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方继藩寻了一个黄道吉日。
这宅里爆竹噼啪作响。
方继藩沐浴更衣,举行了收弟子的大礼。
二十二个孩子,跪在了堂下,方继藩则高高坐在椅上,喝了口茶。
徒弟越多,方继藩越觉得自己应当矜持,一副风淡云轻的模样。
众弟子行了礼。
接着,送上了束脩之礼。
这些束脩之礼,都是朱厚照和各家托人送来的。
方继藩一直觉得,社会需要进步,哪怕是折现,送点铜钱,或是金银,都比送点腊肉要好。
可这是没法子的事。
他看着下头一个个淳朴天真的孩子,不禁感慨,想当初,我也如他们一般的纯洁啊,没想到,这才几年,自己就已不是孩子了。
方继藩咳嗽一声:“入了我门,自此之后,便需好好学习,要如为师……啊,不,如你们的大师兄一般,好好读书,规规矩矩,为师说什么,就是什么,都听明白了吗?”
“为什么呀?”那徐鹏举一脸发懵。
“……”方继藩生出了一丝杀鸡儆猴的念头。
“不许问为什么!”方继藩厉声道。
徐鹏举一脸迷糊:“为什么不许问。”
朱载墨厉声道:“徐鹏举,你住口。”
徐鹏举似乎是害怕朱载墨的,便忙噤声,可心里还在想……为什么啊。
孩子们在嬷嬷的指导之下,行了弟子礼,双手抱着,作揖。
这礼,便算是成了。
方继藩起身,看着众童子:“从今往后,我便是你们的恩师了,你们的师兄,也有不少,有欧阳师兄,有刘师兄,还有唐师兄和王师兄……”
方继藩顿了顿,而后道:“等等等等人。总而言之,既入我门,这师门第一个规矩,就是事师如父,为师说什么,便是什么,你们心里,肯定会有所抵触,可不要紧,慢慢来,为师会慢慢教化你们。这其次,我方继藩,便希望你们能如你们师兄们一样,做一个好人,诚如为师一般,须知忠义,知礼仪,知廉耻!”
“好了,其他的没什么再说的了。”方继藩摇摇头。
跟一群小屁孩子装逼,简直就是拿着大炮打蚊子,实是无趣。
摇摇头,走了。
挣钱要紧啊。
出了庭院,方继藩预备要走,他牵了马,正待要翻身上去,迎面,便见人道:“方贤侄。”
方继藩抬头。
便见张懋快步行来。
方继藩朝他笑吟吟道:“张世伯,今日竟没有去祭祀?”
张懋只嗯了一声,不置可否:“来来来,有话和你说。”
方继藩颔首,乖乖的牵马步行。
张懋叹了口气道:“有一件事,老夫是不吐不快啊,思来想去,还是得来找你,我家老二你是晓得的,虽不及张信有成就,在骁骑营里,也算是弓马娴熟,为人本分了。他就这么个儿子,张子贤,你是见过的吧。”
方继藩汗颜:“我徒弟。”
“是了,张信那家伙,老夫真恨不得打断他的腿啊,他怎么就这么大胆,敢将那孩子抱来了,可是呢,木已成舟,生米煮成熟饭,老夫能奈何呢?”
他唏嘘不已:“其实,许多人并不是……当真不愿让孩子来随你读书,而是……他们还是孩子啊……罢了,罢了,不说这些。老夫的意思是,这张子贤,已经给你行了师礼了吧。”
方继藩颔首:“没错。”
张懋拍了拍方继藩的肩:“可有一件事,老夫没琢磨透,横竖睡不踏实,老夫说了,你别嫌老夫脸皮厚。”
“哪里,哪里,诸叔伯之中,张世伯的脸皮最薄的了。”
张懋哈哈大笑,摇头:“这是当然,要不然,陛下为何只信老夫呢,这祭祀,可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去的。”
方继藩很认同。
因为这是实话。
主祭南京孝陵的乃是魏国公,魏国公的地位,自不必言。而主祭这京师诸陵的,就是张懋,别人可能认为,祭祀而已,不算什么,可在这个时代,祭祀其实是最紧要的事,两千年前,便有一句话,国家大事在祀与戎,也就是说,一个国家最紧要的事,就是祭祀先祖和打仗了,打仗关系到的乃是国家的存亡,祭祀,关乎着的是纲纪礼法,以及政权的正统。
华夏的先祖们,所奉行的乃是祖先的崇拜,他们绝大多数人,不信鬼神,倘若当真有鬼神,那么这鬼神,也定当是自己先祖的英灵,这世上在没有什么事,比祖宗更为紧要了。
方继藩佩服的道:“张世伯,我历来很钦佩你,能受陛下如此信重,且陛下何等的圣明,慧眼识珠,可见世伯之德,足以令人钦佩。”
张懋哈哈大笑:“小子,你的嘴巴,还真是伶俐,好,老夫就实话实说了……听说你给欧阳志他们在新城,各自置了五亩地。”
“有这事。”方继藩点头。
张懋道:“这就对了,他们是你弟子对不对,因为是弟子,你给他们置了五亩地,张子贤那孩子,岂不也是你弟子,这地……”
方继藩:“……”
城里套路深啊。
方继藩唉声叹息:“实不相瞒,我穷……”
“算了,算了,不为难你,不说了……”张懋面上羞红。
转身要走。
方继藩觉得自己良心难安:“且慢着。”
张懋迟疑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正色道:“给了!可是,万万不可和人说,不就是五亩地。”
难得大方一回,虽然又少了十万分之一的地,令方继藩稍稍心里有点儿疼,可毕竟,方继藩是个讲良心的人。
张懋眉毛一挑:“好,好,好,真不枉当初想揍……不,当初心疼你啊。”
方继藩心里却想,这张懋是最要脸面的,今日却跑来向自己要地,莫不是,英国公家……如此拮据?
不过细细想来,当初的方家,也好不到哪里去,砸锅卖铁,也没多少资产,世袭的贵族们,表面上风光,可实际上,收益却只有这么多,可排场却不能小,不能被人看轻,因而,花钱如流水。
方继藩便道:“世伯,想挣银子吗?”
张懋眯着眼:“犯王法的事儿我不做。”
方继藩摇摇头:“不不不,光明正大的挣银子,得请你帮忙。”
张懋沉默了很久:“你说说看。”
方继藩道:“近来……京里被水淹了,地价又暴跌了,是吗?”
“是呀。”张懋皱眉,他欲哭无泪,张家在京里宅邸不少。
方继藩笑嘻嘻的道:“帮侄儿去收,这事儿,侄儿不能出面,得你去,不过得悄悄的进行,一定要保守秘密,我设置一个最高价,世伯反正除了祭祀之外,也是闲着,能收多少……是多少……”
张懋诧异的道:“那京师的地,现在可是越发的一钱不值了啊,世侄,你要想清楚,来来来,我来和你讲一讲这房市……”
张懋俨然成了房市的专家。
事实上,随着新城的出现,现在京里有很多楼市的专家,人人都能说一通什么地段啊、学区啊、城建哪、道路啊什么的。
人哪,都是被逼出来的。
从前没人关注这个。
可现在……但凡是商贾、文武大臣、勋贵凑在一起,都在研究这个。
张懋跟着一群人,也凑了热闹,他抿抿嘴:“京师现在俨然已是旧城,无数的官员和富户们一般来新城,里头,有多少人还肯置业呢?人口一旦流失……对了,还有学堂……”
说到一半,他脸色怪异起来。
眼前这个方继藩,不就是他娘的罪魁祸首吗?
他古怪的看着方继藩:“不说了,班门弄斧,老夫不如回去揍张信那狗一般的东西去。”
他顿了顿:“你拜托的事,好办,京师里,还有我老张家熟的?我闭着眼睛,也知道哪一处有一块石头,那一条巷子里住着什么人,可是,你要京师的地做什么啊?”
方继藩努力的想了想:“救济天下百姓!”
“……”张懋一脸不理解,不过他隐隐觉得,方继藩又开始在磨刀霍霍,天知道这一次,这砍刀是剁在谁的头上了。
看着张懋狐疑的样子。
方继藩哈哈大笑,几乎要笑出泪来。
泪水自他的眼角滑出来。
一见方继藩笑,张懋也呵呵的笑起来。
可方继藩心里却想。
别人以为我方继藩是开玩笑。
以为我方继藩是剥皮抽筋,不择手段。
可是……谁知道……我方继藩心里念着的,不过是无数人的一顿温饱而已。
所以方继藩大笑,好似玩笑一般,可这眼泪,却是货真价值。这不是笑出泪来,而是笑中带泪。
“此事,你放心便是,老夫无论如何,都帮贤侄这个忙的。”
方继藩点了点头:“有劳了。”
他随即翻身上马,向张懋告辞。
张懋不禁道:“世侄哪里去?”
方继藩丢下一句话:“卖房!”
张懋看着方继藩上马,绝尘而去。
忍不住摇摇头。
这个孩子……
有些说不清……
他方才的笑,竟好似隐含着什么。
哎……
张懋叹了口气。
………………
感谢新的盟主“渔夫囖”同学,有时写书写累了,看着一个个盟主的读者名,老虎就很欣慰,在老虎眼里,诸位老板们犹如添香红袖一般,总能令老虎码字时,神清气爽。
人工显然成了朱厚照和方继藩的心头大事,他们发觉似乎哪里都需要人。
他们每一次折腾,便需数不清的人,可对人力的需求,却越发的无法得到满足。
方继藩显得很无奈。
朱厚照甚至恨不得到乡下去,将人一个个绑了来。
若不是嫌绑架的效率太低,这等事,他还真做的出来。
到了初夏,整个新城就更加忙碌了。
十几万人,或在工坊,或是建宅铺路,而后,皇帝陛下驾车至紫禁城巡视了一番,无数的禁卫浩浩荡荡,群臣百官们相陪,打了一个往返,马车的订单,便已源源不断的来。
对于方继藩而言,这马车的舒适性其实还是远不如轿车的,可凡事,就怕比啊。
一比之下,当下的所有交通工具都变得不甚紧要了。
按照方继藩的计划,钱庄推出了车贷的业务。
十两银子首付,按月付款,经济实惠,一月也只需还款七八两银子而已,哪怕是寻常的富户,也能供应得起。
虽说许多人对方继藩多少是有看法的,可是……
生活质量的趋势下,还是有不少人趋之若鹜。
方继藩命人在新城的道路上打了一个诺大的广告牌,上头是栩栩如生的马车,霸气无比。
若不是怕被抓去杀头,方继藩甚至还想在上头画一个弘治皇帝的半身像,在马车前,竖起大拇指的样子。
都说为了利润和扩张,资本可以无视世间任何律法,可方继藩对此不认同,明明自己很遵纪守法来着。
方继藩是断不敢将皇帝陛下的肖像画上去的,这涉及到了方继藩骨子里对于弘治皇帝的敬意,同时……他怕死。
方继藩让人绘制的,乃是英国公张懋的肖像。
用的乃是佛朗机画师,透视构图之法,还上了油彩,画上的张世伯很慈祥,却是栩栩如生,他嘴角喊叫,站在车前,翘起大拇指,面上带着喜感。
佛朗机的画,在大明并没有得到太多的认同。
古人们对于山水和人物,重神韵而不重技法。
这画的这么像……一看就不高级啊。
可既是广告,方继藩就不在乎别人的感受了,你认出来了就好。
每一个来新城的官吏,都免不得在此驻足,车他们认识,可画中人是谁,很眼熟啊,仔细一琢磨,噢,竟是……
张懋背着手,站在那巨幅的广告之下,他沉默了很久。
挺像的,不,是太像了!连鼻毛都清晰可见。
张懋的脸色阴晴不定,老半天,只默默的叹了口气,而后显然假装没看见,静静的走了。
或许从当初撸起袖子来要揍方继藩的时候,今日这一切就已注定了吧。
………………
占城。
碧空如洗,万里无云,这炎炎夏日,许多人只是戴着斗笠,穿着一件短衫。
王守仁今日没有去讲学,倒是被方景隆招到了占城的衙厅。
方景隆巡视交趾,抵达了占城,可现在,面对这个自己儿子的门生,方景隆目光炯炯,忍不住道:“这些地,都是你们开垦出来?”
“是的。”王守仁顿了顿,才又道:“开垦共计十万顷,收粮数十万担。”
方景隆的眼眸顿时明亮了几分,瞪着眼睛道:“再加上其他的粮田,足够大军支用了,倒是辛苦了你。”
王守仁朝方景隆行了弟子礼,谦恭的道:“此乃学生应当做的事。”
方景隆欣赏的看了王守仁一眼,唇边带着欣慰的微笑,道:“看来今年若是丰收,老夫就可以高枕无忧了,现在不但足以供应军中不足,竟还多了如此多的余粮,老夫理当为你表功。”
王守仁的脸色没有太多变化,显得很稳重。
哪怕是得到了夸奖,他也不露声色。
这甚至令方景隆有一点错觉。
这个小子,明明只是自己的徒孙,可他的言行举止,竟没有一丁点让自己小看的地方。
继藩的门生,还真是一个又一个的怪胎。
沉默了片刻,王守仁看了方景隆一眼,道:“不知……师公可得到了恩师的家书?”
“有啊。”方景隆点头,而后道:“怎么?”
王守仁叹了口气,总算露出了几分郁郁之色,道:“学生每月寄送了书信去,可至今没有音讯,生怕恩师出了事,可这交趾和京师相距数千里,消息阻塞……”
方景隆苦笑道:“你的恩师,可能比较忙吧,你不必惦念,他现在还好。”
王守仁便吁了口气:“恩师的性子,历来如此,学生已经习惯了,他来了兴致,可以给学生修三四封书信,若是兴致不好,可能半年也没有一封书信来。”
“哈哈……”方景隆只能用大笑掩饰自己的尴尬了:“继藩他……”
算了,好像也没什么可解释的,人家还不知道自己的恩师是什么性子吗?方继藩就是这样的人啊,还能说个啥?
方景隆便转了话题,捋须道:“走吧,去看看你带着人开垦的土地……开垦植粮,此乃头功。说来真是奇怪,军中也开垦,为何却没有如此成效呢?”
王守仁只是点点头,却没有多说什么,他是个不喜夸耀自己功绩的人。
…………
这一日,弘治皇帝召方继藩入宫。
方继藩进了奉天殿,正好看到弘治皇帝伏案,手中拿着一份奏疏,凝眉不语。
方继藩上前行了礼道:“陛下……”
弘治皇帝道:“朕听说,英国公张懋,他的肖像竟挂在了新城口上。”
“是。”方继藩有些心虚了,连忙又道:“儿臣和张世伯,名为叔侄,实为父子,儿臣在想,他不会见怪的,若是陛下不喜,儿臣这就撤了。”
方继藩心里想着,撤掉英国公,那就只好上我亲爹的了。
弘治皇帝不置可否,却是道:“据说马车现在已有许多人下定了。”
“是。”方继藩道:“已有了一千多个订单,匠人们正在培训,现在生产还不足,没有一个多月功夫也交付不完,不过这马车还在源源不断的有人下定,儿臣正为此而烦恼呢。”
弘治皇帝听罢,舒心了,竟转眼忘了英国公张懋还挂在新城入口。
他笑吟吟的道:“在暹罗,发生了一事,是今早送来的。”
他敲击了一下案牍。
“暹罗何时,竟也有了新学门徒?”
“什么?”方继藩有点懵。
弘治皇帝的手抚着御案,道:“暹罗有新学生员,四处宣讲新学,暹罗国使节却跑来状告了,说是这些门徒闹的很厉害,还和不少僧侣起了冲突。”
方继藩不禁苦笑道:“儿臣对此,一概不知。”
“这些人,都是王卿家的门生吧?”弘治皇帝道。
方继藩心里也是无语。
王守仁在占城,据说有弟子三千人,这三千弟子,天知道又招募了多少徒孙。
对于这个脾气古怪的门生,方继藩……心情很复杂啊。
还是欧阳志省心!
方继藩便道:“学问的事,儿臣也不太懂,不过儿臣想着,这是暹罗国的事,而推广圣学,教化四方,本就是我大明应有的责任。”
弘治皇帝点头道:“是啊,可是以往却一点成效没有,现在成效这般大,朕倒有些担心了。这个王守仁,确实是个干才,他很适合教书育人。”
方继藩心里道,王守仁何止擅长教书育人,只是因为门生太多,所以在教育方面比较出彩而已,将其他的才能,统统掩盖了而已。
方继藩讪讪笑道:“王伯安此人,虽……在儿臣弟子之中不算夺目,性情也不甚好,可是……陛下,儿臣却认为……”
他本想为王守仁说一些好话。
历史中的王守仁,确实是太耿直了,其实混的很不好,哪怕他有逆天的才能,说他郁郁不得志,其实也不为过。
说到底,大家不喜他这牛脾气。
而作为恩师,方继藩自觉得有责任吹嘘他一番,让他的形象好一些。
可话刚要出口,外头萧敬便来了:“陛下,内阁诸公……到了。”
弘治皇帝看了方继藩一眼:“继藩,你且坐一旁,来,给方卿家赐坐。”
宦官取了锦墩,方继藩坐下。
刘健三人入殿,显得有些匆忙,三人拜倒道:“见过陛下。”
弘治皇帝和颜微笑道:“三位卿家,今日可来早了。”
刘健却是皱着眉头道:“云南送来了急报……说是云南发生了蝗灾。”
蝗灾……
弘治皇帝唇边的微笑顿时消失,眉心也拧了起来。
他凝视了刘健一眼,认真道:“眼下灾情如何?”
“正在极力救灾。”刘健苦笑:“臣等也在打算调集粮食,以备不时之需,这云南,汉土杂居,一旦缺粮……后果只怕不堪设想。”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凝重的道:“是啊,云南可缺不得粮食,这些年,云南、广西、贵州诸地……说起来………朕也确实有些忧虑。”
弘治皇帝所说的忧虑,在于这西南一带驻守了大将军,可粮食却是不足以供应的,为了解决粮食问题,朝廷不得花费大量的精力,征调人输送粮食。
似许多粮食不能自给的地方,往往都是荒山野岭,十分偏远,一旦朝廷要运粮,路途的损耗是巨大的。
现在云南大灾,朝廷就得调粮。
今年,虽然朝廷是丰年,可要调粮,就免不得要征募大量的民夫,这其中的消耗,实是惊人。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道:“赶紧着调粮吧,万万不可耽误了。”
可刘健却是想了想,显得迟疑。
沉默了很久之后,刘健道:“陛下,臣有一言。”
弘治皇帝凝视着刘健。
刘健道:“方都尉自献上了红薯和土豆之后,可得是天大的功德,这些年,朝廷开始推广他土豆和红薯,可是……臣等却发现,因为大面积的丰收,谷物的价格,暴跌。这导致,许多的士绅,认为谷物过贱,自家的地里,租种出去,也未必能获得应有的收益,因而,不少的田地,都荒废了下来,使许多青壮,无法租种土地,不得不背井离乡,成为流民。好在,这些流民,倒也不是没有地方安置,西山那儿,安置的流民,就有十数万之多。”
“可是……臣恐,长此以往,不是办法啊。就说今年吧,虽说收了不少的粮,可抛荒的土地,也是惊人,甚至还有不少的士绅,听闻生桑养蚕有利可图,于是大规模的将自家的地改粮为桑,陛下,这天底下,无农不稳,且不说,当今朝廷,七成以上的粮赋源于江南,可江南因此,土地的抛荒和改粮为桑,却最是严重。朝廷需靠着征来的粮,赈济各处灾情,又需调粮,大量的输送西南、辽东,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啊。”
弘治皇帝缓缓的点头,他看向方继藩:“方卿家怎么看?”
方继藩道:“士绅们这么做,本也无可厚非,儿臣也以为,这是一个隐患。刘公说的不错,无农不稳,可儿臣也以为,无商不富。江南的粮赋压力,尤其的大。更可怕的是,在江南,真正占有了大量土地的士绅,他们十之八九,因为功名的缘故,几乎不需缴纳税赋,而寻常的百姓,只有几亩薄田,朝廷的粮赋,却几乎都强加在他们的身上。”
“以往的时候,粮价还算稳定,这些小农,尚且可以靠着一些田,维持生计。可现在,因为谷物暴跌,士绅们家大业大,只是收成多寡的问题。可对于这些小农们而言,却是灭顶之灾。儿臣以为,天下未必缺粮,朝廷所征收来的粮食,却是年年减少,根源在哪里呢?”
方继藩想了想:“儿臣斗胆要说,根源就在于,手中有粮的人,朝廷征收不上他们的粮赋,反而是那些靠着粮食来活口的小农,反而赋税极重。若能解决士绅一体纳粮的问题,才是真正的解决之道。哪怕大量的土地抛荒,国库的粮食,也足够解决当下的问题了。”
士绅一体纳粮……
君臣们俱都惊骇的看着方继藩。
这家伙,还真敢说。
士绅是遍布在天下的大大小小地主,他们家里子弟有功名,自己本身在地方,就是豪强,连官府都未必得罪的起,他们的特权,就在于能用各种方法,来躲避税赋,你方继藩,还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啊。
弘治皇帝苦笑,和刘健等人对视了一眼。
李东阳忍不住咳嗽。
方继藩一脸纯真的样子:“怎么,难道不对吗?有地有粮有银子的人,难道不该纳粮?”
“这……”刘健看了李东阳一眼。
李东阳已经不知道,方继藩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了。
事实上,大明一直以来,对士人都有优待,比如,他们可以免税,同时,因为朝廷委任的官员,只到了县一级,而县以下,几乎都是仰赖这些士绅们维持了。
就如交税,大明在地方上,几乎都是如此。。
比如这一个乡,朝廷需要多少粮,可要征收,怎么收?
一般的情况之下,大体人们都以为,会有专门的税吏,前去征收。
可事实上,却并非如此,因为县里根本就没有这么多的人员,去负责这些事,而且,若是什么都是官府亲力亲为,成本也太高了。
太祖高皇帝时期,更是严令差役不得随意下乡,因为当初太祖高皇帝认为,差役们都是穷凶极恶,一旦下乡,极容易滋扰百姓,这位平民出生的皇帝,可是对官吏深恶痛疾。
所以,官府便往往将收税的事,委托给地方的士绅,只要你能帮着把今日应征的粮收上来,至于怎么收,收谁家的……我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明朝中后期,大规模的土地兼并,且愈演愈烈,就源于此,有功名、能和官府推杯把盏,积极参与对方事务,同时还有协助官府收税的士绅们,最后这沉重的赋税,压在谁的身上,几乎不言而喻了。
李东阳耐心的道:“方都尉,士绅一体纳粮,这……倒是一件善政。其实,宣宗黄得在时,就曾有过这样的念头,可你知道为何,无法贯彻吗?甚至……提都没有人提吗?”
李东阳微笑,他是户部尚书,是以,很想给这位天真的都尉,上一堂课:“朝廷在地方,与其说仰仗各地的州县,不如说,仰赖这数之不清的士绅,一旦让士绅一体纳粮,这士绅……诶……”
他叹了口气,其实,还有一句话他没有说,自己……还有刘公、李公,甚至是满朝的大臣,哪一个不是士绅呢?
等他们致仕了,回到了老家,不一样,是士绅,自己的儿孙,不也是如此?
方继藩心里想,我当然明白,当今天下,皇帝能仰仗的,只有文臣,而文臣的背后,就是数之不清、盘根错节的士绅,除非皇帝活腻歪了,否则,怎么可能得罪这千千万万个士绅。
可不解决这个问题。
朝廷的赋税,就永远不足,而在地方上,最穷的人,反而需要交纳沉重的税赋,那些老财和士绅们,富得流油,却一毛不拔。
这样不完蛋,都没天理啊。
我方继藩若不是得了脑疾,为了这千千万万的百姓,我都想反了。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阻力大,这是肯定的,可若什么都不做,放任自流,最后的结果……会如何呢?因此,臣建议,不如,寻一府一县,去试一试,若是连试都不敢试,怎么知道,能否贯彻呢?”
方继藩看着弘治皇帝,再看看刘健和李东阳等人。
方继藩清楚,这些君臣,虽都是后世所批判的既得利益的代表人物,可无论如何,他们的心里,还是有一些情怀的。
方继藩道:“我说一句不该说的话,陛下和诸公,哪一个不知小民之苦,又怎么忍心,什么都不做呢?我大明靠的,就是这千千万万小民撑起来的,陛下的锦衣玉食,还有诸公的俸禄,哪一个,不来自于他们的血汗,不妨,我们试一试吧,想来,这天下,总有深明大义之人吧,不如,先从一府开始……如何?”
弘治皇帝竟是动了心。
可他无法下定决心。
这事儿要传出去,还不知闹的怎样鸡飞狗跳呢?
先在一府试一试?
弘治皇帝看向刘健等人。
刘健第一个反应,这方继藩,又想打什么主意,他吃人不吐骨头的啊。是真的好心,还是……
刘健心里竟是复杂无比,站在他的立场,他是坚决不肯士绅一体纳粮的,你大爷,我就是士绅啊。
可他为官多年,深知大明的根本弊端就在于此。
他甚至可以想象,假以时日,任这般下去,这大明的天下,十之八九,就亡于此。
小民税赋沉重,不得不破产,而士绅不需纳粮,本就占尽了无数的优势,再加上他的土地收益,比小民高的多,自然而然,肆无忌惮的兼并土地。
最后,交纳税赋的小民越来越少。而不需交纳税赋的士绅,土地越来越多,国库怎么维持,流民问题可以解决,可财政问题,谁来解决?
刘健与李东阳、谢迁三人默默然的对视了一眼。
三人竟都陷入了沉默。
这太难了。
哪怕是开这个先河,都会使他们承受巨大的压力。
弘治皇帝见三人犹豫不定,心里感慨一声:“三位卿家……都拿捏不定吗?”
方继藩咬牙切齿道:“诸公平时天天盘算着怎么节省粮食,可省了又有什么用,天下占据了绝大多数土地的人不需交纳粮赋,国库的钱粮,又能办成多少事。我方继藩,这样的人,尚且赞同纳粮,诸公自诩自己是圣人门下,就这么怕吗?”
诶……
刘健仰头长叹,拜倒在地:“老臣蒙陛下不弃,方都尉所言,不是没有道理,老夫忝为内阁首辅大学士,被人誉之为宰辅……老臣实是无地自容。陛下若有决断,老臣愿以陛下马首是瞻,纵使粉身碎骨,亦是在所不惜。”
李东阳和谢迁二人对视了一眼,目中骇然,刘公……竟是同意了。
……………………
第二章送到,今天课多,更新迟了,抱歉。
刘健的首肯,并没有让李东阳和谢迁轻松。
他们自然清楚,哪怕是刘健同意了,又如何?
这可是天大的事,不是闹着玩的,这刘公,是已做好了粉身碎骨的打算。
见刘健匍匐在地,弘治皇帝的眼睛,竟有些模糊。
事实上,弘治皇帝也有点举棋不定。
他深知真能贯彻,便算是解决了大明王朝最大的隐患,可是………
想要做到,实是太难了,首当其冲的,将会是刘健,因为刘健乃是内阁首辅,所有的压力都会冲着他去。
这方继藩倒是说的轻松,问题在于,大家压根不会去找他这个驸马啊。
李东阳和谢迁,与刘健一向相交莫逆,此时也禁不住迟疑了。
最终,他们拜倒在地:“臣等……”
后头的话,竟是哽咽了,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方继藩站在一旁,心里感慨。
刘健还是有情怀的人啊。
至于刘东阳和谢迁,倒挺有义气,历史之中,这三人名声都不算坏,这历史可能会有偏向,可大抵还是八九不离十的,一个纯粹的坏人,不可能得到好名声,而如方继藩这般纯粹的好人,大抵也会被千秋史笔所温柔的对待。
当然,若是有人敢在明实录里说方继藩的坏话,方继藩保证砍死他。
就算等自己百年之后,有哪个人不开眼。
自己这么多徒子徒孙,怕啥?
当然,想要完成这个壮举,的确很难。
终明一朝,每一个人都知道,眼下土地兼并问题的严重,也明白解决问题的办法。
可是……哪怕是到大明灭亡,到了几乎要亡天下的地步,也没有人愿意去解决这个问题。
倒是到了清朝雍正年,将士绅一体纳粮解决了。
这固然是因为雍正本就是个狠人的原因,可其根本的原因就在于,大明是真的皇帝与士大夫治天下,大明的统治基础,本就是仰赖于士绅,自己砍自己,不存在的事。
而清朝表面上,是维持了大明的国策,可实际上,雍正的基本盘,来源于后金人,此前所谓被优待的士大夫,终究不过是外人而已,所以雍正可以毫不犹豫的对反抗者举起屠刀,谁不服,就宰了你,让你闭嘴,你就得乖乖闭嘴。
因此,在大明玩这个,不啻是在玩火,风险很大。
此时,弘治皇帝吁了口气,他抬眸看了一眼方继藩,道:“好了,方卿家,朕想听听你,如何士绅一体纳粮。”
方继藩认真起来,道:“陛下,士绅为何不肯纳粮?”
弘治皇帝不禁一愣,这个问题,他没想过。
面对弘治皇帝的反应,方继藩像是早就知道似的,此时接着道:“这是因为士绅在纳粮之后,也未必能使自己有好处。因而这天下士绅一听到纳粮,就势必群起而攻之。”
“所以眼下要解决根本问题,就必须让他们知道,朝廷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做到这一点,让他们真正尝到了甜头,到时,即便会有牢骚,可他们的抵抗也断不会如此激烈了。”
弘治皇帝皱了皱眉,若有所思,口里则道:“现在,难道不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吗?”
方继藩沉默了很久,而后道:“儿臣不想深入探讨这个问题,毕竟事情只能一件一件的解决,儿臣所说的用之于民,是在于那种看得见,摸的着的好处。”
“好吧。”弘治皇帝始终凝眉:“你继续说下去。”
“所以,可先在一县做尝试,至少先将反抗降到最低,若是这士绅一体纳粮,在该县得以解决,再徐徐图之,慢慢的推广。不妨我们将该县称之为模范县。”
模范县……
弘治皇帝不禁一怔,方继藩总能给他们冒出新鲜东西。
不过现在最重要的是问题能得以解决。
弘治皇帝苦笑道:“哪个县可以?”
方继藩想了想,才道:“最好先从近处着手,不如从保定府定兴县开始,那儿距离京师足够近,一旦有事,朝廷可以立即解决,防止事态扩大。”
弘治皇帝微微低头思索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道:“新城距离定兴也不过百来里而已,确实不成问题。
方继藩又道:“除此之外,还得派一个有胆有识之人。儿臣思来想去,臣的门生欧阳志前往较为适合。”
“欧阳志……”
所有人都面面相觑。
这方继藩,可真下本钱啊。
自己的首席大弟子,居然派了去,这不就摆明了就是向天下人宣告,没错,这馊主意是我方继藩出的,来打我啊,笨蛋们。
刘健等人,原以为方继藩会做缩头乌龟,谁晓得这方继藩竟还很有担当。
弘治皇帝却是眉毛一挑:“欧阳志他是翰林侍读学士,身份清贵,只做一个小小县令?”
方继藩正色道:“他依旧还是翰林侍读学士,这样做,也说明了朝廷对定兴县的重视。除此之外,儿臣斗胆以为,暂时不能以士绅纳粮去定兴立这个标榜,不妨……先寻个明目,不如说募捐之类。”
这倒是好主意,起码不会一下子激起士绅的反感。
弘治皇帝点头:“还有呢?”
“还有……”方继藩嘿嘿笑道:“还有,就看欧阳志了,看他能不能顶住压力。”
“只要顶过去,事情便罢,顶不过去,就全盘皆输,儿臣就当没了这个徒弟。”
说罢,方继藩看了刘健等人一眼,而后又道:“而刘公等人,只怕未来的日子也不好过了。”
弘治皇帝踟蹰着:“你有把握?”
方继藩道:“只有三成把握。”深吸一口气之后:“可是……若能办成,便是利在千秋之举。陛下,试一试吧,反正就算是输了,于陛下也是无碍。”
这意思等于很明白的说,反正死的是别人,就算是牺牲,到时真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还可以罢免内阁大学士,甚至是罢黜欧阳志这些罪魁祸首来平息天下人的愤怒。
方继藩显然是想孤注一掷了,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
而让欧阳志去,显然代表了方继藩的决心,他若是办不成,大不了跟自己回家卖房去。
弘治皇帝面上露出了羞色,他忍不住道:“你胡言乱语什么?”
方继藩汗颜:“儿臣万死。”
弘治皇帝脸上肃然起来,厉声道:“朕想要尝试,是自知一旦成功,此举便是利国利民,造福万千的百姓,若是功亏于溃,这个责任,朕来担当。朕的列祖列宗们也并非没有被人所诟病过,你以为朕真的沽名钓誉,只求在别人眼里,做一个圣君?朕的列祖列宗也不乏有人被人暗中称之为昏聩者,他们可以,朕也无妨。你说有三成把握……”
弘治皇帝站起来,背着手,看着奉天殿外的落地玻璃,只是眼眸里的光芒,似是透出了一股坚定,声音竟有些颤抖:“试试吧,欧阳志若是不怕身败名裂,刘卿、谢卿、李卿愿与朕共进退,连你方继藩……”
方继藩霎时的脸一红:“陛下,不要用连好嘛,这个连字,听着有些寒碜。”
弘治皇帝正色道:“你方继藩,既也肯为天下百姓一试,好,那就试,就从定兴县开始。”
刘健等人的心里打着鼓,只是到了此时,却也无别话可说了,便道:“吾皇圣明!”
弘治皇帝回头朝方继藩一笑:“朕倒是很想看看,你所谓的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
欧阳志有点懵。
正定县令,奉旨向正定县士绅募捐。
怎么感觉是在侮辱正定县士绅们的智商。
当然,欧阳志此时还没反应过来。
方继藩坐在堂中,看着欧阳志。
他喜欢这个家伙,和自己一样,都是本份老实,果然什么样的师傅,就教出什么样的弟子啊。
方继藩语气沉痛道:“欧阳志,你在听吗?”
“……”
良久,欧阳志道:“呀,师父,您说。”
方继藩道:“我慢慢说,你自行理解。”顿了顿:“此事关系重大,事关我大明千秋,一旦失败,你便身败名裂,从此之后,怕是官做不成了,只好遗臭万年,跟着为师凄惨的卖房度日。可若是成了,则功在千秋。我是这样对陛下说的,为师说,这样的事,非要有大智大勇之人,方可贯彻下去。你智商虽然不足,可勇气可嘉,为师最心疼的就是你,所思来想去,还是向陛下推荐了你。”
欧阳志这一次算是听明白了,他作揖道:“恩师有命,学生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好。”方继藩高兴起来,说实话,这样的人,哪怕是一丁点智商都没有,宛如一个智障,方继藩也喜欢。
“我写下一个章程,你什么都不必管,只管去做,陛下已有默许,正定县不远,驻扎着一支京营,此营的指挥姓吴,算起来,和我方家也是有一些渊源了,若是事态紧急,随时可以调用,总而言之,为师借的就是你这一股子忠心不二,你立即收拾一下,明日就去赴任,总之,按着章程办!”
欧阳志听罢,虽没有迟疑,却有些迟钝,片刻之后才点头道:“学生知道了,学生这就去准备。”
“等一等。”方继藩有些舍不得欧阳志,每一个弟子,都是方继藩的心头肉啊!看着欧阳志要去做这等凶险的事,方继藩忍不住道。
欧阳志走了几步,方才回头。
他脸上没有畏惧,没有害怕,没有激动。
什么都没有!
无悲无喜!
方继藩看着这张天崩地裂都不会变的脸,很是认真的道:“为师忘了告诉你,你要好好的活着。为了让你好好的活着,为师……还会让一个人帮助你。”
欧阳志一愣,惊讶的道:“敢问恩师,不知是谁?”
方继藩正色道:“一个天纵奇才,有了他,为师就能放心了,这么大的事,也只有像他这么出众的人才能解决。”
欧阳志深吸一口气,恩师从来没有看得起过人,可还有谁能得恩师如此的夸赞?
此人……一定是智勇双全,文武兼备,是极了不起的人吧。
“好了,你去吧。”
方继藩一挥手,让欧阳志滚蛋。
他讨厌别离,因为别离太伤感了,既然讨厌,那就让这个人赶紧在自己面前消失,别离的痛苦,也就解决了。
………
过了一个时辰,一个人被方继藩传唤过来。
此人是刘瑾!
刘瑾眼看要到方继藩的正堂,便心不甘情不愿的从口里吐出吸允了老半天的梅子,抹抹嘴,郑重其事的进堂。
一入堂,他就乖巧的拜下道:“孙子见过干爷,干爷传孙儿来,不知有何吩咐。”
方继藩笑吟吟的打量着刘瑾道:“来来来,别客气,快起来,干爷见了你,整个人都觉得放松了,一下子精神抖擞。”
刘瑾心里暖呵呵的,连忙站起来,可还佝偻着身子,公瑾地道:“干爷,孙儿见了你,也高兴。”
方继藩看着刘瑾,乐呵呵的道:“叫你来,是有一件事问你,你……擅长什么?”
方继藩突然这么一问,刘瑾不解,但还是想了想,挠挠头道:“伺候太子殿下。”
“……”
这孙子,显然不知道自己是个很有潜力的人啊。
方继藩却很有耐心的笑了笑,继续问:“横征暴敛,你会做吗?”
只一瞬间,刘瑾脸都绿了,头像拨浪鼓似的,眼带惊恐道:“孙儿不会啊,孙儿哪里会做这样的事,孙儿……”
方继藩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扬起了手,直接给了他一个耳光,怒道:“狗一样的东西。”
刘瑾被拍得七荤八素,捂着腮帮子,一脸委屈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气呼呼的骂道:“自己的爷爷,你他N的竟也敢欺骗,你当你干爷是吃闲饭的?”
刘瑾吓坏了,瑟瑟发抖,艰难的道:“孙儿……孙儿……会……会那么一点点。”
刘瑾一面说,一面有些不太自信。
方继藩眯着眼,脸上的怒容这才稍稍的消失:“是吗?那就打个比方,有一个人家,他有很多地,怎么才能从他身上榨出点银子来呢?”
刘瑾歪着头想了想道:“先将他娘绑了……实在不成,就说他谋反,杀到他家去,狠狠的抄家;又或者说他私通贼人,盐贩子,对,说他贩卖私盐。要不……”
刘瑾小心翼翼的征询着方继藩,生怕还挨打,一面战战兢兢的道:“要不,说他家的祖坟里压着龙脉了,将他祖宗的尸骨刨出来……”
方继藩倒吸一口凉气。
这……真是个不太讲究的人啊。
事实上,同为太监,历史上的刘瑾,确实不太讲究。人家还晓得玩一点高端的玩意,可刘瑾不,他没什么逼格。
历史上武宗继位之后,刘瑾顿时如日中天,这家伙能成为八虎之首,成为人神共愤的人渣,人人非除之而后快,一方面,是刘瑾的权柄过大,另一方面,却也和这个家伙做事不地道有关系,这厮……手段之粗糙,那也算是榜上有名了。
可方继藩还是忍不住感慨道:“人才啊。”
“啥?”刘瑾惊讶得眼睛瞪大。
方继藩笑眯眯地道:“我有一件大事交给你去办,定兴县需要一个镇守太监,我会向陛下推荐你。”
刘瑾一愣,随即一副要哭的样子,道:“干爷啊,孙子得伺候太子呢。”
什么镇守,镇守算什么!他刘瑾只要待在太子身边,将来就是镇守太监们的祖宗。
他可不乐意去。
方继藩安慰他道:“此事事关重大,只要做成了,就是天大的功劳,到时,你便是大明的大功臣,不只如此,到时,你还回来伺候你的太子。孙子啊,你……难道忘了,我是你干爷啊,这世上,哪里有干爷不疼自己孙子的,我会害你?”
刘瑾怕方继藩又再发怒,只好将信将疑的点点头:“奴婢确实近来受了干爹的教诲,一直想做一点好事。”
“……”方继藩拍拍他的肩,和颜悦色的道:“好事,暂时就别做了,你去定兴县,只需做一件事就可。”
刘瑾有点懵,这话古怪呀:“啥?”
方继藩道:“把你的看家本事,就如你方才说的那样,将那些狗屁倒灶的手段都使出来,嗯……你若是能做到这个,就算是为国为民,利在千秋了。”
“……”
方继藩很干脆的道:“好了,不和你继续啰嗦了,此事,你不做也得做,做也得做,我也懒得和你继续辩了,明日给我滚出京师去,太子那儿,我会交代,今日干爷需要你的才干,你若是还在此胡搅蛮缠,可别怪干爷生气哪,干爷生气起来,自己都无法控制自己。”
刘瑾哭了。
直接流下了未取出的泪。
他想做一个好人。
犹如干爹教诲的一般,善良的对待这个世界的百姓……可是……
“孙子明白了。”他难过的点点头。
…………
方继藩背着手,总算万事俱备。
这个世上要办事,什么最重要?
当然是人才!
有了人才,许多的问题方才可以迎刃而解,事半功倍。
关于这一点,方继藩还是颇有自信的,他最擅长的,就是唯才是举。
这事儿,当然还得跟太子殿下通通气。
不过……
却发现太子竟去了西山的戏院。
此时是白日,戏院还没开张呢!
可此时,这里却热闹的不得了。
朱厚照兴致勃勃的看着《过五关》。
戏台上,武生和青衣,正在咿咿呀呀的练习,台下,弹琵琶的,敲锣的、打鼓的、打板子的,还有二胡诸如此类。
戏班子的人在排练,为预备要来的端午节准备曲目。
朱厚照一个人坐着,看的高兴的不得了,口里急切的道:“杀啊,杀啊,杀啊!”
方继藩自他身后,徐徐的坐他身边。
朱厚照如痴如醉,还没注意到方继藩。
等到曲终人散。
最后,那弹琵琶的还在练习。
这是一个面上带着一些雀斑的女子,只是面色姣好,显得有些紧张,不过十指纤柔……
这弹琵琶,对于人的要求极高。
方继藩忍不住来了兴致,对那弹琵琶的女子道:“可会弹《十面埋伏》吗?”
女子错愕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这才想起,十面埋伏,乃后世的叫法,便笑吟吟的道:“《淮阴平楚》。”
女子怯怯的露出笑容。
于是开始调音,试了试,起身朝方继藩福了福。
方继藩静静的坐着,朱厚照忍不住道:“什么是十面埋伏?呀,你还喜欢听琵琶。”
方继藩道:“琵琶乃军乐,读说过白居易的《琵琶行》吗?你坐好了,听着便是。”
女子深吸一口气,还是显得有些紧张。
她认出了方继藩。
从前她只是寻常弹琵琶的,被称之为戏子,乃下九流,跟随她爹,在各个酒楼里替人弹唱,博君一笑,在这个时代,抛头露面的女子,几乎可想而知,自是被无数人轻视和鄙夷。
可她是乐户,这无法改变,上半生遭受的苦难,以及颠沛流离的心酸,更是难言。
此后,戏班子成立了。
方继藩建立了十几个戏班子,并建立了戏院。
而她,终于有了稳定的居所,可以心无旁骛,好好的练习她的琵琶即可。
在这西山,规矩很严。
没有哪个客人敢对戏班子中的戏子们动粗,否则,何止是被人打出去这样简单,无论是谁,那可当真会断手断脚的。
她虽在戏班子里并不出色,可难得有此安稳,甚至平日的演出费用也算是丰厚。
而今,她依旧还和父亲相依为命,处境却好了许多。
她感激的看着方继藩,看着这英俊挺拔的少年,缳首,面容微红,带着几分羞涩,她先试了试音,这《淮阴平楚曲》,被方都尉称之为十面埋伏,真是再贴切不过了。
因为此曲,正是楚霸王被汉兵包围为背景的曲子。
此曲既哀怨,又铿锵,既有数不尽的汉兵杀至,楚霸王的愤怒和无奈,又使闻者始而奋,继而恐,涕泣无从。
定了定神,她悄悄抬眸看了一眼那一副要洗耳恭听状的男子,终于开始拨弄琴弦。
琵琶声响起,带着铿锵,宛如鼓声频催,四面八方八方的汉兵持戈而来……
方继藩喜欢听这琵琶,琵琶从前在军中,属于军乐。
朱厚照不解的看着方继藩,方继藩没理他。
待着女子弹了一段,有些累了,方继藩便让她去歇了,弹琵琶的入门很高,尤其是这十面埋伏,寻常的女子,能弹上一段,已是不易。
“殿下在做什么?”
朱厚照道:“听戏。”朱厚照感叹道:“太皇太后许是嫌本宫烦,不准我入宫听了,她们不准,我便自己来听。”
方继藩笑了:“殿下,刘瑾得借用臣一段时间。”
“做啥?”朱厚照一愣。
当得知让定兴县去做镇守太监,朱厚照倒是乐了:“本宫也早知道,这些该死的士绅从不纳粮,这还了得,早想收拾他们呢,哈哈……刘瑾能成吗?我瞧他一点本事都没有,就知道吃。”
方继藩感慨道:“殿下信不过刘瑾,还信不过臣。”
朱厚照便颔首:“既如此,便让刘瑾那奴婢去吧,别丢了本宫的脸便是。”
说着,朱厚照乐不可支道:“杀千刀的,敢不缴税赋,他们都说,这太祖高皇帝英明的很,可本宫听着,却一点都不英明,当初,怎么就让这群人不缴税呢。”
方继藩心里吐槽,太祖高皇帝英明?那只是人家当着你面而已,背后里,还不知将这朱元璋骂成什么样了,方继藩道:“此一时彼一时而已,当初国朝初立,儒生本就稀少,太祖高皇帝虽对士人严厉,可为了安稳人心,这才定下了此策,哪里想到,此后百年,土地兼并的不成样子,富者,田连阡陌;贫者,脚无立锥之地。百年尚且如此,再过百年之后,会是什么光景呢?这些家里有这么多地的人,真是无耻啊。”
朱厚照脸一红:“别骂人,本宫也有许多地,你也有许多地。”
“……”方继藩面不改色:“这不一样,殿下和臣……啊……今日日头真好,殿下,咱们去打边炉吗?”
朱厚照唧唧哼哼:“近来吃牛肉吃的有些腻味了,吃驴,本宫爱吃驴。”
二人出了戏院,方继藩嘱咐着戏院上下,赶紧排练,便和朱厚照寻了温艳生。
难得有休憩的好时光,这些日子,卖房实是辛苦。
次日一早,欧阳志便动身了。
他只一身儒衫,洗的桨白,他不爱美食,不喜华美的衣衫,是个极无趣的人,只背着一个行囊,带着新的任命,到了方继藩的门前,行了弟子礼,转身默默而去。
晨曦的一道光,照耀在他的背脊上,仿佛是为他专程送行。
刘瑾的包袱,就大的多,他雇了十几个帮闲,预备了几辆大车,车里什么吃的都有,这样的话,就不怕挨饿了。
方继藩虽没有出面亲自相送,却是站在自家的宅院的阁楼上,阁楼上只是小窗,自小窗里,可以看到欧阳志的背影,目送着欧阳志消失在视线的尽头,方继藩吁了口气,打了个嗝,驴肉,真的……很不好消化啊。
阁楼之下,吵吵嚷嚷,孩子们做着早操,他们一个个,比从前壮实了一些。
这些接近四岁,甚至五岁的孩子,面上稚气未脱,哪怕最小的方正卿,也不小了。
晨操时,他们还需念口号。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
方继藩背着手,低头,看着这些孩子。
起初的时候,孩子们还是很调皮的,或者……都不愿吃苦。
一旦方继藩严厉起来,不少孩子,只知道哇哇大哭。
可人就是如此,一旦让他们习惯,渐渐的,适应了过来,这些不大的孩子们,身体里仿佛就已打了一个烙印,仿佛,这早起晨练,上午读书,正午午睡……都已成了习惯。
这个年纪的孩子,既是长身体的时候,其实,也是性格养成之时,且一群孩子在一起,是最容易培养他们的性格的。
朱载墨隐隐然,已通过时不时的揍徐鹏举,获得了威信,成为了孩子王。
这令方继藩对于方正卿倒是有几分忧虑起来。
这孩子……不像自己啊。
一丁点霸气都没有!
…………
一封奏报,已送至户部。
户部侍郎杨业,取了奏报,只垂头一看,面上却是一愣。
这户部正在核算今年的钱粮呢。
云南需大量的粮食,这些粮食从哪儿来,实是让人费心的事。
可现在……
这位杨侍郎顿时面露喜色。
好兆头啊。
他二话不说,立即命人将奏报送入内阁。
此时是正午,在文渊阁里,大明宫别出心裁的设计了一个阳光房,四面除了木框之外,几乎都是玻璃,京师的天气干燥,夏日的日头,却并不毒辣。
此时,让人拉开了三面的窗帘,刘健、李东阳和谢迁三人,坐在这暖洋洋的太阳之下,徐徐喝茶。
欧阳志已是启程了。
据说还去了一个刘瑾。
刘瑾是谁?
三人面面相觑。
不过慢慢的,他们倒是开始有了一丁点的印象。
就是那个在江西立了功劳,据说还得了陛下嘉奖,最后又死而复生的太监。
刘健听到会有一个镇守太监去,下意识的松了口气。
心情也爽朗了一些。
毕竟,是人都明白,镇守太监是干什么的。
“这方继藩,对他的门生欧阳志倒是不错,老夫此前,还对欧阳志有所担心呢。”
刘健苦笑。
谢迁颔首:“是啊……这个刘瑾,虽不知是什么人,可显然……是让他去做脏事的,这倒是成全了欧阳志的名声。”
刘健呷了一口茶:“眼下,已有许多人看出了眉目,不过……这一次毕竟没有大张旗鼓,只要朝廷默不作声,暂时,是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反对,可是于乔、宾之,你们可要小心防范和应对。”
二人连声说是。
刘健道:“这玻璃房里,真暖和啊,可是……却不知什么时候,暴风骤雨就要来了。”摇摇头,刘健苦笑:“还有,魏国公请求入京,陛下已恩准了,你们知道吗?”
“略知一二。”谢迁眼中带笑:“魏国公的脾气,历来不好,他的亲孙子,去了西山书院,想来……他已急了吧,这一次,是来看孙子的。”
李东阳道:“依着魏国公的火爆脾气,方继藩这一次,只怕有大麻烦了。徐家一门二公,也甚受陛下的信赖,这位脾气暴躁的魏国公若是暴怒起来,可不是好玩的。噢,还有,现在内城,许多人都在卖房,尤其是内城,房价跌到了谷底,刘公,你的宅子,不卖?”
“早已委托了牙行。”刘健摇摇头:“可行情不好,哪怕是价格不过原先的三成,也是无人问津……新城的贷款按揭,每月又需还,按揭这东西,真是狠哪,此法一出,哪怕是十万两银子的宅邸,却只需出两万两,这岂不是等于,是让人用未来一辈子的收益,去买房。这世上,十万两现银,能拿得出来的人凤毛麟角,可两万两银子,对于有些人而言,却不算负担,如此……这房价,才蹭蹭的往上涨。你们说,这方继藩若是将心思放到正道上,该有多可怕。”
李东阳微微笑道:“不只如此呢,房子他过一道,你要买房,贷款按揭,他还赚你一笔利息银子,老夫算过,老夫贷了三万两银子,二十年之后,总计要还他五万多两……”
谢迁忍不住皱眉:“这算什么,最可恨的……还有那银票。这么多人借了款,钱庄趁此机会,推行银票,现在不少人,都开始用着银票交易了。这银票怎么印,还不是他方继藩说了算,天知道里头有没有掺水。哪怕是随时可以兑换足额的银子,可这里头的猫腻,多着呢。他拉了太子殿下,一起弄钱庄,怕就是打着这个主意。”
刘健苦笑:“得想办法,到时候派驻户部的钱粮主事,每隔一些日子,至钱庄监管查账,可不能让他胡闹,否则,随他滥发银钞,出了事,动摇的却是朝廷的根基。
刘、李二人纷纷点头。
“还有云南的灾情,方继藩倒是上了一道奏疏,说是直接让朝廷拿银子送去云南,不必运输粮食,银子一到,再鼓励各地的商人,输送粮食去,你们说……这可行吗?”
三人天南地北的闲聊。
刘健沉默了片刻,摇摇头:“从前,也不是没有试过这个办法,一旦放任商贾运送去,这些商贾,难免会和本地士绅勾结一起,囤货居奇,坐地起价,朝廷送去的不是粮,若只是银子,依我看哪,十之八九,那粮价,居高不下,最后送多少银子去,都是无用。”
正说着,通政司的人来了。
紧急将奏报送上。
刘健取了奏报,轻描淡写的扫了一眼,随即,面上带着愕然。
“怎么,刘公,又是何事?”
刘健沉默了片刻:“王守仁这家伙,在交趾……垦荒!”
…………
第一章送到,求支持。
垦荒……
李东阳和谢迁二人对视一眼,都有点懵。
刘健哭笑不得道:“他带着弟子,还有民户,到处种粮,开辟了良田数十万顷,这交趾,尤其是占城一带,粮食可以做到一年两熟,得粮,数百万担,那儿的粮食,已是堆积如山了。”
“……”
李东阳不禁苦笑:“如此一来,岂不是迁徙入交趾的军民,他们的粮食问题,可以缓解?”
“何止是他们的问题可以缓解啊。”刘健道:“云南地崩,朝廷可以便宜行事,将这交趾之粮,急调去云南,如此一来,西南诸省,依靠交趾这西洋之鱼米之乡,足以自给,倘若如此,就太好了。不只如此,里头还说,自西山引进的橡胶树,已开始大量的存活,那王守仁在交趾,大规模的种粮、酿酒,还有制橡胶,除此之外,还种了大量的甘蔗林子,榨蔗糖,这王守仁上的一道奏疏,叫《劝农书》,等等,老夫先看看。”
劝农书……
这劝农书大家可是耳熟能详啊。
朝廷隔三差五,也会颁布劝农书,不过前些日子,新学对劝农书,可是讥讽嘲笑了很久,认为都是官样文章。
可如今,这新学的最中坚,居然也上了一道劝农书上来。
刘健低着头,一字一句的看着这洋洋洒洒的上万言奏疏,他几乎一个字,都不敢遗漏,里头,竟是推广农业之法,先了解各地的实际情况,而后,如何组织人力开垦,如何训练出一批精通农时,同时对农业精深的差役,如何确定哪些土地适合种植什么。
除此之外,还要事先有应对天灾、虫害的办法。
哪怕是如何组织人力,在天变之前抢手,某些农具适当的改良,灌溉和选种,这里头,都是详实无比。
其中种植橡胶注意什么,种植稻米该注意什么……竟也记了下来。
刘健皱眉,忍不住道:“粮是这般种的吗?”
“什么?”
刘健将奏疏送到李东阳手里。
李东阳哪里种过什么粮,虽是士绅之家,可他读了一辈子的书,稻田是什么样子,他倒是知道,其他的……也只有靠想当然了。
他细细看来……皱眉,却是哑口无言。
他不懂啊。
谢迁也看了一眼:“应当是这么回事吧。”
“这个家伙……倒是一个奇才。”刘健:“从前总觉得新学,有哗众取宠之嫌,可看看这王守仁,这天底下,有几人能做到他这般?你们以为,他只是聪明。咱们大明,哪一个入朝为官的,不是进士,又有哪一个人,不是聪明绝顶呢?”
刘健叹了口气:“可自太祖高皇帝以来,有几人能说到这般,都是士大夫啊,怎么……人和人的差距,就这么大呢,这王守仁……是高才……他在交趾,算是使这交趾从战乱蛮荒之地,成了礼仪富足之地……”
刘健皱眉:“立即去见驾吧,陛下也该知道一点好消息了。”
…………
弘治皇帝看着手中的奏疏,也是诧异无比,他忍不住道:“来人,将以往朝廷劝农的告书都取来。”
萧敬不敢怠慢,忙是取来一叠告民书。
弘治皇帝弓着身,将这些劝农的宣传与王守仁的奏疏进行比对。
这不比还好,一比之下,弘治皇帝的脸微红。
“王守仁是王华之子?”
“陛下。”刘健道:“也是方继藩的门生。”
“王卿家这人,朕略知一二,他是清流,嗯……大抵,若是让他来写告农书,和其他翰林所书的,不会有任何的分别。看来,王守仁能如此,和他的恩师方继藩,不无关系。”
弘治皇帝一面说,一面思量。
王华是教不出这样的儿子的。
所有人纷纷点头:“不错,臣也深以为然。”
弘治皇帝随即皱眉:“可见方继藩教学,非同凡响,朕得此子,使朕无忧啊。”
说着,弘治皇帝高兴起来:“往后,这交趾的粮食,可供应西南诸省,那里大丰收,粮食出产又高,得了这么多的耕地,这是好事,朝廷该多迁徙一些人去。至于王守仁,他在交趾,已有无数徒子徒孙了吧?”
“是,据传是弟子三千,徒孙无数。”
弘治皇帝一脸感慨:“有这些人,足以安定交趾了。”
弘治皇帝长身而起:“敕命:王守仁教化开垦有功,调回京师……”弘治皇帝顿了顿:“命其暂回京师,另有重任。朕从前,倒是没有好好的见过他,虽也有几面之缘,却没有过长谈,似这般的人,朕该好好见一见。”
刘健等人一愣。
他们突然意识到,一个人的命运改变了。
要知道,王守仁调去了交趾任提学官,哪怕他的升官飞速,可至多,他没有长久的翰林资历,未来的前途,至多,也只是一个尚书罢了。
可现在不同,一旦调回京师,就可能重新有任免,此人……莫非将来……也可能踏入内阁吗?
刘健和李东阳等人对视一眼。
他们这种年龄的人,对于接班人是极为看重的。
他们迟早会致仕,未来,谁来接自己的班,都有可能。
毕竟,致仕之后,人走茶凉。
比如在历史上,李东阳和杨一清乃是同乡,李东阳致仕,过了一些年,重病,朝廷开始讨论他的谥号问题,杨一清向皇帝请求追赠为文正公。
皇帝同意,这杨一清二话不说,就跑去找李东阳,李东阳还在病榻上,奄奄一息呢,一听得了一个文正公,便晓得,这是此时的内阁大学士杨一清的极力推荐,李东阳激动的不得了,居然从病榻上爬起来,要向杨一清行礼致谢。
这文正公,乃是臣子的巅峰,所谓生当太傅,死谥文正。能得此谥号,李东阳立即去死,都乐意。
可若是后世的内阁大学士,和自己不对付,这可就为难了,文正公是别想,不反攻倒算就不错了,多少人最后没有好下场的。
欧阳志,刘健三人,是极放心的,这是一个忠厚的老实人,他将来若是能入阁,哪怕不会厚待他们三个老家伙,也断无落井下石的可能。
可王守仁,性子……不太好啊,平时也不见他怎么打招呼。
能行?
当然,唯有李东阳,对此却是乐见其成,他和王守仁,早就认识了,说是看着长大的,也不为过。
“遵旨!”
三人还是乖乖行礼,这个时候,官绅一体纳粮,已是迫在眉睫,到时,天知道,会闹出怎样的乱子,将王守仁召回来也好,方继藩的门生,有一个算一个,至少,不会坏事。
“欧阳志,已去了定兴县吧?”
弘治皇帝抚案:“他不在朕身边伴驾,朕还真有点不习惯。”
说着,弘治皇帝看着远处站着的一个待诏翰林。
那待诏翰林,低着头,假装什么都没有听见。
刘健忍不住追问:“陛下,不知何故。”
弘治皇帝想了想,声音放轻了一些,似乎也怕伤了那待诏翰林的自尊:“朕总觉得,他们的话太多了。”
“……”
这……就一丁点都没有办法了。
总不能让他们闭嘴吧。
弘治皇帝又低头,看了一眼王守仁的奏疏:“方继藩还有几个门生,一个徐经,出海去了吧,怎么没有听方继藩再提起过了。还有一个唐寅,唐寅在宁波练水兵,据说也是有声有色,他在外头,历练的也够了,朕在想……”
弘治皇帝皱眉:“现在是用人之际,召回来吧,令他的另一个弟子,戚景通,暂代其职。还有一个……是江臣吗?”
“是的。”刘健道。
“统统回来!”弘治皇帝笑吟吟的道:“朕只观这王守仁,便知道,他的门生,个个都是人才,此时,朕正需倚重他们。”
弘治皇帝顿了顿:“他们都在京里,朕才放心一些。”
“臣等遵旨。”
弘治皇帝坐下:“朕是该给这些方继藩的门生们,一点机会了。”
这哪里是给机会啊。
一旦定兴县闹起来,陛下身边,还有几个可用之人呢?
………………
“啥?都要回来?”方继藩听罢,乐了。
“这是宫里传来的消息。”朱厚照兴冲冲的道:“本宫的消息,可一向是灵通的,哈哈,恭喜,恭喜你了。”
方继藩也很是感慨:“这样好啊,除了戚景通,我们师徒,终于可以团聚了。”
想了想……
好像缺了一点什么:“对,还除了徐经,徐经我最喜欢了,一想到他漂泊在海外,心就疼!”
朱厚照眉飞色舞,他是听了消息,就兴冲冲的赶来的:“听说,这一次王守仁立了大功,他在交趾,政绩卓然,刘公亲自写了一封文章,放进了邸报,赞扬此事呢。”
“是吗?”方继藩道:“邸报拿来,我看看。”
朱厚照早有准备,从怀里取出一片文章:“邸报还没传抄出去,不过,我已命人誊写来了,你看看。”
方继藩没有迟疑,细细看起来。
教化地方,再到带人开垦。
这个家伙……还真有几分本事。
果然不愧是王圣人。
方继藩对于王守仁心情最是复杂。
若说其他人,都是因为自己而改变了命运。
唐寅也好,徐经也罢,欧阳志,更不必说。
可只有王守仁,他的实力,哪怕是不需要任何机会,依旧在这个时代,将会是超越一切的存在。
他的光芒,足以令后世无数人为之黯然。
王学的好坏优劣,甚至方继藩都可以暂时放在一边。
哪怕是剥除掉王守仁所有的光环,只凭着,在这个理学风靡天下,无数儒生为那程朱之学而摇头晃脑,王守仁能够有自己的思考,并且开启在此基础上,开启一门全新的学说,就足以让人敬佩了。
他的文治和武功,他的骑射,哪一样才能,放到当今这个世界,在任何一个领域,几乎都可吊打时代的人。
自己收他为徒,简直就是一个玩笑。
我方继藩除了英俊之外,一无所长,有什么资格,做王守仁的恩师呢。
可是……世上总是不免会有无数美妙的误会。
既然成了他的恩师,方继藩也就不客气了,好在,他对于其他门生,可能往往对他们极为严厉,不听我方继藩的,我打死你。可对于王守仁,他则更多的是宽容。
爱咋咋地吧,自己去琢磨去。
听闻弟子们都要入京,方继藩心里满是感慨:“我要为他们接风洗尘,到时宴请满京师的人为宾客,收他们的礼金。”
“………”朱厚照这一次,却觉得方继藩宛如智障。
“休想!”朱厚照道:“本宫算过……这些家伙,掏了首付,每月还要还贷,还有人可能需要买马车,这马车也需按揭……嗯嗯……他们未来二三十年。都得吃糠咽菜了。”
方继藩一想,甚是遗憾,这一届的韭菜不行啊。
便背着手,心情愉悦的道:“走,我带你去看一看东西。”
朱厚照道:“什么东西。”
方继藩领着朱厚照至一处工房,工房里,是数十上百个匠人。
这些匠人,朱厚照有为数不少,竟都面熟,这些家伙,当初不还研究过马车吗?
能来此的,都是能工巧匠,没一个是省油的灯,在各自的领域,都是王者一般,恐怖的存在。
却见每一个匠人,都围着一个火炉子,火炉子上头,有一个水壶,水壶里的水,早已烧开了,壶子里,沸水震得哐当的响。
朱厚照皱着眉:“这是干什么?”
嘘!方继藩让朱厚照噤声,才低声道:“你仔细看看,看看壶盖。”
那壶盖,因为蒸汽的缘故,不断的掀起来,又落下来,接着,又掀起来。
“感受到了什么?”
朱厚照忍不住道:“这水壶水要烧开了,会不会炸开呀。”
方继藩严厉的道:“殿下,不要捣乱。你想想,为何我们的气球,会飞起来?这不正和这水壶,一样的道理吗?”
朱厚照歪着头:“还是不明白!”
方继藩便看向其他匠人:“你们明白了没有?”
所有的匠人,在方继藩的吩咐之下,个个盯着这水壶,老半天。可盯着盯着,其实……也不太明白。
水蒸气的原理,不就是靠水壶,启发了佛朗机人的科学家吗?接着,才在这水蒸气的基础上,将蒸汽机制造了出来。
方继藩只知水蒸气的原理,可对于怎么利用,却是一窍不通,因为对于方继藩而言,这有点儿复杂了。
文科生嘛。
可这不妨碍,方继藩去启发这些匠人,想来……或许有人能从中得到这个道理,最终,有了奇思妙想,最终改变历史的进程吧。
可是……这些家伙居然纷纷摇头。
这就令方继尴尬了。
本都尉可是让你们看了一天的,什么意思,白看了?
方继藩恼羞成怒:“不明白?好啊,给脸不要脸了是不是,让你们坐此冥想,你们竟不明白,可见你们这些人,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来来来,来人啊,将他们一个个绑了,准备好飞球,这样,他们就明白了。”
方继藩喜欢拔苗助长。
不来点刺激的,怎么能开启他们的智慧呢。
一行护卫,二话不说进来,匠人们一个个惊慌失措:“干啥,这是干啥。”
……
很快,他们就知道这是干啥了。
方继藩将一个个匠人,绑在了飞球的藤筐外头,五花大绑,紧接着,飞球开始充气。
匠人们顿时哀嚎:“天哪,我畏高啊,都尉……都尉……”
方继藩不为所动。
飞球飞起。
挂在藤筐外的匠人们,惊恐的看着自己飞离了地面,天上,都是嚎叫。
方继藩提着望远镜,时不时抬头欣赏着每一个人恐惧的面孔。
朱厚照也乐了,举起望远镜来看,一面道:“这法子好,这法子好啊,本宫就没想到呢,回头让谷大用这厮,也这般的挂着。”
方继藩脸色凝重:“殿下,这不是儿戏,这是为了咱们天下万千百姓,才出此下策,你以为这是玩笑嘛?你以为……我愿意这般折腾吗?他们已是我大明最聪明最顶尖的匠人了,想要使他们开窍,这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方法。这世上,想要富强,就必须得靠技工,谁先迈出第一步,就可远超自己的对手。否则,一步落后,则处处落后,落后是需付出血泪,需死人的。一家哭何如一路哭。匠人们……都是我培养出来的,就如我的孩子一般,我方继藩,肯将自己的亲孩子,吊在这飞球上吗?”
朱厚照想了想:“不肯。”
“这就对了。”方继藩叹道:“可为了家国天下,为了我大明万世基业,我方继藩,只好忍痛如此,好了,别笑了,和我一样,表情凝重一些。”
朱厚照鄙视的看了方继藩一眼,抬头看了看望远镜:“你不就是想让他们明白,这气竟可以将壶盖掀开的道理吗?这有何难?你这是要告诉他们,气既可掀开壶盖,岂不和流水一样,也可以推动万物吗?本宫来想想,这水流,可以利用它们,来造水车,使这水力,代替人力,那么……这水汽,是否也和飞球和壶盖一样,可以利用起来呢?老方,你觉得本宫……说的有理,快说有理,不然我打死刘瑾,他是你孙子!”
“……”方继藩一愣。
卧槽……
太子殿下……居然先悟出来了。
这个家伙,脑子里到底装着的是什么啊。
见方继藩一脸瞠目结舌的看着自己。
朱厚照反倒有些不好意思。
“怎么?”
方继藩双手掰着朱厚照的双肩,拼命的摇晃:“殿下,你是人才啊。”
朱厚照被晃的有点头晕:“大家都这样说……”
方继藩激动的道:“殿下,你继续说下去。”
朱厚照想了想:“水流,既可做风车,那么……这蒸汽,为何不可以用来……做蒸汽车。嗯嗯……你且等等,本宫再想想,蒸汽比水流,有一个好处,水流必须得寻河流,没有河流的地方,便无用了。可蒸汽不一样,譬如本宫抱着炉子,什么时候,想让这壶盖子掀起来,只要烧火就可以,本宫还可以今日在西山让壶盖子掀起来,明日……在紫禁城,也让壶盖子掀起来。总而言之……只要有炉子,本宫在天下任何地方,任何时候,都可以让盖子掀起来。这……就是蒸汽比水流最大的长处。”
方继藩忙不迭的点头:“还有呢,比如……我们要造一辆车,咋样?”
“这样啊!”朱厚照挠挠头:“这可就有些麻烦了,造一辆车?哪里有这么大的力啊,首先,我们得像水流一般,利用水流推动的缘故,使那车转动起来,这个……得让匠人们来解决,而其次,最难之处,就在于,得有足够多的蒸汽,不但让其掀开壶盖子,而要比这掀开壶盖子的力道,大十倍,甚至百倍、千倍……”
方继藩心里叹了口气。
朱厚照若不是太子的话,这厮……或许真能有一番成就。
就凭这些奇思妙想,就足够吊打那些渣渣匠人了。
不过……人就是如此,上天给了朱厚照一个不安分的性格,可同时,也为他开了一扇窗。就好像很多智障一样,往往……会有其他超凡脱俗的特殊能力。
方继藩手搭在朱厚照的肩上:“太子殿下,来来来,咱们到屋里去好好商量,咱们先得考虑,怎么样,才能造出一个足够大的炉子,有了这巨大的炉子,才能得到百倍千倍的蒸汽……”
“炉子……谁不会造。”朱厚照乐了。
难得看到方继藩一脸佩服的看着自己。
朱厚照兴冲冲的道:“这一点,对匠人们而言,不算什么。本宫倒是觉得,当下要解决的问题是……产生的力道,如何将它们用出来。就如水流,每日都在流淌,可若没有水车,这力,不也在白费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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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继藩不断的点头。
朱厚照这家伙,确实是找到诀窍了。
方继藩回想起来,这蒸汽机,太过复杂,可这玩意,毕竟已经涉及到机械了,远不是造马车这样简单,很多东西,其实他也不是很懂。
可现在听了朱厚照的话,方继藩反倒一下子,有了许多眉目。
先造大锅炉,然后呢?
二人已回到了镇国府,朱厚照坐下,一路上,他脑子飞速的运转:“其中最关键之处,还有……万万不可将气漏了,父皇说,治理天下,无非是开源和节流。而想要利用蒸汽,其实也是一样的道理,咱们制造出千百倍的锅炉,就是开源。可怎么样,才能让这蒸汽,不会轻易的跑了呢?这才是节流。”
方继藩眯着眼:“橡胶?”
“橡胶?”朱厚照也一脸疑问。
方继藩哈哈笑道:“这橡胶有最好的密闭性,哈哈……过几日,我让人给你看看,你见过之后,便知道了。”
朱厚照笑嘻嘻的道:“你到底要造什么?”
“造车。”方继藩正色道:“要造一辆,史无前例的车,此车,不靠马拉,却如水中的船一般,船是借助水力,来行驶,可此车,却是凭着蒸汽,可以行走。”
朱厚照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万万想不到,方继藩的心,这般的大。
他忍不住开始畅想起来,若是有一辆车不需马拉的车,行走起来,想来,这满京师,都会吓死吧。
老方……还真是有意思啊。
这世上,没有多少人喜欢新事物。
毕竟……人是凭经验的生物,一个成人,他通过自己的耳目,已获取了对生活的经验,想要改变这等眼见为实,根深蒂固的想法。很难!
可朱厚照不同。
他历来喜欢天马行空,最喜欢的,恰恰却是新鲜事物。
朱厚照笑嘻嘻的道:“那我来造,让本宫来造,本宫召集匠人……咱们方才说的东西,试着造出来,哈哈……这东西有意思,老方你脑子好啊,连不用马拉的车,竟都想的到。”
方继藩见他如此热心,心念一动:“殿下,咱们在此说着,倒是容易,可当真要造出来,却是千难万难,这其中涉及到的问题,可绝不只是你我方才说的简单……”
朱厚照冷笑:“本宫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你无非是怕本宫知难而退而已。本宫何时知难而退了。我朱厚照造不出此车来,我不配做镇国公、天下兵马总兵官和内阁暂不理事大学士。”
方继藩要的就是这一股子韧劲。于是猛地拍案:“好,那就造,无论耗费多少银子,只要殿下有此魄力,咱们就造,现在开始,殿下是总工程师,我为副……”
“总工程师?”朱厚照眯着眼:“官印呢?”
“……”
朱厚照叹了口气:“还不是要自己刻,好,那等本宫刻了官印之后,咱们再走马上任。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为啥要交总工程师?为何不叫总管天下匠人大学士。”
方继藩:“……”
朱厚照叹了口气:“本宫得想想。”
方继藩虽然对于这家伙,特殊的癖好,总是有那么一丝丝的觉得有违和感。
可这无关紧要,最重要的是,得把车造出来才好。
万事开头难嘛。
有了朱厚照,自己反而觉得,许多问题,有了疏理。
方继藩取出纸张和笔来,趴在案牍上,开始大致的勾画出了一个蒸汽车的草图。
当然,这只是凭着记忆绘画的,可这玩意……涉及到的真正技术难题,却需解决。
朱厚照倒也认真的看着,他大抵明白了,得铺铁轨,因为要这么大气力的炉子,烧出蒸汽来,产生如此大的力道。此车,一定笨重的很,若是在寻常的道路上,不但阻力大,而且也未必能载得动如此庞然大物。
他认真的看着草图,不断的提出一个又一个的疑问……
不知不觉,天已黑了。
却在此时,王金元心急火燎的跑过来:“殿下,少爷……这……这……”
“干啥?”方继藩最讨厌有人打断自己的思路,没好气的问。
王金元哭笑不得的道:“那些匠人,到底何时放下来啊,他们已在天上,飘了大半天了,这天上冷飕飕的,且又受了这么多的惊吓,小人怕他们……吃不消啊。”
方继藩和朱厚照大眼瞪小眼。
好像…………竟是……将匠人们忘在天上了。
一算时间,竟是过去了两个时辰。
朱厚照急了:“赶紧啊,救人啊……救人……”
方继藩发出哀嚎:“快救救他们。”
一群匠人……一个个落地时,整个人都是晕乎乎的。
哭也哭过了,哭的震天的响,嗓子都哑了,泪水也流干了,下地的时候,两腿发软,一个个面上带着茫然和麻木的样子。
被绑在天上,四处飘荡,看着脚下的虚空,看着一切熟悉的事物,距离自己曰来越远,到了对流层,更加可怕,那里冷飕飕的……
有人一头栽倒地上。
医学院的人,匆匆的抬着担架来,将虚弱的人抬起,送走。
那些勉强还撑得住的人,被搀扶着,送到了镇国府的大堂里,早有人给他们准备了热茶。
他们坐下,捧着茶盏,依旧还是一脸茫然。
他们……可都是方继藩的心肝宝贝啊。
没有了他们,这多少想法,根本无法实现。
要培养一个人才,是极不容易的。
方继藩心疼。
等他们喝完了一副茶,方才缓过了劲。
接着,有人失声痛哭。
方继藩安慰他们道:“别怕,别怕,没事了,一切都过去了,要坚强。”
众人才收了眼泪,一个个拜倒:“小人们不成器……”
“不要这样。”方继藩语重心长的道:“其实,我这样做,也是为了你们好啊,就想让你们……有所感悟,你们到了天上,可有什么感悟?”
“我们……我们……”所有人支支吾吾,生怕说错什么。
终于有个人大起胆子:“小人,倒是有一点点感想。”
“你说。”方继藩和颜悦色。
不管怎么说,这些匠人,已从千百人之中,脱颖而出,都是人才啊。
这匠人期期艾艾的道:“想来,是方都尉想要告诉我等一个道理……站得高,才能看得远!”
“……”
站NMLGB!
方继藩心里痛骂,一群饭桶!
无论如何,这些人,已是大明最顶尖的人才了。
哪怕他们琢磨出的是这个道理,方继藩也没辙。
还得靠我们的太子殿下啊。
次日一早,西山蒸汽车研究所的招牌,便已挂了出来。
朱厚照是个认真的人。
他既决心干一件事,便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这倒是令方继藩,有几分安慰。
…………
萧敬小心翼翼的给弘治皇帝斟了一副茶。
弘治皇帝呷了一口。
欧阳志已有奏报来了。
嗯,定兴县眼下还算太平,当然,也未必不是表面祥和,内里暗波涌动。
倒是听说,那唐寅,快要到京了。
人已至了天津卫,至于王守仁和江臣二人,却还在半途上。
毕竟,交趾和河西,都有些远。
弘治皇帝手里拿着一本弹劾奏疏,这是一个御史提出来的,他认为,大明没有在县里派驻镇守太监的先例,而定兴县镇守太监刘瑾,乃是太子殿下的伴伴,此事极为可疑,已经引起了人们的议论,希望皇帝陛下,能够明示这刘瑾派往定兴县的目的。
当然,其实这御史,还有一件事没有说,欧阳志这个家伙,去定兴县做县令,也是可疑的很。
一个堂堂的侍读学士,清流中的清流,居然要去做一个县令,这定兴县,到底发生了什么?
弘治皇帝只轻描淡写的……将这奏疏丢到了一边。
不必理会,留中!
当然,弘治皇帝深知,这个疑问,自己不回答,倒是一时可以压下去,可随着时间越来越近,刘瑾和欧阳志二人开始有所动作,那时的压力,才会排山倒海而来。
弘治皇帝感慨:“朕有些不明白,为何方继藩,执意要让刘瑾去。刘瑾这个人,有什么特长吗?”
萧敬佝偻着身子,笑吟吟的道:“奴婢不知。”
刘瑾这家伙,对自己越来越不恭敬,这家伙还抱上了方继藩的大腿,萧敬能说他好话,才怪了。
不过,萧敬是知道内情的,正因如此,他深知,这刘瑾无疑是去找死,说不准,这一次,他彻底完蛋了。
完蛋了也好,反正看这家伙,早就不顺眼了,咱和他当面说话,他还敢拿着东西往嘴里塞,这是一丁点,都不将咱放在眼里啊。
弘治颔首点头,突然想起什么:“朱厚照最近在做什么,怎么总不见他人。”
“陛下……”萧敬想了想,迟疑道:“太子殿下说,他要制一辆不需用马,就可自行行走的车……想来,太子殿下,正在忙着这个吧。”
弘治皇帝一脸茫然……
自己会走的车?
不需要用马拉着?
………………
第四章送到,累死了,赶紧去睡,大家支持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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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治皇帝没有继续深入问下去了。
其实,萧敬很明白,陛下……对于太子殿下的不务正业,已经有些无计可施了。
好吧……那么……只好放任自流了。
“对了,陛下。”萧敬笑吟吟的道:“有一件大喜事,下月初一,皇孙殿下将会放十日的暑假,奴婢刚刚听来的。”
“什么?”
这真就大喜事了,弘治皇帝明显的精神一振,顿时将朱厚照的事抛到了九霄云外。
方才脸上还带着几分沉色,此时,他的整张脸都鲜活起来了,惊喜道:“不是说到了年底才有假的吗?你从何处得来的消息?”
萧敬笑吟吟的道:“年底的是大假,那方都尉对外说,念着孩子们见不着双亲,所以到了夏日还会有一个小假,有十日。”
“这敢情好啊!”弘治皇帝美滋滋的道:“也不知……载墨现今如何了,朕真是思念的很,做梦都梦见他。倒是有几次想要去西山,亲眼见见,可……哎……现在有假就好了,实在太好了……”
弘治皇帝乐不可支起来:“待会儿去知会太皇太后和皇后,这好消息,得赶紧告诉他们,他们也一定高兴得紧的。”
“奴婢遵旨。”萧敬突然想起什么,又笑吟吟的道:“陛下,其实……皇孙乃是陛下的皇孙,陛下想怎么样,还不是怎么样?这方都尉有时真是不像话啊,将皇孙捏在手里,倒是让陛下……”
“住口!”弘治皇帝唇边的笑容顿时一敛,突然严厉起来,厉声呵斥道:“教育之事,岂容你插嘴?”
“奴婢万死。”萧敬一惊,连忙拜倒,他自知自己失言了。
他怎么忘了,陛下这个人的性子,历来是最重教育的,这可是比天还大的事。陛下小时候就规规矩矩的听师傅们的话,将他们的话,奉若圭臬,再者有了太子殿下的前车之鉴。
现在他居然吃了猪油蒙了心,跑去说皇孙师傅的坏话,这不是找死吗?
弘治皇帝脸色铁青,似是怒极,终究这怒火还是渐渐的平息下来。
他背着手,淡淡道:“你也是宫中的老人了,尊师贵道,你尚不知吗?以后……不要这样了。”
“是,是。”萧敬感觉自己已是汗流浃背,他忙不迭的点头道:“奴婢……奴婢斗胆,其实只是有些害怕皇孙误入歧途啊。当然,奴婢绝没有腹诽方都尉的意思,奴婢只是以为……他教授的方法,有些……”
弘治皇帝皱着眉头坐下,其实他的心里又何尝不担心呢?
他最初属意的师傅是王华。
方继藩虽是桃李满天下,可心性,毕竟还没有定。
且他这法子……对付欧阳志、王守仁,或许有效。
可毕竟,皇孙还年幼啊。
可思来想去,让皇孙成为一个如欧阳志这般的人,诱惑力实在太大了。
半响后,弘治皇帝吁了口气,才道:“这些事,不是你该议论的。”
萧敬点头:“奴婢知道了。奴婢真该死,方都尉……虽然平时有些油嘴滑舌……可是……”
弘治皇帝端起茶盏,呷了口茶,漫不经心的样子:“他是貌似奸诈,实则忠厚。你懂什么呢?这大明宫,价值数千万两纹银,有本事,你也给朕送一个?还有那马车,那西山煤矿。就算他方继藩哪怕是不送,以方家满门忠烈,朕也绝不会苛责他,可这满天下,谁如方继藩这般?可见……他是一个忠厚之人。”
“……”
萧敬貌似记得,当初弘治皇帝登基时,对于大臣们送礼,或是取悦宫中的事,是极反感的。
可现在想来,陛下反感的不是臣子们取悦宫中,只是那些厚颜无耻的人,开的价码不够大啊。
成化皇帝在的时候,一群不要脸的东西,尽是拿几千两上万两的玩意儿送来,这方继藩,已是臭不要脸的突破了天际,几千万两银子的往宫里送。
换做是谁,怕都受不住。
不过有了这一次教训,萧敬的心里倒是警惕起来,看来最近自己的尾巴有些翘起来了,自打兼掌了御马监,在宫中的地位超然,就飘了。
以后,还是要小心一些,再沉稳一些才好。
“下月初一……”
弘治皇帝已没有心思再顾这些了,心里又想着皇孙放假的事。
他背着手,来回踱步,满心期待的道:“下月初一,这日子……快了,那两日,朕就暂不召见大臣了,给内阁下一个条子,请他们多担待。还有九日……嗯……九日……”
………………
唐寅回到了久违的京师,呃……迷路了。
一路经人指点,才背着一个包袱,硬生生的骑马到了新城。
他看着这新城,目中满是惊诧。
终于七拐八弯,找到了一处工棚。
此时,在工棚里,方继藩戴着藤帽,眼睛瞪大,正发出怒吼:“一群狗一样的东西,常威,工期为何还没赶上?年底就要交房,到时你让师公的信誉怎么办,师公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啊,京师上下,哪一个不是好生相敬,你让师公违约,绝对打死你!”
“……”
还是那……熟悉的声音,熟悉的味道。
恩师没有变。
唐寅虽还没见着恩师,可只听这一声音,顿时……泪水模糊了双眼。
却听那常威可怜巴巴的道:“师公,现在哪里都缺人手,新招纳的流民,还需慢慢适应,而且现在各个工种都需要人,不少匠人师傅都已在抱怨了……”
唐寅身躯在外颤抖,双肩微微抖动。
他面上染了风尘,比之从前,多了几分风霜。
突然,心底深处,有一种别样的情绪,如鲠在喉。
他不再迟疑,快步进了棚子,一眼就认到了恩师。
还是那般的细皮嫩肉,一看……就保养的很好,面上还带着愤怒,显然,恩师不喜欢别人和他顶嘴,正在气头上。
唐寅啪嗒一下……跪下了。
接着,哽咽难言,喉咙像是卡住了一般。
这些年在宁波,风吹日晒,对于家庭不好的他而言,这世上其实再没有什么值得他心心念念的了,只求将朝廷交代的事办妥。可……心里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恩师……
他哭了。
这时,一双泪目见恩师上前:“你是谁?”
“……”唐寅仰脸,水汪汪的看着。
果然……不愧是恩师啊……
他艰难的道:“弟子……弟子……”
唐寅的眼泪,扑簌而下,终于道:“弟子唐寅,见过恩师。恩师……您还好嘛?”
其实最后这一句,根本没有问的必要,恩师长高了,成熟了少许,可是……一看,就是养尊处优,怎么会不好?
“呀,是唐寅,为师差点不认得你了。”方继藩一脸惊讶。
这一次,说话讲良心,这真不是没心没肺啊,方继藩是个多愁善感,内心世界丰富的人,怎么会忘掉自己最爱的门生唐寅呢。
只是唐寅明显的黑了,也壮了,肤色古铜,和当初孱弱的江南才子,无论是相貌和气质,都大有不同。
方继藩一下子激动了。
这是自己最爱的门生啊。
方继藩急忙上前,一把将唐寅搀扶起来,边道:“你既回来,为何没有派人送来消息,为师就算是百忙之中,也要去接一接你的,你起来,让为师好好看看你,诶,你受苦了,伯虎……伯虎……”
唐寅再也无法克制自己的抱住方继藩,师徒二人,掩面而泣。
常威等人在一旁,看着这感人的场面,他们好奇的打量着唐寅。
这就是传说中的唐师叔?
常威是两年前才入学的,那时唐寅早已去了宁波,因而对于唐寅,只闻其名,却不见其人。
大家都是一群尊师重道的好孩子,于是众人纷纷拜倒道:“见过师叔。”
唐寅对此,却是充耳不闻,撕心裂肺的在方继藩的肩上,洒下斑斑泪水之后,吸了吸鼻子,重新拜下,对方继藩道:“学生在宁波,无一日不在想念恩师……”
“我知道,我知道。”方继藩感慨,拍着他的肩道:“伯虎,恩师在京师,也是无一日不念着你啊。你们师兄弟六人……”
“恩师……七人……”
“口误。”方继藩感慨万千的继续道:“你们师兄弟七人,哪一个,为师都是无比看重的,哪一个,都是为师的心头肉,伯虎,你一路远来,想来是又累又乏吧。”
“弟子还好。”唐寅深深的看着方继藩,生怕眨眨眼,恩师就不见了。
方继藩便感叹道:“来,为师给你看看为师的得意之作,看看这新城,为师还在这儿给你建了一座大宅子。”
方继藩心情格外的好。
自己的门生回来,师生重逢,这就和父子重逢没有什么区别。
此去四年,唐寅确实辛苦了。
于是,亲自拉着唐寅走出了棚子,外头……便是新城……
唐寅来时,只顾着赶路,希望早哪怕是一刻能见到恩师也好。
现在见恩师对自己还是如此的看重,他的心里,暖呵呵的。
这时才有了心思,来打量这沿途的风景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