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子籍没再拒绝,让几个侍女服侍洗漱完毕。
侍女又问了他用饭喜好,表示一会还会有人来送早饭。
“岑先生,可有人送饭?”苏子籍又问。
“苏大人放心,总督大人也让两个姐妹去服侍岑先生。”最美的侍女笑着。
苏子籍点了下头,让她们退下了。
“看来事情差不多确定了。”这样想着的苏子籍,反冷静了,只安心在船舱内找了本书,随意翻看着。
过了一会,果有饭送到,苏子籍只品尝了一下,就知道,给他做饭的人,必然是名厨,这味道在大酒楼都不一定能吃得到。
等用过了早膳,又过了一会,张睢来拜访:“苏大人,之前服务,可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
说着,还暗暗看着苏子籍:“有什么需要,苏大人您只管说就是,下官一定尽力办到。”
这恭敬,已远远超过了一个八品官对非上司六品官的态度。
这时岑如柏也过来找苏子籍,恰听到了这番话,就不出声,看着苏子籍笑着:“张大人,船舱条件甚好,服侍也很精心,没有不满意的地方。”
“大人面前,岂敢这样称呼?”张睢却暗暗悔恨,昨夜在宴上,他就觉得不对了,官员对等级和态度非常敏感,无论是赵总督,还是罗裴,都是正三品大员。
就算苏子籍是宰相之子,也不必这样暗带逢迎的态度。
更别说,这船舱本是总督的船舱,却特意让给了眼前的这人——这苏子籍到底是谁?
他竟然不敢细想,后来凭着关系,与总督的人问了关系,总督口风没有那样紧,才得了一个几乎炸了他的心的消息。
一夜没有睡着,一早过来就问候,可惜的是苏子籍神色淡淡。
“难怪,当日本可以同舟共济,自己却吓的先逃了,这就失了分。”张睢一想到当日的事,就恨不得抽自己一个耳光。
不说张睢,就连岑如柏也惊了,等苏子籍将这官打发走了,岑如柏就神情复杂:“公子,这人是总督派来?对我们,是不是有点过于客气了?”
他也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人,当初跟着林玉清时,接触到的京城圈子的衙内也不少,像这种八品官员,对衙内恭敬归恭敬,也没到这种程度。
再说了,这个官员代表着的可是堂堂钦差,罗裴让这样一个人过来,就不怕丢脸吗?
想到上船时的情形,岑如柏迟疑:“还有,也许我看错了,我总觉得,罗钦差和赵总督,对公子您的态度不对,看您的眼神也不对。”
苏子籍点首,岑如柏在这方面还挺敏锐。
“我也觉得这里面有事,这样,你回头请这个张睢喝酒,问问情况。”
岑如柏却觉得这样的人虽看着过于恭敬谄媚了,却未必能问出什么来。
他这样想,也是这样对苏子籍说。
苏子籍却一摆手:“不要紧,你只管请他喝酒就是,他不过是个八品官,会说的。”
连着升级,文心雕龙已能撼动八品官的心神了。
这和八品有什么关系?
岑如柏自恃聪明,此刻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理解出了问题,竟然听不懂公子说的话了。
就算张睢只是八品官,但背后既站着钦差大人,他也不能逼供啊!
可看着公子没打算解释,岑如柏只能压下心中不解:“那成,我中午就请他喝酒。”
中午时,岑如柏邀请张睢来喝酒,说来奇怪,一张口,张睢就立刻答应了,并且对对岑如柏这苏子籍的门客态度也很热情。
“我家公子,到顺安府,不过三月,虽说建了坝,但堤坝也被人炸过,突然召回,心里不安啊!”岑如柏给张睢上了一杯酒,见张睢酒意上涌,就试探询问了一下。
张睢只是微醉,却油然产生亲切之意,听到询问,感受到了岑如柏的不安,先是诧异,又是暗笑,原来这人也不知底细。
“你跟着你家公子不远?也是幸运的,这事你是多心了,别的不说,我家钦差本有巡查水利之权,都十分欣赏苏大人,也能看出堤坝炸过这事,并没有问题,毕竟不是你家公子的责任。”
“而且你家公子简在帝心,前途不可限量,你担心什么?”
张睢拿起了酒壶,也给岑如柏倒了一杯,又给自己倒满了,咕一声喝光了,血色更是上涌。
“我跟你说个我听来的事,你可不要往外说。”
张睢见岑如柏点头,就继续说:“不仅仅是钦差,就连总督调查过了,你猜怎么着?顺安府炸堤的那群人,其实和蜀王有关……嗝!”
“哎呀,当然了,这事跟你问的其实没太大关系,但你想想,被炸了堤坝,有了水灾,还能立刻回京,且似乎是好事而不是坏事,你家公子,怕是头一个!”
“这还不能说明你家公子简在帝心?嗝!所以,我家大人佩服你家公子这样年轻有为的臣子,想好好照顾一番,也再正常不过了!”
岑如柏听着,觉得自己没问炸堤的事,张睢突然插一嘴这个,这实在是诡异,但也没多说什么,而是又劝着张睢吃菜。
等吃完了,张睢告辞离开,岑如柏在原地坐了一会,从隔壁船舱过来的苏子籍就坐到了对面。
“公子,这事怕有蹊跷。”岑如柏将张睢说的话,以及说话时神情,都与苏子籍报告了,末了说:“公子,我觉得炸堤这事,并不是此人酒后吐真言,更是故意这样告诉我。”
苏子籍点首:“的确过于顺利了。”
苏子籍在隔壁用了文心雕龙,因张睢只是八品小官,这文心雕龙对这人使用,是可行。
但即便如此,苏子籍也能觉得过程太顺利,是这官存心讨好?
难道现在信息,连八品官都能听见?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喊声,打断了苏子籍的思绪。
“蟠龙湖到了?”听到内容,苏子籍微微失神。
因官船行得极快,两地走水路其实距离也不算远,所以不到一天时间就到了,这并不奇怪。
苏子籍离开双叶府已经许久了,突然在这种情况下意外返乡,让他心情有些复杂,出了船舱,只一看,就看见波光粼粼,广袤的湖面绵绵延伸到天穹,果然蟠龙湖到了。
蟠龙湖·码头
苏子籍听到喊声出来,此时碧空不染水阔天宽,万顷波涛拍岸,岑如柏指着湖畔码头说:“公子,您瞧,是双叶府的官员士绅来迎接了!”
“唔,的确,正中五品官服应该就是知府,左侧是同知(郡丞)……”
苏子籍一一分辨,见一群官员焦急等待,翘首以盼,大舰离岸愈来愈近。
知府就起身吩咐,鼓乐声大起,待到艄公靠岸,下锚,搭板桥,罗裴正正衣冠下岸,又见窜起几道光,轰隆声骤起,正是迎接钦差所放的礼炮。
蟠龙湖附近虽不算繁华地段,但许多人听闻钦差要来给龙宫里的龙女传旨,这种事最是容易让百姓感到好奇了,当初血祭官员都能引来不少人围观,何况是现在?
也因此除了官员、乡绅以及一些有功名的读书人是在知府要求下一起到了,更有着许多百姓在更远的地方聚集着,朝着湖里大船指指点点。
“那是宣旨的高台?”
看到湖畔建起了一座起码五米高二十几平米大小的高台,有官兵围着,禁止闲杂人等靠近,岑如柏一看,就猜到了这是做什么了。
苏子籍也看了一眼,发现上面已摆好了桌案,方面有香炉,有鸡鸭猪以及瓜果等供品。
毕竟像这种给龙宫宣旨,只要不是故意轻视,或时间太紧迫,肯定都是要先有一番祭祀,再宣读圣旨。
罗裴上次来到蟠龙湖畔就进行过一次祭祀,现在又一次来到这里,望着还算平静的湖面,他的心情也有些复杂。
“上次来时,因对黄良平一事,邱昌等几人与我离心,后来更畏惧我将罪臣血祭,现在已转投了别人门下,但我自己却不能后悔。”
对朝中有些人嘲讽他是酷吏的事,罗裴不是不知道,但再给一次重来机会,罗裴依旧会这样做。
这样想着,目光落在从后一艘船上下来的苏子籍,忍不住又暗叹一声:“倒是这苏子籍,谁能想得到,竟是在短短时间内,就得了圣心,要是京里一些人暗里流传的事是真,此子远在我之上。”
“天璜贵胄,君臣分野如此。”
话说这仅仅是一瞬间的思考,岸上诸人早有培训,炮一响,乐声顿止,知府率领官员一齐跪下,深深叩下头去:“臣等恭请圣安!”
“圣躬安!”罗裴代天受礼,从容受了一礼,淡淡说着,已上了岸,后面的随员也跟着上来。
“见过总督大人!”诸官又给总督见礼。
苏子籍排在第三,虽仅仅是六品却是朝廷观察使,亦算半个钦差,就连知府,也要先向苏子籍行礼。
“见过钦差。”几个身低品文官袍的中年人,这时从人群中出来,向苏子籍见礼,苏子籍一眼就认出了是谁,忙扶住了。
“你们都是教导我的老师,岂敢岂敢。”不仅是扶住了,还反过来朝他们见礼,一旁人看了,有不少都是暗暗点头。
天地君亲师,苏子籍虽不到二十岁就已前途远大,可不骄不躁,对府学时学官这样客气,哪怕是做样子,也很不错了。
这几个学官见苏子籍态度,心情也果更好了,起码有着这一段渊源情谊,大家都是与有荣焉。
苏子籍与当地官员交流着,在这些官吏后面,排在人群里的乡绅,几张熟面孔也正感慨万千望着众星捧月着的苏子籍。
今日穿着一身宝蓝色儒生袍的张胜,眼巴巴看着,却知道以他们的身份,在此时根本就没有资格凑过去。
别看他们都是秀才,甚至还有方文韶这举人,可在此时此刻的欢迎队伍里,实在是排不上号。
一个乡绅此时忍不住低声与同伴感慨:“这科举一路,能走到最后,实在是不亚于一步登天。你看看,那正与知府大人说话的少年,看上去还不到二十岁,却已是朝廷的钦差,听说是什么……哦,朝廷观察使?”
“你不认识他?”
同伴看他一眼:“那可是咱们这里走出去的才子,刚刚考取了状元没多久,就得到了陛下信任,被派出来做钦差,你看他身上穿的官服,怕是除了钦差的身份,还有六品官职。”
“钦差是临时,官品可是实在。”
“说到底,这样年轻就中了状元,到底不一样。听闻过去只是家境贫寒的学子,走到现在改换门庭,我有子能如此,死也瞑目了。”
“不到二十岁的六品官,啧啧!”之前乡绅亦是咋舌:“这样的成绩,怕是我们这一省,几年内都难再出一个,你的儿子,呸,晚上作梦有!”
方文韶跟方惜,恰就在这乡绅附近站着,将二人低声交谈听个正着,两人都是神色复杂,方文韶更是感慨。
他这样的年纪,还只是个举人,也不打算继续往上考,只盼着儿子方惜能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将来考取进士,来弥补他屡屡落第的遗憾。
众人纷纷议论着,同样挤在乡绅之中一个道人,在看了一眼,听着有人感慨,以后苏子籍怕起码能官居四品,创下家业,就直接开口说:“何止是富贵?此人却是有公侯之相。”
虽大家都在艳羡议论,但道人话一出口,还是让不少人露出了忍俊不禁神情。
公侯之相?
这岂不是说着苏子籍,以后能封公封侯?
刚建国时的功臣被封公侯不假,可现在是太平年间,哪有功劳可让一个文臣去立的?
不立不世之功,文臣能封公封侯?
非军功不爵,就算是宰相,对社稷有功,也仅仅是封伯,并且这是流爵而不是世爵,仅仅一代罢了。
封公封侯,断无可能。
听到道人话的人,大部分心里吐槽,不过这时多半只是投以一下嘲笑,有人觉得道人在故意拍马屁,心里这样想着,就打算开口调笑。
方文韶却先一步开口了。
“观主……”
“方先生,贫道早已卸去观主一职,现在不过是一游方道人罢了。”说话的道人不是别人,正曾是桐山观观主的惠道真人。
听他这样说,方文韶从善如流,立刻改口:“没想到道长您竟也到了这里,听闻道长懂面相,所言必是不虚。”
想到当年他儿子方惜出事时,就曾因靠近苏子籍而快速好转,那时他就知道,这苏子籍必然会是个贵人,将来必然前途远大。
这也是他听了惠道的话,心中多半相信的原因。
他也有点好奇,诚恳问:“就是不知,是几时公侯,是三十年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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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文韶已是往少了说了,现在苏子籍不到二十岁,三十年后也才五十岁不到,能在四十多岁就封公侯的文臣,都必是留名青史的显赫人物。
远处苏子籍与人交谈,又面朝着这方了,惠道望去,眼眸中异光一闪而过。
在他的视线里,官员有一个算一个,皆身上有着官气,不过有多有少,有浓有淡而已。
苏子籍的面相,较上一次见面时竟变化更大,当初见过,只觉得此子在科举上能得些成绩,可现在看,耳耸势兼长,眉清口四方,颧骨饱满,高耸明亮,尤其是眼睛,远远看着,就极有神,这可是极贵之相。
更不用说,苏子籍现在突然拥有的贵气,已浓得连两个三品大员都压不住,这气势简直锐不可挡。
更有一团淡淡的青气在孕育,虽若有若无,但侯命怕还局限不住。
惠道叹着:“何须三十年,三月就可封公封侯。”
刚才他说话时,周围人还能忍住笑,但这话一出,周围人立刻哄笑了。
“这就算拍马屁,也拍得忒过分了吧?三个月就可公侯,开什么玩笑!现在这苏子籍前途远大,可也只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六品官,公侯可是顶级勋贵,做梦都不可能做到这么荒诞的内容。”
就连方文韶,听到这话,也面上一阵尴尬,他张了张嘴,到底没脸再开口帮着惠道说话。
“难道道长竟是糊涂了?我虽十分看好苏贤侄,可这三个月封公侯还是未免太过了。”
方惜跟余律等人,对视一眼,亦摇了摇头。
“哎,也不知道什么时才能跟苏子籍说上话。”
因不把惠道的话当真,这几个年轻人很快就再次将注意放在了远处,看着苏子籍与官员说话,他们这样身份根本就没资格在此时往前凑,心里叹着,希望能尽快找到机会。
不说别的,就说苏子籍托人送回来笔记,就让他们受益匪浅,他们早就希望着跟苏子籍道谢了。
才想着,就看到有人走到了钦差罗裴跟前,恭敬说:“钦差,吉时到了。”
“肃静!”随罗裴点头,立刻就有人喊声,让现场安静了下来。
罗裴一脸端容,双手捧着圣旨,上了不远处的高台。
按照祭祀的程序上香,以及供了东西,才将圣旨当众展开,朝着蟠龙湖的方向站立。
再次在这个地方宣旨,罗裴心里很感慨,收敛了心神,垂眸,面无表情的宣读起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蟠龙湖龙女,福国佑民,灵显素著,每遇雨泽愆期,祈祷必应,实能膏润田畴,顺成年谷,为万姓之所仰赖,今应加封号,以示尊崇,著加封昭灵顺济龙君,并依新号,官建祠宇,秩在祀典,春秋致祭,钦此!”
随着宣读,苏子籍听到一道龙吟传来,隐隐能看见一条龙对着点了点头,随后圣旨上就窜出一道黄光,一下子扑入了蟠龙湖中。
奇怪的是,这光一入水,苏子籍就感脑袋一晕,“嗡”的一声,下一刻,眼前一花,一放眼,就看见大殿。
大殿巍然,相对昏暗,但周围点着许多明灯,每隔几步有一个,灯罩放着暗光,再仔细一看,站着是贝女,再往下台阶下,坐着一些妖怪,都面带笑容,身前有着矮桌,上面摆放吃食酒水。
而“自己”也一脸小严肃,坐在大殿上首,只是太矮,脚都碰不到地。
“自己又在幼龙的身体里了?”
试着与幼龙沟通,呼唤几声,发现她并无反应,又试着抬了抬手,这一次,苏子籍同样无法控制这身体了。
“看来这次只能用龙女的眼睛去看,无法干涉,也不知道,这次又过来,是否是因着传旨的事。”
“现在应该是龙女正宴请宾客,这是在庆祝龙女化龙成功?”
才这样猜测,外面急匆匆进来一个小妖,一进来就跪倒,向上禀报:“姬君,龙宫外有一群狐狸,自称来自青丘,要拜见您。”
“姬君,青丘狐族不久前就递过拜帖,您那时说可以让它们入湖……”见幼龙表情呆呆,一时没有说话,贝女不得不低声提醒。
幼龙这才懒洋洋打个哈欠,嗯了一声:“我记得。”
对下面跪着的小妖说:“请它们入殿吧。”
“是。”
片刻,苏子籍就借着幼龙的眼,看到二十几个相貌出色的“人”,从外面鱼贯而入。
“嗯?还有个熟人?”
其中有一个少女,梳着飞仙髻,极是清丽,看的有点眼熟,仔细一想,苏子籍就记得,这是曾在老家县城遇到的给自己指点过迷津的神秘少女,而在棋赛时,也曾经再遇过,她是狐狸,苏子籍此时竟然毫不意外。
胡夕颜与大狐狸跟族人一起进入龙宫,才一进大殿,就感觉到一股视线落在了自己身上,抬头去看,发现上面坐着的小小龙君并没有盯着自己看。
“也许只目光扫过我了吧。”胡夕颜暗想,手在袖子里捏一捏半片紫檀木钿,仔细一扫,心里暗叹。
“堂堂姬君,现在殿上的妖,竟然都是歪枣裂瓜,连个大妖也没有。”
“这还罢了,个个没有礼法,行为放肆粗鲁,妖廷竟然没落到这地步了。”
胡夕颜才细想着,就听着有人说话。
“青丘狐族,庆贺龙君化龙成功!这是我族献上的贺礼,还请龙君笑纳。”狐族族长这时朝着上首龙女一礼说。
狐族也都跟着行礼,动作整齐划一,加上颜值出色,煞是好看。
幼龙或年纪小,看到她们,跟看到前面过来的几个长相奇怪妖怪并无不同,只在上首位置再打个哈欠:“可。”
贝女见状下去,亲手从青丘这一代丘主手里,接过了这群狐狸奉上的礼物。
看着是卷起来的一幅画或字,贝女捧着回到幼龙身侧,直接展开给龙女看,这一打开,贝女先微微一怔:“这是……”
下面的青丘主恭敬说:“这图是龙神祈雨图,乃祖上传下来,原本不是这样,不知道为什么,就突然变了个样子。”
“或就是上天给予姬君化龙的吉兆。”
贝女看着上面山川、湖泊河流,以及人,不由变色。
这描绘的,似乎就有幼龙?可明明是魏朝背景……
幼龙在图展开,就被图上的内容吸引了注意,此时指着里面一个人:“这是师父。”
师父?
青丘狐狸面面相觑,并不知道幼龙提到的师父是谁,顿时留了心思。
而贝女却清楚,朝着幼龙所指一看,还真是画了苏子籍上面,难道之前化龙,苏子籍以及部分外面闯入者,都进入到了这幅图里?
幼龙看了会,再看向下面站着狐狸,神情就柔和了一些,她微微点头,满意说:“这礼物甚好,我很喜欢。”
才说着,大殿一阵天摇地动。
“怎么回事?”
“莫非是逆贼又来攻击了?”
在场的妖怪,有许多都面露愤怒,显然觉得龙宫震动,与之前想要抢夺龙君权柄的妖怪有关。
但很快就有声音从湖上面传来:“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是宣旨声!
幼龙直接化作一道白光,顷刻就到了殿外,抬头看向上空,苏子籍借她的眼,看到了淡金色的天穹在波动,并且有光晕在慢慢加深。
从上面传来的声音,此时一字一顿,感觉很慢,苏子籍想到自己转视角前听罗裴的念诵,觉得大概是声音传递没有达成同步。
龙宫内的那处高台还在,只周围已都是废墟,到处都是幼龙渡雷劫时波及到的痕迹。
幼龙一步步走上了高台,跟着她出来的妖怪,只有贝女和青丘主可以跟着往台阶上面走,站在重臣位置,小妖则站在更下面,以高台为中心,四方一一站开。
“总算还记得基本的礼法。”
见着随各自就位,有妖兵吹起号角,而这号声,就像是一种提醒,让高台之上的光晕渐渐趋于清晰,有外面祭祀画面出现,正是苏子籍之前看到,罗裴手捧圣旨,站在外面高台上,面朝蟠龙湖宣旨的画面。
“看来之前我的猜测没错,此时方是我进入龙宫的时间点。”苏子籍暗暗想着,它也透过来到高台并站稳的幼龙的眼,看到了龙宫高台下的场景。
小妖数量比他以往过来时少许多,想必是渡劫时众妖侵扰给龙宫带来了损失。
高台筑三层,总共九阶,立于附近重臣位置的大妖,让苏子籍的目光停顿时间稍微长些。
尤其是青丘主,站在那里,位置与他在不久前在隆安帝时见到一位青丘君一模一样,但时间流逝,现实中不仅人间朝廷改朝换代,便是这龙宫中,亦换了一拨,再没有熟面孔。
“……蟠龙湖龙女,福国佑民,灵显素著,每遇雨泽愆期,祈祷必应,实能膏润田畴,顺成年谷,为万姓之所仰赖,今应加封号,以示尊崇,著加封昭灵顺济龙君,并依新号,官建祠宇,秩在祀典,春秋致祭,钦此!”
高台之上的湖畔祭台上,罗裴语气严肃,随字字落下,一道黄光自淡金色的天穹上透出,在距离幼龙五六尺左右头顶停下,不断盘旋,并不落下。
苏子籍以幼龙的视角,看到了黄光的盘旋,略一思考,就顿时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了。
幼龙自然也懂,随朗读圣旨,声音响彻天空,一种压力早冲了下来,迫使高台上的幼龙跪下。
但幼龙与曾经成年龙君一样,在这种压力,竟也硬撑着不跪,而神色严肃,仅仅是躬身。
“又是朕躬!幼龙倒从传承记忆里,学到了一些东西。”苏子籍原本还担心幼龙受不住压力直接跪下了,此刻放心下来。
“天子面对上天时,除重大典礼,平时也并不行跪拜之礼,而是躬身。成年龙君对大魏皇帝亦是如此,这就体现了上下级之余,还有一定平等性。”
“郑朝皇帝给幼龙册封龙君,幼龙依葫芦画瓢的行礼,不算错。”
这样想着,在幼龙体内的苏子籍,就看到一只盘旋不落黄光,略一迟疑,直冲下来,幼龙并不躲闪,轰一下,就有一股力量入身,苏子籍在幼龙身体里,瞬间就感觉到了变化。
幼龙原本穿着是一身华服,虽漂亮,但其实更像妖族大妖喜好,而不是正统的服饰,尤其带着魏朝的风格。
而此刻,头顶明显一沉,多了一顶冕冠,丝线穿成五彩圆珠,个个都泛着宝石光芒,随微微摇晃,而叮叮当当,流光溢彩。
幼龙这时也似乎好奇,抬起双手,低头看了看,苏子籍跟着就看到身上衣服。
玄色衣裳,绘有龙、山、虫、火、宗彝五章纹,裳绣藻、粉米、黼、黻四章纹,共九章,这其实是王服。
“龙君位格等于龙王,册封成功,幼龙也接受,这就直接化成冕服了。”苏子籍暗暗想着。
幼龙再次抬头,只是看着,就能感觉到风云萦绕,伟力垂之,仿佛来自大地,又似来自天空,更似周围连绵水波所化,而这些不再是对幼龙的压力,反同有了灵智,欢呼着,朝着幼龙聚拢,在高台附近盘旋,又在臣服后,向着四周扩散。
一阵阵的天音在周围响起来。
声似是琴声,又似萧声,更像少女在齐声吟唱,一道彩虹在湖中,幼龙头顶出现,种种瑞相,似乎整个世界都在为幼龙的诞生而庆贺。
“这就是受到册封,与天相合的感应了。”
“幼龙没有化龙成功,那纵得到了旨意,化出冕服,瑞相怕不会这样多。”
“而成功化龙,那就是靠着自己成妖王,又有郑朝的册封锦上添花,有此瑞相,实在再正常不过。”
苏子籍仔细体会着,突然之间一恍惚,就见一条小白龙,一股淡金色的小龙涌入,就要从钻入它的身体。
幼龙一声龙吟,淡金色的小龙震开,大半顿时崩开,化成了淡金气,在外附上了鳞片,顿时白鳞化成金色,又化成了白色,反复几次,变成了赤鳞。
余下的更威严的淡金色的小龙还不放弃,就欲钻入里面。
“咦?”
还没有来得及处理,附在了小白龙身上的一条若有若无的影子,突然之间一吸,顿时这股淡金色的小龙被吸入,淡金色的小龙先是一惊,突然之间,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发出了愤怒的龙吟。
说来也奇怪,淡金色小龙的龙吟明明听不出具体意思,但苏子籍却有一种“前魏天命已尽,乱臣贼子安敢放肆”的感觉。
还没有来得及反应,突然之间,影子也散发出一股同样的波动,淡金色小龙就有着迟疑迷惑,就被影子一吞,转眼消失。
“……”苏子籍不明所以,怔了一会才反应过来。
“郑朝册封晚了一步,只是锦上添花,想让龙君俯首称臣,不亚让一个已有了称王的实力,更被上天认可的王者对自己称臣。”
“就和林国一样,纵然称臣了,也不过是名义低头,这事,还是一步晚,步步晚了。”
“至于自己,似乎与幼龙又命运相连,福祸共享,同时得到了好处。”
“恭贺龙君!”这时,青丘主和下面的妖怪,都恭敬拜下。
幼龙看去,淡淡说着:“平身。”
下面妖怪起身,青丘主却微微有些失神。
不知道是不是被龙君震撼到的原因,刚才似乎听到两个声音同时说了平身?
苏子籍才开口说完,“轰”一下,被弹出幼龙的身体。
在脱离的刹那,看到龙宫以高台为中心,波光正在扩大,瞬间弥漫全湖,并且朝着蟠龙河延伸而去。
“公子?”
苏子籍醒来时,发现自己正靠坐在一块石上,旁扶着正是岑如柏。一圈亲兵,在附近卫护着,使他坐着的地点与人群隔离开了,比较清静。
“我没事。”苏子籍说着。
岑如柏顿时松了口气:“公子,您刚才脸色不好,我就扶着您过来坐坐,幸您立刻就恢复了,不然,我可就要去叫大夫了。”
“现在是什么情况?”发现自己坐着休息的地点,附近不少官员都在三五成群的议论着,苏子籍随口问。
岑如柏见他脸色如常,看起来的确是没事了,这才说:“宣旨已完,在您脸色不好时,恰湖面上出现了异相,煞是壮观,大人都在议论这件事。”
“原来如此。”这倒与他被弹出时看到的一幕重合,原本以为只有自己看到了,没想到,异相连湖畔普通人也都看到了。
“这异相,应是代表着龙宫接受了祭祀与册封吧。”
就在这时,他耳朵动了下,听到有一道声音,像从远处传来,落入了耳朵:“这是龙女真正掌控蟠龙湖的象征,不久,支流也会被纳入龙女支配范围,前朝的影响,就此就彻底抵消了。”
“你听到了什么没有?”苏子籍立刻问岑如柏。
岑如柏眨了眨眼:“您指的是什么?”
这附近到处都是人声,都在说话。
就是没听到,那道声音,是专门传音给自己?
苏子籍立刻起身,朝着声音来源的方向看去,结果看到一个身着道袍的道人,正站在大约隔着十几个人,朝着微笑点头。
桐山观观主惠道?
苏子籍认出了此人,顿时微微蹙眉。
惠道虽然相貌普通,但那双眸子以及当日的符咒治疗之法,给当时的苏子籍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直到现在,苏子籍都还记得此人。
他没记错的话,在那次见面不久,他就听说这位惠道真人辞去桐山观观主的职位,带着道童游方去了?
怎么在此刻出现在了蟠龙湖?
“难道那番话,是惠道故意说给我听?这个惠道,究竟有什么目的?”苏子籍顿时提高了警惕。
惠道这时忽然朝着更远的地点看去,苏子籍正盯着惠道,见惠道朝更远方向看去,就也跟着望了一眼。
“惠道在看什么?”苏子籍反正什么也没看出来。
接着,苏子籍就感觉到了一股带敌意的目光,蹙眉又扫看,但那聚集着百姓,人太多,并不能看出敌意的来源。
“大魏法统断绝了。”
惠道跟苏子籍都望过一眼的方向,人群隐蔽处,一身儒袍看起来并不扎眼的一个青年,刚刚收回望向苏子籍的目光,转而又看向湖面,轻声感慨。
此人正是曹易颜。
因不久前争夺龙君权柄失败,不仅彻底失去资格,且本身的气运也被龙女反过来掠夺不少,到现在,曹易颜也没有缓过来,面色有点憔悴,俊朗面容上透着一种并不算健康的灰败。
这也折损了他的气质跟魅力,往常只是一袭半旧青衫,都可能引起路人注意,可现在,他站在这里,偶尔有人路过看一眼,也很快就移开目光。
这就是元气大伤后的体现,面相上都透出了一种沉沉。
“我这一次,倒偷鸡不成损了米,实在是愧对先祖了。”
“只可惜龙女命不该绝,竟能绝处逢生。”
“龙宫的大魏法统断绝在我之手,难道真时不待我?”
虽不会看相,看过去苏子籍今日也有点身体不适,但就算是普通人看去,也能看出,苏子籍那种如日东升的朝气。
曹易颜才感慨,目光一动,收敛了神色,就见一人匆匆走过来,这是个中年人,原本是个道人,但因是从应国赶来,为了不引起别人注意,一来到曹易颜身侧,就做平常衣着,只是喜穿深色宽袖的衣裳,隐隐有一种隐士之风。
这时一躬身,将一封信递到曹易颜手里:“公子,这是京城给您送的信。”
“送信的人呢?”
曹易颜看了一眼标记,立刻明白这是哪方送来信笺,必是齐王一方无疑。
中年人回答:“才递了信,就走了。”
还真是嚣张,这姿态,哪里像是送信给他,分明是传达命令,因他没资格拒绝,所以人家根本就不等他的回复。
齐王是这样的态度,并没有出乎曹易颜的预料,其实以前齐王就吩咐过曹易颜,但这是隔了几层,现在却是直接了,更是带着鲜明的君臣姿态。
曹易颜打算直接投奔齐王,其实也算准了不一定就能立刻让齐王接纳,而且他本身也有自己的计划,仅仅是想借用齐王的势力,并且关键时插齐王一刀。
反正自己是大魏血裔,无论怎么样反插,都是名正言顺,不会有什么三家姓奴的说法。
只会说自己善于谋略。
只是此一时彼一时,不久前曹易颜打算假意投靠齐王时,手里握有的底牌颇多,完全可以游刃有余的应对各种情况。
可现在,龙宫处,大魏法统断绝,已无法再插手,他已没了再利用化龙得到力量的可能,元气大伤的他,难得犹豫起来。
“要是自己投靠过去,给齐王反控制住,偷鸡不成蚀把米,这就可笑了。”
曹易颜慢慢地拆开这封信,果然上面的内容,让他越发蹙起了眉。
“让我对付苏子籍?这是欺我不知道苏子籍的身份?齐王其心可诛,看来就算虚晃一招,也是不行了。”
他不动声色地对苏子籍站着的方向又看了看,将信递给中年人,等他也看完了,才问:“窦奉铭,你觉得苏子籍如何?之前和你说过,这人可能是太子之子,现在尚未认族归宗,可不可以杀之?”
中年人窦奉铭本有惊色,听到曹易颜询问,立刻神色凝重劝:“太……公子,万万不可!”
窦奉铭之前就匆忙中见过苏子籍一面,因是擦肩而过,苏子籍并没有察觉到当时的打量,而一次擦肩而过,给这中年人带来的震慑不小。
现在,朝着苏子籍所站又看了一眼,更觉得心惊。
他劝着:“公子,这人我曾匆忙中见过一面,当时就觉得心惊,此人是郑朝太子之子不假,现在再看,没有入谱就有公侯之相。”
“现在公子您受了损,好在还没有动摇根本,但如果和他冲突……”
后面的话,这个中年人没有继续往下说,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在这种元气大伤情况下,非要去对付苏子籍,与其发生冲突,苏子籍又有着郑朝这个如日东升的王朝作后盾,作前朝皇室后裔的曹易颜,能得到什么好果子?不亚拿鸡蛋去碰石头!
曹易颜顿时沉默了。
他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但齐王差人送信过来,让他对付苏子籍,若他什么动作都不做,不仅投靠齐王想要借势来暗中发展的计划就要宣布失败,而且,齐王必然还会生出恼意,在现在的这情况下,再多出一个强横敌人,可不是曹易颜希望看到。
“嗯?”
眼前的这来自应国的中年人窦奉铭,突然看向湖面,似是看到什么。
湖面
一道小小的漩涡出现,在普通人眼里,这只是普通漩涡,但在有修为能看透幻术的道人眼里,是一群容貌出众的“人”从湖里冒了出来。
这群“人”很快漂到了岸上,守着湖畔官兵,无一人能看到它们,这些“人”也十分从容从中间缝隙走过,朝更远而去。
“这里人气很浓,官员很多,并不适合久留,别停下。”青丘主一上来,就吩咐了下去。
狐狸纷纷应了,朝着远离人群的而去。
路上,胡夕颜跟大狐狸被狐群问了一些苏子籍的事,因她们是匆匆回来,还没有来得及说清楚,此刻就不得不解惑了。
青丘主也问:“你们在苏子籍身侧待了一段时间,觉得是不是他?”
这是询问预言中的人了。
大狐狸的人形,看上去其实和胡夕颜相似,穿着一身襦裙,她犹豫了一下。
“外人不知,我们知道,青囊诗的作者,实是奚居夜。”
“奚居夜并称中魏五子,两度被举,均称疾不赴,终年六十七岁,魏永熙帝曾赐谥,可谓白身之极。”
“传闻在伊水悟道,作青囊诗七诗,前五首都已应验。”
大家都是点首,前五首是大魏由盛而衰,以至灭亡,第五首就是预言郑太祖得国,第六首却满是不祥,预测郑二世而亡。
“其实第七首才是关键,我们连诗文都没有见过,但据说和魏世祖有关,有人疑心是魏世祖再来。”
“苏子籍的确有一些不同寻常,不过,是不是,还要再观察一下才成。”
胡夕颜看了大狐狸一眼,知道大狐狸这样说,一方面是真难确定,一方面也是垂涎跟着苏子籍的种种好处,不愿意就这样放手,换别的狐狸来。
而且,苏子籍是青丘狐要找的人,告之这事没什么,青丘必鼎力相护。
不是青丘找的贵人,一旦泄露这个帝流浆圣橄榄的秘密,对苏子籍来说,必是灭顶之灾。
因一个秘密一旦告诉的人多了,就不再是秘密了,迟早也会被别的妖怪知道。
到时苏子籍会是什么下场?
胡夕颜也有些不去想,见大狐狸没提,她摸了摸半片紫檀木钿,也就不语,在青丘主跟狐族看过来,她点了下头:“苏子籍有很大可能就是我们要找的人,但是不是,还要再观察下,毕竟此事太过重要,认错了人,带给青丘的,可是倾覆之祸。”
青丘主点了下头:“你们说的也在理,准你们回去继续留在苏子籍身侧,一旦确定了身份,立刻报回。”
“是,丘主!”大小狐狸立刻应着。
曹易颜见中年人窦奉铭朝着湖面看了一会,收回目光,就说:“刚刚从湖里上来一群青丘的狐狸。”
说着,就冷笑一声:“狐狸也不是好狐狸,龙君归位,真是有心,为什么不立刻臣服?仅仅送个礼,不称臣,这算什么?”
曹易颜见他说的这样肯定,仿佛听到看到,就问:“他们可说了什么?”
“离得太远,没有听到它们在说什么。”中年人自得一笑:“不过,臣本是大魏钦天监之人,领冬官令(正六品),自有渠道,能得知青丘狐送礼的事。”
曹易颜点了下头,没再追问。
窦奉铭却眼睛一转,说:“公子,既齐王让人送信过来,就总要给齐王一个交代才成,如果用这些狐狸交代,倒是个办法。”
“苏子籍身侧就有着狐狸,这些狐狸又是亲近龙君的青丘狐,拿它们开刀,也是能说得过去。”
“拿青丘狐开刀?它们可是与魏世祖有渊源,当年由龙廷册封青丘君,朝廷也给予承认。”曹易颜不由侧目看着。
“就是这样,我才提议拿青丘狐开刀,传闻魏世祖曾赐它贵宝,虽不知道何物,但说不定有利大魏复兴。”
“而且青丘狐也是愚蠢,要是立刻对龙君称臣,还可得其庇护,现在却孤身在外,与朝廷和龙宫都不靠——既是这样,受大魏恩泽数百年,现在却是拿命来还的时候了。”
蟠龙湖·思云楼
夜幕下,距离蟠龙湖二里左右一处酒楼,几乎座无虚席,灯火分明,吹拉弹唱之声更从楼里房间不断传出,靡靡之音,勾得路人徘徊,不肯直接离去。
二楼已经一律镶板铺地,扇柱雕着仙人故事,乡绅和读书人谈笑风生,这雅间里的几个人,却大多面带憾色。
给父亲满了一杯酒的方惜,就摇头:“可惜,原本还以为,至少能跟苏贤弟见上一面,说上几句话,结果却只能遥遥看上一眼,哎!”
余律也有些懊恼,忙安慰:“表兄不必叹气,四楼是钦差和总督之宴,陪同都是知府同知。”
“三楼是官身。”
“我们能在二楼,已是占了光。”
“官场自有体制,苏贤弟也身不由己,等来年你考取了举人,再赴京参加会试时,何愁见不到?”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考取举人艰难,哪有这么容易就考上?
跟他们同桌坐着的一个杜举人,与方文韶新认识,也算年轻有为,不到三十岁就考取了举人,此时听到余律的话,忍不住看了余律一眼。
余律是劝说的人,就已自信了,被劝着的人方惜,竟也同样有着自信,点头:“表弟说的是,为了能与你们一道赴京,我也要越发努力才成,到时我们几个一起考取了举人,去京城里找苏贤弟吃大户去!”
方文韶这个当爹,轻轻咳嗽了一声,示意自己儿子注意一点。
余律比方惜领悟得快,顿时就转移了话题,说:“听说,钦差船夜里就要拔船去京,也不知是真是假。”
张胜接话:“应该是真,不然,何至这么着急?”
“照这么看,咱这次还真是与苏贤弟没有一个见面说话机会了。”
这话一出,本喝着不怎么美的酒,越发显得没滋味了。
要不是为了跟苏子籍见面说话,他们还真不喜欢这场合。
莫看他们待着二楼也还算热闹,但在二楼,都差不多一个圈子里的人,有官身的也就是不入流。
官员都在三楼喝酒吃饭,头顶传来的说笑声跟丝竹声并不清晰,只隐隐可闻。
但这种界限分明,让方惜越发觉得,有没有官身,能不能中了进士,真的是将人隔离在了两个世界。
哪怕举人,其实也被隔离在中下,在进士出身官员眼里,并没有多少分量。
“不入进士,尽是学生。”张胜也忍不住感慨,说的是秀才举人,见官其实都自称“学生”。
余律白了一眼:“就算是秀才举人,其实与七品鸿沟极大,就是看在同是明教的份上,才许称学生,给予照顾,别人想称学生都称不上。”
杜举人听了颌首,本来有点看不惯,现在才觉得是人话。
张胜也就一笑:“我知道,只是就算以后能赴京再见,大家总有相聚之时,但今晚怕是没有这个机会了。”
大家听了,正沉默着,就听见有人在门口说:“当然有这机会!”
不仅余律被这句回答给吓了一跳,方惜等人也都朝雅间门口看去。
本来就敞开的雅间门口,一个身青衫看起来是个举人的年轻人正进来,修眉凤目,令人见之忘俗。
这不速之客,不是脱去官服的苏子籍是谁?
“苏大人!”与方文韶相邻坐着的杜举人,本只是酒楼安排不过来,又因与方文韶结交,才跟着坐在这雅间吃酒,他真没想到,还有这样机会,能与半个钦差苏子籍认识。
见苏子籍走进来,他慌忙起身就要行礼。
苏子籍这时已走过去,将伸手扶住了:“兄台何必多礼?我现在脱了官服,就是读书人,不必多礼。”
又问:“不知道兄台怎么称呼?”
杜举人见苏子籍和气,并无傲慢,心中叹服,忙拱手:“在下杜成,字叔达,乃双叶府人士,很荣幸能与苏大人见面,百闻不如一见,苏大人气质出众,真是芝兰玉树一样的人。”
见自己说了,杜举人仍有些紧张,苏子籍也就一笑。
好在方文韶这时请着入座,又开口:“贤侄,听说钦差船当晚就要拔船回京,这事可真?”
“确有此事。”苏子籍坐下了:“京城催的急,要求速速回京,我等身是臣子,当然不能抗命。”
“船会沿河北去,抵达省城放下总督一行,然后直回京城,半途除了补给,一概不停,夜中都行。”
“我也本想借着这机会与你们畅谈一番,但京里事急,只能在这里与你们一起喝几杯酒,来庆贺一番了。”
说着,就向张胜说:“听说你中了秀才,这可是件好事。”
张胜亦感慨:“谁说不是?我爹我娘,从我中了秀才那天起,到现在都每天乐呵呵,与我说,这辈子算是心满意足了。”
想想当初,看书都能看得打哈欠,多亏苏子籍用“听书”来学习,才打了些基础,慢慢进步。
不是有“听书”时基础,就算是苏子籍将总结笔记托人送来,以原本张胜学习基础,也未必能看进去。
可以说,从基础到考取了童生跟秀才,张胜的种种转变,都与苏子籍脱不开关系。
张胜随即又说着:“我现在既中了秀才,来年也要考举人,然后上京,到时你可要尽一尽地主之谊才成。”
“这是自然!”苏子籍虽知就算有了自己笔记,怕三五年内也难中举,但这时只是笑:“你们到时来了,连住宿都不必烦心,直接住进我家就是。”
“虽有客栈,但独住在外面,不如一起住在我家来得舒服,还可随时探讨学问。”
这回,不光是张胜,余律跟方惜也都答应了。
杜成因与他们不熟,只能艳羡看着、听着,不敢插嘴。
喝过了几杯酒后,张胜忍不住说:“对了子籍,你的诗才,都已从京城,传回到了省,我跟余兄、方兄可是没少听人夸赞你的诗做的好,好不容易我们这次相聚了,你可不能只喝酒,还要做诗一首才成!”
方惜也是个喜欢凑热闹的,听了,立刻笑:“正是这道理!子籍,你不能做出让我们满意的诗来,我们可不依!”
苏子籍也痛快:“出题就是,你们不满意,我就自罚三杯。”
“那……就以今日我们难得一聚,来作一首诗,如何?”张胜说。
苏子籍笑:“有何不可?”
这里没有笔墨纸砚,也就没打算写出来,喝了一杯酒,看了烛火:“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好!”张胜听了立刻叫好,几人纷纷点头。
杜成亲眼见到苏子籍作出一首诗,本佩服苏子籍才华,更倾慕不已。
因这首诗,原本颇热闹的雅间,越发热闹起来,几个人推杯换盏,喝到后面,都带上了醉意,苏子籍觉得酒气过浓,就推开窗户透透气。
一阵凉爽的秋风吹来,五分醉意,立刻醒了三分。
这里其实也能远远看到蟠龙湖一点影子,可惜不是观景最佳的四楼,在四楼,可以眺望得更远,看到更多秋夜美景。
秋高气爽时节,但凡不下雨,天空都晴朗,苏子籍看不到远处湖景,索性就抬头,望向天空。
这不看则已,一看,神色就呆住了。
“子籍,在观星?”余律见苏子籍背对着自己,抬头望天,一动不动,有点好奇,也上去一看。
这窗口很是宽敞,两人完全可以并排站,余律从苏子籍身后过来,这一看,也是一怔。
只见天穹上,星斗密布,有的闪烁,有的悬凝,有的晦暗,有的灼亮,但见正北面之中,一颗紫星光华炽烈,这本是正常。
只是一看,两人就眼一花,见靠的很近的空间,突腾冲起二颗星,射向紫星,光华耀眼生辉!
紫星受此一冲,竟然有些偏移,也有些黯淡。
“这……”苏子籍还罢了,余律顿时变色。
“这是怎么回事?”这时代的读书人,能考到秀才以上,基本都是博览群书,并不只是书呆子,基本的星辰,读书人都不认识,简直就能成为别人口里“无知”的例子。
可余律虽心中有猜测,又有些不敢去想这猜测。
倒方文韶,在这房间里的人中算是年长,喝酒喝得不少,也是醉意最浓一个,见苏子籍跟余律都望着窗外的天空,他走过来,朝着二人注视方向看去。
“这是帝星啊。”方文韶下意识说了一句,这句话才脱口而出,后知后觉,冷汗就突然冒了出来,顿时住口,不敢再往下说,也不敢往下想。
大郑继制,帝星有非比寻常意义,处于星空中心,群星绕其旋转,春生夏长秋收冬藏似乎都随之而临。
“为政以德,譬如帝星,居其所而不移,众星拱之。”
帝星并不会多一个,偏移就意味着动荡,黯然就意味就失德,直到新君上任,又复新辉。
妄言星相天文,这是大罪。
方文韶一见,心突突跳,不由打了个寒噤。
星辰变化,可跟以往天象不同,这次涉及到帝星,一个倒霉,就可能被卷进了不得大案,他一个小小举人,死一百次怕都不够。
而楼上的酒宴,原本丝竹之声此时也突然停止,这就像是一个信号,房间的说笑声,也一个个相继消失。
这一整座酒楼,四个楼层客人,都一个个意识到什么,纷纷将自己嗓子掐住,变成了哑巴。
一点声音也没有的环境下,哪怕谁不小心咳嗽一声,都能传出老远,张胜有点受不了这可怕的气氛,可看看窗前呆如木偶的三人,再看看脸色难看的方惜跟杜成,张胜只能将郁闷都咽回肚子里。
“苏大人。”在这种静悄悄中,楼梯连响,张睢脸色煞白出现在门口,提醒:“钦差大人令立刻集合,马上返回京城。”
“我知道了。”苏子籍说着,对着雅座内几人作了揖:“事情紧急,来不及再聊了,我在京等着诸位。”
说完一拱手,就朝外面急急而去。
到二楼楼梯口时,正看到罗裴等人从楼上下来,苏子籍也来不及拿过官服换上,就直接走到罗裴后面,神色严肃下去。
这些官员,包括苏子籍在内,有一个算一个,全沉默着,谁都不吭一声。
“乘牛车!”
这座酒楼回到湖畔钦差船上,需乘坐牛车,过来时是这样,回去时速度比来时要快了许多。
因凡是意识到星相这事严重性的官员,都心中惴惴不安,根本没心思拖拖拉拉做别的事了。
这一路上,就只听到车轮声跟牛蹄声,沉默一直在蔓延,让人从上到下都心慌不安。
等到终于抵达岸,众人从牛车上下来,也都是最多互相递个眼神,继续一言不发,准备登船。
“拜见钦差大人——”
亏在这时,知府准备的送别班子还在运作,虽诧异提前了时光,但一个等候的主薄见了一挥手,顿时钟乐声大作。
罗裴徐步出牛车,他是挑剔的人,听到一处节律不合,按照以前要注意,但现在心里只是惦记星相。
自己宣旨龙女,巡查三省,本来宴完功成,星相突变,还涉及到了帝星,这太不吉利了!
难道是宣旨册封龙女不对?
胡思乱想间已到了船前板桥,星光下波光粼粼,广袤的湖面万顷波涛拍岸,只听得三声炮响,丝弦之音嘎然而止。
罗裴神思归舍,定神看去,送行的官员虽逢大变,个个神色不对,还是依次按序由近及远排列。
罗裴扫视众人一眼,本来应该回礼或讲话,但这时没有了心情,而官员这时,谁也不想上前奉迎,看到了目光,都立刻又向下伏了伏,码头顿时寂静得和酒楼一样,一声不闻。
“诸位相送,本官实不敢当。”
“仰稽皇帝恩德,本官奉命巡查,省内山川之佳秀,民物之丰美,良足以闻上,其官方、戎政、河务、疾苦,都甚有可观之处。”
罗裴本打好了腹稿,这时顿了一下,想到刚才的天相,心突然乱了,原来预备的词一句也想不起来,只得说:“必将诸位辛苦带回京城,请起吧!”
听得官员都悄悄透了一口气,罗裴皱着眉,一挥手就上板桥,就听着下面的人山喊:“臣等恭送钦差。”
自上了板桥,罗裴铁青着一张脸,都没开口说一句。
见他这样,赵总督出于面子情份,到底在登船时劝了一句:“罗大人,事情或没你想的严重,且安心吧。”
但这话说出去了,连自己都觉得没有什么说服力,这次罗裴遇到的简直就是最糟糕的一种情况。
本来罗裴传旨,过程本来还顺利,龙女接了旨意,才有了湖面异相,对这次任务来说,就算是圆满成功。
可偏偏当天晚上,星相出了问题,代表着郑朝天子帝星出现偏移,这是何等大事?这还不算,又有一大一小两颗星辰,逼近帝星原本位置,这星相一旦与现实联系到一起,简直让人不寒而栗。
这可是有神有妖的世界,无论是看相,还是观天,都是存在。
想到这件事可能带来的可怕后果,赵总督劝了一句,就很快住口不说。
这是明哲保身,不想在这事上发表看法,不想掺和进去。
虽说星相偏移,十之八九不是罗裴传旨的原因,但哪怕十分之一,百分之一的可能,都是能抄家灭族的大祸。
罗裴也体谅赵总督的这态度,能劝一句,他就领情,朝着赵总督一拱手,又是一叹,也没说什么。
二人就一前一后上了船。
因耳力过人,苏子籍离得并不算近,就听到了赵总督劝句。
二人的神情,也尽入苏子籍的眼睛。
“看来,他们也怀疑,星相是与龙女有关了。”
“这件事也凑巧,才一册封就有这星相,怕换谁都不会认为只是巧合。”
“可要是真把这星相的事,与册封龙女联系在一起,不说别人,怕罗裴这钦差就要有祸了。”
“就算有错,皇帝不可能有错,错的自然是罗裴。”
罗裴说起来也倒霉。
当初来治水时,遇到的刘湛,看着是为罗裴着想,实际上却利用罗裴,险些就让罗裴血祭失败了。
而现在,再次来到了蟠龙湖,这次来给龙女传旨,情况与当时其实已不同了,显然更轻松,就是个换谁来都可以的差事。
结果就是这一个差事,竟就遇到了这样一件诡异的事,硬生生从轻松变成了危机四伏、前路茫茫。
苏子籍心里叹着,上了船。
并没有跟着去酒楼,而留在了这艘船上岑如柏,见苏子籍上来,也神情复杂的迎上来,压低声音:“公子可看到星相了?”
“自是见了。”苏子籍看着这艘船立刻起航,在这种离着岸越来越远的情况下,于秋风中站立,又抬头望了一眼星空,对岑如柏说:“这次的事,对罗裴很不利。”
可惜野道人此时不在,在这里,可以让野道人看一看罗裴面相,看看是否已带上死气,由此便能判断出这件事后续的影响。
“不过,与我却是无碍。”
苏子籍怔怔的想着,船上水手都是精选,虽在夜中,却也起航,心中暗想:“就算是夜航不快,明天下午也必可回省。”
“总督也罢,罗裴也好,现在都心里忐忑,总督还罢了,或受个处分就过去,罗裴却责任不小。”
“我的身份特殊,这时趁机去讨教,哪怕再不耐烦,怕也可以耐心传授。”
“只是几句,我就受益不浅。”
“至于干系,别人可以怕,我却不怕,现在入了朝堂,读书十九级,其实并无大用了,刷到二十级无非就是为了升级。”
“而【为政之道】才是重中之重,升级了才能在朝堂如鱼得水。”
“这姑且不说,眼前这星变,到底是不是和传旨有关?”苏子籍看见星相,开始时震惊,转眼也不由寻思:“这里面,是不是有一颗是我?可还有一颗又是谁?”
“龙女,以我读的书看,不是,她非是人道中人。”
“这天机莫测啊!”
岸上,目送着钦差船队渐渐离岸远去,许多人都不出声,知府脸色煞白,与陪着罗裴在四楼喝酒的官员对视一眼,都有了一种自己可能也逃不掉的预感。
什么时星相变都可以,非要在今天刚册封了新龙君后变了。
说这两件事之间没有联系,他们这些人也心中不信。
可二者有联系,不仅罗裴没好果子吃,他们这些本地的官员,怕也要被京城皇宫里那一位迁怒,以后想要再升迁怕都不容易。
只要一看到履历是与蟠龙湖有关,就会让皇帝想到星相出了问题这事。
“大家散了吧?”知府想着,无可奈何的咽了口水,命着。
而官员和士绅巴不得这句话,听了立刻鸟兽散。
“怎么会这样?”
人群渐渐散去,唯曹易颜在几个人保护下,沿着湖堤而行,见着四周无人,抓着栏杆,死死盯着星空问:“帝星偏移,多出一大一小两星,难道二世而亡的预言是对?”
曹易颜又惊又喜,话说天下其实就是人心,人心思乱,天下就乱,人心思平,天下就安。
不管这星相是不是这意思,可有这星相,天下不少人就起了异心,这对他来说,是大利好。
“殿……公子说的是,或这就是天意。”
中年人也就是窦奉铭,抬头亦望着星相,脸上同样带着不解。
这新升起的新星,有一颗其实是正常,毕竟他们打算着复国,虽曹易颜在龙宫权夺事件中受到了创,但并没有伤到根本,只伤了元气,这种情况下,有星升起也不是不可能。
可是,这怎么又多了一颗星?两颗新星,与代表着大郑皇帝的帝星是分开,就证明,新一颗绝不是大郑的皇室后裔。
“一个或是殿下,另一个又是谁?”
“难道是苏子籍?”窦奉铭将脑海中能想到的人,都一一过了一遍。也曾想了,是不是苏子籍,毕竟以面相论,王爷不说,官场能与曹易颜旗鼓相当,也就是这个苏子籍了,但随后就被窦奉铭给否掉了。
应该不是,苏子籍乃大郑太子的后裔,就算真的有一争之力,也该体现在原本大郑的帝星上,或是成帝星旁的伴星。
而不是现在这样,远离帝星,与一颗星一大一小离得这么样近。
“难道大魏还有皇室子弟流落在外,且有一争之力?”窦奉铭一瞬间就想到了这个可能。
但随即又想,其实也不是没有别的可能,那就是或有大郑开国皇帝一样出身小吏的人,能在最后争锋而上,而且身份上可能与曹易颜有关,才会挨得这样近。
只是这些念头,都在窦奉铭的脑海中一闪而过,看着曹易颜望着星空,一副惊喜的样子,他嘴唇动了动,没有开口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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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钦天监
道录司掌道教,司正印仅仅正六品,但实际品虽低,权甚重,处理鬼神之事,并不受礼部多少钳制,薛鸣因此举足轻重。
而大郑钦天监,也同样是不必看人脸色行事的衙门。
不仅仅品级是正五品,而且与忙碌奔波的道录司不同,钦天监因主要观察天象,推算节气,制定历法,除非遇到大事,否则平时很闲得不成。
并且由于掌握机密,在钦天监就职,同样也不是通过科举考上来,而是都是家学渊源,子孙世业,非特旨不得升调、改迁。
致仕缺员,在内部逐级递补,因此其实就世袭职位。
不过虽清闲,但这些司官无事时,一般也不能点个卯就回去,也要在衙门里待着,轮值,以免皇帝突然召见。
哪怕是到了夜里,也要有人在这里值岗,清闲是真清闲,但不自由也是真的不自由。
在秋风瑟瑟的满月,数个司官半夜不能回家,就着秋风,在一处院落里赏月。
桂花酒的香气,弥漫在这院落的每一处,几个司官都酒过三巡,原本还算谨慎的他们,因这里没有外人,都是同僚,到了这时,有些说话没有多少禁忌了。
一个叫斐禹的司官,就捏着酒杯,抿了一口酒,半眯着眼睛,惬意说:“要说,我们现在也算是赶上了好时候。现在大郑蒸蒸日上,却无邪煞可言,你我这样的官员,才能在这钦天监里喝酒赏月。像前朝那样,妖怪横行,时不时的惹来麻烦,星相随时变化,怕连吃饭的时间都无了。”
“累还罢了,还动辄获咎,有时连人头都不保——星相或反应天意,或反应人事,与我们钦天监何关呢?”
“我们只是观天象罢了。”
“说的是,不过有一段还是不对。”关系不错的邓珏司官给自己满上一杯酒,听到这话,就下意识反驳:“禹兄,你这说得过了。虽现在大致还算太平,可还有着西南和草原隐患,狼星尚亮,不解决了这二处,怕是还有的麻烦。”
斐禹立刻反驳:“不,邓贤弟此言差矣,你我既都是司官,焉能看不出,这狼星虽尚亮,可并无百年运?纵是一时尚有气数,终有一日,会被朝廷平叛。”
“狼星无百年运?这话从何说起?”
邓珏平时虽性情温和,不是喜欢争执的人,但涉及到本职的工作,他却不愿意妥协,蹙眉:“我记得去年时,曾一起看过狼星,起码还有着二百年气运,如何就变成无百年运了?”
斐禹有些得意地看着:“所以我才说,星相本就随时在变,需要时时刻刻关注着才成。不信的话,邓贤弟可抬头一观,今晚夜空晴朗,正可以重看星相。”
又对着两个资格小,只闷头喝酒吃菜的人说:“你二人也一起看看,说不定能学点经验。”
得,这闭嘴不说,都躲不过这争论。
两个闷头不语的低级司官,抬头互相对视了一眼,只能无奈一起向星空看去。
司官都是水平不低,直接朝狼星看去,第一眼,觉得或是没有变化,仔细看,却有微不足道的变化。
“似乎有些星光黯淡?”
“我说的没有错吧,狼星已不断削弱,继续这样下去,就无百年运。”
“可笑,卖炭的人,天天希望冬天,卖棺材的人,每次看见邻居,都希望早日去死,这是人之常情。”邓珏冷笑:“但我们是钦天监的人,却得去掉这妄想,是什么说什么。”
“星辰恒古,明亮却反应兴衰。”
“狼星代表草原,虽看似有所黯淡,但小幅变化本是常理,怎么就得出无百年运了?”
“你这样报上去,要是不对,与国无益,与家有祸。”
“我知道你憎恨胡夷,只是却不能混淆了事实。”
斐禹虽知道这话有理,但听了涨红了脸皮,气氛渐僵,一个司官突惊呼一声:“帝星偏移了!”
都不必这个司官出声,在看天空三个司官,都被帝星区域的异变给惊住了。
就见天空中,帝星居然偏移了位置,而靠近着原本位置处,居然多出了一大一小两颗星,这是何等可怕的事情!
四个人都仿佛被人一下子掐住了喉咙,说不出话来。
打破这种死寂,是从外面匆匆跑进来一个小官,一见四个司官都在这里,立刻就急急说:“几位大人,大事不好了,出事了!”
邓珏只觉得嗓子发干,努力了一下,才干涩出声问:“出了什么事?”
小官脸色煞白说:“钦天监内,专门负责监测妖族的仪器又动了!”
“什么?!”斐禹大惊失色,再看几人,个个脸色比刚才还要难看。
“怎么办,怎么办?”
邓珏见斐禹犹豫,情知不能蒙混过关,忙又说:“这等大事,我们丝毫迟疑不得,得立刻进宫禀告皇上!”
“一旦皇上得知,而我们还没有来得及禀告,立刻就是大罪。”
“这是基本的,到皇宫还有一段路,你我必须把上对的话,尽量不出纰漏才是,要是有,无论谁对谁错,都会很麻烦。”
这话立刻提醒了斐禹,醒悟过来,点首:“对,快,我们快入宫,具体的事,路上商量。”
御书房
烛光微晃,远处墙壁上大颗夜明珠也在璀璨生光,无论什么时都有亮光房内,头发花白的黄袍男子正拧着眉,看着面前一份奏折。
细看的话,何止头发已白,就连皮肤亦是黯淡,这是上了年纪的人大多会有的特质,除非修为高深或保养得当,无法避免。
而皇帝这样的身份,只要忙碌着国事,就很难轻松。
但他腰板虽也有些不直,可仍让人畏惧,眸子扫过来,也威严依在,让人不敢直视。
“这样不孝之人,也配在朝为官?”
面前的这折子上,说的乃贡南省一件事,本地一个知府,虽做事还算勤勉,却是对亲人刻薄之人,连七十岁的老母都敢公然忤逆,只因她与自己一个宠妾起了冲突,就将老母给关进柴房,结果恰老母生病,就这么连气再病,直接死了!
更可气的是,这知府死不足惜,这贡南省的总督,竟然因与这知府有着私交,而装聋作哑,毫无作为。
“简直可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