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武侠修真 > 赝太子 > 全文阅读
赝太子txt下载

    “不、不是……”

    祁弘新被妻子的声音唤醒,原本犹被雾气蒙住的眼睛,立刻清明了起来,终于看清楚了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是谁。

    脸上刀刻一样的皱纹似乎更深了些,整个人仿佛又老了点。

    “真像。”

    “是我糊涂了。”

    祁弘新眼露出无限的失望,清明了片刻,又嘴里说起了胡话,眼皮慢慢合上,昏睡了过去。

    苏子籍低头看着这个老人,突然之间意识到,这个五十六岁的老人,干枯瘦弱的和一把干柴一样,一身洗得透白的衣衫套在身上,都显得又宽又大。

    祁周氏不假他手,小心翼翼扶着祁弘新重新躺好,他的身体,一个妇人都能轻松将人扶着躺回去。

    而无论是苏子籍,还是祁周氏,谁都没有注意到,站在门口的曾念真,手上青筋跳了一下,曾有一刻,手已按到剑柄上,但最终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放弃了,手又松开了。

    既见过了祁弘新一面,苏子籍不再停留了,向祁周氏告辞。

    但才走出屋门没几步,刚才小丫鬟又跑出来,唤了一声:“苏大人,请留步!”

    苏子籍回身看去,她福了福身:“我家夫人有东西要交给苏大人,请苏大人稍等片刻。”

    对祁周氏能有什么东西交给自己,苏子籍也有点好奇。

    但等她神情温和将一叠文稿递到手上时,苏子籍就真有些惊讶了。

    “周夫人,这是?”

    “苏大人,这是我夫君做官多年的一点心得,他在昏迷前,曾说过,你来了,就将这些文稿送给你。”

    “我并不是说客套话,其实夫君对你寄予厚望,觉得你将来或能做宰辅也未可知,而这些也许能对你有些参考。”

    说着,周夫人抹着泪转身回去了。

    苏子籍顿时觉得手里的东西有些沉甸甸,心情越发复杂了。

    不收下这些东西,一是不符合身份,这是看好自己的重病的官送他的文稿,二是这东西的确对苏子籍有价值,平时想要得到这样心得,尤其十几年辗转多地做知府或郡守的心得,怕是错过这一次,就难有下一次了。

    可收下,平白无故受了这恩惠,又该如何对待祁弘新?

    “罢了,先收下,回去再说。”苏子籍心里有点沉重,拿着就往外去。

    出了府衙,曾念真一路沉默驾车,将苏子籍送回到工地附近。

    工地已修起一道凸形大坝,但都是土堆,还没有用坚石磨缝垒起,将牛车停下后,曾念真没有和往常一样,让人将车在石块侧停靠,自己跟着苏子籍上坡去办公棚。

    等苏子籍下了车,略有点惊讶的看来,曾念真沉默了一下,开口就向着苏子籍辞行。

    苏子籍觉得今天真是邪门的一天,不断有出乎意料的事发生,祁弘新病发,以及叮嘱夫人送文稿给自己,这已让苏子籍惊讶,但曾念真请辞,还是将苏子籍直接给打懵了。

    “曾先生,是不是我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让你为难了?”苏子籍诚恳的问,转眼若有所悟:“也对,曾先生的武功,只当贴身亲卫委屈了,我也可以帮你运作一个武官官职,只是品级低了些……”

    曾念真摇摇头,拒绝:“公子,并非是因这个原因。”

    “以您的剑术,自保已绰绰有余。”

    “我自知太过才疏学浅,做武官也根本难以胜任,所以……还请公子允我离去!”

    苏子籍站在那里,就这望着,哪怕听到了身后传来脚步声,也没有回头,而是认真对曾念真说:“先生何必妄自菲薄?你的才能,其实谁都清楚。”

    “这次离去,必有为难处,不妨与我说说。”

    曾念真无论是可以斩妖剑术,还是在江湖人心目中的地位,一旦收服,都可以带来不小的助力。

    这也是苏子籍认真对待的原因。

    却不料,这段时间的相处,并没有让曾念真选择留下来。

    苏子籍还是有些不愿意就这么放着离开,还想劝说,曾念真见苏子籍这样挽留,心里也有些感动,不好再用虚假借口来说了,而选择了以实话相告。

    “公子,方才的话,的确是我隐瞒了你。”

    曾念真看着青翠的蓬蒿丛,目光在芦苇上无意识打转,苦笑了下:“其实,选择告辞,原因仅仅我已有了主,虽他已去世了,但我曾发誓,不是他,或他的后人,绝不为之效力。”

    见苏子籍要说话,他哑着声音:“不仅仅如此,我对公子是有愧于心的,公子对我至诚,可我却心怀异志。”

    “您可知道,刚才我是有着杀心,不过不是您……”

    苏子籍一怔,若有所思:“是祁知府?”

    “是,是祁弘新。”曾念真吐出了这个名字,并没有称呼官职:“我与之有仇,可一见面,发觉他已经老了。”

    曾念真想起刚才祁弘新的神态,满嘴苦涩,这些年,他也听说了祁弘新的事迹,一直在府郡沉浮,并且治政有方,不想却到了这副油尽灯枯的地步。

    最重要的是,还是念着太子。

    一转眼二十年了,曾念真也不是当年的“少侠”,心里清楚,祁弘新当年,除非想全家一起死,要不,这附名签字是最基本的要求。

    而且这些年,要是真抛弃太子,转投别人,以他的才干和本事,未必就找不到恩主,以赎清自己的原罪。

    别的不说,进中枢不太可能,以免惹了皇帝的眼,但迁升到省巡之中,还是有着希望。

    祁弘新如此,自己难道还比不上?

    “公子,我先前是为了报答你的庇佑,现在公子你已在顺安府站稳了脚跟,三个帮派已被剿灭,妖怪也已被除去,蝗灾亦过去了,此后怕是再不会有之前那般凶险的事。”

    “所以,现在也是我离开之时了。”说着,曾念真朝着苏子籍一躬身,就挥手而去。

    因平时生活简朴,连拿行李都不必,片刻就已走远。

    苏子籍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身姿,知道这样的人,心中有着故主,还发过誓言,自己怕是没办法收服。

    “三军可夺其帅,匹夫不可夺其志……可惜了。”苏子籍不由轻叹一声。

    不知道什么时,岑如柏走到苏子籍身侧,也望着远去的身影,叹:“曾念真向来倔强,以前在京城时,也有不少人招揽,但他都拒绝了。”

    “我们虽是朋友,但在这方面,我不如他多矣。”

    苏子籍听着这话,怔怔地看着背影,直到渐渐看不到了,才收回了目光。

    岑如柏的话,可能有一小部分是真感慨,但更多的是在为曾念真说好话。

    曾念真这一走,若遇到了记仇的主家,怕是就要在心里记上一笔了。

    而苏子籍平日里对自己人的确大方宽容,可对敌人,真真是秋风扫落叶一样利索果断,岑如柏怕也是担心曾念真的举动,让苏子籍有了怒意。

    对苏子籍的前途,岑如柏很是看好,惹上这样一个敌人,可不是好事。

    当然,也可能还有给苏子籍宽心的原因。

    “岑先生怎么过来了?”苏子籍不想继续这话题,而转而问了一句。

    岑如柏回答:“因算着时间,觉得公子应该要回来了,正好也处理完了事,工地无事,便过来接您。”

    这倒不是胡说的,在最紧张的一段时间,工程已朝着越来越顺利发展了。

    岑如柏也从每天忙得吃东西都跟被狗追着咬一样,变成了现在,还有闲暇散步出来接人。

    苏子籍点头:“那一起回去吧。”

    路上,将祁弘新的病情,与岑如柏说了。

    “祁知府的病,怕是一时半刻难以好转,府中的事,我得多去照看,工地若有什么急事,来不及去找我,可以让巡检司配合你,凡有动乱,都可先斩后奏,你是我的门客,在这种关键时刻,我给你这个先斩后奏的权利。”

    岑如柏的眼眸里闪过笑意,被自己渐渐认可的主家信任,这种感觉倒不坏。

    “公子的话,我记住了。”

    但望向苏子籍,又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无论是这段时间忙碌,还是曾念真这个朋友的突然离去,又或还有别的自己不知道的事,都让自己现在这个主家的状态受到了影响。

    “苏大人!”说话间已到了工地附近的临时居所,还没等进去,就有小吏从不远处快步走来,满脸喜气向苏子籍汇报了自己主持的一段工程的情况。

    “小的负责的阳水渠的修筑,进程非常顺利,由于有百姓踊跃参与,已经收拢,加上修缮收尾,最多还有三日就能完成了!”

    这时又有吏员过来,同样是报喜。

    “义兴渠、水凌渠也进展顺利。”

    岑如柏听了,转身向苏子籍恭喜:“公子,进展顺利,全是您统筹有方。”

    这话并不假,原本龙君的治水方案,是地形上的选择最恰当的点修缮水利,事半功倍。

    但苏子籍的统一规划、分段修缮、承包奖励,看似简单,其实也极大提升了速度,说穿了也就是奖赏积极性。

    因此百姓对于水利工程的修筑很有热情,在有食物供给的情况下,参与者众,顺安府境内的工程,原本也只需要两个月时间完成,而现在时间缩短,全部竣工能提前十天!

    莫要小看只提前了十天,十天时间节省,不仅代表着物资跟人力方面省去了一部分开销,也代表着在暴雨将至之前,减少了可能出现的损失。

    这工程,说是争分夺秒也不为过,但能有现在成绩,苏子籍也是直到听到了汇报,才真的松了口气。

    岑如柏在一旁察言观色,说:“公子,别的郡府,扑灭蝗虫的情况就没有那样好,许多庄稼被吃光,百姓生活困苦不堪。虽顺安府在蝗灾爆发后也损失不小,但是,有一斗蝗虫换一斗粮,就立刻安抚住了人心。”

    “再有,府里也格外重视补种的事,哪怕是没了粮种,也可从官府登记,领粮种下去补种,现在又有水利工程以工代赈来领粮,莫说是跟别的郡府比,就是跟本地往年比,现在百姓们的生活,也要好上了一些,得到了改善。”

    “原本一有天灾,饿殍遍野,现在却反过的比以前好,这些,都是因公子您和祁大人来到顺安府做的实事,百姓现在都很感激您和祁大人。说是没有您跟祁大人,就不会有现在的府内之景。”

    这种虽关键时刻不顶用的虚名,但对想做出一点事实的人来说,其实还是有着一点鼓励作用。

    苏子籍虽属于成大事不拘小节,并不是十分看重官声的人,可但凡正常人,就不会喜欢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的人,他做了这些,虽不求百姓感激,但他们真的感激,心情也自然不一样。

    最让他高兴的其实还是工程能提前竣工。

    “这可不是我的功劳,是祁大人指导,也是你们用心。”

    苏子籍打起精神,吩咐:“今天凡在工地上干活,每人都赏半斤酱肉、一碗黄酒,以犒劳大家!”

    随着命令传开,顿时就听到了一阵阵欢呼声。

    在工地上干活,虽能吃饱,但也都是吃的粗粮,莫说是肉了,白面馒头也很难吃到的,现在一下子每人赏半斤酱肉,所有人算起来,可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至于你们,督促主持有功,在水利完成,本官也会给你们优评。”

    大郑的吏员主要分四等:差役、司吏、典吏、令吏。

    其晋升非常困难,就算在没有发生候缺等待以及丁忧回籍守制等以外的情况下,从差役升至令吏,都要9年时间,即便是令吏和副巡检一样,也仍旧是不入流,但有希望进一步,跻身于官员行列——巡检、司户等职。

    有着上官的嘉勉,其过程当然要顺利不少,在场的小吏都是惊喜,连忙拜下:“谢大人恩典。”

    婉拒了几个官吏的小心翼翼邀请,苏子籍让岑如柏代替自己出席工地上简陋的酒宴,他回到办公棚里,坐进竹藤编着的靠椅,从怀里掏出一叠文稿,随后翻阅了起来。

    看了便知,这的确是周夫人所说的祁弘新的做官心得,但又不仅仅是心得。

    “字字都渗透着祁弘新的忧患、苦闷,这份心得笔记,已不仅仅是做官的经验了,而更像是将整个官场人生的那些感悟、痛苦、期盼,以及试图要走的前进的道路,都隐隐写出了。”



    “这样一份笔记,难道不该是传给他自己的儿子,更符合这个时代的世情?”

    “之前时,我与他之间虽有合作,但他对我有忌惮,有怀疑,有猜忌,甚至是在行事作风上也截然不同,他难道对我不该是不满更多一些?”

    “竟然是期盼更多?”

    抱着复杂的心情,苏子籍垂眸看着,好一会都没有动。

    又过了一会,有人从这处临时住所的外面经过,说话声惊醒了苏子籍,苏子籍将这叠文稿放到了一侧,起身取出了一本书籍,翻出了一张夹在里面的,早就准备好的单子。

    这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都是见到祁弘新后,祁弘新所做的出格的事。

    大的有杀人,小的有辱骂呵斥下官,行事嚣张,毫无心胸。

    而什么挪用省银,这也都是可以查明的罪名,一查一个准。

    在苏子籍的眼里,这些句子,代表着一把把刀,是可以捅向祁弘新,可以让祁弘新立刻见血,甚至满门覆灭。

    “我该拿他怎么办?”看着这单子,苏子籍犹豫着。

    这些罪名,其实搜集起来并不难,以祁弘新的行事,在到了顺安府后,处理事情上,都有不少出格,把柄真是随便一捞就能捞出几个来。

    “以前我也觉得,不请旨杀掉了五十三人,这是大罪,完全可以削职甚至是入狱了。”

    “现在经历了官场,就觉得可笑。”

    “杀人从来不是事,特别是涉及叛乱的情况下,以这事递上去,怕哪怕有着我的隐秘身份加成,也不是很顺利。”

    “肯定有人会为之说话,这说话不是为了祁弘新本人,而是为了以后地方官平息叛乱的考虑。”

    “要是因这获罪,谁敢果断镇压民乱?”

    “要是不能果断,朝廷大局谁来维持?”

    “相反,挪用省款,事件简单明了,违反程序,更容易一奏一个准。”

    可以说,蝗灾已过,水利将成,祁弘新的利用价值已经没有了,苏子籍经过了官场历练,已懂得怎么样将祁弘新彻底踩进泥潭里,而他,也的确有这资格,一锤子将祁弘新从知府位子上砸下来。

    无需一下子锤死,只需要锤出裂口,让看似钢铁一般执拗而坚不可摧的人,裂开缝隙,自然就会有人蜂拥而至,将其四分五裂,撕成碎片。

    可苏子籍犹豫了。

    他的眼前浮现出了祁弘新当日转身离开画面,以及刚才睡梦里甚至撑不起衣服的枯瘦身体。

    “可是,为太子复仇,是现在的大义。”

    “说不定皇帝都盯着,要是罢手,会不会功亏一篑?”

    “罢了。”

    “敌之英雄,我之仇寇,我之英雄,敌之仇寇,要是敌人,我还不至于矫情留手,可非我之敌人,对这样的人,要我下手,我还是不成。”

    “就算是功亏一篑,也总有办法弥补,却万万不能抹了我的心。”

    最终苏子籍轻叹一声,将这张准备好单子,用火折点燃了,看着它一点一点烧成了灰烬。

    其实单子上记录的这些,他早就记在了脑海里,可这种点燃烧干净的行为,正是做给他自己看,这是他下的一个决心。

    苏子籍走到桌前,待心神稍定,取水在砚台上倒了点,拿着墨锭一下下缓慢的研磨起来。

    墨水渐浓,他腹稿已成,在几案上铺开了纸,拈起柔毫舔墨。

    “【书法】11级(3335/11000)”

    苏子籍此时文才,几行秀润华美,正雅圆融的字,就行云流水的流淌了出来,不急不徐写了奏折。

    前面如实写了自己到了顺安府,所见的祁弘新的行事,但同样一件事,用不同的心态去写,给人的感觉也自然有微妙的不同。

    他不含感情的描述了治蝗和水利的事,最后说着:“臣以为,度事论人,不仅仅在于当时,尚问以后。”

    “祁弘新之心,可谓忠矣,现此员形销骨立,或寿不久矣,或可表彰,此事非臣所能议,请旨办理。”

    写完,放下笔,苏子籍又读了一遍,怔怔出神。

    现在能写奏折递去京城,还知道其中隐情和不得不这样做的隐情的人,也就只有苏子籍一个。

    别人要么是非顺安府的官员,没权利插手。

    要么就是对祁弘新有着意见,不上奏一本落井下石就不错了,根本就不可能上折子说情。

    再有,就算有人上折子说情,又有几人能抵得自己更有说服力,也更能体现出真实性?

    奏折一上,就再无返回余地,苏子籍没有立刻唤人上折,深呼吸了下,重新回到桌前,提笔又练了几张字,这才平静下来。

    “虽祁周氏给了我文稿,可这一点文稿的经验,现在我还真不放在心上。”

    这是实话,在秀才举人时,文稿的经验很重要,但是到了现在这位置,获得却也不难。

    “而是祁弘新这样的人,虽我理智明白,不得好死是理所当然,可对这样的人,还真不能就落井下石。”

    “虽为太子复仇的事是无法完成了,可真为了复仇就能害了这样的官员,连我自己都要看不起自己了,那与齐王之流,又有什么区别?”

    “连曾念真都能坚持本心,何况是我——不过这些其实都是狡辩,看来我还是矫情又天真。”

    苏子籍苦笑一声,却不再迟疑,将奏折放进小匣子里,亲自上了锁,唤来一个亲兵,让其唤来工地上巡视的巡检司的巡检。

    不一会,那奚巡检就过来了。

    苏子籍将匣子交到对方手里,说:“这是我写给陛下密折,还请差人立刻送往京城。”

    巡检司在关键时刻,也是需要充当这种送折子的角色。

    奚巡检立刻应了,眼前的这位代理府丞,可还有着朝廷观察使的身份,这身份虽无品,可严格来说算是钦差,钦差的密折要通过巡检司的手送回京城,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等人走了,苏子籍这才取过了刚才祁弘新的文稿,只是一拍,就看见这半片紫檀木钿窜起:“发现祁府文稿,是否汲取经验?”

    “是。”

    “祁府文稿已习得,【为政之道】+3000,5级(4095/5000)”

    苏子籍却没有喜色,目光幽远的看着工地上的喧哗:“祁弘新,现在我们两清了。”

    八月·京城

    酷热天气在七月末就已席卷了京城,八月更被闷热笼罩,大凡京城,人口必稠密,街巷胡同栉比鳞次,更显的酷暑。

    大郑海运漕运都通,一船船的西瓜和竹扇、蒲席、凉枕、金银花等解暑品运来,一到码头,立即就被一抢而空。

    而大户,凡是有财力,早早准备了冰,光这一段时间的消耗,就是一个惊人的数字。

    皇宫除了皇帝、皇后所在的宫殿,别的宫殿里的妃嫔,也都按着份例领着过夏的冰块。

    往年时,吴妃宫里也是一派繁盛景象,根本不需上面的人说,下面的人就已是早早将上好冰送去了。

    可今年,因吴妃失宠,到了现在,都被禁足,闭门思过,皇帝也再没去过披香宫,下面的人对披香宫的态度,也渐渐变了。

    不是这个东西欠缺了份量,就是那个东西是给的次品,就连冰块,也都是只符合份例数量,多余一块都没有

    想要更多的,花银子都要比别的主子多花一些才能买到。

    这日子过的也是着实憋屈。

    但吴妃却勒令披香宫的人不准将消息泄露给新平公主知道,免得新平公主又跑去找皇帝,大吵大闹,反而惹祸。

    可吴妃不愿意女儿再惹祸,往日眼红她们母女得宠的一些人,却乐得看她们继续倒霉,偷偷将消息传了出去。

    这不,新平公主又跑来前面求见了,让正在批阅奏章的皇帝微微蹙眉。

    “让她回去!”

    不是不疼爱这女儿,只是一看到她,就立刻能想起当日的事,想起苏子籍,进而想起十几年自己下令灭了太子一家,这都让皇帝感到不悦。

    而皇帝作一国的最高统治者,在这种私事上,当然有着足够权利去任性,哪怕是迁怒曾经疼爱的女儿,在别人看来也是理所当然,必是这个公主行事荒唐,终于惹怒了陛下。

    在皇帝面前伺候的赵公公,立刻恭敬应声,慢慢退出去,出了御书房,快步向外走去,一到了外殿的外面,看着在烈日下晒得小脸都红了的新平公主,赵公公没有像有些大太监那样露出轻慢,而是恭敬一礼,在态度上没有任何可挑刺儿的地方。

    “公主殿下,陛下正在忙着政务,实在是没时间见您,要不,您过段时间再来?”他小心翼翼劝着。

    “你这老奴!”

    新平公主前几次都吃了闭门羹,心里早就憋屈得不成了,她不信一向疼爱自己的父皇,几个月都不肯见自己,必然是这些奴婢们不尽心去传话。

    这样想着,她微微扬起下巴,冷冷说:“定是你没有向父皇提了是谁来见他,是不是!”

    “你们这些人,一贯的喜欢捧高踩低,本宫才不上你们的当!给本宫让开!本宫要进去见父皇!”

    “哎哟,我的公主殿下!”见新平公主一副要闯门的架势,赵公公忙无奈拦下,低声下气地劝:“您啊,还是先回去吧,实话跟殿下您说,陛下到了现在,其实还在生着您的气呢,估计要等着气消了才会见您,您说,您现在非要闯进去见陛下,这不是火上浇油吗?”

    “您是陛下宠爱的女儿,这做了什么,自然也不会被罚,可您也要为吴妃娘娘想想啊!”

    吴妃可是因你的事,失宠至今,若再因你惹祸,被降了位份,撸了妃位,那可就乐子大了。

    新平公主的动作就是一顿,她这次有些气急败坏的过来,就是因得知了母妃仍被禁足,自己都没法进去探望,而给披香宫的东西却被人克扣,这个消息传到了公主府,自然是让新平公主气得不成,来找父皇诉苦。

    可若是诉苦不成,反倒再给母妃惹事……新平公主冷着一张俏脸,沉默了片刻,说:“既赵公公你这么说了,我就领你这老奴的情,你说的对,我是要为我母妃多想想了。”

    随后真的转身走了。

    这次新平公主竟这般听劝,倒让赵公公也微微惊讶了下。

    “果然,逆境才能让人成长啊。”

    暗暗感慨了一句,他再次收敛了表情,回了御书房,并将外面发生的事,并无任何添油加醋的汇报给了皇帝知晓。

    提笔又批阅完一份奏章,将笔放到一旁,皇帝揉了揉手腕,听完这话,也沉默了一下。

    “若新平真能知晓朕的苦心,这段时间也能安生一些,就传朕口谕,让披香宫解禁吧。”他随口吩咐。

    “是,老奴记下了。”

    赵公公应着,心里却暗暗想着,自己之前没有对新平公主不敬,果然是走对了一步棋,虽陛下看起来之前是真的恼了新平公主跟吴妃,但对新平公主的宠爱,显然依旧是有。

    这时,外面又有脚步声传来,有太监捧着新被送来的奏折,送了进来。

    三份,都是用小匣子装着的密折。

    “竟都是来自顺安府的折子?”依次看了小匣子上由巡检司贴的封条,皇帝有点讶然。

    “陛下,让老奴来开吧。”

    赵公公忙走过去,小心翼翼将三个匣子都依次打开了,这种地方上送来的密折,钥匙除送折子的人,都是由皇帝或是身边的人掌握着,可以打开。

    这也是防备着中途被人掉了包。

    “哼,一事三奏!”

    “朕日理万机,万几宸函,累的有时连膳都用不香,还得看他们扯皮。”

    看着被取出来,依次放在自己面前的奏折,先随手翻开三本,都随意看了一眼,皇帝顿时将折子往桌上一扔,冷笑一声。

    赵公公在刚才打开了小匣子,就已是退到一旁,弯腰垂眸,恭敬待着,此时听到了皇帝的冷笑之声,也不言语。

    因这事明显是不需要他搭腔。

    皇帝先是带着一丝冷笑,又摸来一份,先仔细看着,看完第一份奏折,顿时就微微拧眉,又拿来第二份,第三份,仔细看了,全都看完了,却沉默了下来。

    长久的沉默,只有书房内的人的浅浅呼吸声,这比之前冷笑时还要令人紧张。

    起码正垂首站立的赵公公,就心下一紧。

    但即便他不愿意掺和进这种事里,可随着皇帝的一声轻唤,还是不得不跪在了地上。

    “德喜,你来看看这三份折子。”将这三份折子直接扔到了赵公公脚下,皇帝长叹一声:“告诉朕,你是怎么看。”

    难道是与自己有关的事?自己哪里办出格了,惹的弹劾?

    赵公公一瞬间生出了这样令自己惊恐的念头,但皇帝这次虽失态,竟然让他一个老奴来看奏折给意见,可冲着他而来的却并无怒意与杀机。

    赵公公稳了稳心神,先遵命,捡起了三份奏折,看了上面的内容。

    这一看,下去的冷汗又再次冒了出来。

    居然是关于苏子籍的事?

    也是,来自顺安府的折子,又能让陛下这样失态,除是与苏子籍有关,与太子有关,也没别的事了。

    若是别的事,赵公公还敢直言,可这种事……他当即就朝上面磕头,惶恐说:“陛下,老奴不敢说话。”

    “你按你想的说就是,无论你说什么,朕都恕你无罪。”

    皇帝的话,听听也就算了。

    赵公公可不认为,自己说了过头的话,陛下就真能饶过自己,但陛下这样表态,就是说明,自己必须要给一个回答了。

    他无可奈何的咽了口水,想了下回答:“那老奴就放肆一答了。”

    “祁知府到了顺安府后,主事旱灾和蝗灾,尤其这蝗灾,能在一府内给灭了,功劳不小,这是毋庸置疑的事。”

    “而苏大人,年纪虽轻,但读书很多,很有远见,在灭蝗的事上也出力不少,堪称是少年老成,但是蝗虫未结,却为了一个流言而修建水利,这、这却是显得有些年轻气盛。”

    这一番话,可以说是不偏不倚,以大多数人的看法来评价。

    尤其是在评价苏子籍所做事情上,也是先说了一些优点,再说不足,这样的话,无论皇帝对苏子籍抱着什么样态度,也都可以挽回,不至于将话说出去了,却让陛下大怒。

    果然,这番话说了,皇帝并没有现出怒容。

    坐在上面的人甚至还点首:“你这老奴说的还算中肯,苏子籍到底是年轻人,做事还是欠些稳妥。”

    但随后话音一转,又起身,在书房内慢慢踱着步,感慨:“不过,也不是不能理解,他啊,这时是想建功立业。”

    “要想建功立业,就得自主,这兴修水利正是关键,而且一府的水利的修筑,所需人力物力,也并不是很多,不耽误蝗灾收尾。”

    “如果真的有效,就是有功劳。”

    “就算没有作用,如果到时真的骤降暴雨了,这提前修筑水利,也是有心,是未雨绸缪,亦算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了。”

    “但是唯一想得不到位的就是,跟祁弘新争执,让外人看出了端倪来。”

    “一旦不下雨,曾与上官争执,恐怕会成把柄,被人上折子参上一本。”

    普通的府丞,别说是做这种事,就是再过分一点,也不至于被人参一本。

    但谁让苏子籍早就成齐王跟蜀王的眼中之钉肉中之刺?

    有人时刻盯着,一旦做错了什么,被人抓住把柄了,这二王自然不会让苏子籍好过。

    这些,皇帝心里都十分明白。

    因对这两个儿子的忌惮,才故意给苏子籍机会,抬举这个至今没有名分的皇孙。

    赵公公早就已是爬起来,并将三份折子又悄无声息送回到了桌案上,皇帝见了他这副小心翼翼的模样,也有些失笑。

    “你啊,也是越来越滑头。”

    听了这话,赵公公暗暗松了口气,暗想:“你既说了这话,那苏子籍有一万个不对,也是对了。”

    心里更庆幸的是皇帝没有追问苏子籍的折子。

    对府内的政事,还可说几句,可苏子籍的上折,明里仅仅是对祁弘新评价,其实在场的人都清楚,这涉及到了太子。

    “苏子籍对太子案中举报的人,为父复仇,几乎个个铲除。”

    “钱之栋身是西南军大帅,更是斩首示众,就连站在苏子籍一侧的秦凤良,也连贬数级。”

    “苏子籍竟然给祁弘新表功?”

    赵公公垂手躬身站着,目光余光打量着皇帝的表情,皇帝怎么看呢?

    皇帝拿起苏子籍所写的奏折,看着上面的字,略有点惊讶:“苏子籍出京办差,居然还能继续练字?这字,可比殿试时强出不少了。”

    只是这性情……皇帝垂眸,不禁再次沉默了。

    此子,有点像年轻时的自己。

    当下又随口问:“苏子籍给祁弘新表功,你觉得怎么样?”

    真是怕啥来啥,赵公公背后又湿了,只是说着:“奴婢是内臣,对祁弘新不清楚底细,或者让吏部议一议,或者请旨调来祁弘新的档案,看看这祁弘新是不是属实?”

    “不必请旨调来祁弘新的档案了,朕都清清楚楚。”皇帝却叹息一声,神色似笑非笑:“苏子籍说的,全部是真的,还没有说全。”

    “祁弘新第一个郡塘利,是小郡,其治政,吏部评了个良。”

    “以后伊野、临庄、高甸、宜云,都是评个优。”

    “每次离任,当地缙绅未必相送,而百姓蜂拥于道,哭着相送,虽没有万民伞,但比万民伞实在。”

    皇帝望着外面,仿佛在自言自语,神色淡淡。

    赵公公是首脑太监,见识高出众人,脸上虽不动声色,心却往下一沉,他倒不会觉得奇怪的问——皇帝你既然知道祁弘新功劳,为什么不提拔?

    他只是感慨,皇帝看似刚毅果决,其实内在却是细腻多情,说的不好听点,换个皇帝,就算是魏世祖,十几年,二十年了,皇后也罢,太子也罢,都是过眼烟云了,早就感情淡了。

    这不是人性菲薄,而是人之常情,皇后哪还有什么资本,和皇帝争执赌气?

    皇帝一旦真的不在意了,皇后任何行动都是舞台上的小丑,就算是死了,也不过冰冷冷的一句:“命礼部按律入葬请谥”

    唯皇帝还是执着,心中念念不忘,都二十年了,心中隐痛总是不能消除,就连太子案过去那样久,对涉案的祁弘新,一举一动还是关注。

    可是这等长情未必是福,只怕就算是皇帝之尊,也只会留下更多的遗恨。

    赵公公垂眸,一句话没有回,只听着皇帝看似淡淡感慨。

    放不下,说不清,自思量。



    良久,皇帝回过了神,再看两份奏折,也不再是方才带着冷意。

    赵公公那是多会揣摩上意的人,一看皇帝的表情,就知道这次的事怕是过去了。

    “苏子籍身是太子的血脉,果然在陛下这里还是有些份量。”这样想着,就盘算着,一会陛下再问,就将自己得来的情报说与陛下听。

    因他掌控的部分力量,都是通过暗中势力来收集情报,侧重点不同,正好补充密折外的一些细节。

    片刻,皇帝果然问了:“德喜,关于苏子籍,可还有什么别的事传回来?说来听听。”

    这就是未雨绸缪的好处了,虽然皇帝没特意吩咐下来,但赵公公也一直让人盯着苏子籍,收集着情报,为的就是在此时能不至于无话可回。

    到了这时,说自己不知道,那会让皇帝不满,提前做了准备,就不必怕了。

    赵公公凑趣地说:“老奴还真知道一件。”

    他直接就清了清嗓子,在皇帝面前念了一首诗。

    “孤雁不饮啄,飞鸣声念群。”

    “谁怜一片影,相失万重云?”

    “望尽似犹见,哀多如更闻。”

    “野鸦无意绪,鸣噪自纷纷。”

    “这是苏大人在顺安府所做的诗。”念诵完赵公公笑着说。

    这诗,固然透着一种孤傲之感,甚至可能是借诗喻事喻人,但仍不免让人读了眼前一亮。

    皇帝听了,也是点头:“好诗!”

    “原本就知道他诗才不错,没想到出了京,竟还能做出这样的好诗来。这次倒不是那些风花雪月,而有点意境了。”

    说完,又默读了一遍,笑着:“想不到我家也能出诗人!”

    这话一出,立刻就让下面赵公公心里一惊,忙将头低得更深一些,掩饰住自己脸上浮现的惊诧。

    “陛下竟主动这样说了,难道代表着陛下终于下定了决心,要给苏子籍上宗谱了?”

    “也是,这次让苏子籍出京,本就是看一看此子的能力和品性,合适用的话,或就会认下,要是顺安府那个小小泥坑都出不来,大概就会当成普通官员任用。”

    “齐王与蜀王频频斗法,鲁王还跃跃欲试,可陛下却并不严词阻拦,甚至有时还会推波助澜一下,现在又要将一位小皇孙拉入战局,到最后,是否要斗出一个最强之人?”

    再往深了,是赵公公想都不敢去想,不敢去猜。

    听到上首位置的陛下咳嗽了几声,他忙又亲自捧了痰盂上前,看着因咳嗽而脸色红润起来的皇帝,赵公公小心劝:“陛下,您也累了一天了,歇息一会儿吧。”

    “嗯,等朕写完这份圣旨。”

    皇帝以拳抵口,又咳嗽了两声,让赵公公摆好了工具,他想了想,就提笔一挥而就。

    赵公公在一旁侍奉着,自然也看到这份圣旨的内容。

    “竟然是晋顺安府知府祁弘新从三品衔?”

    “祁弘新似乎是上折子乞骸骨?陛下这是挽留?又或者……是知道寿命不久,念在过去的勤恳,终于给一点恩荣?”

    朝廷的请谥,给予哀荣,列朝不同,大郑的习惯是三品以上,交礼部论断一生的功过是非,给于谥号。

    三品以下,除非是特予,要不自生自灭。

    以从三品衔的官阶去死,与知府的身份死去,办后事规格都是不同。

    真是如此,跟低位妃子快死时,给提一提位份,其实是一样的情况。

    未必是真的满意这个人,只是终于念及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或者是恰在此时有人提到了这个人功劳跟苦劳,让皇帝顺势而为一把。

    “说到底,应该还是满意苏子籍这位小皇孙的选择,所以才会顺着苏子籍的意愿,没有处置祁弘新。”

    “而晋了祁弘新的官阶,也是在告诉苏子籍这位小皇孙,这种选择是对的,是顺应圣意?”

    追根溯源,大概也跟陛下老了有关。

    人老了,想法就不一样了。

    苏子籍为父报仇,一个个涉案人员都不得好死,连皇帝都不觉得不对,冷眼旁观,甚至还主动提供机会。

    可看着一个个横死,心里是不是有别的想法?

    现在苏子籍能为祁弘新请功,是不是使皇帝更高兴一点。

    毕竟,真论起当年太子的仇人……

    “我今天怎么总想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想到这里时,偷看了皇帝的神色,赵公公忙止住了,小心翼翼将墨迹干了圣旨收好,封存到长条锦盒里。

    听着皇帝吩咐,让派出一个太监,坐船去顺安府传旨,同时也通知吏部礼部,将这事落实了,赵公公立刻躬身应是:“奴婢明白!”

    这从三品衔,仅仅是级别,并不涉及实际岗位,因此无需朝廷议过就可实行。

    办完了这事,皇帝松了口气,说着:“摆驾,去永安宫。”

    永安宫

    “娘娘,您今日只用了一小碗梗米粥,不再多用一些?”朝霞是皇后得力女官,此时正劝着娘娘多用些午膳。

    皇后却微微摇头:“吃不下,撤下去吧。”

    正说着,就听到外面的太监喊:“皇上驾到——”

    “皇后,你这是正在用膳?”皇帝在一众恭敬行礼声音中进来,见皇后带人向自己盈盈下拜,忙拦住了,又看向不远处摆着几样小菜,笑着问。

    皇后略一打量,见皇帝心情不错,笑着:“若陛下还没用,不如再让他们上几道小菜,与臣妾一同用膳?”

    “那自然是好。”皇帝说。

    皇后就吩咐人去准备,原本以为只是跟往常一样,过来闲坐的皇帝,却突然对她念诵了一首诗。

    “孤雁不饮啄,飞鸣声念群。谁怜一片影,相失万重云?望尽似犹见,哀多如更闻。野鸦无意绪,鸣噪自纷纷。”

    “皇后,你觉得这诗如何?”

    见皇帝这样,就知道不是皇帝自己所作,而特意跑到她这里来念诵,哪怕没有提到是谁所作,皇后已猜到了作诗之人是谁。

    她若有所思,心中就有了淡淡的喜悦,笑答:“的确是好诗,是皇上新作?还是哪位翰林?”

    “朕哪会诗词,别看朕与节日也凑兴写了几首,百官虽总喊着朕之诗,情致意趣悠远,典雅堂皇蕴含大道,才量人所难及,实际都是在哄朕,朕的诗很是平常——皇后,你真猜不到?”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



    “臣妾原本不知,但陛下这一说,臣妾就知道了。”

    “是苏子籍的新诗?此子的确有些诗才,说起来,臣妾也闻过此子的几首诗。”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曾为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古代念诗都是有节奏,这诗隐含情意,皇后咏之,声音水银泻地一样,直往心里钻,

    皇帝也听呆了,笑着:“朕记起来了,这是他的朋友,邵家的……”

    邵思森的名字,皇帝记不得,含糊而过,说:“临终时,苏子籍给的诗,话说苏子籍为他低头,也算不辜负情谊,更算是此人有着福份。”

    皇帝就笑着跟诗:“朕这里还有苏子籍的一首。”

    “最好不相见,便可不相恋。”

    “最好不相知,便可不相思。”

    “最好不相伴,便可不相欠。”

    “最好不相惜,便可不相忆。”

    “此诗其实很浅平,可是新平就是喜欢,经常提了,现在连几位与她交往的郡主县主都能默背下来……”

    说到这里,皇帝突然之间住口,这哪是什么血脉亲人的亲近,分明是新平这丫头还记挂着苏子籍!

    本来皇帝是笑着的,此刻突然之间笑不下去了,嘴角都有些僵,又怕皇后看出端倪来,忙又岔开了话题。

    “观昌又与我哭穷,我本以为每年除俸银、田租、店铺,尚屡蒙恩赏,何至现在屡形拮据?恐系本人用度奢侈,又或浮冒侵蚀情弊。”

    “不想命人查了,却实是拮据。”

    说着叹了口气,抽出一张折子给皇后看了。

    皇后刚才引出了诗,见皇帝笑容僵硬,也不深入,只是抿嘴一笑,接过折子看了看,笑着:“依本朝规矩,公主下嫁,金器紬缎变价银一万二千两,当铺一座架本银一万两,又赏银八千两。”

    “可是开国时和现在不一样,嫁妆又不能变卖,京城各项开支不小,宗人府既调查,说观昌公主府每年进银九千两,就肯定差不了太多。”

    “每年月例、生辰要用粮,护卫、太监、侍女要发薪,器物、牛驼、煤炭蜡烛夏冰等,更要用银。”

    “用银一万一千两,年亏空二千两,还不算离谱,您是皇上,又是兄弟,给些恩赏就是了。”

    “恩赏也不能滥,要不规矩就没有了。”

    皇帝随口说着,心思已经不在这方面,心里很有些不对:“新平还挂念着苏子籍,连特意将二人分开,都没有让新平忘了?看来只是这样分开还不成,还要将名分砸实了才成。”

    “苏子籍这次做事,很有我当年风范,或继续让其这样不明不白做官,是耽误他了。”

    “最重要的是,要是闹出丑闻,朕怎么处置?”

    虽总觉得有些不对,可皇帝细想了良久,终叹一口气:“罢了,观昌那里,朕已给了田20顷,这是公主的份额,朕不能再加恩,就再加个当铺罢。”

    说完这个话题,皇帝又说着:“至于苏子籍,等回来了,朕会有交代。”

    不必细说,皇后就知道指的是什么,连忙起身盈盈下拜:“谢陛下。”

    皇帝忙搀扶起来,这时宫女将新端上来的小菜一一摆上,皇宫中最尊贵夫妻,坐在一起,安静吃完了这一餐饭。

    赵公公见气氛重新变得轻松了下来,偷偷抹了把汗。

    “看来,我猜的不错,苏子籍这一步真的走对了。”

    “要是真杀了祁弘新,固是为太子殿下报了仇,快意恩仇,可同样,这样心狠手辣,怕也会让陛下心寒。”

    “现在虽显得有些妇人之仁,但在此事上妇人之仁了,却恰让陛下放了心。”

    远处,跟皇帝圣驾一同过来几个小太监,都因位卑而低头垂手候,这个距离,里面的人提声恰能听到,而里面的人正常声量说话,却听不到。

    但有一个小太监,在帝后说话时,虽低头不动,与周围太监并无不同,可耳朵却动了动。

    齐王府

    齐王散穿一件酱色绸袍,吃过点心,就在了书房,这书房颇大,坐着十多人,在每个人的面前都放着一些糕点茶水,显然是打算随便吃些,继续议事了。

    毕竟蜀王最近小动作不断,还坑了齐王两回,让齐王很光火,不解决眼前的事,想不出办法给予回击,怕是连吃饭都吃不香了。

    而下面此时正跪个人,是负责与外面一些势力暗中联系的人,这人就正在汇报着刚刚收到的一个消息,让齐王也不由得惊讶。

    “曹易颜要投靠我?”

    “王爷,正是,曹易颜自从来了京城,虽有刘湛这个师父,却好似并没有沾到什么光,到现在也只是空有些才名和虚职,这么久过去,怕是已急了,想走王爷您的路子,您看,是不是见一见?毕竟此人背后毕竟站着刘湛,真能拜在王爷您的门下,未必不能有些用处。”

    齐王沉默了。

    他不是对曹易颜这人有意见,相反,这人到了京城,因是刘湛的徒弟,齐王也曾关注过。

    此子风姿颇佳,光这卖相,就的确很有些名士风范了。

    但不知道为什么,齐王总觉得有些厌恶。

    “或许是因姓曹。”

    齐王光听到这个名字,就有点腻歪了。

    曹可是前朝的国姓,当然齐王也知道,姓曹的人多的是,自己因一个姓氏就厌恶一个人,实在是没有道理,但道理是这个道理,可他却还是从心里有点排斥,所以此时就有些沉吟着,是不是遵从本心,不去搭理这来投靠自己的曹易颜。

    正想着,突又有人匆忙进来,跪下:“王爷,宫里传出了消息!”

    “什么消息?”因齐王安插人手在宫里,也是广撒网,听到禀报,就问了一句,见这人有些迟疑,摇了摇折扇,随口说:“这里都是孤的股肱之臣,你只管把消息说出来。”

    “是!”这人将宫里传出来的消息一说,原本这屋里还有人喝着茶、低声交谈着,一下子全都安静了下来。

    齐王的那张脸也渐渐涨红了起来,当着属臣的面,被这个消息直接打脸,这实在算不上是一种好的体验。

    他咬着牙,恶狠狠盯着面前的人:“你再说一遍!”

    眼见着主子的表情渐渐狰狞起来,这个带话回来的太监,被吓得抖如筛糠。



    可主子问了,他不得不再次说:“小六子今天在陛下身边服侍,恰跟去了永安宫,听到陛下亲口对皇后娘娘说,等苏子籍回来,陛下会给一个交代……”

    “奴、奴婢恰好今日不当值,能出来,就、就赶紧来禀报王爷了!”

    砰!

    一个杯盏在下一刻就被狠狠砸在了地上。

    里面滚烫的茶水,溅了太监一身,连手背都被烫红了,可太监忙垂下头,几乎是整个人趴在了地上,一动不敢动。

    “交代,什么交代?”来回在屋内走着齐王,神色狰狞的咆哮。

    “一个小小状元,一个连五品都不到的府丞,又能做出什么功绩?也值得父皇亲口承诺,等他回来就给个交代?”

    屋内的人都尽量屏气凝神,不在这种情况下出头。

    齐王这股火实在是无从发泄,又不好当着这些谋士幕僚的面,显露出太暴戾一面,直接一脚踹翻了小太监。

    “滚出去!”

    小太监如蒙大赦,立刻连滚带爬滚了出去。

    齐王不想暴露出自己此刻愤恨嫉妒,以及恼羞成怒的真实情绪,可这件事实在是太让他无法接受了,一股股邪火拼命往上窜,让他压都压不住。

    他忍不住地在心里问:“父皇啊父皇,您要给苏子籍一个什么交代?”

    “这所谓的交代,难道是想把苏子籍这小子名录宗谱?”

    可凭什么?

    苏子籍就算真是太子的血脉,又能如何?

    太子十几年前获罪,妻妾皇孙都一并被处死了,如果苏子籍真确认是太子血脉,难道不该是立刻问罪?

    凭什么自己是正正经经的皇子,明旨册封的齐王,都从来没有被父皇如此宠爱过,甚至现在这个年纪,出京请旨都要被呵斥,而苏子籍却能十七岁就以朝廷观察使的身份去地方上行走?

    真是把苏子籍当寻常官员看待也就罢了,结果到头来,竟然还是要将其人名录宗谱?

    皇子皇孙不能享受的待遇,苏子籍享了,皇子皇孙该享受的待遇,苏子籍也要享?

    好处全都被苏子籍给占了?

    凭什么呀?!

    齐王此时是真想去父皇面前,大喊大叫,去质问一番,为什么同样是皇室子孙,自己这个齐王,还比不上一个到现在还没有名分的太子之子?

    但他哪怕脑袋已被怒火填塞,胸口燃起了熊熊的嫉妒之火,可羞恼中的他,却仍只能犹如困兽一样,在这屋内冷脸踱步,最后不得不坐回到椅子上。

    君臣父子,哪怕是父皇的儿子,可也先是臣,然后才是子。

    “当年太子还在时,我就算是偶尔入了父皇的眼,也只是一枚棋子,被父皇用于平衡。”

    “皇子,我竟只是皇子,而不是儿子,父皇从不曾为我想过这么多,反而多有训斥。”

    “终于熬到太子倒了,现在,太子的儿子,又想来威胁我?”齐王这样想着,悲哀渐渐就被不甘和暴虐给压了下去。

    几个谋士幕僚中,曾经得过齐王信任,但在苏子籍从西南平安归来又渐渐变成边缘人的文寻鹏,此时一咬牙率先站了出来。

    他拱手说:“王爷,苏子籍现在已今非昔比,现在此人危险已不下蜀王,趁着他还羽翼未丰,要立刻铲除了才是。”

    这话是废话,齐王淡淡看了一眼:“文先生可有什么计策?”

    文寻鹏还真有,献计:“小人倒想到了个办法,苏子籍现在修缮水利,本是想建功,王爷您在蜀王府中安插有暗谍,此时倒可以一用。”

    “只需让暗谍出手破坏修筑的水坝,这样就可以问罪苏子籍!”

    “苏子籍现在是潜在威胁,而蜀王是与您争权的目前最大的威胁,若能借着这次的事,毁了苏子籍的前途,又给予蜀王重击,岂不是好事一件?”

    文寻鹏会这么提议,其实也看出了齐王因被皇帝当众呵斥,在与蜀王的争锋上渐渐少了游刃有余之感,心里也是憋着一股火,而他这个提议,虽然浅白了些,可官场不讲究是不是浅白,只讲究是不是奏效,这一箭双雕也算是一个计策,齐王除非不想趁机按下这两个威胁,否则必然会同意。

    事实也是这样,一听到这计策,齐王就动心了。

    可他没有立刻点头,只因这事要办,势必会毁了安插在蜀王府的暗线。

    那可不是个随随便安插进去的人,是能影响到蜀王决策的中层,经营多年才有了现在的地位,可以说,暗棋不能用在关键时,光是耗费的几年时间,就让齐王心痛了。

    到底要不要将这个暗棋用在现在这时,齐王实在难以立刻下这个决定。

    “此事,容本王再想想。”片刻,齐王拧眉说。

    文寻鹏顿时有些失望,但也知道,这种事,纵然齐王最后会下这个决定,但其中的犹豫,也是很难避免。

    他恭顺退下,与几个同僚对视了一眼,做谋士幕僚,能做到只是献一献计策,主公是否采纳也左右不了。

    发现今天可能就这事商量不出结果,哪怕是文寻鹏,也没再提这事,而又就着朝堂上的事与齐王商量了一番。

    但一提到朝堂上的事,就难以避开蜀王。

    齐王原本党羽众多,势力要比蜀王强得多,加上与妖族勾结,内外都有着自己的势力。

    可齐王先被皇帝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呵斥了一顿,又几次小小称赞了蜀王一派的官员办事,这打压一个又抬起一个,要说原本只站在远处看风向的中立派官员态度没有变化,就是自欺欺人了。

    连齐王党内部,这段时间都有些人心浮动,有些刚刚有意向还没有“上船”的人,都态度暧昧了起来。

    齐王越听下面的汇报议论,就越是心里憋火,这权术说白了并不复杂,可皇帝居高临下,伸手一拨,自己对蜀王形成的优势,就化为乌有了。

    “这不是第一次了。”

    这些年,往往就是这样,自己占了点上风,风向就变下,然后蜀王就又起势,当然,难得有一二次蜀王咄咄逼人,自己也会额外获得助力。

    明知这样,自己还得继续玩下去。

    就算这样,现在父皇还想再给棋面添个棋手!

    儒家讲究的是纲常,太子虽死,只要没有明旨废黜,按照规矩就应该传给太孙,苏子籍只要一被承认是太子之子,就有着名正言顺争夺大位的资格,甚至有不少人出于纲常就支持。

    虽未必能成,可必是一大威胁。

    “怎么办,怎么办?”

    倾力在肉体上杀死苏子籍?这念头是想过,可父皇看得紧,自己几次想伸手到军队,却被拔除警告。

    没有军队,靠江湖人去打杀苏子籍?

    这简直是可笑,一帮甲兵就能把所谓的江湖人杀的片甲不留。

    难不成还能去靠妖怪?

    想到了妖怪,齐王一怔,停下了踱步,眸子渐渐深沉:“这棋盘是父皇的,自己都仅仅是一个棋子,在棋盘上身不由己。”

    “要摆脱这困境,以父皇的英明,在棋盘规则下,怕是不成了,就算努力一万次,还是打回原形。”

    “现在,要的是盘外招,而盘外招,就是天命。”

    “天机妖心思狡诈难测,但话说的对,天下都是父皇的,我要和父皇斗,要最终身登大宝,明路上的都难以依靠,必须夺得天意垂青。”

    “文寻鹏这人虽上次坏了我的事,不是很靠谱,而且并不知道天机妖的献计,但两者恰可以联合起来,这不是一箭二雕,是一箭三雕。”

    “最后一只雕是龙女,但天机妖要想攻破龙宫,就得下降蟠龙湖的水位。”

    “毁了坝,可以配合妖族截杀龙女,更可以将这事推给蜀王,这才可谓是一箭三雕。”

    “要是放弃了这个机会,苏子籍就会立功回京,名录宗谱。到那时,有功绩又有了名分,直接就封了爵位,也不是不可能。”

    “错过这次机会,再想动他就难了。毕竟,动一个臣子,跟动一个皇孙,所需的代价,以及造成影响,差距甚大。”

    思前想后,到底是蜀王一党最近逼得有些肝火旺盛,实在难以忍下去,本就不是个习惯忍气吞声的人,哪怕心里可惜,齐王还是下定了决心。

    齐王听站起身来在书房里踱步徘徊想事,文寻鹏就目不转睛盯着齐王,他对齐王很了解,这就是沉吟的表现,往往踱步思索后就会倏然有了决断。

    果然,文寻鹏正思量,齐王已站定,闪过一丝冷笑,反恢复了雍容的神气:“小六子既给孤传出了消息,孤自然不会辜负。”

    “李承志!”

    “下官在!”有一人站了出来。

    “你运作下,不要是明路上我们的人,给小六子的兄弟弄个官身。”

    “这事不难,只是几品为宜?”李承志请示的说着。”

    “六品,再多就要入得父皇御览,同样,蜀王府的那人,同样处理,也是六品,告诉他们,孤给的官职,虽暂时说不上肥缺,也算上等差事,等以后还会提拔……”

    “是!”李承志应着,齐王就说着:“孤意已决,就按照文先生的计谋行事。”

    “拿着我的信物,按照暗号去联系乙三。”决定启用这枚暗棋,齐王就再不犹豫,直接就叫了人立刻去联系乙三。

    齐王说罢吁了一口气:“余下的事,就由文先生主持。”

    梦寐以求的信任被压了上去,文寻鹏欣喜余,却又有点莫名其妙的不祥,他不由打个寒颤,此时不敢迟疑,大声应是。

    随着这个计划被启动,一只小型已算是半妖的鹰,从距离齐王府有段距离一所宅院内展翅而起,冲着顺安府的方向飞了过去。

    纵然有人不经意间抬头看到了有鹰飞过,也不会放在心上。

    而这只鹰,一日飞可行数百里,夜晚也未停歇,在次日天刚蒙蒙亮时,才飞落了下来。

    它落下的地方,距离顺安府二百里之遥,是宁安府府城外一座蝗虫祠里。

    蝗虫祠光线很暗,只有神桌上有着长明灯,幽幽发着青绿的光,不但不显得明亮,照在了阴森的神像上,更显的吓人。

    并且在神像下,一个黑袍人此时正盘坐在蝗虫祠正殿中,双目紧闭,直到感觉到了半妖之鹰飞落下来,才猛睁开了眸子。

    只是一扬手,原本关着的门窗就无风自开,那只鹰一声脆鸣,就在落下一瞬间,从院中一掠而过,飞入了殿内。

    “何事扰我?”

    声音沙哑,眸子更死沉沉,带着一种令妖见了都有些害怕的色彩,在这处蝗虫祠里沉思,镇压心魔的天机妖,此时看上去比过去嚣张时还要可怕几分。

    而越发阴郁的他,不是不知道自己心魔缠身,影响了往日判断,性情也有了变化,但本体便是知道,也无可奈何。

    这时,被他这样冷飕飕盯着的鹰,也下意识抖了一抖,忙又脆鸣了一声,随着吐了一口气,被隐蔽遮住的鹰信,也终于显现出来。

    天机妖将信展开,这么一看,阴得仿佛能滴出水来的脸竟渐渐转怒为喜,露出了一抹笑意来。

    “好,好,好!”他笑着说了三个字,令鹰自行飞走。

    “果然是天意助我,齐王还是按捺不住,给了许可令,这样的话,就有齐王背书,无论明路还是暗路,都条件成熟了。”

    想到这里,天机妖站了出来,扬声就问:“熊斐,朱胜,还是坚持原来的意见?”

    这二妖分量不小,也同在这处蝗虫祠落脚,只不过只偶尔会留下,平日都是出去自己找乐子。

    天机妖这样问着,门外立刻有妖怪小心翼翼探了头,回:“是的,他们还是原本的想法,希望依旧奉龙女为主,但只供着,不令其沾手下面事务,他们觉得这样既不违背众妖想要得权自立初衷,也可全了君臣的情义,不负于先王。”

    这指的先王,就是之前的龙君了。

    呵,君臣的情义?

    妖怪本来哪有这想法,弱肉强食才是自然之理,可是龙君开创三千道,道道都必须与人道配合。

    没有几百年,虽说是妖族,可人族不少思想也渗透了大半。

    难道这就是龙君的想法?

    天机妖无声冷笑了一下,但对着外面的妖怪,语气平静:“既然它们仍坚持这想法,那就将它们唤来吧,我打算与它们商量一下此事。”

    “是,小妖这就去唤!”



    “这可稀奇了。”守门的妖怪是个犬妖,不由惊讶一下,看了天机妖一眼没有立刻应声。

    这狗眼偷看去,天机妖的神情似乎变得有点亢奋,但也看不出别的,天机妖因与两个妖怪之间理念不合,在不久前才刚刚不欢而散,现在突然唤它们过来商量,莫非打算妥协了?

    一想,也不是不可能。

    是个妖就能看出,天机妖最近状态有点不对,虽看起来不是受了重伤,但每日待在蝗虫祠里,出也不出去,说是没事,怕连它这种小妖都不信。

    “哎,大妖争执,小妖遭殃,早点解决了这事,对谁都好。”心里闪过这念,这犬妖一副小厮忠心耿耿的狗腿样子,不敢再有丝毫迟疑,立刻就应着:“是,我这就去唤它们!”

    说着,犬妖就一溜烟跑了出去。

    这时太阳快要落下去了,天穹一层层红莲的晚霞,街道处处有着袅袅炊烟,不远处似乎有人在煮肉,锅里的猪肘子散发出扑鼻的肉香,犬妖馋得伸着舌头流哈达子,还是闻着气味一路而去。

    “黑熊、野猪。”

    虽遇了蝗灾,那是乡下农户头疼,集市这地方,不仅仅店铺栉比鳞次,还错三落五搭起了摊棚,煞是热闹。

    犬妖还是闻着鼻子,一路准确的找对了路,经过了两箭之地,见一座酒肆高高矗立在街北,挂着二盏红纱西瓜灯,泥金黑匾上写着四个字“刘氏酒肆”,进了门就看见楼下散坐十几人,三五成群。

    有的窃窃私语,有的吆五喝六,有的醉眼迷离,一扫没有人,连忙转到了楼梯,才上去,就看见二楼靠北雅座上的两人。

    熊斐是个成了精的黑熊,化出人形是魁梧黑面汉子,朱胜是只成了精的野猪,身材更高大,尤其肚子凸起,走起路来虎虎生风,这二妖哪怕没有妖力,只是人形,也让人望之生畏。

    两妖就在喝酒,整整一桌菜肴,朱胜怀里还搂着两个风尘味很浓的女子,正笑眯眯让她给自己喂菜喂酒。

    两妖是大妖周玄的妖,这次既配合天机妖见机行事,又是因老大周玄与天机妖之间也有些意见不合,这也算是一种监视,免得天机妖在别的大妖不知道时做出不可挽回的事来。

    这种安插,妖怪做起来其实更光明正大,一般大妖也不是很在意,反正真正紧要的事又不会交给这些妖怪去做,而遇到需要联络别的大妖时,有它们在,也能省事不少。

    因天机妖这段时间一直都是闭门不出,只待在蝗虫祠里,这两个修为不低的妖怪,就带着几个伙伴,在附近找乐子。

    它们虽是妖,成精前是动物,但有了人形,什么贪杯好色,这些原本是人类的毛病,竟一个也没落下。

    “熊爷,朱爷。”犬妖虽馋得伸舌头,还是不敢怠慢,连忙躬身。

    本来是狗,这样子就更的更贱了,一看就是狗腿子。

    一见到进来小厮模样的犬妖,两妖这才收敛了表情,冷漠对两个女子说:“这里没你们的事了,出去。”

    接过它扔过来的一块碎银,估摸着有五两重,两个青楼女忙满堆着笑退下。

    连雅间里唱曲的也都麻溜儿下楼了。

    朱胜盯着犬妖,问:“蠢狗,怎么,可是它有什么事又来吩咐我们?”

    这个它,指的就是天机妖。

    熊斐此时也沉着脸不说话,只看着这小厮。

    “哎呀,朱爷,熊爷,这次可不是来吩咐你们什么事,而是老大要请你们过去商量……蟠龙湖那一位的事。”

    犬妖算是妖怪中最重视强者的妖怪,没敢当众提龙女,来找人的犬妖以此指代。

    二妖微惊,对视一眼,熊斐说:“既这样,那倒不好让它久等了,我们这便回去见它。”

    说着就下楼,坐着牛车返回了府城外的蝗虫祠。

    回去时夕阳越是沉入,在蝗虫祠门口,它们还遇到了同样回来的几个同伴,都跟朱胜、熊斐一样,支持架空龙女,而不是杀死龙女的妖。

    相互阴沉的一看,原本还提着的心,此刻彻底落下了。

    原本还担心天机妖是不是抽了风,会对它们做什么,但既将不同意见的妖怪都叫了过来,那应该就是真回心转意,对它们妥协了。

    “我们可是都有后台的妖,谅这厮也不敢放肆。”这样想着,它们笑骂的进去,口中还不干不净的骂着。

    犬妖不敢接话,在门外守着。

    “天机妖,你又喊我们干什么?”

    “我可说好了,你这想法太偏激,要是没有龙女,我们妖族就立刻四分五裂了,谁也不服谁。”

    “说是天机,难道这也不懂?”

    犬妖开始时站在外面,还能听到里面传来争论叫骂,可天机妖却一声都没有回,不需要犬妖觉得不对,里面的妖怪也觉得不对。

    突然之间,就是一声惨叫。

    “你怎么敢,我是周玄的手下!”

    “我是桑女派来的人。”

    “天机妖,你不要自绝于妖,南山大王不会放过你。”

    一声尖锐到了让已刻意避开走到大门的犬妖,都下意识打了个哆嗦,望着紧闭着门的蝗虫祠正殿,脸色有些发白。

    从它这里,就能闻到一股淡淡血腥味,从正殿门缝里飘出来。而里面渐渐没了声音,比之前有声音还要让它觉得害怕。

    一想到此时里面可能有的景象,犬妖就不由再次哆嗦了下。

    它算是天机妖的属下,跟着天机妖也有一些年,可连它也没有想到,天机妖居然敢动手!

    要知道,这里面好几个妖怪,可都是大妖的跟班,别的还罢了,南山大王声势小了点,桑女太远,可周玄却不一样。

    周旋本体是乌鸦,却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得到了日之精,想成为三足金乌,又辟一条妖王之路,可以说在妖族之中,周玄地位跟影响力都要压天机妖一头,是族内真正有气象的大妖。

    天机妖竟然就这么动了手,难道不怕得罪周玄吗?

    很显然,已经这样做的天机妖并不怕。

    在这个犬妖胡思乱想的时候,只听着噗噗肉体切开的声音,接着紧闭着正殿的门被打开,天机妖一身黑袍,从里面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