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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是痛骂了一番。

    可该付的银票,却已付了,钱货两清。

    手里捏着房契和地契,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出了棚子。

    却引来外头无数人的目光,这目光之中,竟是带着羡慕。

    方继藩正午才敢来,早上肯定人多,会引起人嫉妒的,若是挨了打,理都没地方说理去。

    一群之乎者也,摇头晃脑,天天讲仁义道德的人,现在个个被折腾了一群狼,一群见了肉,便眼睛放着绿光的狼。

    不得不说,方继藩现在成了弱势群体,见谁都不敢招惹,怕出事。

    今日卖出去的地,有七百多亩。

    除了尾房,因为闹的太厉害,不得不又推出了六百亩地供应。

    就这……还有人闹呢。

    方继藩坐下,数着银票,这堆积如山的银票,实是一笔足以吓死人的数目。

    两百四十万两。

    这……只不过是首付而已,占了房款的两成,等钱庄放贷之后,剩下的八成银子,也将如数进入西山建业的账簿。

    而西山建业现在的资金,已超过了数千万两白银,哪怕就算是不卖地,也足够三年之内,完成诸多建设了。

    西山钱庄那里,因为房贷,也开始疯狂的吸储,毕竟,信用是建立起来了,发行的银票,也开始得到了无数人的认同。

    就好像京里那些老爷们,起初的时候,为了买房,不得不将真金白银去西山钱庄兑换银票,一开始,他们心里是有疑虑的,毕竟银票这玩意,天知道到时会不会挤兑又或者是如大明宝钞一般,大规模的贬值。

    可这种担心,在第一次尝试之后,渐渐的,也就能够接受了,自己数千两银子都可使用,那么兑换几百两,又算什么,何况,自己还欠着钱庄的贷呢,它能倒?

    银票已经开始渐渐的广泛。

    唯一让人不愉快的,就是十两的钞票上,印着朱厚照一身戎装的画像。

    说实话,堂堂太子,骑在马上,手持长枪,这……有碍观瞻啊。

    一两银子上的人,就更惹人嫌了,方继藩面带微笑,羽扇纶巾,这一副笑吟吟的样子,拿起来一看,就好似钞中之人,在笑话自己是个傻瓜一样。

    王金元笑吟吟的站在方继藩身边:“这一个月,存入西山钱庄的银子,有两千多万两,可借出去的借贷,却已超出了三千多万两了,小人,看着心惊肉跳啊,西山钱庄的准备金,有点儿不足了。若是发生了挤兑,可就糟了。”

    方继藩颔首点头:“不担心,真要挤兑,这京里上上下下,比咱们都还急,不过……眼下吸储是重点,得想办法,将钱庄的业务,推广至北通州、江南以及天下各地,想想看,这储蓄,可是给利息的……等于是他们借钱出来,让我们放贷给人买房,这些买房之人,非富即贵,他们断然不会断供的,且贷款的利润,也是丰厚,这天底下,哪有这么多好事?”

    王金元点点头:“小人唯一担心的,就是其他地方,不肯接受咱们钱钞,也不肯将银子,储入钱庄,毕竟……”

    方继藩摇头:“他们会储蓄的,必要时,提高一点储蓄的利息就是了。你也不想想,以往,这么多银子,都被人私藏起来,这天底下,数不清的士绅,都是老财,有了银子就藏在自家的床底下或是埋起来,市面上,流通的银子有限。可现在,今时不同往日了,不说下西洋的船队,带回来了无数的黄金和白银,现在新城房价暴涨,多少人将自己传承了数代的真金白银出来。

    这市面上,如此多的银子开始流通,你想想看,物价,只怕要开始涨动起来了,物价一涨,他们有本事,继续将银子藏着,藏着,吃亏的是他们,他们不拿来买房,就得乖乖的拿出来储入钱庄,吃一点利息,否则,这银价日跌,一日比一日买到的东西少,我倒要看,是他们急,还是我急。”

    王金元乐了。

    其实一开始,这套路,他也不太明白。

    可现在,他算是明白了一点里头的蹊跷了。

    这里头每一个环节,都是环环相扣,新城、钱庄、大规模的招工、大规模的原材料采购、大量的人得到了薪水,需求开始无比的旺盛,银子疯狂的流通,物价攀升……这等于是,原先的一潭死水,在这一刻,彻底的活了。

    继续还如从前那般的老财,他们的财富,只会日益缩水。

    拿出银子来,储蓄了,还能回点本钱。

    这银子若不拿来消费或者购置房产,就是一个天坑哪。

    方继藩自是怡然自得,背着手。

    轰轰烈烈的良性通货膨胀已经开始,这是一张巨网,罩住了每一个人,将银子取出来,随便干点啥都好的人,将获得丰厚的回报,从前那些守财奴们,统统都进入垃圾堆。

    想一想,方继藩都很激动。

    可偏偏,方继藩又不是这些守财奴们的敌人。

    哪怕他们再痛恨方继藩,他们还是需要方继藩的钱庄和宅邸来保值的。

    陛下的寿辰,眼看着要近了,方继藩却是高兴不太起来。

    因为似乎匠人那儿,还没有鼓捣出自己想要的东西。

    方继藩也没办法,这种事,是催促不得的。

    他只好乖乖回西山,新城是呆不得了,因为……即将推出来的房子,将突破两万两一亩的大关,若还留在此,迎接他的,将是数不清的鸡蛋。

    据说一些江南的财主们,现在也闻风而动。

    毕竟,突然京里这么多人修书回去索要钱财,消息一传十、十传百,早就传开了。

    京师的物价开始上升,无论是无烟煤,或是声娱场所,哪怕是卖一串糖葫芦,人们也有感受。

    几乎所有人,都是后知后觉,起初不觉得什么,接下来,开始觉得不对劲起来。

    市面上银子太多了,且为了造房子,数不尽的匠人和流民汇聚在新城,这些人开始有了稳固了薪水,他们造混凝土,烧砖,烧瓷砖,还有涂料的作坊,以及数不清的配套作坊,他们也需吃喝,也有衣食住行的需求,比如从前的毛线,以往,都是京里一些殷实的人家去买,毕竟,这玩意价格也不低,至少和底层的百姓无关。

    可现在,不同了,这些脱离了乡间的匠人和苦力,已经无法在如从前那般,男耕女织,要穿衣衫,怎么办,买!十几万人的需求,凭空的出现,毛衣的作坊一看,怎么办,扩建哪,同时,还需招募更多的人手,可毕竟,这需要时间,不是说扩建就扩建的,于是乎,市面上毛线因为大规模的断货,价格……涨了……

    价格一涨,京师的所有人工都在涨,雇佣人手需要更多的银子,不可能你连人饭都吃不饱让你干活,因而,不得不加工钱……

    这通货膨胀,已悄悄的,开始进入各行各业,最后,整个天下,都开始遭受了影响。

    倘使京师的货物,价格比江南高,江南的商贾自会将江南的货物运送至京师贩卖,以图暴利,而江南自然也会出现货物的短缺,于是乎,结果可想而知。

    可这通货膨胀,却是有益的,因为价格暴涨,反而使许多人,牟取到了利益,市面上货物稀缺,自然有人察觉到,原来生产,可以有如此大的利润,一群有真知灼见之人,竟也开始学着别人,尝试着去生产了。

    生产就需更多的人手,招纳乡下的流民,自然也就成了重中之重。

    方继藩却没心思管这京里的各种喧嚣,甚至揣着巨款来京,想要观望房市的老财,方继藩也不在乎,地是姓方和姓朱的,爱抢不抢,你们不抢,我方继藩正好,还留着过年呢。

    他舒服的喝着茶,看着在方家庭院里的孩子们。

    因为天气晴朗,所以便让孩子们在院子里进行户外活动。

    一个个比之从前茁壮和高大了一些的孩子,背着手,伫立。

    可爱的小阿姨取出了地球仪,这地球仪是根据天下舆图制出来的,可以转动。

    小阿姨手里一根小棒子,点着地球仪的一处地方:“这是哪里?”

    众人稀稀拉拉的道:“黄金洲!”

    小阿姨笑吟吟的便又点了一处地方:“这是哪里!”

    “天竺!”孩子们争先恐后。

    “大明在哪里?”

    “在那里!”无数人伸出小手。

    方继藩一口茶水要喷出来,大爷,那里是哪里,侮辱我方继藩智商吗?

    “哪里是京师呢?”小阿姨笑吟吟的样子。

    “我知道,我知道。”方正卿举手。

    方继藩心里感受到了一股安慰,果然,像自己,一样的智商爆表。

    这是啥,这是家族和血脉的传承啊。

    小阿姨笑吟吟的看着方正卿:“现在,就让正卿来告诉我们,京师在哪里。”

    方正卿背着双手,他还穿着开裆裤子,乳牙冒出来,他道:“我知道朱载墨知道。”

    “……”

    小阿姨极有耐心,目光落在朱载墨。

    朱载墨才很大气的起身,到了地球仪面前,指了北京城的位置。



    朱载墨所指的方向,就是京师。

    那小阿姨见了,忙是鼓励:“殿下真是聪明。”

    “这不算什么。”朱载墨皱眉:“京师于整个天下而言,何等的渺小,在这舆图仪上,不过是区区一点而已,可它对于我们而言,又何其之大,这小小的庭院,在京里,也不过一点………所以,姑母和我的母妃,让我们学习这些,是要教我们知道,天地何其大也,所谓的天下,哪怕是如徐经一般,耗尽一生去求索,也未必能到达天涯海角的每一个角落。”

    朱载墨想了想,继续道:“可若是不去见识见识,怎么知道这天底下,有多少天材地宝呢,这便是徐师傅可敬之处。”

    说着,坐回了自己的原位。

    这番话,听着连方继藩,都有些吃惊。

    这家伙,接受能力太强大了。

    若是好好调教,假以时日,怕又是一个妖孽。

    小阿姨也微微一愣,他想不到,朱载墨会发表如此多的议论。

    方继藩咳嗽一声,站起来,朝那小阿姨道:“你且去歇了吧,今日我来教授他们。”

    说着,方继藩到了地球仪面前,坐下:“要去天涯海角,需要什么呢?”

    “需要车马和船。”小家伙们纷纷道。

    方继藩道:“那么谁来告诉我,这船,怎么造,车马从何而来。”

    孩子们都没吭声。

    方正卿又举起手。

    方继藩恨不得解下自己的金腰带来,抽死这个智障玩意。

    可毕竟还是自己生的,要冷静。

    方继藩故意没有看到方正卿。

    方正卿将小手举得更高。

    方继藩便道:“看来是没有人举手了,这样啊,那我来告诉你们好了。我们从先秦甚至更早之前,三皇五帝时,我们的祖先,曾饮毛茹血,于是才有了遂人钻木而取火,神农尝百草,人要徒手,远远不是禽兽的对手,于是,才有了石斧,有了青铜,有了铁戈,有了弓箭,我们驯服了马,方才可日行三百里……有了木牍,才有了周礼,礼教,方才可传遍天下,有了经史典籍。因而,世上万物,都是上天馈赠的礼物,人若是对其不珍惜,便是愚钝无知了。”

    “这舟船和车驾,又何尝不是如此,要造船,先要伐木,伐木便需更锋利的铁斧,斧头从哪里来,需要金铁,金铁想要锻炼,便需用夯土,堆砌出炉子,需要煤炭……所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无穷,其实……不也是这样的道理吗?”

    “远古之时,人们崇尚尝百草和取火,精通水利,以及能炼出百炼精铁的人,这些人,被我们称之为三皇五帝,可当人们生活安定下来,便崇尚礼仪道德了,于是有了周礼,有了诸子百家,又有了圣学。可只凭四书五经,就能治天下吗?我看不尽然,诸子百家,不过是建立在人们学会了治水,知道了如何精工细作,能够熔炼铜铁之后方才衍生而出。”

    “可见,天下的学问,不过是毛发,它们是依附于生产万物这张皮上的。失去了皮,倘若是人们饮毛茹血之时,那么一切的学问,不过是笑话而已。”

    “今日,你们要牢记一件事,学问是会瞬息万变的,我等一切的观念、学问,都随其变化,今日你们所学的东西,在将来,有了更快的马,更快的船之后,或许就变得可笑和无用了。从前我们理学是新学,今日西山的新学,又被人认为是新学,可迟早有一日,这新学,照旧会成为迂腐和无用之物……将来,你们都会是王侯将相,王侯将相,最需掌握的,就是这生产与学问之间的关系,万万不可食古不化。”

    方继藩说了一大通。

    绝大多数孩子,显然是不太懂的。

    可这不妨碍,有一些聪明的孩子,将这些东西牢记。

    诚如方继藩所言,这些人中,定会是天下手握权柄的人,哪怕只是影响几个人,那也足够了。

    方继藩随即道:“明日开始,我会给你们定制军服……”

    所有的孩子都一愣,随即欢呼起来。

    “我希望你们不只是孩子,而是打小,就是一群将士,你们未来,就是大明的护民官,你们要比别人更坚韧,丑话说在前头,你们好日子到头了!”

    方继藩喜欢这些孩子。

    只有一群孩子,才可以无条件接受自己的胡言乱语。

    大明的未来,也在这群孩子们身上。

    之所以会有这个保育院,方继藩只是希望,狠狠的操练他们,在他们接受了集体的生活,接下来,绝不可能会有养尊处优,而是更多的磨砺。

    “好了,今日可以进行的玩耍。”方继藩说罢,便背着手,哼着铡美案中那一句‘驸马爷近前看端详,上写着秦香莲……”

    …………

    次日。

    一件件专门剪裁好的军服发放了下去。

    一人三套,分为了夏装和冬装。

    孩子们一个个喜笑颜开的穿戴了,却显得精神奕奕,除此之外,还有专门的木刀,穿上了靴子。

    甚至,方继藩还为他们定制了勋章,每隔一些日子,都将考核。

    谁的字写得好,将授予勋章,谁射箭好,也可授予。

    可接下来,一切的教学,却开始变得严厉起来。

    大早,便开始拉着他们围着保育院的院子跑步。

    跑步是个体力活,其实最磨砺的,是人的毅力,后世有个叫上山打老虎额的作者为何渣,就是因为没有跑步。

    何况,这个时代,医疗条件有限,哪怕是为了预防疫病,方继藩花了不少心思,即便如此,人不可能没有病的。

    这时代孩子的夭折率不低,而最有效防止疫病的方法,便是强壮其体魄,一个身强体壮的人,哪怕是染病,也比寻常人存活率要高得多。

    孩子们跑了小半时辰,已是累得不成了。

    方继藩却是极其严厉,遇到嗷嗷大哭的孩子,如徐鹏举,自是不理他,饿他一顿,他便老实了。

    此后,才是学习读书写字,读一些诗词,论语也是要读的,其实若非是吃饱了撑着将其奉若圭臬一般,成日摇头晃脑,这四书五经,都可谓是经典读物。

    下午,让孩子们自己动手,喂养鸡鸭,或是做一些绘画。

    傍晚在吃饭之前,则要进行一次操练,请了人,来教授他们学习射箭和刀术,天色晚了,吃过了晚饭,孩子们围成一团,此时已是疲惫不堪,则由小阿姨将他们召集起来,给他们讲一些故事。

    这么日复一日,起初的时候,孩子们闹的厉害。

    不过收拾了一顿之后,便老实了,慢慢习惯,孩子的身体,长高的很快,二十多个孩子,已是熟稔的不能再熟稔,一起同吃同睡,分享着苦难的童年。

    ……

    过了小半月,宫里来了旨意,却是萧敬亲自气喘吁吁来。

    “方都尉,你好。”

    萧敬面带笑容,显然他在宫里,颇为滋润。

    方继藩朝他颔首点头:“何事?”

    “明日就是陛下的诞日了。”萧敬尽力不想去招惹方继藩,虽然方继藩在萧敬的心里,已排上了恶人榜第一名:“陛下对皇孙,甚为想念,所以,明日请方都尉,带皇孙入宫,小住几日。”

    陛下想孙子了。

    这倒是情有可原。

    其实萧敬也怪想念的,当初皇孙在宫里,可是他看着长大的啊。

    他曾看着陛下长大,也曾看着太子渐渐成人,眼看着,就要完成看着皇家祖孙三代长大的成就,却突然,半途杀出了一个程咬金。

    作为一个有荣誉感的太监,萧敬很不能忍受。

    方继藩噢了一声:“知道了。”

    “要不,现在咱便将皇孙接入宫中,可好?”萧敬有些等不及了。

    方继藩却是板着脸:“这可不成,皇孙不能入宫。”

    “什么,什么意思,这是旨意,旨意咱都带来了。”

    方继藩却是凶神恶煞:“这是西山皇家保育院的规矩,每年,只可春节时,归家十日,其他时候,一律不得外出,谁都不可坏了这规矩,哪怕是天子亲来,也绝不容许!”

    “……”萧敬懵了。

    他脸上忍不住浮出怒容:“大……大胆,你怎么敢抗旨,这是陛下的意思,你方继藩胆大包天吗?”

    方继藩笑呵呵的道:“陛下的意思也不成,这是规矩,规矩是死的,不能改。若是陛下要责怪,自然责怪太子便是,这也是太子的意思。你是什么东西,敢在此大呼小叫。”

    一听太子二字,萧敬不做声了,便瞪了方继藩一眼:“你自己去和陛下解释吧。”

    说着,拂袖而去。

    朱厚照在另一边,听到这里发生了吵闹,忙不迭的赶来:“老方,老方,咋了,方才是谁在吵闹。”

    方继藩笑吟吟的看着朱厚照:“是萧公公来过了,他口气大的很。”

    朱厚照不屑于顾的样子:“他来做啥?他算什么东西!别理他。”

    “是的。”方继藩忠厚老实的道:“我也是这样对他说的,让他滚蛋,这是太子殿下的意思。”



    朱厚照乐了,挠挠头,朝方继藩笑道:“想不到,你竟还能未卜先知,老方,你果然不愧是那正一道杂毛道士的师叔……”

    朱厚照的笑容突然刹住:“那萧敬来做什么?他没父皇的旨意,怎么肯来?”

    方继藩叹了口气:“殿下啊,萧敬是来传旨,想将皇孙抱回去的。”

    “你答应了?”朱厚照一愣。

    方继藩正色道:“我当然严词拒绝。”

    朱厚照松口气:“还好,还好。”突的,他脸色微变:“不对哪,你方才说,方才说,是本宫让他滚的。你是这样拒绝的?老方,你……”

    方继藩见朱厚照一脸痛心的样子。

    这一刻,方继藩孔圣人附体,他轻轻的拍了拍朱厚照的肩,语重心长的道:“太子殿下啊,那萧敬传旨来,我方继藩,敢拒绝,拒绝,就是抗旨不尊,是要杀脑袋的。”

    朱厚照脑子有点眩晕。

    敢情你知道要杀脑袋,我朱厚照就活该是吗?

    方继藩叹了口气:“当然,我方继藩为了皇孙,当然无妨,不就是掉个脑袋吗?别人的脑袋掉得,我方继藩的脑袋掉不得?可我细细想来,咱们还得卖房子啊,想想那京杭大道,我若是死了,这京杭大道咋办,太子殿下的地,咋办?我左思右想,我方继藩死不得,我得委曲求全,得苟且的活着,死,多容易哪,可艰难的活着,方才不易,思来想去,也只有太子殿下,才能救一救我了,殿下,你我兄弟,不分彼此,你……不会介意吧。”

    朱厚照明明方才想撵着方继藩痛打一顿,可突然间,却觉得极有道理起来。

    他想了老半天,乐了:“懂了,你抗旨不尊,可能要杀脑袋,可本宫不一样,本宫乃是太子,父皇再如何丧心病狂,他能如何呢?至多,也不过打一顿罢了,本宫皮糙肉厚,你不必担心,这顿打,本宫帮你扛了。”

    方继藩心里想,我其实………真的……一丁点……都不担心。

    反正,你自己作死是挨揍,背个黑锅也是挨揍,好像,也没多少区别。

    可说实话,方继藩还是很喜欢小朱的,小朱是个实在人啊。

    方继藩哈哈一笑,竖起大拇指:“殿下真教人佩服。”

    朱厚照撇撇嘴:“不过,明日就是父皇的生辰,这明日就要挨揍,想着,有点心里发毛。”

    方继藩道:“殿下放心,明日是大喜的日子,且当着这么多人面,陛下也不便发作,若是殿下给陛下拜寿,备了一份好礼,说不准陛下一高兴,龙颜大悦之下,这事,说不准就忘了。”

    朱厚照叹了口气:“本宫送什么礼,他也能挑出刺儿来。”

    “这可未必。”方继藩目光幽幽,看着朱厚照:“礼物,臣已替殿下备好了,到时陛下见了,定会龙颜大悦。”

    “……”朱厚照歪着头:“是吗?”

    …………

    萧敬跪在奉天殿,乖乖的,将方继藩的原话述说了一遍。

    弘治皇帝脸上阴晴不定。

    原本,找到了一个见见自己亲孙的理由,弘治皇帝心情好的不得了。

    可谁知道……兴冲冲的让萧敬去,得到的,却是如此的结果。

    他心里何止是失落,更有几分愤怒。

    这是朕的孙子啊。

    他朱厚照要反了,敢拿孙子来要挟朕吗?

    这么多帐,还没跟朱厚照那小子算呢。

    于是,冷着脸:“这当真是太子说的?”

    “不是。”萧敬可不敢隐瞒弘治皇帝,他是忠奴:“是方继藩说太子殿下说的。”

    这话有点绕口。

    弘治皇帝想了老半天,才疏理了关系:“那么,就是方继藩当真说这是太子当真说的?”

    “这……”萧敬也想了老半天,有点卡壳:“奴婢以为,未必就是方继藩当真说这是太子殿下太真说的,说不定,是他拿太子点在狐假虎威。”

    “哼!”弘治皇帝道:“方继藩,历来是个忠厚老实的人,你是不是对他有什么误解?”

    “不敢,不敢。”萧敬心里叹了口气,倒是很想问,陛下是不是对方继藩那人渣,有什么误解。

    人是有主观印象的。

    正因为有这印象,所以萧敬这个东厂督主,过的很累。就比如东厂的番子,打听到了方继藩某些混账的事,这事儿如实报到了陛下这儿,陛下怎么看待呢,反而不高兴了,这不高兴却是对萧敬发的,三个月前,萧敬就遇到这么个事,奏报送到了案头,陛下却是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萧伴伴,你和方继藩之间,还有仇怨吗?”

    只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差点没把萧敬吓死。

    这不是摆明着,陛下没有疑心方继藩,反而认为,自己是在打击报复吗?

    我萧敬,可是如实禀奏啊。

    以后,萧敬学乖了,哪怕方继藩做了什么狗屁倒灶缺德的事,他也往往会在东厂的奏报中删去。

    因而,陛下现在说这些话,他一点脾气都没有,只得笑着道:“陛下圣明哪。”

    弘治皇帝坐下,却显得惆怅:“朕的孙儿,已有许多日子,不曾见到了,祖孙之爱,本乃寻常之事,可到了天家,却这样的难啊。”

    说着,竟是一脸怅然,吁了口气:“明日太子敢来,朕抽死他。”

    “……”萧敬心里想,太子会记恨自己吗?还是记恨方继藩?

    ………………

    次日一早,朱厚照和方继藩预备启程。

    不只如此,方妃和太康公主,也已坐着车驾,动身了。

    浩浩荡荡的禁卫拱卫着车队而行,方继藩不急着走,他不喜欢跟着一群女人骑着马在那儿走走停停,他的耐心有限。

    等过了半个时辰,方继藩带着孩子们跑了步,方才和朱厚照打马入宫。

    到了大明宫外头,这儿,早有百官穿了新衣,预备朝贺。

    刘健显得很高兴,难得是陛下的寿辰,他作为百官之长,需亲自念诵贺表。

    其他百官,纷纷交头接耳,都在议论着比昨日又涨了五十两的房价。

    一见到杀千刀的方继藩来了。

    众人顿时露出了厌恶之色,天怒人怨,这家伙不去凌迟,真他娘的老天无眼啊。

    可方继藩下了马,阔步行来,众人又都勉强挤出笑容:“方都尉好啊……”

    方继藩没理他们。

    于是,身后又是各种磨牙的声音。

    虽然许多人都觉得这方继藩该杀千刀。

    可真让方继藩杀千刀了,他们又舍不得。

    大家都是会算账的,毕竟都是大明最顶级的人精,哪一个放出去,智商都可吊打在座各位的人物。

    这方继藩若真杀千刀了,这新城……可能就完蛋了。

    咱们可是身家性命都交给你方继藩了,新城完蛋了,大家伙儿,一道给这废墟和方继藩陪葬,到时才真惨呢。

    因而,大家心里是各种的矛盾,有的人最大的娱乐,就是摘一朵花,撕了一个花瓣,嘴里念念有词:“该杀”,又撕一个花瓣:“不该杀。”直到所有花瓣撕下为止。

    午门开了。

    所有人鱼贯入宫。

    朱厚照在最前,刘健巍颤颤的跟在身后,有了上一次,朱厚照背着刘健的经历,使刘健对朱厚照的心情很复杂。

    朱厚照脚步徐徐,忍不住回头看了刘健一眼:“刘师傅,听说你病了呀。”

    刘健一脸怅然和复杂的看了朱厚照一眼:“多谢殿下关照,老臣现在已大体痊愈。”

    “年纪大了,就要爱惜自己的身体。”朱厚照嘱咐。

    “是。”刘健一脸吃了苍蝇一般:“老臣定当谨遵殿下吩咐。”

    朱厚照便昂首阔步,继续前行。

    其实他心里有点虚,不知今日会有什么等待着自己。

    待到了奉天殿。

    弘治皇帝早已升座,左右四顾,见了朱厚照,便是一脸怒容,可随即,勉强将脸绷住。

    众臣站定,拜倒,三呼万岁。

    弘治皇帝挤出了笑容:“好,好,好,诸卿不必多礼,平身吧。”

    众臣起身。

    可抬头一看,虽见陛下面带笑容,却觉得……陛下笑容的背后,似乎隐含着什么。

    弘治皇帝淡淡道:“朕哪,又长了一岁,卿家们争相来拜寿,可是朕……心里,却高兴不起来,朕登极,已有十九年了,十九年了啊,这十九年来,顺上天之景命,绍列祖列宗之帝祚,奄有四海,君临八荒。这些年来,哪一日不是战战兢兢,哪一日不是如履薄冰呢?而今……我大明有了些许的新气象,众臣纷纷都说,此乃中兴之兆,哈……朕心里高兴,却又有不喜。高兴的是,朕这些年,总也算对得起列祖列宗之命,可不喜的却是,朕这辈子啊,劳劳碌碌,却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他叹了口气。

    众臣都觉得奇怪,怎么今日,陛下竟有如此的感叹。

    今日本是高兴的事啊。

    弘治皇帝道:“朕虽为天子,虽未至迟暮之年,可有儿有孙,今日却只朕子来贺,此乃人生大憾,最可气的是,朕命人接皇孙来,竟有人敢抗旨不尊!你们说,朕,能喜的起来吗?”

    “……”朱厚照一脸懵逼。

    当着面说这些,连家丑外扬都忘了,这似乎……是震怒至极吧。



    朱厚照有点后悔了,这个锅,他有点背不动了。

    方继藩也真是。

    自己的儿子,父皇想玩了,就抱来玩一玩嘛,这有啥关系呢?

    他不及多想,二话不说,忙拜倒道:“父皇,请听儿臣解释。”

    弘治皇帝只眯着眼,面上没有表情。

    解释?

    昨日不是说的好好的,让萧敬滚吗?

    众臣有点错愕,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呢。

    这时,却有人道:“陛下,太子不必解释,这些是太子听儿臣的建议,这才赶走了萧敬。”

    站出来的,乃是方继藩。

    到了这个时候,显然方继藩也明白,陛下真的动怒了。

    能让弘治皇帝这等好脾气的人都动怒的,无非是两样东西,一个是“内帑”,一个便是“皇孙”。

    朱厚照心里终于松了口气,也亏得方继藩这个时候站出来。

    果然好兄弟没有白做,总能在紧要时刻出现。

    否则朱厚照虽口里说请父皇容儿臣解释,可实际上,他自己真的没法儿解释。

    弘治皇帝侧目看了方继藩一眼,目露疑惑之色,就等着方继藩接下来的话。

    方继藩道:“陛下,可还记得一句话吗?”

    “陛下说过,若是皇孙教的不好,便唯儿臣是问。”

    这话……有些耳熟。

    说过?

    弘治皇帝下意识的看向萧敬。

    萧敬朝弘治皇帝暗暗点头。

    可很显然这话应该只是一个铺垫。

    弘治皇帝便道:“嗯……卿家想说什么?”

    只见方继藩叹了口气道:“既如此,那么儿臣只好拼了命去教育好太子殿下了。儿臣有七个不成器的门生……”

    许多人开始翻白眼,嘴角抽筋。

    “可无论如何,也算是桃李满天下,现在,儿臣既是教育皇孙,自然得按儿臣的方法来,儿臣在保育院里立下了规矩,规矩很严厉,这是因为,皇孙乃是大明的未来,也是陛下、太皇太后和皇后二位娘娘的心头肉。”

    弘治皇帝一时沉默,若有所思。

    “儿臣岂会不知,陛下与两位娘娘对皇孙的宠爱,正因为宠爱,容易导致溺爱,皇孙这个时候正是养成性子的关键时刻,一旦他认为全天下人都需顺着他,沉浸在陛下和两位娘娘的溺爱之中,儿臣敢问,若是如此,皇孙因此而骄横,儿臣可以不承担这些责任吗?”

    过于溺爱,则会容易骄横……性子出现问题。

    就在这时,弘治皇帝忍不住看了一眼朱厚照。

    朱厚照被弘治皇帝别具深意的目光看得有点懵。

    看我做什么?

    弘治皇帝脸色凝重起来,道:“卿家继续说下去。”

    “皇孙,非陛下一人之孙,乃是天下人寄以厚望的龙孙,所以他的成长,关乎着大明的未来,他乃嫡长孙,儿臣斗胆预言,将来,他势必要克继大统,敢问陛下,一个性子散漫,爱使性子,打小被人所溺爱的人,可以使天下大治吗?”

    这话很大胆,可也很符合方继藩的说话风格,还没毛病。

    弘治皇帝深有感触地幽幽叹了口气,又忍不住的看朱厚照一眼。

    方继藩昂首道:“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这天底下,人人都爱皇孙,这对皇孙,没有好处。”

    “儿臣教谕自己的子弟,既讲究方法,同时最重的也是规矩,不许做的事,儿臣决不允许他们去做;可该做的事,他们若是退后半步,儿臣也绝不允许他们退缩。如此,方能使其勤敏好学,坚韧不拔。今日陛下寿辰,希望皇孙来见,明日太皇太后娘娘大寿,皇孙又来见,再此后,还有皇后娘娘的寿辰,还有太子殿下的生辰,甚至……还会有两宫娘娘思念皇孙成疾,若如此,一年到头,皇孙要回这大明宫多少次?”

    “陛下啊,既然陛下希望皇孙成才,就理当狠下心肠来,既然按照保育院的规矩,不得让皇孙告假,那便坚决不见,否则一次纵容,就会有第二次,会有第三次。到时,还谈什么成才呢?”

    弘治皇帝皱起眉。

    他的确觉得,方继藩的话,不是没有道理的。

    毕竟这厮有七个门生,无数徒孙,这些人,不都耀眼无比吗?

    可作为自己孙子的祖父,他心里,又忍不住有些惆怅。

    于是,他心情复杂的道:“你的话,说的太严重了吧。”

    “并不严重。”方继藩正色道:“这就是儿臣教育自己门生的方法,若是陛下不信,可问欧阳志。”

    欧阳志在班中,听得可谓如痴如醉,等听到恩师念起自己的名字,老半天才反应过来,一脸发懵,茫然的看向自己的恩师。

    当然,弘治皇帝断然不会问欧阳志的,弘治皇帝便只好道:“卿家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既如此,那么……朕便只好忍着,朕既将皇孙托付给你,你安心教导便是。”

    道理,弘治皇帝当然是懂的。

    现实里不就有个实例,他一直都怀疑,朱厚照就是被太皇太后和张皇后惯坏的。

    “只是……”弘治皇帝板起脸来:“朕还是丑话说在前头……”

    “还是不要说的好。”方继藩忙道:“若说听了丑话,儿臣心里会怕怕的,反而不敢对皇孙严厉了,请父皇给儿臣一点盼头,免得让儿臣觉得天家凉薄,伴君如伴虎。”

    “……”许多人的嘴角又犯起了抽筋的毛病。

    这殿上,怕也只有朱厚照和方继藩敢说这样的话了。

    弘治皇帝显然已经有点习惯了,摇摇头,只叹了口气。

    朱厚照这时突然醒悟过来,老方咋三言两语就说服了父皇呢。

    可细细想来,老方虽没有明言,可这……却不是将本宫当做反面教材,这意思难道不是自己已经无药可救了,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两宫娘娘对本宫宠溺太过,要引以为戒吗?

    朱厚照有点不开心了。

    他不喜欢做反面教材。

    弘治皇帝突然笑道:“你方继藩还有害怕的事?真是可笑。不过朕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弘治皇帝说到此,心里不由得感慨,这哪里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啊。朕是没有办法了啊。

    看看太子,若是皇孙也宠溺成这个样子,那就真的要操心一辈子了。

    朕还能多少年啊,操心完了儿子,还要操心孙子吗?

    他凝视着方继藩,沉默了片刻,似乎已有了主意:“那保育院中的孩子,便拜你为师吧,朕绝不干涉!”

    拜……拜师……

    怎么听着,想占我方继藩便宜啊。

    我方继藩的门生,是这么好当的吗?

    也不看看我的生源质量。

    “朕明日便下旨,卿在西山,自行举办拜师仪式,自此之后,这些孩子便入你的门墙了,他们的生死,朕交付给你!”

    弘治皇帝还是识大体的。

    就如当初御赐方继藩御剑一般。

    开明哪。

    方继藩倒是有些不乐意,只是事到临头,却只好道:“儿臣遵旨。不过儿臣还有话说,既然做了儿臣的门生,儿臣就绝不看重他们的门第,不看重他们的出身了,到时,还请勿怪!”

    众臣之中,如英国公张懋和定国公人等,心里却有些感觉拔凉拔凉的。

    陛下您要教育皇孙,让咱们的孙子去受罪做什么,我们的孙子将来至多也就是子承祖业,去祭祀的……不能被方继藩荼毒啊,他们还是孩子啊……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

    不容众臣拒绝。

    此事,便算是定了。

    方继藩却觉得,自己肩头的压力很重,这些孩子,将来若是出了什么事,这账,可都算到自己头上了。

    大爷的,我方继藩……到底有多少个门生来着?

    六加二十几?

    是六个还是七个加二十几……

    欧阳志、王守仁、戚景通、刘文善、江臣、唐寅,还有谁来着?

    哎呀,人太多就容易产生健忘,算了,不去记这笔糊涂账了。

    众臣之中,有为数不少的人忧心忡忡,对此,显然很有看法,尤其是牵涉到自己儿孙的人。

    可此时见陛下沉默下来。

    刘健便出班,开始念诵贺表。

    这洋洋洒洒上千言的贺表念诵完毕。

    弘治皇帝颔首:“有劳刘卿家。”

    此时朱厚照才道:“父皇,儿臣和方继藩早已备下了一份贺礼,恭祝父皇万寿!”

    贺礼……

    弘治皇帝面带笑容:“是吗,难得你们有孝心,却不知是什么贺礼?”

    朱厚照道:“儿臣这便让人送进来。”

    外头,早有宦官接到了暗示,便疾跑着前往午门。

    午门那儿,已经有了预备好了,这贺礼,便赶着入宫。

    弘治皇帝心里倒是颇为期待。

    百官们,也是一头雾水,心里忍不住想,却不知到底是什么礼物。

    这太子殿下和方继藩……最近想来挣了不少银子吧,尤其是方继藩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家伙……他有的是银子……

    却在此时,外头……竟传来了马蹄声。

    徐徐的,有人赶着一辆马车,慢慢的进入了奉天殿。

    可就在这时……

    人群中的欧阳志,在一脸木然之后,突的眸子一张,他好像反应过来了,忍不住低声道:“我……我又有师弟了啊……”



    自然,没有人关注欧阳志。

    也没有人去理会,欧阳志突然之间多了二十多个师弟是啥感觉。

    这些,不重要。

    因为所有人都被这马车所吸引。

    一辆马车,缓缓进来。

    前头的马,显然并不神骏。

    只是后头的马车,四个轮子,却是轻轻松松的越过了门槛。

    坐在前头赶车之人,显得很小心,因为……他有点害怕。

    刘瑾感觉自己的心跳有点快,忘了来进入奉天殿之前,该吃点什么压压惊。

    他害怕!

    可这是太子和自己的干爷让自己做的,他再怕也是别无选择。

    驾着这马车,直接至奉天殿,怎么瞧着,都是在作死,他甚至怀疑,皇帝老子会毫不犹豫的将自己的脑袋削了。

    刘瑾也算是经历无数苦难,世面见的多了。

    死?不怕的!

    可他怕没了脑袋,以后还怎么吃?

    他战战兢兢的,手疾眼快的扳了一个扳机,将马车牢牢的刹住。而后下了马车,啪嗒一下跪地,行五体投地大礼。

    马车……

    这文武百官面面相觑,有点不明所以。

    只是这马车,挺好看的。

    细看之下,精雕细琢,形制和当下的马车有不同。

    车厢很宽阔,最重要的是,因为是四轮马车,所以很长。许多地方还贴了金箔,车厢左右,各有五爪金龙,甚是耀眼。

    马车……四个轮子……

    所有人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需知四轮马车的舒适性,是完爆两轮马车的。

    可问题在于,自秦汉至今,都不曾有四轮马车,相传在南北朝时,侯景曾命人制造四轮甚至是六轮马车,可很快,这玩意就被淘汰了,其根源就在于,这玩意实在不好转弯,要了何用?

    在后世,曾出土的许多车驾,哪怕是天子的车驾,也都为两轮。

    以至于两轮马车的舒适性实在太低,太过颠簸,最终,它们被轿子所取代。

    方继藩记得,在后世曾有无数文人抨击古人们坐轿子,大抵都是说奴性、压迫之类的词儿。

    事实上,这真冤枉了古人。

    以当下的道路条件,再加上两轮马车那奇差的舒适性,用两轮马车来代步,达官贵人们又不是自虐狂,不坐轿子坐啥?

    而要制造四轮马车,其根本的技术难点就在于,车子的转向问题,四只轮子恰好固定死了车子的方向,以至于不能转向自如,这马车造出来,总不能一直走直线,对吧?

    因而渐渐的,马车被达官贵人们无情的淘汰,他们不喜欢这玩意,甚至到了当下,人们甚至认为,马车只能载重货物,或是较为殷实的人家代步。

    至于贵人们自己,这马车是万万不坐的,丢人。

    可现在,方继藩居然让人弄了一个马车来,这马车上,竟还雕了五爪金龙,这……啥意思来着?

    “方继藩,这是何物?”

    倒是刘健有点急了。

    这太子和方继藩找死吗?

    虽古时有汉天子乘马车的记录,可此后,天子几乎都乘舆,所谓的舆,其实就是装饰更豪华的轿子,堂堂九五之尊,自然不可乘车。

    陛下寿辰,你送马车,这不是开玩笑嘛?

    朱厚照却是笑嘻嘻的看着刘健。

    而方继藩同样也是微笑,道:“刘公,此乃马车,专门为陛下所制。陛下,儿臣一直在想,陛下出行代步,甚为辛苦,就说这大明宫吧,陛下出入各殿,也甚是辛苦,所以儿臣与太子殿下绞尽脑汁,制此龙车,进献陛下。”

    两班的大臣,几乎要炸了。

    我们高等人,都坐轿子的啊。

    你啥意思?

    刘健苦笑,算了,老夫不管了。

    有人出来道:“方都尉,这是什么意思,陛下既有步舆,何须马车?”

    方继藩笑吟吟道:“不不不,这不是马车,此乃龙车,比较高级,请不要有牵强附会。”

    再高级,不也是马车?

    弘治皇帝有点无言。

    他倒是宽厚。

    已开始能渐渐跟上方继藩的各种奇思妙想了。

    反正都是礼,收就收吧。

    可大臣们却有点不太乐意。

    连沈文都忍不住为自己的亲家担心了,道:“方继藩,陛下乃千金之躯……”

    方继藩却道:“自古以来,天子便坐车,周礼之中怎么说的,天子驾六马,诸侯驾四,可见历来,天子便是乘车的,诸公饱读经史,会不知道?我方继藩,是圣人门下,读的是四书五经,圣人一直说,要坚持礼制,这是孔圣人说的,不是我说的,可现在,诸位都是公卿,却摒弃礼法,这是什么道理?”

    沈文是翰林大学士,觉得方继藩拿这周礼来说话,有些好笑。

    你方继藩也配跟老夫讨论这个,你信不信,老夫闭着眼睛都能掐死你?

    不过……这方继藩说的倒是对的,自周天子至汉天子时期,天子还真是驾车的。

    弘治皇帝面带微笑,可心里却不以为然,你方继藩这就有点抬杠了,马车那玩意,多不舒服,朕老了,才不跟着你瞎折腾呢。

    这车,你爱送就送吧,总归是心意,送了,朕收入内库就是了。

    方继藩自然不可能被人堵得无话可说,他理直气壮地道:“这马车乃是无数能工巧匠制作而成,花费了纹银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两,是太子殿下和我方继藩的孝心,怎么,陛下过寿辰,我还不能送礼?”

    “……”

    其他的话……弘治皇帝统统的没有听见,只听见那一串字数……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两……

    卧槽……这玩意,这么值钱。

    糟踏啊,糟踏啊,直接送银子不好嘛?

    你们就这么浪费银子的?

    弘治皇帝的心……都疼了。

    这么贵,就收入内库蒙尘?

    只见方继藩上前,指着这马车的车厢道:“你看,这上头统统贴了一层金箔,而车厢的箱体,用的是最上等的木料打制,还有这,瞧见没有,这轮子,轮子上头用的乃是橡胶,橡胶你们知道是什么吗?当今天下,绝无仅有,乃是用珍贵的树苗,快马送去交趾移植,最终使其树长成之后,从树上提取而出,你们知道,这又价值多少吗?”

    “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两,这还是少的,还没有算上人工,七十多个最精巧的匠人,两个多月,单单给他们薪俸,就是上万两,这才搜肠刮肚,花费了无数的精力制出来的。这些,不是银子?”

    “……”

    群臣顿时议论纷纷起来,却大多透着质疑之色。近十万两,这方继藩十之八九又在胡说八道吧。

    说来说去,还只是一辆马车而已。

    可弘治皇帝却是一脸无言之状,十万两,还没算人工……

    他下意识的盯着方继藩的额头,似乎在方继藩的额头上,隐隐的看到那上头刻着‘败家子’三大字。

    恨哪。

    有这么多银子,做点啥不好。

    可他更气的竟是,你朱厚照跟着凑什么热闹,人家方继藩有银子,可你一样吗?你……这是啥,你这是‘狗都不如的败家子’。

    众臣哗然了。

    人就是如此。

    什么叫高级呢。

    高级就是贵啊。

    你若是不贵,你都不好意思说自己的东西比较高级?

    十万两银子,足够建起五亩地的豪宅了。这还是现银呢,若是用来付首付,能买二十五,是那种靠着皇城根,边上有西山蒙学院以及西山医学分院的那种。

    众臣也算是对方继藩深痛恶觉了。

    原来我们将银子送你方继藩,你就折腾这个?

    仔细一想,不对味呀……

    这方继藩不是冤大头,冤大头是自己啊。

    如此一来,大家的心里竟是不免开始堵得慌了。

    难受!

    可方继藩和朱厚照却是一副乐不可支的样子。

    高兴的不得了。

    跟整个奉天殿,怨念冲天,甚是骇人的氛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朱厚照更是没心没肺的笑嘻嘻道:“父皇,此车就是专门为父皇打制的,还请父皇屈尊试一试。”

    “是啊,是啊,陛下,这是儿臣们的一点心意,陛下一定要试一试,此车,儿臣敢打赌,比那步舆,舒适十倍。”

    “……”

    弘治皇帝想拍死这两个家伙,朕今日过寿,你们让朕乘车去四处溜达。

    像话吗?

    可是……

    不试……心在淌血。

    自己省吃俭用了一辈子,想当初,就因为看了内帑的开支,觉得宫里的用度开销太大,两天里不休不眠,对着账目一个个的算,总算将开支砍了个七七八八,每年省下了内帑支出六七万两,就这……弘治皇帝还甚是得意,觉得自己省钱了呢。

    可现在……

    弘治皇帝板着脸。

    十万两银子……就这么抛去水里。

    不成……得坐一坐,哪怕是颠簸而死,也得试一试。

    这不是礼法的事,弘治皇帝才不管周礼是什么。这是银子的事啊。

    诸臣有些担心,有人不禁道:“陛下,这马非人,难免失控,臣只恐……”

    方继藩乐呵呵的道:“放心,这是蒙古马,它们体型矮小,生的是挫了一点,可吃苦耐劳,没什么脾气,和我一样,都是老实本分的。”

    “……”许多大臣的嘴角由明显的犯抽筋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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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奉天殿里,陷入了沉默。

    弘治皇帝按捺住一颗心疼银子的心,幽幽叹了口气,抚案道:“这……既是太子和方继藩的一番心意,朕若是不试一试,岂不是寒了他们的心。”

    话是这样说的,可眼睛鼓着,还是忍不住瞪了这两个败家子一眼。

    他很想不吐不快,直接给点银子,朕更开心。

    弘治皇帝这才继续道:“既如此,朕就试一试?”

    “对,试一试,试一试,孙子,驾车!”

    一听孙子,刘瑾顿时二话不说,牵着马转了头,出了这奉天殿,接着驻马等待。

    群臣心里各种叹息,却是无言。

    这是陛下的私事,似乎也不好干涉,再说这马车是送陛下的寿礼,他们也不能让陛下丢了。

    方继藩笑脸迎人的道:“陛下,这马车可能比较快一些,您在车里,不必担心。”

    “……”

    这话怎么听怎么怪。

    弘治皇帝身子一顿,突然有一种上了贼船的感觉。

    可到如今,他还能说什么,只是微笑道:“朕乃天子,受命于天,自有上天庇佑。”

    可百官们的胸襟显然没有弘治皇帝的广阔啊,他们的邪火,又要上来了。

    最近因为房子的事,大家脾气都有点暴躁。

    买了房的,忧心着这房子的涨跌。还没买的,更是一面筹措银子,一面担心着等自己银子筹措到了,却又买不起了。

    弘治皇帝已经徐徐出了奉天殿,众人只好呼啦啦的跟了去,萧敬显得很紧张,脸都是惨然的。

    陛下乃是千金之躯啊。

    这坐车……会不会不像话?

    这显然是无数人心头的疑惑。

    朱厚照却是眼中放光,带着一张笑脸,亲自搀扶着弘治皇帝,刘瑾已站的笔直,打开了车厢门。

    他几乎无法呼吸了,好紧张,可接着又开始后悔了,为啥……没有事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才来,吃饱了起码把害怕压下一点吧。

    弘治皇帝则是站在车门口的时候左右四顾了一眼,道:“欧阳卿家……”

    人群之中,静默了片刻,欧阳志才上前道:“臣在。”

    弘治皇帝不喜欢体验新的东西,若非是因为十万两,理都不想理,可他透过车门,一看这车中甚为宽敞,便招呼了一声欧阳志。

    对于欧阳志,弘治皇帝有一种出自本能的信任。

    欧阳志噢了一声,而后,弘治皇帝入车,欧阳志尾随而入。

    这车厢如外面所见的那般,很宽敞。

    毕竟是四轮,这宽为半丈,长约一丈,放在后世,便是大抵五个平方米的空间里,往最里一看,是一个大沙发。

    这玩意很敦实,下头都塞满了棉花,外头蒙了一层皮革,皮革上还有细纹,宽大的沙发,显得很气派。

    弘治皇帝一坐,整个人便陷了进去,可是……这坐姿……舒服。

    这感受,比龙椅要舒服多了,竟还可以翘着脚。在沙发的一角,是个可活动的板子,只需轻轻一拉,就等于多了一个茶几,两侧是车窗,用的是多层玻璃,几乎隔绝了外头的噪音。

    把车窗的窗帘一拉,弘治皇帝便可看到外头熙熙攘攘显得紧张的百官。

    可这么坐着,瞭望车窗外的风景,那真是好极了。

    弘治皇帝后背靠着靠枕,嗯……这是什么玩意,以后在寝殿里也要弄一副,舒服啊。

    而在大沙发的对面,则是两个并排的小沙发,正好和大沙发相对,那里的空间,就显得局促的多。

    欧阳志弓着身,也跟着进来,弘治皇帝点了点:“卿家也坐下。”

    弘治皇帝这时才明白了这对面小沙发的功能。

    这是在自己坐车时,若有什么事需要交代,或是需要在车中办公,完全可以让自己靠在沙发上看着奏疏,而这坐在小沙发里的人,则可以随时提供建议,甚至负责记录。

    这完全是办公神器啊!

    对弘治皇帝而言,单凭这个,就比得上任何交通工具了。他是一个勤政皇帝,一直恨不得自己可以分身,在任何时候都可处置政务。

    欧阳志便在对面的小沙发里坐下,显得有些拘谨,左右看了看,因为拉开了车帘,内里的采光极好,当然,这窗帘也可以随时合上,因为在这车厢里,还挂着一个马灯,用以车内照明。

    这车厢四壁,都蒙了好几层皮革,摸了摸,很柔软,这种皮革填充物,哪怕是发生了碰撞,也可对人进行一定的保护。

    当然,最紧要的还是气派,处处显现着高级的味道。

    在弘治皇帝手边还有一根线,自车顶垂下来,弘治皇帝一脸好奇,不由道:“此线何用?”

    方继藩笑吟吟的站在车门口,车门还没关呢。

    方继藩耐心解释道:“此线连接着车前的马夫这儿,这车厢里是封闭的,陛下在车里谈什么,只要不是大喊大叫,外头的人都听不见,可陛下要让马夫停止或者加快马速,又或者是有什么其他需求,只需扯一扯这线,而在车厢外头的铃铛便会响起,车夫便知殿下的心意了。

    弘治皇帝的心头顿时乐了:“你啊,还真是心思多。”

    方继藩正色道:“儿臣多谢陛下夸奖。”

    弘治皇帝看着这个新奇的马车,忍不住翘起了脚。

    说实话,他历来推崇的是皇帝该当端庄,要坐有坐相,站有站相。

    可是在这车的沙发里坐着,整个人深陷其中,说不出的舒服,还是这么翘着脚最是舒服,而且……这般坐着,看着玻璃窗外的景色,竟有几分睥睨天下之感。

    弘治皇帝感慨道:“此车……若是不动,倒是极好的。”

    他甚至生出一个念头,索性将这车搬回乾宁宫去吧,乏了,就在这坐坐,这不失为一个作用,总比在内库蒙尘的好,毕竟……十万两银子呢!

    方继藩自然听出了弘治皇帝话里的意味,脸都拉下来了。

    立即车门一关,朝刘瑾道:“孙子,出发。”

    坐在车厢前突出的席位上,刘瑾依旧有些紧张,捏着马鞭子,双手扯着缰绳,也不敢用鞭子抽打马,只驾了一声,马便懒洋洋的动了。

    走的很慢。

    车轱辘开始缓缓转动。

    这四个车轮的橡胶与地面上的沥青路贴合一起,发出细不可闻,微微的沙沙声。

    可这声音在车厢里,是完全听不到的。

    弘治皇帝看着车窗,车窗外的景物开始移动了。

    只是……

    自己在沙发里……竟是……竟是……一丁点都感受不到移动的感觉。

    这……

    哪怕是步舆,还是会晃晃悠悠呢。

    可是……

    这车……明明在动啊。

    弘治皇帝吃惊,骇然的看着欧阳志。

    欧阳志似乎更加没有反应这马车在动。

    一群大臣,则小跑着追着马车。

    他们是担心死了。

    却又不知陛下在车内的情况。

    反而是朱厚照和方继藩两个人乐不可支起来。只见方继藩大吼:“孙子,左转!”

    这是……还可以转?

    四轮马车,可以转的吗?

    刘瑾立即将马绳子一扯,这老实忠厚如方继藩一般的蒙古马只轻轻打了个响鼻,便开始朝左拨头,继续前行。

    而这后头的马车车厢,下头的四个轮子,竟是平缓的开始转动。

    “真可以转啊。”有人惊呼。

    甚至在转动之时,弘治皇帝几乎也没有什么感觉。

    只是当他看着外头的景物,方才发现,噢,原来左转了,这是去哪儿?

    弘治皇帝坐在车厢里,依旧是以最悠闲的姿态坐着,很惬意,正因为这股子惬意,才给了他几分能静静欣赏车窗外的好心情。

    这马车……倒是极有意思。

    弘治皇帝笑吟吟的想着。

    …………

    “转了,转了。”外头的人骇然的叫着。

    一群大臣,索性老骨头都不要了,拼命的跟着马车奔跑,个个气喘吁吁,生怕这马车离开了他们的视线。

    担心啊,陛下乃是千金之体,可别出事了才好。

    当他们看到马车转向时,四个轮子仿佛自己会动似的,很平顺,却干脆利落。

    许多人都有些瞠目结舌。

    东方的科技树,点的有点歪。

    虽然老祖宗们曾有过无数了不起的科技成就,最出众的,当属四大发明了,须知这四大发明,乃是大航海和工业革命的基础。

    可在这马车上头,却停滞了上千年。

    四轮马车不能转弯,自然也就被人放弃,代之以轿子。

    而想要制造四轮马车,其中最紧要的,是一个车辆最原始的底盘系统。

    方继藩……折腾出来的,就是底盘。

    论起车辆的宽敞和舒适性,以及其他方面的比较,马车按理来说,都是秒杀轿子的。

    可这一切的前提却是马车必须是四轮。

    方继藩在车辆的底盘里,装了两个较为原始的结构,一个是车辆避震器,说穿了,就是在底盘上加上一点东西作为缓冲,过滤掉震动。而另一样东西,则是车辆的四轮转向系统,说实话,方继藩不喜欢拿新概念去收割韭菜,倘若这个世上有韭菜的话,方继藩完全可以给这底盘取一个名儿,叫做‘双底盘滤震转向系统’。



    马车在沥青路上,徐徐而走,很快便要出大明宫了,远处,大明门已经遥遥在望。

    守卫在此的禁卫有些吃惊,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人总是在适应中平复心态的,刘瑾开始胆子大了,驾驶马车的速度也大了许多。

    可这大车行走在平滑的路上,几乎没有发出太多的声音。

    且那填充了橡胶的车轮,滚动在路面,再加上底盘的滤震,甚至连弘治皇帝所坐的沙发也是功不可没,这三样条件相加一起,马车如履平地,哪怕是车中的小茶几,茶几上有一个凹陷的圆孔,正好可以放茶盏,茶盏卡在这圆孔内,几乎没有什么震动。

    弘治皇帝看着窗外的景物,只觉得自己在移动,且移动开始加快了。

    他忍不住道:“这是要出宫吗?也好……”

    弘治皇帝微笑着道:“出宫看看也好,这些日子都在大明宫,还没有仔细看看这新家呢。”

    此时,他突然觉得这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两银子花的……也未必是完全不值。

    可后头的大臣们就感觉不良好了,几乎要断了气。

    出宫?

    要出宫了啊!

    刘健觉得自己要疯了,看着那马车快要脱离自己的视线了,立即焦急的大叫:“追,给老夫追,追到天涯海角也不能停。”

    “哎呀,我的腰,我的腰,我的老腰。”有人搀住自己的腰,发出诶哟诶哟的声音。

    有人看着那搀腰的家伙,忍不住露出同情之色,看着也不老嘛,腰就这么不堪了,是不是该割了?

    方继藩和朱厚照年轻,体力好,跑在最前。

    跟后头的一班边叫苦边气喘吁吁的大臣相比,他们是高兴的不得了。

    朱厚照脸不红气不喘的蜷着手道:“快,再快一点,该死的刘瑾,快一点。”

    刘瑾大声道:“奴婢不敢哪,不敢哪。”

    方继藩在后头,忍不住道:“孙子,听太子殿下的话。”

    要的就是快。

    不然咋叫马车呢!

    反正是太子殿下的意思。

    再者说了,方继藩早已进行了反复的试验,陛下并非是小白鼠。

    九万多两银子,是真的花出去了的。

    当然,这包括了研制的费用。

    若是将来多造一些,将研制的费用均摊出去,价格就低了。

    现在,既然这马车摆出来了,方继藩需要向陛下展现这土豪马车强大的性能。

    刘瑾一听方继藩的吩咐,才噢了一声,随即扬起了鞭子,啪!

    鞭子在马上狠狠一抽。

    马打着响鼻,似是吃痛了,顿时发出了嘶鸣,接着开始疾奔。

    而此时,出了大明宫的方继藩和朱厚照二人已翻身骑上了马,风驰电掣一般疾奔着追上前。

    车轱辘还是不断的转动,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惯性开始出现。

    而蒙古马的耐力在这个时候也展现得淋漓尽致。

    弘治皇帝突的感觉沙发上,终于微微的开始有了一丝颠簸了。

    不过这颠簸依然比较细微,倒是车厢里有了些震动。

    当然,这都是细节,无关紧要。

    可怕的是,那窗外的景物,开始飞速的倒退起来。

    弘治皇帝倒吸一口凉气。

    脸都黑了。

    他忍不住道:“怎么这么快,欧阳卿家,你感觉到了吗?”

    弘治皇帝色变。

    可欧阳志,还是一脸木然的样子。

    没啥反应。

    等他反应过来,忍不住感慨:“好快啊。”

    是啊,好快啊。

    他也想表现出一点吃惊,可是后知后觉的他,突然发现好像没什么可吃惊的。

    因为最震撼人心的时刻已经过去了呀。

    现在不是什么事都没有吗?

    所以,他脸上依旧是镇定自若。

    弘治皇帝也是服了,这份气魄,连他也自叹不如。

    那景物不断的掠过,虽在车上感受不深,可眼睛却没有在骗人,那景物一晃而过,快,太快了。

    弘治皇帝没来由的有些紧张。

    这该死的车夫,找死吗?

    倒是这个时候,弘治皇帝想起了一个东西。

    对了,该拉线。

    又不对,该让他停车才是。

    可是……

    该怎么拉来着,方继藩没教过啊。

    该死!

    弘治皇帝下意识的,手摸到了车壁上的一个扶手上。

    这里正好有个扶手,似乎是专门为此而设计的,很人性化。

    手这么死死握住了这玩意,居然心开始定了下来。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方继藩和朱厚照二人风驰电掣的骑马,总算追了上来,两匹马一左一右的夹着马车,马车在沥青路上,飞快的奔驰。

    早已将身后的众臣甩得远远的。

    “陛下!你还好嘛?”

    方继藩朝着车里的弘治皇帝大吼。

    这车厢密闭性还不错。

    所以,外头的声音,只隐隐约约的。

    我好你大爷!

    弘治皇帝忍不住想骂人。

    他清清嗓子,道:“车慢一些。”

    可是……

    除非像方继藩那般歇斯底里大吼,且不说这车子密封,就算没有密封,方继藩的马极快,他的两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想来,方继藩也是听不见的。

    朱厚照不断的努力想贴着玻璃,给车里弘治皇帝做鬼脸,他腮帮子被大风鼓的满满的,一副蜡笔小新的既视感。

    “父皇,快不快!”朱厚照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欢快!

    弘治皇帝深呼吸,其实……慢慢的习惯了这个速度,似乎……竟渐渐的也不担心起来。

    尤其是坐在自己对面的欧阳志,他的镇定,给了弘治皇帝极深的安慰,有让人安心的效果。

    刘瑾坐在车前,被风吹的厉害,他忍不住大叫:“殿下,殿下……干爷,干爷,前头是断头路了……是断头路了,要不要停车。”

    这新城的道路,许多地方还未连接起来,有的路只修了一半,这前头果然是断头路,沥青路的尽头,便是崎岖的土路,上头满是碎石,凹凸不平。

    方继藩却是大叫:“慢一点,碾过去!”

    刘瑾很听话的道:“碾过去,噢,那就碾过去!”

    朱厚照兴奋的大叫:“冲啊!”

    冲……

    刘瑾有点懵了,也不知该听谁的。

    太子大还是自己爷爷大?

    这是一个哲学问题,以刘瑾的智商,似乎有点难想明白。于是乎,脑袋有点卡壳,就在这一恍惚的功夫,蒙古马已经直接踏入了土路,因为这土路和沥青路之间有些落差,车厢四轮狠狠碾过去,竟是微微有点颠起。

    哐!

    车轮坚实依旧的着地。

    悲剧啊……

    方继藩高兴不起来了,甚至连脸都绿了,卧槽……我明明说的是放慢速度,这啥意思,这怪我吗?

    方继藩一面对着车厢中惊魂未定的弘治皇帝隔着玻璃,露出委屈之色,一面策马与马车并驱。

    方继藩朝着弘治皇帝大吼:“陛下,儿臣是无辜的啊,这和儿臣一点关系都没有!”

    弘治皇帝感觉车厢颤动。

    不过……他身子躺在沙发上,巨大的震动,经过了车轮上的橡胶过滤之后,再经过底盘的过滤,最后到了沙发上,也不过是一颤,可这沙发本就柔软,反而这一股子巨大的震动,到了弘治皇帝这里,便几乎没有太多的震动了。

    可即便如此,弘治皇帝脸还是不好看了。

    胡闹!

    对面的欧阳志依旧处变不惊,只一脸茫然。

    车轮开始在这泥石路上飞驰,四个车轮,依旧还是飞快的转动。

    朱厚照已是兴起,刺激啊,太开心了,他要和父皇赛跑,绝不能让自己落后于人。

    于是他一边策马,一面大叫:“刘伴伴,左转,左转!”

    方继藩吓着了。

    难怪早上起来,右眼老跳,就知道要出事。

    你大爷的朱厚照,你过火了啊。

    方继藩立即道:“孙子……孙子…”

    车子已是左转。

    刘瑾已是渐渐的越来越熟稔了,这马车很好操纵,方才还真跑出了一点感觉。

    反正……他想明白了,听太子殿下的。

    呼呼……

    马车开始朝着泥地奔驰……

    车窗外,所有的景物飞快的掠过。

    弘治皇帝惊魂未定,坐在沙发上,开始有点颠簸了,不过这颠簸还算舒服的。

    方继藩在另一边,一边骑马,一边对着车窗内的弘治皇帝做手势。

    弘治皇帝冷着脸看了他一眼,然后直接拉了窗帘,不想看到你!

    朱厚照则在这个时候,野性彻底的爆发了,一马当先,追上了马车,大叫道:“刘伴伴,你追不上本宫,本宫就打死你!”

    刘瑾吓尿了,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现在遇到了囚徒困境,似乎无论做任何选择,要嘛是被陛下砍死,要不被殿下砍死。

    内心挣扎了一下,他手中挥舞着马鞭,发出豪迈的大吼:“驾……”

    方继藩气喘吁吁的,已跑不动了,停了马,只眼睁睁的看着朱厚照和马车快速的远去。

    真他N的刺激啊。

    方继藩决定原路返回。

    这是他们父子的事,自己还是赶紧开溜,千万别掺和。跟了过去,说不准就成了同谋。

    最好连这马车都不要说是他造的,嗯……是那些该死的匠人们造出来的。

    自己和马车有什么关联呢?

    没有,绝对没有,至多只是自己善良的被人所蒙骗,被人冠名,其他的,都和自己一根毛的关系都没有。



    方继藩打马回去。

    走了老半天,才看到浩浩荡荡的百官们追了过来,人群乌压压的,一群人脸色煞白,一个个快要断气样子,却是急的如热锅蚂蚁。

    他们担心陛下呀!

    可那马车和太子殿下,连个影都没看到。

    这时,见方继藩打马回来。

    “方继藩,陛下呢?”

    刘健一口气提起来,大喝。

    方继藩下马,气喘吁吁:“往京师方向去了,诸公,太子殿下进献的这个马车有点危险啊,跑的这样快,我都追不上了,看来太子殿下的性子还是有些不稳妥,他进献什么不好,非要献车,等他回来,我们一道儿弹劾他。”

    “……”

    这话说的,良心不痛?

    一双双如狼似虎的眼睛直直的瞪着方继藩。

    很渗人。

    方继藩觉得自己的呼吸都要停止了。

    这样看我干啥,搞得好像我方继藩是同谋一样。

    方继藩人畜无害的模样,咧嘴憨厚一笑。

    那谢迁脾气比较火爆,气呼呼的道:“什么太子殿下进献,方才真真切切听你说的是你与太子殿下一道献的贺礼。”

    方继藩一眨眼,有吗?

    “……”方继藩立即道:“这什么话,是不是听错了,可不要乱冤枉人。”

    “我们都听见了!”

    “老夫也听见了。”

    “你还想抵赖不成。”

    “出了事,杀你方继藩祭天!”

    众人七嘴八舌的大叫,气的快要呕血了。

    陛下那马车,怕是追不上了。

    这叫个什么事啊,好端端的过个寿,陛下这寿星……没了。

    好吧,众怒了……

    只见方继藩抱着自己脑袋:“诶呀呀,诶呀呀,突然脑壳疼,看来脑疾要犯了……”

    可那一双双渗人的眼睛,依旧瞪的大大的,还是盯着方继藩不肯松懈。

    这是何等可怕的眼神啊。

    真要杀人祭天!

    方继藩悲哀的想,这连脑壳疼都没了作用,看来……这一次,是真的要被朱厚照那厮害死了。

    这么美好的寿礼,可千算万算,就没算到太子殿下放飞自我啊。

    方继藩便苦着脸,心里说,别喊打喊杀嘛,杀我祭天做什么,我还是孩……,不,我下头还有个方正卿,他还小,只是个孩子啊。若他没了爹,该有多伤心,还有没有同情心了。

    众人还是更在乎陛下的安危的,已经七嘴八舌的议论,有人建议立即派出骁骑前去京师方向寻访,大家是追不动了,就在此等,这京师和大明宫,大家坐轿子,需四个时辰往返,嗯……等这四个时辰,无论如何也要见到陛下平安无恙才好。

    此时,所有人都累得要命,有人甚至连形象都不顾,直接坐在了路肩上。

    刘健鼓着眼睛只盯着方继藩,让方继藩心里有点发毛。

    方继藩自知理亏,乖乖的到一处角落。

    这众臣还在那七嘴八舌:“太可怕了,这陛下身边也没有护卫,若是出了岔子,我等万死莫恕。”

    “陛下会不会没有回京……要不要派人四处寻访一下。”

    “落在太子殿下手里,我总觉得不放心啊,不会真的出事吧,诶呀……”

    “天哪……怎么就没有一日好日子过,总有操不完的心……”

    ………………

    而这个时候,弘治皇帝正稳稳的坐在马车里,他闭上了眼睛,却渐渐的发现,只要不看外头的景色,车厢里虽微微颠簸,可坐在这沙发上,却也没有什么吓人的。

    于是他便索性拉了车帘。

    看着外面飞速而过的景物,除了略有惊吓,心里多了一股子想要杀人的冲动。

    先杀谁呢?

    哪一个顺手一点?

    心里有无数的念头奔过。

    收回了目光,在这幽闭的车厢里,弘治皇帝抬眼看到了欧阳志。

    欧阳志面色从容淡定,不为任何外界的干扰所动。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道:“欧阳卿家,你有一个成日不想活的恩师,朕有一个恨不得打死的儿子啊。”

    欧阳志沉默了片刻:“陛下,可以尝试着不要出声,静静的感受。”

    “……”

    欧阳志继续道:“陛下,其实臣的恩师是非常人,非常人自当行非常事,他有时是古怪,臣作为他的学生,永远都猜不透他,这才是恩师的厉害之处啊,所以请陛下不要责怪恩师,恩师毕竟还年轻,有时也有不懂事的地方。”

    弘治皇帝却道:“那你可曾有不懂事的时候吗?”

    欧阳志想了很久,摇了摇头。

    弘治皇帝忍不住道:“朕也没有不懂事的时候,哪怕朕还是孩子的时候,也是行礼如仪,也绝非他们这般胡闹的。”

    欧阳志便沉默了。

    就在这时候,天知道是不是那车轮子是否快速的碾过了一个大石,车子几乎凌空低飞。

    好在四轮马车的稳定性极好,在外头,哐当一下,便又四轮着地,继续碾过了泥路。

    弘治皇帝觉得自己的心提了起来,又重重的落地,身子在沙发上轻轻的晃了晃。

    不得不说,即便如此巨大的震动,坐在车里,其实只要内心强大一些,不考虑翻车的可能,还是挺舒服的。

    好吧,弘治皇帝……终于觉得自己开始特么的习惯了。

    他的心情还是有点糟,铁青着脸,索性靠在了沙发上,心里冒出无数个念头。

    而后……

    竟是生生睡了过去。

    …………

    无数人在断头路这儿焦灼的等待,个个忧心忡忡。

    有人忍不住昂首,看那钟楼的大钟,时间还早。

    可是……陛下依旧没有音讯。

    等待的时间总是缓慢的,人们在焦灼中渡过了一分一秒。

    方继藩站在路肩上,谁都没有理。

    事实上,主要是没有人愿意搭理他。

    说实话,这令方继藩觉得自己挺寂寞的。

    为何自己混到这个地步呢。

    还是因为朱厚照那个可恨的家伙啊!

    这厮就天生的一个坑货啊。

    好好的事,都要被他玩成坏事。

    “来了。”

    突然,人群之中发出了一声惊呼。

    方继藩连忙看去。

    只见在那泥路的尽头,居然……当真看到了人。

    不,准确的来说,是朱厚照骑着马在前,后头跟随着一辆马车在狂奔。

    “……”

    朱厚照朝着前头的人群道:“让开,都让开,不想死的都赶紧让去,会撞死人的。”

    “………”

    显然朱厚照不会想到的是,在这里,真的很多人想被撞死。

    不如死了干净,总比活着被折腾得生不如死的好!

    一个个人,面如死灰,恶狠狠的看着朱厚照。

    朱厚照身体倍儿好,可也顶不住策马了那么久,已经累的快趴下了,连坐下的马也是有些吃不消了。

    朱厚照拉住了马,翻身下马,而那马车,开始不断的在制动,终于徐徐的停下。

    一个时辰还差一刻钟。

    嗯,换算下来,就是一个半小时。

    看来,这定不是去京师了,若是去京师往返,这样的道路,坐轿子往返是四个时辰八个小时,想来太子和陛下只在附近兜了一圈吧。

    好吧,还是陛下龙体重要。

    于是满心担忧的众人,纷纷的涌至车旁。

    刘瑾战战兢兢,面如土色,他似乎明白了什么,现在他更后悔了。

    真的应当吃饱了来的啊,现在好了,可能要做一个饿死鬼。

    他内心怕得要死,但还是跳下了车,打开了车门。

    先从车里出来的是欧阳志,下了车,他朝着里头道:“陛下,到了。”

    弘治皇帝这才徐徐下车,接着被欧阳志搀扶住,等他落地的时候,突然觉得双腿轻飘飘的,仿佛……这地上显得有些不太真实。

    他左右四顾,方继藩不知哪里去了,朱厚照也躲在人群最后。

    刘健等人,总算感觉一颗悬着的心找回了点落地的感觉,个个露出了无限关怀之色。

    刘健等人纷纷拜倒道:“陛下……可安好嘛?”

    弘治皇帝憋着脸,想说点啥。

    可当着诸臣的面,他还能说什么。

    沉默了很久,弘治皇帝只是一叹道:“尚可。”

    尚可的意思就是还好,朕还活着,大家不要担心,没啥事。

    所有人都长舒了一口气。

    刘健叹道:“幸好陛下回来的及时,若是如方继藩所言,陛下当真去了京师,臣等可就急死了……”

    弘治皇帝一脸诧异道:“朕……确实去了京师啊。”

    “……”

    所有人一愣。

    这……怎么可能。

    往返就三刻?

    要知道,平日咱们往返可是要四个时辰啊。

    这时间上,竟缩短了近五倍,这几乎是快马的速度了。

    弘治皇帝似乎还有点没反应过来,他抬眸,下意识的看了一眼钟塔。

    可看了时间,竟也吓住了。

    其实在路上,弘治皇帝觉得时间过的很慢。

    废话,任何人若是受了点惊吓,都会觉得时间很漫长的好吧!

    所以对于弘治皇帝而言,这个过程,尤其漫长。

    只是,当他真真切切的看了时间,方才知道,原来……这一切竟是如此之快。

    他吐出了口气。

    现在,一点脾气都没有了。

    “陛下,是否受了惊吓,要不要请御医看看?”

    所有人都惊住了。

    陛下方才去京里打了个转?

    太恐怖了,这是得多快啊。



    弘治皇帝在心里苦笑。

    惊吓是肯定有一点的,可到了后来,慢慢习惯了那速度,尤其是关了车帘,与世界隔绝,其实……发现也就这么回事,安安稳稳的,回来的路上还小憩了片刻呢。

    真要说起来……其实还挺舒服的。

    面对众大臣关切的目光,弘治皇帝摇头道:“朕……无事,没有什么惊吓。”

    他能怎么说呢?

    他是天子啊,天子会被这区区的车速快就吓个半死吗?

    刘健等人,却依旧很不放心。

    一个个不太甘心,可既然陛下说无恙,就不好再对陛下多问了。

    刘健便换了目标,朝欧阳志道:“欧阳侍读,可受了惊吓吗?”

    嗯,这是旁敲侧击。

    若是欧阳志受了惊吓,那么陛下肯定也吓坏了。

    欧阳志沉默了片刻道:“没什么感觉。”

    他语气平淡,面上没有太多表情。

    当然,他的声音不疾不徐,给人一种镇定的力量。

    没……感觉……

    没感觉的坐在车里,三刻钟,如快马一般,从这里到京师,直接往返。

    这……马车……岂不成了日行八百里的神器不成?

    当然,日行八百里肯定是夸张了,可若是细细的折算一下,这往返就是七八十里路啊,这一个时辰,岂不是可以走上百里路了?

    倘若……不去考虑半途上喂养马料和打尖的时间,一日十二个时辰,不停的走,这……上千里地啊。

    当然……是人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中途肯定会有许多其他的时间,可一日三百里,却是能做到的。

    这几乎是快马加急的速度了。

    “陛下,这车里是否颠簸,臣见陛下气色不好。”

    “不颠簸。”弘治皇帝老实回答:“反而很舒服。”

    舒服……

    舒舒服服的能跑这么远,还能跑这么快。

    以往的时候。

    这些官人们,对于速度是没有什么概念的。

    因为对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他们而言,速度很重要吗?

    自己当值,不过是清早起来,洗漱之后,吃过了早饭,而后舒舒服服的进了轿子里,接着轿夫晃晃悠悠的送自己去办公所在地,而自己只需在轿子里小憩片刻,便可当值了。

    可现在,不一样……

    现在大家伙儿,都得乖乖来新城或大明宫,这一来一去,耽搁的时间是无法忍受的,不只如此,轿子坐的久了,也觉得全身难受的。

    他们都是金贵的人,受不得委屈。

    可现在……

    “陛下……此车……”刘健看着那车。

    坐车会不会不雅呢,他心里想着,似乎也有点动心了。

    随即,他打消了这个念头,什么叫不雅,连陛下都坐过此车了,难道说陛下不雅吗?

    “此车……是否有什么……有什么弊病。”

    毕竟是专业人士,用词很深思熟虑的。

    “弊病?”弘治皇帝念叨着这两个字,却是深深的剜了朱厚照一眼。

    朱厚照很聪明的假装没看到,抬头看钟楼。

    于是弘治皇帝努力的想着。

    他还真想挑出一点刺来。

    可事实上,他突然发现,这一切都是徒劳。

    相比于步舆,这龙车,实是将其按在地上吊打和摩擦。

    弘治皇帝很认真的思索,终于认命了,想不出来。

    不过他也不想夸着马车有多好,心里还有一股子恨意呢。

    却在此时,一群宦官已是抬着步舆匆匆而来。

    萧敬显然是有眼色的人,得为陛下备着御驾。

    毕竟这里距离大明宫还是有一段道路的。

    弘治皇帝见到这步舆,心里生出了一股子亲切的感觉。

    那马车……太折腾人了啊。

    “且先回宫。”

    众臣领旨。

    方继藩躲在不为人知的角落,不停的朝朱厚照使眼色。

    朱厚照似乎也觉得有点闹过火了。

    他就这性子,凡事不顾后果,等玩过了火,才知道要糟糕了。

    弘治皇帝已上了步舆。

    步舆被十数个宦官抬起。

    弘治皇帝被悬在半空。

    这步舆自是坐着舒服的。

    可是……

    突然之间……

    弘治皇帝觉得有点不妥了。

    嗯……

    怎么说呢,无论换了什么坐姿,总觉得还不够舒服,他不断的调整坐姿,依旧还觉得有些生硬,不只如此,宦官们抬动,这步舆上上下下的,还是有些起伏,虽这起伏不明显,可还是能有感受。

    最重要的是……

    太慢了。

    他看着景色一丁点一丁点的在自己眼前掠过……保持着一种古怪的坐姿,心里竟莫名的有了几分急迫感。

    这……得什么时候才能回到奉天殿去啊。

    群臣们尾随其后,这下子,舒坦多了,大家闲庭散步一般。

    却哪个察觉到,弘治皇帝面上的焦虑。

    坐在马车上,弘治皇帝确实怀念过步舆的,可现在真正的坐在了步舆,却总觉得什么都差了一口气。

    他耐着性子,没有做声,故意阖目坐在步舆上假寐,假寐了很久,又睁开眼……

    呃……

    事实有些尴尬,他发现,其实才不过走了一丁点的距离。

    弘治皇帝还发现,自己竟开始有些无法忍受这龟速了。

    若是马车,只怕早就到了大明门了吧。

    哎……

    他心里叹了口气,安慰自己,慢也有慢的好处,嗯……对的。

    诚如所有人,开过了轿车之后,他或许会怀念从前自己开三蹦子时的快乐。可一旦他真正去开三蹦子时,这之间的差距,方才彻底的暴露出来。

    这慢吞吞的走了不知多久。

    弘治皇帝竟觉得自己有点腰酸。

    怎么还没到啊。

    时间过的太漫长了。

    这才多少路,这是多浪费时间呀。

    可下头的宦官们,却已气喘吁吁起来了。

    这使弘治皇帝不忍心去责备他们,好让他们加快速度。

    好不容易,终于捱到了大明门。

    弘治皇帝道:“将朕放下,朕要步行入宫。”

    “陛下,您……”萧敬显得担心。

    弘治皇帝却是一副不容拒绝的样子。

    宦官们只好将弘治皇帝放下。

    弘治皇帝此时不好坐车了,可这步舆,他是真的没法儿坐了,索性走走吧,走着都比坐着强。

    他背着手往前走,群臣不解其意,却一个个在后头交换眼色。

    等到了奉天殿,弘治皇帝升座,他才舒了一口气。

    此时,他突然开始怀念起那沙发的味道,而且坐在车里,那轻轻的颠簸和摇晃的感觉,其实……挺好。

    众臣站定。

    弘治皇帝却是若有所思,他下意识道:“今日议什么?”

    群臣一愣……

    “……”

    沉默之后,刘健出班,苦笑道:“陛下,今日乃是陛下生辰,臣等是来道贺的,今日不议事。”

    “呀。”弘治皇帝这才想起来:“原来如此,嗯,今日是朕的寿辰,太子与方继藩送了贺礼给朕……”

    朱厚照适时的拜倒道:“父皇,区区儿臣的心意,不算什么。”

    方继藩有点儿心虚,说话都变得不畅顺了:“陛下,这……这礼,主要还是太子殿下的孝心,儿臣……儿臣……”

    “哼!”弘治皇帝道:“九万九千两九百九十九两银子,你们就折腾了一辆车,此车再好,何须如此金贵。”

    “陛下啊,因为这是特制啊。”方继藩道:“需请专门的匠人建模,每一个构件,都需花费不少功夫,单单试验用的废料,就可以堆起一个屋子来了。不过现在有了经验……若是再造一辆,价格也就便宜了,臣想,哪怕是如陛下这般尊贵的龙车,也不过数千两纹银而已。”

    “是吗?”弘治皇帝一愣:“原来如此。”

    方继藩侃侃道:“若是第三辆、第四辆,这价格就越发便宜了。当然,若是造的不是龙车,只是寻常的车辆,蒙的不是犀皮,而是牛皮,贴的不是铂金,而只是刷一道漆,儿臣想……这价格可能只要百两了,甚至……还可以再低一些。儿臣和太子,主要还是为了陛下,所以才不惜工本的啊。”

    方继藩没办法和弘治皇帝这种专业外人士解释规模效应这种事。

    但是,他说的这些话,弘治皇帝显然是听得懂的。

    弘治皇帝悠悠然的道:“是吗?”

    他忍不住冷笑起来:“太子方才实是可恶,朕坐此车,太子一味让人加快,这是何意?”

    终究事后问罪的时候还是来了,朱厚照很专业的耸拉着脑袋道:“儿臣万死。”

    弘治皇帝板着脸,冷哼一声:“明日造十辆龙车入宫,否则决不轻饶。”

    这样算下来,十辆车,似乎花费也不算高了。

    让朕吓了一身冷汗,现在朕当然需要有一点赔偿。

    最重要的是,太皇太后年纪大了,受不得颠簸,她若出行,这马车慢一些走,倒是舒服。

    至于朕……

    弘治皇帝心里叹了口气,这车子的作用的确很大,看来……也离不开此车了。

    这车……坐着真是舒服惬意啊。

    尤其是在里头,还可办公,省事又快捷。

    百官们一愣,一个个面面相觑。

    他们先听方继藩说百两纹银,接着又听陛下说还要十辆车入宫。

    许多人心里有点怪怪的,心情复杂起来。

    此车……当真如此神奇吗?

    摆明着,陛下是连步舆都不想坐了啊。



    方继藩哪里还敢说个不字,心里还惊魂不定呢。

    若是陛下稍有闪失,可就糟了,这么大的锅,只怕想甩也甩不掉的。

    总算有惊无险……

    他忙道:“儿臣遵旨,十辆,不,二十辆,陛下要多少,有多少。”

    弘治皇帝随即看向朱厚照,目光不善。

    “你也老大不小了,竟如此不知轻重?”

    “我……”朱厚照噤若寒蝉:“老方他说极致奢华、三百……三百六十几度来着,全方面呵护……”

    他努力的记忆着……

    “……”

    方继藩有点懵。

    我有说过吗?

    这是我说过的话吗?

    我方继藩,会说这样的话吗?

    就算我说过的,我做个买卖而已,当然什么好话说什么,可你也信?

    你是不是傻?

    “总而言之!”朱厚照道:“就是此车可保安全无虞,儿臣在想,父皇一辈子都不曾骑过马,人坐在步舆,四体不勤……”

    越说到后头,在弘治皇帝的目光下,声音越发小了。他莫名的觉得,后脑竟是凉飕飕的……

    最终道:“儿臣想好了,这车,儿臣有五成股份,愿孝敬父皇三成,吾皇万岁!”

    五成……股份……

    弘治皇帝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朱厚照不说倒也罢了。

    这么一听。

    他一下子明白了什么,那车……

    不错,这车……他是体验过了。

    比步舆舒服的多,那么相比于十数人抬着的步舆,自然也就比轿子更不知舒服了多少。

    这方继藩说什么来着,百两就可造出车来,倘若是如此,谁还坐轿子?

    那今天这马车作为寿礼,这背后的用意……

    敢情这两个家伙,竟是将买卖做到了朕的头上了。

    弘治皇帝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这是两匹小狼啊,没有他们不敢做的事。

    方继藩也没了底气:“儿臣也想好了,儿臣愿奉上两成。”

    “哼!”弘治皇帝冷笑道:“造车?天天脑子里就知道银子,要这么多银子有何用?成日想着挣钱,居上位者,当以德先!”

    “是,是!”朱厚照和方继藩汗颜,纷纷颔首点头。

    弘治皇帝唏嘘不已,看了惊魂未定的众臣一眼:“诸卿朝贺已毕,且先退去吧。”

    刘健等人不敢怠慢,自是口称万岁,告辞而去。

    见众臣散了个干净。

    作为亲属,朱厚照和方继藩却是需留下的。

    待会儿宫中还要唱戏贺寿。

    弘治皇帝板着脸,眯着眼,良久才道:“方卿家……”

    “儿臣在。”

    弘治皇帝感慨了片刻:“造车能挣钱?”

    方继藩道:“陛下的体验如何?”

    弘治皇帝想了想:“不错。”

    方继藩道:“陛下,既是连陛下都觉得不错,那么这天下这么多乘轿之人,定也会觉得舒服吧。肯专门雇人抬轿子的人,区区一辆车,一百来两,对他们而言,不在话下。”

    “除此之外……”方继藩顿了顿道:“此车未必只是公卿和富户们用,臣想好了,到时,沙发可以撤出,里头换上小凳子,车厢还可长一些,里头塞个十数人也不在话下,新城和旧城之间的距离颇远,若是卖给车行,让车行往返两城之间,百姓们只需花一点钱,便可代步,岂不是好?还有呢,这新城未来,也需修筑纵横交错的无数道路,路途也是遥远,有不少匠人可能住的偏远一些,总不能让他们每日步行一两个时辰上工,有了这个,往返既可节省时间,也免得他们途中劳累。”

    方继藩继续侃侃道:“这车子还可再改装一下,就如瓷砖,以往的两轮车,不但载重不了太多的货,而且也不够稳定,颠簸起来,车上的瓷瓷罐罐,岂不统统碎了?用此车来拉,岂不是好。”

    “想来,未来的销量是可观的,还请陛下放心。”

    方继藩分析得很好,弘治皇帝颔首点头,感叹道:“朕也不曾想到这里头竟还有这样的学问啊,如此甚好,你的那两成股,朕就不要了,太子的三成股,暂时寄存在朕这里……”

    方继藩却是立即道:“陛下,儿臣是甘愿献上两成股份,还请陛下笑纳,陛下不要就是瞧不起儿臣。”

    这上赶子送银子的架势,弘治皇帝无法理解。

    可见方继藩决心已定的模样。

    弘治皇帝又不禁感慨,这方继……终究还是个忠厚老实的人啊。

    可惜,自己的儿子……为啥就没有学到这一点呢?

    弘治皇帝抖擞精神道:“既如此,朕便却之不恭。”

    想着未来的内帑,又多了一项财源,弘治皇帝心情还不错。

    至少,心里有了几分安慰。

    只是……

    弘治皇帝突然龇牙:“朱厚照!”

    “啥?”朱厚照本还跪在地上,心里寻思着,看样子,自己又给人做了嫁衣?

    一抬头,就见父皇杀气腾腾,心里顿时发凉,秋后算账哪。

    弘治皇帝厉声道:“朕有多久不曾收拾你了。”

    朱厚照忙可怜巴巴的样子道:“儿臣……”

    “看来你的尾巴是翘上天了是吗?”弘治皇帝杀气腾腾。

    朱厚照战战兢兢:“不敢!”

    弘治皇帝冷哼一声:“还有下次,朕便权当没有你这个儿子……”

    朱厚照连忙说了一声是,诚惶诚恐。

    朱厚照也不是敢做不敢当的,这一次他确实过火了。

    弘治皇帝这才道:“去仁寿宫吧,太皇太后已预备了一桌家宴。”

    …………

    方继藩在仁寿宫用过了膳,看过了戏,方才告辞而出,朱厚照不敢在仁寿宫久留,趁机连忙跟着方继藩的身后出来。

    他耸拉着脑袋:“方才好险。”

    “你自找的!”方继藩没有半点同情他的心情。

    朱厚照气咻咻的道:“还不是你自己说三百六十几度来着,贴心呵护,保障安全。既然总是死不了,我让父皇见见世面怎么了?”

    方继藩道:“那是骗人的,不这样骗人,谁买我们的车?”

    “……”

    朱厚照万万想不到,里头还有这套路。

    他欲哭无泪的道:“这一次,亏死了,好好的弄了一辆车,结果,统统便宜了父皇。”

    方继藩却是笑吟吟的样子,背着手道:“车子能有多少利润?一百多两银子,请了人工,炼铁、制木、刷漆,还有那蒙皮,这无数道的工序下来,卖一辆,能有十两银子的利润就不错了,虽然利润可观,可你想想看,有谁肯一下子拿出一百多两银子来买车的?”

    “啥意思?”

    方继藩笑了笑道:“钱庄啊,车贷,这才是实打实的利润,坐地收钱,只要放出贷去,殿下还怕没银子?”

    “还有,有了这马车通勤之后,殿下那三环的地,距离这儿也有七八里路,以往是远了一些,可道路一修,再有了专门的客车,来回通勤,原先一个时辰走的路,现在只需一炷香即到,殿下还怕手里的地卖不出去?”

    朱厚照沉默了老半天,似是陷入了深深的思索里,而后突的倒吸了一口凉气,惊道:“里头竟还有这些门道。”

    “门道多着呢。”方继藩眯着眼继续道:“陛下现在有了此车五成的股,到时,这坐车势必成为时尚,你想啊,连陛下这九五之尊都坐这车,俗话说上行下效,那往后还有人坐轿子吗?殿下忘了,这车子还需用马来拉的,这马嘛,哈哈,大漠之中,什么都缺,唯独不缺的就是马,我们收容了那么多的鞑靼人,还有吸纳了那么多的流民,未来整个关内,得需要多少马匹啊,想买马,不还得找我们?”

    朱厚照已经两眼放光,小鸡啄米的点着头道:“有道理啊,本宫怎么没想到呢。”

    方继藩心里道,若非我方继藩善良,论起挣银子的本事,何止是这些?

    自然,挣银子只是次要的。

    四轮马车的出现,将带动炼铁和机械行业啊,一旦马车开始大规模的制造,未来可吸纳多少人工,且马车带来的,是时间的节省,还有道路的发展,这背后,又会掀起什么样的改变。

    将来……改变的事,多了。

    或许许多人还没有意识到,一场变革已是悄然开始。

    可一旦开始,便是浩浩荡荡,无可阻止。

    回到了西山,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方继藩突然觉得头痛得很。

    只是一天不到,好像……自己多了二十多个门生。

    收门生不是大问题,大问题是这些人是贵族。

    贵族这个圈子,是最混乱的。

    是以后世,才会有贵圈真乱这个词儿。

    可见,这是古已有之。

    因为贵族本就是少数,彼此之间,一般喜欢在圈子里婚娶,于是乎,谁家的姑姑嫁了谁家的堂哥,谁家的堂弟娶了谁家的表妹,这等事……真是司空见惯。

    真要捋起来,最终大家发现,这辈分,眼花缭乱。

    而现在……方继藩就面临了这样的困境。

    有的人,他伯父是自己的徒孙,可他,却是方继藩的门生,还有……

    方继藩一想到这乱成了一锅粥的关系,就忍不住头大,可陛下已下旨,似乎……也只能硬着头皮收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