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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瞧见乌日娜向这边走来,嬴抱月并没有慌乱。

    她垂下手,向眼前女子行了个西戎妇人常用的礼节,“见过阏氏。”

    赫里慌张地抱着嘎鲁想从地上爬起来,乌日娜不等他起来就向他摆摆手,“我不找你,你照顾那孩子吧。”

    赫里只能僵硬地坐下了, 看着面前两名相对而立的女子,他不知为何头皮有些发麻。

    乌日娜的气势,莫名给他一种来者不善的预感。

    站在乌日娜面前的萨仁也让他觉得无比陌生,瞥还被她握在手上的弓,少年的心情异常复杂。

    他怎么都没想到,他保护了三天的女子, 居然是个射雕者。

    乌日娜之前的慌乱已经不见,重新变回了那个意气风发又颐气指使的王女。

    凝视着面前看似姿态谦卑实则不卑不亢的女子, 她眼中划过一道暗光,淡淡道,“抬起头来,你叫什么名字?”

    嬴抱月直起身,平静道,“萨仁。”

    “萨仁?”

    乌日娜眯起双眼,瞥了一眼地上黑雕的尸体,“萨仁,你知道么?你杀了我的雕。”

    站在后面的慕容恒后背汗毛根根竖起,乌日娜这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是想干什么?

    虽还未正式成婚,但乌日娜的父亲本就是西戎赫赫有名的大贵族,她本人也是板上钉钉的翟王妃,不管嬴抱月有没有犯错,乌日娜想要处置她都可谓是轻而易举。

    他甚至无力阻止。

    慕容恒握紧双拳, 开始后悔自己将嬴抱月带到了这个地方。

    乌日娜眼中带着明晃晃的威胁,但嬴抱月只是笑了笑。

    “阏氏,恕民妇直言, 那般不听话的畜生,还是早点杀了为好。”

    “杀……”

    乌日娜愣了愣,有些惊讶于这名女子的镇定,下一刻她忽然反应过来,“民妇?你嫁人了?”

    嬴抱月晃了晃自己的脑袋。

    苏雅给她编的新辫子虽然藏起了大部分彩带,但仔细看还是能看出来。

    “没想到居然是位新嫁娘,”乌日娜的视线在嬴抱月头上的彩带上停留了一瞬,瞥了一眼抱孩子坐在地上的赫里,“这是你男人?”

    嬴抱月摇了摇头,看向乌日娜身后,“民妇的夫君,您刚刚已经见过了。”

    乌日娜一愣,慕容恒深吸一口气走上前。

    “阏氏。”

    他伸手去抓嬴抱月的手臂,嬴抱月不动声色地藏起了左手,慕容恒只得抓住了她的右臂。

    “萨仁是我的阏氏。”

    乌日娜微微睁大了眼睛,视线在两人之间晃来晃去。

    “你的?”

    乌日娜脸上的惊讶简直溢于言表。

    “小城主,你成家了?你们俩是夫妻?”

    慕容恒硬着头皮道,“没错。”

    乌日娜愣了半晌,笑了一声。

    “怪不得有这么大的胆子, 原来是城主的女人。”

    她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着嬴抱月, “你原来姓什么?是哪个家族的贵族?”

    嬴抱月镇定道,“民妇不是贵族,没有姓氏。”

    在西戎,除了贵族之外,普通的牧民和奴隶都是没有姓氏的。

    “你不是贵族?”

    乌日娜更加惊讶了,慕容恒虽然身份特殊,但也是靠着军功成为了西戎贵族,虽上没有父母做主,但他居然会选一个平民女子当自己的正妻?

    就算慕容恒愿意,他的主子淳于夜想必都不会答应吧?

    “小城主哪来的?”

    乌日娜眯起眼睛,“别告诉我是淳于夜赐的婚。”

    否则她就要重新估量她那位未婚夫的脑子了。

    下属的婚事向来是翟王拉拢人心扩充势力的手段。以慕容恒的地位,淳于夜应该会主动为他选择自己一派的贵族家的贵女做阏氏,再多多地赐他美女来收拢这位属下的心。

    “小人刚成婚不久,尚未禀告翟王殿下,”慕容恒躬身道,“接下来,小人正准备带新妇去白狼王庭拜见翟王殿下。”

    “哦?你要去白狼王庭?”

    乌日娜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话说,你没告诉你主子就擅自成婚,胆子不小啊。”

    慕容恒皱了皱眉头,虽知道乌日娜将会成为他的女主人,但她这种说话的口气让他莫名不快。

    “不管翟王殿下是否同意,小人都心意已决。”

    慕容恒平静道,“如若惹翟王殿下不快,小人自会向他请罪。”

    意思就是你一个还没嫁过去的别管那么宽。

    “哼,”乌日娜哼了一声,她能感觉到慕容恒的不快,她本来也懒得插手淳于夜下属的事。

    她的视线重新转到嬴抱月身上,“那你是碎叶城的城民?你父母在何处?”

    嬴抱月摇头,“民妇并不出身此地。”

    “居然还是从外面娶回来的?”乌日娜更感兴趣了,“那你原来是哪的人?是坚昆人么?”

    嬴抱月继续摇头。

    “那你是哪的人?不会不是十二王庭的人吧?”

    嬴抱月大脑迅速转动,立即找出了之前和慕容恒对好答案的身世。

    她不能说她原本属于任何一个部落,西戎虽没有中原那般完备的户籍制度,但总有老人认识部落里的所有年轻人。一旦有心人去查证她的话,她乱编身份就会露馅。

    最稳妥的,就是说自己不属于任何一个部落。

    “我与父母原本居于大漠深处,”嬴抱月轻声道,“从民妇记事起,就只有民妇一家住在那个地方。”

    “后来民妇的父母过世后,民妇就一人独居,以牧羊为生。”

    西戎地域广袤,虽有碎叶城这样多数牧民聚居的部落,但也有在部落外围零星居住的散户。

    成为散户的原因有很多,大多数的散户是犯了错被逐出部落的罪人,或是不想参与部落间的厮杀逃出部落独自居住的牧人。

    也有上一辈就是散户,这么一代代传下来的。

    “原来是散户?”

    乌日娜眯起眼睛,瞥了慕容恒一眼,“那你们怎么认识的?”

    居住在大漠深处的牧羊女,怎么会认识雄踞一方的碎叶城的年轻城主?

    “这件事说来都是长生天的安排,”慕容恒适当时接上了嬴抱月的故事,轻声开口。

    “小人半年前在为翟王殿下办事的时候受了重伤,碰巧流落到了萨仁家门口。”

    慕容恒娓娓道来,眼中满是感激。

    “是萨仁收留了小人,日夜精心照顾,小人这才捡回一条命来,得以重新回到碎叶城。”



    即便从小就知道自己将来要为了家族被许配给一个翟王,乌日娜到底也是个女子,从小爱听草原上流传的歌谣。

    慕容恒此时所说的经历,简直就像是能在歌谣里流传的爱情故事。

    孤身一日住在大漠深处的牧羊女,遇见身受重伤流落到家门的年轻城主。

    两个身份悬殊的人遇见了,相爱了。

    最终城主带着牧羊女回到了自己的城中,不顾身份之别要给她正妻的名分。

    乌日娜一时间都有些听住了, 下一刻回过神来,耳根都有些发烫。

    “咳,”她轻咳了一声,打量着眼前慕容恒的表情。

    即便贵为大当户,但慕容恒到底还年轻。少年紧紧抓着身边女子的胳臂,像是生怕她刁难了自己的心上人似的。

    想起自己那个还躺在床上不死不活的未婚夫,乌日娜忽然觉得索然无味。

    “行吧, 我知道你们是怎么认识的了。”

    如果慕容恒说的话是真的, 她倒是能够理解他为什么坚持要娶这个平民女子了。

    淳于夜的得力下属消失了大半年的事,她在须卜家时候也有所耳闻,时间也对得上。

    至于居住在大漠深处的散户,鬼知道有多少,她也不可能一个个去查。

    再说本来引起她兴趣的就不是什么慕容恒的阏氏。

    “牧羊女啊,”乌日娜瞥一眼嬴抱月握着弓的手,“我倒是不知道,大漠中的牧羊女有这么大本事。”

    她似笑非笑地打量着慕容恒。

    “大当户,你知道你这阏氏是个射雕者吗?”

    慕容恒弯着的腰有些僵硬,他知道这件事是绕不过去了。

    射雕者实在是太稀罕了,如果有稍微对中原修行界发生的事有所了解的话,就难保不会结合此事联想到嬴抱月的真实身份。

    但此时其他骑兵应该还没注意到此事,只因西戎人普遍认为中原人不擅长骑射,在他们心目中射雕者只可能是西戎人。

    只有一直关注着中阶大典和高阶大典的慕容恒知道,嬴抱月也是个射雕者,且还曾在中阶大典的骑射战上赢了同为射雕者的淳于夜。

    所以之前嬴抱月射箭的时候他才没有回头。

    因为他知道, 她能射中。

    等嬴抱月真的射中了后, 慕容恒心中乱糟糟,拼命想为她辩白的理由,却怎么都找不到合适的。

    唯一让他心存侥幸且又不解的是,嬴抱月在射箭的过程居然并未暴露出等阶四修行者气息。

    慕容恒很难想象她是怎么样在不动用真元的情况下拉开五石弓的。

    可事实上,嬴抱月身上的确没有高阶修行者的气息。

    “射雕者?”

    听到乌日娜的话,嬴抱月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天真地仰头望着她,“阏氏觉得民妇是射雕者?”

    被这么反问乌日娜反而愣了愣,“怎么,你难道不是?”

    她不是在大庭广众下射下一只雕来了么?

    “如果能被这么称呼自然是民妇的荣幸,”嬴抱月摆出一幅虚荣的神情,小心翼翼地觑着乌日娜的脸色道,“两箭射中一只雕的,也能算是射雕者吗?”

    “两箭?”乌日娜听得一愣一愣。

    嬴抱月指了指地上的黑雕尸体,“之前骑兵大人们没有射中,是因为他们只射了一箭,民妇则射了两箭。”

    在一边抱着孩子的赫里听得愣住,没错,嬴抱月开弓后的确有两支箭冲上云霄, 第一箭射偏了, 第二箭却正中黑雕的胸口。

    可是她是什么时候射出第二支箭的?

    他就在她身边看得清楚, 嬴抱月就拉了一次弓, 除非……

    她一次就射了两支箭。

    赫里的猛地低头看向自己的箭囊。

    果不其然,他箭囊里少的不是一支,而是两支箭。

    回想起之前嬴抱月取箭时的情形,赫里心跳加速。

    她一开始取的就是两支箭!

    嬴抱月是将两支箭并在一起夹在指间取出,并同时搭上弓弦,所以从侧面看上去就只有一支箭。他当时太过混乱没有注意到,但飞在天上距离极远的黑雕应该也没有注意到。

    嬴抱月就是通过这种方式,让天上那只通晓人性的黑雕掉入了她的陷阱。

    就在黑雕躲掉一支箭以为自己逃过一劫放松警惕后,第二箭接踵而至,彻底葬送了它的性命。

    乌日娜盯着地上黑雕的尸体,有些迟疑。

    她对射雕者的认知也就只在于能在战场上百发百中和射中天上的雕两件事上,如这女子所说的,用两箭射中雕,到底算不算射雕者?

    比起射术,总觉得这女子像是用计谋获胜的一般。

    “两箭么?”

    “嘶,这的确有点不好说。”

    慕容恒听出了乌日娜语气中的迟疑,心中苦笑不已。

    虽然嬴抱月是射了两箭没错,但同时射两支箭还能达到同样的高度,这要比射一支箭更难,而不是更简单。

    但乌日娜显然不懂其中门道,嬴抱月也抓住了这一点正在哄骗她。

    慕容恒算是明白了,嬴抱月倒也是不是无谋地暴露了了自己的能力,而是看出了乌日娜的色厉内荏,事先给自己想好了退路。

    “民妇之所以能射中,也是因为其他骑兵大人先消耗了这雕的体力,”嬴抱月踢了一脚地上的尸体,“小当户的那支箭直接射伤了这雕的翅膀,所以民妇接下来才能射得那么顺利。”

    赫里僵坐在地上,他看得清楚,他的箭当初只是从这只雕的肩膀上擦过,根本谈不上射伤翅膀。

    但他能够反驳吗?

    他抬头看了一眼慕容恒,慕容恒的眼神里满是警告。

    赫里猛地低下头。

    “你一个人的确不像是有这么大本事,”乌日娜听着嬴抱月的解释,心情好了不少。

    “不过不管你是不是射雕者,你这个女人倒是挺有意思的。”

    乌日娜用马鞭抬起了嬴抱月的下巴。

    慕容恒一惊,这个动作有些侮辱性,他生怕嬴抱月反抗,但嬴抱月只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你们要去白狼王庭,我也要去白狼王庭,”乌日娜端详着嬴抱月的脸庞,“我出嫁队伍里还差一名成过亲的侍女。”

    “你来当我这个侍女吧。”



    “侍女?”

    饶是冷静如嬴抱月,听到这个提议还是愣住了。

    她提起想过十几种乌日娜会处置她的手段,但没想到乌日娜不打算处置她,反叫她当自己的侍女。

    虽遇见没多久,但从之前嘎鲁被抓住时乌日娜的反应来看,嬴抱月已经大概了解了这名女子的秉性。

    这位须卜家的大小姐虽然骄纵且冲动,心地却不算坏, 看提议时的神色,倒也不像是打算将她放到身边慢慢折磨。

    更何况,以乌日娜的身份对她提出这样的邀请,她根本没有拒绝的立场。

    名为提议,实为命令。

    “阏氏,民妇……”

    嬴抱月还没说完, 慕容恒却急了。

    “阏氏!”

    他拉着嬴抱月在沙地上跪下,满脸惶恐, “小人这女人出身荒野, 举止粗俗又不懂规矩,不适合抛头露面,更别提呆在阏氏身边当您的侍女了!”

    乌日娜皱起眉头,顿时不高兴起来,“慕容恒,你什么意思?难道是怕我刁难了你这小新娘?”

    “小人不敢,”慕容恒连忙辩白,“只是小人这女人笨手笨脚的,实在是怕她坏了阏氏您的事……”

    “哼,她笨手笨脚?”

    乌日娜打量了一眼静默无声地跪在慕容恒身边的女子,冷笑了一声,“那你未必也太看不起你的女人了吧?”

    她看得清楚,这名自称萨仁的女子举止气度根本不像是个牧羊女,十有八九是贵族的后裔,恐怕祖上是罪人,才不愿说出自己的姓氏。

    慕容恒如此推脱,还是看不起她, 不愿对她这个翟王阏氏效忠罢了。

    “慕容恒, 我想我不说你也该明白,”乌日娜淡淡道,“你是翟王殿下的人,那么你的女人,自嫁给你的那一刻开始,就是我的人了。”

    在坚昆这片土地上,她的男人是男人堆里的头,那她就是女人堆里的头。

    按照西戎王庭的惯例,所有翟王手下的妻子,都归翟王阏氏管理。

    慕容恒有苦说不出,他自然知道这个规矩,可他实在是不敢将嬴抱月放呆在乌日娜身边。

    他曾在许冰清身边潜伏多年,深知这些贵族大小姐们的杀伤力。虽然乌日娜不像许冰清那样对嬴抱月怀有明确恶意,但她的一些无意之举,搞不好就能要了嬴抱月的命。

    事实上如果不是她弄来了那只黑雕,他们这些人也不至于被折腾个半死,嘎鲁差点丧命, 嬴抱月也被迫暴露了自己的射术。

    白狼王庭危险至极,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如果嬴抱月成为了翟王阏氏的侍女, 那么她就不可避免地要暴露在大庭广众。之后不管发生什么, 都会脱离他的控制范围。

    更何况……

    慕容恒垂下头,他心中还有个隐秘的担忧。

    阏氏身边的侍女,往往都是她从娘家带来的陪嫁,这些人之后……都是要伺候翟王的。

    伺候后如果翟王满意,就会成为翟王的滕妾。

    当然,阏氏身边不可能都是未婚女子,也会带一些已婚妇人。这些人大多老成持重,主要是来帮助阏氏打理嫁过去后的事务,同时教导她一些作为新嫁娘必须知道的知识。

    嬴抱月既然已经“嫁人”,要当的侍女应该是后一类,但慕容恒还是忍不住担心。

    他担心……嬴抱月会被乌日娜叫去服侍淳于夜。

    即便此服侍非彼“服侍”,他还是受不了。

    况且只要淳于夜不是病得不省人事了,只要看上一眼,他就一定能认出嬴抱月来。

    淳于夜认出嬴抱月后会发生什么,他不敢去想。

    “阏氏,”慕容恒深吸一口气,“您若是想要小人做什么尽管吩咐,可我这个女人实在是上不了台面,等小人教导三个月,她学完规矩了,小人再把她送到你身边。”

    如果直接拒绝乌日娜,她定然会觉得十分没面子,不会轻易收回命令,慕容恒于是想出了拖延的法子。

    “不用了。”

    但乌日娜却已经懒得和他废话了,挥了挥手。

    “好了,我知道你心疼你这小新娘。我又不是要她教我规矩,她学什么学?这样好了,我答应你,如果她有什么失礼的地方,不治她的罪就是了。”

    慕容恒还想说什么,但乌日娜直接板起脸来。

    “慕容恒,我都已经让步到了这种地步,你再推三阻四,就是对十二翟王不忠了。”

    慕容恒的声音被堵在了嗓子眼里。

    不忠,对于西戎修行者而言,这已经是最重的罪名,他现在还担不起这个罪名。

    “阿恒,别担心,”这时嬴抱月拉住他的袖子,朝他笑了笑,“我会小心服侍阏氏的,尽量不犯错。”

    “可是……”

    “可是什么,你的女人都这么爽利,你一个男人这么婆婆妈妈的!”

    乌日娜不耐烦了,一把将嬴抱月从地上拽了起来。

    “好了,就这么说好了。”

    “慕容恒,从今天开始你这女人就是我的侍女了。”

    乌日娜瞥了一眼城外逐渐靠近的队伍,“对了,我的送嫁队伍要等一下才到,你安排人去接一下。”

    “我预计在这住两天,你安排下我住的地方。”

    慕容恒无奈地点头。

    “至于你,陪我去逛逛这碎叶城吧,”乌日娜做事风风火火,拽着嬴抱月就往城里闯。

    “好了,到了晚上我会将你这小新娘还给你的,别这么愁眉苦脸,”乌日娜回头看了慕容恒一眼,猛地将嬴抱月拉入城中,“我们走!”

    嬴抱月只来得及将手上的弓抛给赫里,“我晚上回……”

    她还没来得及说完,人已经被拽着消失在了人群中。

    慕容恒和赫里站在一起,愣愣看着嬴抱月消失的方向。

    “大当户,萨仁她……”

    赫里看向慕容恒欲言又止,他有很多事想问。

    但慕容恒此时心情糟糕透顶,无暇面对赫里的疑惑。

    “她大概晚上会回你那边,”他打量了一眼赫里怀中睡着的嘎鲁,以嬴抱月的性格,她晚上应该会去检查嘎鲁的伤势。

    “你有什么事晚上你自己问她吧,”慕容恒瞥了一眼城外的队伍,“我去安排那些人。”

    碎叶城是乌日娜巡查的最后一个部落,她说只在此地住两晚,也就意味着两天后他们就要出发去白狼王庭了。



    想到老谋深算的白狼王,神秘莫测的云中君,生死未卜的淳于夜,还有现在突然冒出来的乌日娜,慕容恒脑子里乱糟糟的,有一种非常不详的预感。

    他之前之所以要回坚昆,是因为他作为大当户的金印放在了碎叶城中。没有金印, 白狼王的护卫不会放他进入白狼王庭。

    他原本打算拿了金印后,只带少许对他绝对忠诚的精锐护送嬴抱月去白狼王庭。

    可乌日娜的出现彻底打乱了他的计划。

    嬴抱月现在成为了翟王阏氏的侍女,必须要和乌日娜同行。他作为臣下随行,就不好再多带自己的护卫。

    须卜家一定给乌日娜配备了足够的护卫,根本不需要碎叶城出人,乌日娜也不会信任碎叶城的人手。

    和乌日娜同行,最终他能够带的自己人, 估计也就只有一两个。

    慕容恒闭上眼睛想了想, 睁眼看向赫里,“赫里,之前阏氏说的话你也听见了。我接下来准备和萨仁一起去去白狼王庭,你愿意和我们一起去吗?”

    赫里睁大眼睛,“白狼王庭?”

    他长这么大,还从未去过白狼王庭。

    虽然他是个当户,但当初连慕容恒都还是在淳于夜的带领下才得以进入白狼王庭,更别说出身低微的他了。

    “你也差不多可以去见见世面了,”慕容恒深吸一口气,“但有话我得说在前头,白狼王庭遍地权贵高手,危险重重,你若是一直呆在碎叶城没人是你的对手,但去了那里,却有可能丧命。”

    赫里愣了愣神,看了眼怀里的孩子。

    他原本以为自己一直呆在碎叶城里就可以保护好姐姐和外甥, 但之前发生的事打破了他的美梦。

    他只有拥有更强的力量和更高的权势,才能保护好家人。

    更何况身为西戎男儿,没人会不渴望前往白狼王庭。

    思及此,赫里脆生生道。

    “大当户,我愿意去!”

    “不过……”

    说完愿意赫里忽然有些后悔,“大当户,可如果我也走了,碎叶城该怎么办?”

    慕容恒不在的时候,他还能够率领骑兵保护父老乡亲。如果连他都走了,一旦有外敌入侵,骑兵们岂不是要成一盘散沙?

    “差不多也该放手让你姐夫独当一面了,”慕容恒拍了拍他的肩膀。

    “格尔泰虽没有你的境界那么高,但弓马纯熟,办事老道,我观察过了,对于率领骑兵他有心得,应该能胜任。”

    格尔泰正是苏雅的丈夫,同时也是嘎鲁的父亲。

    之前射雕的骑兵中就有格尔泰在。

    即便儿子被抓走,妻子陷入昏阙,但格尔泰拉弓的手却没有抖, 一直恪尽职守没有离开自己的位置。

    慕容恒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赫里个人能力虽强,但到底太年轻。让他单打独斗他在行,但真要他指挥队伍还欠火候,某种意义上而言,格尔泰反而比他更适合当这个骑兵统领。

    “如果你和我一起去白狼王庭的话,我会将格尔泰也封为当户,让他接替你的位置。”

    这样苏雅一家在城内的地位也随之水涨船高,可以保证至少城内没人敢欺侮他们。

    “我明白了。”

    赫里胸中发热,跪倒在地,仰头感激地望着慕容恒。

    “小人谢大当户的赏识。”

    “我今晚会和姐姐姐夫商议此事。”

    “嗯,你去吧。”

    慕容恒挥挥手,看向已经靠近送嫁队伍,准备着手迎接乌日娜带来的这些人。

    赫里背对着他走了几步,忽然回过头来,“大当户……”

    慕容恒皱皱眉头,“还有什么事么?”

    “萨仁她……”赫里看向城内的方向,犹豫了一下问道,“萨仁被阏氏带走了,她不会有事吧?”

    这才几天,这小子就这么担心她了。

    慕容恒在心中叹了口气,“她大概不会有事。”

    他真正害怕的是乌日娜背后的家族势力,以及乌日娜可能会带嬴抱月去见淳于夜这件事。

    可如果只是让嬴抱月和乌日娜单独相处,他并不担心。

    回想起当初在南楚他看到过的场景,慕容恒悠悠道,“萨仁她很擅长和阏氏那般的女子相处,如果不出意外,阏氏应该会很喜欢她。”

    他到现在都记得当初在南楚的时候,曾不少次看见嬴抱月身边被贵女包围的场景。

    抛开一些贵族小姐身上的毛病不谈,乌日娜本人目前还算是光明磊落,慕容恒有种预感,这两人搞不好能相处得很好。

    不过想起乌日娜是要嫁给淳于夜的人,慕容恒心情有些微妙难言。

    让这两名女子走近,到底是件好事,还是坏事呢?

    ……

    ……

    夜色落下,明月初升的时候,嬴抱月回到了苏雅家的帐篷。

    “萨仁!”

    赫里像块石头般坐在火塘前,察觉到身后人的气息,他霍地一下站起来。

    正在床边照顾嘎鲁的苏雅都被吓了一跳。

    “你轻点,别把孩子吵醒了,”嬴抱月掀开帐门弯腰走进来。

    赫里不说话,杵在地上一动不动,只一双眼睛瞬也不瞬望着她。

    “阿弟……”

    察觉到两人之间气氛不对劲,苏雅担心地去拉赫里,“你怎么了?”

    赫里挣脱开姐姐的手,还是不说话。

    嬴抱月知道他在气什么,将手上一个纸包交到了苏雅手上。

    “这是我抓的可以治小儿受惊的药,”她看了一眼床上的嘎鲁,伸手摸了摸他的脉门,“嗯,没错,正对症候。”

    “你把药熬了让嘎鲁喝三天,应该就能好了。”

    “萨仁阏氏,今天真是谢谢您。”

    苏雅感激地望着嬴抱月一眼,嘎鲁被救下的时候她昏了过去没看到情形。但醒了后她听丈夫说是大当户的女人射死了黑雕,救下了嘎鲁,在她眼里,这名女子就是他们一家的救命恩人。

    苏雅趴到地上就想要磕头,嬴抱月伸手搀起了她。

    “你不用这样,苏雅,我只是做了我能做的事。”

    她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的赫里,“赫里保护了我这些天,能为你们做点什么我也很高兴。”

    赫里咬紧牙关,终于忍不住了,脱口而出,“其实你根本不需要我的保护吧?”

    “赫里?”

    苏雅愣了愣,训斥弟弟道,“你说什么呢?还不快给阏氏赔罪!”

    嬴抱月在心中叹了口气,看向赫里,“我们出去说吧,不要打扰到嘎鲁休息。”



    赫里闻言咬了咬牙,一掀帐门冲了出去。

    苏雅被吓得浑身发抖,担心地看向嬴抱月,“萨仁阏氏,求您别怪罪,赫里他不是……”

    “我明白,”嬴抱月笑了笑, “我和他只是有些误会,大当户也知道这事,特地让我来和他解释,我们都不会怪罪赫里的。”

    苏雅松了口气,同时也为自己心中害怕赫里被慕容恒怪罪的小心思被人看透而觉得羞愧。

    “好了,我出去和他说说,你熬药给嘎鲁喝吧。”

    说完嬴抱月掀开帐门走了出去。

    赫里站在院子里, 单看背影都能看出来小伙子气得够呛。

    听到脚步声, 少年转过头来。

    嬴抱月原本以为自己要迎接他的怒火, 眼前发生的一切却让她睁大双眼。

    赫里瞅了她一眼,噗通一声跪倒地上,向她磕了三个响头。

    今生还未受到过如此大礼,嬴抱月眼皮直跳,硬生生退后了一步。

    苏雅行礼她还来得及阻止,可赫里身为修行者动作实在是太快,她不动用真元根本拦不住他。

    “你……你这是做什么?”

    赫里端正地跪在地上,一字一顿道,“我阿爸说过,受人大恩,必要终生铭记,百般报答。”

    阿爸?

    想起赫里早逝的父亲,嬴抱月神情有些复杂。

    “萨仁,你今日救了嘎鲁的性命,你是嘎鲁的恩人,就是我赫里的恩人。”

    少年跪在地上拍拍胸脯。

    “日后你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 只要不是伤天害理的事,尽管找我。”

    成为小当户后,赫里已经很久没有向人磕过头了,但他永远牢记着父亲的教诲。

    在寻常西戎骑兵眼中,向女人下跪是耻辱的,但他不这么觉得。

    有恩要还,有仇必报,这就是他的父亲教给他的东西。

    “好了,你的心意我知道了,”嬴抱月不习惯被人跪拜,只能半蹲下身,看向赫里道,“你快起来吧。”

    赫里拍拍膝头上的灰尘站起身,嬴抱月注视着他头上随着动作抖动的小辫子,心情复杂之至。

    她知道她有点过界了。

    在边关将士之中,曾流传着一个不成文的规定,那就是千万不要去了解你的敌人。

    这个了解不是指战术战法上的了解,而是指从人的角度上而言,千万不要和敌人来往过深。

    你可以去了解他们习惯骑什么马,用什么刀, 但不能去尝试打听他们家里有几口人, 为什么要上战场,打完仗准备做什么。

    当初在永夜长城,安排给西戎俘虏送饭的将士,一定要是家里有亲人被西戎人所杀的人,就是为了提防有将士和俘虏攀谈,泄露情报。

    当你意识到你挥刀的对象,是和你一样活生生的一个人的时候,你的刀就会变钝。

    所以在永夜长城,刚进入军营里的新兵第一次上战场前,都会专门安排老兵给这些新兵们“讲课”,教那些新兵蛋子如何将战场上的人头看成爵位、美女、金银,总之就是不要看成人。

    嬴抱月闭了闭双眼,她上战场前倒是不需要进行如此的洗脑,但她也一直奉行着这条老兵间心照不宣的忌讳,从不会对西戎人容情,更不会去了解这些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可现在,她被丢到西戎,被迫深入了这些人中间,一点点开始了解他们。

    嬴抱月凝视着面前憨直爽朗的少年,不知该说些什么。

    和被掳到西戎的慕容恒与杜子卿不同,赫里是个土生土长的西戎人。

    她见过太多烧杀劫掠无恶不作的西戎兵,也杀过太多或年轻或年老的西戎兵。

    嬴抱月伸出自己的双手,凝视着自己的手心。

    那些年,死在她手上的西戎人里,是不是就有赫里这样的少年呢?

    “萨仁?”赫里疑惑地望向她,“你怎么了?”

    “没什么,”嬴抱月抬起头,目光恢复清明。

    身处于不同阵营,很多事他们根本没法选。

    就拿赫里来说,虽然这少年现在对她十分友善,但这一切都是建立在她是慕容恒阏氏的基础上,如果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赫里未必不会立马对她挥下屠刀。

    “没事就好,”赫里目光严肃起来,“萨仁,虽然我感念你对嘎鲁的恩情,但一码事归一码事,有件事,你必须和我说清楚。”

    来了。

    兴师问罪才是嬴抱月一开始认为的赫里要找她的事。

    赫里不是乌日娜,他年纪虽轻但浸淫骑术多年,不会被她三言两语就哄骗过去。

    “萨仁,”赫里盯着嬴抱月拉过弓的那双手,忍了一整天的质问正要冲口而出,可下一刻他目光落到嬴抱月有些凌乱的头发上,到嘴边的话不知怎么的就变了。

    “对了,翟王大人的阏氏她……她没有难为你吧?”

    嬴抱月忍不住笑了,看来赫里是真把乌日娜当成洪水猛兽了。

    “没有,”她摸了摸头发,“这是今天下午阏氏拉着我在城里到处跑时被撞乱的。”

    平心而论,如果乌日娜没有整出黑雕这一场事端,她对这个女子的印象不差,甚至觉得配淳于夜都有些可惜了。

    乌日娜的个性,可以说和淳于夜正好相反。

    这名少女泼辣,直爽,莽撞,可以看得出童年是被人娇宠着长大的,但本性不坏,甚至有点正义感,是个刁蛮大小姐,却不是恃强凌弱之人。

    乌日娜今天拉着她兴致勃勃逛了一下午,她的好奇心和精力一样旺盛,碰到什么都想上去掺和一把,把不少牧民吓得够呛。

    也不知道白狼王是怎么安排的婚事,居然将这样的女子指给了淳于夜。

    淳于夜那阴郁的性子,居然撞上了这样一颗小辣椒,嬴抱月还真有点难以想象这两人遇见时的样子。

    目前可以确定的就是,乌日娜绝不是什么温顺的女子,和掌控欲强的淳于夜碰到一起,估计场面不会很和谐。

    “没难为你就好,”赫里松了口气,这才想起他想问什么。

    “萨仁,”少年定定望着她的眼睛,语气笃定。

    “你是修行者吧?”

    嬴抱月一怔,“为什么这么问?”

    她今天下午射箭的时候,已经尽量藏好了自己的气息。连人群中的巫者都没有发现,为什么赫里会发觉?



    “我的弓我知道,”赫里淡淡道,“不是修行者不可能拉开我的弓。”

    今天下午他抱着嘎鲁回城的时候,就已经有不少其他骑兵问他是不是他今天带的不是五石弓,他决定在见过萨仁之前不回答,在同僚们面前保持了沉默。

    但他自己心知肚明,他今日带出来的, 就是他最重的五石弓。

    “你这说法也太绝对了,”嬴抱月道,“我听说修行者之间单靠气息就能察觉对方是不是修行者,你既然跑来问我,恐怕是因为我身上没那种气息吧?”

    赫里一时间语塞,这一点的确没错。

    在萨仁拉开弓的瞬间,他只感觉到一丝极为微弱的真元波动,但下一刻瞬间消泯, 这点气息连人阶都够不上,更别提是一个高阶修行者会有的。

    “为什么一定要是修行者才能拉开你的弓呢?”

    嬴抱月笑了笑,“就不能是我天生神力吗?”

    “天生……”

    赫里被问得有些动摇,但下一刻他的目光停留在嬴抱月纤细的手腕上,摇头,“我不信。”

    他不是没有见过天生神力的勇士,但那些人的胳膊至少有嬴抱月三倍粗。

    之前萨仁拉弓的时候他就心惊胆战,生怕她的手臂就这么断了。

    但因为一直盯着看,他也发现了一件事。

    萨仁拉弓用的是左手。

    嬴抱月注意到了赫里的目光,不动声色地将左手藏到身后。

    她之所以能够在尽量不动用真元的情况下拉弓,就是再次利用了左手的诅咒。

    但因此诅咒再一次加深了,如果现在赫里要她露出左臂,估计马上就要露馅。

    好在赫里没有想到这一层,只是倔强地盯着她,似乎做好了她不开口就一直和她对峙下去的准备。

    嬴抱月深吸一口气,“好吧,既然你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

    赫里睁大眼睛,“你果然是修行者?”

    “在那之前, 你能拉一个屏障吗?”嬴抱月道,“我知道你们修行者都能做到。”

    “噢,好,”赫里点头。

    屏障拉起了,嬴抱月看向赫里,认真道,“首先,我得告诉你,关于我的一切你家大当户都知道。”

    “我对你的确有所隐瞒,但这些阿恒都知道。”

    既然赫里是慕容恒指来保护她的,那这顶锅还是丢给慕容恒背吧。

    赫里听了愣住,忽然有些后悔自己这么较真。

    他之所以愤怒,就是因为之前在危急时刻,他为了保护萨仁甚至决定放弃去救嘎鲁,但结果来却发现自己拼死保护的人甚至比自己的射术还要强。

    这种反差让他觉得自己简直是个蠢蛋,对于隐瞒了自己的萨仁自然是满腔怒火。

    可现在冷静下来一想,让他去保护萨仁的是慕容恒, 他对这件事不满就是对慕容恒不满, 可他是不会对慕容恒不满的。

    萨仁是为了救嘎鲁才暴露自己的射术,她本可以什么都不做,他又有什么资格生气?

    “我明白了,”赫里握紧双拳,“是小人冒犯,我不会再问了,萨仁,请你原谅我。”

    嬴抱月摇摇头,她知道有些事与其让人胡乱猜忌不如说出来。

    “你猜的没错,我的确是修行者。”

    赫里瞪大眼睛,他没想到她居然会主动说出来。

    “但我不会将我的境界告诉你,”嬴抱月平静道,“我之所以隐藏境界,是因为我在漠北和漠中都有仇人,一旦暴露身份,我就会死。”

    赫里浑身一震,忽然觉得自己像是被卷到了更可怕的事里。

    他艰难地问道,“萨仁,你的仇人是……”

    “关于我的仇人的事,阿恒都知道,”嬴抱月摸了摸藏在衣服中的狼牙项链,瞥了他一眼,“阿恒会帮我找仇人,你还别问那么多了。”

    知道的越多越危险,看赫里的表情她明白他已经意识到了。

    “我今日和你说的这些不能告诉任何人,”嬴抱月轻声道,“除非你想我死。”

    “我没有!”

    赫里像是烫到脚一般后退一步,“我向长生天发誓,我绝不会泄露半句!”

    如果萨仁之后真的出事,他现在非常害怕慕容恒会拿他是问。

    望着少年慌张的模样,嬴抱月笑起来。

    她并非一时心软才向他泄露了自己的秘密,而是既然赫里起了疑心,那么她干脆透露出一些情报,把赫里也拉下水。

    现在赫里成为了“知情者”,因为对慕容恒的忠心,他反而会更积极地为她保守秘密。

    和以前在中原时不同,这一次在西戎她是真正的孤立无援,哪怕多一个帮手也是好的。

    “那这个话题就到此为止吧,”嬴抱月笑了笑,“大当户和我都相信你的忠诚。”

    赫里松了口气。

    “我听阿恒说,你要和我们一起去永夜长城?”

    赫里点头,嬴抱月笑了笑,“那这一路上就要麻烦你了。”

    他摇头还想说些什么,嬴抱月的目光忽然看向院外,“看来我要回去了。”

    察觉到熟悉的气息,赫里怔怔看向院外。

    慕容恒正站在院门边。

    赫里向慕容恒躬身一礼,然后解除了屏障。

    嬴抱月向慕容恒走去,忽然回头道。

    “这两天估计你也要收东西,多准备准备吧。”

    赫里望向院外并肩而立的二人,点了点头。

    ……

    ……

    乌日娜一共在碎叶城内住了两天。

    这已经是她在巡城过程中住的最长的一次。

    第三日清晨,浩浩荡荡的车队在碎叶城的出口处集结。

    比起乌日娜来的时候,队伍中的马车多了一倍,全都是慕容恒和长老们一起从碎叶城内挑选的物产,准本全部带到白狼王庭送到淳于夜手上,给他们的翟王来办婚事。

    乌日娜原本出发时都习惯独自一人骑快马,但这次却破天荒地坐到了马车里。

    马车里,乌日娜注视着坐在她对面的那名女子。

    “萨仁,我们就要去白狼王庭了,你紧张么?”

    嬴抱月点头道,“紧张。”

    但说白了要嫁人的不是她,她紧张的程度有限。

    上一次呆在这样的送嫁队伍里,还是她和亲南楚的时候。

    车队总共行了十几天后,嬴抱月趴在马车车窗,忽然察觉到远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道绿色。



    中年男人的声音在他头上不咸不淡地盘旋,对赵光而言却如同泰山压顶。

    赵光浑身一僵,脸皮子抽了抽。

    “那个……王兄……”他小心地抬起头,看着头顶上正俯视着他的长兄阔别已久的臭脸。

    赵暮人身边的禁军此时也开始驱散民众,城门被正式打开,汝阳城内渐渐恢复了正常的秩序,却只有赵光被赵暮人盯着苦不堪言。

    “怎么不说话了?”赵暮人拉开了屏障,并不担心王室之间的对话被人听去,盯着面前人淡淡道,“站起来说话。”

    赵光僵硬地站起身,感受着四周姬嘉树等人投来的担忧的视线,向面前人挤出一个笑容,“没想到王兄你今日会摆驾城门啊。”

    赵暮人冷哼一声,“寡人今日不来,还看不到这精彩的场面呢。”

    “东陵郡王还朝,打开城门,”赵暮人学着之前听到的话,晃着手上的青龙玉佩,看到这块玉佩赵光头皮一紧,连忙伸手去够,却够了个空。

    “你长能耐了啊,”赵暮人盯着眼前和他瞳色截然不同的异母弟弟,神情有一丝复杂,下一刻又变为之前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样,看着赵光淡淡开口,“都敢带着外人闯我们都城的城门了。”

    赵光脸色一白,“王兄,这个……是有缘由的……那些人……”

    但下一刻他偷眼看了身后被孟施抱在怀里的嬴抱月一眼,深吸一口气再次跪下,咬牙开口,“臣弟有罪,请王兄责罚。”

    赵暮人眸光一定,皱眉看着他记忆里平素最会油嘴滑舌的弟弟。

    他眸光穿过赵光的脊背,看向孟施怀中的少女,但这时姬嘉树侧身一步,迅速挡在孟施身前,俯身下拜道。

    “陛下,我等事急从权,冲撞汝阳城门,甘领责罚。但在下的未婚妻身受重伤,实在是……”

    “罢了,”看着面前容颜如玉的南楚少年,赵暮人淡淡开口,“你们来者是客,寡人不是小气的人,不会为这点小事和你们计较,城外的那些匪徒虽现在还没查出源头,但终归是我们东吴剿匪不利。”

    听到赵暮人将那些黑衣人称作“匪徒”,姬嘉树低着头微微一愣。

    “春华君等人远道而来也累了,带前秦公主去疗伤吧。”赵暮人看着国师府一行人和颜悦色道,“早些休整,七日后的大朝会,寡人还等着看你们的风采呢。”

    但下一刻男人转向赵光,神情又冷酷起来,“至于东陵郡王,和寡人进宫,好好解释下今日之事吧。”

    赵光满脸苦涩,但看着身边姬嘉树和嬴抱月等人完完整整的身影,少年的嘴角却又露出一丝笑意。

    赵暮人的君王仪仗浩浩荡荡地离开了,赵光向姬嘉树等人使了个颜色,低声道,“应该没事了,你们早点找地方休息。”

    说完他跟在最后面,和赵暮人一路向东吴王宫而去。

    ……

    ……

    东吴王一行人也离开了,城门前彻底恢复了以往的熙熙攘攘。

    刚进城门不久的姬嘉树一行人也终于松弛了下来。

    看着远处赵光离开的身影,姬嘉树等人神情都有些微妙。在南楚的时候,赵光实在是太过于嘻嘻哈哈,如今看着眼前场面,他们才意识到这人……居然还真是个郡王。

    “大哥,那家伙,”姬安歌神情有些复杂,看向身边的兄长正想发问,话出口她才意识到在东吴这叫法有些不尊重,改口道,“郡王他……不会有事吧?”

    注意到妹妹称呼的改变,姬清远眉头微动,低头看向姬安歌,“虽然很可能受到训斥,但大事应该是不会有的。”

    他知道的都不是什么隐秘的消息,也不怕告诉姬安歌。

    “东吴王至今未曾有子嗣,宫内只有一位没有挑明的养子,”姬清远看着妹妹道,“东陵郡王虽然母族不详,但却是东吴这位陛下唯一的弟弟。”

    有些话不用挑明,听的人自然能明白。

    那就是赵光虽然看着不靠谱,但为保王室血脉,赵暮人不会因为些许小事伤他性命。

    姬安歌放下心来,心思顿时又转到了孟施怀里的人身上,拔脚向嬴抱月那边冲去,“孟继子,殿下她……”

    但下一刻她眼睁睁看着之前一动不动躺在孟施怀中晕厥的少女……若无其事地抬起了头。

    姬安歌眨眨眼睛,愣在了原地。

    姬嘉树比她快一步,蹲下身对上眼前人看过来的视线,微微一笑,“早上好。睡得好吗?”

    “我也没睡多久吧?”嬴抱月向他笑了笑,“都走了?”

    “都走了,”孟施有些嘶哑的声音从她头顶上传来,低下头看着怀中他到了一半才察觉到名为晕厥实为在睡觉的少女,神情无奈,“你起来的么?”

    这人打算在她怀里待到什么时候?

    “我累死了,”嬴抱月抬头看向女扮男装的少女,笑了笑问道,“你抱累了?”

    看着她身上的伤痕,孟施眸光怔了怔,有些不自在地别过头,“倒也没那么累。”

    她的累不及这个女子万分之一。

    “那就好,”嬴抱月笑眯眯地抱紧她,“火法者就是暖和。”

    姬安歌看着这一幕扶额,总觉得这一幕很有既视感。她虽然是个没有修行过的修行者,但因为父母的原因,貌似也是个体热的火法者,嬴抱月就很喜欢这么抱着她。

    “你们接下来准备去哪?”孟施充当着暖炉的角色,回头看向从茶楼内走出的妹妹,“北魏除北寒阁外的修行者都住在城东的清风楼,你们的旅店定了么?”

    “住的地方倒是还没定……”嬴抱月思索着正要开口,这时李堇娘走了过来,“殿下,之前宋继子说中唐在汝阳城内也有宅院,说空着也是空着,邀请这一路上同行的朋友一起去住。”

    “宋谦?”嬴抱月闻言一怔,姬嘉树等人也终于想起那位阔气的中唐修行者。

    “宋继子说大家也算是生死之交,不用和他客气,”当初和宋谦一路来到汝阳的姬清远在一边补充道。

    之前到了汝阳后宋谦就先一步去打理空宅子,而他们则选择在城门处等嬴抱月等人。

    嬴抱月闻言点头,“那恭敬不如从命,就去宋继子的宅院吧。”

    住哪对她而言其实并不重要。

    毕竟……

    她抬头看向赵光离开的方向。

    如果不出意外,她大概过不了多久,就会被召入东吴王宫。

    “十二阏氏,十二翟王因为要养伤,呆在毡帐内不能见风见客,只能委屈您先住在这旧帐篷里。”

    带路的老侍女弯着腰一边在前面走一边解释,将乌日娜一行人领到一顶巨大的毡帐前。

    “颛渠阏氏吩咐过了,等开春十二翟王身体好起来,就为您们收拾新帐篷。”

    嬴抱月跟在乌日娜身后听着两人的对话, 如果她没有记错,颛渠阏氏是白狼王的第一位阏氏会有的封号,相当于中原王朝的王后。

    白狼王的王后发话了,看来乌日娜暂时是不用和淳于夜住在一起了。

    乌日娜眼见着神情轻松了许多,嬴抱月也微微松了口气。

    “无妨,”乌日娜甩着手中的马鞭,向老侍女道,“我家的旧帐篷我住着还习惯些, 让他慢慢养病去, 我等得起。”

    她巴不得淳于夜的伤一辈子都养不好。

    “十二阏氏,”老侍女姿态虽卑微,但听见乌日娜的话,肃声开口道,“您这话可不能再这么说了,您已经是淳于家的人了,须卜只是您的娘家而已,可不能再把我家挂在嘴边了。”

    “好了,我知道了,”乌日娜皱了皱眉,心中有些不快。

    但这位老侍女是颛渠阏氏身边最近的,她虽性子冲动却也明白轻易不好招惹这样的人,只能摆摆手道,“你下去吧。我带来的这些人我自己会安排。”

    “好,那老奴这就回去向颛渠阏氏禀告了,您如果有什么需要, 尽管派人去大帐叫人。”

    乌日娜点点头,看着那名老侍女的身影消失在帐外, 她这才大大松了口气,一骨碌瘫在了地上绣着华丽图案的地毯上。

    嬴抱月站在帐篷门口,吃惊地看着屋内富丽堂皇的装饰。

    听乌日娜的口气,这顶帐篷应该是须卜家的人来白狼王庭时会住的地方。乌日娜的父亲据说是漠北的一个大贵族,但普通贵族不管地位怎么高都高不过翟王。一个大贵族的帐篷就奢华至此,嬴抱月实在很难想象翟王和白狼王的帐篷里会是什么模样。

    “萨仁。”

    乌日娜瘫在地毯上,拍了拍地面,朝嬴抱月喊道。

    “快进来。”

    “我……”嬴抱月望着眼前金光闪闪的地毯有些犹豫。

    乌日娜之前带来的人都被她留在了外围的小帐篷里为她收拾行李,慕容恒和赫里等人则去了淳于夜的帐篷准备拜见淳于夜,此时只有她一人站在这顶大帐篷外。

    “怕什么,进来就是了,不用脱鞋。”

    乌日娜躺在地上打了个呵欠,“这毯子之后反正都是要换的。”

    嬴抱月神情复杂地望着眼前柔软的地毯,慢慢地走入帐中。

    不知为何,她眼前忽然浮现起她刚到丁零时遇见的那些在草丛血泊中逃窜挣命的奴隶们。

    “萨仁,你怎么了?”

    乌日娜好奇地问道。

    “没什么,”嬴抱月在她身边坐下, “就是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屋子, 有些头晕目眩。”

    “这算什么漂亮,”乌日娜得意起来,“你这是还没见过我的陪嫁呢!”

    女子兴致勃勃地环视着毡帐中的各种饰物,“这帐篷当初是按照我阿爹的喜好布置的,太老气了,等阿蛮她们将我的陪嫁收拾出来,我要将这里的东西都换了。”

    阿蛮是乌日娜从须卜家带来的侍女,从小服侍乌日娜,年纪比乌日娜大五岁,算是乌日娜身边侍女们中间的头领。

    “可是刚刚那位老妈妈不是说了,等开春要为您和翟王殿下收拾新帐篷吗?”

    不用想也知道乌日娜和淳于夜会在白狼王庭拥有自己的新房,按理说陪嫁都应该带到新房里。

    嬴抱月不解地问道,“为什么不等您和翟王殿下的新帐篷准备好了后再布置?”

    从听到翟王殿下四个字开始,乌日娜的脸色就不是很好看。

    “哼,谁要和那个阴沉的家伙住一起!”

    乌日娜瞥了一眼帐篷外空无一人,脸埋进地毯里,“我就待在这,有人敢赶我走不成!”

    啊这……

    这一路上嬴抱月已经察觉到了乌日娜对她逐渐放下了戒心。估计是觉得她毫无背景,就算泄露了什么情报她也能让她立刻消失,和她说话愈发肆无忌惮起来。

    但当着她的面抱怨自己未婚夫倒是第一次。

    嬴抱月发现乌日娜和淳于夜之间,很可能还真不是盲婚哑嫁,即便关系没有亲密到不到青梅竹马的程度,但两人之前一定见过。

    既然乌日娜连慕容恒都见过,认识淳于夜也没什么稀奇。

    王族和其他三大家族的孩子,本来在童年时期就应该能互相见着。

    不过阴沉么……

    淳于夜戴着面具的时候的确有一种阴森的氛围,但嬴抱月倒不觉得他有多阴沉。

    眼见着乌日娜对淳于夜十分嫌弃,嬴抱月心中忽然浮现出一个问题。

    “阏氏,”她问道,“听说翟王殿下平素喜欢戴面具,您见过他不戴面具的模样吗?”

    “不戴面具的样子?”乌日娜皱了皱眉头,“那倒是没见过。”

    “不过我见过他兄长的模样,”她淡淡道,“淳于家的人,不都长那个模样么。”

    果然如此……

    嬴抱月不禁想起淳于夜面具下的那张脸。

    乌日娜口中说的兄长,应该就是指她在淳于夜的记忆里看到过的被他亲手杀死的淳于牙,这两人虽然是同母兄弟,但长相却是大相径庭。

    恐怕如果乌日娜见过淳于夜真实的模样,对他的评价大概会没这么低。

    但这对未婚夫妻的关系不是她需要考虑的。想起在来的路上看到的一些树木,嬴抱月心思飘到帐篷外面。

    既然已经找到了树,那么她就可以联系姬嘉树他们了。

    不过要等到晚上有星星的时候。

    想到终于可以联系姬嘉树李稷等人了,嬴抱月心中还有些紧张。

    不管怎么说,树虽然是有了,但她在联系姬嘉树等人的过程中,还得小心提防被人看见。

    嬴抱月一边和乌日娜聊天,一边静静等待着夜晚的到来。

    ……

    ……

    夜深了,趁着乌日娜睡着,嬴抱月悄悄溜出了帐篷。

    她走到一棵事先看好位置的生于隐蔽之处的小树前,将手掌贴到了树干上。



    眼前的树相比于嬴抱月在南方见到的树,枝干和叶片都要瘦弱许多,不少枝杈都光秃秃的。

    但不知是不是春天要到了,借着远处帐篷间火把的火光,能隐隐看见许多枝杈间已经冒出了小嫩芽。

    看着这些碧绿嫩芽,嬴抱月的心情也好了起来。

    她选中的这棵树在翟王们的帐篷和贵族们的帐篷之间的交界处。嬴抱月原本也想过再往外围走一些,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灯下黑的效应,  她发现外围巡逻的士兵反而更多一些。

    估计是翟王都有自己的亲卫,卫兵安排太多没有必要,这一排帐篷间巡逻的士兵就只有十个左右,她所在的这棵树距离最近的一个小帐篷有十几米远,且处于帐篷背面,算是非常隐蔽的位置。

    嬴抱月计算了一下巡逻士兵经过的频率,算出她至少有一刻钟的时间。

    这就足够了。

    嬴抱月深吸一起,最后瞥了一眼远处穿梭在其他帐篷之间巡逻士兵们火把的位置,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到了眼前的树干上。

    大漠的星空浩瀚美丽,银河悬挂之上,让人无限遐想。

    嬴抱月仿佛回到了当初在永夜长城上的夜晚,她也曾独自一人面对这样的星空。

    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

    嬴抱月闭上双眼,脑海中浮现出曾在那棵大榕树上看见过的星空和二十八星宿,低声吟喃。

    “秋兰兮麋芜,罗生兮堂下。绿叶兮素华,芳菲菲兮袭予。夫人自有兮美子,荪何?兮愁苦?”

    因为闭着双眼,嬴抱月未曾看见她身前的景象。

    她手掌抚摸着的那棵小树浑身的脉络在刹那间焕发出碧绿的光芒,枝杈间的嫩芽开始生长舒展,莹光照亮少女的脸庞,在星空下美得如梦似幻。

    “抱月!”

    山海居的客房中,正坐在桌边喝茶的姬嘉树手中的茶盏滚落在地,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坐在他对面的李稷瞬间站起身,  黑眸中涌动着汹涌的情绪。

    “找到她了吗?”

    不,  是她终于找到他们了吗?

    姬嘉树不说话,  猛地冲到窗边打开窗户,  窗外有一棵根深叶茂的槐树,枝条直直探到窗边。姬嘉树猛地伸手攥住枝叶,这才来得及呼出一直憋在胸口的气。

    他从住到山海居的第二天就让方九娘给他换了这个房间,就是一直在等这一天。

    姬嘉树原本以为这一切都是他的无用功,没想到终于还是等到了。

    李稷吃惊地站在姬嘉树身后,望着他攥在手心的叶片从叶脉上开始发出绿光。

    “嘉树?”

    嬴抱月的声音从叶脉中响起,带着安心的笑意,“太好了,我终于找到你们了。”

    是她找到了他们,可他们还未找到她。

    姬嘉树心中酸涩,“你没事吗?头不痛吗?”

    “不痛,”嬴抱月道,“我这次找到了树,感觉好多了。”

    也就是说她现在位于西戎生有树木的地方。

    姬嘉树和李稷对视了一眼,他们有太多的事想问,但有一个问题最为迫切。

    “抱月。”

    姬嘉树急切地问道,“你现在在哪?在西戎的哪个位置?”

    “我在……”

    嬴抱月正要开口,但她的声音却忽然有了一丝慌乱,“等等,  你是谁,  你……”

    咔嚓的一声,嬴抱月的声音戛然而止,姬嘉树手掌中的叶片也瞬间失去了光亮。

    “这……”

    姬嘉树呆呆望着手中的叶片,心跳如鼓,一股寒意爬上他的后背。

    嬴抱月最后留下的声音很显然是遇到了突发情况,可她到底遇见了什么?

    她被人发现了?被谁?会不会有事?

    冷汗瞬间浸湿了他的后背,姬嘉树抬头看向李稷,声音有些艰难,“昭华,抱月她……”

    “你先稳住。”

    李稷气息也有些乱,主要是嬴抱月最后留下的讯息实在是有些不祥。

    “抱月没那么傻,在找你之前一定是选择了足够隐蔽的地方。”

    李稷努力平复下自己的气息,他们在千里之外,什么忙都帮不上,至少不能自乱阵脚。

    “她对修行者的气息向来敏感,西戎人身材又高大,如果是五大三粗的修行者靠近,她一定事先就能察觉。”

    听嬴抱月最后的声音,比起恐惧更多的是……惊讶?

    可以肯定的是,一定是有人出现撞破了她正在做的事,嬴抱月才不得已中断了联系。

    但那个人不一定对她有威胁。

    “也许是周围路过的牧民,或者有女子出现发现了她,又或者是什么野兽。”

    李稷走到姬嘉树身边,“总之不一定是修行者,你先不要自己吓自己。”

    “我明白,”姬嘉树点头,声音艰难,“只是我们真的只能在这等着么?”

    李稷沉默一瞬,“明天我再去一趟流云楼。”

    上一次他们去流云楼,并未得到万流云的任何许诺,甚至李堇娘也没能在那里逗留。

    但就在万流云所在的那层楼上,他察觉到了除了万流云之外的另外一名高阶修行者的气息。

    除了他之外,姬嘉树和李堇娘都没有察觉到那个人的存在。

    万流云也发现他察觉到了此人的存在,却笑而不语,只在他们临走时,给了他一枚花笺。

    “昭华君,如果遇到变局,不妨打开看看。”

    那枚花笺,他当时未曾打开。

    现在,恐怕到了打开的时候了。

    李稷抬头看向窗外浩瀚的繁星和繁星旁的明月,他虽然嘴上在安慰姬嘉树,但他心中实则也没底。

    嬴抱月刚刚,到底遇上了谁?

    ……

    ……

    白狼王庭,夜风吹拂着草原上的青草,空气中弥漫着羊粪和火把燃烧的味道。

    巡查的士兵还在几十丈外,耳边能听见远处有人在高歌,有男女在欢笑。

    树木焕发出的碧绿光芒已经完全消失。

    月光下,嬴抱月的视线缓缓下移,落到抓住她手腕的那只手上。

    那是一双瘦弱的小手,手背青筋毕露,手腕上还能看见尚未褪去的鞭痕和烙铁的痕迹。

    “你是……”

    嬴抱月抬起头,定定望着那双在黑夜中闪烁的碧瞳。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是仿佛被一匹小狼叼住了衣角。

    但事实上是一个只到她腿那么高的小男孩,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你是……”

    望着那双碧绿的眼睛,嬴抱月睁大双眼,震惊不已。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见过这双眼睛。

    就在她刚到西戎的那一天,在丁零草原上的狩猎场上,在无数奔跑的饿狼中间,她曾救下过一个有着这样一双碧绿眼睛的少年。

    那名本该身处丁零的少年,此时正站在她的面前。

    。



    ,!

    嬴抱月定定望着眼前的少年,忽然发现他和之前遇见时有些不同。

    虽然身躯依旧十分瘦弱,但他身上的穿戴却已经焕然一新。

    之前在丁零的草场上遇见时,这小男孩身上只披着奴隶中常见的破麻布片子,光着一双脚。

    可现在他身上穿着一身绣着金银线的小袍子,脚下蹬着一双崭新的皮靴,脖子上甚至还戴着一枚明晃晃金项圈。

    单看衣着简直就像是哪家贵族家的小王爷,和之前那个衣衫褴褛的奴隶判若两人。

    只是长时间受虐待导致发育不良的身体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调理得过来的,一身华美精致的衣裳套在这样一个面黄肌瘦的孩子身上,显得十分格格不入。

    但不管穿上去有没有违和感,这少年这身穿戴倒是和白狼王庭这个地方十分相配。

    凝视着眼前他身上的打扮,嬴抱月意识到这名少年的身份恐怕是发生了变化。

    面对她的提问,碧瞳少年只是瞪大着眼看着她,一声不吭。

    “你……”

    手腕处传来痛意,嬴抱月低下头,“你能放开我吗?”

    别看这孩子瘦,手劲却大得出奇,她这手腕明日该留下淤痕了。

    只能庆幸他误打误撞抓住的是她的右手,如果是左手腕还不知会发生什么。

    小男孩的手松了松,却依然还是抓着她不放,望着她的那双大眼睛简直就快从眼眶里瞪出来了。

    嬴抱月无奈极了,她瞥了一眼远处在帐篷间穿梭的火把,卫兵现在虽然还未过来,但如果这少年突然叫喊起来,那么她就完蛋了。

    她今晚还真是遇到一位棘手的对手。

    “你这么抓着我是要做什么?”

    嬴抱月弯下腰,和少年的碧瞳平视,轻声问道,“你还记得我,对吗?”

    碧瞳少年终于有了反应,大大的眼睛眨巴了一下,点了点头。

    能听懂她的话就好,嬴抱月松了口气。

    她果然没认错,这个孩子正是她在丁零遇见的那个。

    只是一个大半个月前还在围场上被追杀的奴隶为什么会到了白狼王庭?还换上了贵族打扮,实在让人费解。

    难道这少年原本就是个贵族?

    不,不对,嬴抱月脑海中浮现出初遇时的画面。当时那些西戎人向他射箭的时候可没有丝毫犹豫,毫无疑问是将他当作奴隶看待的。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嬴抱月一边比划着一边问他,“谁带你到这的?”

    然而碧瞳少年还是瞪着眼不说话。

    嬴抱月有些犯难,不过倒也不是这孩子故意缄口不言,之前在丁零的时候她就发现他恐怕不太会说话。

    结合他的身世倒也不难理解,如果他真是出生在一群被当作猎物的奴隶中间的话,估计没人好好教过他说话。

    只能慢慢来了吗?

    嬴抱月深吸一口气,指了指自己的心口,一字一顿道,“我叫萨仁。”

    她又指了指碧瞳少年,“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望着她,笨拙地开口,“萨……仁……”

    “对,萨仁,这是我的名字,”嬴抱月耐心地重复道,用手指着他的心口,“你又是谁?”

    少年的眼睛缓慢地眨了眨,从嘴里吐出一句西戎语。

    “伊稚斜。”

    伊稚斜?

    嬴抱月一怔,“伊稚斜?这是你的名字?”

    少年大大地点头,指着自己,一字一顿道,“伊、稚、斜。”

    这可真不像是个奴隶的名字。

    嬴抱月深吸一口气,轻声问道,“伊稚斜,谁给你起的这个名字?”

    这孩子这次倒是听懂了,吭哧了两声道,“阿妈。”

    想起之前在丁零草场上死去的那个女子,嬴抱月心情顿时复杂起来。

    不过不管怎么说,能沟通就好。

    嬴抱月提起自己被他抓着的手腕,做了个向外面牵着的动作,“伊稚斜,谁带你来的这个地方?”

    伊稚斜紧张地抓着她的手腕,发现她没有挣脱的意思,才小小松了口气,从嘴里又憋出两个字来。

    “亚……父。”

    亚父?

    这个词语在西戎语里等同于义父的意思。在淳于夜的记忆里,嬴抱月也曾听到过这个称呼,虽然她最终也没能见到淳于夜的亚父是谁。

    但因为淳于夜,她对这个称呼的印象十分糟糕。

    不过既然说是义父,也就是说伊稚斜是被人收养了?收养他的还是个西戎贵族?

    “伊稚斜!”

    “小崽子你去哪了?”

    这时远处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卫兵们的火把也加快了向这边移动的速度,嬴抱月心情顿时紧张起来。

    糟糕,来找伊稚斜的人来了!

    “伊稚斜。”

    嬴抱月蹲下身,推了推少年紧紧抓着她的手,“你再这么抓下去,就要害死我了。”

    听见死字,伊稚斜的眼睛瞬间瞪大了。

    “死……”

    嬴抱月狠下心来,轻声道,“就像你阿妈一样,再也见不到了。”

    少年浑身顿时颤抖起来。

    “你看,你不想我死对不对?”

    嬴抱月继续轻声哄着他,“那就松手。”

    伊稚斜的手松了松,却又勐地抓紧,他的声音有些磕巴有些抖,“不走?”

    嬴抱月愣住,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嗯,我不走。”

    这少年在认出她的瞬间就紧紧抓住了她,是害怕她离开。

    她伸手覆上伊稚斜的手背,心平气和道,“我就住在前面的帐篷里,你在这里的时候都能见到我。”

    “但你不能将你见过我的事告诉你亚父。”

    嬴抱月认真地凝视着少年的眉眼,“不然,我就会走。”

    少年身体抖了抖,松开手,捂着嘴,望着她点头。

    虽然不会说话,但意外是个聪明的孩子。

    以他这话都说不利索的样子,就算说漏嘴估计能说出来的都有限。

    喊声越来越近,嬴抱月直起身躲到不远处的一处帐篷后,伊稚斜乖巧地站在原地没有动,只是一双碧瞳直勾勾地盯着她。

    嬴抱月向他摆了摆手。

    伊稚斜转过身去,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嬴抱月松了口气,有些庆幸于这孩子的懂事。

    “伊稚斜!你大晚上又跑什么跑!再跑我把你丢到狼堆里去!”

    这时一个气急败坏的青年冲到了树下,像抓小鸡崽一般拎起了地上的小男孩。

    嬴抱月躲在暗处,等看清这个人的身影,她勐地一愣。

    伊稚斜的亚父,居然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