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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镇由安阳河隔开。

    河东是小镇的富贵之地,常有北贵,南富之言。

    所谓贵,是指河东北面的长生巷。

    盖着小镇的县衙与学塾,小镇目前最为兴盛的五个家族,有三个便在这条巷子,剩余人家,也大都是饱读诗书的清流人家,与青石巷元举人家不同,长生巷这些人家往上数,祖上都出过官宦,而今,也仍有弟子在外“求学”“做官”。

    所谓富,则是小镇聚财所在的南面的宝通巷,东来街大多门铺都是宝通巷一些阔绰户的私产,把持着小镇七成钱财,小镇而今最为兴盛的牟家,祖宅便扎根在宝通巷……

    这个牟家,正是替小孩元澄解围的那个牟家。

    河东的中心,是小镇门户,东来街。

    青石巷在安阳河西,住着小镇一般的人家。

    所谓一般,是指往上还够不着“富贵”的程度,对下却又刚好脱离了“穷困潦倒”的层面。

    至于九曲巷,则被安阳河划成东九曲跟西九曲。

    西九曲北面与青石巷隔着一条宽巷子,东九曲以东,与宝通巷隔了几户阔绰的富户,只余有一条三尺宽的窄巷,沟通两条巷子。

    当然了,走这条逼仄巷子的,基本都是九曲巷的居民。

    而不论是东九曲还是西九曲,都一个性质,穷困潦倒。

    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由这四巷一街便可以看到,小镇的一些信息了。

    沿着最南边的九曲巷走约一刻钟,过了安阳一桥就能到东来街。

    这个时辰,街道上早就没有几个行人。

    接下来的时间宁无心没有再浪费,总算在甜点铺关门前买到以前宁幽最喜欢的甜点果子。

    宁无心一脸满足,买了甜品果子,她倒是不急着时间了。

    阿绫倒是数次不耐烦,宁无心似是全然没有注意到,只满心欢喜地逛着,哪怕是即将关门闭市,她也满是热情,满是新奇,当然,过程中,宁无心因为体力不支休息了好些时候。

    在闭市前,宁无心拽着阿绫在东来街晃悠了几圈,约莫着到了酉时六刻,阿绫催促到了第三次,她无可无不可地点头,选择打道回府,待她们到家时,天色已暗了下来。

    狗吠,鸡叫,以及仲春后细微的虫鸣鸟叫传入青石巷。

    打开远门,迎接宁无心的是宁老婆子一张严肃到了极点的面孔。

    一如三个月前宁幽被匣病了一场的时候,她没有责备宁无心,只深深看了一眼阿绫。

    阿绫如同老鼠见了猫,低着头不敢说话。

    宁无心一脸惭愧地回到了房间。

    片刻后,宁老婆子诊断并没有察觉到宁无心有何异常。

    同样的,今日宁无心所接触的人和事,所发生的每一点一滴阿绫都如实禀告给宁老婆子。

    对于今日,宁无心又出门,宁老婆子没有斥责,只是稍微严厉的告知宁无心,以她的身体状况,不适合多走动,若病情加重了,陆青山跟她这几年的努力都白费了。

    宁无心呐呐回应:“祖母放心,阿幽往后必会注意,不会让祖母担心。”

    站在背后的阿绫低着头,双眼,露出复杂,还有一丝厌恶。

    随后,饭食,药浴,汤药,安神香一如既往……

    只是在关上了房门后,转身的一瞬间,宁无心柔和如春风的眼眸骤然淡漠下来,柔弱如垂柳,似能一吹就倒的身体也逐渐挺直了,目光淡漠而阴翳——这才是她的常态。

    想着明天便要锻体,不能再只清醒两个时辰,她从盒妆奁里拿出一把小刀,继而拿起香炉盖子,将香炉中还未燃烧的药香剔除一部分放到了早就准备好的白纸上,包好,收好。

    做足这一切后,又取了银针再一次疏通刚喝下去的汤药,这才褪去衣物休息。

    第二日午时,宁无心睁开了眼睛,望着从木窗缝里透进来的正午阳光,她轻悄悄起身抬手一抓,结果自然没抓到,可她那张雌雄莫辨的面孔却露出莫名的笑容。

    所谓锻体,以宁无心眼下的状况其实根本不可能完成。再三琢磨后,她退而求次,打算通过针灸将身上积聚的药力彻底融如四肢百骸当中,期以达到锻体的效果。

    这种方式无疑是最为痛苦的一种,可效果却远比寻常的锻体要来的快,且,这种锤炼只要她忍得住痛苦,必不会引起宁老婆子的注意,反之真正的锻体声势太大,倒是容易露出马脚。

    以针灸的方式疏通并融合药力的过程,无疑是很痛苦的,但相比于金丹,丹田一齐破裂,相比于她当魔修的两百年所遭遇的痛苦,却不值得一提。

    所以,就算痛,三个时辰的功夫,宁无心咬着牙忍了下来。

    当银针全部取出,感受着四肢百骸内一股股灼热的气流游走,她觉得无比值得。

    轻微擦拭一番身上的汗水与毛孔溢出的些微血丝,她才躺倒在床上。

    等到了酉时一刻,敲门声响起,宁无心睁开了眼睛。

    这一日。

    宁无心不再一意孤行,换了一种方式,以软言软语恳求宁老婆子。

    结果,宁老婆子深深看了她一眼,答应给了她每天半个时辰的外出时间。

    意料之中,沟通很顺利,反倒是阿绫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走,带好钱,我们去东来街……”

    模样似少年的小少女,一张病殃殃的脸上满是被宠溺的得逞。

    阿绫眼睛扑闪,觉得宁无心越来越怪了,跟她印象中,跟陆青山告诉她的不太一样,但硬要说她变了一个人,她又道不出所以然来,内心很矛盾,只能被她牵着鼻子走。

    她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很巧,今天又碰到了九曲巷傅家的小孩,还是那副打扮,脏兮兮的,唯一不同的,是她干瘦发黄的两手上添了一副破损的手套,手套中,隐隐有伤痕。

    宁无心依旧没动,坐在石墩上晒着春日西落前最后的余晖,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片刻,元举人家虎头虎脑的傻儿子又跑了出来,换了一身稍微薄了几分的棉衣,见到宁无心,满心欢喜的孩子忽然就有些气愤,想到自己的誓言,就算气愤,却还是一脸郑重地询问她。

    “小药罐子,你考虑好没有?”

    宁无心摇了摇头,笑而不语。

    小孩也不失望,早就猜到觉得宁无心说考虑考虑,纯粹是在忽悠他,用牟家那小崽子的话来说——娘们儿说话别真当一回事儿,看着挺有诚意,实际上都他娘是在酝酿一个天大的“屁”。

    ……

    他忘了。

    牟家那小崽子都已经十四了,说的娘们儿,跟他印象中的娘儿们,根本不是同一类人。

    小孩瞪了她一眼,紧跟着朝青石巷深处跑去。

    一晃眼,笨重的铃声再次响起,回荡在青石巷一角,宁无心还在闭目养神,阿绫百无聊赖,余光里,元举人家的小少爷正蹑手蹑脚护着九曲巷傅家的小孩儿往回走。

    她眼里流露莫名之色,眼看着一大一小两孩子没入逼仄的巷口。

    这时,宁无心忽站起身,就在阿绫认为她要去东来街,她却转了头,跟着一大一小两孩子屁股后头,走进泥泞窄巷。

    元澄察觉到身后人影,虎头虎脑的小脸上露出惊奇,不知道这小药罐子葫芦里买的什么药,可为了不被小瞎子察觉,短胖的食指贴在嘴边小心翼翼“嘘”了一声,示意宁无心不要出声,他眼中的药罐子顿时一副了然,悠悠笑着点头。

    阿绫脸上却满是狐疑不解,看着那狭窄的巷子,她眼里带着迟疑与突如其来的一闪,似是想到了什么不太好的事情,结果却是半句话没说,咬着牙,跟着走进那满是黄泥的九曲巷。

    她不是第一次见到傅家小瞎子打水了,却是又一次动容。

    无法相信,那瘦骨如柴的小瞎子,就这样从青石巷深处抬着慢慢一桶比她还重的水,抬到九曲巷最南边,日复一日……

    她忽然想起一些往事。

    在没有元举人家小少爷护着的某个早晨,阿绫因为一个怪异的念头,曾将傅家小瞎子绊倒在泥泞的巷子里。

    她认为,像她这样卑贱苟活着,任由叔父婶婶欺凌还不如死了算了。

    见到她倒在泥泞的地上,一桶水撒了个干净,阿绫心中不由得畅快,甚至出言讥讽,“小瞎子,你不如就死了算了,不然,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就在她以为瘦骨如柴的小孩会嚎啕大哭时,沾了一身泥巴的小孩,居然咬着牙从泥地里爬了起来,她也不管阿绫如何,提起桶,摸着墙,一瘸一拐朝着青石巷回去。

    阿绫面露阴沉,就在她打算再一次绊倒小孩时,突然看到——

    小孩因狼狈而不经意翻起的破烂袖口下,隐藏在手臂间一道又一道扭曲伤痕,淤青中带着血印,顷刻被镇住……

    她猛然一惊,不敢置信自己刚才做了什么,然而转念却又恨起了那小瞎子,要不是因为她的存在,自己怎会生出那样见不得人的心思?

    结果。

    阿绫没有再为难小孩,不是良心发现,是觉得,跟她计较,只会脏了自己。

    这些往事除了阿绫,谁也不知道。

    她走在所有人的最后,望着那道弱小的身影,捏紧了拳头。

    这一刻,打从内心里瞧不起九曲巷傅家小瞎子的阿绫,心中发堵的厉害,忽然间觉得那活的连狗都不如的小杂种,内心其实远比任何人都要来的强大——意识到这一点,阿绫一张脸煞白。

    “若傅家小瞎子活得连狗都不如,那我算什么?”从前在九曲巷时,整个巷子的小孩都嘲笑她长的丑陋,嘲笑她没爹没娘,是个野杂种,甚至编了粗俗不堪的童谣,那些记忆,忽然就涌现在脑海,萦绕在耳边……

    这一刻,这个自尊心极强,不甘于人下的小姑娘,眼前一黑,忽然就觉得,天都要塌了。

    不——那不是她。

    阿绫心如刀割,在极力的摆脱那样肮脏的身世与过去。

    她到底不是那个时候的丑丫头了。

    到达傅家前,阿绫一点点缓过了劲,脸上的狰狞,仿佛要吃人的目光一点点被她隐藏起来……

    阿绫自以为自己做的很好,殊不知,这一切早就被有心人看在眼中。

    一刻钟后,几人终于看到了那座傅家的老宅子。

    一株枯黄老树屹立在院子中央。

    比宁家小院要大个两三倍,却破落跟泥棚似的,泥墙碎瓦,仿佛随时都会塌陷。

    眼见要走出狭窄的巷子,虎头虎脑的小孩停下了脚步。

    宁无心也不动了,盯着那蹒跚吃力抬着半桶水的小人摇摇晃晃,如同风中残烛,目光莫名。

    一个眨眼,转身朝着青石巷往回走。

    或许是今日护送傅家小瞎子的举动,虎头虎脑的小男孩突然就觉得宁家小药罐子顺眼了很多。跟之前因为长得好看,因为自己砸了她一块雪球的,想要亲近,想要赔礼道歉的感觉不大一样。

    就仿佛活在小镇流言蜚语中,活在故事中的宁家药罐子,活生生走到他面前。

    特别是“护送”小瞎子,他更是忽然觉得,被人认同了,觉得碰到了人生知己!

    只半大的孩子,懂得什么叫人生的知己呢?

    他三步并两步跑到了宁无心前头,背着一双手,忽然转过头,老气横秋道:“宁家小药罐子,要不,我就不当你老大了,我当你大哥怎么样?”

    天真而充满了善意。

    他完全忽略了自己比宁家药罐子矮了一个头的小身板,自顾自大放厥词。

    宁无心没理会他,眼神飘向了前方,眼底深处似有光,却没人见到。

    眼看着自己又遭到忽视,半大孩子再一次受到打击,身为男子汉的地位岌岌可危……

    半大的孩子不甘心,扶住快要倒塌的骨气,想着,这宁家药罐子好几年都没出过门儿,也没见她去学塾上过课,忽然灵光一现,有了点子。

    他拍了拍胸脯,仿佛从来都没有这么自信过。

    “你长这么大,我也没见你去过学塾,必是不识字?那我去你家教你,你看如何?”一副小夫子的模样。

    宁无心这才瞥了他一眼。

    半大孩子觉得自己总算得到重视,自信地扬起了头,却见小药罐子一笑,指指他忘记藏好,被先生打的红扑扑的手心。

    小孩忽然一愣,似是才意识到不对,赶紧将小胖手揣到了兜里,可为时已晚,脸霎时就跟着红成了一片——刚消掉的疼痛,在这一瞬间,猛地就火辣辣起来。

    男子汉地位在这一刻,砰一声,碎成了渣,胖乎乎的小脸顿时苦大仇深。

    没想到,转身那小药罐子却回了一句:“那你先去问过你娘亲,若她同意,也不是不可以……”

    接连两天,半大孩子怕是被打击的惨了,听到宁家小药罐子同意让他教书,喜出望外,笑的合不拢嘴,很认真的点头,决心要认认真真教导这个“人生知己”。

    全然没考虑他家举人娘子会否同意。

    也忘了。

    自己其实很不喜欢读书这件事情。

    ……

    回到青石巷,宁无心向着东来街走去,元澄则遵照举人娘子的命令,需要打道回府了。

    到了家门口时,虎头虎脑的孩子犹豫了片刻,最后冲着已经走了老远的宁无心,大声道:“小药罐子,明天你还回来护送小瞎子吗?”他满脸洋溢着期盼,希望小药罐子能真正成为他的“人生知己”,而不是今日这般单纯觉得“有趣”,所以跟在他们身后,跟看戏似的。

    他又不傻,意识到今日的宁无心不过一时兴起。

    远处,裹着一层黄昏霞光的人却抬了抬手,道:“我再考虑考虑……”

    半大孩子一张圆乎乎的脸,顿时就塌下来,觉得比被举人娘子打一顿柳条鞭子还要失落,果然……

    只是下一刻。

    那快要被霞光完全淹没的人,忽笑道:“整个小镇都知道,我身体不太好……”

    阿绫转身,见到那虎头虎脑的小屁孩听完宁无心一番话顿时笑了。

    笑的跟个两百斤的胖子一般。

    她忽然有些看不懂宁无心了,不明白这药罐子今日做这些到底是为了什么?

    看着那张清秀如同少年的脸庞,她忽然就觉得诡异了起来,似有她看不透的事态,正发生着某种不可预测的转变……

    阿绫被这个突如其来,且不可思议的念头吓了一大跳——这怎么可能!?

    她赶忙瞅了一眼宁无心,却再也看不到这种变化了,她的眼里,只剩下对于甜点的渴望……

    “呵……”

    她心中无声地嗤笑自己的多疑,一个被关了五六年的药罐子罢了。

    只是师父跟宁老婆子让她寸步不离的跟着宁幽,事事报备,又是为了什么呢?

    十三四岁的少女已颇有心机,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却因为见识短浅,暂时还猜不透这一个两个老狐狸的算盘。

    到了跟宁老婆子约定好的时间点,宁无心悠悠地踏进了院门。

    跟名义上的祖母郑重打了个招呼后,抱着甜食回到了满是药味的房间。

    收拾了一通,将状态调整好,便又顶着越发苍白的面孔,去堂屋吃晚饭。

    一派弱不禁风之态。

    饭后诊断,后如厕,药浴——

    放血倒是免了。

    药浴却增加了针灸锻体的环节,直到喝完汤药,阿绫帮她绞干湿漉漉的长发,才离开她房间。

    落锁后。

    宁无心一张脸才自然而然的冷了下来。

    剔掉一部分药香篆的剂量,躺在床上,嗅着药味,她昏昏沉沉的想着一些往事……

    如果说这长生镇内除了元烟罗,还有谁让她记忆比较深刻,大概就是一个叫“傅明镜”的魔道女修了。

    与宁无心不同,若她宁无心称得上天才二次,能在黄泉魔宗三大真传占据一席之地。这个叫“傅明镜”的魔道女修,就是实打实的“一代天骄”了。

    傅梨,字明镜。

    除了根骨重逾九鼎,还是罕见的“重瞳者”,曾任七域之一,大离仙朝第一宗门竹山教——天下行走。

    在宁无心堕入魔道时,就已被誉为天玄七域得到了画之一道真传的人。

    画之一道真传且先不说。

    “天下行走”这四个字不简单,于天玄七域,地位等同于各宗——道子佛子。整个大离仙朝也就两个,且她还是万年中唯一一个以女修身份坐上这个位置的人,其分量之重便可见一斑了。

    儒门从古至今皆是重男轻女,也可想而知,她走到这一步花费了多少的心血。

    然最终,还是被“有心人”揭露。

    这位得到了“画之一道”真传的竹山教天下行走,在七岁那一年,亲手弑杀了自己嫡亲的叔父一家!

    在西漠瀚海,魔道之地,这算不得一件很重大的事——魔修不修因果,不修七情,只问本心,只求自身,若有仇,有违本心,杀了也就杀了。

    然而,在正道,在以“仁义礼智孝”为立法根本的儒门圣地,大离仙朝——

    罪无可赦。

    一时间石破惊天,无数儒道门生为之哗然,曾被她一介女流踩在脚下的儒门天骄,皆出言讨伐其大逆不道,根本不配为儒门这一代的领袖,甚至有儒道门生杀上竹山教,欲除之。

    过程中到底还发生了什么,外人谁也不知,最终还是大离仙朝一力强压了下来。

    结果没多久,就传出这位竹山教天下行走,“画之一道”得了真传的天之骄子,叛出了儒门,堕入了魔道的消息。

    这比起只在西漠颇有些名气的宁无心来说,这位的事迹,轰动整个天玄。

    可谓是一出好戏。

    宁无心倒是颇为欣赏这一位的。

    当然,幸灾乐祸的意味也很浓——大离仙朝儒生行走西漠瀚海,听闻她事迹,讨伐她的不在少数,给她使了不少绊子。

    宁无心乐的看这些酸儒出糗。

    同样,也想见一见这一位,或者说——上古重瞳者的威风。

    可惜。

    黄泉魔宗不过一流宗门,比不上西漠瀚海老大——先天魔宗。

    以她黄泉魔宗三大真传弟子之一的身份,虽让李长风这等五大境真传弟子重视,却无论如何是够不着曾儒门天下行走,如今先天魔宗首席圣女衣角的——

    有的人,天生就受到了老天爷垂爱,便是再多苦难降临,也不过是为他们铺路;而有的人,便是挣扎了一生,也只能成为这些备受上苍垂爱至人道途上一枚可有可无的垫脚石。

    还有一种,徘徊于两者之间,老天爷他们一丝挣扎的机会,若能牢牢抓住,便有机会成为第一种人,而若是狠不下心,咬不住这块肉,便只能成为第二种人。

    傅明镜便是前一种;

    宁无心前世便是第二种,可惜她失败了,险些成了布局者的垫脚石……

    “傅明镜”的消息,是前世她行走九曲巷路过傅家时,元烟罗感慨透露。

    这一刻,宁无心眼睛露出一种令人骇然的玩味——

    “傅明镜杀了她那叔父一家,大概就是在今年吧?现在已经四月,不知道,她还打算犹豫到什么时候呢?”

    毕竟,天气一旦热起来,尸体腐烂的臭味可是掩盖不住的……

    她今天之所以选择跟随前往九曲巷,便是要确认,这个傅家与那个傅家,究竟是不是同一座祖宅;这个傅家的小孩,是不是重瞳者——傅明镜。

    她运气不错。

    除了元烟罗透露,宁无心在还没离开小镇时,也曾听闻一些秘事,而在逗留小镇那一段时日,更意外得知一些事情。

    她想,如果顺利,这傅家的小孩将是她破开第一局的关键。

    这才是这几日,她瞎晃悠的目的。

    “只希望你不要令我失望了才好……”

    她呢喃着,眯上了眼睛,嗅着那既香又充满了药臭味的古怪气息,很快就沉沉睡去。

    屋外,阿绫贴着耳朵半日,却不见屋内有分毫的动静,有些气恼,许久,意识到探查不到什么,冷冷哼了一声,这才顺着黑暗看了半天漆黑一片的夜幕,朝着阁楼楼梯走去。

    阁楼有两个房间,一个是陆青山住的,一个晾着药材。

    陆青山远行后,药铺关了门,阿绫便搬到了宁家院子。

    原先,陆青山是打算让阿绫跟宁无心睡在一块,“方便照应”她。

    却被宁无心婉拒。

    没办法。

    阿绫只能是睡在陆青山的房间。

    ……

    午时。

    密闭的窗外隐隐传来鸟语。

    宁无心皱着眉头,睁开了眼睛,顶着昏昏沉沉的脑袋,缓缓撑起了身体。

    屋外步调不一的两道脚步声正来回走着,时而传来药材与筛子摩擦的沙沙的声音。

    揉了揉眉心,脑仁儿才似是舒服了些。

    她没忘记现下处境,是以,每一个举动都极轻微谨慎。

    大半个月过去,宁无心身上的药毒祛了大半,兼之针灸锻体的不间断,她能明显感知到自己体力与抵抗力一天天的增长,药力的有效利用,她身体状态已逐步趋向“同龄人”。

    剔除少量药香前,安神香剂量极重。

    就算宁无心身体略有好转,然过量吸取,也不免陷入长时间的昏睡。

    剔除后,安神香药效大幅度锐减,一开始依旧很浓烈,片刻功夫便可致她睡死,只一旦燃尽,药效不足的情况下,安神香已不能完完整整发挥作用了。

    辰时正,宁无心意识就已醒转,只安神香药效未挥发殆尽,仍作用于身体,便只能昏昏沉沉等着药效一点点褪去,到了午时,一鼓作气挺起了身。

    一夜的昏睡,昨天的一顿膳食早就空了,此刻已近饥肠辘辘。

    数日前决定锻体宁无心就有了思量,也做好准备。

    将昨日买的甜点取出,忍着甜腻的劲儿,细嚼慢咽尽了,腹里的饥饿感才一点点被压下。

    水,她不敢多喝,这凡俗之躯,多饮多食免不了要解决另外的问题。

    稍稍润了一口,淡了喉咙里的干涩,也就够了。

    解决掉温饱,宁无心取出了木匣,开始了新一天的针灸锻体。

    行动轻且微。

    阿绫这丫头,这几日跟随,怕是起了疑心,午时末悄悄靠近厢房,驻足约一刻钟才离去。

    小姑娘的步调跟老婆子总是不一样的,一听便能分辨出来。

    待阿绫离去,宁无心继续锻体,一直到了酉时前一刻,才停了下来。

    修整一刻钟,约酉时,敲门声响起。

    宁无心没有着急出门,而是去趟茅房,又到堂屋喝了杯热茶,跟宁老婆子打过招呼,看了一眼天色,浓云初聚拢,看样子似有雨,却不动声色,心道:今日怕是个好天气。

    唇角微微勾动,顿时将眼角眉梢的英气冲淡了两分。

    打量好时间,这才迈着“柔弱”的步伐,离开了宁家院子。

    阿绫跟宁老婆子对视一眼迅速跟了上去。

    此时,傅家小孩的“叮铃”铃声早就跨过青石巷。

    元家半掩着木门,元澄约莫已追进了青石巷深处。

    宁无心坐到石墩上,闭着眼,默不作声。

    阿绫靠在身后的墙壁上,目光时而落在宁无心身上,带着晦涩。

    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心思很通透,在“照顾”宁无心这件事上,隐隐嗅到了不一样的气味。

    数日的时间,她逐渐发现,师父陆青山跟宁家老婆子让她住进宁家,目的不单纯是“照顾”宁无心,是说“监视”怕是更为合适——

    小姑娘对于自己的猜测很兴奋。

    一方面是幸灾乐祸,另一方面是矛盾。

    她有些恨,恨宁无心天生就命好,得到宁老婆子呵护还不够,就是师傅陆青山也鞍前马后。

    可逐渐的,她发现这份“监视”,变了味儿。

    特别是当她发现,她所熬制的汤药中,一些安神成分的药材过量使用,以及香炉中的香篆完全就是一剂足以致人昏睡一夜的安神香时……

    她开始一点点去猜测,师傅陆青山离开前,给她点拨的,不该说的话,不要说,不该做的事,不要做,一切都听师祖的,少说多做,这一句话的真正含义。

    以及师傅那深深地一眼。

    她起初以为是陆青山在警告她,而今仔细一琢磨,却发现,这份警告的意味,跟她最初想象的,是完全不一样的;这一刻,十三四岁的少女不禁怀疑一件事——

    宁家这位,传言被宁老婆子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小金人。

    可能实际上并不是他们看到的那般模样时。

    她惊呆了。

    她想到了在药铺时,打发时间所看的话本,小姑娘嗅到——阴谋的味道。

    从最早的怀疑,到现在的深信不疑。

    一开始,她是有些怕的,只好奇心驱使着她,小姑娘天生

    一刻钟后,还没找到宁无心,雨却停了下来。

    阿绫不敢将油伞撤下,咬了咬牙,不得不走进熟悉的巷口。

    恍惚间,她仿佛听到有人在喊她,她听出了来人的声音,眸中瞳孔一缩,脸色略有些僵硬。

    好在,来人并不确定,她的身份————

    她穿的太好了。

    光纤的棉衣,就像是大户人家的姑娘,九曲巷的泥腿子见到,声音都弱了三分,也不敢靠近。

    意识到这一点,阿绫深吸了一口气,也不回应,那人便也走开了。

    雨后没多久,九曲巷便又活了过来,很多大人都急着赶去东来街,宝通巷打水。各家各户的小孩便又凑到了一起,玩水,爬树,嬉笑唱着古怪口音的童谣……

    阿绫却仿佛回到了小的时候,那些粗俗不堪的童谣,又一次在耳边回荡……

    “阿绫?”忽然,一道略带着惊喜的正处于变声期的少年声音传来。

    阿绫一惊,余光远处,一个身形还算高大的少年忽然就冲她跑了过来。

    见到那人,阿绫仿佛见了鬼,瞪大一双眼睛,油伞都险些被打翻,她强行控制住情绪,但没想到,看着少年跑来,她眼前竟然一恍,就像是真见了鬼,情急之下,便想着避开。

    却没想到,她是避开了高大少年,却没站稳,一个不慎,直接跌进一块水洼里,混着雨水的泥泞猛地就溅了她一身,她还浑然不觉,惨叫了一声后,慌不择路朝着身后跑去……

    高大少年没想到,自己靠近的举动竟将阿绫吓了一大跳,他也懵了。

    他愣了一愣,回过神时,阿绫已经跑远,目中的欢喜一点点隐去,以阿绫恰好能听到的声音,道:“我听二狗子他们说在西巷好像见到了你,没想到,是真的……”

    “我想告诉你,我弟弟尸体已经找到了,不是被人拐跑的。”

    随着阿绫跑远,他声音一点点抬高——

    “前年我听说你在东来街宁家药铺当学徒,我去看过你,但我不敢见你……我还想告诉你,我心悦你,我也不在意你脸上的胎记……”说到这里,阿绫跌跌撞撞的身影一滞。

    下一刻,她惊慌失措跑进另一条巷子。

    彻底失了踪影。

    少年惆怅而黯然的神色,在这一刻,一点点凝固。

    继而,充满了黯然之色的眼睛深处,弥漫一股难以言语的悲恸与不甘……

    “我弟弟死后,他那桩婚事便压到我头上了,再过不久,我就要入赘范家,我好恨……”说到这里,少年一双眼睛里,满是复杂之色,眼看着阿绫消失……

    就在这时,一个无比秀气的小少年,出现在另一条窄巷子,抱着油纸伞,噙着一抹笑,沿着窄巷子朝着青石巷走去。

    高大少年目光痴痴,继而灼灼,终了是浓浓的冷意,似没注意到路过的少年。

    ……

    元澄已经坐在石墩上好半天了,他告诉自己,一定不能再纵容宁家小药罐子了,实际上是他后知后觉,想到宁无心“弱不禁风”,让她一个人在九曲巷晃悠,指不定就要出事。

    可看到宁无心回来,一张胖乎乎的脸再绷着,也掩盖不住亮晶晶的眼睛里的喜色,一直到宁无心递给他油伞以及一小包甜点铺的点心,他才重重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下不为例。”虎头虎脑的小孩儿抱着油伞跟一小包甜点,无比得意,接着抠搜抠搜从兜里掏出几个铜板,一股脑都给了宁无心,告诉她剩下的等明天他再付。

    小孩自诩举人家的儿子,到底有那么一两滴墨水,听举人娘子说过“不食嗟来之食”的典故,是以,他认为,东西还是可以吃的,但是也要吃的有骨气。

    纵然那几个铜板他也“来之不易”。

    想到要“挣”到另外一份铜板还给宁无心,小孩脸上神情矛盾坏了。

    回到宁家院子,迎接宁无心的是宁老婆子,那张印象中从未真正有过怒意的苍老面孔一点点严肃起来,板起脸询问她到哪儿去了,她指了指脚上的泥巴,照实回答,宁老婆子瞥了一眼,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深深看了她一眼,告诉她,最近天气不好,不要瞎晃悠。

    宁无心却很清楚,只要她不去“宝通”“长生”两个巷子,她便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那两个巷子,一个在小镇东北,一个在小镇东南,半个时辰不够她一个“药罐子”来回。

    阿绫正在厨房烧水,她已经换好了一身衣服,但神色,不是太好,有些微的恍惚。

    等她顶着恍惚的脑袋帮宁无心弄好药浴,才扒了一口饭,就晕倒了。

    宁无心探了探她额头,烫的跟刚出锅的煮鸡蛋似的。

    满含心事,又湿了一身的阿绫终于扛不住,病倒了。

    睡前,送汤药的人换成了宁老婆子,宁无心不动声色,依旧如往昔的宁幽一般,只是她发现宁老婆子看她的目光略微有了一丝不一样的变化了。

    宁老婆子意识到了宁无心不对劲,而宁无心也意识到将阿绫解决以后,她的计划需要赶紧执行了,否则,一旦宁老婆子彻底怀疑她,她就没办法再腾出手来了。

    第二天阿绫烧还没有完全退,宁老婆子在堂屋研磨着药材,目光深深看了她一眼。

    宁无心若无其事,一个人出了小院的门。

    傅家小孩儿叮铃的铃铛声恰好响起,宁无心望着小孩,小孩也似是感受到她的目光,头转向了她所在的方向。

    宁无心没有停下脚步,直接离开,去了东来街。

    宁家药铺口碑极好,宁老婆子医术更是深得小镇居民的认可。

    是以,宁家小药罐子的名声其实极广,没有哪家不知道,有褒义也有贬义。

    只她在小镇上的并不常常出没,更别说是东来街了,也没有多少人知道她长什么模样。

    认识阿绫的人倒是不少。

    只这几日她外出时辰都极晚,街上没什么人,也没时间去分辨阿绫以及宁无心,是以,也就没有几个人知道眼下,这清清秀秀的小少年,便是宁家小药罐子。

    ……

    宁无心先是去了甜点铺子买了明日要吃的点心,避免铺子关门。

    接着走向集市。

    此时集市的摊贩大都收了摊子准备回家,当然,还是有一小部分的摊贩暂做停留。

    宁无心的出现引起了一部分人的侧目,但很开就转移了。

    因为这几日,这个不知道哪家的小少爷每天这个时候都要来逛一逛。

    一开始这些摊贩还很热情,看她的目光仿佛见到了待宰的肥羊,但很快这种目光就锐减了。

    因为他就是纯粹逛一逛,什么也不买,长得好看又怎么样呢?

    小摊小贩的都要养家糊口,哪有这个闲工夫去跟这小少爷搭茬?

    “今日还是这般吗?”各个小摊贩目光殷切流连。

    宁无心东一看看西一看看,结果都是拿起来又放下。

    一众小摊贩心中的最后一抹期盼也似是落了空。

    就在所有摊贩都丧失对这只小肥羊的兴趣后,宁无心却在一个卖瓷器的摊子蹲了下来。

    摊主不是第一次招呼宁无心了,从一开始的热情,到现在的爱答不理,不论宁无心看哪一个瓷器,他都只是瞥了一眼,然后心中冒出一个价格,连话都不屑说了。

    突然,一道问询声,让众摊贩愣了神。

    “这瓷瓶什么价格?”

    十一二岁的少年嗓音很细,正是雌雄莫辩的时候,小姑娘似的。

    这话一出,那摊主也愣了,好半天,才报出价格,“一贯钱……”

    他甚至惊讶的忘记了这件瓷器的来历了,张了口却又咽了下去。

    但下一刻,少年将瓷瓶放下,又一副兴致怏怏的模样。

    摊主立时深吸了一口气,而后憋得一张脸通红。

    集市内一众摊贩原都觉得这家伙要开张了,暗道他真是走狗屎运了,结果很可惜,少年依旧是没买,一众人立时翘起嘴角,跟看戏似的——一个破瓷器一贯钱,你当谁都是傻子吗?

    很快,宁无心就将目光放在了一个小瓷瓶上,掂量了一番。

    这一回摊主淡定了,看了一眼瓷瓶,眼睛都不带眨的,说了个价,也没抱希望了。

    却没想到,转眼,那小少爷竟掏出了银子丢到了其中一个瓷碗中。

    这钱一扔进去,“叮叮当当”的声音,集市内还没收摊离开的摊贩顿时怔住了。

    宁无心刻意朝着其中一个小玩意的摊子上走,半路,卖草花木药的摊主却将他拦了下来,说是买了瓷瓶,不正好买些花草?宁无心犹豫了,这片刻的犹豫,人转眼就被拽到了摊位上。

    另外一个卖小玩意摊子的摊主见到,意识到自己被截了胡,顿时黑了脸。

    结果,等到宁无心离开集市时,手上已经揣了两盆传闻中十八学士的幼苗,以及一堆不知名的药草,她身后,那草木药材摊位的摊主揣着几两银子脸都笑出褶子了。

    剩下一众摊贩险些捶胸顿足,险些忍不住骂骂咧咧出声了——要这道这小少爷脸皮竟然薄到这种程度,我这一摊子不早就卖出去了?

    被截胡的摊贩顿时骂出了声,却是再忍不下去,撸起袖子就冲上去。

    ……

    集市到底因为她而乱成了什么样,宁无心不知,离开东来街后,她抱着那一堆东西,朝着九曲巷傅家去了。

    宁无心的出现,引起了九曲巷许多人的目光,但很快,这些好奇的目光便隐去了。

    没有上前跟她打招呼,所有人都尽量避开她。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她的出现,就好像是窜入了泥地的猫,而他们便是泥地打滚的田鼠,天生就不是一类人。

    最终,她来到了九曲巷最窄的一条巷子,转过头,远处,一个半大孩子正朝着青石巷走去。

    她看了眼傅家庭院,看了眼那颗逐渐枯黄的老树,闲庭信步走了过去。

    片刻,腐烂的老木门响起了听似沉重,实则空洞的敲击声。

    ……

    宁无心这些年没少听小镇爱碎嘴的妇人谈起九曲巷。

    比如九曲巷的泥腿子命虽然不大好,却跟那些山间杂草一般,命贱,好养活。

    阿绫这场高烧,比之隔壁元举人家的小孩儿元澄严重的太多了,结果,两天的功夫又生龙活虎起来,非凡没有落下后遗症,整个人反倒“容光焕发”不少。

    脸上那块红紫色的疤痕没变小,变淡,却变了——隐隐有火中燃烧的凤凰模样。

    这事前世并未发生,是她重生后的新变化,她也在琢磨。

    想到了前世听到的一些小道消息,前世调查陆青山时,发现的一些秘事——

    忽而就笑了。

    宁老婆子看阿绫的目光淡漠不改,只比之往昔,流连的次数多了。

    宁无心从中看到异样的审视,这种目光她太熟悉了。

    奇货可居,还是……待价而沽?

    呵,有趣,实在有趣——

    宁无心去傅家的事,没几个人知道,就算知道,这些人也不会多事;

    至于她们两个人谈了什么,在这道法压制之地,除了此间主人,怕是没人能晓得,此间主人又是否会注意到呢?这个答案,是必然的了。

    而后十余天的功夫,宁无心倒是没有太“任性”了,有时候会跟着元澄,傅家小孩走进九曲巷,有时就“弱不禁风”坐在九曲巷跟青石巷的口子看着两小孩儿。

    元澄说要教她读书的这件事,他家举人娘子倒是同意了,当然不是当下,而是一个月后,若他这个月能够在学塾取得好成绩,那便允了他的请求。

    小孩儿看着虎头虎脑,实则有些小聪明,知道自家举人娘子又在忽悠他。

    他知道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明明不是很喜欢读书,却硬是要个人当小先生,眼下呢?小孩儿又好面子,说出去的话,岂有不做的道理?可不就得哭着自己把自己给埋了?

    元家举人娘子这么做其实也没错。

    一个是她心中自有一把算盘,并不希望他跟宁家接触太深。

    另一个能够借此打压打压元澄。

    他以往在学塾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架不住他确实是个读书的料子,就这样还回回都考得不错。

    重点是学塾藏着小镇一点神秘,乃至一处阵眼,多呆对于他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结果,小元澄苦着一张脸给宁无心保证,这个月他必定好好读书,下一个定能教她。

    宁无心笑了笑,无可无不可。

    ……

    经历一场“小祸”,阿绫性格发生不小的变化,似更加“沉稳”了。

    十多余功夫,一旦宁无心离了宁家院子,她必定是寸步不离,诸事也准备的十分之妥当。

    她仿佛一夜之间就成长了。

    只有时会摸着脸上的疤痕走神,眼中会浮现波澜,似有恨意,又似有“情意”。

    她没提过,也没有再越界前往九曲巷内里,似彻底忘了那高大少年,也忘了他弟弟……

    宁无心偶尔能察觉到身旁人的“杀心”。

    日子又一次回归到了平常。

    宁无心的小举动自阿绫发高烧那一天后就完全收敛了。

    阿绫愣是盯了半个月,偷听她睡觉的动静也从一天一趟,增加到了四五趟,却再也没能发现她的异常,她整个状态,平静的就像是一汪死水,被宁老婆子跟她完全控制着。

    但越是平静,阿绫内心便越发觉得不安。

    她读书也不多,只能认药名,只能连看带猜的看话本子,无法用言语表达出心中那种忐忑。

    时间一日日流逝,她意识到,能抓住宁无心把柄的机会,怕是在自己高烧那一日已彻底失去!

    这个认知让她很难接受。

    只她记得听过这样一句话——只要耐得住性子,再狡猾的狐狸也会露出尾巴。

    是以,她一点点学着隐忍,学着主动去察言观色。

    果然,收获斐然。

    她发现,表面上看,她们的相处模式与一般别家祖孙无二。

    然而,接触越深,就越能察觉其中的诡异,用一个没有人会相信的词去描述,大概就是——

    各怀鬼胎。

    她心中某种直觉每一天都在增长,而她心中某个“光怪陆离”的想法,也一天天震惊着她——若能够解开这双祖孙的秘密,取而代之,她将一飞冲天,她们之间的身份,将发生一场大反转!

    有的人天生就对“未来变化”有着敏锐的洞察力,这样的人与演化一道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一点宁无心都没看出来,阿绫自己更是看不到了。

    她一个乡野小丫头,能够懂什么呢?

    她岂会知道,这巴掌的小镇之外,有着另一片天地?

    小镇也就平静了这么久。

    到陆青山离开的第二十一天,平静已久的小镇终于起风了。

    微澜卷动。

    一场时疫爆发了。

    五月,正值夏季,是常爆发时疫的季节。

    前世,这场时疫自然是没有的,这一世,则因多了一分变数的缘故……

    变数嘛,自然是她了。

    宁无心深知宁老婆子只要在身边一天,自己编始终不能将局面铺开。

    故而一手导演了这场“时疫”的发生。

    当然,她所下的药量并不足以致人死亡,感染“时疫”的人,根据个人体质,多则一个月,少则十天时间,便能够自行痊愈。

    曾经的宁无心是不惧,也不怵杀人的,或者说,人命在她眼底是不值钱的。

    可重生一世,为了能在长生大道上走的更远,她不得不克制内心的魔性,尽量少造杀戮。

    制造这场“时疫”的目的,也只为绊住宁老婆子罢了。

    果然,作为小镇唯一的大夫,宁老婆子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视”。

    宁老婆子开始还推脱年纪大了,可时疫来势汹汹,短短一日,被感染的居民就从三五个增加到十多人,掀起一阵骇人的波澜,小镇人人自危,连数年都不见人影的小镇县衙都派了人出马。

    这一次爆发时疫的地方可不只是九曲巷,就连宝通巷跟长生巷的几个富户都有人染。

    宁老婆子再三推拖不过,被连夜请了去。

    离开前,宁老婆子安抚了替她“担心”的孙女,后将阿绫唤进了房间,直至戌时才带着装满了一应医药用具的药箱,跟着县衙的人离开。

    宁老婆子离开后,阿才失魂落魄从宁老婆子的房间走了出来,看模样,似是知道了不得了的大事,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没能在短时间藏好,见到宁无心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看着她,她才冷冷转了头,旋即捏紧了手掌,似是想到了什么,赶紧将院子落了锁。

    看模样,这一夜,宁老婆子是回不来了?宁无心眼底流露旁人难以察觉的冷然。

    关了院门,阿绫瞥了一眼宁无心,眼中流露莫名。

    宁老婆子离开后不久,阿绫便遵照她的吩咐,准备了预防时疫的汤药。

    自己喝了一碗,也让宁无心喝了一碗,接着烧了一锅预防时疫的汤药水近乎洒遍了整个院子。

    戌时三刻,宁无心药浴结束,在堂屋用干毛巾绞着长发,望着那阴沉沉的暮色虚空,忽然笑了一声,“起风了,一场暴风雨要降临了,阿绫你可要把门窗关好,别四处乱走……”阿绫闻言,手中动作一顿,想到宁老婆子交代的事情,目光总涌动隐晦的光芒也不语,只笑了笑。

    一两刻钟的时间,足够这个心思逐渐玲珑的少女整理好心态。

    睡前,阿绫送来了汤药。

    宁无心只嗅了一口就意识到汤药不对劲。

    不单单是量增加了,药引子也变了。

    这一碗下去,必定叫她“旧疾复发”,继而四五日都无法起床。

    若日日喝——

    其心可诛!!

    ……

    阿绫心中有些忐忑。

    直至宁无心眼都不眨一下,将汤要喝了个干净,她才顿时放宽心。

    担忧宁无心暗地里将药吐了,阿绫也不离开,替她磨墨。

    看着那一手字,阿绫不知道什么叫颇具风骨,只意识到漂亮。

    可惜,这么好看的人,这么漂亮的字,注定要成为垫脚石了。

    阿绫暗暗冷笑,她很早以前就看不惯宁无心,这段时间的相处,更是厌恶极。

    九曲巷发生的事,阿绫事后猜到是宁无心有意为之,刻意做的局,为的是暂时摆脱她的监视。

    阿绫暗恨不已,竟拿她最不堪的往事来刺痛她,她当时就想,如果找到机会,一定会杀了她!

    这个叫阿绫的少女一颗心早在很小的时候就黑了。

    她没有全然沉浸在身世的狂喜之中,意识到宁家这老婆子很有可能是在利用她,只她拒绝不了,也不想去拒绝。

    一个是自己需要这个从泥潭里翻身的机会。

    另一个是,她清楚,这是能够名正言顺除掉宁无心的机会。

    至于那个不知道在哪享福还是受罪的哥哥?还有陆青山那个从来没有给予她父爱的男人?

    呵,她自然不可能放手,这都是她向上爬的资本。

    且等她翻了身,这些年来她所承受的一切,终有一日,她也会让他们尝一尝……

    这些人,她一个都不会放过!

    大约除了宁无心外,其他人就算阿绫心思不纯,却很难猜到,这十三四岁的少女心思有多歹毒了。

    一刻钟后,阿绫离开东厢。

    宁无心不动声色,闭眼,提起笔在纸上刷刷几笔,写完后,才睁开了眼睛。

    看着那个静字,她漫不经心地笑了。

    “阿绫,你可知,似你这类蝼蚁,前一辈子死在我手里的有多少?”

    无知而狂妄。

    这是曾经的一代魔头给阿绫的评价。

    宁无心眼睛都没有抬一下,她到底最擅长蛰伏,就像是一条毒蛇,善于隐藏在暗中,等待这合适的时机给予敌人最为致命的一击。

    阿绫不过是小虾米罢了,担不得她太多的注意力。

    她眼下为之着重的,是除掉宁老婆子跟陆青山,在解决掉这两个人前,她就容这小虾米先得意几天。

    今夜看阿绫的状态,大概宁老婆子告知她某件,不得了的隐秘,比如身世,比如……

    只真实性有几分就不得而知了。

    毕竟,阿绫在他们眼中,跟“宁幽”是一样的。

    一件待价而沽的货物罢了。

    甚至还不如。

    毕竟阿绫在这几日才觉醒了某种血脉,有几分纯度,还未可知。

    而她,却是宁老婆子跟背后布局者交易的砝码。

    是以,宁老婆子的重心依旧放在她身上。

    “万事皆已具备,只欠一缕东风,就可请君入瓮了……”

    呼吸平稳,不疾不徐。

    放好笔墨,从隐藏好的行囊中取出银针,一根根扎进了穴道,整整十根。

    待小半盏茶功夫后,宁无心取出了不知道尘封了多久的夜壶,胸口蓦地一阵翻腾,胃里仅剩的,还没来得及完全化开的汤药以及胃液猛就一股脑吐出来,缓了缓,才将银针取下。

    大概是基于对汤药的自信,阿绫连香炉都没有换,宁无心唇角勾起诡异的弧度,如果是陆青山,那他会不会犯这样低级的错误呢?她想那位一向谨慎的青山叔不会。

    只可惜,他教出的徒弟终究还是嫩了些。

    狠毒有余,谨慎不足,不堪造就。

    一只没有前途的小虾米,到底没有接触过真正的黑暗。

    又或者。

    她这位青山叔,也同样贯是会做些表明功夫罢了,教出这般性子的徒弟,也并不出奇不是吗?

    呵呵。

    第二天一早县衙就命人传来消息。

    感染时疫的病人大都已经被隔离起来,宁老婆子作为小镇唯一的大夫受到县衙委以重任,救治被“隔离”起来的患者,以及查找时疫的根源。

    听到这个消息阿绫表现的很淡定,跟宁老婆子交代她的没有一丝偏差。

    县衙捕快离去前,除了因为“宁老大夫”的吩咐,捎带许多干粮,腊肉等吃食,用以应对时疫外,还交给她一封信,说是转交给宁老大夫的孙女宁幽的。

    信没有封死。

    关上门,阿绫直接就打开了。

    短短几十字,言辞简洁,却无非是告诉宁无心她眼下没办法顾忌到她,命她保重身体,切莫担忧她,别出门,小心时疫,一切都等陆青山回来……

    阿绫看到时首先浮现的是宁老婆子浓浓关爱之意。

    呼吸为之一促。

    转而才琢磨到,这封信名义上是给宁无心的,实际上却是在告诫阿绫——切莫让宁无心出门!一切等陆青山回来主持!

    阿绫目光顿时看向东厢,抿了抿嘴唇,想通透以后,这才施施然进入了堂屋。

    宁无心看到时已经是小半天以后,跟着信一起送来的,是一碗汤药,阿绫笑说是预防时疫的,但宁无心到底不是从前的宁幽,被拘在东厢,不问世事,只习诗词经典,不修医学药理。

    汤药悬在床前,随意一嗅,宁无心就察觉到了古怪,纵她一时间片刻无法洞悉所有的药材,却也明晰其中大半用量。

    她心中喟叹于阿绫的稚嫩,太过急躁了。

    但她想要达成的目的,却很明了。

    这一副汤药下去,纵然是壮年男子也要卧床三月,落到她腹中,加上昨夜那一剂,她这副身体必是会落下及其难以根治的病症。这放在一个凡人的身上,无异于在宣布——命不久矣。

    上一世,没有九曲巷的事情,也没有这场时疫,阿绫更无从得悉自己的身世,一个药铺学徒,就算心有不轨,也有限,不至阴毒至此,顶多是给她使袢子。

    这一世不同了。

    宁无心为谋划布局,将她心中的“心魔”勾醒,又逢时疫,宁老婆子不得不告知她身世,她心态自不一样了。

    如今宁老婆子忙的抽不开身,阿绫这个心怀叵测的小姑娘,终于是要出手了。

    只阿绫大概还没有彻底明白,自己对于宁老婆子,对于陆青山,对于整个宁家的意义。

    宁无心暗暗一叹——目光短视。

    宁无心蓬头垢面躺在老木床上,看都没看那封信,反倒看着阿绫一笑,没有接她那碗汤药,指了指床边的高脚凳上,小姑娘不明所以,转眼就听到宁无心漫不经心的话语:

    “放那吧,我一会儿再喝……”

    阿绫闻言一怔,这恐怕是她照顾宁无心以来,她第一次拒绝喝药……

    看了一眼手中的汤药,又看了一眼宁无心,剑眉入鬓,似笑非笑的桃花眼正盯着她,不禁让人有几分心虚。

    阿绫咬了咬牙,权衡再三,没再说话,心中也有了思量——若宁幽喝了,等着陆青山从应洲回来,此事已成定局,跟她有何干系?若是没喝,倒掉了,那此事便更是与她无关了。

    只她不信,这药罐子从未看过半本医术,如何能懂呢?

    少女深深看了一眼宁无心,想着至少昨晚那一剂汤药她是喝了,接下来这几日,她总还有机会,一次不行,便多试几次,量太大,那便一次次增加就是。

    继而掩门离去。

    ……

    傍晚。

    宁无心想着昨夜阿绫送来那一剂汤药喝下到现在,也该有些效果了。“虚弱”是很正常的。又顾忌到宁老婆子的吩咐,她也就暂时没再走出宁家院子,安安分分呆在屋子里“养病”。

    一直到第二日酉时两刻,有人敲响了宁家大门。

    彼时宁无心正在吃晚饭,阿绫听到敲门声一怔,瞥了眼宁无心,想着宁老婆子的吩咐,还在迟疑要不要开门,敲了四五声,见还没有动静,屋外人直接开口。

    是元澄,因为两天没见到宁无心,担心宁药罐子又生病了,偷偷溜出来看一眼。

    阿绫听到是元举人家的孩子,顿时放下了戒备,但没有半分开门的意思。

    依宁无心本身的性格,这门可开可不开,只想到即将发生的事情于她的布局有几分需要,算是几分助力,这门倒是非开不可了。

    “是你自己去开门,还是我去把门锁砸了?”宁无心放下碗筷,笑呵呵看着阿绫。

    在得到了宁老婆子吩咐的当晚,阿绫就一把铁锁从门内锁住了宁家院子。

    阿绫想要拒绝宁无心,只她虽然有些冲动,却也有几分心机,今日那一副汤药送进东厢,离开后不久她就猛地清醒,知道自己险些办了昏头事,好在“宁幽”没喝,她虽然气,却也庆幸。

    而一个下午时间,足够她理清心中一些疑惑与形势。知道以“宁幽”在宁老婆子心目中的地位,不同常人,她若是得罪了不打紧,然要是坏了事,她一定不会有好果子吃!即便她父亲是陆青山!

    真是可恨!

    她背地里咒骂了一声。

    思及此,阿绫眼睛闪烁了一下,低着头吸了口气,冲她一笑,拿出钥匙替元澄开门。

    宁无心心中自嘲,真是越活越回去了,换成往昔,她一个眼神过去,有多少修士闻风丧胆?

    敢迟疑这么久的人有几个?

    可如今,没了修为,没了灵压,只跟这小辈斗心机,真是闹心。

    元澄带来了外界的信息——

    九曲巷死人了。

    “我当时很想去看一眼,可想到这事要被我家举人娘子知道了,不得了,就止步了,可是听九曲巷的小孩儿说,应该是霍家祖宅死了人,大概死了有一段时间了,尸体都发臭了!!”

    说到这里,七八岁的小人一脸毛骨悚然,摇摇头不敢想象那画面。

    一般的人家死人,大概也不会闹这么大声势,只是拥有祖宅的人家,在小镇,有着不一样的地位;

    在小镇,并非传承久远的老宅子就能称之为“祖宅”。

    唯有传承有“长生树”的人家的宅院,才能称之为——祖宅。

    而整个小镇七八百户人家,传承有“长生树”的人家却也仅有十二户,经年流转,历经沧海桑田,这十二户人家,始终没有过变动,可想而知,其中意义之非凡。

    至少,不论是元家,还是宁家都没有。

    九曲巷有三户,只霍氏举家搬迁,傅家满门破落,唯剩一个黄氏,支撑着九曲巷。

    如今,霍家的老太太死了,在某些家族眼中自然算一件大事。

    至于小孩元澄这半大的孩子,也就是一惊。

    确认宁无心没有事,元澄松了一口气,而后又绷着一张脸,

    “你不用担心宁老大夫,我娘亲说疫情已经得到了控制,多则半个月,少则八九日,这场时疫便要过去的。”小孩年龄虽小,谈吐却很得当。

    至于时疫的来源,尚在调查中,至于调查的结果,也暂时不是他们这些平头百姓能知晓的。

    宁无心心道,能让你们查出来,才有鬼了。

    小孩儿最后是被家里的小丫头寻到的,小姑娘又一次见到宁无心,还跟宁无心有了第一次的对话,喜上眉梢,两个丫髻都似是灵动了几分。

    反倒是元澄黑着一张小脸离开。

    因着这场时疫,学塾放了一个月的假,他跟举人娘子争取再三,也仅争取到每日两刻外出的时间,想到要过上一段药罐子的日子,顿时就苦大仇深起来。

    只离开前仍然不忘偷偷提醒宁无心。

    “这事你可不要告诉我娘,否则,下个月给就不教你读书识字了!”他说的是九曲巷的事,若他家娘亲知道,少不得又要让他上刀山下火海了。

    当然,他在说这话的时候底气不是很足,小人心里跟明镜似的,知道宁无心并不是很在乎。

    上一世,这消息传来时,就在这两日前后,听完这个消息,阿绫就愣神了,与前世一般无二。继而便将自己关在屋里一整天,彼时宁幽不明所以,而今宁无心却是一清二楚。

    霍家,正是阿绫的祖家,而死的人,是阿绫的外祖母,同阿绫一般都是被霍家放弃的人。而不同的地方时,霍家祖宅死去的那个老婆子,是为阿绫而被放弃,却没想到,阿绫也放弃了她。

    可悲还是可笑?

    宁无心觉得讥讽,却并不打算错过这个时机,她继续拎起碗筷,夹起一块肉放到阿绫碗里,漫不经心道:“听说霍家十几年前飞黄腾达一家子搬出了小镇,却独独留下了一个跛脚的老婆子住在祖宅,可听元家小孩的意思,是死了有一段时间了,嗯,也不知道到底是饿死,还是……”

    说到这里,她喟叹两声,摇摇头,似是不忍再说下去。

    这番话,一般人听来只当是是茶余饭后的闲谈,到了阿绫这里,却如同翻江倒海。

    她死死攒紧了筷子,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没有说话,结果,没吃两口饭就甩下碗筷回了房间。

    宁无心不动声色,淡淡看一眼阿绫的背影,她在琢磨,这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到底还剩余几分良知与几分恻隐之心呢?

    宁无心自知这事做的有些阴险,却全然没有半丝愧疚。

    就连君子也有伪君子之分。何况,哪个魔修没有几分阴险?没有几分手段?

    当夜,阿绫独自离开宁家院子。

    听着院门外的落锁声,宁无心面无表情,想着接下来的计划,她悄然出了屋子,走上阁楼。

    这大概是她重生后第一次上阁楼。

    前世,她不能出门,这地方大概是她唯一能够看到院子之外的地方了。

    ……

    初夏的天还有几分凉意,看着没入九曲巷的身影,宁无心转眼看向远方。

    漆黑一片,看不清远方,也看不清未来,所幸脚下还有微弱的灯火照应着——

    这一夜对于有些人而言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对于宁无心而言同样是的。

    将宁老婆子绊住后,她眼下首先要对付的便是陆青山了。

    一个筑基巅峰的修士,便是无法动用修为,她又该如何镇压?

    宁无心想到了“药”,想到了从李长风手中得到的那一份东土李家的丹药秘典。

    当然,那一份仅仅只是一部分,并且没有涉及到“真传”之方,像是“寿魔丹”“蛊魔丹”这类丹药也只有粗略的记载,并没有丹方,却依旧很珍贵。

    其上所记载的丹,药数量也不少,不说包罗万象,却也有数百种。

    宁氏药铺搜罗的药材不多,也无太高年份,不可能完全配制出完全相同的丹药,然而,宁无心在丹药一道也算有些造诣,经过弱化改良,倒是琢磨出几种合适的配方,也在找出了几种眼下能够制作并为她所用的药方与药材。

    她没有停留太久。

    宁家搜罗的药材,跟她所想几乎不差,能够为她所用的药材也并不多,也不可缺少就是了。

    将所需要的药草数点完毕收到几个药盒里,宁无心回到了房间。

    一夜时间足够她研磨成药粉而后配成所需要的药剂。

    至于剩下要做的,就看傅家那小孩能够做到哪一步了。

    想着跟傅家小孩儿做的交易,宁无心觉得,一夜的功夫大概还不够,还在思考如何调开阿绫,不然,以她现在的力量,能够翻墙出去,却是翻不回来了。

    此时,还不是她跟宁老婆子翻脸的最佳时机,是以,得好好谋划,尽量做到不声不响。

    她早前是做了个局,但,能否将局面打开,也只有五五之数……

    这一琢磨,便到了深夜,就在她打算念几遍清心咒之时,窗外忽然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继而,一道熟悉的少年声音传入耳中,“阿绫,我们以后……还能再见面吗?”

    这么狗血的吗?

    我果然没有看错你?

    宁无心内心一阵啧啧称奇。

    她脑海里霎时浮现九曲巷那一场暮春雨后发生的一幕。

    她没有动,更没有偷看偷听的心思,这种事一猜便知,无非是阿绫夜探祖宅,不小心碰到了“青梅竹马”继而在脆弱时得到温暖,倾吐心事,寄托情愫,结果,少年追了一路。

    这种事无需话本,有些经历的人,都能猜得到。

    “年轻就是好啊。”宁无心暗嗤一声。

    幽暗中,一双勾似月牙般的眼睛浮动冰冷。

    听到这声音,窗外人到底如何宁无心管不着了。

    她只十分清楚,这一夜她能够睡个好觉了。

    毕竟对于她这样一个“弱不禁风”的人而言,能够睡一个好觉,不亚于一顿大补汤了。

    ……

    春寒已过,仲夏未至。

    五月,是南烟这座孤远小镇,最惬意的时候。

    宁无心眼下到底不是化神修士了,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

    巳时正,宁家院子还安静得紧,突然一道金铁交错的声音传来,还在睡梦中的阿绫忽然惊醒,她此时脑海中仅有一个念头——锁,等她急匆匆跑出屋子,院子的门,已经被人打开了。

    铁锁被敲断,随意掉落在生了些许青苔的青石板上,她目露惊恐,余光却刚好看到,没入青石巷转角一片熟悉的衣角,以及熟悉的水桶……

    等到宁无心提着满满一桶水,喘着气,一脸煞白踏入宁家院子时,阿绫心中的怨火终于爆发,质问宁无心,“为何斩断铁锁,为何要擅自出门!?”怒气满满。

    宁无心将手中的一桶水重重放下。

    “咚”的一声,水桶落在地上,桶内清水震荡,险些溅出来。

    阿绫吓了一跳,宁无心却直接坐在了院门槛上,撩起素色棉麻袖子,鼓着嘴重重吐了一口气,这才似笑非笑看了阿绫一眼,“我自家门锁,竟斩不得?我又不是犯人,竟出不了门?”

    阿绫闻言便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她突然间得悉自己的身世,这几日在宁老婆子不在,这宁家大小事一应都在她的掌控之中,心中对于宁无心更是嗤之以鼻,十三四岁的小姑娘,不免晃了神。

    这一盆冷水迎面泼来,她顿时一个激灵,才意识到是自己太不小心了。

    自己是陆青山的女儿不错,却不是宁老婆子的孙女!就算亲哥哥是宁老婆子的孙子,可眼下宁老婆子的“眼珠子”还是宁无心,就算只是表面,也比她重要的太多了!

    况且,她这身份还没有过明路!

    宁无心这两句话传到她耳中,猛然就变成了——一个卖身到宁氏药铺当学徒的泥腿子,你算个什么东西!?阿绫心中恼怒,却只能咬咬牙摆出极低的姿态,一副委曲求全的模样,说她不是那个意思,转而拿着宁老婆子交代,说是时疫凶猛不可四处走动之流安抚宁无心,才了了事。

    宁无心听着她几番话,点了几次宁老婆子,这才在阿绫委屈的目光中,倚着门槛闭上了眼睛。而后抬手指向那高过了院墙的日头,道,“我饿了!”魔道大佬也需要向五脏庙折腰啊。

    阿绫如获大赦,点点头转身就走向厨房,却没想到,刚转身就被喊停下来。

    “等等……怎么,这水不提,你拿什么做饭?”

    “难不成等着我来给你提?”

    我也得提得动不是?

    阿绫一怔,转身便看到那倚在门槛上,闭目,沐浴在暖阳下,如芝兰玉树般的人儿,紧紧捏住了袖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