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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老头的出现,在宁无心意料之中,且早在昨夜,就有了腹稿。

    作为小镇千载的主人,老人岂会听不出其中的调侃与玩笑之意?

    少女听似玩笑,实则旁敲侧击——踏入书肆修行,起先宁无心以为不过是随口之言,可经此一事后,坐下来细细思量了半天,此前很多没有细思琢磨之事,便就了然了。

    能得到坐镇小镇千载的主人一句正儿八经的承诺,其中牵扯大约就不简单了。

    细细一想,以小镇之神秘,书肆又作为小镇阵眼之一,必然有着寻常人难以知晓的秘辛。

    傅老头听完便也笑了,却并不回应,笑意到了最后,逐渐凝重,不禁感慨道,将话题引到了另一件事上,他以极短篇幅讲述了一个镇压了几代天骄的巾帼绝代女修的一生,堪称惊艳,也满是可悲,“老夫这一生几百载,见过太多形形色色的人与事,各路天骄,却没有佩服过几个人,但这位女修,却是叫我很是为之钦佩与动容的一位……”老人神色平静,扼腕着叹了一口气。

    只可惜道不同不相为谋,这话,老人只在心中叹了一句,到底没说。

    傅老头行事,与这一番话,宁无心岂会不知道他想表达的含义,她也是头一回听到宁老婆子千年前的光辉事迹,诧异动容,皆有,很微妙的一笔,但结果也就那般。

    毕竟修行之路上死的人委实太多,宁老婆子不过其中一人,死了,就也没什么大不了了。几百几千年后,有谁还记得这么个人?

    但傅老头不接茬,又险些算计了她一把,她宁无心再是好脾气,泥人却也是有三把火的,拨了一下熄灭的炭火,宁无心纵然忍不住冷笑,也知道,此刻,什么选择于她而言最为有利。

    她之所以将穗子留下,等的不就是这一刻?嗤笑了一笑后,独眼少女转而询问了三件事。

    每一件,都可谓一针见血。

    其一昨夜除了傅牟两家外,是不是还另有人插手了;

    其二插手之人与她算计她的背后之人又是什么关系;

    其三是谁,又为了什么而做了这样一个局?

    眼睁睁看着宁老婆子毙命,却又要留下她一介神魂?

    傅老头眼中有笑意有无奈,险些要忍不住转头一脸赞赏的夸赞,这小后辈了。

    跟明白人说话,从来都舒服些,傅老头也不藏着掖着——

    第一个回答:有;

    第二个回答:大道之敌。

    第三个回答:老夫之师,为其孙儿。

    但话中,皆点到即止,宁无心问了什么,他便答了什么,多一丝信息,甚至于一个字都没有。

    抠门儿,吝啬,宁无心给这老头又添了几笔印象。

    “大道之敌吗?”少女闭上眼,掩盖住其中好奇与诧异的涟漪。

    但,即便这般,也足够了,只要那人并非是背后布局者的后手,她倒是暂时无所谓,至少短时间内,她不会担心,这位背后布局者的大道之敌会因为某一战之中,以她之信息,扰其心志。

    至于宁老婆子之孙,她那位素未谋面的“兄长”,究竟有何能耐引得傅老头之师为其谋划,就暂时不是她能够左右的了。

    再说到傅老头之所以如此干脆,不过就是她问的恰恰正好罢了。

    否则,断不会接下她这“投石问路”的一笔,这老狐狸算盘打得精着呢。

    但是,她宁无心也不傻,睁开眼,抬首看向天井,其外,朝阳之辉被浓雾遮蔽,“老前辈你自己琢磨琢磨吧,放了她,无异于给我自己树立异己,往后会不会有生命危险,姑且不谈,就说我昨夜冒着生命危险适才拿下,更是瞎了一只眼,你说这该怎么算?”话尾忽然翘起笑音。

    傅老头“勤俭持家”几百载,是颇有些积蓄,但也经不起一通乱造不是?一条命,一只眼,算来算去,他得破费多少的钱财?可既是师尊之令,他又不得不为之,这可如何是好?

    这位坐镇千载的主人顿时就忍不住行那商贾讨价还价之势,没想到少女不为所动,“我去弄瞎你傅家背负薪火的乖孙女,打掉她半条命,然后潇洒离去,你乐意?”

    老人眸子蓦然一冷,这一刻,他确确实实察觉到了宁无心散发的杀意,说实话——换做谁,谁能乐意呢?结果,只能深深吸一旱烟,默认此事。

    至于其师尊吩咐下来的事,他虽然不知内情,但既已办妥,也就无需理会了。

    老人没有再继续扯这些事不关己之事,转而切入回到宁家这小女娃的疑问,“修行路上的引路人,我这糟老头子倒是不敢担,只确确实实希望想要你承我傅家三分香火情面,替我照拂我那可怜的小孙女一番……”说白了,就只是一种投资,勉强算是抛砖引玉。

    听着老人转眼就扯开话题,宁无心也不追根究底下去,既是不会说,追问又有何意义呢。

    老人嘴上虽然说他们二人乃是盟友关系,但宁无心很清楚,不论老人猜疑她乃是某尊大人物的转世之身,还是旁的,愿意给予三分薄面,但也就仅限于此,事实上,她到底不过是没有成长起来的一稚子罢了,若做的过分了,谁也不知道,这位隐藏至深的老人,会有何种选择。

    宁无心也能察觉到老人不做掩饰的冷意,显然,傅梨作为身负傅家薪火的传承者,乃是傅老头的逆鳞,触之则怒,动之则杀。

    适时避其锋芒,不算丑事。

    宁无心也不记得前世,做过多少次,又有多少人被她反杀了。

    就驴下坡。

    既然重谈几日前的“交易”,宁无心不免也有三分好奇,书肆中隐藏着的秘辛到底有多少分量,竟然能令傅老头拿来作为“照拂”傅梨的报酬?

    “那就有劳傅老前辈带路了。”

    老庙中盘坐在地的,衣衫褴褛的少女突然站起身来,朝着老庙外走去。

    少女跨出门槛之前,老人先一步起身,扬长而去。

    庙外青雾弥漫,寂然无声。

    等着老人与少女没入浓雾,下一瞬,天外朝阳之光渗入,又一刻,浓雾离散,只老人与少女皆不见了踪影。

    ……

    宝通巷有座只在夜间开门的书肆,巴掌大小。

    此时为白日,关门闭户的逼仄书肆的角落,盘坐着一个独眼的少女。

    从宁无心跟老人回来至今,已经三日了。

    在来到书肆那日,宁无心随着老人穿过巴掌大的书肆,带进了后院。

    一块比巴掌还要“袖珍”的地方。

    院内只有一天井大小。

    天井下有口三尺宽的枯井,黝黑一片,看不到底,有方石桌,有几颗苦竹,有个面容清俊的少年,正高举着戒尺,怒目而视,显然对他这位师尊,有怨怼之意。

    等老人错开身影,少年见到老人身后独眼的少女时,怒目之势一顿,转为愕然。

    宁无心知道,这少年大概就是牟家那位小少爷了。

    其后,傅老头也没有与其对话,甚至连正眼都没有给过他门下这个有可能承袭他传承,在不久将来,与他并肩作战的亲传弟子,而是做坐了石墩上,就在宁无心以为,这老狐狸终于要谈及书肆秘辛时,老人却转而谈到了另外的一些事,譬如修行九境,譬如根骨资质,功法等等。

    起初时,宁无心以为这老狐狸再打着刺探她来历的目的,听着听着发现不像是。

    或者说,不全是。

    一方面确实有打着试探她这个大人物“前世”到底修行到了那一个境界,且通过某些事,也能够知道,她到底接触到了哪一个层次,这点,宁无心也是时候才琢磨出来的。

    另一方面,倒真是奔着给她,以及牟家少年开悟来的——得人引路,向来要承三分香火情面。

    说再白一点,算是半个弟子,或者说,算作记名弟子。

    继而,又因为讲着讲着,宁无心发现,有不少连她作为曾经的西漠位列前茅的黄泉魔宗的真传弟子,到了化神后期境界都鲜有耳闻,无法证实之事。而傅老头所述秘辛,哪怕是作为一宗真传,也很难接触到,因为有些修行秘辛,就像是被隔断了起来,不到某个层次,不得知晓。

    但若是到了某个层次,却也晚了。

    就好比市井凡人之言:一座楼能够盖的高度,其实在打基础之时就已经决定了。

    其实,从踏入修行开始,很多修士都意识到了这一点,特别是大宗门弟子。

    而宁无心在南烟二流宗门时,便也懂得花费精力扎实基础,而不论在南烟,还是踏入崖山剑宗时,她根基其实已经是很不错的,只是,这一切,都不过是相对罢了。

    一直到她踏入化神,追查各种秘闻时,方才得悉一星半点真相秘辛。

    世人皆知,炼气九层,凝神三境,筑基九道台,却不知若是以天阶道经入道,炼气境极限并非九层,而是十三层,筑基也并非九道台,而是十道台。

    且道台,不单仅有三个层次,泥胚,木胎,无暇之上还有完美!

    譬如,前世她以重逾七鼎之根骨达到化神境界后,她自问,若给予时间,未必没有踏入灵台,踏入洞天,乃至是入道的可能,但说实话,在她得悉某些秘辛后,就心知肚明,很难了。

    她根骨资质与自身潜力的开发,已经固定在某一段大道上了。

    想要有所进境,除非是碰到足矣改变命数的大机缘。

    究根到底,便是没能在这三境打好“基础”,将自身潜能之火点燃,并循环以生生不息。

    只可惜,一切都晚了。

    是以,当傅老头侃侃而谈某些修行之事,且一点点补足她以往所知秘辛时,宁无心随意找了块还略带着青苔的青砖,靠着墙坐了下来。

    看似不在意的闭眼,其实在讲到某些鲜为人知的秘辛时,她心湖上微微有涟漪荡漾,随着时间流逝这一圈又一圈的涟漪,终于汇聚成一股波澜……

    傅老头讲述之中,最为令她侧目的一点,是关于道途前三境的修行方式,其中谈到内容,除了宁无心所知以外,还有另一道秘辛——据其所言,若是能够得到一卷天阶道经入道,在这三境若皆能修至“极致”“完美”,皆有一次提升资质的机遇。

    也正是听到这里,她心中便是知道傅老头带着一丝刺探之意,却并不那么排斥了,宁无心从来都很“务实”,相比于某些无足轻重之事,她更看重利益,而这些事,就算是天玄五大圣境,都不见得人人都知晓,唯有薪火相传的“亲传之人”方知其故,对她而言,便很不一般了。

    其后,随着傅老头愈见深谈,宁无心便知此行不虚。

    譬如,传闻之中的天阶道经,并非世人传的那般简单而已,特别是有先贤批的,若非寻到了“正本”,有着大量的批注,有着先人的经验释义,又或者有着前辈一步步引导,其余的,便是得到了孤本,想要真正借此踏入修行之路,无疑是——自断其路。

    没有先贤释义,很容易曲解道经道义,一段经义之差,甚至是一字之差,就能引起很大不同。不说自取灭亡,却大有可能背道而驰,陷入某种困境。

    傅老头,还说了着重另一点。

    道法不轻传。

    一个是怕传承外泄。

    若修行功法外泄,遭仇敌加以研究,破解,那对于一个大家族而言,无异于一场灾难。

    另一个是天阶道经经义并不是那么容易推敲的。

    若没有先贤释义,长辈引导,自古以来,能推筹解算出来的人太少了。

    老人直言,流传在此世间的天阶道经其实并不少,可能够通过此道经修行的人,凤毛麟角,无一不是得到上苍眷顾的天命之子。而真正的“正本”,或有先贤释义的罕见孤本,其实就不多了,且十有八九都掌控在一些大族之中,作为传承只用,轻易不外传。

    而得到天阶道经传承的修士,也几乎被家族刻下禁制,杜绝了修士搜魂。

    听到这里时,宁无心忍不住皱眉,她倒不是没有质疑过傅老头所言,然而,当她反复推敲时,发现,傅老头所说,其实很站得住脚跟,即便一次次质疑,结果,愈发深信不疑。

    她心头也愈加沉重。

    因为这一切对于她而言,无异于一记惊天噩耗——她前世搜罗得到的两本批注有“绝”字的天阶魔道道经,就并非正本,连孤本都不算,只是两卷拓本。

    她前世因一步步转修了黄泉道宗传下的地阶道经,若是转修,必然要散去一身修为。

    天阶道经不凡,然重修之路艰难,宁无心大限又将至,便只能放弃了,只记下了内容,也略略推算过,只觉得经义深奥,晦涩,到重生后,便想着未来要潜入太白道宗,就根本没想过去推演功法,却没想到出了这样一个岔子。

    这意味着,从这一刻开始,宁无心重生以来,自以为早就谋划好的道路——

    怕是要断了。

    ……

    一切又重归原点。

    甚至于,宁无心将会陷进一个死胡同中。

    到底,有几人在听到,修行前三境若行至极境,能提升根骨资质后,还甘愿走昔日老路?若非蠢到极点的,就是与宁无心现下这般,没有天阶道经“正本”,也没有家族传承之人了。

    过程中,傅老头还笑谈过,道:走前三境极境之路,也并非就必须具备“天阶道经”。

    说这话的时候,目光毫不遮掩看向宁无心,宁无心彼时淡然望着天井之外,自然察觉到了。

    她前世能踏入化神后期,是不比他傅峥年灵台境,也不比他见识谓之真正的渊博,可却不是傻子,功法典籍大多固定了一个人很大程度的一段大道之路,也唯有到了化神境,方才松了些。

    想要完全挣脱功法的桎梏,传言也唯入道之境后,方有机会,因唯有到了入道境界,对于“道”之一字,有了初步领悟,才能能够不再桎梏于功法,不再局限于前人之道路,迈出那一步。

    当然,这些都是宁无心听闻,真正如何,她不知。

    但想在修行前三境挣脱功法桎梏,说白了,几乎就等同于白日做梦。

    因行此事,便相当于要修改功法,将一卷秘典,道经,乃至是普通功法,完善至天阶!

    此路并非不可行,然涉及“道”之一字,莫说一个前三境的蝼蚁,就是化神,灵台之辈,也只得望洋兴叹,近乎是一条不归路。

    成则,一飞冲天直登青云。

    败则,前路尽绝。

    曾至化神后期又如何,依旧是大道之路上一不起眼的蝼蚁水花,宁无心倒是想过拼一场,结果,不得不退缩了,寥寥几十载,就想踩着前人的肩膀登顶,太痴心妄想。

    她底蕴太浅了。

    这一刻,宁无心自知转机并不多了,但越是到了关键时刻,修士心性好坏,便愈发明显了。

    少女愈发镇定,镇定的令人难以置信,只再谨慎的人,遇到关乎生死,关乎前路之事是,难免有马脚破绽露出,即便一星半点,也被洞若观火的老人捕捉到——这位大人物“前世”修为不论,但并没有接触到太高的层次,否则,不至于连这些秘辛都不知晓。

    对于这一点马脚,宁无心倒是没有欲盖弥彰去掩饰,那样,破绽只会更加明显罢了。

    甚至于,她借着这一星半点的破绽,又从老人口中得到一些秘辛,完全值得。

    到了此时,宁无心若还推敲不到傅老头目的,就太傻了。

    “老狐狸终于露出了狐狸尾巴。”她心中嘀咕。

    其后,又是一段谈话,而听着这段谈话,高举戒尺的少年原本就有些动容的面孔,更是进一步震惊了,除了得悉秘辛外,他突然就意识到,自己很快,怕是就要有一个师妹了。

    此刻,傅峥年就差明明白白直言:我老人家想要收你为徒,可以传你天阶道经这话了。

    结果,宁无心面对老人抛出的橄榄枝,却似是睁眼瞎,不为所动,反倒说了一对煞风景的话:她一介肉眼凡胎之人,该处理一些私事了。

    谈话终了,傅峥年目视着少女,他岂会不知道若少女真是某一道上的修士转世之身,即便不是某个势力的大人物,却实实在在修行到了某个境界,某种地步,已不是看不看得上他这糟老头子的问题,而是,这样的存在,岂会甘愿屈于人下,给自己绑上一道师门束缚?

    老人原本也只是试探,既然不成,也不强求,反倒松了一口气。

    此等人物,虽然说,若是培养的当,或许会成为未来的一大助力,但真要跟背后布下那一盘棋局之人对上,他心中其实没有数,是以,可惜的同时,也终于斩断了这一点念想。

    待宁无心解决了私事后,院子里高举戒尺的少年不见了,只剩下打着瞌睡的老人。

    老人故意支走了少年,大约是要谈及这书肆秘辛了。

    收起思绪,放下了烟杆,老人吐着烟,随口问道:“宁家小辈,说一说,除了知道这座小镇乃是一座牢笼,你还知道些什么?”这是在卖关子了。

    宁无心整理了一下思绪。

    说实话,此刻,她心中很乱,有太多的想法浮现,继而逐步推算可行性,很是没有心思跟这老头子在这谈论,很清楚,傅老头依旧在算计她,想要琢磨透她的来历,但她确实没办法,这是她重生以来,最憋屈无奈的一次,然她更心知肚明,只能承受着,而接下来老头所说,即便有一千句与她无关,可但凡有一句她能用得上,或许就能解除眼下的窘境,是以还是耐下了性子。

    这老家伙,抓住了她的弱点,但这老家伙莫不以为,那就真是她的全部了吗?宁无心冷笑,打探她的前世,那我便透露一些,就怕你不敢往深了想。

    石桌上备有热茶点心。

    少女解决了私事,肚子空空如也,也不矫情,坐在老人对面,吃了两三块点心,呷一口茶,待肚子有了点东西,才转而回应。这小镇,说到底她也不过一知半解,没什么值得隐瞒的。

    且很多事,这老狐狸,怕早就看在眼里了。

    等她将所知吐露,老人心中的疑点,悬着的一颗心,落下。

    知道,这小丫头,前世怕就只是一个运气极好的散修天骄,至少,与天荒没有太大的关系。

    至于今世,他隐约知道一些内幕,但也就一些,真正是如何的,其中有何秘辛,牵扯多广,既然两人没有师徒缘分,也就不用再查了,不再多加在意了。

    这一次交易后,只要她顺利将傅梨带离小镇,彻底断了那些人的念想,就算完事了。

    故而,做到心中有数后,老人再不试探,拿起烟杆唆了一口后,坦然道:“小镇是一座囚牢,可为何能够造就小镇一茬茬的天骄?又引得一些势力不惜花费大代价送后辈子孙前来寻一场造化?很多人只知晓,一切只因为,这小镇拥有一处通天造化的‘灵眼’,而这座灵眼,被称之为,醒灵之地,拥有洗刷灵根资质,提升根骨,乃至是帮助修士觉醒隐藏血脉的力量,正是这醒灵之地时而泄露的一丝造化,造化了这这方天地,这正是四方窥视的其中一个原因。”

    说完,老人看向了少女。

    ……

    宁无心闻言时,拿着点心的手,有一刹那的停顿,一晃便有复归平静了。

    老人望着她两手手套上并不一致的破洞,其实心有一丝疑惑,但在少女完全坦然的举动下,这一丝疑惑一点点消散,直至全然无踪。

    说实话,这些事若是老人放在最初,宁无心再镇定,也怕真的有几分动容,只在一件又一件秘辛的洗礼后,她本身就似一潭死水的心湖,更加掀不动一丝波澜了。

    她其实很清楚,这到底是一份多么大的机缘。

    此世间,能够提升根骨资质之机缘,足以驱动任何九成九的修士为之抢破头颅。

    她前世就参与过几场,可惜都铩羽而归。

    是以,也就不那么动容了。

    老人目光掺杂。

    独着一只眼的少女却挑着眉,淡然微笑道:“傅老前辈,难不成是散财童子转世?竟打算拿这份大的能令小镇内任何一个家族都要卖一个大面子的机缘,作为报酬,随便就丢给了我?”

    宁无心大约能猜到,这其中必然还有另外一些内幕,但她没问,知道这老家伙会主动说出来。

    果然,下一刻,老人笑了,“哪能随便就丢给你啊。”

    醒灵之地此世间也不多见,十足珍贵,而为了能够延绵下去,不过分消耗这块造化所在,小镇在很早以前,就立下了规矩,每百年,也只流出十个名额,除去镇守此地者外能稳得一个以外,剩余九个,十二家族占据五个,剩下四个,便是送给天荒城内的家族了。

    这也正是他老大那媳妇背后之人的一场偌大盘算,为的正是他镇守千年内的十个名额,只是在他接任的不久,就拒绝了,也因此,遭到了算计与打压。

    当然,这些事,老人不觉得有吐露的必要。

    说罢,老人便悠悠笑道:“这世上从来没有这么便宜的事,你该知道的……”

    闻言,少女笑着呷了口茶,示意老人继续。

    老人斟酌了片刻,最终开门见山,将这一场会面铺垫了如此之久的目的吐露——

    百年之后,若她能踏着最强三境之路踏入金丹,则需要替他参与一场赌局,具体老人没讲,只透露,这场赌局不止她一人,便是傅梨,便是方才那高举戒尺的少年都会加入。

    宁无心只问了个问题——涉及生死否。

    老人笑了笑,“富贵险中求,且事后,另有报酬……”

    宁无心闻言,笑意不减,目光却有一瞬间的思索,转而就猜到了某些关窍——大致与“墨蝉有关”,与她自身变数有关,是以,她再问,“傅老前辈之所以愿意下如此之大的本钱,愿意以礼相待,是因晚辈命数怪异的原因吧?”说是问,其实很笃定了。

    开门见山。

    正是因为她身上诡异的命数,使得这位老前辈动了“投资”的心思,当然多余的话,她很识相,没有问,到底也还没有资格——重点还是需要达到最强三境,踏入金丹境界。

    老人笑呵呵了一声,算是默认了,继而又三思斟酌后,说了另一番话。

    或者说。

    给了宁无心另外的选择。

    其一依旧是拜他为师。

    但,必须是诚心诚意的,而他也将给予一个师尊该有的帮助。

    这大概是老人一场自我的博弈。

    其二接受“醒灵之地”的馈赠,同时,可以给她指一条路,一条通往天阶传承的道路,当然了,其中天阶道经的到底还存不存在,他也不清楚了,一切要看她的运气。

    这对于一个没有天阶传承的修士而言,很诱惑。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道理,宁无心听的太多了,换做她还是魔道大修士时,即便知道是与虎谋皮,也断是要与这老狐狸掰一掰手腕,只眼下,不行。

    宁无心没有当下就拒绝老人,而是抱着惬意姿态,喝茶吃东西,其实心中,却是被老人第二个选择,勾动了一下心思,心中有一道灵光忽然闪现,而嗅觉敏锐的她,恰好抓住了。

    ————

    这三日的时间,宁无心琢磨那灵光一闪之事,总算有了头绪。

    宁无心在傅老头谈及天阶道经时,宁无心之所以对于“拜师”二字,不予回应。

    其一是怕了,可以说,世间事世间人,出自以外,她很难再信任任何人,而傅老头就算没有真正的恶意,然到底太多牛鬼蛇神的心思,她又岂会拜此人为师呢?

    其二在她从前路断绝的误区中走出来后,心中其实已经有了一番想法,她到底坐拥五百年的记忆,而非老人所谓的“转世重修”,却是又自身的孤傲存在,不可能屈居人下。

    是以,在傅老头套她话,而她也同样在获取自己想到的信息。

    那一刻,宁无心就已经在反复琢磨记忆中,藏着天阶道经传承的秘地了。

    只是这些秘地,到底不多,寥寥几处,且几乎都在天玄,南烟不是没有,却非她而今能闯。

    直至老人提到指路,宁无心灵光一闪,脑海中顿时闪烁了不少有可能存在“天阶道经传承”却到了五百年后,都暂时没能有人挖掘出来的信息,这些信息,十有八九都是捕风捉影,但宁无心没得选择,三日时间的琢磨,就是打算从这些捕风捉影的秘闻中,挑出最有可能存在之地。

    直至前一刻,宁无心终于挑定一处所在。

    那大概是她通过多番琢磨,得出的,最具有可能的一处地方了。

    这处地方,乃是一上古修士传承之地,约在两百年后,被发现。

    届时,将会有一元婴修士强闯这块秘地,最终,似是带出了某件不得了的东西,也获得了某样不得了的传承,可惜,却没多久,就传出这位元婴修士被人追杀的消息。

    而在传出这位元婴修士暴毙的前一夕,这处秘地其中存在上古修士传承的消息被人泄露,不单秘地开启方式,一些试炼过程也遭到曝光。

    至于是谁,各人心中皆有论数,只人已死,所有人目光又皆盯着秘地,很快就没人关注了。

    秘地消息一出,当下,便掀起了一股狂潮。

    到底没有几人能够抵挡上古修士传承的诱惑,而在秘地试炼的过程中,那位传出暴毙消息的元婴修士,却突然出现在秘地中,掀起了一场腥风血雨。

    最终,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这位元婴修士,突然自爆,将绝大多数深入其中的修士坑杀了,而在一声巨响后,还没来得及踏入秘地的修士,却发现,秘地之门破碎了。

    ……

    这件事轰动一时。

    到底,涉险其中的不少修士,不说是某些名门大派的弟子,却有个三分来历,牵涉颇广。

    不久后,元婴修士设局自爆,毁去秘地的真相被挖了出来。

    结果,挖出了一台好戏——修真界版潘金莲与西门庆纪事。

    而这场戏码存活的最后一个主角,在被查出踪迹后,遭各势迁怒,当场击杀。

    因着此秘地打上了“上古修士”名号,宁无心调查时,便多看了一眼,只因当时此秘地入口已被毁去,彻底断了踪迹,便只略略看了一眼大致所在地,与一些环节,便暂时放下了。

    要说,宁无心上一世选择设局,终了自爆,念头之初,未必不是此事给予的一丝灵感之缘故。

    此时,再牵涉到此事,莫名就有几分诡异的“亲切感”,且宁无心回想其中传闻,通过遗落的蛛丝马迹,愈发觉得,其中必然不算简单——特别是当场击杀最后一个主角这事。

    有些欲盖弥彰的意思。

    彼时这处秘地到底有没有后续,其实谁也不知道了。

    毕竟入口已毁。

    当然了,宁无心也没将所有希望都寄予在这处秘地,此外,她另外添了两处。

    只这另外的两处,相对而言,藏有天阶道经正本传承的可能性要低上不少。

    宁无心自然知道,这个选择,相比于接受小镇主人的馈赠要愚蠢太多了。

    然有得必有失,有舍必有得,这话,她反复嚼了太久了。

    与虎谋皮终究不是长远之计。

    这一世,对她而言,没有什么比自由,比能潇洒,能无拘无束追索大道更有吸引力了。

    大不了,暂时不修那天阶道经,而今暂时没了墨蝉汲取寿元的后顾之忧,待未来寻至天阶道经,再重修,何尝不可呢?至于潜能的开发,她尽力做到极致,若是不行,她手头上可是有着不少能够改善,增加根骨的灵物消息,上一世,她没有足够资本争夺,铩羽而归。

    这一世,就未必了。

    陡然间之,她心中一点清明浸透,凝重的心思,顿时就澄净宽畅不少。

    大魔修宁无心,怎可为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束手束脚?太不像话了吧?

    少女无声讥嘲。

    在确认了未来要走的另外一条路后,宁无心无需再费心抉择,与老狐狸斗智斗勇,顿时通体舒泰。此外,离开小镇之事,便要提上议程了。

    由于神思紧绷,宁无心整整三日都没有合过眼了,这对于她这个半大孩子而言,无疑并不好受,若非这两日,“茶水”不断,始终有一口气吊着,宁无心这凡胎肉眼之躯早就承受不住了。

    前路琢磨通透的一刹那,宁无心没有第一时间去找傅老头,而是靠着书架,沉沉睡了过去。

    呼吸声很轻,轻微到,待坐在书肆另一角烦着经卷的少年才发现时,已是一两个时辰后了。

    借着打入书肆内的暗淡微光,少年其实已经不是第一次偷看少女了。

    如果不注意那凌乱长发略微遮掩住的,翻起血肉的右眼,牟长生必然会赞一句好看至极。

    其实就算这副“鬼样子”,这三日之内,少年依旧忍不住一次次地窥视,他暂时说不清道不明那种感觉,而往往一看,就是许久,少则一盏茶,多则三五盏,也往往是被他那位师尊的老烟杆贴着他额头狠狠一敲,他方才惊醒,而今天,似乎有点不一般,少女睡着了。

    ————

    入夜。

    小镇一片烟雨。

    小镇西边的青石巷的边缘,一户上书元宅的宅子里,有个温婉妇人同样三天未曾合眼了。

    白日时给自家半大的孩子讲述小镇真相,讲述元家,讲述小镇之外,讲述他父亲与姐姐,到了夜里,便顶着微微烛火给即将远行的幼儿缝制衣物,那里有时间,有心思入眠。

    而在三日前,妇人便将信息传出去了。

    只是等到自家老木门响起重重的敲门声时,温婉的妇人,还是觉得这一刻,来得太快了。

    但妇人也丝毫不敢怠慢了院外的人,甚至不等小丫鬟,亲自起身,顶着烟雨开了门。

    一个身穿着白色僧袍,不过十四五岁的小沙弥站在门外,道了声施主。

    温婉妇人却没有因为沙弥年纪不大而露出一丝一毫看轻的意思,庄重接了句“阿弥陀佛”。

    接着,将小沙弥引入了院中,与此同时,小阁楼上突然想起“踏踏”的声音,虎头虎脑的小孩从阁楼上跑下来,当见到小沙弥时,小孩眼里早已没有了属于前那股机灵劲,反倒一片凝重。

    三日的时间,本就极为聪慧的小孩,在温婉妇人的教导下,已是不得不接受了某些事实。

    比如这世界并不像他想的那么简单,比如九曲巷小瞎子,比如隔壁宁家小药罐子,比如……

    最终,七八岁的小孩意识到,他是真的要离开娘亲,离开小镇了。

    娘亲说,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很浩瀚,可是,元澄还是比较喜欢这个被娘亲鄙夷为巴掌大小的小镇,只这话他只对傅家小瞎子抱怨过,而小瞎子,不予回应。

    他知道身上背着的那块木牌,是宁家小药罐子送的,用他娘亲的话说,很贵重,也许将他卖了,也不一定能换到,他很想当面向她道谢,但小瞎子说,她不方便见自己,不久前还生龙活虎的小孩萎了,没有小大人般的叹气声,只是在傅家长生树下,静静坐了多久。

    接着,小孩就见到,自家堪称铁娘子的举人娘亲,那双本就温柔的眼,突然掐出了水。

    元澄见此,心中一紧。

    小孩虽然有些调皮,却是很疼惜自家娘亲的,故而,心中一阵酸楚后,原本哀伤不以的凝重神色,竟转瞬间不见了,仿佛大梦初醒,揉了揉惺忪睡眼,扯着嘴,唤了声娘亲。

    笑得比哭还难看。

    最终,小孩离开了,背着个小包袱,在温婉妇人两眼通红的视线中,逐渐消失在烟雨夜幕里,等着那小人彻底没了踪影,温婉妇人眼眶里的泪水,终于如洪水出闸,泄了个彻彻底底。

    小孩跟着沙弥走过安阳桥后,意识到走得远了,才转过身。

    半大的孩子,望着那幽暗不见底的巷子,终于忍不住在桥头跪了下来,朝着自己院子的方向,使劲磕了三个头,等着抬起头,小孩除了额头一片血迹外,已是泣不成声。

    而不远处,也就是安阳二桥,骨瘦如柴的傅家小瞎子靠着石桥而坐,握着的拳头悬在烟雨之中,等着元家小孩哭着站起,转身离开的一瞬,摊开了干净的小手。

    绑着着粗糙绳子的铃铛忽然掉落,“叮铃”之声传出,踏入东来街的小孩听到此声,脚步一顿,突然就放声大嚎,此时,他脚步很重很慢,但始终没有转头,跟着面露古怪笑意的小沙弥,消失在烟雨中。

    小孩知道。

    这一别,再见,怕就是很多很多年后了。

    ……

    宝通巷逼仄书肆。

    少年望着书肆角落里少女,已经超过了平时三五盏茶的功夫,怕是得有一两个时辰了。

    有些忘乎所以的意思。

    在天井院中的喝着粗茶,抽着旱烟的老人全然看在眼中。

    但这一日,老人并没有如往常一般,狠狠将他这大弟子敲醒。

    他没有告诉过他这刚收下的弟子这少女的来历,只在第一次敲打少年时,警告过他一回,叫他离少女远一点,至少现在不能靠近,当少年问询为何时,老人只笑而不语。

    到了第二次,老人敲打后,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让少年举着戒尺,在烈阳底下站了一天。

    之后少年再有类似的举动,老人便不再出声了。

    有些事,可以不可二,可二绝不可以三。

    少年当局者迷,旁人之言,实属忠言逆耳,就算面上会因忌惮他这位师尊而有所收敛可顾忌,实际上,却是无论如何也听不进去的,也唯有当头棒喝方才有醍醐灌顶之能!

    老人并没有告诉他,这少女杀人时,那眼神淡然的就跟踩死了蚂蚁一般。

    没有告诉他,这个少女看似淡然的眼里其实野心勃勃,志在大道,而他那点少年怀春,能吟出一首诗的心思,在这个少女眼中,其实——一文不值。

    老人自然是有些斤两的,当头棒喝,醍醐灌顶,对他而言,更小事一桩。

    至于老人为何无作为,不过就是打着敲打敲打他这个“娇生惯养”长大的弟子的心思,若是连情之一字,都能将他绊倒在大道的山脚下,未来呢?大道之上,能阻人前行之字,太多了。

    数都数不完。

    这一个坎若是跳不过去。

    那他不如老死在这囚牢里算了。

    想到这,老人眯着眼笑了笑。

    ————

    书肆外的小镇,到底如何了,傅梨是否将木牌交给了元澄,而此时他是否离开,宁无心都不知晓,就算知道了又如何呢?总而言之,她并不在意,这一切,都只是顺势而为罢了。

    宁无心并没有得悉老人对她的一段“精彩”评论,但若知道,也怕是会一笑置之。

    宁无心不是没有经历过情事的愣头青,相反,有过那么一两段往事,第一段,自然归功于她那位“师尊”李长风,十足可笑,她竟曾暗暗爱慕过她这位师尊,但结果却是一击当头棒喝。

    其二段,她曾在西漠挣扎的两年里,曾有过一位相知甚深的好友,两人暗生情愫,好友甚至生了结道侣的心思,然有了前一次的教训,她到底学聪明了。

    宁无心以一件事关二人道途的机缘作为引子,设下一个局。

    结果如何?

    这位与他曾历经过多番生死,都认为能够将后背交付给对方的好友,竟然生了别的心思,利益在前,她这位好友虽无杀心,却暗中搞鬼,使了绊子,令她失去了争夺机缘的资格。

    从那一刻开始,宁无心便全然了悟了。

    其实何止是好友,换做她,她也会做这种选择,或者说,这个局,便是她的一个选择了。

    归根究底,长生大道上,有太多的利益诱惑了,而在志在大道长生的修士眼中,莫说是互寄情愫的友人,就是真结成道侣,就是家人,又有几个愿意放弃为了对方,而放弃一个事关道途的机缘?而今能够暗中搞鬼,未来呢?在更大的利益面前,总会有动杀机的一天。

    彼时的她要为了活下去而挣扎,根本就没有更多的时间浪费在情之一字上。

    故而,在那一天到来前,宁无心先出手了。

    老人评价没有错。

    或者说,在解决了宁老婆子之后,宁无心的眼里,便只剩下大道了。

    旁的。

    一文不值。

    宁无心知道大道很宽,但她的心很窄,窄的能够容纳下一整条大道,却,容不下一个情字。

    是以,牟家少年牟长生的窥视,她是从头至尾都清楚,目光并不灼烈,更多的是好奇。

    宁无心是看在傅老头的面子上,也觉得那老狐狸必然会出手,教训他这并不懂事的弟子,可结果没想到,这老家伙竟然也不出手,打醒这个愣头青,下一刻宁无心便也猜到那老家伙的心思。

    结果宁无心自然没动手,反正不是她的弟子,养歪了,她也不在意。

    等着夜幕降临,在那近乎粘粘上的目光下,宁无心睁开了眼睛,淡漠的眸色里,忽然就添上一抹令人猜不透的笑意,勾唇,冲着幽暗书肆另一个角落里的少年笑道:“可是看够了?”

    少年因着这一笑,心跳都漏了好几拍,他其实已经不是愣头青,也不是第一次心生欢喜之意了,但此前一次两次,总之很多次都不如这一次来的强烈,甚至他敢断言,就算往后有再是好看的人出现,就算这少女只剩一只眼,他也再不会为旁的人动心了。

    结果,少女话一出,他便登时涨红了脸,结果张开嘴,什么也说不说口,只能落荒而逃。

    这一事,对宁无心而言,不过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等着少年风一样跑出了书肆,宁无心单着的眼睛里,那一抹笑意便诡异了起来——数日以来,蒙在心中某道疑惑,在苏醒的一瞬间,如大梦初醒,某些隐藏至深的算计,付浮出了水面。

    少女唇角一顿,复归淡漠,继而猛然起身,拍了拍脏兮兮的衣袍,径直朝着后院走去。

    烟雨笼罩的天井下,老人蹲在水井上,瞅着深不见底的井,今天很难得,终日不离手老烟杆被他别再腰间,便是宁无心到来,也不曾转头,只定定看着水井,问道:“可是想好了?”

    三天了,再没有决定,他这把老骨头该急了。

    独眼少女悠悠坐到了石墩上,兀自倒了一杯茶,一饮而尽后,才扯了扯嘴角,道:“想好了。”说完,伸了个懒腰,似松了松筋骨,目光这才转而看向了老人。

    目光淡的令人发慌。

    当然,这是指寻常人。

    老人抬眼的一瞬,这种令人发慌的眸光顿时被压下来了,其实早在宁无心安然睡去时,老人便觉察到不对劲了,直至她睁眼,这种不对劲便攀升到了极致,再到她出现,淡淡话语一出,老人心头终于不可避免的一叹。

    ————

    佛门有神通舌灿莲花。

    儒门同样有口含天宪之术。

    当然了,作为两大派系标志性旗帜,此世间能够施展此神通者,必然不多,然则,有能施展类似的一些能够引导,或者左右情绪的秘法之人,却不在少数。

    是故,早在宁无心走出老庙的一刻,这位镇守小镇的主人便动了手脚了。

    有些话,听来似是无心之言,却在不经意之间影响到了宁无心的判断,影响了她的选择。

    这些手脚轻微的好似一阵清风,一场细雨,同样是润物细无声,

    若宁无心非重生之故,有着不为人知的天然优势,最终得以破镜,怕是到离开小镇,也难以察觉。

    这一计,其实与宁无心算计傅梨一般,都有点滑不留手,抓不到马脚的意思。

    一计阳谋。

    宁无心心下自是冷然,自然了,她并不打算默默吃了这个亏。

    算起来,这老家伙扳回来一程。

    险些就是一大程。

    老人意识到,几天以前,那个与他谈判不落下风的少女,回归了。

    衣衫褴褛,形容枯槁,凌乱发丝下,仅剩一只左目,目光淡而幽,她显然是很清楚自己被动了手脚,却似全然不在意,心中如何想的,天晓得?可还能保持这份从容镇定,就不是善茬了。

    心性一词被传得神乎其神,自有其独到之处。

    傅峥年就忍不住在心中可惜又可惜,他怎么就捡不着这样一个徒弟呢?这种心性,再打磨一番,未必就不能给他挑一副担子。当然了,说是这么说,且也就是这么一说,先别提这少女少女背后那神秘棋手了,就是她这副心性,打磨起来,非得强行要他半条命。

    且传承大弟子这种身份,也决计不会落到少女身上。

    牟长生那小崽子纵然娇生惯养起来的,顽劣不堪了些,可精雕细琢下来,总归要放心一些的。

    且这小崽子的资质,强过少女太多了,他牟家这一百年又争取到一个踏入醒灵之地的资格,未来成就,说实话,很难得去估量,说不定踩着他脑袋就直奔大道去了。

    总之,可惜是可惜了,但真收下,最终受益如何,他也不敢说,而从那九曲巷的泥坑子里爬出来的人,总归是习惯了下种后,就开始预测未来收成如何,少女的存在,变数太大了。

    大到也许能走到一个他都不敢想的程度,但更多的可能是徒为他人做嫁衣罢了。

    数日不见,少女确实是长高了,如雨后的春笋,逐渐茁壮,又经他这场阳谋算计,俨然挺拔起来,那原本驽钝的目光,幽幽然中,逐渐开了锋,自然而然就凌厉了起来。

    且——收放自如。

    老人的打量,宁无心只扯了扯嘴角,而既已想好,也不必再打些弯弯绕绕的话茬,又一盏茶入肚,空空如也的腹中总算舒坦些,心中一些话,斟酌完毕,便开门见山,刻意调侃道:“傅老前辈,就这么迫不及待想收晚辈入你傅氏门下?”

    其实谁都知道这不是重点,重点是,那场赌局罢了。

    傅老头忍不住叹一口气,读了几百年的书了,他这把老骨头太是清楚,先贤那一句“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的言论有多么精彩绝伦了。而一旦碰到两者具备之人,没办法一掌拍死,对方又完全不被自己放出的利益所诱惑,那就只能是自认倒霉,打落牙往肚子里咽了。

    老人并不后悔这一番手脚,就算后悔,也是懊恼出手不够彻底,没有步步紧逼,在三日前就将其拿下,也就没这么多的苦恼了。

    但事态既然已经到了而今的地步,除了自认倒霉,也只能尽快平息这场不知道何时会爆发的干戈,既然不能一巴掌拍苏,老人到底不敢往死了得罪少女,毕竟,往后三万乃至三十万里路上,他承载他傅氏薪火的小孙女,还需要依靠这个“小女子”啊。

    说实话,老人自重返小镇后,憋憋屈屈好多年了,也不在乎这一次,只是突然就有些心疼自己收罗来的宝物了,生怕少女一个狮子大开口,要他条命,他才没地哭去了。

    老人却没想到,就在他准备出声,应对以为少女要狮子大开口时,少女却摇头重重吐了一口气,嗤笑着道:“跟你们这些老狐狸玩心眼,实在累得慌,我这个人很实在,也就不跟老前辈你来一场‘漫天要价,落地还钱’的戏码了,我们就摊开了说吧,宁家老名宿的神魂,护送你傅家传承薪火之人,再加上你这一番手脚,你打算如何了结了?”

    十一二岁的少女,浑身诡异,说出这番话,便更加诡异三分了。

    老人心中一叹,老狐狸?谁不是呢?你骂谁呢?继而就在老人打算琢磨,拿什么东西去抵了这三件事之时,老人突然抄起绑在腰间的老烟杆,冲着少女笑了笑,“你倒是容老头子好好想想,我傅家穷的紧,怎么也得倒腾倒腾,当然,你也不必着急,真正的散财童子,倒是要送上门了。”

    但模样,别提多难看了。

    也不知道是因为笑的难看,还是旁的。

    少女身上有四块木牌这件事,老人是很清楚的,特赦令牌值钱的程度,其实不亚于一次醒灵之地的洗礼。当然了,也就是那么随便一说,毕竟前者只要出得起价,谁都能搞到。

    只是啊。

    这个价,很高,很离谱。

    后者却是有价无市。

    每一百年才几个名额?何其难得。有点底蕴的家族,都不会让出去,而底蕴几乎耗尽的家族,譬如九曲巷的霍氏,黄氏,连这个名额也争取不到,便也只能退而求次了。

    或者说,求一个其次的其次,也就是宁家少女了。

    作为小镇千载的主人,手握小镇阵眼中枢之物,对于旁人而言,道法禁绝,可傅老头,却不在此列,只要不触犯小镇规矩,只要不惹得人神共怒,偶然出手几次,并不是什么大事。

    自然,在旁的修士眼中,恐怖至极的小镇,其实跟他后花园没有太大差别。

    从东九曲出发的黄家少年,被他看在眼中,是以,他方才有了那一番言论。

    老人话至“散财童子”,宁无心就意会了这一番话,她并没有回应什么,她若离开,剩下的一块牌子,自然要出手的,出手给谁,无非就两个人选,一个眼前的老人,另一个便是黄俞安了。

    是以,高大少年的到来,不过意料之中罢了,她当日丢给黄家少年牌子,等的就是今天了。

    ……

    高大少年敲响老榆木门后,并没有等太久的时间,“咯吱”一道声响传出以后,伴着微弱灯火,少女推开半扇门走了出来。

    好几天的功夫了,少女竟也没来得及换件衣裳,衣衫褴褛,精神也不大好,只黄俞安却丝毫不敢小觑就是了。

    回想离开老庙之际,少女戳穿他隐藏多年的秘密,照理说,他并不是杀心很重之人,但那一刻,心中杀意却如洪水出闸,但到底,他没敢出手,或者说,心中没有谱。

    阿绫死去的一刹那,就已经失去了杀她夺宝的最好时机,少年很清楚。

    只彼时,他也没有必杀少女的理由。

    此时,杀人的理由有,出手的理由却早就在他决定来此之时,就已被他压下。

    此番夜行,他除担负他们黄氏这一支脉能否摆脱小镇囚牢的重任外,也是为了自己。

    若不能在中元节前离开小镇,就算他不必入赘范氏,庸碌一生,然小镇大赦之际,百鬼夜行,他们这些充满了荧荧之光的天骄种子,十有八九会遭到牛鬼蛇神窥视,捕捉进入另一座牢笼。

    是以,他心中再是有杀人的理由,也只能留待日后,也或者,可以放宽心。

    至于为何知晓少女身上仍有其余令牌,从宁家四口人皆要离开小镇分析来看,就不难猜测了。

    宁家少女如今停留在小镇的消息,知道的人寥寥可数,黄俞安能够找到宝通巷书肆,是在他黄家老祖宗引导之下,方知,否则是求门无路。只可惜那位老祖宗从始至终都没有现身,仿佛在避忌什么,就连泄露这一点路途,都做的很隐晦,所幸他没有算错。

    少女眼眸之色很淡,但唇边的笑意似从未消失过,只模样看起来,实在是有些不雅,只谁也没在意这一点,两人对视一眼后,少女一副很惊讶的模样,似是没想到他会出现。

    “黄俞安?”少女“讶异”出声,但不论脸色,眼神都没有半丝讶异的意思,少女大概很清楚他来此地的目的,却装傻充楞,目光在他看来则越发有点看“肥羊”的模样,令人无语。

    黄家并非换不起一块特赦令牌,然牺牲太大,几乎要倾家荡产,黄家老祖宗虽然疼他却不会为此将整个黄家搭上,到底,他们黄家还没有到孤注一掷的地步,便只能是牺牲他了。他纵然资质很好,却还没有好到能令老祖宗全力以赴培养,将整个黄家的资源放到他身上的程度。

    所以,他这条锦鲤能否顺利入海,争取一个鱼跃龙门的机会,希望,全寄托在这少女身上了!

    黄俞安来此之时便做好少女会“大开杀戒”的准备,但仍旧很是无奈,只得苦笑不已,终了,还是他主动打开了话匣子,主动将自己这只肥羊摆在了砧板上,任少女宰割。

    当然了。

    关乎黄家道统的某件圣物除外。

    趁着夜色,少女示意少年带路,很快两人便穿过了窄巷,走进了泥泞不堪的窄巷。

    泥味很重,并不是所谓的泥土芳香,数日来,雨水不断,又很难得排泄一空,这泥泞混着某些长年累月的坑洼,早就发酵出一股怪味。

    黄家祖宅跟傅家差不多大小,但看着要干净一些,或者说齐整一些,还没落魄到傅家那份上。

    此时夜已深,黄俞安父母家人皆已睡去,至于那位黄家老祖宗,便知在何处,宁无心看了一眼其实比傅家那株长生树要略微矮一头,且垂暮之态更胜一番的老树,继而移开视线。

    祖宅内只一间偏房内点了盏油灯,黄俞安驾轻就熟,带着宁无心进了偏房。

    灯火微亮。

    此时一些在小镇之外,可以说是价值不菲的宝物已经摊放屋内案桌,总数十余件,黄家到底扎根小镇千万年,底蕴可不是宁老婆子几年的时间收罗可比拟的。

    宁无心见此终于是笑意盈盈,高大少年眼神一闪,似是松了一口气。

    旋即,黄俞安便看着少女挑挑拣拣,最终似是看上了好几件,而出价之时,黄俞安心头顿时就似是被划开了一大道的口子,但到底还在他承受范围之内,心中大定。

    只是结果,就在少年以为交易即将达成之际,少女却突然将手中的古物放下,旋即,就听少女压低声线,道:“这些古物都很不错,但,就没有更好的了?”

    少女独着的一只眼眸里,目光一改,淡淡然看过来,少年顿时觉得脖子都给人提起来了!

    仿佛心中所想一切,皆被看穿。

    少年其实知道,这极其荒谬,也不可能,至少不会全然被看穿,然警惕之心却忍不住倍增。

    黄俞安有些摸不定,少女所想,只他尚在猜测少女这番话,这副神情的“深意”之时,少女已经坐下了下来,似笑非笑的看着他,道:“比如,有没有传承了千万年的古物?古钟形状的?”

    当他们黄家那件绝不可能作为交易之物的道统被少女提及时,黄俞安心头一紧,震撼无以复加,一时间都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是说有,还是说无?总而言之,他的一番糊弄被拆穿了。

    夜色下,少女略微轻薄的唇角,勾勒之意,突然变了意味,似无声嗤笑,道:“你是觉得我以一块令牌作为报酬,用以答谢你这些天的帮助,就觉得我是傻子?好糊弄?你黄家到底缸里还剩几粒米我管不着,然若是你不打算拿着十二万分的诚意跟我谈点实在的,我劝你还是熄了离开的心思,或者等着鬼门大开之际,推敲着找一家能混一口饭吃的东家等着算了。”

    少女明知“隔墙有耳”,却还掩耳盗铃般抬起手放在嘴边,尽量压力声线,为的,正是故意给少年一种诡异的压迫感。

    黄俞安顿时一个激灵,一盆隆冬腊月的的冰水猛然浇在头顶,他心中想法却实如少女所言,他猜测少女并不知道这块令牌的真实价值,否则此前就不会那般满不在意,觉得有漏洞可钻。

    原以为,可以用某些价值不菲,但到底作用不大的鸡肋宝物换取令牌。

    可眼下看来,是自己太天真了!

    ……

    这一刻,少女淡然冷漠的神色,就像是早就预知到有这一幕的出现!

    少年面庞满脸水迹,只不知是一路前来的烟雨所致,还是旁的了。

    少女说完,复又淡淡看着他,神色颇有些不耐烦,仿佛只要他说错一话,少女抬起脚就会离开,往后他若再出现,迎接他的便只有闭门羹,那无疑,他这辈子,大有可能完了。

    落入小镇外魑魅魍魉之手,下场,能有几个好的呢?

    黄俞安已没有了心思去追寻少女是如何晓得,黄家有一件守护了数千年的古物,更是吃不定,少女究竟是真动了心思,还只是借此坐地起价而已,心中一时惴惴不安。

    最终苦笑着告诉少女,除黄家守护古物,其余可以任她挑一件,同时还奉送一件作为他怠慢“恩人”的赔罪礼,至于少女只一个名额,却能否带走这两件东西离开小镇,已不再他考虑范围。

    那件古物传承千万年,是黄氏这一脉的根底,实是不能以此相换,否则,自己那位老祖宗不会同意不说,他胆敢有一丝松动,也必然会引来老祖宗的恶感,无异于自断前路。

    是以,除此外,他一下子道出了五六件价值不菲的古物,其中一两件价值连城。

    当然了,这些古物全数加在一块,也抵不过一块木牌。

    至此,俨然被触怒的少女神色这才一缓,打量着黄俞安神色,似是在审视他的诚意,待少年被这“如狼似虎”的目光逼退一两步,少女这才笑眯眯道:“你黄家是什么路数,修的哪一门哪一道,咱们都心知肚明,我也不跟你绕弯弯肠子,你黄家守着的那件宝物,我确实是看上了,只可惜,跟我修炼之道有些冲突,否则其价值,倒是勉强能够得着令牌,看在咱们曾合作过一场得意份上,便让你占个便宜,我退而求次,我只希望你不要‘糊弄’你自己了。”

    黄俞安一愣,知道这是少女下的最后通牒了,想着如今老祖宗不出声,而他只要不以那件古物为交换,老祖宗便是不舍,也会为了他的前程,为了黄家的未来,拼一拼。

    是以,他做了个大胆的决定,亲自领着少女前往黄家库房。

    搬开了覆盖一层尘土的沉重地板,地板下有一地窖,少年就着油灯沿梯子爬了下去,宁无心勾唇,淡淡然紧随,当一股寒意包裹,三丈方圆的地窖全貌出现,上百件古物摆在其中。

    与眼前这些古物相比,宁老婆子收藏的那小半个屋子的宝物,就价值而言,不过九牛一毛。

    宁无心目光掠过一件件在少年眼中堪称价值连城的古物时,少年其实心惊肉跳,生怕她挑了三五件,那可怎么办?他该怎么交代?然而少女目光却最终落在了挂在墙上的一个古朴剑匣上。

    见此,黄俞安一愣,到底,黄家搜罗的古物极多,他不可能每一件都了解根底,这三尺三长,近一尺宽的木匣子,一直以来就没放在心上。

    只是,在少女显然看中之后,他心中竟然有三分不知缘由的不舍之情,也不是内心突然觉得很重要,不过就是一点遗憾罢了,再者说了,纵有十分不舍,又如何呢?

    现今对于他,最重要的,还是一块特赦令牌,旁的都不算什么了,更莫说三分不舍了。

    见到此物后,宁无心反而淡然了。

    八十年前,黄家遭人强买强卖,黄家隐藏至深的老祖宗不敌来人,曾试图增以其它古物为代价熄灭来人夺取的心思,拿出的几件古物中,便有一古剑匣,宁无心一眼看中。

    可惜,她已不修剑道,更可惜的是,她也没那个闲钱去换取这一剑匣作为收藏品。

    而今重生,既然想好了要走剑之一道,这温养飞剑之物,岂能从她手缝里溜出去了呢?

    三言两句确认了剑匣的归属后,宁无心转而将目光放在了“赔礼”之上,她并不知道矫情为何物,奔着又便宜不占王八蛋的真理,最终以一节七寸长生木心为九曲巷之行画上句号。

    烟雨下,不知何时,一道比高大少年还要高一个头,苍老却健壮的身影出现在少年身后,当少女抱着半人高的古朴剑匣走出黄家祖宅,黄家老祖宗心目露惋惜。

    少年还沉浸在得到特赦牌的欣喜之中。

    ————

    烟雨未歇,天边雷光闪烁,雷声震颤,隐有大雨欲来之势。

    抱着古剑匣走出黄家祖宅后,宁无心并没有即刻返回宝通巷。

    若白日,宁无心还会有三分顾忌,不敢明目张胆出现,然深夜行走,有着墨蝉的存在,既是傅老头这位小镇主人都直言难以窥视她的存在,旁的老妖怪们,受到大阵影响,纵有长生树为其减压,然类比起来,也就是比过街老鼠好那么一丁点,她也就有恃无恐了。

    这也许是她前世今生至今,“形象”最为高大的一段时日了。

    抖了抖长发上的水迹,少女扯了扯嘴角,“小镇之大阵,还是大有可取之处的……”

    若非如此,就她眼下这三脚猫的功夫,在小镇外,但凡冒个头,给人发现一点异常,必然是个惨不忍睹的下场,也就眼下能逞逞威风了,等离开小镇,就要装孙子了。

    当然,这种巅峰时刻并不能影响她离开小镇念头,小镇虽好,到底是个是非之地,不宜久留。

    她可逞能一时,却无法逞能一世,她能够钻漏洞,旁人也可以,也就是她眼下没有太得罪人,没有被发现身怀“特赦令”,可一旦宁老婆之死被发现了,谁知道那些老怪物能否通过蛛丝马迹追查到她的踪迹呢?她有墨蝉在身,傅梨,黄俞安可没有,抽丝剥茧之下,她处境就不算乐观了。

    且宁无心旁敲侧击过黄俞安离开的时间,一个月之后,也就意味着,她的时间也不多了。

    这般想着,她已走到了安阳二桥,大雨过后,河水很是湍急,水位高涨,好几次河水打过来,都似是要漫过桥面,只一切仿佛都有着某种“规矩”的存在,在漫上来的前一瞬,就被压下。

    片刻,傅家祖宅赫然在前。

    破落至极,且似有一角经风雨侵袭而塌陷,致使宅院即便关了大门,若有人有心进入,并不困难,而透过塌陷的一角,宁无心已是能看到一双碧幽幽的眸子,再一动,傅家小孩正蜷缩靠在长生树下,而似是察觉到黑猫的动静,小孩转头,心眼大开之下,夜雨中,一高瘦的独眼少女遥遥从一条逼仄窄巷走来,待少女身影没入泥墙下,腐朽老木门传开空洞的敲击声。

    ……

    当青石巷宁家的少女将手里抱着的木剑匣小心翼翼放到一个石墩上,窝在老树上的黑猫顿时露出了惊异的目光,旋即一跃而下,只是当它即将窜到木匣之上时,少女又是一脚过去!

    当然了,论速度之快,少女自远不及黑猫,在她抬腿的一瞬,黑猫已急速落在剑匣之上,而纤细长腿即将触行至一半,黑猫便已窜出好远,等少女一脚落空,黑猫远远看过来。

    满是警惕。

    少女见故,扯了扯嘴,挑衅般瞥了眼黑猫,她没有说话,也没有失落的意思。

    老庙那一脚之所以能踢到,不过时势使然,彼时距离很近,黑猫也没想到一夜之间,她体质的提升,会如此之大,大意之下方才让少女得手。

    二者缺一不可。

    继而,就在黑猫打算发动二次进攻,近距离接触剑匣时,常年不言语的小孩,突然开口,声音稚嫩中带着沙哑,还有僵硬,示意黑猫停手,并嘱托它道门口替她把风。

    闻言,黑猫尖锐叫唤了一声,即便有些不满,但小孩极少求它帮忙,它到底得给个薄面,示意蔑视的看了一眼高瘦独眼少女后,顶着炸开的毛发,黑猫窜上了傅家破烂的院墙上。

    少女见此,狠狠嗤笑了一声,与黑猫对视的眼神依旧是满满的挑衅,很是得意的耸了耸肩膀,高瘦少女悠悠坐到了老树的另一边,而在后背紧贴长生树之时,她突然抬起了左手。

    墨蝉波动如雷打鼓。

    但结果,少女什么也没做,长生树事关小镇大阵,谁也不知道妄动之下,会有何种后果。

    傅家祖宅很安静,除了那一声猫叫,便再没了声响,似是一家子都死绝了一般。

    万籁俱寂。

    这场碰面是宁无心早就跟傅梨约定好的,就算没有黄家少年“极力相邀”的一场交易,她也是要在踏上道途之前见一面,将拖欠的报酬还了。

    除此之外,还有傅老头的极力促成,这老狐狸之所以愿意放出那般诱人的利益,不外乎就是想通过她这道变数的嘴巴,“不动声色”告知小孩,傅家的这陈谷子烂芝麻的破事罢了。

    小孩等这一天大概很久了。

    小孩想知道的事,宁无心很清楚,但这一次没有直截了当吐露的意思,反倒微微仰头,闭着眼睛,绵绵细雨打在脸上也全然不在意,斟酌了片刻,她才笑着问道:“你叔父婶婶都离开了吧?”

    她有此一问,是在两天前,又一次见到了那长得平庸至极的汉子,当然了,一个在屋内,一个在屋外,汉子跟她媳妇没有出声,只对着书肆一个跪拜后离开了。

    小孩似是愣住了,有些不明白少女此时的想法,突然就沉默了。

    就在宁无心以为小孩不会回答只是,却突然听到闷闷的一声“嗯”。

    闻言,宁无心脸上的笑容反而逐渐淡了下来,突然又问了一句似是无关紧要的话题,“我其实很好奇,一直想问几个问题,但没有时间,当然了,你要是不乐意,可以选择不回答,当然了,我会因此而选择性的,隐瞒你想要知道的某些秘辛。”

    少女脸上的表情随之诡异起来。

    听到这番“荒谬且无赖”之言,小孩还没有反应,蹲在院墙上的黑猫顿时凶相毕露。

    结果,就连黑猫也没想到,小孩犹豫了一下,竟然没有拒绝,反而哑声道:“你说。”

    宁无心勾唇,显然很满意,也就直言了,“傅梨,说句实话,当初你母亲以死相逼,命你发下誓言,杀了你叔父两口子,你当时意识到你母亲不怀好意了吧?那如果,没有我的出现,你会不会依照誓言,杀了你叔父两口子?”

    前半句话刚落下,黑猫已经是在蓄势待发,诛心之言令它震怒,就要不顾小孩指令,打算出手教训高瘦少女的黑猫,然下一刻,高瘦少女完整的话吐露完毕后,黑猫弓起的猫腰,凶相毕露之态,突然一顿,显然对于少女机锋一转,有些吃惊,龇着的一口利齿,也陡然松动。

    天空一道水桶粗的雷光打落,落点处显然离小镇“很近”,雷声轰鸣更是震耳欲聋,继而天地寂静了,便是绵绵细雨也似停滞下来,抱着腿靠着老树的小孩,也跟着默然了。

    只是,长久闭着的一双眼睛,忽然之间,缓缓睁开,双瞳之中有异彩浮现,有一刹那的恍惚,下一刻,雷光闪烁,刺目银光湮灭了黑暗,也将小孩带入了某段回忆之中。

    雷光之后,大雨倾盆,然傅家祖宅内,一大一小两个孩子都没有动,就连黑猫也似是静止在原地,任由滂沱大雨落在身上,天地顿时就只剩下骤雨打在长生叶上,噼里啪啦的声响。

    雨势磅礴。

    不久,已然塌了一角的院墙,又添一大块“窟窿”,黄泥堆起来的墙壁,终究很难经受住一场又一场大雨的冲刷,只即便小半丈的院墙轰然倒塌,院子里的两个孩子,都没有为此挪动半步。

    只不知多久之后了,当雨势渐歇,沉默了极久的小孩,终于开口,“子不言父母之过错,但,错了就是错了,就不能,再……继续错下去了。”小孩长久不言语,话一长,不免有些磕磕绊绊,暗哑之声几乎被雨声所吞没,却一字不漏落入了与她同样靠着老树的少女耳中。

    这一刻,宁无心顿时就了然,几天以前,当她谈起此事时,傅老头那番即将断子绝孙的要死不活的模样从何而来了,她便是再忍不住笑意了,当然十有八九都是嘲讽,也忍不住出声,嗤笑道:“虎毒还不食子,傅老头啊傅老头,你们这些读尽圣贤书的儒道之辈,真是够心狠手辣的。”

    当然了,她还是有几分佩服,到底,长生路上为了能走的更远,即便只为了前进短短的一步,乃至半步,都有人愿意舍弃骨肉至亲来换取,傅老头这偌大的一盘棋,所能换来的,何止是一小步?只是,这种事对于西漠魔修,或者道修,都算不算什么,但儒门修士,便很可怕了。

    她有这一问,是为了证实一件事——傅云楼夫妇到底是死在谁的手中。

    傅梨吗?她此前其实就在怀疑这件事的真实性了。

    傅梨身具重瞳者,有生而知之的天赋,指什么?指的是,在短暂的与人相处之后,便可以领悟到某些道理,有辨别是非对错的能力,当然了,这只是其中一种,真正如何,只有她自己知晓了。

    而既然前世傅云楼夫妇之死,并非傅明镜所为,宁无心此前心中隐约猜测的某件事,已是呼之欲出了。

    前世傅明镜弑杀叔父一家的事情,是在傅老头推动之下暴露的,傅梨母亲之流,从头至尾,不过是自以为是的一枚棋子罢了。也许,这老家伙谋划的,并不简单,而有着小镇长生木的存在,傅家老二两口子,必然也不会死绝。

    这一切,都是宁无心这一段时间,逐渐琢磨出来的,也许有一星半点的误差,但大致事态便是如此了。

    也许,她猜测的还不够险恶——或许从头至尾,都是这老家伙有意而为也不一定。

    傅梨母亲的出现,不过只是一个推动整个局面的“引子”。

    揣摩到这里,纵然死过不止一次,宁无心依旧忍不住心下一寒。

    这老家伙确实可怕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