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太监见地上散落着折子,跪爬过去就要收拾,突然被不知何时起身走过来的皇帝一脚踹倒。
“朕没有叫你收拾,你敢如此放肆?”
小太监吓得浑身发抖,就要磕头求饶,赵公公瞪了一眼,做了个让他滚去一旁的无声提示。
小太监忙将即将脱口的求饶声又咽了回去,悄无声息跪爬退到一侧。
正陷入某种回忆中的皇帝,果然没有多去理会。
与其说,刚才话是在呵斥小太监,倒不如说是在说给自己听。
早就过了知天命的年纪,皇帝的内心深处,却并不服,瞰着殿内,自己夺得大位,也并不轻松,可以说是呕心沥血,机关算尽,甚至博上了性命才获得。
初尝了大位,朱笔一摇,生死贵贱都在手中,更有一纸诏书颁下,天下风云变色,实在让新登基的自己,夜不能寝。
皇帝的眼前,仿佛再次出现了那个曾伴着自己多年的清隽身影,逆着光,对自己说:“陛下,既您问了,那臣就不再隐瞒,您……只有三年帝命。”
三年帝命……不是寿命只剩三年,而是做皇帝的时间,只有三年了。
若及时退位,让位给太子,那他还能作太上皇,继续享受着荣华富贵,继续活下去。
可依旧要占着龙椅,三年一到,不是突降大病让他不得不退,就是有事发生,让他不得不松开紧握着权利的手。
那时的皇帝,听到这话,顿时怒不可遏,但随之升起则是难以抑制的恐惧。
是的,恐惧。
那种滋味,他从不曾想过,会在成为帝王后再次出现,且让他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太祖固是英雄,可平天下时日太少,仅仅在位十一年。
这是非常的危险的数字。
边疆尚未清平,国内诸将未尚剪除,如果自己仅仅三年,朝野怎么看大郑?
历代皇朝,开国之初,都必须有二三十年有为之君才算稳固,自己如果仅仅三年,向来贤德,或者说太过贤德的太子,能不能坐稳皇位,会不会大权旁落?
而且,朕并不是庸碌之君!
皇帝自认是太祖儿子中最有才干的,权利一旦掌了,再让放下,比得不到还要让人痛苦。
因此,成年且有着贤名的太子谋逆了。
接着,赐死萧怀慧。
再者,多年恩爱夫妻一朝离心,让他痛心疾首又无可奈何。
再给皇帝一次重来的机会,是否还会这么做?
皇帝一动不动,其实仔细看,发觉人瘦得可怜,满脸皱纹一动不动,诉说这位皇帝一生的忧患和功业。
承寿元年十二月,慕容靖谋反,被平定,灭族。
承寿二年三月,灭昌国、其王被抓到太庙献俘,皇帝命其在朝堂献舞。
承寿三年十二月,赐死卫国公罗顺,其族男女数百人流放。
承寿五年正月,大郑节度使张仲武出兵大破西域,烧帐十万,杀其汗,传首京城,枭之四方馆门,又取羊牛三万,辎贮五百乘,献捷京师
承寿七年三月,西域十姓来降
承寿十一年七月,灭徐国
到这时,除草原尚有方、鲜二部,而西南部尚有林国,可所谓际天所覆,悉臣而属之,薄海内外,无不州县,其中看似顺当,不知道有多少布局,多少筹谋,多少杀伐果断。
“万岁!”赵公公轻声叫着,见皇帝毫无反应,又近前一步,小心翼翼:“万岁,您站的久了,还请休息下,保重龙体。”
皇帝的喉结动了一下,睁开的眼扫看着四周,忍不住再次暗叹一声。
“怀慧,不要怪朕。”
“朕也是受到了蛊惑,被妖人给蒙蔽了。”
“而且,朕对不起福儿,却对的起大郑,周疆已清,列将剪除,大郑帝业已稳如泰山,不会三世而亡。”
怀着这样心情,皇帝却心中浮现出悲哀,只觉得口中又苦又涩,不理会赵公公的话,地上散落着的折子,被他随手拣起一份,打开看着。
赵公公虽沉默着,但将所有注意力都放在皇帝身上,此刻眼皮就是一跳。
这些折子在被送到皇帝手里之前,就先经过了这个首脑太监的手。
没有比他更清楚这几份折子里内容了,无它,都是关于苏子籍的折子。
也不知道是不是齐、蜀二王这次终于学精了,还是鲁王又跟着蹦跶了起来,潜伏着的人,反其道而行之,除少数折子是怀疑苏子籍立功一事,觉得别有真相。
别的皆是先对皇帝歌功颂德一番,又将苏子籍夸成了一朵花。
少年英才、文武全才、智勇无双都用上了,更提议给苏子籍实权,让其能早日进入官场,好一展抱负才华。
赵公公暗暗冷笑,这虽是反其道而行之的捧杀,可还是不小心,皇帝当政十八年,什么没有见过?
真为苏子籍,怎会说这样的话?
希望他能早日进入官场,一展抱负?
会试在即,以苏子籍之才,一个进士跑不掉,还用得着直接封官,绝了科举入仕的正途?
不过是一些不入流小官,被人当成棋子,什么都不知,就以为可凭借这样讨好了主子。
却不知,皇帝最忌讳,其实就是这种试图挑战自己权威的事。
但不得不说,就算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也的确有着一点效果。
见皇帝的脸上浮现出冷意,赵公公心里一叹。
皇帝连看了几份,将几份折子俱往地上一扔,冷冷一笑。
“科举的事,你给我盯着,朕不允许有人,包括几个逆子,插手此事。”
“还有苏子籍,他的卷子,到时递上来,朕要亲自批阅。”
“对了,殿试完,再测试一下他的血脉,明白么?”皇帝沉沉的说着。
“是,老奴一定办好这差事。”赵公公弯腰,只是口中应是,心里想:“到现在了,测了已不止一次,陛下仍有一丝怀疑?”
但不管测几次,只要皇帝吩咐,他自然只能照办。
看着他退下,渐渐远去,皇帝一挥手,令人将地上折子收拾了。
又过了一会,才又说着:“来人。”
“奴婢在。”有人从暗处走出,跪下。
“朕要见辩玄,请他入宫。”皇帝徐徐说着,似乎半月前大怒,呵斥辩玄闭庙思过的并是自己。
“遵旨。”
赝太子
赝太子
三月·临化县
此时的临化县,虽算不上春暖花开,可也冰消雪融,一路行来,树枝已有了嫩绿,有风拂过,也在微寒同时,略带暖意。
这正是一个乱穿衣的时间,有些人畏寒,仍穿冬服,有些人则已换上稍薄些的春服,行走间自有一派风采。
牛车往来不断,临化县虽和京城相比,自然一个在天一个在地,可也是县城,在去年广陵省部分府县闹水患时,这里太平无事,被一些人认为是宜居,比去年还要热闹几分。
“干爹,这里是临化县了。”
跟着于韩出宫一路来到临化县,是两个小太监,已拜了干爹,三人一路行来,乔装打扮,并不敢声张。
齐王、蜀王两王势力最强,而鲁王虽势力单薄,母妃仅仅是个昭仪,但既已封王,却不可小看,就算是尚未成年的皇子皇孙,也未必就真无害,只是按照大郑的规矩,十五岁出宫,一般是赐蕃宅封国公,待得年长些,看身份和宠爱再封王。
作娘娘的亲信,于韩自然不想节外生枝。
幸娘娘这十七年来都是守着宫殿,除了必须皇后出面的事,几乎从不与外人接触,娘娘又早就没了家族支持,宫中的妃嫔虽对她占着后位不满,可是没了儿子,也无孙子,只是一个皇帝可能打算遮丑的傀儡罢了,不值得多关注。
这才能带着人轻易离宫。
掀开车帘,带了些老态的白净面皮上,露出些许感慨。
“这就是临化县啊。”于韩轻叹着:“过去可不是这个样子。”
“干爹曾来过?”
这次说话的,并不是前面赶车的于穗,而是陪着于韩坐在牛车内的于果。
于韩略带一点怀念笑笑:“多年前事了,曾打这里路过。”
随后就不肯再多说了,只是看着这普通的小小县城,心里很有些不是滋味。
虽说这里不是真正的乡野之地,可太孙何等尊贵身份,若不是当年的祸事,现在正是顶尖尊贵,出入都需要宫女太监簇拥,很可能一生都不会到这里。
但又想到当年事里死去的三岁皇孙,又随后带上了庆幸。
若非这里远离京城,是极普通的小县,又焉能顺利藏了太孙近十七年?
这么一想,对这地油然而生了一丝好感。
“干爹,眼看着天黑了,我们先找家客栈住着,我去打探一下叶先生坟地所在,等明日一早再去祭祀。”
这天黑去祭祀,也有些不合适。
于韩点首:“就这样吧,明早过去。”
有这两个伶俐的干儿子跟着,这些小事,于韩并不操心。
等牛车到了,稍停了片刻,入住临化县客栈的事,就都被办得妥妥当当了。
在外人看来,这不过是带两个小厮路过县城的略有薄财的普通老爷,看上去就平平无奇,丝毫引不起别人的好奇与注意。
等吃过晚饭时,于穗跟于果两个小太监就已将事情打听得明明白白了。
“干爹,已问清楚了,叶先生就葬在城外一处坟地,附近是山岗,不远处有座庙宇,等我们到时出了城,一直往前走,就能看到庙宇,再拐过去找,能找见叶先生的坟了。”
于韩听了,点点头:“先休息,明早出城。”
当夜无话,次日一早,城门刚开,就赶着牛车出了城。
果然行出不算太远路程,就看到远处有山岗,再走就看到了一座梵庙。
因并不难找叶维翰的坟,没有惊动任何人,直接就驾车过去了。
到了时,太阳也就才刚刚升起,清晨微风吹拂,郁郁青青环境,令人觉得心情不错。
“是个吉地。”哪怕对风水并不怎么了解,于韩也有一些眼力,起码这地给人的感觉颇好,寻常人见了,怕也会艳羡能在百年后葬于此地的人。
太孙身是女婿,为叶维翰选了这样一处地方,看得出,这是用心了,及到不远,就看见了墓碑。
这是用砖石垒砌而成一个坟包,有石碑,简单写着叶维翰之墓,下面有着叶不悔跟苏子籍之名。
叶维翰就埋在这里,三个人交换了一下眼神上了前,都是不语。
“叶维翰原名叶度,出身官宦之家,是正四品礼部侍郎叶敦诚之次子,投入了太子门下,太子出事,树倒猢狲散,有的还反戈一击。”
“只有叶度消失不见,朝廷也曾追查过,只是以为是畏罪逃离,又清点没有少了重要人,也就算了。”
“怎么想着,是改了名字,还携太子一个外室而逃,她怀孕,谁也不知道。”
“现在终于给太子留了后。”
于韩默默想着,感慨万千,现在有了反推,自然查明这女叫沈宜媛,原本也是官宦之女,因父罪充入官妓,开馆前被人送给太子,因身份低微,也没有入得太子府,不想却逃出了视线。
有了她,就有了苏子籍,皇后,终于有了盼头,透了一口气,缓缓说:“取出来罢!”
三人是秘密而来,虽没有通知地方官府,可随身带着皇后懿旨。
三人在坟前站住,于韩将提前买好的糕点、酒肉、水果都一一摆好,于韩收敛了表情,正色展开皇后的懿旨,轻声读诵。
说是懿旨,其实就是盖了凤印的宣纸,还有着皇后亲笔感谢。
读完,冥冥中,似乎有什么突然变得不一样了,于韩又接过酒杯,斟酒,朝坟前空地上一撒。
“叶先生,你应该清楚,太孙虽给你隐名埋姓,给保全了下来,但这也意味着,太孙尚没有名列宗谱,还不是皇家的人。”
“故太孙第一步就是复姬姓,列玉谍。”
“只要皇上承认了这点,他是太子唯一的儿子,太子太孙,名正言顺,自然有人投靠。”
“第一步最难,望你在天有灵,请庇佑太孙此次顺利考取进士,这样才能进行下一步。”
“这是皇后之愿,亦是我之愿,更是太子之愿。”
“这里不能久留,我就只好用三杯酒,来敬你忠义了!”
说着,又斟酒,再撒,连撒了三杯,于韩对两个小太监说着:“我们走吧,心意已经到了,现在就看太孙是不是争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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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
三月十五这一日,整个京城气氛都一肃。
科举取士,对大郑朝廷来说是重中之重的事,对于百姓来说,也不可谓不关心,这可是百姓能青云直上的独木桥,谁不寄以希望?
尤其京城的百姓,或做着小买卖,或开着旅店,都随着政令而受影响。
举子齐聚京城,不说别的,光数月的花费,就足以让这些本地人赚个盆满钵满了。
更不用说,天子脚下的人,能在放榜后看到进士游街这一热闹。
普通百姓平时娱乐少,提前这么久,很多家里有着孩童妇孺,就都暗暗盼着这一天的到来了。
但对家中有要去考试的举子人家,就又是一番情景了。
清园寺·居士园
钟声响了,由于太近,少了些悠扬沉浑,多了些洪亮,就有一道纤细身影偷偷爬起,临着一看,大殿灯火亮起,接着听钟声木鱼声,又有沙弥齐声诵经:“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祗树给孤独园,与大比邻众等千二百五十人俱,尔时,世尊食时,着衣持钵……”
听声音有上百人,叶不悔知道,这是僧人每日早课,与寅卯(凌晨3点到6点间)齐集大殿,诵经礼拜。
原本是很讨厌,因每天打搅清梦,但今天却很高兴,因不需要担心自己睡沉了,又看了一眼外面,只见外面街道一带黑鸦鸦乌沉沉,还没有多少灯火,连忙去灶上忙碌。
“唧唧!”因怕吵到了还在熟睡的人,叶不悔动作极轻,脚上同样早起了的小狐狸,正眼巴巴抬头看着。
“小白,别闹,等一会做好了汤圆再给你吃,乖。”叶不悔随口安抚,像只小陀螺一样忙碌着。
苏子籍醒来时,一股淡淡的香甜味道,已弥漫开来。
叶不悔这时正好看过来,见他撑着身子醒了,立刻招呼:“夫君,快洗漱,好一起吃汤圆!”
“今天吃汤圆么?”苏子籍因这几日睡的都很好,今日起来,心情也不错,穿衣服穿鞋下地,随口应了一句。
外面传来叶不悔的声音:“对,且有两种馅,芝麻跟豆沙,你喜欢哪一种?”
“各来一些吧。”无论哪一种,其实苏子籍都不算喜欢,但也不讨厌,偶尔吃吃还是可以,特别是今天。
等出来,才看到堂屋已摆了满满一桌,原本以为只是做了汤圆,结果这么一看,十几道菜,汤、羮皆有,汤圆只是其中一样,也不知道叶不悔忙碌了几个时辰,才弄好了这些。
苏子籍忙去洗漱,等回来,招呼叶不悔一起坐下。
他先从煮好了的一小汤盆汤圆里,用汤勺舀了几个,又盛了汤递给叶不悔,接着是自己动手,给自己也盛了一小碗。
“好吃。”咬破一口,香甜口感瞬间在口腔里弥漫,苏子籍见叶不悔都顾不上自己吃,只看着自己,心中好笑,嘴上不吝啬夸奖说:“不悔的手艺就是好,这汤圆比我过去吃过的都好吃!”
“那就再尝尝芝麻的。”看见苏子籍第一个吃了是豆沙馅的,叶不悔又笑盈盈催着。
其实但从外表看,隐约也能辨出里面的馅儿来,苏子籍又吃了个芝麻馅,再次点头称好。
“汤圆代表着吉祥如意,但早饭不能吃太多,我也没煮多少,你再吃些别的。”叶不悔满意地看着他一连吃掉了两个汤圆,连忙说。
苏子籍看出她今天心情很不错,明明前几日时,这丫头还一副心中紧张却努力压着的感觉,怎么一觉醒来,反轻松了许多?
苏子籍边夹起一个春卷,慢慢吃着,观察着她。
片刻,吃完最后一口春卷,问:“你今日怎么心情这么好?”
叶不悔想了下,摇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心情这么好,就是心里高兴,觉得说不出的轻松,想必是你就要金榜题名了,我这里就先有了预感!”
苏子籍顿时笑了,赞同:“的确,天下英雄谁第一?今天可见分晓了。”
临走前,小狐狸还唧唧叫了两声,朝他点点头,亦是一副等着凯旋而归的模样。
苏子籍笑着朝它与叶不悔挥手,登上了牛车。
大郑会试考场位于贡院,历是朝廷抡才大典最要之地,为了防止私下内外勾结,还建有高墙,沿正道而入,左中右三座牌坊,顺着三层牌楼再进去,一条路直通集合的空地。
而在牌楼前,苏子籍和别的到了举子,都纷纷下了牛车,任由贡院门前士兵检查全身是否有着夹带。
凌晨还是有点气寒,仰天能望到满天星斗,因能来参加会试,基本都已熟悉了考试的流程,从苏子籍被检查到进去,都没有发生发现问题被拦截的举子。
举人穿着厚厚的几件单衣,提着的篮子里,也只有笔墨,从大郑太祖开始,来参加会试的举子,就有一些优待。
跟之前考试一样,无需自备食物与清水,并且只考一场,一场三天,只要不是臭号,身体强健,熬完会试,并不是太难的事。
不过苏子籍目光搜过人群中一些头发花白的半百举子,以这些人身体情况,考完一场,能顺利走出来,怕有半数就不少了。
“苏贤侄!”刚进贡院,就听到身后传来轻唤声。
苏子籍回身,就看到许久没见的方文韶快步走来。
“方伯父。”苏子籍等他走近了,才一起并肩而走。
“此次会试,你可有把握?”方文韶不知为何,突然问了这一句。
苏子籍自然不会说一定有把握,只是说着:“谁能有把握,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是啊,尽人事,听天命。”方文韶叹着点了点头,他看上去,头发带了白丝,虽保养得好,可到底上了年纪。
看一眼走在身侧的少年,正是风华正茂,没记错过年了才十七岁,比自己儿子还小的年纪,却与自己一同进入贡院。
要是自己侥幸得中,而苏子籍也得中,往后就只能称呼同年,而不能以伯侄相称了。
要是不中,少年中了,自己还得打揖行礼,方文韶油然而生一股复杂心情,之前从不认命的他,此刻也多出了一丝颓然。
“要是此次还不中,就回去不考了,安心当个县绅!”
“好在惜儿已知用功,寄希望于惜儿也是一样。”
带着这样复杂心情,二人与数不清的举子,一同朝着可以鱼跃龙门之处聚集。
天下英雄,谁能文中夺魁,只看这会试了。
几乎同时,临化县城外小路上,一辆牛车正朝前行去,坐在车内年轻人打了个喷嚏,给自己唬了一跳。
“可别是受了寒吧!”他忙将车帘放下,不去看外面风景了,擦了擦鼻子,暗暗想着:“等到了余律家,可要让他先备上一些姜汤喝了,真是受了寒,这罪可是不轻。”
“公子,余府到了。”随着微微晃动的牛车,方惜差点睡着了,刚要入睡,牛车就停了下来,外面传来了车夫的声音。
“喂!醒醒!”方惜自己要下车时,才发现跟自己过来的小厮居然比自己睡的还香,没好气推了推。
“啊!公子!到了?!”小厮一下子就惊醒了,差点跳起来磕到脑袋。
“是啊,你个懒货,竟还要本公子叫你。”方惜没好气地说。
不过小厮也不怎么怕,毕竟一直服侍着他,知道他并不是一个对待下人严苛的人。
“公子,小的扶你下车!”小厮嘿嘿笑,手脚上利索起来,先一步下车,替方惜掀了车帘,小意奉承着。
方惜果然那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尤其看见余府管事笑着迎出来,就更是将刚才的郁闷抛于脑后了。
“我又来了,张贤弟是不是也到了?正在我表弟的院内读书?不必通禀了,我自己直接过去即可。”
这里可是自己姨母姨夫的家,余律又是自己表弟,方惜来过不知道多少回,将自己当成另一个家一样,自然是毫不客气。
管事的自然是点头应是,虽是如此,还是吩咐了一个仆人跟着,好随时能听着差遣。
方惜带着小厮,径直就奔了余律的院落,但见院落内花树随风而动,淡淡清香,沁人心脾,倒是十分符合余律的喜好。
方惜虽对这文人风雅之事没那么乐衷,也停脚欣赏片刻,这才进了正屋。
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就听到了朗朗读书声,一进去,果然看到余律、张胜正在捧卷读诵。
此时正轮到张胜读着,余律倾听。
这方法,还是因苏子籍而起,当时他们就觉得这读书方法颇为有效,后来苏子籍一路顺利,竟成了本省的解元,不少人打听到了这读书方法,也跟着学起来。
而最早的两人,余律、张胜,自然更坚持。
“你可算是到了,快坐下。”余律这时抬头,看到了方惜,立刻就是招手唤其坐下。
张胜也停下,终如愿戴上童生头巾的他,此刻再不复当初一听读书就隐隐头痛的姿态,现在捧着书卷若读上瘾了,甚至连吃饭都能偶尔忘了时。
方惜之前就听说了张胜成了童生的事,这次见了就是拱手道喜。
张胜本就心中高兴,被这一夸,忍不住就夸下海口:“是吧,我也觉得学习大进,明年四月也要中秀才,后年要和你们一起考举人,再进京!”
这志向,被还拿老眼光看待张胜的人听了,怕是要笑痴心妄想。
毕竟这童生,张胜就考了不止一次了。
余律听了之后,点头鼓励:“你这想法甚好,有子籍托人送回来的读书心得,肯定能行。”
就连方惜,也连连点首:“表弟说的没错。”
之所以二人有这样的反应,并不是只因对张胜有着信心,更多的是对苏子籍托人送回的读书心得有信心。
方惜有着一个举人父亲,家里也有着一些底蕴,自然更有这个底气来评价这些心得。
“子籍够朋友,这三套心得给了我们三个,不知道花费了多少时间。我将我得的那份与自己家学比较下,发现他给的要胜出不少,哎,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学的,竟这般厉害!”
说着,又遥望京城方向:“现在京城已到了会试之时吧,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定是已在考场之中,希望子籍能顺利高中!”三人遥想主人公现在,不由神往。
作为读书人,谁不想金榜题名,谁不想打马御街前?
“定是能中。”余律说着,看向二人:“我们也不能落后,都别闲聊了,继续读书,张胜,你继续从刚才的地方往下读。”
不久,屋内便再次响起了郎朗读书之声。
皇宫·永安宫
其实是规格最大,就算是太后居住的宫殿,也略小了些,只是冷冷清清,一眼望去,都能看出一种萧索气息。
今天凌晨,皇后的女官朝霞很早就起身,看了看卧室果然空空,就立刻转入了佛堂。
说是佛堂,其实里面仅仅就是一尊白玉菩萨,就听着皇后喃喃祈祷:“菩萨,佑我孙儿中得进士,我好拼了命,将他复归宗谱。”
“皇后娘娘……”朝霞跟着叩拜,见皇后面带泪痕,默默添香,也不作声,待着她有起来意思,才连忙扶着。
大概是跪久了,皇后到了墩子上安坐了,脸色有点苍白,良久才苦笑:“当年萧怀慧萧真人有天眼异术,能洞穿九幽,说到了梵教,曾经说过。”
“皇帝受命于天,一朝受命,就为天子,龙御归天之时,神阶尚在梵祖之上,更勿论诸菩萨。”
“就连我等皇后,论位阶也在大半菩萨之上。”
“他是在劝我,天下岂有上拜下之理。”
“更不要贪图梵土转生这等外道,我们内宫与龙气相连,纵是天天念菩萨,又岂能转生梵土。”
“自有上天所赐龙气福田是我等归属。”
说着,皇后苦涩一笑:“我原本也信了,想着百年后,我与夫君、福儿同在一处,心里就欢喜,可是现在,我不拜菩萨,又能去拜谁?”
“上天,皇帝是它的儿子,它能帮衬我?”皇后喃喃的说着:“大郑的列祖列宗,它们能为我说公道话?”
“日月星辰、风云雷雨、岳镇海渎,哪个不是天子兄弟或臣属?”
“思来思去,只能求着菩萨。”说到这里,皇后不由哽咽,眼泪蜂拥而下:“我只恨自己无能,什么事都办不了,只能求菩萨庇护,佑我孙儿中得进士,我好拼了命,将他复归宗谱。”
“这样,我死了,见我儿时,也没有惭愧了。”
“娘娘!”这话听得撕心裂肺,朝霞不由泪流满面,也对着菩萨重重拜下:“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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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考难,府考难,省考尤难,会试易,殿试尤易。”坐在考号内,苏子籍看着环境,不禁发此感慨。
前朝时或不是这样,但本朝从太祖起,能走到会试这一场的举子,数量就不是很多,也因此对待这些举人,往往要宽松一些。
这并不是指在纪律上宽松,而是在环境待遇上要强出许多。
不同于地方考试,能参加贡院会试,但凡考取了,无一不是朝中官员的未来同僚。
而文人虽彼此相轻,可在某些事情上又容易物伤其类,会试取士改革,在一开始没有遇到阻碍。
虽然随着时间推移,读书人渐渐多了,朝中出现一些声音,希望会试重新回归前朝,但也都被皇帝无视了。
当今皇帝,随着年龄增长,圣断之势越强,会试原本定在二月,但是思及登基以来,每每二月都会遇到落雪,实是春寒料峭,便下旨改成了三月。
现在这天气就好多了,起码坐在只有三面隔板,头顶遮阳遮雨,前面一览无余的号房里,苏子籍并不觉得寒冷。
而目光所及之处,坐下了的考生也大多表情如常,并不见瑟瑟发抖之态。
今日天气也好,此时太阳还不曾升起,但贡院内,抬头向前方半空看去,依稀能看到清澈的天空。
“看着似乎是个好天气,是个好兆头。”舌尖还有着汤圆微甜的味道,苏子籍心情颇好,坐着等发卷,以及考牌的出现。
但随后出现的士兵,手里捧着的东西,出乎了苏子籍的意料。
“竟然不是考牌?”
见有人挨个号房发桑皮卷袋,苏子籍接过卷袋,打开一看,明白过来。
“一人发一套考卷,考题直接已经印在了上面。”
“数千人的考卷,墨印尚新,这是临时印刷的卷子,这可是大工程,还要防备着有人在过程中泄题。”
“也就是会试的主考官,能有着这样魄力了。”
“不过,也可能只是皇帝的要求。”苏子籍不过随便想了下,就将注意力放在了考题上。
到了会试,已经没有任何小题,一共七张卷子,七道题。
这一卷袋里放着,除了答题的卷子,剩下的就是草稿纸。
草稿纸倒管够,足足十几张,不过这都是不能带出去,收卷时,要一起收走,封存。
所以一般在会试答题时,便是草稿纸上,考生们也不敢随意落笔,都要深思过后,才后落笔再写。
“后面四道题,相对来说是小题。”
苏子籍浏览了一遍后,已做到了心中有数:“前三题相对重要,而最重要的是首题了。”
“天步唯艰矣”
凝神一看,苏子籍不由变了色,这首题让人一看,胆小的人怕是会直接冷汗落下来。
这题目,简直大到没有边。
“什么是天,天就是上天,但朝廷不可能让考生揣摩天意,这是大忌讳,谁审题到这个份上,肯定完了。”
“所以天只能是皇帝又或朝廷。”
“天步唯艰矣,可以说是朝廷经太祖到今上,三十余年,民生恢复,渐渐鼎盛,不出意外就是一朝盛世,而生业繁衍,渐渐也到了顶点。”
“这已经中了主题,可是私下一想,真正盛世怕还在下一代,这天步艰难,是不是指皇帝本人老朽了?”
苏子籍沉默了。
这事就算有人想到了,又有几个敢这样答?
再鲁莽怕也不敢。
号房内一时安静,隔壁考生翻着卷子声音,以及不远处考生叹气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谁都知道,这题不好答。
“天是指朝廷或皇帝,但加个步字,就不仅仅是皇帝个人,而是整个朝廷的发展。”
“朝廷治理就是爬山,起步爬,无论朝哪走都是上坡道,最多就是过程多了曲折,而一旦到了山顶,再走,无论多呕心沥血,多厉精求治,都是走下坡道,这是古今历朝都明证了。”
“或者说,这就是兴衰律。”
“只是古人称之气数天命,周而复始,其实是一回事。”
“盛极而衰,天步就跨不过去。”
“所以这天步唯艰矣,其实是皇帝感悟兴衰,还没有真正抵达极盛之世,却担忧着盛极而衰,月圆而蚀、器盈而亏了么?”
“这真的是很有远见,只是实话实说,每一朝,明君名臣总觉得自己能超脱兴衰律,可历史证明,这是自古谁也没有办到过的事。”
“其心可叹,其志可痴,只是作当事人,就得尽人事,多延一分国祚,就证明了自己存在的价值。”
审题已清,可直到太阳高高升起,一阵风吹来,将卷子吹得哗啦啦响。
苏子籍才有了动作。
他举手到最高,缓缓落下,到了头处,就暗暗摇首,哪怕压抑些,这样写,还是非死不可。
手压倒胸,再次摇首,问着自己:“太子太孙何以为德?大抵太子之职,在于日奉朝请、问安视膳而已!”
这是前朝名臣的话,意思是,太子的责任不是治政,而在于向父皇早晚问安,问问膳事(吃饭)罢了。
又压到了腰处,想了想:“压到这样的程度,或才气不那么锋芒了吧?毕竟我还不是真太孙,必须有所表现。”
“自古猜忌之深,莫如父子,文可十二分,才只可二三分足矣!”
只是这样想,苏子籍突然之间觉得自己过于世故。
就算事实是这样,也不能随便说呀,会惊着不少阿草阿花可爱的心灵。
苏子籍笑了笑,这才收手,拿起笔,在草稿纸上一挥而就。
这一题,写完了,太阳已高高升起,腹内咕噜噜响,不远处有梆子的声响,这是要送饭送水来了。
苏子籍才恍神,竟已到了中午。
将卷子好好放进卷袋,挂到一旁,免得一会被污了,又起身,在号房内慢慢走动着,活动着四肢关节,免得酸痛不适。
不到一会,就有吃食送到了他这里。
两个士兵一个将煮过的清水用木壶装着,尚冒着热气,放到木板横着桌上,又有一篮子熟食,都是易存放的饼子,有着五种,含着五谷,这是个吉祥寓意。
之所以在地方,还能在号房里自己煮饭,到了会试这里,却全都由着贡院按顿统一发放,一是体恤考生,二则是怕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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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武三年,曾有前朝复辟党,混入贡院,试图引火,酿造惨案。
虽没成功,但从此以后,在会试时,不仅仅多了好几个水缸,随时可以灭火,还直接掐灭了个人失误造成火灾的可能——不再让考生自己做饭。
苏子籍对此是十分赞同,数千个考生,但凡有一个不小心引火,贡院古色古香,木料建筑到处都是,一旦着起大火,比地方考场还难救援。
他可不想考一次试,还要受一番惊吓。
况且,这由着贡院统一发放食物与水,但凡在这方面出问题,无论是舞弊还是中毒,都能直接找到负责人。
相关人员,为了自己活命,也会加倍小心。
苏子籍借着一点放凉了些的清水略洗了洗手,就捏起一块饼,吃了起来。
吃完了,中午又睡了一小觉,下午醒来,先在自己这号房内解决生理问题,随后捏着鼻子,将前三道题的两道都写了。
落笔时,发现天已经黑了下来。
贡院这里给每人都发了蜡烛,共三根,苏子籍将卷子收起,借蜡烛的光,吃了晚饭就睡了。
不过是蜷缩在狭窄的木板床上。
但比之以前还需拆了“桌椅”来拼床,这次好了许多,直接备了一张毯子给考生。
因着身上穿的还算厚实,夜晚时,号房无遮挡一面,并不是风吹过来的方向,勉强睡着了。
但这滋味,也的确不算多好受。
尤其是第一天下来,各个号房内多多少少都有了一些尿骚味,虽是三月,不是热时,可这味道也有些冲鼻。
苏子籍暗暗庆幸自己第一天就将最难写的三道题写好了,后面四道题,想必今日就能写完,明日再检查一下,就可交卷。
不像有些人,第一天状态最好时先写简单,可第二天休息不好状态略差时,再去写前三题,哪里还有第一天的灵感?
听着附近传来的叹气声,苏子籍再次净了手,吃完了士兵送来的饼,又喝了一些热水,这才收拾干净了,将昨天写在草稿上三道题,检查一遍,润色过,仔细抄录在了卷子上。
又检查了两遍,发现一点错污都没有后,待墨迹干了,小心翼翼收到卷袋。
接着就是准备写下面的四道题。
这四道题,无非就是策论、作赋之类,不到一日,就在草稿上匆匆写完了三道题。
虽错估了时间,第二天没有写完全部的题,但相比别人,苏子籍的时间也依旧是充沛。
这还是十分悠闲状态下所写,并不紧着时间。
依旧是按部就班的吃饼子、睡觉。
第三天,苏子籍早上吃过了饭,又净了手,才慢慢抄录三道题。
但不知是不是受了寒,这一天,不仅是他,附近号子里的考生,不少都咳嗽着,状态不佳。
苏子籍虽没到生病的程度,可听着附近此起彼伏的咳嗽声,也觉得嗓子有些发痒。
有些考生前两日没有写出多少,这一日有些急火攻心,在中午时,午睡了片刻,就是被一阵哭嚎声惊醒。
接着就是脚步声,监试衙役毫不留情把他拖出去,他还想嚎,结果被塞住了嘴,呜咽的拖了出去,吓的周围的号房考生瑟瑟发抖。
“又一个崩溃了。”
苏子籍侧耳听了听,叹一口气,继续写最后一道题,写完,直接将已写好了的内容抄录到卷子上。
接着,对全部卷子看了看。
“唉,现在才知17级的可怖。”
科举有许多诀窍,首先是朝廷法度相对稳定,学此可得主流,违时之文难合时代之辙,写的再好也没有用,这点上,野路子就吃亏太多了,而太学生,本身就是主流,占了许多便宜。
说实际,简渠虽参与了考试,可以他的思想和文风,十之八九还是不中。
当然,一味合于时风,就泯于众人,吸引不了考官的目光,方文韶不仅仅是在微妙大义上尚缺一点工夫,更在这处也是,他的水平,就得靠运气了,运气好,说不定就给低低中了,运气不好,自然一切休谈。
因此考文,必须出新出奇,是故法度正大、和平、雅澹,不落时风,而必有二三分出新,以吸引考官的目光。
而17级的水平,虽仅仅是二三分的新奇,但“文”方面,却淋漓尽致,使人有着多一字臃肿,少一字太瘦的感觉。
就算是苏子籍自己,也有着墨无有修删的感觉,只是看完,唯一的疑惑:“二三分新意,是不是太多了?”
苏子籍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有这感觉,但转眼一想:“要是二三分都嫌多,难道只能有一分?”
想着就哑然失笑,昨夜没睡好,抄录完,苏子籍就蜷缩在后面睡着了。
这次醒来,不知道沉沉地睡了多久,又听到了清脆的梆子声。
苏子籍惊醒,下意识就去捞卷子,却摸了个空。
不远处再次传来哭声,苏子籍揉了揉眉心,爬坐起来。
“到时间了?”他抬头看向外面,发现外面的天有点灰蒙蒙。
虽是考三天,实际上,是三昼两夜,第三天夜晚,随着梆子声响起,会试的时间就结束了。
“这便是考完了。”苏子籍忍不住发了会呆,听着不远处走来脚步声,将之前收起来的卷子,摆好,连同草稿,都放在了桌子上。
不一会,就有考官带着士兵,依次号房收卷,不过,如果还没有答完,允许蜡烛点完。
点完了,黑幽幽,也看不出字,考官也不会再给时间。
走到苏子籍这里时,有人眼睛一亮,却不作声。
苏子籍和前面的考生一样,将卷子递过去,眼见放好了,离开了,他这才整理了一下已皱巴巴带着一点味道的衣服,收拾笔墨,朝着外面走去。
贡院外不到半里处,有着一座等候亭,其实这里更有一片空地,此时停着不少牛车、轿子,都是来接考生。
苏子籍走过去时,雨蒙蒙而下,天地之间一片苍茫,望着远处正举伞朝着走来的野道人,不由一笑。
“主公,考场怎么样?”
“【四书五经】17级,14588/17000”苏子籍垂眸看了一眼,不想这三天考下,增长了500经验,笑了笑。
“要是我再不中,我就信简渠所说,朝廷科举黑暗,无寒门立椎之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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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公堂
此时一片灯笼,十八房考官,还有礼部以及内宫派来的文吏,弥封、受卷、供给、对读、誊录吏员,总有二百人都鹄立在堂侧,个个鸦雀无声,一派紧张肃穆。
一个上了年纪太监,这时神色平淡的带着带刀侍卫,静悄悄进来,虽未发出声音,存在感极强,有考官没忍住,看一眼,结果立刻被侍卫发现,冷冷扫来,让考官忙避了过去。
就听着“进香盟誓”一声高呼,三位主考官率十八房考官,排队至铜盆里盥洗了手,又向“万岁万岁万万岁”的龙牌,以及“大成至圣先师”牌位恭行三跪九叩大礼,共声进香盟誓:“我等为国家社稷秉公取士,不徇私情,不受请托,不纳贿赂——有负此心,神明共殛”
这是几百年一成不变的规矩,人人耳熟能详,但人人都严肃,无它,这世界可真有鬼神。
盟誓完,考生卷子则由着有品级的文吏不断运来。
当所有卷子都一一摆在宽敞的大厅内,这二十一人各自肃然端坐,参加会试的考生,是鱼,是龙,命运基本就决定在这些人手里了。
两扇大门呀呀关闭,等待着主考官发话,主考官钟凡之略点了点首,目光一扫,沉声说着。
“诸位,虽是老生常谈,我还是要说下,皇上对这次科举非常重视,派来的人,是赵公公,我相信大家都认识。”
文吏不敢稍动,而众人颌首,来的是谁,三位正副主考官,以及十八房考官,没有一个不认识。
赵公公,在皇帝面前有些颜面的首脑太监。
他过来,这明显就是巡查监督。
虽说以往会试,皇帝也都重视,可这次连赵公公都派来,率侍卫巡查监督,明显较之往常更重视。
怎能不让他们不加倍小心?
“义理大家都是宗师,我就不多说了,我只想说一句——各位有幸成为考官,无论点了谁,以后见了你们,都得施半师之礼。”
“因此,你们再想构私舞弊,值么?不仅仅个人功名和身家性命付之东流,还祸及家族。”
“阅卷还没有开始,想想汝妻汝子。”
主考官话说完了,转身对着赵公公:“公公有话说么?”
赵公公收敛了惊讶,说着:“钟大人这话说的透彻了,咱家其实一直奇怪,为什么有考官舞弊?”
赵公公的话在厅内响着,带着丝丝金石之音,众人面面相觑,又听着说:“虽朝廷有规矩,主考官只取一任,万无连任之理。”
“可哪怕一任,取士三百人,以后都是朝廷命官,见你们都得行礼,这里面有多少好处,不用我多说,为什么还有人想着为了点银子舞弊呢?”
太监口气很惊讶,的确是想不通。
是,大郑很讨厌师生结党,取的榜生也不可能终身不得违逆师命,但师生情分总避免不了,三百个未来命官的香火情,哪怕每人出一丝,汇集起来是多大的运数?
已经得了最大的好处,还要点银子?
副主考官盖景胜听了颌首,肃然一揖,庄容说:“所以我等,何敢辜负圣上谆谆厚望?必克己谨慎,为国选拔真才!”
赵公公听了尖笑:“好好,咱家等着看你们选出来的真才!”
说着,退了出去,就见主考官钟凡之沉声:“阅卷罢!”
三千五百份卷子,从中要择出三百份,这就是贡士的人选了。
按照大郑会试的规矩,三位正副主考官与十八房考官,有半数以上画圈通过了,且无人认为不可,便算是通过初审。
这些卷子的考生就是贡士,无意外的话,起码能在殿试落得一个三甲同进士之名。
而二十一位考官全部通过,这便是可以进入下一轮,去竞争会元,这样卷子,每次会试往往都只有二三十份。
但今年,却似乎较往年更多一些。
“妙,妙啊!”本已被前面全票通过了几份卷子晃花了眼,一位房考官惊讶出声,拍手称好。
他的反应,立刻引来别的考官的注意。
今日不同往日,有首脑太监在场监督,还能忍不住失态,这卷子得好到什么程度?
一位考官遂将卷子取来,只看了几行,就难以抑制露出赞赏,待看完,居然亦是称赞。
“纯正博雅到不带丝毫烟火气,没想到,会试竟能遇到这等文章,我这个做这考官,惭愧,惭愧啊!”
三位正副主考官都被吸引,也纷纷来看这份卷子。
“这……”钟凡之虽看过内容,觉得几乎无懈可击,连这样沉浸文海多年的人,竟都难改一字,但又觉得考生所写内容,颇有些过分,谈不上哪里不对,就是觉得过分。
钟凡之犹豫了一下,问着副考官张绣:“你觉得如何?”
张绣蹙眉:“这文章才华十足,但锐气太重,看来是个年轻人,将来恐犯天怒,如果没有,恐怕是良相。”
盖景胜也点评着:“的确这样,你们看他的文章,总觉得锋芒太露了,这是才气太足的原因,得挫磨一下性子……”
说着,三人面面相觑,都不由苦笑。
而有几个考官,已经给这卷子上画了圈。
有人试图看出这是何人的文章,但因都是抄录了送到手里,并不能从字迹上辨出是谁。
这十八房考官中,亦有三王的人,但因着对这次会试,三王都没有下达必要达成的任务,里面的几人,也都并不一定非要揪出所谓举子苏子籍来。
“王爷只是说,顺其自然,能发现苏子籍的卷子,看情况可令其不中。”
“发现不了,也不必在意。”
“这卷子这样出色,真是苏子籍,怕也难以令其不中,倒不如装聋作哑,只做不知。”
不得不说,刚才警告,还是有点效果。
见众人面色各异,却都没有反对,主考官钟凡之亦是暗想:“我与众人意见不同,本是一片爱才,可这文章实在太佳了,要是阻挡,怕反要落得一个嫉贤妒能的恶名,罢了,都同意,我何不也顺水推舟?只是这文章,还是才气锋芒太露呀!”
“不过就算是陛下,也不会因肺腑之言,就直接无视了才学。”
想到这里,钟凡之也提笔,在卷子上面画了个圈,不由一叹:“也不知道是提拔了他,还是害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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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审完,一同通过二百三十三份考卷。”二天二夜奋战,仔细筛选,最终被纳入贡士之列,共有二百三十三人。
“休息二个时辰,再进行二审。”随着吃食、热水送进,被圈在里面不得最终结果不得外出的考官们,进入了临时的卧铺,呼噜睡觉起来。
赵公公令人搬了把椅子,就坐在门口闭目养神。
二个时辰,考官们净水洗面又净了手,再次投入到二审。
这次,就要比初审时轻松许多了。
但压力,却丝毫不小。
毕竟,数千份考卷中,择取二百多份,这关系许多人的命运,同样二百三十三份考卷中,择取名次,也令人左右为难。
甚至有考官因意见不同,哪怕有太监在场,最后也吵出肝火,差一点就要撸袖子上了。
“公公,二审已审完了,一同是三十三份考卷。”赵公公初时还有些兴致看着文臣争执吵架,看久了就困了,直到昏昏欲睡时,被人忽然附耳说了一声,这才清醒过来。
“审完了?”赵公公看了一眼,果然,虽有几位考官脸色不算好,但的确已是不再吵了。
这些文官啊,可真是……呱躁。
“您吩咐盯着的那位,也在这三十三份里面。”小太监低声说着。
“好!”这次就可以去交差了,赵公公直接起身,尖声笑着:“既已出来了,那咱家就和三位大人进宫了。”
“走吧,三位大人。”
正带着卷子欲去见皇帝的三位正副主考官,虽不喜太监,敢怒不敢言,点点头,就一步迈步出去。
赵公公则直接带着人跟了上去。
就仿佛他来这一趟,就是为了督促审核,有了结果就可以去交差一样。
剩下的十八房考官,彼此看了看,心里是怎么想的且不说,面上都尽量保持着平静。
赵公公与三位正副主考官,贡院本就离着皇宫不远,这一路又有着侍卫开路陪同,安静下,给人感觉,转眼即到。
“赵公公,皇上正在小憩,且待我去通禀一声?”一个太监见赵公公回来,忙小声说着。
赵公公点头:“你且去,咱家在这里陪着三位大人。”
太监立刻就走了。
因着今天并不是上朝的日子,过来时皇上还没办公,这并不奇怪。
要不是因在自己临走前,皇帝交代,有了结果立刻汇报,以赵公公的忠心,怕是并不介意在外面等几个时辰,只为让皇帝好好睡上一觉。
总体来说,大郑对臣子还算优待,在侧厅处,三位大人喝小太监奉上热茶,与赵公公随便说话,而不是跪侯。
“皇上驾到——”喝到第二轮了,随一道太监的声音,在场四人都忙起身。
“臣等叩见陛下。”
“奴婢拜见陛下。”
“都平身吧。”皇帝挥了挥手,让他们起身,他坐在了椅上,赵公公径直都到了皇上身侧,微微弯腰,站着伺候,这是家奴的本分。
钟凡之上前一步,将这次会试的情况与皇帝说了:“臣等初审共择取二百三十三份考卷,由皇上定夺。”
这是大郑历的规矩,点了会元,包括会元在内二百三十三名贡士都将参加之后的殿试,从中再分出一甲、二甲、三甲。
“呈上来。”皇帝开口说着。
都不用太监过来,张绣亲自捧卷,送到了皇帝面前,总共三十三份。
皇帝从第一份看起,前两份并没有让他露出特别表情,但当他看到第三卷时,赵公公突然咳嗽了一下。
皇帝的手一顿,将这第三卷展开,看了看字,还微微点头,对皇帝来说,11级的馆体字不算很差,尚过的去。
“看来,尚算用功。”野生书法有这个不错了。
看到破题时,顿时怔住了。
“子子孙孙无穷匮也”,再观下去,大意是天步虽艰难,可子子孙孙无穷匮也,只要子承父志,励精图治,必能跨步前进。
这其实是苏子籍在忽悠,兴衰律的可怕之处,并不是有着明君名臣就可以抵御,而是到一定程度,就算是每代都是明君名臣。国家也要衰退死亡。
就拿人体来说,假如有一个人,处处按照科学保养锻炼,人就不老了么?
肯定不是,朝廷也一样。
但对绝大部分人来说,这理由就充分了,的确,有着只要子承父志,励精图治,必能天步无穷——义理很充分。
这也是考官打高分的原因。
“可恨!”皇帝看完了,突然之间一阵烦躁,再取了两份继续看,这两份看完,越是不快,直接摆手不看,也不说话,只是起身踱步沉吟。
见三位主考官面露茫然,皇帝心中更郁着阴火,这些不长眼的臣子,既将这卷子择取出来,并还放在择取会元三十三份考卷里,莫非也认同这观点,也觉得朕老了?
只能等着子孙后代去完成朕做不完的事,而朕可以直接让位了?
“你们主考官收了多少钱啊,竟将这样考卷也择取出来!”皇帝忍了忍,心中还是直冒火,直接冷冷说着。
这一开口,三位正副主考官直接吓得跪下,两位副主考官还没反应过来,主考官钟凡之已经连连叩首,说:“臣等都久受皇恩,更蒙信宠,主持这次会试,岂敢为了点铜臭而枉法?”
说着连连叩拜。
皇帝一说话,就知道自己失态了,其实看的五篇文章,有的说只要亲君子远小人就可大治,有的说要整顿吏治就可延缓天命,都有点道理,都说不通,苏子籍还算是最中的一个。
春来了,殿阶虽清理,还是隐隐见得苔藓,只是远处枯草和新苗并长,在风中瑟瑟作抖,心中越是难受,许久才粗重地透了一口气,倏地回身,回到了座位上,再拿出了第三卷细看。
“文真理老,字字精当,连抄袭都抄袭不来。”
皇帝本身文学素养不说,但每天的全部是进士之文,可以说,就算是眼高手低,审美也培养出来,这种文字,当世第一流,不可能靠舞弊获得。
天步这标题,本来就没有一定答案,这答的也非常不错,为什么自己看了,油然而生怒火?
“是我嫉妒了么?”皇帝扣心自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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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是难得的文字,可也不是绝无所有,身是皇帝,谁会嫉妒臣子的文学?
文章写的再好,还能打仗不成?
皇帝坐在墩上沉思,一时死一样寂静,这卷子是三位正副主考官所折叠,目光只是稍抬,都知道这是哪卷,就听着皇帝问:“这卷怎么名列第三?”
这是说好,还是说坏?
主考官钟凡之目光稍抬,就被皇帝寒凛凛的目光吓的一缩,连连叩拜:“第三卷文章虽佳,可以说纯正博雅,一字不易,论文典,不但考生,就连我等也似乎逊色一筹,但……”
他不确定自己应该赞美还是诋毁,可皇帝不能等,就出口说着:“但似乎过于文雅,不食烟火,非为官所宜!”
这话说完,其实这位正主考官的内心,也是十分忐忑。
好在,皇帝就点了点首,哪怕沉默不语,但这大殿内的紧张气氛,却还是稍稍松了一下。
二人见了,立刻就懂了,这是皇上不喜第三卷!
正要跟着诋毁时,赵公公眼尖,看到外殿有着女官过来。
在场的太监都露出诧异之色,毕竟在这等重要场合,皇上正与大臣在内殿议事,外面的人居然没拦住这陌生女官,也没禀报,直接让人进来了?
有年轻的太监不认识这女官,立刻就想阻拦,赵公公却已小跑着从内殿出来了,将那人直接拦住,面露笑容,冲着女官说:“皇后娘娘可是有什么吩咐?”
这竟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女官?
之前要阻拦的年轻太监,后背冒出了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按照道理,皇后是三宫六院之主,与皇帝是敌体,不应该阻挡,可是十几年来,年轻一些的太监,虽听说当年皇帝与皇后娘娘恩爱,可没有经历过,甚至几乎感受不到皇后的存在。
就连吴妃、梅妃也比皇后有存在感。
可要说皇后摇摇欲坠,十几年来,凡是窥探皇后大位的妃子,都或贬或冷宫去了。
这是拦,还不拦,又以什么态度?
幸亏赵公公先上去了,得,看看态度,他是大太监,更清楚皇帝心意。
只见赵公公面露笑容,女官朝霞福了一礼,笑着:“皇上操劳国事,实在辛苦了,皇后娘娘着实心疼,让奴婢送来了羹汤。”
赵公公看去,跟在朝霞身后的一个宫女,手中端着一只大盘,还带着丝丝白气,并且宫女左右,还有两个小太监,都是外面守着,在他看过去时,两个人点了下头。
赵公公便知,这已验过毒了。
“让老奴端进去即可。”赵公公想着内殿正在议事,不方便女官进去,就笑眯眯说着。
“那有劳公公了。”朝霞只要将东西送到了即可,又福了福,赵公公便亲自将羹汤端了进去。
“陛下,这是皇后娘娘差人送来的羹汤,说是您操劳国事,辛苦了。”小心翼翼捧着羹汤进去,赵公公径直来到了皇帝身侧,柔声说着。
“皇后派人送来羹汤?”皇帝听了,顿时一怔,转念的快,说着:“还是我的皇后想得周到,正想传膳用点!”
说着,就打开一开,原来是鸡汤,在宫内是很平常,他也不说话,只用调羹舀着汤喝,喝着,也许是烫,额上有汗,赵公公忙取了手帕过去。
皇帝不动声色,把眼角擦了。
“十七年了,朕又一次喝到了皇后的羹汤。”
十七年了,他仍记得这味道,这不仅是皇后差人送来,更是皇后亲手所做,可这是为了谁?
一时之间,再看第三卷时,心情复杂至极。
“传闻皇后因太子之事,与皇上闹了生分,现在看来,却未必那样。”就在三个主考官寻思时,皇帝喝完,又取出了第三卷细看。
渐渐,皇帝体出味道了。
“纯正博雅是不用说了,最贵的是,文字里有一种气度,一种轻王侯慢公卿的气度,似乎是王气。”
“虽是淡淡,却非人臣所宜。”
“福儿之子流落民间,据情报,一度过的清苦,甚至去年没有科举前,还借贷葬棺,却还没有去掉天璜贵胄的天性么?”
这是穿越者天不怕地不怕的特性,就算尽力压制,还是流露出来。
皇帝隐隐明白,或是年轻,或是这王气,一下触了自己逆鳞。
“罢了,要是一点王气也没有,也不是朕的子孙。”皇帝舌上,似乎还有着那熟悉亲切的味道,终于叹了口气,改口道:“不通时务,多观政即可,此卷甚佳,就点为会元吧。”
“皇上圣明!”三位正副主考官都有些发懵,不明白这是打的什么哑谜,怎么之前还看第三卷不喜,转眼间就换了个态度。
但身为臣子的,这次能全身而退,本就是庆幸了,自然不敢多言,还要称颂一番。
等三位大人退去,赵公公也暗松一口气。
却见没有了外人,皇帝脸上浮现兴奋的血色,在殿内转了几下,突然问:“今年贡品,已经上来了么?”
“上来了,您昨日吩咐按照旧例,还没有处置呢!”
“快取来给朕看看,给朕看看。”
“啊……遵旨!”
皇帝多年不看这些所谓贡品了,这时一声令下,没有一刻时间,两个太监督着一群小太监抬着几个箱笼到了殿下打了开来。
里面物品一色都用明黄软缎包着,有胭脂口红、犀牛木梳、镜子、玉如意,还有着钗簪环珮……
皇帝走近了,细细看,连连吩咐:“这东珠不错,取十颗赏给皇后。”
“还有虽春了,还有寒,貂衣朝衣也得多修一套。”
“缎绸更不能少,赏一百匹。”
“上次朕去皇后处,见得黑漆矮桌都旧了,宫内奴才是干什么吃的,竟然让皇后清寒至此,朕看得认真扫肃下。”
想了想,又说:“皇后最喜春茶,连带玉泉水给她送过去——这里怎么不见春茶?”
“万岁,您忘了,现在才三月,春茶还没有贡上来呢!”赵公公连忙赔笑的说着。
皇帝若有所失,说着:“那贡上了,立刻通知朕,先把这些给皇后送去。”
“奴婢……遵旨!”看见皇帝这个样子,赵公公眼一热,差点泪都直接掉了下去,连忙吩咐小太监,才掩盖了,看着扛的小太监远去,一时惆怅,不由暗想:“苏子籍,你现在在干什么呢?”
清晨
微风拂绿柳,朝露润春花,位于京城近郊贫民区,早在天刚蒙蒙亮,就有不少人起来为一天生计忙碌了。
一辆牛车停在路边,有人往正下车两个人身上看,在看到少年时,不少人下意识呆滞,暗想:“哪里来的公子,竟跑到我们这种地方来了?”
公子本不该出现在充斥着垃圾与污水的贫民区,但再好奇,被中年人扫一眼,也不得不收敛了目光,匆匆走过。
这样明显带着家仆来,可招惹不起。
“主公,穿过前面那条小巷,最里面一处就是了。”野道人低声对苏子籍说。
目光落到前面左一个水坑,右一处洼地的泥土路,饶是曾经落魄多年不得不跟着县中帮派混过的野道人,也不禁微微蹙了下眉。
=空气中弥漫着的味道实在算不上好,其实在接到消息来这里前,也不敢相信,钱之栋的女人跟孩子,竟流落到了这地方。
但事实就是这样,在钱之栋出事后,虽谈不上奴婢成群也曾有人照料的女人,只能带个小丫鬟,与一个才出生没多久的婴孩,流落至此。
甚至不是野道人先找到了她们,怕附近骚扰过她们的地痞,此时已得逞了。
偷偷看一眼面沉似水的主公,野道人有点担心主公心里不好受。
苏子籍虽沉默了片刻,只是淡淡:“走,过去看看。”
“是。”
等到了野道人所说的院落门口时,这里环境的恶劣,仍有些出乎苏子籍的预料。
当初苏子籍未曾走出临化县,未曾恢复前世记忆时,所生活的区域,邻居也多贫寒,但跟这种位于天子脚下却更落魄脏兮兮的环境比起来,仍要好上不少。
地面上甚至有着小孩与犬类的粪便,无人收拾。
苏子籍看一眼就移开目光,从那扇破旧根本挡不住人的木门,向里面看去。
就是这么巧,恰好看到一个背着婴孩的年轻妇人,正坐在一个水盆前,吭哧吭哧洗着小孩衣服。
此时虽已是三月份,但到底不是暖春,这妇人最多也就是出月子没多久,可却仍要自己来洗衣服,可见处境艰难。
她身上的穿着虽尚算厚实,却是半旧衣裳,只是荆钗布裙,难掩秀美,但沦落到这种处境,越是容貌出众,就越可能过不安生。
一旁还有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正举着粗笨的铁斧头,一下又一下劈砍着柴木。
除了这三人,破败院落内,就再无身影了。
野道人在一旁低声解释:“原本还好,钱之栋将她送回来,安排了管事,光是丫鬟婆子就五六个,虽算不上大富大贵,却也无忧。可自从钱之栋被押送回京,消息传开了,管事就卷了银子走了。”
“剩下的丫鬟婆子,有的被管事趁机卖了,有的则跟着逃了,最有意思的是,一个婆子,还想把主母连着才出生的小姐,都卖到青楼去。”
“只剩下一个贴身伺候这女人的小丫鬟,被发现不对的这个女人一同带着躲起来,没被祸害了。”
“现在,她们主仆二人一同带着钱之栋刚出生的女儿过活,我找到她时,她刚刚又搬了家,首饰基本变卖干净了,只能流落到这里。”
至于地痞看她貌美,想做什么,差点就成功了的事,野道人想了下,到底是没提。
苏子籍静静听着,想到还没有拍卖的桃花巷院子,心下微叹。
显赫时,光是京城就有多处产业,可遭难了,却连曾经可以被信任的忠仆,都落井下石,也难怪钱之栋最终只能求到自己这个仇人的头上。
他至少是没打算失言,甚至提前来见这女人。
此刻见到了,苏子籍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沉默片刻,就对野道人:“去叫门吧。”
野道人哎了一声,就去敲门,结果这门大概是被那些来骚扰的地痞给弄坏了,不轻不重敲了没两下,随手一推,“轰”一响,开了,不仅开了,门还歪歪烈烈直接倒靠在了墙上,好不凄惨。
野道人:“……”
“你们是何人?”门口动静,直接惊到了院内一大一小两个女人,她们一个背着孩子匆忙起身,去抓木棍,又一个双手握着铁斧,颤颤巍巍看着大门口,小脸苍白,怕再吓一下,就要哭出声来了。
质问出声的,就是年轻女子。
苏子籍无语地看一眼野道人,冲着这个疲惫警惕的年轻女人一拱手:“我因钱之栋而来。”
肉眼可见,随着这话出口,这个容貌俏丽此刻却不施粉黛满脸疲惫的女人,眼就是一亮。
“是他,是他派来?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不会不管我和女儿……”
这些日子并不长,可恶劣的消息一个个传来,许多人说,钱之栋入了死囚,有人还说,钱家的人都抓起来,抄家一起砍头,也有人说没有那样严重,可流放少不了。
女人总不信,总觉得堂堂一个大将军,到了难处,难道一个故友亲朋都没有帮衬?
现在终于等到了,她将木棍往地上一扔,捂脸呜咽起来。
而她这一哭,仿佛是个开关,她背着的婴孩,连同着小丫鬟,竟也跟着哭起来。
一个猫叫一样哭着,一个眼圈泛红,喜极而涕。
苏子籍在这不同哭声环绕下,表情有些发僵。
不用去看野道人,就知道这位现在比他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
两个大男人,就算是野道人这样曾经为了利益能干出哄骗人卖祖坟的人,面对着与自己毫无利害关系的两个弱女子,连同着一个刚出生没多久的婴孩的哭声,也忍不住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但到底是年长一些,见过的凄惨事更多,野道人很快就从这种微微感慨中醒过神来。
他看向苏子籍,发现主公这时已到了那女人面前。
“不想钱帅身后落魄到此。”
“这两张银票共二百两,还有这些碎银,你且收着。”苏子籍想了想,从怀里掏出早准备的银票,看一眼她与小丫鬟朴素单薄的穿着,又拿了五六两碎银一同递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