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树比不上南方茂密,姬嘉树在天起峰脚下尽量找了一棵还有几片叶子的大树,将手掌贴到了树干上。
树干上尚且挂着冰霜,他的掌心一片冰冷,胸腔却满是滚烫。
这一瞬间他仿佛回到了半年前的那个夏天,他靠在国师府后山的大树上,仰望着漫天浩瀚的星空, 满怀期待地渡过每一个晚上,一次次等待着和远方那名神秘女子的交谈。
后来那名女子来到了他的身边,他已经许久不需要再用这种方式来听到她的声音。
可现在命运再一次将她从他的身边夺走,他能够再一次听见她的声音吗?
姬嘉树闭紧双眼,集中精神,轻声吟唱起来。
“秋兰兮蘼芜,罗生兮堂下。绿叶兮素枝,芳菲菲兮袭予。”
“夫人兮自有美子, 荪何以兮愁苦?”
“秋兰兮青青,绿叶兮紫茎;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
这首诗还是一如既往地那么优美,可是姬嘉树却听见自己吟诵的声音在微微颤抖。
他当初只要吟诵几句就能听见对面的回应,可现在直到他要将整首诗都吟完,眼前的树干却依旧毫无反应。
一遍吟诵结束,眼前的树干纹丝不动。
“秋兰兮蘼芜,罗生兮堂下。绿叶兮素枝,芳菲菲兮袭予……”
姬嘉树口中发干,咬牙重新吟诵了一遍。
一遍一遍,一遍又一遍。
但眼前的树干却依旧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姬嘉树听着自己吟诵的声音不断变得嘶哑,眼前浮现出他之前从山上落下时问过嬴抱月的话。
“那个法子,你现在还能用吗?”
他向她坦白了他早就认出了她就是当初那个化名“腾蛇”的女子,嬴抱月在惊讶之余,向他点了点头。
也就是说这个以树相连的法子并未失效,嬴抱月应该还能使用才对。
那为什么他现在重现了当初他的做法, 却无法听见她的声音?
难道说嬴抱月她出事了?
姬嘉树心脏顿时被巨大的恐惧所占据,但下一刻他看向远处正在落下的夕阳,忽然怔了怔。
难道说,是时间不对?
他之前每次呼唤“腾蛇”,都是在晚上,天上布满繁星。
对了,星星!
姬嘉树看向手掌下毫无动静的树干,心脏剧烈跳动。
他还记得他第一次从树干中听见嬴抱月的声音时,她唤他为“南方的星辰”。
难道说除了大树和歌谣之外,天上的星辰也是必须的?
姬嘉树手心渗出了汗珠,不管怎么说,他现在也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将这星辰当成最后的救命稻草了。
哪怕只有一丝希望,他也绝不会放弃。
只是如果要星辰的话,他也只能等到上路后再从路边找树再试了。
姬嘉树看向远处正在坠落的夕阳,咬紧了牙关,按捺住心中的焦躁。
“春华?”
远处陈子楚和耶律华满脸疑惑,正踮着脚向他这边张望。
“我没事!这就来了!”
姬嘉树应了一声,脚步沉重地向众人所聚集的地方走去。
但就在他准备离开之时,眼角余光忽然瞥见树林深处的两个身影。
是李稷和赵光。
姬嘉树心头一跳,之前耶律华说了赵光独自一人去了树林中,果然李稷也去找他了。
两人所站的位置相当隐蔽,气息和声音都一丝不露。李稷应该是张开了屏障,看这架势,这两人应该是有什么不愿被其他人听见的悄悄话要说。
虽然心中有些好奇,但姬嘉树不愿当偷听的小人,快步转身准备离开。
但就在他转身之际,眼角余光却不经意间瞥到一幕。
远处树林深处,李稷和赵光面对面而立,李稷的位置正好背对着他。
李稷的身影忽然矮了下去。
姬嘉树的瞳孔猛地收缩。
如果他没有看错,李稷一掀衣衫下摆,单腿跪在了赵光面前。
李稷这是在干什么?
姬嘉树惊得险些控制不住自己气息,树林中赵光显然也被吓到了,猛地伸手去扶,但这也证明李稷的确是在向赵光……
这时不知是不是因为他的气息外泄,李稷耳朵动了动似乎要扭头看过来,姬嘉树不敢再看,连忙快步走出了树林。
直到回到陈子楚和耶律华身边,他还有些魂不守舍。
“嘉树,你怎么了?”
陈子楚不解地问道。
“没什么,”姬嘉树脸色有些苍白,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赵光和李稷之间相处的细节在他眼前不断闪过。
赵光是东吴王的亲弟弟,是东吴王室里唯一的郡王,李稷则只有东吴国师义子一个头衔,没有官职。以两人之间身份差距,李稷向赵光跪拜并没有什么不妥,但刚刚的那一幕却明显不是这种意味上的跪拜。
李稷就像是在求赵光一样,且是在求一件对赵光而言十分为难的事。
那两人之间,到底有什么秘密?
姬嘉树深吸一口气,将刚刚看到的一切埋在心底。
不管那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他一个外人是没有资格置喙的。
……
……
“被看到了么?”
林中,赵光抓着李稷的手臂,保证着扶着他的僵硬姿势问道。
他不光姿势僵硬,声音也十分僵硬,整个人脸色灰败,宛如一块石头。
“是春华,是我疏忽了。”
李稷半跪在地上,淡淡道,“应该被看见了一眼。”
“那你……”
想到刚刚那一幕居然被姬嘉树正好看见,赵光顿时有些牙疼,他瞪着面前的李稷,又急又怒,“你被人看见都无所谓吗?”
“被春华看见没什么大不了的,”李稷直起身来,拍拍腿上的尘土,“他不会和任何人说的。”
甚至不会妄加揣测。
姬嘉树的人品值得信任。
“不是,”赵光难以置信地瞪着他,“你被姬嘉树看见都不觉得丢脸吗?”
这两人不应该是情敌么?
“我又不是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李稷的黑眸凝视着赵光的双眼,“我逼迫你做如此违心之事,跪一下算不了什么。”
不过他终究不想让赵光心中难安,没有选择双膝。
“二哥你……”
赵光脸涨得通红,“你是想折煞我么?”
赵光咬牙瞪着李稷。
不就是想让他去永夜长城么?
“好了好了,我去就是了!”
李稷黑眸凝了凝,双眸中浮现出浓重的歉意,“抱歉。”
“你不用向我道歉,”赵光别过头去,嘟囔道,“反正我一个人也回不去东吴。”
之所以没有主动决定去永夜长城, 实在是因为他无法克制心中对那片土地的厌恶与恐惧。
和上一次只是路过不同,赵光心里清楚,这一次去的永夜长城对他们而言,至少对李稷而言只是一个起点。
他们最终会踏上的,恐怕是永夜长城之后那片广袤的土地。
那是一片没有完整地图的土地,任何一个中原人进入其中都会晕头转向。
赵光闭了闭双眼, 神情复杂地望着面前膝头还沾着泥土的男人,心中忽然有些嫉妒。
“你为了嬴抱月, 真是什么血本都舍得下。”
甚至连自己身为天阶修行者的威严和身为男儿的尊严都不顾了。
从山上下来后的李稷变得和之前不同了,谈起嬴抱月的事也不再避讳,赵光心中清楚,李稷是终于看清了自己的内心。
李稷看不清的时候,他为这人着急,但真等李稷看清了,赵光心中却又有些不是滋味。
他莫名眼前浮现出那个坐在破败小院台阶上的长发男孩的身影,总觉得心里有种像是自己偷偷藏了很久的珍宝将要落到别人手里的酸涩之感。
“我并不只是为了抱月,”李稷微微叹了口气,“我是觉得对不起你。”
赵光平生最大的志向是周游四海,只是这四海绝不包括西戎。
因为某种不好说的理由,让赵光靠近永夜长城,对他而言是一种十分残忍的事。
但他为了自己的私念,却不得不让赵光靠近,甚至最后可能需要利用他。
想到这里,李稷心中五味杂陈。
赵光闻言睁大眼望着他,下一刻他垂下头, 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得了, 你也不用为我难受了,”他瞥了一眼李稷,伸开手臂伸展了一下身体,忽然觉得心胸开阔起来。
“你应该知道,有些事不是我想逃避就能摆脱的,”赵光叹了口气,“我终究有一天要面对的。”
西戎如果真的对中原有大动作,那么他们谁都逃不掉。
赵光抬头看向北方,“二哥,我和你们一起去。”
不光是为了嬴抱月,也是为了他自己。
……
……
暮色时分,众人整理好了行装。
“这些干粮够了吗?”
慕容飞澜赠送给了众人三辆马车,还有不少路上的吃食和盘缠。
“够了,谢后辽太子厚赠。”
姬嘉树站在马车前,躬身向慕容飞澜道谢,“就算我们再多一倍人,走到永夜长城也吃不了这么多干粮。您还是收回一些……”
“不够!再多一些!”
然而就在这时,一道白光忽然从山上滑下,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从姬嘉树肩头上响起。
姬嘉树浑身僵硬,愕然看向自己的肩膀。
他完全没有察觉到气息!
李稷和赵光等人也吓了一跳,众人揉了揉眼睛,发现一只毛茸茸的雪兔子居然正蹲在姬嘉树的肩膀上。
“你是……”
李稷看到这个身影,整个人都愣住了。
“小子,难得你还记得我啊。”
雪兔子从姬嘉树肩膀上嗖的一声跳到了李稷的肩上,似乎很满意这个地方,舒舒服服地窝了下来。
“你是谁?”
然而除了李稷之外,其他少年们都愣住了,慕容飞澜更是震惊地看着眼前这只会说人话的兔子。
“神兽?”
“我是兽神!”
雪兔子打了个呵欠,前脚掌抬起猛地一合,众人眼前忽然出现了一个身着白衣的小女孩的虚影。
看见这个虚影,孟诗猛地睁大双眼。
“花……花璃前辈?”
“哟,你也记得我呐,”化作雪兔子模样的花璃瞥了孟诗一眼,“看来我们那一架没白打。”
赵光陈子楚等人都呆住了,终于意识到此时蹲在李稷肩上的这只兔子,正是之前在飞仙峰险些没弄死他们所有人的白毛巨兽。
“花璃前辈。”
李稷转动脑袋,神情复杂地望着肩上的“兔子”。
“您有何贵干?”
“贵干?”花璃舔了舔爪子,“没什么贵干,我要和你们一起去找抱月。”
“一起去?”
所有人都被惊到了,西岭雪山上的兽神,居然要离开西岭雪山?
“您……”
连李稷都有些反应不过来,“您想好了?”
“想好了。”
花璃搔了搔自己的耳朵,居然从里面掏出了三枚鳞片来。
“不光是我,化蛇也想一起去来着,但他功力不够,被我大哥拎着脖子带回去了。”
“他于是拔了三片鳞片送给我,让我带着他的心意上路”
李稷心情复杂而感慨。
高阶大典,是为了选出众望所归之人。
花璃也好,化蛇也好,他们都在担心那个消失在远方的少女。
她一路上所做的事,被无数生灵所铭记,而她也被无数生灵所爱着。
“哦,对了,山鬼还让我传话。”
花璃看向站在陈子楚身边的陈子寒,“你就是陈子寒是么?”
陈子寒一愣,点点头。
“山鬼让我问你,你愿不愿意留下。”
“留下?”
陈子寒被这突然而来的问题打了个措不及防,“我留下做什么?”
“做我的徒弟。”
这时一个苍老的声音在众人耳边响起,陈子寒一惊,猛地看向虚空中的一个方向。
“喂,山鬼!你自己能说话,还让我传什么话!”
花璃恼怒地扭过头去,一缕清风从她头顶上拂过,安抚地摸了摸她的头。
“山鬼?”
听到这个称呼,陈子寒愈发心惊,但半空中传来的声音的确是众人之前听过的山鬼的声音,他甚至感觉到了空气中风法的流动。
“不错,孺子可教,你果然已经明悟了不少风法的使用方法。”
慕容音站在云起峰峰顶,遥遥注视着山脚下的少年。
“陈子寒,你可否愿意成为我的徒弟?”
陈子寒心中震动,他曾经听说过山鬼收徒的眼光极高,除了少司命林抱月之外从未看上过任何人,怎么会突然想要收他为徒?
“山鬼大人要收子寒做徒弟?”
不光是陈子寒吓了一跳,陈子楚站在一边也觉得受宠若惊。
陈子寒虽曾也在稷下学宫就读过,但因为他是家中庶子,向来不受重视,丹阳城内没有先生愿意收他为入室弟子,所以他从小是没有正经师父的。
可现在不仅有人看上了他,这个人还是后辽国师山鬼。
虽然山鬼是后辽人, 身份也成谜,但他可是全大陆最强的风法者,这对陈子寒而言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哪怕被他们父亲知道了都会觉得他们陈家祖坟冒烟了。
看着呆站在原地的陈子寒,陈子楚急得猛地用胳膊肘捣他,“子寒, 你愣着干什么?山鬼大人问你话呢!”
“我……”
陈子寒知道兄长在急什么, 也知道山鬼愿意收他为徒是他天大的造化,可偏偏是在这个时候……
“山鬼大人, ”陈子寒垂下头,“请恕小人不识抬举,如果成为您的徒弟,是不是小人就要一直呆在西岭雪山?”
山鬼偏偏挑他们要离开的时候叫住他,要他留下,这也就意味着他如果当了山鬼的徒弟,就去不了永夜长城了。
“在你学成之前是要呆在西岭雪山,”慕容音淡淡道,“你虽有天赋,但还有太多东西要学,至少没有我的允许,你不能离开此地。”
陈子楚呆了呆,从弟弟要被八人神收徒的狂喜中冷静了下来。
也就是说,陈子寒等于失去了自由,不但这一次不能和他们一起走,他以后甚至不能想见就见到这个弟弟?
然而就在陈子楚都开始犹豫之时,陈子寒却抬起了头。
他凝视着云首峰的方向, “那在山鬼大人看来,小人多久能学成?”
“你放心,我并不打算想将你长久地困在这里。”
慕容音注视着站在山脚下的少年,她知道陈子寒在纠结什么。
以她的身份收徒需要冒着很大的风险,如果陈子寒不是个可靠的人,她也许会有危险,可她之所以破例收徒,就是想要一个即战力。
天下已经没有那么太平了。
在得知云中君可能是个风法者后,她已经充分认识到,在现在的形势下,她一个高阶风法者能做到的事有限,强大的风法者哪怕多一个都好。
退一步说,如果将来她有个万一,还有人能顶上她的位置。
虽然陈子寒的资质还没好到让她一眼心动,却也是个可遇不可求的可塑之才,通过短时间的突击训练,也许能让他最大限度地发挥他的力量。
她被困在这个山顶上难下来,但陈子寒不一样,等他学成之后,他甚至可以潜入西戎腹地。
慕容音有一种预感,之后如果真的事态恶化,众人要去西戎营救嬴抱月的话,陈子寒也许能成为一个奇兵。
“我知道你担心前秦公主的安危,”慕容音通过风法注视着陈子寒的双眼,“但恕我直言,以你现在的本事,就算到了永夜长城,你能做到的事也有限。”
“成为我的徒弟,我会教你如何最大限度地发挥你的天赋。”
陈子寒低着头,眸光微微颤动。
下一刻他捏紧拳头,抬起头来,“好,我愿意。”
“子寒?”
陈子楚和其他少年均是一惊,但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陈子寒双膝跪倒在地,干脆利落地向云首峰的方向磕了个头。
“师父,请受徒儿一拜。”
“好,”慕容音隔空注视着自己的徒弟,“路想必你已经认识了,上云首峰来吧。”
陈子寒站起身,抱着剑向陈子楚躬身一礼。
“大哥,请恕我不能和你们一起走了。”
陈子楚神情复杂地注视着自己决定走上另一条路的弟弟,“这路是你自己选的,你不后悔就好。”
“我明白,”陈子寒笑了笑,“祝你们一路顺风,等小弟我学成了,我就去找你们。”
“好,为兄我等着。”
陈子楚站在原地,望着背对着他们向雪山走去的弟弟的背影。
“春华君,昭华君,还有诸位。”
慕容音在风法中望着山下其他少年人,“祝你们一路顺利,多加保重。”
“谢谢。”
众人齐齐向着远处的山峰行礼,起身最后看了一眼这片留下太多记忆的山峰。
随后转身,重新出发。
……
……
整理好行装之后,众人坐上马车,再一次上了路。
车轮在冻土上辘辘地行驶。
慕容飞澜赠送给众人的马车上有着后辽王室的徽章,其舒适程度和中唐的马车比起来不遑多让。
没有了追兵和即将截至的期限,这一次的旅途原本应该比上一次舒适很多,可姬嘉树等人坐在马车内厚厚的软垫上,车内一片死寂。
年纪最小的归离抓着哥哥的手,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和来时相比,车队里只少了宋谦和陈子寒两个人,整个车厢内的气氛却差了许多。
不,少了的不光是这两人。
归离掀开车帘看向前面的那辆马车,那里面坐着穆七穆容青和其他几名演武营的子弟,人不算少,还都是一家人,但整辆车的气氛却也死气沉沉。
因为他们效忠的主君不在了。
归离握紧身边兄长开裂的手掌,心中五味杂陈。
从他兄长从山上背回那名受伤的少女那天开始,嬴抱月就闯进了她和兄长的生命。她不知何时就习惯了这名奇异的少女的存在,上一次她们分开,还是在嬴抱月暴露身份被带回前秦王宫的时候。
但那一次,她兄长背着她,追上了嬴抱月。
这一次,他们还能再找到她吗?
归离愈发不安起来,就在一片死寂的气氛里,马车不断向前行驶,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明月初升,繁星满天。
“在这休息一下吧。”
行至一片僻静的林子,马车停了下来,众人寻了一片空地扎营准备休息。
虽然做好了连夜赶路的准备,但按照众人之前的商议,车队每晚停下来休息三个时辰,以免把大家的身体都拖垮了。
车停下后,众人忙着在营地中央生火造饭。
姬嘉树提起水囊,向众人喊了一声道,“我去找水!”
“等等,我也……”
陈子楚刚想说他也去,却发现姬嘉树已经钻进林子里不见了。
“春华这性子怎么突然变急了……”
以姬嘉树的境界,一个人到林子大概也出不了什么事,陈子楚只得嘀咕着去帮其他人搭帐篷。
不远处正在掰干粮的李稷直起身,若有所思地望了一眼姬嘉树消失的方向。
营地里发生的动静已经走远了的姬嘉树并不知晓,此时他已经重新站在一棵大树面前。
他抬起头望了一眼满天繁星,深吸一口气,手抚树干开始默念。
“秋兰兮麋芜,罗生兮堂下。绿叶兮素华,芳菲菲兮袭予……”
随着时间流逝,他的声音开始打颤,心跳也开始加速,但就在这时,莹莹光芒忽然从他眼前浮现。
奇迹,发生了。
姬嘉树望着眼前的一幕,瞪大双眼。
他面前的树,亮了。
树干上每一缕纹路上都泛起莹莹的绿光,光芒从他的指缝渗出,直直渗入地底,往深处扩散开来。
树影婆娑,星光和月光交织洒在少年的身上。
姬嘉树死死盯着眼前的大树,心跳加速。
然而他的眼前光芒大盛,却唯独没有声音响起。
“抱月!”
姬嘉树急切地唤道, “抱月,你能听到我的声音吗?”
寂静的黑夜里,少年一声又一声地唤,直到声音嘶哑。
眼前树干上的莹光愈盛,林中吹起一阵清风,残留在枝干上的残雪被吹下, 一片片落到姬嘉树的身上。
然而他的耳边却依然是一片寂静, 毫无动静。
雪花在姬嘉树头顶上融化,冰冷的雪水顺着脖颈流入他的后背, 姬嘉树站在树前一动不动,觉得浑身上下都凉透了。
嗓子眼有些腥甜,他快要发不出声音了。
姬嘉树心中绝望之至,缓缓跪倒在树前,额头贴上冰凉的树干。
嗓子中只能发出最后一声嘶哑的气声。
“抱月?你听见我的声音了吗?”
就在这时,他额头下忽然传来一阵鼓动。
就像是有一颗小小的心脏在树皮下,忽然跳动了一下。
“抱月!?”
姬嘉树猛地抬起头来,震惊地望着眼前的树皮。
他耳边忽然传来一声急促的呼吸声,像是有人忽然从睡梦中惊醒。
一个熟悉的女声,在姬嘉树耳边响起。
“嘶……疼。”
……
……
漠北冻土之上,远远传来几声狼嚎。
“疼!”
黑暗的帐篷中,嬴抱月捂着胸口猛地从地铺上坐起。
她额头冷汗直冒,呼吸急促。
“你怎么了?”
靠坐在她床前抱着剑正打瞌睡的慕容恒也猛地被惊醒,他揉了揉眼睛,连忙用剑捅了捅身边快要熄灭的火堆。
燃起的火光照亮了嬴抱月苍白的侧脸,她此时连嘴唇都白得吓人。
“殿下,你怎么了?”
慕容恒吓了一跳, 但嬴抱月只是捂着胸口不说话, 汗珠成串地从她下颚滚下。
“殿下?”
慕容恒手足无措,伸手拍着嬴抱月的后背,“你哪里痛么?”
“我……”
嬴抱月喘着气用双手捂上自己的额头,“好像有人在我的脑袋里说话。”
“说话?”
慕容恒愕然,“说什么?”
“我听不清清……”
嬴抱月死死抵着自己的脑袋,她刚刚的感觉就像是有把刀忽然在她脑子里刺了一下,又像是有锤子在砸她的太阳穴。
“抱……”
就在这时,那个声音又响起了,模糊得就像是破损的磁带,急切又嘶哑。
每响起一次,嬴抱月的脑中就像被针扎一般。
但同时,她又觉得这种感觉有些熟悉。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她脑子里乱窜,却找不到出口。
难道说……
嬴抱月猛地睁大双眼,“嘉树,是嘉树吗?”
好像有人在冥冥中呼唤着她,但那个呼唤她这边却无法很好地接收到。
“嘉……树……”
有模模糊糊的声音从树干中传出,姬嘉树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住了。
“抱月!”
他拼命从嗓子里中挤出声音,但不知为何,他一呼唤,树干那边女子的声音却倏然变得更加痛苦了起来。
“疼……”
疼?
模模糊糊的声音响起,姬嘉树如同置身冰窖,“抱月,你有哪里疼吗?”
“抱月?”
就在这时一个惊讶的男声忽然从他背后响起,姬嘉树猛地转过头,发现李稷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的林中,正愕然看着他面前的这棵树。
“阿……稷?”
嬴抱月的声音模模糊糊从树干中传来,但她的声音此时听上去更痛苦了。
“不行……”
“没有……树……”
啪的一声,嬴抱月的声音忽然戛然而止。
树干上的光芒全部消失。
姬嘉树站在冰冷的大树前,呆呆注视着面前的黑暗。
……
……
“哈、哈……”
嬴抱月坐在床铺上,浑身已经被冷汗所浸湿。
她剧烈地喘着气,脸色渐渐回缓过来。
“殿下,刚刚那是?”
慕容恒伸手扶住她,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我也说不清楚,”嬴抱月平复着急促的呼吸,苦笑一声,“我听见了嘉树和阿稷的声音。”
如果她没有猜错,姬嘉树刚刚应该是在尝试用过去呼唤“腾蛇”的方式俩呼唤她。
可为什么他们没有顺利地联系上,她整个人还如此痛苦呢?
嬴抱月抱紧自己的身体,忽然想起她刚刚整个人痛到极致时下意识说出的话。
“没有树?”
嬴抱月忽然浑身一个激灵,看向扶着她的慕容恒,“慕容恒,这附近有树吗?”
“树?”
慕容恒愣了愣,摇头,“没有。”
漠北是全西戎最荒凉寒冷的地方,这里除了荒草和冻土之外,一望无垠,什么都没有。
当然也就没有树。
“没有?”
嬴抱月呆了呆,“一棵都没有?”
“至少我在牧羊的过程中从未见到过,”慕容恒使劲回忆着,“嗯,果然一棵都没有。”
嬴抱月沉默了。
她明白为什么姬嘉树联系不上她了。
树联网树联网,至少两边都需要有树存在。
可偏偏西戎草原是山海大陆上树木最少的地方,她目前所处的漠北草原,更是一棵树都没有。
换句话说,她这里是圈外。
刚刚她能听见姬嘉树和李稷的声音,近乎于奇迹,是姬嘉树锲而不舍的呼唤换来的奇迹。
但嬴抱月有种预感,之后她应该很难再听到那两人的声音了。
只可惜她刚刚没来得及告诉他们她在哪。
嬴抱月低头沉默了一会儿,看向慕容恒,“这附近没有树的话,你知道哪里有树吗?”
“唔……那至少要到漠中,”慕容恒沉吟道,“至少我以前在白狼王庭附近是见到过树的。”
原来如此。
嬴抱月低头思考了一下,看来她不往南边去,就很难和姬嘉树他们联系上。
“慕容恒,你认得去白狼王庭的路吗?”
“你要做什么?”
慕容恒被吓了一跳。
白狼王庭,顾名思义是白狼王所住的地方。
西戎的王族和重要人物都集中在那个地方,某种意义上,白狼王庭相当于长城内六国的都城。
西戎王族中有规定,每名翟王都需要将嫡长子送到白狼王庭居住,没有嫡长子的翟王则本人一个月中有半个月都需要住在白狼王庭中。
故而之前慕容恒跟着淳于夜,也曾在白狼王庭中居住过。
那是全西戎最富庶的地方,同时也是全西戎最危险的地方。
“慕容恒,”嬴抱月看向他的眼睛,“我想去白狼王庭。”
“你疯了!”
慕容恒脱口而出,“不行!”
“嬴抱月,你知道白狼王庭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吗?”
漠北草原寒冷的黑夜里,慕容恒抱紧怀中的剑,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这个形容虚弱的女人。
如果说西戎是一片充满着残酷和弱肉强食的土地,那么白狼王庭就是其中最深最黑暗的泥沼。
哪怕到了现在,每当想起曾经在白狼王庭渡过的日子,慕容恒浑身上下还是抑制不住打颤。
白狼王, 禅院主人,第一翟王,第二翟王……
聚集在白狼王庭的所有人几乎都是“疯子”。
他当初只是个小角色,还没被怎么特殊照顾,都几乎被折磨到失去神智,最终成为了禅院的一条狗。
哪怕强大心狠如淳于夜那样的人每次回到白狼王庭都要蜕一层皮, 慕容恒不敢想象嬴抱月要是到了那个地方,落入那群疯子之手会遇到什么。
白狼王庭,还有隐藏在其中的暗部和禅院, 那是任何一个中原修行者都无法想象的地狱。
如果可以,他根本不想和嬴抱月提起那段往事,怕污了她的耳朵,可现在看来没办法了。
“嬴抱月。”
慕容恒咬了咬牙,“我不太想提起我曾经在白狼王庭遭受过什么。但如果你执意要去的话,我不介意把我的经历告诉你。”
“慕容恒……”
嬴抱月望着微弱火光下少年绷得紧紧头脸,目光无比复杂。
她低下头,轻声道,“还是算了吧。”
只有非人的遭遇,才会将一个人逼成鬼。
想起之前在南楚遇见的时候慕容恒半癫狂的状态,她大概可以猜到慕容恒在西戎经历过什么。
真相甚至可能比她能猜想到的更为可怖。
那段经历是慕容恒心中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她不想让他再去触及。
“慕容恒,我知道那是个很危险的地方。”
嬴抱月垂下目光,“我之前没告诉你,我在到这里之前,是和鬼华君在一起。”
和淳于夜一起?
慕容恒猛地睁大眼睛。
“我不知道他现在是死是活, 但他应该被带到白狼王庭去了,”嬴抱月深吸一口气, 简单描述了一下之前在西岭雪山上的战斗和她所见到的淳于夜的状态。
淳于夜那不人不鬼的状态,正是对白狼王庭和禅院其中隐藏的黑暗与恶的诠释。
“黑泥?狼头?整个人都被烧焦?”
慕容恒听得魂不守舍,“翟王殿下他……”
他对淳于夜的感情十分复杂,可以说是仇恨超过感激,但此时听到此人落得如此下场,他心中一时间却还是五味杂陈。
他闭了闭眼睛,“你既然看到了十二翟王和乌禅大人的下场,为什么还要去白狼王庭?”
淳于夜和乌禅胥两人可以算是云中君一手栽培出来的,对于这样的入室弟子他尚且可以残忍至此,毋论对待其他人。
虽然他也不知道云中君想将嬴抱月弄到白狼王庭干什么,但慕容恒可以想象那绝不是好事,背后隐藏的目的恐怕只会恶心至极。
嬴抱月沉默了一瞬,“慕容恒,你有见过云中君么?他是否就是禅院的主人?”
“我不知道,”慕容恒呼吸有些急促,“我从未见过云中君,也从未见过禅院主人。”
无论是云中君也好还是禅院主人也好,都从不以真面目示人。
“是么……”
嬴抱月低下头,叹了口气,“我果然还是要去白狼王庭一趟。”
“为什么?!”
慕容恒霍然站起,觉得自己简直是白费口舌,“你难不成是想去白狼王庭找翟王殿下不成?”
这两人难道是共患难养出了感情不成?
嬴抱月摇头,她虽然在意淳于夜的生死,但她知道她救不了他。
“那白狼王庭到底有什么?让你这么心心念念要去?”
慕容恒咬牙切齿地吼道,“是有你的情郎啊?还是你觉得你有本事杀得了白狼王和云中君?”
嬴抱月闻言怔了怔,抬起头望着他,“都不是。”
“我没有情郎在那,至于刺杀,我也没那么自大。”
可以的话,她也想在西戎大闹一场,若是能杀掉白狼王更是梦寐以求。但现实就是她在西戎都自身难保,更别提能威胁到那位大人物了。
慕容恒瞪着她,恨不得钻到这丫头的脑子里看她到底在想什么。
“那你去白狼王庭到底想干什么?自投罗网吗?”
嬴抱月深吸一口气,“我想去找一个东西。”
“东西?”慕容恒一愣。
嬴抱月摸了摸身边的巨阙剑,目光陡然锐利起来,“具体点说,我想寻找一对翅膀。”
“翅膀?”
慕容恒心头一跳,“难道说是……”
“就是应龙神身上多出来的那对翅膀。”
嬴抱月望向帐篷缝隙外荒凉的草原,目光清冷。
如果她迄今为止的路没有一步是白走的,那么这一次她忽然到了西戎,这段经历冥冥中也一定有存在的意义上。
“慕容恒,”嬴抱月仰头看向面前少年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我不想一直呆在这里,像个废物一样等着人来救我。”
她既然到了西戎,就要做她能做的事。
在得知自己到了西戎后,她脑海中浮现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找回腾蛇的翅膀。
应龙神之前逃亡的方向是北方,山鬼之前一直未曾在长城内发现腾蛇翅膀的踪迹,所以可以确定应龙神就藏在西戎的某个地方。
现在是她寻回腾蛇翅膀的最好的机会。
应龙神明显受到云中君和禅院的操纵,想要知道应龙神的下落,恐怕只能去白狼王庭内打听,甚至潜伏进禅院才行。
“你……”
慕容恒愣愣望着眼前双眸明亮如星的少女,寻常中原修行者来到这虎狼之地,第一反应恐怕就是想着怎么逃出去,但他忽然发现……
嬴抱月,根本没想逃。
她想着的,是如何不虚此行。
“我不能白来西戎一趟,总要做点什么,”嬴抱月目光悠远,看向南方。
黑夜中,她的视线仿佛穿透了层层浓雾,看见了耸立在南方的那座高耸的城墙。
白狼王庭,那里是最危险的地方,却也是拥有着最多她想要的东西的地方。
她距离天阶,还有一步之遥。
腾蛇的翅膀,也离她极近极近。
她会回去的。
但这一次,她想带着腾蛇的翅膀一起回去。
慕容恒僵立着,愣愣看着坐在地上的嬴抱月。
寒风吹着帐篷的边缘,发出呜呜的声响。
然而此时此刻,这种平素已经听惯了的声音听在他耳中却都不同了起来。
他在漠北放了几个月的羊,整个人都放得麻木,但此时望着嬴抱月的眼睛,就像是有一股火星吹进了他的胸腔。
“你啊……”
他深深吸了一口干燥的空气, “你还真是一如既往地乱来。”
不过这才是他认识的前秦公主。
慕容恒满脑子的焦急和怒气忽然就平息了下来,转过身,拨弄起火塘里的火苗。
“我不劝你了,”他背对着嬴抱月淡淡道,“反正也劝不动。”
“抱歉,”嬴抱月无奈地笑笑,“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
如果慕容恒还是以前那个慕容恒,应该在捡到她的第一时间就将她打包送去白狼王庭了,估计能换不少赏钱。
“我虽不会拦你, 但你真要去,也要把身体养好了再说。”
火塘上悬挂着的黑铁罐子被蒸汽顶得噗噗作响,慕容恒伸手将药罐取了下来。
他从罐子里倒出一碗浓酽的药汁,转身递到嬴抱月面前。
“把药喝了。”
他瞥了一眼嬴抱月苍白的侧脸。
“你现在这副样子,别说白狼王庭了,跑出去不到一里路就会倒下。”
嬴抱月苦笑,将药碗接到手中。
碗里黑如墨的药汁散发出极为浓重的气味,看不出里面有什么药材。
嬴抱月定定望了一眼,将唇凑上碗沿。
慕容恒望着她的一举一动,就在她将要饮下之时,他忽然开口,“等等,你不怕我下毒吗?”
嬴抱月端着碗的手一顿,侧目看向他。
慕容恒注视着她唇上沾着的药汁,神情无比复杂。
他刚刚的动作, 其实有试探嬴抱月的意思,却没想到她真的不假思索就要喝下。
要知道就在几个月前,他还是拿着腾蛇翅膀化成的利剑差点杀了她的敌人。他真正的身份,之前被人所救的经历很可能都是骗她的,按理说嬴抱月应当对他抱有怀疑才对。
他们之前的交谈,也不过是各自的试探,谁也没有说出自己知道的所有秘密。
他原本以为嬴抱月表现出的信任,不过是她在自己体弱情况下被迫表演出来的,可他怎么都没想到,嬴抱月真敢喝他熬的药。
嬴抱月目光微微闪动,看向手中的药碗。
“这药如果有问题,我能感觉出来。”
“是吗?”慕容恒望着她的侧脸,淡淡道,“西戎有很多药草,中原并没有生长,连药典上都没有记载。”
她真的确定她都能闻出来?
嬴抱月捧着碗沉默了一下,看向他的眼睛,“那么,你真的还想杀我吗?”
慕容恒语塞,“我……”
他握紧了拳头,“我之前是十二翟王的部下,是西戎的细作,这是不争的事实。”
“是啊。”
嬴抱月看着碗中药液上映出的自己的正脸,只靠只言片语就信任慕容恒,的确十分草率。
她并未听慕容音提起过救了这个弟弟的事,一切都只是慕容恒的一面之词。
只是……
嬴抱月放下碗,探出身,手伸向慕容恒的侧脸。
少女的气息近在咫尺,慕容恒浑身僵硬地站在原地,就在嬴抱月的指尖快要碰到他脸颊上的疤痕之时,他一个激灵,猛地退后一步。
“抱歉,”嬴抱月收回指尖,“冒犯到你了么?”
“没有,”慕容恒摸摸脸上的伤疤,苦笑道,“很丑吧?”
嬴抱月摇头,轻声问道,“这是怎么弄的?”
慕容恒脸上这道伤疤足足有一个巴掌那么长,看上去愈合已久,但隔了那么久看上去还如此狰狞,足以想象当时是多么的血肉模糊。
“之前落下山崖时,在山石上划伤的,”慕容恒淡淡道。
那时的他觉得,这就是他的报应,没有去处理伤口,最后变成了这般模样。
“我知道一个能消除疤痕的方子,”嬴抱月抿了抿唇,“你这个伤处理已经晚了,除非升上天阶否则不可能完全消失,但用药至少能让颜色浅一点。”
“谢谢你的好意,但不用了。”
慕容恒目光平静,“这道疤对我而言并不全是坏事,就这样吧。”
“是吗?”嬴抱月一怔。
她在心中叹了口气,重新端起了身边的药碗。
“抱月?”
慕容恒一惊,但嬴抱月却已经将碗中的药一饮而尽。
“那么你值不值得信任,就让我赌一回吧。”
嬴抱月放下药碗,朝他一笑,“我喝了,至于这药有没有毒,就看等下会不会发作吧。”
“你……”
慕容恒怔怔看着她。
帐篷外的寒风还在吹,嬴抱月的目光渐渐迷蒙起来。
“看来我赌赢了,”她睡眼朦胧地望向他,口齿含混道,“这药……没有……毒……”
“是没有毒。”
慕容恒弯腰从她手中取出药碗,神情复杂地望着双眸渐渐闭起的少女,轻声开口。
“但你能让你好好睡一觉。”
他在药中加入了西戎特有的安神药材。
“慕容恒……”
嬴抱月视线愈发朦胧起来,“你……”
“我在。”
“我会一直在这守着你的。”
慕容恒伸手盖好她身上的被子,轻声道,“我知道你还有很多事想去做,但现在先乖乖地睡吧。”
望着窝在兽皮里沉沉睡去的少女,他的眼中闪过极为复杂的情愫。
“抱月。”
“祝你好梦。”
……
……
噼里啪啦。
嬴抱月是在火堆的燃烧声中的醒来的。
这一觉她睡得不知白天黑夜,远比上一次睡得沉,在梦境中也不曾听见任何人的声音,醒来之时,只觉得恍若隔世。
鼻尖传来干草和牛粪燃烧的气味,嬴抱月模模糊糊地睁开眼帘。
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她的视野里,然而这个背影却十分陌生。
这个人,不是慕容恒。
嬴抱月像是被一盆凉水激了一下,缓缓睁大双眼。
她还是睡在那顶熟悉的毡帐里,但慕容恒却不见踪影。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背对着她坐在火边,怀中抱着一根光秃秃的杆子,手中提着一只破旧的羊皮囊,正在饮酒。
火光照在男人瘦骨嶙峋的下颚上,如同刀锋一般锐利沧桑。
“你醒了?”
老者转过身来,看向她。
在看到那双眼睛的瞬间,嬴抱月整个人仿佛都被击中。
这个人,是谁?
男人转过身后,嬴抱月才发现他根本没有她想象的那般年老。
他年纪约莫四五十岁,皱纹如刀般刻在他的脸上,头发像杂草一般凌乱,简单地束在头顶上。破旧的棉袍上满是风沙污垢,同样杂乱缺乏修理的胡子上更是沾满了酒渍。
单从外表上,不管怎么看, 这人就只是个穷困潦倒的老羊倌。
但就在她的目光撞入他的双眼之时,却全身心都感到一种震撼。
嬴抱月很难形容那是一双怎么样的眼睛。
那双眼睛周围的一切都是杂乱的,不修边幅的,浸满了风沙,但唯有那双眼睛清澈,深邃, 就像是大漠戈壁深处的那一眼月牙泉,恶境之地清流成泉,沙山之中不淹于沙。
四面风沙飞野马,一潭之影幻游龙。
这就是嬴抱月对此人第一眼的印象。
但更让她心神震动的是,在被那双眼睛所注视之时,她心底骤然腾起一股熟悉之感。
“你……”
嬴抱月凝视着坐在火堆边的男人,她确定她的记忆里没有见过这样一个人,那这股熟悉之感又是从何而来?
而就在她望着这个此人之时,这名男子也整个人如老僧入定一般直直望着她。
帐篷里的空气一时间宛如凝固了,两人就这样保持着四目相对的姿势静默相对。
片刻之后,男人放下了手中的酒囊,他打量着嬴抱月的脸,淡淡开口。
“我们在哪里见过么?”
他声音嘶哑,口音里夹着浓浓的西戎语的腔调,但说的却是中原话无疑。
听见这个的声音,嬴抱月心头一缩。此人果然就是她之前昏迷之时和慕容恒说话的那个人。
这人这么问,难道他也觉得他们曾经见过?
嬴抱月攥紧手心的被褥,垂下视线,“我想, 应该没有。”
“也是, ”男人重新提起手中的酒囊,痛饮了一口气味刺鼻的羊奶酒,他抹抹胡子上的酒渍,口里含混不清道,“我到这儿的时候,你这小儿估计还没出生呢。”
这个人果然不是土生土长的西戎人,是从中原迁居而来的人。
嬴抱月心头一动,紧盯着眼前人的侧脸,“您住在这,有多久了?”
“多久了?”
男人醉眼惺忪的目光忽然微微凝住,望了一眼搂在怀中的杆子。
嬴抱月随着他的目光看去,此人怀里抱着的那根杆子不知是何等材质所做,黑黝黝的,被抚摸得油亮光滑。
“我快不记得有多久了,”男人又灌了一口酒,摸了一把怀中的长杆,“大概,快十八年了吧。”
十八年?!
嬴抱月心中一惊,那她可以确认她的确是没有见过这个人。
她所失去的记忆差不多是距今十年前的记忆,至于十八年前……算算日子,那个时候她都还没到永夜长城,大秦甚至还没定都贵阳。
十八年……
嬴抱月透过帐篷的缝隙,看向外面这片荒凉冰冷的土地。
丁零是全西戎最北最苦寒的地方,连西戎人都难以忍受这样的环境,而她眼前的这个中原人,居然在这种地方待了十八年?
“你……”
嬴抱月难以抑制心中的震动,声音有些干哑,“你是中原人?”
“这应该不难看出来吧,”火堆边的男人笑了一声,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他的眼睛是褐色的,和西戎人普遍的浅色眼睛并不相同。
“我虽然话说不利索了,但这双眼睛倒是没变颜色。”
嬴抱月心情愈发复杂。
此人的中原话的确十分磕磕绊绊,听起来有些费劲。都说乡音难改,如果她没有猜错,此人很长一段时间应该是一个人孤身呆在这个地方,导致他渐渐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十八年,一个人孤身呆在此地,连乡音都变得不利索,唯一没有改变的,是眼睛的颜色。
“您……”
嬴抱月不禁问道,“前辈,您为什么会住在这种地方?您的家乡原本在何处?”
“你这丫头,倒是不认生。”
男人上下打量着她,用他那磕磕绊绊的中原话道,“你还有别的事应该先交代吧?”
嬴抱月怔了怔,反应了过来。
“请问,您是这个帐篷的主人吗?”
男人瞥了她一眼,点点头。
嬴抱月掀开身上盖着的被褥,躬身恭敬地向眼前人一礼。
虽然将她捡回来的是慕容恒,但到底是用了人家的地方,她趴在羊皮上轻声道,“晚辈谢前辈救命之恩。”
“救你回来的是阿恒,”男人灌了口酒,盯住嬴抱月的眼睛,“他说你是他的朋友,此事为真?”
嬴抱月莫名有种被鹰隼盯上的感觉,硬着头皮道,“算是。”
“算是啊,”男人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你叫什么名字?”
嬴抱月犹豫了片刻,“嬴……抱月。”
男人提着酒囊的手顿了顿。
以前秦公主这具身体的年纪,这个男人到西戎的时候她都还没出生,嬴抱月猜这个人应该不认识她原本的身份。
但嬴氏这个姓氏,已经足以说明很多问题了。
“你这个身份,还是别胡乱说自己的名字比较好,”男人重新提起酒囊,淡淡开口,“如果你不想死地太快的话。”
嬴抱月观察着他的表情,虽然之前有短暂的怔愣,但他脸上却并没有太惊讶。
这个人,果然没有他外表表现出的那么简单。
“我听阿恒说,您是山鬼大人的朋友,”嬴抱月轻声道,“我相信山鬼大人的眼光。”
“山鬼?”
男人眼神锐利地扫过来,“这怕不是慕容恒和你说的吧?”
慕容恒根本不可能指名道姓地说救他的那个人是谁。
嬴抱月垂下视线,“他没明说,是我猜的。”
男人不说话,只是望着她。
这人这双眼睛实在太厉害,明明从他身上察觉不到高深的境界,但目光扫过来时却让嬴抱月有难以招架之感。
嬴抱月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直视着他的双眼,“前辈,您还未告诉我您的名姓。”
男人定定望着她,嘴里吐出两个字,“贡嘎。”
嬴抱月目光一凝,贡嘎是西戎语里“羊倌”的意思,根本不是此人原本的名字。
“前辈,我想知道您原本的名字,”她凝视着男人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您的中原名字。”
男人沉默了下来,唇抿得紧紧。
下一刻他望向她的眼睛,淡淡开口。
“杜子卿。”
男人明亮的双眼望着她,少女的身影倒映在他的眼睛,面对这嬴抱月的询问,他淡淡道。
“我叫杜子卿。”
杜?
嬴抱月怔了怔,不知为何,她莫名想起之前在初阶大典上和她对战过的杜思齐。
杜姓是南方大姓,在南楚和东吴有不少世家姓杜的, 其中最鼎盛的就是在丹阳城和叶家齐名的丹阳杜氏。
如果她没有记错,当初慕容恒一开始伪装成北寒阁弟子呆在北魏圣女身边时,用的化名就是杜恒。
杜这个姓氏,怎么莫名和西戎这么有缘。
“前辈,您……”
嬴抱月望着坐在火堆边自称杜子卿的人,轻声问道, “您是丹阳杜氏的子孙么?”
男人瞥了她一眼,面无表情道, “不是。”
说的也是,甲姓世家的子孙怎么也不至于流落到这种地方,还一呆就是十八年。
只是……
嬴抱月默默注视着眼前衣衫褴褛近乎如一个乞丐的男人,此人举止虽随意又邋遢,但她却莫名从他的一举一动中察觉到了些许世家公子的味道。
有些习惯是刻在骨子里的,就和眼睛的颜色一样难以磨灭。
此人幼时的成长环境,应该十分优越才对。
但越是这样,嬴抱月越是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住在这种地方。
“前辈,您还没告诉我您为什么会住到这种地方来,”嬴抱月问道。
“我又不是自己跑来的,”杜子卿淡淡道,他大口饮了一口酒,“我是被人赶到此地放羊的。”
赶到?
嬴抱月心头一紧,丁零素来就是西戎流放犯人之地,难道此人也是被流放到这的?
“谁赶的您?”
杜子卿瞅了一眼南方,面上不喜不怒道,“白狼王。”
可不是任何一个中原人都有资格被白狼王亲手流放, 嬴抱月不动声色地问道, “那您原本为什么会到西戎来?”
杜子卿沉默一瞬, 摸了摸手中长杆,“我来送东西,然后被人扣留在此了。”
扣留……
嬴抱月凝视着那根光秃秃的杆子,心跳得愈发快,她心中隐约的猜测得到了证实。
如果她没有猜错,此人原本应当是出使到西戎的使节。
在大秦建国之战之前,为了稳定北方的局势,长城内六国曾经尝试和西戎和平共处过一段时间。
就是在这段时间,双方进行过好几次和亲,为了商量婚事,自然要派出使节。
嬴抱月隐隐听说过,曾有使节在西戎因为风沙迷路了没能回来。
出使本就是有风险的事,况且沙暴属于天灾也怪不到西戎人身上,最后这些事也只能不了了之。
现在看来,那些使节并非都死在了西戎。
嬴抱月神情复杂地注视着杜子卿,估计有不少使节就这样被扣留在了西戎。
“你……”
她沉默了一下问道,“你不想回去吗?”
按照长城内六国选择使节的规矩,不选未留下香火之人,也就是说,杜子卿能够当上使节,他原本在故乡一定已经有了妻子和儿子。
“回去?”
杜子卿握紧手中的长杆,淡淡道,“按照白狼王的说法,我要让这里公羊生子方可放我回去。”
公羊生子?
嬴抱月心中咯噔一声,缓缓吐出一口气。
白狼王提出这个条件,根本就是找借口要将他困到老死。
隔壁帐篷此时有了动静,听着女人的忙活声和孩童的嬉闹啼哭声,嬴抱月心情骤然复杂起来。
这个人,几乎已经不可能回去了。
丁零是西戎腹地里的腹地,就算太祖皇帝在世也打不到这个地方来。
更何况在这十八年里,连当初派出杜子卿这个使节的官员都很大可能已经不知去向,官场里估计早就没人记得这个人了,更别提会有专门人和军队到西戎来接他回去。
十八年,足以让青年变成中年,足以让黑发变白发,让父母逝去,妻离子散。
就算此人现在回到故乡,估计也没几个人认识他了。
“阿爹!”
这时帐篷外响起一声清脆的呼唤,一个西戎孩童打扮的五岁男童赤着脚跑进了帐篷。
嬴抱月心头一震,怔怔看着这个孩子。
男童扑上杜子卿的膝头,睁大眼好奇地打量着她。
“乌恩其!”
这时一个西戎女人掀开帐门追了进来,一眼看见她醒了,僵在了帐门处。
杜子卿静静坐在火堆边,喝了一口酒,看了女人一眼,叽里咕噜说了几句西戎语。
女人愣了愣,低下头,拘谨地退出了帐门。
嬴抱月望着这一幕,心中五味杂陈,“那是你现在的妻子?”
杜子卿沉默了一会儿没有说话,他将酒囊中的酒喝干,站起身来,“是白狼王安排给我的女人。”
嬴抱月心中咯噔一声,缓缓吐出一口气。
白狼王提出这个条件,根本就是找借口要将他困到老死。
隔壁帐篷此时有了动静,听着女人的忙活声和孩童的嬉闹啼哭声,嬴抱月心情骤然复杂起来。
这个人,几乎已经不可能回去了。
丁零是西戎腹地里的腹地,就算太祖皇帝在世也打不到这个地方来。
更何况在这十八年里,连当初派出杜子卿这个使节的官员都很大可能已经不知去向,官场里估计早就没人记得这个人了,更别提会有专门人和军队到西戎来接他回去。
十八年,足以让青年变成中年,足以让黑发变白发,让父母逝去,妻离子散。
就算此人现在回到故乡,估计也没几个人认识他了。
“阿爹!”
这时帐篷外响起一声清脆的呼唤,一个西戎孩童打扮的五岁男童赤着脚跑进了帐篷。
嬴抱月心头一震,怔怔看着这个孩子。
男童扑上杜子卿的膝头,睁大眼好奇地打量着她。
“乌恩其!”
这时一个西戎女人掀开帐门追了进来,一眼看见她醒了,僵在了帐门处。
杜子卿静静坐在火堆边,喝了一口酒,看了女人一眼,叽里咕噜说了几句西戎语。
女人愣了愣,低下头,拘谨地退出了帐门。
嬴抱月望着这一幕,心中五味杂陈,“那是你现在的妻子?”
杜子卿沉默了一会儿没有说话,他将酒囊中的酒喝干,站起身来,“是白狼王安排给我的女人。”
慕容恒迟疑了一下,凝视着嬴抱月的眼睛,“你能先告诉我,你原本是准备怎么去?”
“唔,这个……”
嬴抱月垂下视线,“隐藏境界,伪装成奴隶从边缘混进去。”
通过上次那一场围猎和她以往对西戎部落群居方式的了解, 在西戎贵族居住的地方外围都养着大量奴隶服侍贵族和供贵族取乐。
而越是不受重视的奴隶其管理越是混乱,所居住的地方恐怕也没有什么守卫,趁着夜色从外围混进去应该是可能的。
“伪装成奴隶……”
慕容恒心中的预感被证实,一言难尽地望着眼前的少女,“你……知道奴隶会被怎么对待么?”
尤其是女奴隶。
嬴抱月垂下视线,低声道,“我心里有数。”
慕容恒不禁想起刚捡到嬴抱月时她在脸上抹满污血时的模样,心情愈发复杂难言,既想骂她又不知该怎么开口。
当然,西戎贵族大部分并不会看上地位地下的奴隶,但嬴抱月不一样,想到她混进奴隶群里的画面,慕容恒就恨得牙根直痒痒。
“你知道,你长得很打眼么?”
嬴抱月怔了怔,抬头看了慕容恒一眼。
看她的眼神,慕容恒就知道她对自己的容貌估计不足。
如果嬴抱月想在不被人察觉下混进奴隶中,她就一定要彻底隐藏起自己的所有境界。但这样的话,她和一个普通的弱女子就没有区别。
想到她可能会被其他西戎贵族看中,带到帐篷中,慕容恒胸口就憋闷到无法呼吸。
“我知道这很危险,”嬴抱月察觉到面前少年情绪不对,在他发作前,她快速道,“但危险也是机会。”
她不清楚她会不会被西戎贵族看中,但被看中其实是好事。
作为奴隶想要接触到上层的贵族,被看中反而是最快的途径。
说实话以奴隶的身份混进白狼王庭不算太难, 但以奴隶的身份如何接触到上层的西戎贵族和禅院诸人才是最难的事。
如果她真能被某个西戎王孙或者大人物看中,反而正中她的下怀。
“你……”
慕容恒听清了她的嘀咕,气得简直说不出话来,“那你有想过你被看中之后该怎么办么?”
每个西戎贵族身边都有着无数护卫,她如果真的陷入其中,有想过要怎么脱身吗?
“嬴抱月,这里可不是长城内!”
慕容恒憋了口气,咬牙道,“万一出事,你可没那么多帮手!”
少年气得满脸通红,语气极冲。
但嬴抱月自知理亏,明白慕容恒是在担心她的安危,她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臂,“我也只是这么一想,真要去做,我肯定会先给自己安排好后路。”
误入狼群的羊羔如果不找好后路,必然被吞的骨头都不剩。
嬴抱月的目光很诚恳,慕容恒一个恍惚,但下一刻他猛地甩了甩脑袋。
不行,他不能被她这副纯良的模样给骗了。
他已经看明白了,这丫头利用起自己来比什么人都胆大,她既然敢想,她就敢做。
最后如果真的出事了,哪怕只是被其他男人碰一下,要疯的还是他自己。
在南楚的时候他就已经隐隐感受到了,嬴抱月骨子里有一种和中原女子截然不同的野性,这种野性和她温和又大胆的举止糅合起来有种独特的魅力,却也容易将她身边人逼疯。
慕容恒抚了抚胸口,有些庆幸自己昨晚做出了那个决定。
“嬴抱月,你听好,”他深吸一口气,“你不用去装什么奴隶,我有别的方法带你去白狼王庭。”
“哎?”
嬴抱月愣了愣,“不装奴隶那装什么?”
“什么都不用装,”慕容恒目光沉静,“我有法子,能带着你大大方方地走进去。”
走进去?
嬴抱月越发愣神,这是什么意思?
火塘上的羊奶煮开了,慕容恒盛到碗里递到嬴抱月的手中,他在她身边坐下,“你还记得我原本的身份吗?”
嬴抱月捧着碗喝了一口,“细作?”
“那是只有你们中原人这么叫,”慕容恒淡淡道,“我在坚昆,有自己的一块领地。”
坚昆?领地?
坚昆和丁零一样,是居住在大漠最北部的部族,但位置比丁零要靠南一些,位于丁零的西南,与其毗邻。
难道说……
嬴抱月一怔,“坚昆是十二王庭的领地?”
“没错,”慕容恒点点头,“坚昆投降西戎之后,白狼王将其归于十二王庭,由十二翟王管辖。”
也就是说,坚昆是淳于夜的领地。
西戎实行的是分封制,白狼王下有十二翟王,称之为部族君长,也称之为小狼王,各部族君长之下,同样设有大相国、大将军、大都尉、大当户、大沮渠等官职,每个部族管理部落王国十几二十几个不等。
如果说白狼王是大领主,那么每个翟王相当于大领主下的中领主,每个翟王麾下又会分封十几个小领主。
慕容恒说他在坚昆有领地,意思就是他原本是淳于夜手下的一个小领主?
嬴抱月有些惊讶,但仔细想想却也没那么震惊,在北寒阁当细作牵一发动全身,潜伏在许冰清和许沧海身边更不是什么简单的任务,淳于夜自然会派出自己得力的手下去做。
慕容恒就是这个得力的手下。
“没想到啊,”嬴抱月望着慕容恒笑笑,“原来你之前位子坐的那么高。”
以慕容恒的年纪,可以说在西戎混得相当体面了。
“别埋汰我了,”慕容恒别过头去,“总之,我有大半年没有回去了,我封地的人应该还尚未知道我的下落。”
嬴抱月一怔,“你的意思是……”
“在他们眼里,我应该还是他们的主人,”慕容恒注视着她的眼睛,“只要我回去的话。”
淳于夜并不知道他的下落,他实质上也还未曾做任何背叛西戎的事。
在他封地的人,估计都只是以为他死了。但既然没有尸体,他这么回去,也不算死而复生。
“如果我现在回到十二王庭,恐怕还可以做回我的领主。”
慕容恒望着嬴抱月的眼睛,“只要我恢复原来的身份,我就能带你回白狼王庭。”
“恢复原来的身份……”
嬴抱月喃喃重复道。
捧着手中温热的碗,她神情忽然有些复杂。
“慕容恒,”她仰头望着面前的少年,轻声问道,“这样真的好么?”
慕容恒提出的条件的确很诱人,比起她没有任何门路地装成奴隶混进白狼王庭,由慕容恒这样的小领主领着进去当然要顺利方便很多。
可是她睁开双眼看见慕容恒脸上伤疤的时候就明白, 他想要摆脱过去的自己。
不管他曾经是如何成为西戎王爵的,过去的经历对他而言是刻在心上的疤,他不愿回顾更不愿做回原来的自己。
不然他也不会宁肯冒着寒风在苦寒之地放羊也一直不愿回去过去的封地。
可现在,他却要为了她,做回他原本最厌恶的那个自己。
这让她如何舍得,又如何能接受。
更重要的是, 她过去看过西戎人如何对待叛徒, 那真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如果慕容恒恢复身份后帮她进白狼王庭,此事之后暴露出来,那就坐实了他是西戎的叛徒,他一定会受到西戎人的疯狂报复。
“没什么好不好的,我已经决定了。”
慕容恒知道嬴抱月在顾忌些什么,他转过身,浑若无事地捅了捅火堆,“就算你没有出现在这里,我之前也打算回去了。”
在漠北放了半年的羊,他的脑袋已经被寒风吹得足够清醒。
山鬼为什么让他回西戎?
他回西戎又能发挥什么作用?
慕容恒心中清楚,他和他天赋异禀的姐姐不同,他在修行者中只能算是天资平平,既没有什么天赋也没有什么特殊的能力。
这样平凡的他拥有什么武器?
慕容恒闭上双眼。
他最大的武器,就是在西戎的这段经历,和足以让他成为双面间谍的这个西戎王爵的身份。
他不得不承认,他虽无比厌恶他过去的这个身份,但真到了关键的时候, 他也就只有这个身份能够帮得上嬴抱月。
但看嬴抱月的眼神他就明白,这名少女的心太软了, 她能够肆意地利用自己, 却不忍心利用别人。
想让嬴抱月乖乖地听他的安排,必须要打消她的顾虑。
“救我的那个人让我在漠北修行,我在这喝了半年的冷风,已经喝够了,”慕容恒淡淡道,“我得到那片封地不易,不能就这么被别人抢去了,十二翟王对我也有知遇之恩,无论如何,我都要回去一趟。”
他瞥了嬴抱月一眼,“如果你不想去十二王庭,我也不会强求。”
“就算你不去,我也决定回去。”
慕容恒轻描淡写道。
“我来也就是问你一声,看你想不想和我一起走。”
嬴抱月沉默地低下头,她知道慕容恒说的话有水分,如果不是因为突然捡到她,他应该不会这么快就决定回去。
但看现在这个样子,就算她说不去,慕容恒也也已经打定主意要回到十二王庭。
“我……”
慕容恒心中紧张起来,盯着她头顶的发旋。
嬴抱月深吸了一口气,“我去。”
慕容恒松了口气,脸上摆出勉为其难的神情,“行吧,那我就带你一起去吧。”
嬴抱月苦笑,“麻烦你了。”
“不麻烦,只不过……”
慕容恒忽然犹豫了一下,望着嬴抱月的侧脸,“如果你要跟我一起回去,恐怕要伪装一下。”
他在外失踪了大半年,突然带着一个陌生女子返回封地,实在是太令人起疑了。
另外他也不知道淳于夜是否返回了自己的封地,如果淳于夜真的命大活了下来,在知道他带着个女人回来,估计嬴抱月的身份第一时间就要暴露。
“伪装成什么?”
嬴抱月抬起头望着慕容恒问道。
对这件事,她心中也有数,正如杜子卿昨天所说的,她的确不能以嬴抱月这个名字行走于这片土地上,她需要一个西戎人的名字,一个西戎人的身份。
“伪装成……”
慕容恒望着她的眼睛,耳根忽然有些发烫。
“慕容恒?”
望着少年腾一下红起来的耳朵,嬴抱月有些奇怪。
她问了什么奇怪的话么?
“公主殿下,”慕容恒搓了搓自己的手掌,换回了之前的称呼,有些艰难地开口,“你需要知道一个事实,在西戎草原上,孤身一人的女人……很危险。”
西戎和长城内六国不同,这里完全没有什么伦理道德可言。女人对西戎人而言是财产,某种意义上和草原上跑着羊没什么不同,如果一个西戎女人在草原上行走而身边没有男人,就会被当成猎物肆意抢夺。
“抱月,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的安全。”
“嗯,我明白,”嬴抱月疑惑地点头,她了解西戎的习俗,也知道慕容恒在担心什么,“所以?”
慕容恒吐出一口气,豁出去了。
“抱月,”他盯着嬴抱月的眼睛,“你在和我回去之前,需要先嫁给我。”
啊……
是这么一回事啊。
嬴抱月了然,慕容恒要带她回自己的领地,可什么样的女子会被他带回自己的封地?
那当然只有他的女人。
对于慕容恒领地上的那些子民而言,主君出去一趟,带回一个自己的女人,这才是西戎人能够接受的关系。
如果他们之前不是这种关系,反而会引人怀疑招惹是非。
“我知道了,”嬴抱月点点头,“只是,我要怎么打扮?”
“知道……”
慕容恒没想到嬴抱月这么容易就接受了,正魂不守舍之际,闻言猛地回神,“打扮?”
“我要打扮成一个已婚妇人的模样不是么?”
嬴抱月伸手绕了绕自己的长发,“只是我不了解西戎人的婚俗,西戎的新娘子,都是什么样子?”
“新娘……”
慕容恒目光越发恍惚,他完全揣摩不透嬴抱月在想些什么,但望着她的举动,他退后一步。
“这件事的话,有人应该能帮你。”
帐篷外传来人的脚步声,嬴抱月一抬头,看见杜子卿撩开了帐门,正站在门口。
他的妻子,那个局促不安的西戎妇人站在他身边。
她手中捏着一把色彩鲜艳的绒线。
看见嬴抱月抬起头,她举起手中的东西,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