陛下和诸公,寄希望于,太子殿下如你们所想象中的那般,去学习什么帝王之术,学习什么四书五经,你们认为太子殿下贪玩、顽劣,可你们是否想到,太子殿下为了他的这个志向,每日闻鸡起舞,可曾想到,他每日自学兵法,无论酷暑寒冬,从不间断?”
弘治皇帝有些动容。
刘健等人有些语塞。
他们觉得太子殿下不该是这样的。
可是……
方继藩说的话,令他们有些羞愧。
是啊,你们有的是天子,有的是朝廷的重臣,可是……你们曾有这个羞耻感吗?你们还记得起,当初那不堪回首,强加在大明和列祖列宗身上的可怕记忆吗?
太子记得!
方继藩声音渐渐洪亮:“在太子殿下心里,帝王之术,可以驭下,但是这所谓的帝王心术,在鞑靼人的铁骑面前,不堪一击。他认为四书五经,固然有其道理,可是,依靠四书五经,可以消弭北方无穷的祸乱吗?”
“不可以!”方继藩振振有词:“太子殿下想要学习的,乃是平天下之道,总是有人说,马上得天下,却需下马治天下,可当今天下,何时有过安定,年年战乱,岁岁胡人侵入,可是呢,哪怕是灾祸就在眼前,人们却还是崇尚下了马的人,认为骑在马上的人,是耻辱的,是不该当的,是莽夫,陛下和诸公何曾想到,陛下和诸公所推崇的东西,正是靠这个骑在马上的人所为之捍卫的。”
“太子殿下这些年,从未停止过学习弓马,也从未停止过,学习兵法,他是真正在用心的学,是发自肺腑。这些,陛下看不见,诸公们看不见,可是我方继藩,看见了。儿臣不担心太子殿下,是假的。可儿臣却知道,殿下早就学有所成,他对鞑靼人的了解,比全天下人加起来,还要多。他对兵法的运用,大明的文武,还有无数所谓沽名钓誉,号称熟悉马政的人,都无法比拟。”
你怎么骂人?
马文升忍不住有点不服气的看着方继藩。
这沽名钓誉,号称熟悉马政之人,不就是……自个儿吗?
方继藩道:“所以,太子不会出事的,这个世上,放任何人去了大漠,都可能会死无葬身之地,可唯独太子殿下,不会!因为,这世上,若还有人能在大漠中存活,这个人,一定是花费了毕生心血,去真正分析研究鞑靼人的那个人,若论对鞑靼人的了解,太子,定是举世无双!”
“陛下和诸公,总是担心这个,担心那个,说穿了,无非是看不起我和……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四个字,说的很轻。
言外之意是,我方继藩好歹也是有头有脸的人,既然是少詹事,陪伴和教育太子,太子殿下什么性子,有什么能力,我方继藩不知道?你们这是啥意思?看不起人?
虽然方继藩心里,也有几分担心,可方继藩的担心,和别人的担心不一样,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朱厚照的实力,这家伙,在军事方面,堪称妖孽。
你们可以怀疑他的运气,但是,不可以怀疑他的能力和居心。
一个人,绝不只是因为,贪玩,而十年如一日,去学习弓马和兵法的,这一点,若没有大毅力,没有大志向,是绝不可能做到。
弘治皇帝沉默了。
刘健等人,也陷入了沉寂。
可马文升却还是叹口气:“太子殿下……他有大志,诶,老夫,确实无话可说,可是……可是……他毕竟是太子啊,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此时,却有宦官匆匆进来,他气喘吁吁,急的搔头搔耳:“陛下,陛下啊……陛下……”
众人凝视着这宦官,弘治皇帝本就心里悬着,听着方继藩的话,内心,又何尝没有反省。
太子……当真是那个,铭记着耻辱,为了一雪前耻,这才如此吗?
所谓的顽劣,难道真只是他的表象?
“何事?”
宦官急切的道:“陛下,有快马来,有从兰州来的快马,在城外,他们说……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回来了……”
太……子……殿……下………回来了?
弘治皇帝一惊,脑子里,已是嗡嗡的响。
“他回来了?”弘治皇帝豁然而起,凝视着这宦官,生恐,这宦官说错了话。
“你再说一遍!”
“太子殿下……他回来了!”宦官道:“这个功夫,只怕已经打马入城?”
“太子殿下,是从大同回来的。”
刘健等人,一脸惊诧。
大同,怎么可能是大同。
要知道,太子殿下,乃是从兰州进入大漠的啊,这兰州距离大同,数千里啊。
太子殿下,这岂不是说,太子殿下,直接横穿了大漠,而后,自大同入关?
倘若如此……
众人纷纷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这家伙……有点神!
方继藩听罢,也早已心花怒放。
原本还因为自己师兄的死,心里头,有一丁点的难过。
可现在,这一丁点对师兄故去的难过,一扫而光,没时间了,下次再怀念师兄吧。
方继藩眉一挑:“你看,儿臣就说嘛,太子殿下,再怎么样,哪怕是被鞑靼人撵兔子一般,保命却是足够了,肯定死不了,咱们大明的太子,非常人。陛下,儿臣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儿臣这些年来,其实也没教导他什么,忝为少詹事,实在是惭愧的很哪,也就平日,教一教他做人的道理,坚定了一下他的志向,点拨了一点他的弓马,传授了一点兵法心得,诶呀,我得去接他了,陛下,告辞,告辞,我走了呀。”
方继藩嗖的一下,已不见了踪影。
小朱秀才就是这般,有时候总是缠着自己,讨厌的很,可这么多日子不见,竟是有点儿怪想念的。
方继藩健步如飞,出了暖阁,直接撞翻了一个宦官,那宦官诶哟一声,倒地,刚想脱口骂,一个银钉子便砸在他的脑袋上,纯银的,有十几两重。
方继藩随手丢下一锭银子,一面疾奔,一面道:“去买棺……去治病吧!”
…………
回……回来了……
弘治皇帝脑子嗡嗡的响。
他身躯微微颤抖,看着方继藩方才所站的位置,这小子,早已是消失的无影无踪。
于是,左右张望,看着刘健等人。
刘健等人,突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终于……折腾够了啊。
回来了……也挺好。
很好。
太子殿下……在关外,吃了苦,想来,就收了心,或许,有了这一次的磨练,从此之后,再也不会成日想着雪耻了。
“陛下……”
弘治皇帝却已动身,道:“走……去午门,去午门看看。”
…………
朱厚照打马回到了阔别已久的京师。
骑在马上,数月不见,这京城,让他既陌生又熟悉,这出关,宛如离了人间一般,而今,回到这里,心里少了热血和冲动,却多了踏实的感觉。
他一路策马狂奔,大叫道:“叫个人去西山,喊老方来,本宫要让老方看看鞑靼汗长得有多丑!”
说罢,又道:“不对,这时候,天色还早,正午还没到呢,他十之八九在公主府呼呼大睡,叫个人去公主府,去将他叫起来。”
说罢,风驰电掣一般,疾驰在长街上,这街上的人,吓的面如土色,听到这急促马蹄,下意识的纷纷躲避,自然免不得一阵痛骂。
还是大漠里好啊,想跑哪儿跑哪儿,在这京里,连骑马都放不开。
朱厚照心里想着,一路奔驰,眼看着,要到紫禁城,前方,却见一个跑的比兔子还快的人,欢天喜地朝他招手。
那家伙,挺眼熟!
方继藩……
朱厚照眼睛亮了。
这家伙,今日起的这样的早。
朱厚照快马上前,大笑道:“老方,快看哪个贵人来了。”
“朱贵人。”方继藩大叫道。
“……”
这名字,怎么又歧义呢。
朱厚照坐在马上,不禁脸微微一红,随即翻身下马,一把将方继藩抱住:“哈哈,老方啊老方,你竟是瘦了,是不是很挂念本宫哪,不打紧,哭吧,哭吧。”
“不哭。”方继藩憋着,眼睛有点湿润。
说实话,自来到这个世上,有人将自己视为天人,有人视自己为人渣,有人同情自己,也有人对自己一脸鄙夷,又或者,有亲人给予自己关爱,可从没有人,真正如朱厚照这等傻乎乎的人一般,和自己真正平等的相处,这种情义里,没有鄙夷,也没有同情,完完全全,只是视彼此为朋友,如此而已。
可这如此而已的东西,却是弥足珍贵。
两世为人,那种与世界格格不入的孤独感,是何等的催人心老啊,以至于,方继藩变坏了,满是伪装,脑子里,各种和这个世界全然不同的思想和想法,也只有跟朱厚照这等傻乎乎的人,才能交流,而且……对方居然信了,不只信了,还不觉得有啥大不了的。
这样的傻瓜,打着灯笼都找不着啊。
现在,他回来了,还是活的。
方继藩突然有一种庆幸。
朱厚照忍不住叉着手:“不哭就算了,你近来在做什么?”
方继藩道:“在大同。”
朱厚照笑嘻嘻的道:“大同?大同做啥?是不是守边镇哪,害怕不?有没有觉得,鞑靼人青面獠牙,很丑?”
方继藩摇头:“不害怕。”
朱厚照勾着方继藩的肩,有一种老子已经和你拉开了档次的感觉:“你看看你,总是吓的要死,却还嘴硬。”
方继藩道:“哪里,真的不害怕,只是顺道,灭了几万个鞑子而已,鞑子虽然丑,可也是爹娘养的,有鼻子有眼睛,凭啥就说他们青面獠牙了。”
“啥?”朱厚照有点懵。
几万个鞑子……
灭了……
而且这家伙,还比自己早回来。
朱厚照顿时想到,鞑靼汗所带的那一支北上的军马,全数衔接起来,一下子,全明白了。
方继藩兴冲冲道:“殿下,这一次,在大漠如何?”
“……”朱厚照道:“不想理你,我要见父皇。”
朱厚照也不骑马,紫禁城就在眼前,他疾步而行,方继藩觉得事有蹊跷,想说什么,回头,却见圆滚滚的刘瑾,刘瑾迟疑的上前:“干爷……”
方继藩几乎不认得他:“您贵姓……”
“刘瑾哪,我刘瑾……”刘瑾要哭出来。
方继藩仰天长叹:“大漠的水土,养人哪。”
…………
弘治皇帝疾步至午门,便见到一个衣衫褴褛,披着旧羊皮袄子的人快步而来。
见了这人,弘治皇帝驻足,身后的百官和宦官们,也纷纷驻足,人们拼命的向前眺望。
便见朱厚照一步步行来。
可能他受了一些小伤,走起路来,有些跛脚,等弘治皇帝终于认清,这个几乎像叫花子一般的人,便是自己的儿子时,心里咯噔了一下,这……是受了多少苦,遭遇了多少的危险哪。
“儿臣,见过父皇!”朱厚照拜下,声若洪钟,精神很足。
“来人!”弘治皇帝脸抽搐。
其实,他确实被方继藩的话所触动,他自然也清楚,这个儿子,有他的大志。
可是……这家伙这样的冒险,还能有下次吗?
看看他现在的样子吧,看看他现在成了什么样子,如此落魄,有几分像太子?
不敲打一下,以后还不知要流多少血,出多少汗,吃多少亏呢。
弘治皇帝脸拉下来:“给朕取鞭子来!朕要看看,这小子,到底还敢不敢造次了,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你要气死朕哪!”
宦官们犹豫着,谁也不敢去取,开玩笑,这是找死。
弘治皇帝自然也清楚,这只是恐吓,让这小子乖巧几日,免得被他气死。
刘健等人,看着朱厚照的模样,也一个个露出怪异的表情,他们心里有一种庆幸,这等上房揭瓦的孩子,幸好自家没有啊。
有人甚至心里想,我儿子虽然没出息,可我家儿子只涂脂抹粉披女装,可至少,他不作死哪。
一下子,心里舒坦了。
朱厚照振振有词道:“儿臣想问,父皇为何责罚儿臣。”
“你还敢说!”弘治皇帝本想上前,将朱厚照搀扶起来,本来父子相见,是好事,他极想牵着朱厚照的手,将他好好的领回‘家’去。就如寻常人家的父子那般,从前的事,不计较啦。
可朱厚照似乎永远都在弘治皇帝心软下来时,火上浇油。
朱厚照道:“父皇命儿臣至兰州,与鞑靼人作战,这是不是父皇的旨意?”
“……”弘治皇帝绷着脸。
朱厚照道:“儿臣到了兰州,可兰州没有鞑靼人啊,儿臣在想,不成,父皇给儿臣的旨意是与鞑靼人作战,儿臣怎么能够抗命呢,所以,出关击贼,有错吗?”
“击贼?”弘治皇帝嘴皮子哆嗦:“你自己说,你击贼,击到哪里去了?”
“大漠呀。鞑靼人不就在大漠吗,当然是击去大漠。”朱厚照继续嘴硬,而后,还给弘治皇帝一个‘父皇,你肿么了,你是不是也脑疾了’的表情。
弘治皇帝倒吸一口凉气。
众臣同情的看了弘治皇帝一眼。
闹心……真闹心,都有点看不下去了。
弘治皇帝冷笑:“朕何时准你,跑去大同的。”
“这不怪儿臣。”朱厚照道:“怪只怪,这些鞑靼人,犹如土鸡瓦狗,儿臣带着将士,进入了大漠,如入无人之境,这些该死的鞑靼人,一丁点用都没有,毫无招架,儿臣是覆灭了一个部族,又忍不住向前再找一找看,结果又撞见了,他们就好像,总喜欢在儿臣面前晃荡一样,很是讨厌。父皇,你说儿臣面前,就有鞑靼人,儿臣和将士们,不将他们攻破,怎么对得住,这么多年,被鞑靼人袭略的军民百姓?”
“……”
鞑靼人……如土鸡瓦狗…………
恐怕这个世上,再疯狂的人,也不敢说这番话吧。
弘治皇帝有点懵:“什么?你方才说……”
朱厚照正色道:“儿臣在大漠,一路奔袭数千里,覆灭鞑靼部族大小六十余,斩首七千八百之众,杀其牛羊,数十万之众,烧其粮草、过冬的马料,无以数计。儿臣奉旨击鞑靼,今日幸不辱命,总算不辱太祖高皇帝之名,今日特来还旨!”
“……”
这一下子。
整个午门内外,统统哗然起来。
大明居然有铁骑,真正的深入大漠的复地,攻族拔寨,一千多人,斩首近八千,还杀了这么多牛羊,烧了这么多粮食……
狠,真的够狠。
这……只怕也只有汉书之中,冠军侯,才有此功绩。
可是绝大多数人,却看着朱厚照,虽是震惊,可随即,却有点不可置信。
毕竟,这玩意,太玄乎了。
弘治皇帝也是惊的下巴都要掉下来,不禁道:“是吗?”
“正是!”朱厚照道:“儿臣拿门生张元锡的项上人头担保,若是有一句虚言,便诛张元锡九族!”
方继藩站在朱厚照的身后,心里感慨,这,有点耳熟……太子学坏了啊。
张升站在刘健身后,本心里还颇为同情陛下,太子实在是……太能折腾了,可一听,顿时心率开始陡升,面若猪肝,身躯颤抖,啥……啥意思……
朱厚照随即道:“父皇若还不信,这些鞑靼人的首级和耳朵,儿臣统统带来了,就在后头,其中,首级一百七十二,耳朵七千三百余。大漠之中,连日奔袭,且首级太多,多有不便,因而,只有鞑靼显贵,儿臣方才带回他的首级,至于寻常鞑靼人,不过是割下一只耳朵,以此表功,自小王子孛儿只斤·巴图孟克以降,再到鞑靼所谓的王子、太师、太傅、太尉、乃至上万户人等,计有一百七十二人,这其中,无一人乃是老弱和妇孺……父皇不信,一看便知!”
“……”
小王子孛儿只斤·巴图孟克以降……
那马文升,忍不住道:“殿下,还囊括了孛儿只斤·巴图孟克?”
朱厚照道:“自然是他,他便是鞑靼可汗,数次侵扰我大明边境的,便是他,此人老奸巨猾,实乃我大明心腹大患,今日,儿臣带来了他的人头,献给父皇,以此,彰显我大明威武!”
顿时,所有人像炸开了一般。
可能吗?
不像是假的。
毕竟太子声称带回了首级。
可既然不是假的,那么,这小王子,伏诛,就是真的了?
太可怕了,大漠之中,取鞑靼可汗首级,数千里奔袭,这……根本是无法想象的事啊。
方继藩在朱厚照身后,也顿时震惊,其实这个……连方继藩,都不敢去想,太夸张了,小朱,你吃枪药了啊?
延达汗这个人,绝不是一个好对付的角色。
他是自太祖高皇帝,不断打击北元残敌之后,整个大漠,分崩离析,直到延达汗的出现,一统大漠。
大漠一统,就意味着,整个大漠,可以拧成一股绳子,不断的威胁整个大明,这也是为何,大明的北边边镇,日益变得紧张的原因。
此人乃是一代枭雄。
即便是一再战败,却总是能卷土重来。
满朝文武,还在为大同守军不能击杀延达汗而遗憾。
可现在……延达汗竟是死了。
弘治皇帝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太不真实了。
弘治皇帝皱眉:“当真吗?”
朱厚照道:“儿臣不敢虚言,鞑靼可汗,儿臣便是化作灰,也认得他,当时,他正率数千败兵北返,儿臣和将士们,与他恰好相遇……”
数千败兵,与千余大明骑兵相遇。
哪怕是败兵,到了大漠,这些鞑靼人但凡还有马,也绝不是一千多个大明骑兵可以对付的。
这一点,已经过了无数次的验证。
这更使人觉得蹊跷起来。
弘治皇帝看向马文升,马文升忙道:“太子殿下,这数千鞑靼铁骑,不是摆设,哪怕只是败兵,可臣听说,鞑靼汗身边,有极忠心和骁勇的金帐卫士,不容小觑,却是不知,这样可怕的鞑靼铁骑,殿下如何战胜他。”
其实不只是马文升,哪怕是弘治皇帝,甚至包括了方继藩,都极想知道,朱厚照到底用得是什么方法。
朱厚照看着无数双灼热的目光,看着自己。
心里不禁感慨,自己等的,不就是这一刻吗?
他起身,激动的身躯微微颤抖,抬眸,简洁有力道:“快!”
“……”
快……快是啥意思?
朱厚照道:“骑兵的精锐就在于,快速!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集结,果断出击,趁其不备,决不可拖泥带水,一击得手之后,万万不可给对方站稳脚跟、重整旗鼓的时间,而需立即进行第二次、第三次的冲击,使其永远陷入混乱,直至崩溃为止。”
“这……就是鞑靼人的战法,当初成吉思汗能够驰骋天下,他的子孙们,灭国无数,依靠的,也正是这可怕的战法。”朱厚照挺着胸膛:“而我大明的骑兵,且不说绝大多数遇到了敌人,却犹豫不决,错过了集结的时机,有了战机,却不能抓住机会,立即出击,反而是踟躇不定;哪怕是发起了攻击,也瞻前顾后,一击得手,生恐陷入鏖战,又不敢返身果断继续出击,大明多年来,都没有真正优秀的骑兵将领,绝大多数人,但求无过,不求有功,这样的人,哪怕给他天下最精良的骑兵,也无法制胜。”
“成吉思汗,可以建立世上最强大的骑兵。我大明物产丰饶,难道就养不出一支精锐的骑兵?他们可以做到,儿臣这些年来,一直所思所想的是,我大明,照例可以做到。可笑这延达汗,虽自称延续了黄金家族的血脉,承袭了其正统,却将他们老祖宗们,真正吃饭的手艺,丢了,儿臣观他们的战法,固然鞑靼人依旧还是精于骑射,可实则,和当初的铁骑,相去甚远,早没了当初的威。”
朱厚照眼睛微微阖着,目中掠过了精光,斩钉截铁的总结道:“此等只善于骑射的军马,看似强大,实则,不堪一击!”
不堪一击……
这口气,真是狂妄到了极点。
倘若在从前,朱厚照这样的口吻说话,怕早被他父皇给拍死了。
你又来胡说。
可今日……
众人凝神听着,一脸恍惚,是这样吗……
居然……很有道理的样子。
可是……其实任何人只要想想,都会觉得头皮发麻。
说来容易,做来难啊。
大漠之中,遇到数倍于己的铁骑,既要你当机立断,又要你带着人,没有丝毫犹豫的发起攻击,更别提,杀入敌阵,出生入死,反复对鞑靼人突击,这需要何等的气魄和勇气。
弘治皇帝看着这衣衫褴褛的朱厚照,突然有一种错觉。
长江后浪推前浪啊。
他不禁感慨:“继藩说的对啊。”
朱厚照一愣:“父皇,老方说了啥?”
弘治皇帝笑吟吟道:“夸你呢。”
朱厚照面带从容不迫的微笑,呀,还是老方知我。
弘治皇帝沉默了片刻,又道:“顺道他也夸了自己。”
“……”朱厚照心里说,这果然就是老方,原滋原味,没有变。
方继藩尴尬的笑了笑:“主要还是夸殿下,我只是顺带的。”
此时,却已有几个骑士飞马而来,下马,他们手里抱着匣子,这匣子里,自是那鞑靼汗的人头,数人上前,远远的,君臣们便闻到了一股石灰的味道。
朱厚照道:“父皇,这便是那孛儿只斤·巴图孟克的人头,父皇不信,亲眼看看便知。”
弘治皇帝忙摆手:“不必看了,朕还信不过自己的儿子吗?”他回头看了一眼百官。
刘健等人,已是彻底的惊的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几乎已经可以确信,孛儿只斤·巴图孟克确实授首。
这是自土木堡之变来,对鞑靼人至今为止,最伟大的一场胜利啊。
这场胜利的可怕之处就在于,太子殿下,竟是依靠鞑靼人的作战方式,彻底击溃了鞑靼诸部,甚至与数倍的鞑靼人进行骑兵对决。
鞑靼人的所谓弓马,竟彻底败于大明之下。
太子殿下……真的神了。
此刻,再回想起方继藩的话。
为英宗皇帝雪耻。
这英宗皇帝,乃太子殿下的曾祖父,十数年来,兢兢业业于此,此乃大孝啊,国朝以孝治天下,若以此而论,这太子殿下的行为,几乎无可指摘。
当然最重要的是。
你说这是穷兵黩武,却也不对。
因为……太子的打法,看上去很经济实惠啊。
李东阳笑呵呵的不断点头,省钱啊,一千多骑兵,如此大的战果,若当真一路烧杀,却没有戕害妇孺,道德上,无可指摘,且还严重的破坏了,大漠本就脆弱的经济,斩杀了延达汗,整个大漠,势必群龙无首,少不得,又是一场各自为战的纷争。
鞑靼分裂,指日可待,大明三十年内,北方再无外患。
这不正是他这个内阁大学士,兼户部尚书,所期待的吗?
李东阳上前,朝朱厚照行了一礼:“殿下大孝之心,臣钦佩不已。”
他没有去提及战果,说实话,作为内阁大学士只谈兵,就显得格调低了,这是仕宦们天然的思维,所以他着重强调的,乃是大孝,大孝这玩意,很高级。
兵部尚书马文升面带惭色,心里说,糟了,兵部花了这么多钱粮,也没多少战果,太子殿下开了这个头,以后,兵部再花大银子办小事,只怕日子真没法过了。
可无论如何,马文升作为兵部尚书,自知太子要立此大功,何其难也,这兵马调度,此等勇气,每一个,都说的轻巧,可世上,根本没有几人,能够做到。
马文升一脸羞愧,直接拜倒,行了大礼:“臣马文升,忝为兵部尚书,素来无功,尸位素餐,实是无地自容。殿下以千骑讨贼,获贼酋首级,斩杀巨万,此功,足以光耀万年……”
那王鳌、张升人等,心里也是震撼无比。
虽说张升心里总觉得不是滋味,太子殿下你没事拿我全家发誓做啥,招你惹你了,可元锡,也跟着太子殿下出了关,他本就心急如焚,现在太子和元锡不但回来,还立有大功,此时还能说啥,夸张的道:“殿下之功,千年未有也!”
众人侧目看着张升。
张部堂,有点夸张啊。
尺度直接拉到了一千年。
可细细想来,太子是千年未有之功,他儿子是啥功。
王鳌亦朝朱厚照拜下:“臣此前,对太子殿下,多有腹诽,今太子殿下护国安民,臣也服气了。”
大孝、经济实惠,还斩了贼酋。
这种种的因素,叠加起来。
再没有人认为,太子殿下只是一时贪玩,而非要出关作死了。
士大夫们就认这个。
刘健和谢迁心里,也不禁感慨,从前总说顽劣、顽劣,现在方知,太子殿下,是有极大的闪光点的,很了不起啊。
朱厚照忍不住要将手叉起来,面庞激动的通红。
方继藩再后头一看,就知道朱厚照定是死性不改,站在他身后,猛地一扯他的后襟。
朱厚照明白了,手又放下。
老方这方面,简直就是现成的教科书。
朱厚照一副谦虚的口吻:“这不算什么,倒是本宫,很是惭愧,只立了些许功劳,却受诸位师傅,如此夸张。这些功劳,却多是父皇圣德,将士们用命的结果。”
想了想……
又添了一句:“也亏得继藩,平时传授了本宫一丁点东西。”
方继藩立即道:“惭愧啊,惭愧,没有教授太子殿下什么,太子殿下自学成才,殿下太谦虚了,臣等,不及殿下万一!”
………………
第一章送到,早上六点起来,写了两千多字,然后去上课,上完课人家约着去吃饭,老虎一个人赶回宿舍码字,终于赶紧更新了,惨哪。
弘治皇帝见此情此景,内心的喜悦,可想而知。
“朕子有大志,且是有大孝之人,今斩贼酋,足以告慰祖宗之灵。”弘治皇帝轻描淡写的四顾左右:“让御医去问问,英国公的伤好了没有。”
说着,上前,凝视着朱厚照,这个家伙,臭烘烘的,晃着脑袋,乐。
这表情,从前看着很讨厌,没个正形。今日想来,却觉得,这有什么,挺好看。
他牵着朱厚照的手:“来来来,和朕入宫。”
弘治皇帝拉着朱厚照,入午门,进入紫禁城,诸臣和宦官纷纷亦步亦趋尾随。
弘治皇帝心里感慨万千,忍不住侧目看了朱厚照一眼,感慨道:“厚照,你长得比朕还高了。”
朱厚照便驻足,摸着弘治皇帝的头顶,手比划了一下,恰好,手平齐的抵到了自己额上,方才道:“是啊,父皇,高小半个头,有一寸。”
弘治皇帝:“……”
方继藩在后感慨,太子殿下真是讲究人啊,匠心!
待行至谨身殿,那里,还有被大火烧过的痕迹。
一群匠人,正在禁卫和宦官的督促之下,进行修葺。
弘治皇帝驻足,手指着那谨身殿道:“昨夜,这里起了火,可把朕吓坏了,还以为是触怒了上天,而来了灾祸,谁料,竟是喜报,厚照啊,这是上天,给你来报喜来了。”
朱厚照想了想,欲言又止,算了,不说了,免得说乌鸦嘴。
方继藩则在后头,凝视着谨身殿,这火,烧的可不小啊。
不过……他脑海里,陡然浮现出了什么,像是一下子,有了灵光。
顿时,方继藩激动起来。
一旁的刘健侧目看了方继藩一眼:“方都尉,在想什么?”
“没……没什么。”方继藩忙不迭的摇头:“噢,有,想到太子回来,喜不自胜,高兴的不得了。”
刘健便微笑,再没有说什么。
等到诸人至暖阁。
弘治皇帝坐下,叹口气:“这喜报固然是好,只可惜,谨身殿乃宫中大殿,此番修葺,却需花费一些功夫。”
众臣都不做声。
修宫殿是要钱的。
尤其是宫中要修葺宫殿,别看只是一次重修,可银子下去,可海了去了,不过……现在不是内帑充足吗,但愿陛下别打国库的主意。
弘治皇帝只这么随口一说,见诸臣都在装傻,心里便感慨,果然……诸卿都很小气啊,个个不吱声,这是害怕向他们索要钱粮了。
“咳咳……”方继藩咳嗽。
弘治皇帝抬眸。
方继藩拜下:“儿臣有话说。”
弘治皇帝看了方继藩一眼:“卿家有何事要奏吗?”
此时,弘治皇帝心情很不错,笑吟吟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道:“太子殿下,立下了天大的功劳,这功劳,震铄古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啊。”
朱厚照印堂发红,老方这么吹嘘下去,不得了,今夜都睡不着了。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这话,很悦耳。
方继藩道:“而今,这宫中,又年久失修,朝廷为了修葺紫禁城,花费实在是巨大,儿臣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心里疼……儿臣以为,不妨,就让陛下,新建别宫,用以养性,不知陛下以为如何?”
新建宫室。
一下子,所有人打起了精神,方继藩,你想做啥?添什么乱?
其实紫禁城的住宿条件,确实很糟糕,毕竟,它更多代表的是政治意义,反而生活起居方面,多有不便,何况,这是木质的宫殿,时间一久,就难免处处都要修葺,这……确实是很令人烦恼的事。
所以明清两代的皇帝,都对修建园林很有兴趣,如历史上,朱厚照做了皇帝之后,便兴建了‘豹房’,以至于,到了后来,朱厚照都待在豹房,不愿在紫禁城了。虽然这修豹房,被后世的皇帝们批判,可嘉靖皇帝一面批判自己的皇兄糟踏钱,二话不说,却也将这豹房重新修葺一番,改了一个名儿,便自己搬去了豹房里修仙去了。
可新建宫殿,是极恶劣的事,毕竟花费太大了,再加上一旦开始兴建,宫中和工部的人上下其手,往往造价,比之寻常的建筑,靡费有十倍之多。
百官们,历来对皇帝修新宫是极避讳的,也只有朱厚照这傻缺,才如此任性,在历史上顶住了压力,给后来的大明皇帝们谋了福利,结果他自己,被人骂了几百年。
现在方继藩你一个驸马,你跑来说要修新宫,这不是作死吗。
何况,当今皇帝,只怕也不认可这样的奢靡浪费的行为才是。
刘健忙道:“方都尉,不可,紫禁城已规模广大,何须建新宫,方都尉,不要玩笑。”
他是有点急了。
说实话,若不是方继藩是自己儿子的师公,自己真想拍死他。可不管怎么说,刘健对方继藩的印象,还是不错的,生怕方继藩继续作死,到时惹的满朝鸡飞狗跳。
谢迁等人,也纷纷道:“是啊,是啊,方都尉是个孩子,哈哈,不要开玩笑。”
弘治皇帝自然对建新宫的事,虽有那么点儿小小的欲望,可顿时,又想到那花了如流水一般的银子,顿时打消了念头,压压手:“继藩这是好意,他是朕的女婿,说这些话也无不可,不过……继藩啊,朕可不能奢靡无度,此事,休再提了。”
方继藩却是振振有词:“陛下,儿臣,是认真的。陛下对儿臣,恩重如山,而我方家,更是世受国恩,儿臣想到陛下的居所,舒适竟远不如寻常百姓之家,儿臣……心里……疼啊……”
他捂着自己心口。
脑疾发作了?
平日不是这样的啊。
君臣们都有点懵。
方继藩振振有词道:“所以,儿臣打定了主意,要为陛下,建新宫,新宫的名儿,儿臣都想好了,叫圆明园!所需的银子,儿臣全……出了!”
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方继藩……出了?
他还真建?
这方继藩……何时这么舍得了?
弘治皇帝心里震惊,还是摇手:“不必,不必。”
方继藩哭了,抽泣道:“陛下啊,儿臣受陛下洪恩,而今,总算挣了一些银子,这银子,放在那,又有什么用,自然是孝敬陛下要紧,这紫禁城,隔三差五起火,若是出了什么意外,儿臣心里怎么放心的下,儿臣决意要建,请陛下无论如何,都要恩准,请陛下放心,儿臣修建这新宫,不要陛下一颗粮,也不需国库一粒米,这银子,是合该儿臣出的,若是陛下不肯,儿臣宁愿撞死在此。”
就是这么刚烈。
朱厚照惊的下巴都要掉下来。
啥……这啥意思,他又有什么鬼主意?
刘健等人,脸色缓和了许多,他们都在猜疑,这家伙是不是脑疾犯了,敢情他真是个败家子啊,上赶着给人送银子,倘若平西侯有知,非要气死不可。
这不是没事找事吗?
弘治皇帝微微皱眉,心里想,或许,这只是方继藩的一点心意罢了,那就让他建吧,虽说,方家肯定也不可能拿出太多银子来,建设什么新宫,大抵,也就是建一个华宅,表达自己的孝心罢了,他既如此,朕怎么忍心拒绝。
看着这女婿,弘治皇帝心里舒服了许多,还是女婿好啊,比儿子还好,弘治皇帝微笑:“既如此,那么朕……便恩准了,有劳你了。”
方继藩得了旨意,眉飞色舞:“儿臣遵旨。”
方继藩觉得美滋滋。
论起建皇家园林,方继藩还是很有经验的,上一世,曾有幸参访过圆明园,进行过一些圆明园的历史修复工作,许多资料,大抵都有些记忆,我方继藩,弄出一个圆明园来,美滋滋。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方继藩竟真将这旨意当了真,大家也只以为,方继藩只是意思意思,自然很快,也就没人在乎这件‘小事’了。
弘治皇帝打起了精神,倒是开始关心大漠的事来:“而今,太子斩了鞑靼可汗,可谓是劳苦功高,这大漠,只怕会发生异常巨变,朝廷要时刻关注,倘若有新的枭酋借此鹊起,也需小心防范,诶,这大漠之中,哪怕是诛了一个枭酋,可用不了三十年,便自然会有新的枭酋一跃而起,这些鞑靼人,桀骜不驯,有时,真令人头痛。”
“陛下……”
“父皇……”
朱厚照和方继藩几乎异口同声道。
弘治皇帝看着二人。
朱厚照谦虚的看着方继藩:“你先说。”
方继藩便道:“请陛下不用担心,这大漠,从此之后,自此永为我大明所羁縻,再不可能有什么枭雄鹊起了。”
弘治皇帝一脸狐疑:“噢?”
方继藩笑呵呵的道:“用不了多久,儿臣敢保证,到时,这大漠的军民,会争相依附我大明,只要我大明能妥善安置,这大漠,从此便永为我大明屏障。”
这家伙也算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朱厚照其实想说的,也是这个,毕竟,当初这个是方继藩教授自己的,他忙不迭的点头:“不错,老方说的对,父皇勿忧!”
听了这方继藩言之凿凿的话。
众人无言。
似乎,已经习惯了。
弘治皇帝忍不住想问:“何以见得?”
方继藩正待要说。
可朱厚照却忙道:“父皇,到时便知道了,何须问这么多做什么,儿臣刚刚回来,得去换一身衣衫才是,老方和儿臣许久不见,正有许多话要说。”
弘治皇帝只好摇摇头,无奈的样子:“你们去吧,记得,待会儿要入宫,给你母后问安。”
朱厚照忙是称是。
朝方继藩使了个眼色,溜了。
…………
弘治皇帝面带微笑,心里舒坦啊,我儿子比较厉害,嗯……实打实的。
他四顾左右:“诸卿,听了继藩的话,可有什么说的?”
刘健有点懵:“老臣心里也是纳闷,这方继藩所言的鞑靼人争相依附,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众人都懵了。
大明在大同,痛击鞑靼,而太子殿下,则直接深入大漠,一路横扫。
按理来说,鞑靼人理应对大明恨之入骨才是,争先依附,怎么听,都觉得玄乎。
君臣们大眼瞪小眼,此时,谢迁不禁捋须笑了:“陛下,刘公,或许,这只是方继藩的一句玩笑而已,反而却因为,他的一句玩笑,却惹得咱们纷纷猜测……”
众人一听,俱都哂然。
是这个道理。
而今,大家对于方继藩的话,有了一种下意识的‘信任’,现在他就算是说明日天上会下刀子,说不定,这满朝君臣,都可能会讨论个大半天。
这……矫枉过正了吧。
也许……还真是一句玩笑。
弘治皇帝微笑:“继藩,还是不错的,他还晓得疼惜朕,给朕修新宫,方家忠良辈出,尤以继藩为最,朕心甚慰啊。”
此言一出,刘健等人心里酸溜溜的,可是这个时候却不敢接茬,总不能说,其实老臣,也很疼惜陛下的,来来来,老臣有一点家产,全部给陛下了。
毕竟,大家都要过日子,君臣恩义是另一回事。
暖阁里,陷入了无比的尴尬。
王鳌有点气不过:“我看哪,方继藩至多,也就修个宅子罢了,不算什么宫殿。”
弘治皇帝心里自然清楚,这修宫殿贵着呢,可哪怕方继藩只是修一个宅邸,不也表现出了孝心和忠心吗?
弘治皇帝微笑:“也罢,朕很想看看,方继藩到底修多大的宅子;也要看看,这方继藩口口声声说,鞑靼人会争先依附,到底是怎么回事,好了,诸卿,没了这鞑靼可汗,朕……是了却了一桩心事啊……”
他一声感慨,犹如做梦一般。
…………
方继藩是真打算修园子。
不,是新的宫殿。
自己是个有孝心的人,不客气的讲,这天底下,谁有我方继藩对老泰山好哪,自从自己娶了妻,一下子,全天下的女婿孝心的平均值,拉高了不知多少点。
所以次日一早,朱厚照便兴冲冲的来了,要修园子,他也有一个梦想,也想修个园子,紫禁城和东宫确实住的不自在,人家寻常百姓,有了银子,还晓得建新宅呢,可瞧瞧自己,住着的,却是百年的老房子。
他昨日去见了母后,很是神气,今日来寻方继藩,就恨不得在自己额上写着大破鞑靼的字样了。
名垂青史啊。
方继藩昨夜睡得少,却在书案上,写写画画了许多草图。
这皇家的新宫殿,得仿圆明园而建,规模嘛,要大,我方继藩是缺银子的人?我方继藩缺的只是良心而已。
吹过的牛逼,得算数的!
见了朱厚照来,方继藩便道:“殿下来的正好,我正要去寻工部,不是要修宫殿吗?咱们得选址。”
朱厚照小鸡啄米似得点头,老方很讲信用啊:“好啊,走走走,同去。”
到了工部,说明了来意,工部这儿,不敢怠慢,工部侍郎陈岩,亲自陪同朱厚照和方继藩选址。
只是地址选在哪里,工部这儿,却拿出了几个方案。
方继藩冷笑道:“选址在哪里,当然得看风水,是你们工部说的算的吗?倘若风水不好,将来影响了我大明国运,你担待的起?”
陈岩身躯一震,好,惹不起你:“都尉说的也有道理,下官这就先命人前去堪舆。”
方继藩叹了口气:“陈侍郎,你知道我是谁吗?”
“方都尉……是驸马啊。”陈岩惊叹的道。
方继藩叉起手:“你错了,我乃正一道第四十六代传人,当今龙虎山大真人,还需叫我一声师叔公,我的师侄,乃是朝廷钦赐的真人,为朝廷祈雨的那个,而今,掌龙泉观,这龙泉观,乃正一在北地,第一名观,得自正一老祖师们的真传,你在我面前,说什么堪舆?班门弄斧吗?来,叫我那不成器的师侄来,他是真人,问他就是,其他人,我信不过,谁晓得是不是招摇撞骗的无耻之徒,这宫城选址,乃是天大的事,下三滥的人,能放心吗?”
陈岩一听龙泉观真人的大名,顿时肃然起敬,那位祈雨的李朝文真人吗?此人……确实是道法精湛啊,京中之人,谁不晓得他是半神仙,有他来,确实放心。
陈岩忙是颔首:“快快有请真人。”
李朝文乖乖的来了,一见到方继藩,立即拜倒:“见过师叔。”
而后,才朝太子行了礼,等见到陈岩便站起来,只向陈岩淡淡的打了个招呼,他是正二品的真人,后台又是当朝驸马,自然不觑一个侍郎。
方继藩朝他点头:“小李啊,有一件事教你办,这是大事,不可懈怠了,而今,宫里要建新宫选址,你是正一道真人,却需寻访一处佳地才好……”
李朝文立即道:“有啊,有啊,师叔,小道近日来,发现有一地,竟有金龙自天而降,此地,实乃洞天福地,小道当时还嘀咕,好端端的,怎会有此异想,现在师叔一问起,真是巧了。”
朱厚照还以为,这选址还需很多功夫呢。
谁晓得,还有现成的。
陈岩听的一愣一愣的,这时代的人还真信这个:“真有金龙?”
“金光闪闪。”李朝文只朝陈岩含蓄一笑。
陈岩忍不住道:“不知真人所指的地方,在何处?”
李朝文道:“拿舆图来。”
不多时,便有人取了舆图,陈岩低头,顺着李超文的指头看去,却见这所谓的佳地,就离京师不远,数十里地,可惜……这里不属于皇家林园,附近虽有山,可并不算什么名山大川,河倒是有,现成的。
“此地……离龙泉观很近哪。”陈岩想起来了。
“正是此地。”
“这地方……”陈岩有些犹豫,距离太尴尬了,你说建一个新宫,距离京师有一段距离,陛下若当真去住,嫌远了一些,捯饬起来,麻烦。好几十里地呢!远一些倒还好些,至少陛下可以去尝个新鲜,可这里,和京师有啥不同?
方继藩微微笑着:“要不,另外选个地方。”
“不可,不可。”陈岩忙摇头:“要选,就得选吉地,李真人说此地最吉,那就没有错了,其他的,都不是紧要的事。”
“噢,原来是这样。”方继藩低着头,看着舆图,突然惊诧的道:“呀,这不是我家的地吗?”
“……”陈岩诧异的道:“方都尉,在此,也有地?”
方继藩叹了口气:“看来,这是天命啊,难怪冥冥之中有一个声音,总是告诉我,要给陛下修宫殿,原来,竟是因为,我握有了这一块吉地,这样的地,不是我方继藩能够拥有的,我当在此修建新宫,献给陛下。”
陈岩呼了一口气,心里想,你是不是傻,出钱出地,就给陛下修宫殿,你是驸马都尉,陛下再青睐你,也不是你这般的,太败家了。
陈岩便道:“这个好说,我一定奏报陛下,这地的事,就算是定了。”
“定吧,定吧,就这儿了,我方继藩公忠体国,为陛下抛头颅、洒热血,都不皱一下眉头,这是应当的事。过几日,我让人将宫殿的图纸,送来工部,陈侍郎,咱们下次再会。”
朱厚照一直盯着舆图看,心里忍不住咋舌,世上真有金龙?好厉害的样子,他不由道:“李真人,本宫能看到真龙吗?”
李朝文微笑:“太子殿下乃是龙子,当然能看到。”
朱厚照不禁道:“可是,为啥本宫没见过龙。”
李朝文正色道:“龙无常形,千变万化,它可能是一花,可能是一木,可能是一果,也可能,已幻化为人……”
朱厚照感慨道:“下次再见到龙的时候,定要通知本宫。”
说着,朱厚照一脸期待,和方继藩自工部出来。
李朝文忙是兴冲冲的跟在方继藩身后,亲昵的道:“师叔……”
方继藩回头,怒容看着他:“滚,傻乎乎的东西,一点都不懂的避嫌,你觉得我们现在这样亲昵,合适吗?”
“噢,小道明白,小道明白,小道告辞,告辞了。”李朝文吓的脸都绿了,忙是行礼。
…………
还有。
为了这营造宫殿的事,方继藩可真是花费了无数的功夫。
他先是请了诸多著名的匠人来探讨,除此之外,还专门从佛朗机的俘虏之中,寻了人,和方继藩一起,绘制图纸。
既要营造,就要建最好的。
这是方继藩的原则,让老丈人和岳母享受,是方继藩毕生的心愿,谁让自己……三观奇正呢。
一番功夫下来,大抵的草图便算是完了,朱厚照这几日,都跟着方继藩,他不太明白,方继藩到底要建个啥,问题在于,方继藩为何,对这个,突然来了这么大的兴趣。
草图大抵的绘制完毕之后,接着,却需送工部核验。
毕竟是皇帝的居所,一丁点都马虎不得,哪怕是方继藩掏钱,也是如此。
……
弘治皇帝清早特意去给太皇太后问了安,随即便至暖阁,刘健等人,照例的请见。
众人坐定了,弘治皇帝心情不错,端起了茶盏,笑吟吟的道:“朕昨夜做了一梦,梦见天降了金龙,你们说,奇怪不奇怪。”
“是吗?”刘健也觉得诧异,他其实对这解梦之事,也有一些兴趣,虽然公务繁忙,可偶尔,也喜欢研究这个。
自打工部择定了新宫的位置,送到了弘治皇帝这里来,弘治皇帝听说竟有如此吉地,或许是因为弘治皇帝将此事放在了心上,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缘故,还真梦上了。
弘治皇帝正待要绘声绘色的说起,外头却有宦官来,道:“陛下,工部送来了新宫的草图,乃方都尉亲自与诸匠人绘制的,说是草图,只是大致的雏形。”
弘治皇帝微微一笑:“这继藩,还真较真了。”
刘健等人,也莞尔,心里却嘀咕,这家伙,到底想做什么?
弘治皇帝召了工部侍郎陈岩进来,陈岩将草图献上。
说是草图,却是不少,足足数十张图纸,足足有一沓,弘治皇帝取了第一张看,接着是第二、第三……
越看,越是疑惑,忍不住愕然抬眸,看着工部侍郎陈岩:“这……当真是方卿家呈上的?可行吗?”
“可行。”陈岩道:“臣看过,虽有许多稀奇的建筑,可大抵,是可以营造得出的。”
“占地竟有千余亩?”弘治皇帝惊骇的道。
要知道,这紫禁城,也不过是千亩地啊。
可是方继藩,竟是要营造一个,和紫禁城同等规模的新宫?
这家伙……疯了吧,这要花费多少钱粮?
疯了,绝对是疯了……
弘治皇帝头皮发麻,方继藩这小子……这是何等的厚礼啊。
弘治皇帝凝视着陈岩:“陈卿家,你来说说看,倘若以此图纸来建造新宫,需花费多少?”
“这……可没数。”陈岩苦笑:“可倘若,要以紫禁城为规模和雕梁画栋,臣斗胆预计,只怕至少需千万两银子。”
千万……
弘治皇帝觉得疯了:“这家伙,定是在开玩笑!”
千万两银子,可是大明三年的银税收入,绝对是惊人的财富。
其实这银子,因为方家挖煤和西山的许多产业缘故,勉强,也能凑出来。
可这几乎等同于,直接把方家的家当,全部砸进去了啊。
弘治皇帝忍不住道:“这……太厚了,告诉方继藩,要缩减规模!”
刘健等人,听的也懵了。
千万两……方家这是打算干什么,打算一夜之间,将所有的财富,统统化为乌有啊?
这几乎形同于是砸锅卖铁了。
若是平西侯知道此事,多半会立马从贵州赶回来,拍死这个败家玩意吧。
众人突然意识到,方继藩这家伙,竟是认真的,瞧他这热闹劲,一点都不像是耍花枪?
难道脑疾真的犯了。
就在所有人惊疑不定的时候。
工部侍郎陈岩却是苦笑:“陛下,方都尉说了,这是他的心意,他决心已定。方家的一切,都是皇上的,为陛下修宫室,乃是理所应当。陛下若是不肯让他修,他宁愿去死!”
“……”弘治皇帝脸都绿了。
不让他砸锅卖铁,他就宁愿去死?
刘健等人顿时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咳嗽。
这样的女婿好,真的好。
一下子把所有的女婿,都比下去了。
就算泰山乃是皇上,可这世上,有什么人,能做到这个份上?
可同时,他们很庆幸,还好……自己的儿子,不是这样的,若是这么个脑残玩意,传宗接代都不必了,也要打死你。
弘治皇帝皱眉:“这可不成,不成,若如此,朕实是心里不安,这孩子,怎么就这么实在呢,他太老实了,忠厚啊……”
弘治皇帝站起来,背着手,来回踱步,突然有一点点小小的感触,惭愧啊,当初公主下嫁的时候,才给了多少嫁妆啊,现在………人家却对自己,如此的掏心窝子。
“这人若是太忠厚,也不成,这么傻乎乎的,人家会欺负他的,老实人吃亏啊。”弘治皇帝仰头,皱眉,为方继藩未来的命运,忧心忡忡。
刘健和李东阳三人,却只有傻眼的份。
…………
方继藩是个说干就干的人,有了草图,便要开始招募人手了。
技艺高超的匠人,那些个能工巧匠,还有有一定设计能力的匠人,方继藩一一寻访,这一点,工部十分配合,这是给皇帝修宫殿,谁敢从中作梗。
此后,还有数不清的石匠、木匠。
所谓千万两银子的花费,其实远不止这些,方继藩要将这宫殿,修的更豪华,若是紫禁城需要千万两银子,那么,方继藩至少也需三千万两银子的规模。
当然,三千万两和紫禁城的千万两都是虚数,因为宫里的宫城,多有克扣,哪怕是一块木头,原本不过十两银子,可能报上去的,就成了六七十两,若是遇到黑心的,甚至还要多。
而方继藩既然亲自主持宫殿的营造,却没有宦官和官员从中使坏,所以方继藩预计,五百万两,就足够了。
可哪怕是五百万两的现银,也不是方继藩说拿就拿得出来的,他得四处筹措,想尽办法,从自己的家当里,挤出来。
这是一项极大的工程,在招募了无数的匠人之后,便是四处招募劳工了,而后,便是地面的找平,打下地基,不只如此,所有的主要的建筑之下,都需有‘地暖’,还需有专门的排水沟渠,还得专门搭建砖窑,甚至……方继藩还得尝试着烧制‘瓷砖’。
混泥土也非有不可,在西山,早就进行过无数次关于混泥土调制的尝试了,而今,是现成的。
建筑里头塞钢筋就大可不必,一来这年头,钢铁实在太费银子,二来,这园林都是底层建筑,并没有用钢筋的必要。
这些,还只是基础,这园林的设计,方继藩还需自江南特别寻了名师来,要做到一步一景。
方继藩为此,可谓耗费了所有的心力,作为一个女婿,方继藩所做的事,感化了许多人,以至于,京里招婿的行情进入了寒冬。
毕竟……有了这个榜样在,似乎,其他的女婿,都不太看得上眼了。
都尉那脑疾玩意败家咋了,傻又咋了,可人家实在啊,来来来,女儿嫁你,给你舅哥也建个宅子不?
方继藩自然不理会别人的奚落和抱怨,又或者是拿他作为典范。
一通忙碌下来,甚至还让一批西山书院的读书人来此监督工程,这些生员是有优势的,对上,他们看得懂图纸,对下,则作为沟通匠人们的桥梁,可以通过图纸,来教导匠人和劳工们修筑。
当然,主要是方继藩对于这些匠人有些不放心,生员们好啊,淳朴,应该不敢贪墨自己的钱财吧,嗯,如果发现了,可以打死他们。
费了无数功夫,终于,在月底,方继藩铲下了第一铲土,这新宫,便算是破土动工了。
方继藩也长舒了一口气。
而后,将刘文善招了来,这是方继藩亲自为刘文善讨了皇命,将他从翰林院,调来此,负责总督新宫的修筑。
接下来,终于可以清闲一时半刻,方继藩终于有了做甩手掌柜的机会。
只是……每一次看到杨管事,还有王金元,他们那幽怨的眼神,仿佛在诉说着什么,却一副不敢的样子。
方继藩也只好对他们耸耸肩,心里忍不住想,对不起,花了这么多银子,实是让你们费心了,可是我方继藩,是一个视名利如浮云的人。
………………
贵阳。
平西侯府……
平西侯接到了一封来自于杨管事的书信。
他乐呵呵的,对身边陪伴自己的刘氏道:“杨管事许久不曾有书信来了,今日…………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你是不晓得,每一次杨管事修书来,都有喜事,说是咱们家的继藩,又立了功劳呢。今日,却不知继藩,又做了什么大快人心的事。”
刘氏嫣然一笑,忍不住道:“老爷快拆开来看看便知道了。”
方景隆颔首,拆了书信,打开一看,良久,他的脸色开始阴晴不定,老半天之后,方景隆发出了一阵大吼:“我要回京师,赶紧,要快,再不回去,咱们家就没了!”
方景隆脸色惨然。
多好过的日子啊。
自己镇守一方,儿子成了驸马都尉,家里有数不清的钱财。
方家的家世犹如涌泉一般。
方景隆觉得,自己也该享几年福了,等自己的女儿和孙儿再长大一些,就得生外孙和曾孙,多么快乐的日子啊。
可谁料到……
建新宫。
他是可以理解的,拍皇帝马屁嘛,小方这一点的觉悟挺高的,可一看到新宫的规模,和所需的钱粮,方景隆吓尿了。
“造孽啊!”方景隆仰天长啸。
所有的美好,统统击了个粉碎,儿子这是一丁点都不冷静啊,脑疾复发了,要阻止他。
方景隆急匆匆的,便要冲出堂去,一面道:“备马,备马!”
刘氏却忙是拦住他:“老爷镇守贵州、交趾,未得皇帝之命,怎么可以擅离职守,到底出了什么事。”
方景隆拿着书信在虚空狂舞:“还能有什么事,家要没了。”
刘氏立即去了书信来,凝眉一看,也是吓的面如土色。
“老爷先冷静,这会不会是继藩的计谋。”
“他还敢欺君罔上啊?址已选了,规模也定了,连建筑的图纸,也都上奏了,他建不出来,就是欺君罔上,建出来了,方家就成穷光蛋了。”
“天哪。”方景隆热泪盈眶,捶着心口:“方家就算是有金山银山,那也不够这小子这样败的啊,不成,我要上书,我要回京,再不回京,就迟了。”
“已经迟了。”刘氏显得极冷静:“既然木已成舟,哪怕陛下不想继藩费这心,准他反悔,可天下人,怎么会看待方家呢?这本是忠孝的美谈,一转眼,就成了笑话了。何况,此时老爷以忠义之名,而使朝野内外敬重,倘若此时,心急火燎的回京,谁会不知,老爷这是心疼银子,是舍不得。只怕,也要遭人耻笑,方家到了今日这一步,钱财反而是身外之物了,真正值钱的,是声名。是与大明共危亡,同富贵,与国同休的忠义!是数代以来,延续下来的为国筹谋,为国建功的名声。没有这些,方家就是无根之木,无垠之水,钱财,反而成了祸根了。”
方景隆还是无法接受:“可是……总要留一点吧,咱们家,要吃糠咽菜了。”
“吃糠咽菜,也总比被天下人嘲笑要好。”刘氏拉住方景隆:“老爷,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现在,既到了这个地步,阻止,非但无济于事,反而,会让别人小看。”
言外之意是,自己约的P,含泪也要打完。
方景隆老泪磅礴,说的轻巧啊。
“可别人会怎么看待继藩,人家会说,他是个傻瓜!”
刘氏蹙眉:“做忠义的傻瓜,总比作出尔反尔的小人要好。”
“……”方景隆竟是无言,只好捂着心口:“我心口疼。”
刘氏道:“老爷,贱妾给你揉揉心口。”
方景隆唉声叹息,似乎理智告诉他,也只能如此:“不成,我先给杨管事修一封书信才好。”
…………
河西。
大量的流民,早已涌入了这里,江臣对矿区进行了仔细的勘探之后,确定了大量容易采掘的矿产,而后,再组织人力,进行挖掘。
前些日子,因为一群鞑靼人的出没,使得河西矿区这儿,紧张了好一阵子,可随后,一切又都恢复了平静。
有了矿,就会有人,有了人,便需要大量的粮食。
河西的粮价,陡然暴增,竟是关内的数倍之多。
于是乎,一方面,开始有人自关中收粮,来此兜售转卖。
另一方面,不少不愿意从事高体力矿产挖掘的人,也开始在兰州一带进行开垦。
毕竟能种出粮食,实在太有利可图了啊。同样一斤粮,在关中种植出来,是三个铜钱,可到了这里,至少可以卖出十二个铜钱以上。
这几乎是将种植,转化成了暴利。
某些看到了商机的人,居然开始举族迁徙至此,关中多大族,这些大族,族中子弟人满为患,虽也有土地,可大多,却不过是家主所有,子弟们有不少,日子过的苦哈哈的,族中内部,早已是怨声载道。
于是索性,一族数百户人,直接迁来此,大家都是同宗,相互有个照应,若是遇到落单的鞑靼人,还可以结寨自保,遇到了鞑靼人大举侵入,那么只好自认倒霉,退回兰州城去。
可一旦没有大的战事,在这儿开垦,就几乎形同于是发家致富了,不但粮价高,却多的是无主之地,开垦出来,便算自己的,只需出一身气力即可。
因而,迁此农耕的大族尤其的多,后来者,只好继续深入河西,寻觅更多可供开垦的肥沃土地。
这河西之地,一路被黄河所贯穿,有各种气候,有的地方,固然是一片荒漠,可有的地方,却是大量的水草,更有地方,其土壤和气候,不亚于江南。
有了许多人开垦,便需要交换物资,一个个自发形成的小集镇,自然也就出现了,人们在此,购置农具,买卖粮食和牛羊,集镇里,因为需供应矿工所需,开始出现了酒作坊,出现了一些简单的娱乐设施。
各种口音的人,此时彼此之间,开始交流,使得这里,日益开始繁荣。
江臣便坐镇在破虏卫。
破虏卫而今已形成了兰州城外,最繁华的城镇。
这里四周,只用了简单的夯土建了城墙,却因为此地,成为了所有出入河西的必经之路,举家搬迁而来的百姓,也大多途径于此。
不少矿工难得一月有了两日休息,也肯走数十里山路来。
江臣却一点都轻松不起来。
眼前的繁华,不过是水中之月罢了。
一旦鞑靼人来袭,这河西之处,几乎无险可守,尤其是开垦出来的这么多田地,这几乎就等于是找死。
到时,鞑靼人只需一到,便可将这里的土地,统统重新变成他们的马场。
“不妙了,不妙了。”邓健急匆匆的赶来。
邓健黑了、瘦了,更加丑了。
人丑只能怪爹娘,毕竟和社会无关,所以他的心理,还是健康的。
作为方继藩的心腹,他主要的职责,是管着矿里的收益。
江臣豁然而起:“出了何事?”
“鞑靼人,有鞑靼人,好多好多的鞑靼人。百姓们都吓坏了,纷纷躲入了寨子,还好,现在大家才只是开垦和灌溉了土地,还等来年播种呢,不然……”
江臣铁青着脸:“随我来。”
他整了整衣冠,亲自骑着马,骑行数十里,前去探视。
远远的,他看到了浩浩荡荡的队伍。
江臣吓了一跳。
再片刻,便有兰州城里肃王的兰州卫斥候来了。
显然,肃王殿下,也感觉到了不同寻常,因而派人来打探。
这……足足有数万人吧,且后头的队伍,浩浩荡荡……天知道……还有多少。
这绝对是河西数十年来,极大规模的军事行动,这些鞑靼人……疯了?
江臣取出了望远镜,却突然又觉得奇怪起来。
这些鞑靼人,竟都没有骑马,竟都是步行。
偶尔,队伍之中,倒也有几匹瘦马,显得格外的出众。
没有马,在草原上,大车就泥泞难行,因而,队伍里,也没有鞑靼人特有的大车。
他们只是带着自己各种的家当,一个个衣衫褴褛、面带菜色,甚至有的人,两脚都在打着晃晃,就这么蹒跚而来。
“不像是鞑靼的骑兵!”江臣皱着眉,与兰州城的斥候们交流。
斥候们显然从前是见识过鞑靼铁骑的,也不禁点头。
再过一些时候,队伍里骑着瘦马的人,当先而来,他居然一个人孤零零的朝江臣等人过来之后,而后下了马,他脸色极疲倦,头发乱蓬蓬的,上头沾满了草屑,眼里布满了血丝,行了一个礼,而后用生硬的汉话道:“我是乌木图鲁部……得大明太子殿下只命,特来依附,快救救人吧,已经饿死了三个孩子了,其他的孩子,也尽都奄奄一息,太子殿下,许诺会给我们乌木图鲁人一点粮吃,我们……我们……”他面带羞红之色,良久,才道:“所以,我们来了!”
江臣心里一呆。
说实话,自拜入恩师门下,什么样的大风大浪,他都见识了。
哪怕就算是有人告诉他,自己远在千里之外的妻子,梦中和自己做了不可描述的事,因而有了身孕,自己也绝对相信。
世上,还有什么事,是不可以接受的呢?
可是现在……
江臣有点懵。
这些人……真是鞑靼人?
鞑靼人不应该是彪悍凶残,绝不肯服输,桀骜不驯的吗?
可看着这可怜的人,一脸祈求的模样,此人,哪里像是鞑靼人,他和寻常的百姓,没有任何的分别。
江臣皱着眉,看着这鞑靼人:“你们有多少人?”
“四千余,路途上,还有其他各部的人马渐渐加入,人数,怕有一万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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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送到,早上没吃饭,去上课,中午没吃饭,赶紧码字,吃点饼干,继续上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