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池书院张榜这一日,十家欢喜数百余家发愁。
谢明曦,李湘如,林微微,占了前三名。
第四名,颜阁老的幼女颜臻臻。
第五名,萧尚书之嫡孙女萧语晗。
第六名,秦家四小姐秦思荨。
七八九名,分别是方若梦,佟悦,沐婉婷。
排名第十的,是尹大将军独女尹潇潇。
这一长串名单里,汇聚了大齐最顶尖的贵女。家世最低的,也是四品官员之女——这个四品官,当然非谢钧莫属。
谢明曦这个名字,一日之间传遍京城。
年仅十岁,第一次参加莲池书院考试,往日从未在人前露面。一考便是第一名!细细道来,一桩桩都令人惊叹不已!
身为头名,被众人格外瞩目,理所当然。其余二至十名,虽无这般醒目,也同样风光。
宫外纷纷扰扰。
宫中同样波涛暗涌。
……
淮南王亲自进宫,向俞皇后求免试就读的名额。
这是莲池书院设立之日起便定下的规矩。每一年只有两个名额。只有家主才有资格进宫相求。且得俞皇后亲自点头应允才行。
淮南王不得不低头。
“……锦月那丫头,一心向学,聪明也有几分。此次考试不力,未能考中。我只得厚颜进宫来相求。”
能屈能伸方为大丈夫。对着身为皇后的侄媳低头,淮南王也没什么不好意思,语气颇为诚恳。
俞皇后并未一口应下,淡淡说道:“不瞒王叔,今日进宫求情的宗亲,已有五个。王叔是第六个!今年六公主要进莲池书院,这免试就读的名额便只剩下一个。这个名额到底给谁,本宫也十分为难。”
淮南王心中冷哼一声。
俞皇后既有圣宠,又有心计,绝不容小觑。
这些年来,仗着盛名日隆的莲池书院,俞皇后捞了许多明面上看不到的好处。
就拿这两个免试就读的名额来说,每年适龄的宗亲之女,少说也有十余个。为了争夺这两个名额,宗室皇亲们便得争相向俞皇后示好。势力单薄的俞皇后,苦心经营二十余年,如今在宫中内外势力庞大。
原本只算二流的俞家,也一跃成了顶尖名门。
“此事确实令人为难。都是一个祖宗传下的子孙,偏着谁都是难事。”
淮南王也不是好惹的主儿,立刻笑着建议:“左右几个名额都是娘娘说了算。不如请娘娘一张凤口,索性全部应下。今年莲池书院多几个旁听的学生便是了。”
“娘娘落个宽厚之名,孩子们都有书院可读,岂不两全其美。”
俞皇后似笑非笑地扯起嘴角,拒绝得干脆利落:“不妥!”
“莲池书院是本宫心血所系,十余年来定下的规矩,不容随意更改!”
“要读书,京城女子学院多的是,只管去读就是了。何必定要进莲池书院?考不中是自家孩子不争气,还要来怪本宫刻薄不成?”
好一招指桑骂槐!
淮南王脸皮再老再厚,也有些火辣辣的。心中暗怒不已。连带着对孙女盛锦月也多有不满。
若能考中,他何须受这等闲气?
有求于人,没办法,且生受着吧!
脸皮值什么?
“女子书院虽多,却无一家能和莲池书院并肩。”淮南王不动声色地拍了一记马屁:“皇后娘娘学富五车,能做娘娘门生,是锦月三生之幸。”
平日高高在上的淮南王,此时低声下气。
俞皇后心中闪过一丝快意,语气稍稍缓和:“王叔之言,本宫记下了。离报到开学尚有五日,本宫自会好好考虑。”
淮南王笑着应是,然后告退。
皇室宗亲也分三六九等。出了五辈的,根本没资格进宫。能觐见俞皇后的,已算有些体面。
淮南王是建文帝亲堂叔,掌管宗人府,是长辈又是掌实权。他服软张了口,这个名额,便不好再给旁人。
这一点,淮南王和俞皇后都是心知肚明。
……
拂月宫。
一身绿色宫装的俏丽宫女从寝室里退了出来。
另一个身着蓝色宫装的宫女迎了上去,低声问道:“染墨,你怎么也出来了?公主身边无人怎么行!”
绿衣宫女无奈轻叹:“六公主的脾气你也该清楚。她不喜有人在旁。”
蓝衣宫女也叹了口气。
穿着绿衣的宫女叫染墨,今年二十岁。自幼时起便到了拂月宫,伺候六公主八年,对六公主忠心不二。
穿着蓝衣的宫女叫湘蕙,年龄稍长,今年已有二十八岁。她是梅妃身边的宫女,三年前被梅妃打发到六公主身边。如今是拂月宫里的掌事女官。
湘蕙略略蹙眉,和染墨交换了一个微妙的无奈眼神。
过了片刻,湘蕙才道:“罢了,六公主喜清静,我们便守在门外。别让人扰了她便是。”
染墨点点头,然后和湘蕙守在门外。
……
寝室内,一个美得惊人的少女正临窗而坐。
少女约有十一岁,皮肤白皙细腻,如一块无暇的美玉。长长的眉,翘挺的鼻,红润的嘴唇,一切都恰到好处。
一双美丽的眼眸,沉寂如深潭,波澜不惊,看不出半点情绪。
正是年少妙龄,她的穿着却极简单,一袭碧色罗裙。不合年龄的阴郁,为少女惊世的容貌添了几许阴沉。
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也极少有人听到她说话。
三年前,一胎双生的同胞弟弟溺水身亡。一同埋葬的,还有她的欢笑和声音。
除了梅妃之外,便是见了建文帝,她也极少张口。
拂月宫里伺候的宫女足有二十余个。真正能近身伺候的,唯有染墨湘蕙两人。其余宫女,连寝室也不得迈入。
这个少女,正是六公主盛安平!
偌大的寝室只有六公主一个人。
她目光流转,忽地挑眉一笑。
这一笑,原有的阴郁一扫而空,如春日明媚,鲜活美丽。和众人印象中阴沉少言孤僻的六公主截然不同。
如同忽然变了个人。
幸好无人窥见,不然,定会被吓得魂飞魄散。
“莲池书院,”六公主红唇轻启,声音格外轻快:“我来了!”
……
被揍成了猪头的谢钧,狼狈的回了谢府。
丁姨娘少不得要哭上一场。
谢钧本就心情烦闷,实在无心哄“脆弱”的丁姨娘,张口道:“行了,别哭了!这顿打没算白挨,到底算应付过去了。”
丁姨娘红着眼眶道:“都是明娘连累了你!郡主和你闹翻了脸,王爷世子也恼了你。以后还不知要给你多少气受。这该如何是好?”
“还有元亭,也少不得被她牵累。”
“都怪明娘!”
“她明明答应过我,会替二小姐考取莲池书院。事到临头,却出了差错。自己成了头名!她倒是风光了。全然不顾老爷和元亭的处境。”
“我怎么就生了这么一个忤逆不孝的孽障……”
一声呵呵冷笑,打断了丁姨娘的怨怼。
“我考中头名,姨娘半点不见欢喜,口口声声说我忤逆不孝!莫非我被踩至尘泥,永世不得翻身,才合了姨娘心意?”
谢明曦不知何时立于门口,唇畔扬起讥讽的冷笑:“苍天有眼,不忍我被人欺凌,令我谢明曦出人头地。”
“姨娘满心不忿,恨我连累兄长。以后不认我这个女儿便是。”
丁姨娘:“……”
说坏话时被逮了个正着!实在尴尬!
谢明曦如看陌生人一般的冰冷目光,更令丁姨娘心中生寒。
她不是在吓唬自己!
她是真的不想再认自己这个亲娘了!
丁姨娘忽地生出一股莫名的惊惧,反射性地扑了过去。谢明曦反应极快,轻巧闪开。丁姨娘用力过猛,踉跄一步,咚地一声摔倒在地。
手肘膝盖俱是一阵刺痛。
丁姨娘这次是真得被疼哭了,泪水朦胧中,谢明曦秀美的脸孔格外清晰,冷漠得近乎残酷:“我和父亲有事商议,请姨娘先退出去。”
丁姨娘抽噎不已:“明娘,我刚才是有口无心,绝无不认你之意。你别生我的气……”
谢明曦懒得和丁姨娘周旋,淡淡说道:“出去!”
丁姨娘哭着看向谢钧:“老爷!你替我分说几句,我真不是有意惹恼明娘……”
经过今日之事,谢明曦在谢钧心中分量骤然加剧。兼之丁姨娘的抽泣声实在令人心烦。谢钧想也不想地应道:“你先出去。”
丁姨娘:“……”
……
哭得撕心裂肺的丁姨娘终于走了。
屋子里恢复了安静。
谢钧耳根清净,烦躁的心情稍稍平复,张口道:“丁姨娘一时犯糊涂,你别将她的话放在心上。你是我谢钧的女儿,不管到了何时,谢家都是你的依靠!元亭有没有出息,是他自己的事,总不能怪到你身上来。”
这席话,说得实在动听!
谢明曦心里呵呵一声。
若不是看中她此时给谢家带来的荣耀风光,还有日后可能的荣华富贵,谢钧岂会说出这等“慈爱”的话来?
谢元亭今日有一句话委实没说错。
躺在妻子身边吃软饭的男人,委实没什么节操可言。以谢钧的为人心性,若不是她“前程似锦”,露出的丑恶脸孔,只会比丁姨娘更甚!
“这个家中,也只有父亲疼惜女儿了。”
论做戏,谢明曦从来不输任何人。露出一副“父亲是天”的神色来:“从今日起,我事事都要仗着父亲撑腰。”
谢钧心中颇为受用,一口应了下来。
谢明曦顺势又道:“考中头名,必要设宴款待亲朋。这等大事,本该由母亲做主。只是,母亲正在气头上,怕是不肯理会,姨娘又上不得台面。便由我自己操持一回吧!”
谢钧听了,也觉头痛。想了片刻,才道:“也罢!我横竖要告假数日,在府中养伤。我亲自操持。你到底还小,若由你出面,岂不是被笑谢家无人?”
谢家人丁单薄,内宅空虚,到这等时候,便显出劣势来。
谢明曦乐得将这等琐事都抛给谢钧,笑着应下。
……
永宁郡主府。
天色渐暗。
哭了一整日的谢云曦,滴水未进,不肯出房门半步。
永宁郡主心情阴郁,也无闲心去哄谢云曦,只打发人送了饭去。待听闻饭菜原封未动,胸膛那股闷火燃得更旺。
“不肯进食便随她,饿死了我乐得省心清净!”永宁郡主硬邦邦地扔了一句。
赵嬷嬷低声劝慰:“郡主息怒。二小姐年少,从未经过这等挫折。一时心烦气闷,吃不下饭也是有的。待过了这一两日,便会好了。”
当年那段旧事,赵嬷嬷自然知情。
谢云曦是永宁郡主陪房丫鬟嫣然所出。
嫣然自小伺候永宁郡主,主仆情分“不同寻常”。嫣然主动代为圆房,怀孕生女,平静赴死。临死之前,留了一封信给永宁郡主,求永宁郡主好生待她的女儿。
永宁郡主也确实做到了“视若己出”。
只是,到底不是出自自己的肚皮。平日里耐着性子哄上一二无妨,到了紧要关头,便嫌谢云曦蠢钝无用。哪里还有闲心去哄她?
果然,就见永宁郡主面色阴沉地说道:“如果她聪慧一些,自己能考中莲池书院。我何苦这般费尽心思?”
“现在是偷鸡不成蚀把米!我求皇伯母压下张榜公布的丑事,也落了把柄在谢明曦手中。”
“以后她以此事相要挟,我这个嫡母,还有何颜面可言?”
既然谢明曦不甘低头,也怪不得她这个嫡母心狠手辣!
赵嬷嬷见永宁郡主目露杀意,心中一个咯噔,低声道:“便是要动手,也不能在此时。免得惹人疑心。”
堂堂天家郡主,既要颜面也要体面。万万不能落下弑杀庶女之恶名。
永宁郡主扯了扯嘴角,冷笑一声:“嬷嬷提醒的是。我便忍过这一段时日。”
一个十岁的姑娘家,染了风寒重病一场,丢了性命也不稀奇。
或是坐马车时忽然马受了惊吓,慌乱冲撞之下摔死。
也可以不慎摔倒磕到了头,或是不小心落了水。
想弄死一个人的法子,数不胜数。
身上带伤的瑶碧,走起路来不如往日利索,在门口便停下禀报:“启禀郡主,王爷和世子亲来探望!”
……
永宁郡主一露面,淮南王世子便气得破口大骂。
“谢钧这个没卵子的怂货!竟敢对妹妹下此毒手!我今日就该打断他的两条腿!”
永宁郡主皮肤白皙细嫩,脸上那一块青淤显得格外刺目。
淮南王心疼爱女,目光倏忽阴沉。不过,他并未破口怒骂,只淡淡说道:“放心,父王迟早为你出了这口恶气!”
永宁郡主哽咽着喊了声“父王”,泪水悄然滑落脸颊。
淮南王瞥了儿子一眼,淮南王世子便不敢再吭声,老老实实地住了嘴。
“永宁,此次之事,是你办得不妥。”淮南王就事论事:“替考已够荒唐,被莲池书院的夫子察觉,更是万万不该!”
“眼下谢明曦大出风头,正是风口浪尖之际,你稍稍隐忍一二。来日方长,过了这一阵再做打算。”
永宁郡主平日骄傲跋扈,在淮南王面前全然一副小女儿做派,红着眼睛点了点头。
淮南王又道:“京城女子书院十余个,莲池书院未考中,也别让云娘荒废了。送她去白鹭书院。”
白鹭书院也是汇聚京城贵女之地。在京城中同样颇有名气。仅次于莲池书院。束脩之贵,令人咋舌。是未考中莲池书院的学生们的最佳选择。
永宁郡主无奈地点点头:“父王所言甚是。我也有此打算。”
淮南王淡淡吩咐:“你明日就去谢家,操持喜宴!”
永宁郡主一惊,霍然抬头:“父王!”
“你是谢家主母,庶女考中莲池书院头名,这份荣耀风光,理当属于你。”淮南王冷静得近乎冷酷:“你便是做戏,也得做得好看些。免得让人看了热闹笑话。”
确实是这个道理!
她此时表现出嫡母风范,日后暗中对谢明曦下手,才不会过分惹人生疑。
永宁郡主深深呼出胸口闷气:“多谢父王提醒,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淮南王目中露出满意之色:“永宁,你自小便聪慧过人。可惜招郡马的眼光实在不佳!只是,现在说这些都迟了。既是做了谢家妇,便要彻底掌控谢家。如此,行事才能但凭心意。”
最后一句话,说得意味深长。
永宁郡主心里一跳,拿不准父王是否猜到了自己的打算。转念一想,便是猜到了,又有何妨?
不管到了何时,父王总会站在她这一边!
……
隔日。
永宁郡主一大早便回了谢家。
永宁郡主忽然归来,别说丁姨娘心中惴惴,便连谢钧也是一阵惊惶。
用宫中御制的伤药敷了一夜,永宁郡主脸上的青淤散了大半,看着也没那么醒目了:“明娘此次考取莲池书院头名,是谢家喜事,少不得设宴。”
“我这个嫡母,总得出面操持,免得被人闲话。”
谢钧:“……”
太阳莫非是打西边出来了?
眼前这个说话通情达理的女子,真的是跋扈的永宁郡主?
谢明曦心中哂然一笑。
通情达理这四个,和永宁郡主从来沾不上边。她必有所图。
“多谢母亲!”做戏总得有来有往。谢明曦一脸感动:“有劳母亲费心了。”
永宁郡主按捺下当场翻脸的冲动,随意地扯了扯嘴角:“你叫我一声母亲,我为你操心忙碌,也是应该的。”
谢明曦关切地问道:“为何不见二姐一起回来?莫非二姐因未考中莲池书院之事,哭肿了眼不宜出门?”
众人:“……”
永宁郡主抽了抽嘴角,将心头蹭蹭上涌的怒气按捺下去:“她确实哭了一日。我没带她回来。”
永宁郡主的脾气,今日实在是好得不像话。竟然到现在都未翻脸动怒!
谢钧满心惊诧,顺势下台。冲着永宁郡主深深躬身赔礼:“昨日是我一时冲动,冒犯郡主。事后回想,委实有愧。恳请郡主大人大量,饶过我这一遭。”
比起脸上只余浅浅印记的永宁郡主,满头满脸都是伤痕的谢钧就凄惨多了。
永宁郡主看他一眼都觉嫌恶,勉强按捺着脾气应了句:“过去之事,不必再提。”
然后,便借口设宴忙碌,回了荣和堂。
谢钧自觉此事已经过去,心神大定。对谢明曦笑道:“你母亲到底还是心疼你。”
谢明曦扯了扯嘴角,随口应了声是。
丁姨娘身为女子,最知女子心眼小爱记仇。永宁郡主这般大度,愈发令她惊惶不安。心中默默安慰自己。
谢元亭虽是庶出,却是谢家唯一的子嗣。
永宁郡主日后也得靠着谢元亭养老。便是再心狠手辣,也不会对谢元亭动手。
倒是谢明曦,此次彻底激怒了永宁郡主。也不知永宁郡主会想出什么法子来对付她……她有心提醒,见谢明曦神色从容,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罢了!让她吃一回闷亏!她便知道亲娘的好处了。
……
谢明曦慢悠悠地回了春锦阁。
胆小的从玉,一脸惶惶地说道:“小姐,奴婢心里有些发慌。郡主今日竟然还冲小姐笑了。”
扶玉也是心有余悸:“不知道为什么,奴婢一看郡主笑,心里便觉得瘆得慌。”
谢明曦微微一笑:“你们两个不用担心。天塌下来,我这个主子先顶着。”
永宁郡主摆明了是冲着她来的。
从玉尚未吭声,扶玉已急了:“奴婢皮糙肉厚,身高力壮。有什么事也该奴婢顶着!谁想动小姐一根手指头,奴婢先和她拼命!”
谢明曦失笑:“真到了危急时候,你这一条小命顶什么用。”
永宁郡主隐忍不发,甚至主动回谢府操办喜宴,分明来意不善。
看来,她已成功地成为永宁郡主的眼中钉肉中刺!
甚是荣幸啊!
从玉扶玉都快急得哭出来了,见自家主子这副悠哉怡然的模样,愈发心焦:“小姐,万一……万一郡主暗中使些阴私手段……”
有人这般关心自己的安危,总是一桩令人欣慰的事。
谢明曦略一收敛笑容,声音轻缓有力:“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声音从容自信。
从玉扶玉被她强大的镇定感染,惶惑难安的心稍稍平静。
……
三日后,谢府。
“恭喜郡主,贺喜郡主!”
满头珠翠的贵妇笑吟吟地携厚礼登门道喜:“贵府三小姐年少才高,又生得这般美貌。这么好的女儿,委实令我等眼热。”
“是啊!一考便是头名!羡煞旁人!”
“郡主年少便聪慧过人,教养女儿也远胜旁人!”
众人的阿谀奉承声中,永宁郡主唇角含笑,不疾不徐地应着“哪里哪里”“诸位抬举”。实则心中一团闷气。
眼角余光瞄到谢明曦美丽出众微微含笑的脸庞,心情更是晦暗。
今日,谢府大宴宾客。
永宁郡主亲自操办宴席,平日来往的贵妇们冲着她的颜面,大多亲自来赴宴。送来的贺礼堆积如山。
淮南王府的贺礼最重,一株四尺高通体通红透亮的珊瑚树,闪着令人炫目的光泽。
美丽聪慧的谢家幼女,跟在她这个嫡母身侧,坦然亮相于众人面前。
再无人能掩住谢明曦的光华。
想到遭受重挫无颜出来见人的谢云曦,看着此时大放光彩的谢明曦,永宁郡主心中焉能不恨?
最多忍过几个月,便动手要了谢明曦的小命!
还有丁姨娘和谢元亭,也休想过轻快日子!
永宁郡主心中冷笑连连,面上继续维持着得体端庄的嫡母模样。
管事接二连三地匆匆来禀报。
“启禀郡主,林府命人送来贺礼,恭贺三小姐高中头名!”
“启禀郡主,镇远大将军府送来贺礼,恭贺三小姐考中头名!”
“启禀郡主,颜阁老府上命人上来贺礼……”
“……萧尚书府……”
一个名字比一个名字显赫,到最后,竟连李阁老府上也命人送了贺礼来!
如此风光,皆因谢明曦是新生第一名!
按着莲池书院惯例,考中头名的学生,便为这一级学生之首。其余九名同样考中莲池书院的,家中送来贺礼也是理所应当。
谢家今日也送了九份贺礼出去。
这还不算完!
宫中女官亲自前来谢府,送来俞皇后的厚赏。今日有此殊荣的,只有新生中的前三名而已。
这份荣耀,委实令人眼热艳羡!
众人瞩目之下,年仅十岁的谢明曦不卑不亢地上前行礼谢恩,接了赏赐。
永宁郡主紧紧地盯着光芒四射如明珠般耀目的谢明曦,暗暗咬紧牙关。
谢明曦似有所察,目光看了过来。
和永宁郡主的视线在空中相触。
便是做戏,永宁郡主也掩不住眼底的冷意和憎恶。谢明曦扯了扯嘴角,目中同样闪过冷意。
……
谢钧脸上尚且有伤,不宜露面,免得惹来风言风语。
丁姨娘倒是有心跟着出一出风头,奈何永宁郡主未发话,她只得气闷地待在谢钧身侧。少不得要哭诉抱怨一通。
“……我做了妾室无妨,却连累得一双儿女成了庶出。元亭亲近嫡母,明娘如今有了出息,只怕也不肯将我这个亲娘放在心上了……”
谢钧和丁姨娘是表兄妹,自幼青梅竹马,情意颇佳。早早定下亲事。少年情热,尚未成亲便按捺不住有了肌肤之亲。
这些年,丁姨娘因退让出正妻之位,自觉满心委屈。谢钧心中有愧,兼之在永宁郡主面前受足了闷气,自然愿意时常回府,享受一把身为丈夫的尊严。
“好了,别哭了。”谢钧温柔地替丁姨娘擦拭泪痕:“元亭和明娘都是你辛苦怀胎十月生下的,心里岂能不向着你这个亲娘?”
“明娘此次考中头名,名震京城,荣耀风光。日后说不得还有更好的前程。”
“你就等着女儿出息了,好生孝敬你。”
丁姨娘这才擦了眼泪,低声道:“我倒是更盼着元亭有出息,日后为我这个亲娘也挣个诰命回来。”
世人都重子嗣。
别说丁姨娘,便是谢钧,也一心盼着儿子有出息。
谢钧做官的本事不行,读书的天赋却极为出众。不然,也不会年少便考中探花。
一提起谢元亭,谢钧便皱了皱眉:“元亭天赋平平,中人之资罢了!便是再努力读书,也难走科举之路。”
货比货得扔!
人比人,气死人!
丁姨娘红着眼睛道:“你的聪慧天赋,都传给了明娘。为何不多分给元亭一些!”
谢钧:“……”
这能怪他吗?
他也盼着儿子有出息!
谢元亭不争气,他有什么办法!
“郡主当日承诺,为元亭求娶盛锦月为妻。”丁姨娘的眼泪又滑落眼角:“若能结下这么一门好亲事,日后元亭到底有淮南王府照拂,不愁前程。现在一切都被明娘毁了!”
丁姨娘心里憋着这股气,这几日一直未理睬谢明曦!
可惜的是,谢明曦根本就不在意!
谢钧倒不似丁姨娘这般糊涂:“这怎么能都怪明娘!她依着你的叮嘱署了云娘的闺名,谁知道名字怎么会变了回来!此事你也不必再提了,免得明娘和你离心。”
丁姨娘闷闷地嗯了一声,垂下眼睑,掩去眼底的不以为然。
儿子的前程要紧,她哪里还顾得上母女离心不离心!
……
忙碌了一整日,直至傍晚,宾客才全部离去。
永宁郡主眉头微皱,满面倦容,在荣和堂里独自静坐。
门外响起瑶碧的声音:“郡主今日颇为疲累,三小姐今日也一定累了。有什么事,不如改日再说。”
谢明曦悦耳的声音淡淡响起:“我现在便要见一见母亲。”
瑶碧:“……”
好大的胆子!
真以为考中莲池书院,翅膀硬了,自己奈何不得她了?
永宁郡主眉头微动,目光一冷,扬声道:“瑶碧,让她进来。”
片刻后,谢明曦推门而入。
天色微暗,荣和堂里尚未燃起烛台,光线颇为暗淡。
身着正红色罗裙的永宁郡主,坐得笔直,目光冷冽如刀。
谢明曦缓步行至两米之外站定,既未行礼,也未出声。清澈的眼眸,异常明亮,和永宁郡主对视,一无所惧。
这一次,没有谢钧在一旁冲锋陷阵。
没有丁姨娘在一旁抹泪相扰,也没有赵嬷嬷。
只有她和永宁郡主相持相对!
这是一场无声的较量!
比的是毅力,亦是心理!端看谁更沉得住气!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夕阳渐渐西坠,直至最后一丝余晖散尽。荣和堂陷入一片混沌不明的晦暗。
谢明曦依旧不言不动,就这么站在那儿,动也不动地注视着永宁郡主。
她才十岁,身量尚未长成,此时站着,倒比坐着的永宁郡主高了一些。颇有几分居高临下的俯视意味。
永宁郡主心里涌起一丝奇异的惊惧。
谢明曦竟敢和自己对阵!
到底哪来的底气?
过了许久,永宁郡主冷冷张了口:“身为庶女,见了嫡母,为何不行礼?”
谁耐不住先张口,谁便输了一筹。
永宁郡主的色厉内荏虚张声势,并未唬住谢明曦。
谢明曦略一挑眉,神色淡淡:“这儿又没外人,何须再做戏。我便是行礼叫一声母亲,难道郡主就能将我视为女儿不成!”
没等永宁郡主吭声,又淡淡说道:“郡主对二姐视若己出,为了她的前程殚精竭虑不遗余力,实在令我钦佩!”
永宁郡主:“……”
永宁郡主霍然色变,猛地起身,因骤起的激怒脸孔一片潮红:“混账!云娘本就是我亲生所出,你竟敢随意出言污蔑!我今日饶不了你!”
心中却已掀起惊涛巨浪!
谢云曦的身世秘密,一直被隐瞒得严严实实。当年知情的丫鬟婆子,俱被暗中“处置”得干干净净。
除了她和谢钧,便只有赵嬷嬷知晓。
谢明曦如何知晓这桩隐秘?
……
“郡主何必这般激动。”
相比起震怒的永宁郡主,谢明曦冷静如冰雪,声音淡淡:“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当年郡主做过的事,瞒得一时,又岂能瞒得了一世?”
然后,嘴角露出一丝讥讽的笑意:“生得不似父亲,也不似郡主。资质平庸蠢钝!谢云曦确实是个蠢人。竟从未生过半点疑心!”
“郡主倒也真的狠心!陪嫁丫鬟嫣然对你一片痴心,心甘情愿代你圆房怀孕生女。你留女去母,连条生路也不给她留。”
“对待自己的情人这般心狠手辣!便是天下负心男子,也不及郡主!”
“若二姐知道自己真实的身世,知晓郡主是弑杀她亲母的仇人,不知她会是何等反应?还肯不肯认郡主为母亲?”
永宁郡主目光凶狠,宛若择人而噬的母狼一般,要将眼前纤弱娇嫩的少女撕成碎片:“你为何知晓这桩隐秘?”
“是谢钧!是你父亲告诉你的!”
“好!好!你们父女,真是好的很!”
想到贪恋女色富贵的谢钧,永宁郡主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冷艳的脸孔隐有几分扭曲。
这个谢钧!
竟敢将这等隐秘告诉谢明曦!
她喜好女子之事,绝不能曝露出去。
谢明曦留不得,谢钧也要去死!
永宁郡主的目中闪过疯狂又扭曲的寒意。
……
谢明曦冷眼看着目光如毒蛇的永宁郡主,淡淡地说了下去:“我奉劝郡主一句,千万别想着做什么杀人灭口的蠢事!”
“我今日独自来见你,是因为我早就留了后手。”
“数日前,我已将郡主的隐秘尽数写于纸上,给了余安。写的也不算太多,一共二十份。分别藏在不同之处。他用银子收买了二十个混混乞儿,每人看守其中一份。”
“我出了半点意外,谢云曦的真实身世,郡主不同常人的喜好,便会在一日之内传遍京城。”
永宁郡主怒气上涌,脸孔铁青。
这个谢明曦!果然是有备而来!
便是现在立时杀了她,也不顶用。
二十份……分别藏在不同的地方!秘密看守的都是不惹眼的混混乞儿。便是立刻抓住余安,一时半会儿也未必能逼问出藏匿之处。
只要曝露出其中一份,她苦苦隐藏了十余年的隐秘,便会被传开……
谢明曦慢悠悠地说了下去:“就算郡主不在意谢云曦的身世,不在意自己异于常人的喜好,也不愿宗亲贵妇们私下议论太后娘娘的癖好吧!”
永宁郡主:“……”
永宁郡主似被针扎一般,瞳孔急剧收缩,猛地上前几步,一把揪住谢明曦胸前的衣物:“谢明曦!这等隐秘,你到底从何得知?”
……
这才是永宁郡主真正的隐秘和把柄!
永宁郡主幼时便被接进宫中,养在李太后身边。时日久了,窥破了李太后喜欢女子的癖好。
先帝在时,李太后行事隐蔽,百般遮掩。待先帝去世,李太后住进了慈宁宫,行事渐渐无所忌惮。身边“得宠”的宫女来来去去,大多年轻娇媚。
耳濡目染之下,永宁郡主也有了喜好女子的特殊癖好。
一旦她名声败裂,一定会累及李太后!
想到众人茶余饭后闲谈李太后的“磨镜之癖”,想到俞皇后会借此事对付李太后,永宁郡主便不寒而栗,抓着谢明曦衣襟的手背露出青筋。
“谢明曦!此事连你父亲也不知。你为何知晓!”
对着近在咫尺盛怒如同吃人凶兽一般的永宁郡主,谢明曦依旧镇定,不疾不徐地应道:“世上,从没有真正的秘密!”
“我如何得知这个隐秘,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郡主现在应该知道如何待我才是。”
永宁郡主:“……”
永宁郡主右手用力过度,青筋毕露,双目泛红,看着十分可怖。
谢明曦伸出手,推开永宁郡主。
永宁郡主竟被她轻飘飘地推开几步。
两人再次相隔两米。
四目相对间,一个从容不迫,一个目光凶狠冷厉。
可惜,气势再凌厉目光再凶狠也没用。真正占了上风的人,是谢明曦。这一点,谢明曦和永宁郡主心中都很清楚。
永宁郡主便是毒蛇,被谢明曦拿捏住了七寸,也只得低头。
谢明曦淡淡道:“我去我的莲池书院,你做你的郡主。在外人前,演一演戏无妨。私底下,井水不犯河水。”
“你不惹我,此事永远是隐秘。”
“否则,便是鱼死网破不死不休!”
“郡主不妨好好想一想!到底该如何选择!”
……
屋子里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静默。
永宁郡主的脸色白得可怕,一双眼睛里闪着骇人的凶狠残忍冰冷。
谢明曦也未再以面具遮掩,神色淡淡,漠然如冰。仿若坚不可摧的高山,风雨如晦,亦岿然不动!
这一场漫长又无声的较量,不出意料,以谢明曦胜利而告终!
“好,我答应你!”
永宁郡主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谢明曦神色未动,冷然道:“希望郡主记住今日的承诺!若有一丝枉动,休怪我翻脸无情!”
说完,转身离去。
谢明曦身影很快消失在眼前。
永宁郡主神色僵硬,许久都未动弹。汹涌的怒火和被折辱低头的耻辱,不停地炙烤着她的胸膛。五脏六腑似焚烧一般。
然而,怒火燃尽后,剩余的却是无边的凄惶和痛苦。
不知何时,泪水涌出了眼角。
她自记事起,便住在宫中。李太后狠辣无情,凉薄自私,对她却算宽厚。
她没了亲娘,便将李太后视为母亲一般。说话行事,乃至羞于出口的癖好,也都受了李太后的影响。
李太后和俞皇后这对婆媳争斗二十余年,面和心不和,人尽皆知。若李太后丑事曝露,聪慧果决的俞皇后焉能放过这等好机会?
便是受再多羞辱,她也不得不低头退让。
谢明曦……
如此隐秘之事,你到底是从何处得知?
还有当日考试,你到底做了什么手脚?为何署名会变回谢明曦?
莫非,真的举头三尺有神明?
永宁郡主心中涌起彻骨的凉意。
……
隔日一早,永宁郡主连个招呼也没打,便回了郡主府。
谢钧巴不得别对着永宁郡主那张冷脸,丁姨娘也暗暗松了口气。唯有谢元亭,陷入左右为难的境地。
谢钧一副打算在谢府长住的架势,至少短期之内不会再回郡主府。
他该怎么办?
是留在谢家?还是厚颜回郡主府?
留下,永宁郡主定会心生不满。
回郡主府,也没好日子过。永宁郡主一肚子怒气,不迁怒他才是怪事!
说到底,都怪谢明曦!
若不是因为她,他如何会落至今日这等地步?
谢元亭阴沉着一张俊脸,见了谢明曦,也没半点好脸色,阴阳怪气地说道:“明日就该去莲池书院报到了!你不用收拾打点行装吗?竟在这儿闲转。”
谢明曦瞥了谢元亭一眼,淡淡笑道:“这等事,自有丫鬟去做。再者,莲池书院只提供中午休憩之处,散学之后,我便乘马车回府。何须打点行装!”
兄妹两个一个在郡主府长大,一个在谢家长大,平日极少相处说话。
谢元亭想摆出兄长的架势,被谢明曦几句话顶了回来,面色颇不好看。
丁姨娘心疼儿子,忍不住嗔怪:“明娘,你怎么这般和自己的兄长说话!枉你读了这么多年书,竟不知敬重兄长!”
丁姨娘毫不犹豫地站了自己这一边。
谢元亭看丁姨娘总算稍稍顺眼了一些:“姨娘言之有理!”
短短几个字,令丁姨娘心花怒放。
这几日她小意殷勤,对谢元亭的衣食起居照顾得无微不至。奈何谢元亭对她总是爱理不理。
今日总算是有了一丝笑脸。
丁姨娘抓住了讨好儿子的窍门,又板起脸孔训斥谢明曦:“明娘,你立刻向元亭道歉!”
一张口就让她弯腰低头。
好大的脸!
谢明曦嘴角扬起,扯出一抹讥讽的笑意:“我做错何事,为何要道歉?别说我没做错事,就算做错了,也轮不到一个姨娘来教训!”
丁姨娘:“……”
谢明曦懒得去看丁姨娘忽红忽白的脸,更不愿浪费唇舌和谢元亭做口舌之争,干脆利落地转身回了碧水阁。
好在明日就可以去莲池书院了!省得每日对着两张令人生厌的脸孔。
……
第二天,谢钧亲自送谢明曦到莲池书院。
永宁郡主今日送谢云曦去白鹭书院,自不回来。丁姨娘和谢明曦怄气,也不肯来。谢明曦也不介意,打算一个人前来报到。
谢钧却道:“第一日报到,若无人相送,夫子们心中会如何做想?我送你去!”
谢钧一副“慈父”脸孔,谢明曦也未揭穿他欲出风头的虚伪,笑着应了下来。
莲池书院每年只录取十个学生,报到这一日,家中父母长辈齐至的不在少数。便是男子,也可正大光明地入内。
谢钧脸上还有些青淤,一露面,便引来不少瞩目的眼光。亏得谢钧脸皮又老又厚,只做不见,亲自扶着谢明曦下了马车。
谢明曦心中哂然。
眼下她风头正劲,谢钧待她千好万好,也不稀奇。
宽敞的正门大开,顾山长领着数位夫子,亲自在门口相迎新生。李家人先来一步,正和顾山长热情寒暄。
谢钧并未急着上前套近乎,在原地站定,低声叮嘱:“明娘,李家势盛,你和李小姐日后既是同窗,可得好生亲近。”
谢明曦意味不明地笑了一笑,若有所指地应道:“父亲放心,我一定和李姐姐好好‘亲近’!”
谢钧并未听出什么不对劲,只觉女儿乖巧听话。想到抹泪诉苦的丁姨娘,忍不住叹了口气:“丁姨娘说话糊涂,你别放在心上。到底是你亲娘,你多担待包容一些。”
谢明曦淡淡道:“郡主才是我母亲!”
谢钧:“……”
谢钧被噎了一回。
于礼法而言,永宁郡主才是谢明曦母亲!丁姨娘身为妾室,根本没资格教管谢明曦……可是,这么说,到底显得凉薄。
谢明曦瞥了谢钧一眼,又道:“我这也是学大哥。”
谢钧:“……”
谢钧彻底闭上嘴。
儿女都是债。谢元亭不省心。谢明曦固执起来,也不是好劝的主。
李湘如进了书院后,李夫人兀自拉着顾山长闲话不休,话里话里都是“我家湘如尚且年少在家千娇百宠受不得委屈请夫子们多多照应”云云。
顾山长神色淡淡地应道:“书院自有书院的规矩。半点委屈受不得。索性领回家中,不必再来读书了。”
李夫人:“……”
凭着李家长房儿媳的身份,李夫人在一众贵妇中如鱼得水。没想到,今日竟被顾山长毫不留情地噎了回来。
早听闻顾山长脾气又臭又硬,美其名曰“刚正不阿”,果然不假。
李夫人将满心的不甘羞恼按捺下去,陪笑道:“是我说话不当,请顾山长勿恼!我也是一片慈母心罢了!”
顾山长神色未变:“进书院读书的学生,谁人无父母?谁人受欺父母不心疼?我身为山长,自会秉公处事,不偏不倚。不让一个学生受委屈!”
李夫人连连应道:“顾山长品性高洁,令人钦佩。”
这个李夫人,实在聒噪。学生已经送来了,还在这儿个不停。当莲池书院是李府吗?没见谢家父女还在那边等着吗?
性情耿直的季夫子,皱着眉头提醒:“李夫人若无别的事,还请先归去。待到申时正散学之际,再来接李小姐回府。”
李夫人:“……”
李夫人讪讪地笑了一笑,总算住了嘴,告辞离去。
季夫子略略松口气,低声对顾山长抱怨:“每年新生入学,总有此等自恃甚高的贵妇。每个学生都要求特殊照顾,我们做夫子的,还怎么教导学生?”
顾山长微不可闻的叹了一声:“罢了,不理会便是。”
季夫子心情颇有几分烦闷,抬眼一看,顿时扬起嘴角:“顾山长,谢三小姐来了!”
……
身为夫子,偏爱考取头名的学生简直是天经地义之事!
更何况,这位庶出的谢三小姐,被嫡母欺压,委实令人怜惜。
俞皇后亲自下令,不准张榜公布谢云曦替考之事。季夫子口中不说,心里却一直有些不满。对谢明曦,更多了一层同情。
端着一张严肃脸孔的季夫子,实则外冷内热,最有正义感。
顾山长这几日一想起替考之事,心中也觉憋闷。听闻谢明曦之名,顿时来了兴致,细细打量缓步而来的谢明曦。
粉衫白裙,尽显少女的娇俏。秀美动人的脸庞,令人过目难忘。
身为女子,生得美丽出众,已是上苍厚赐。
四书五经,样样精通。诗词歌赋,算学杂学,无一不擅长。还有那一篇慷慨激昂文采逼~人的策论,更令人惊艳!
这世上,竟有这等优秀出众的少女!
顾山长目中满是赞叹。
“学生谢明曦,见过顾山长!”谢明曦并未裣衽,而是躬身抱拳,行了学生礼。
顾山长对谢明曦的第一印象,实在极好。破例露了笑容:“免礼起身!”
“谢顾山长!”谢明曦又抱拳对季夫子行礼:“学生谢明曦,见过季夫子!”
季夫子打量谢明曦一眼,直言不讳地问道:“这几日,永宁郡主可曾为难于你?”
谢钧:“……”
这位季夫子,还真是耿直!
谢钧有些尴尬地咳嗽一声,抢先一步应道:“季夫子请放心,我身为父亲,自会护着明娘无恙!”
季夫子瞥了谢钧一眼:“谢郡马护着女儿,也是应该的。”
可惜,一看就是个夫纲不振的主!
在季夫子洞如明镜的目光下,谢钧愈发尴尬,清了清嗓子道:“夫子所言甚是。”
顾山长用目光制止季夫子,然后温和说道:“既已送至书院,谢大人便自行离去。书院中午有休憩之处。夫子们也会好好照顾学生。谢大人只管放心。”
还是顾山长会说话。
谢大人,比谢郡马听着顺耳多了。
谢钧舒展眉头:“如此,有劳山长和诸位夫子!”然后,温和地催促谢明曦:“明娘,你快些进学舍。”
谢明曦微笑应是。
目送谢明曦进了书院,谢钧这才转身离去。
……
莲池书院共设五级,每一年总有修完学业的学生离开书院,再迎来新的学生。
莲池书院是俞皇后设立,动用的是俞皇后的私房银子。凡考进莲池书院的学生,不收分文束。夫子们的束,莲池书院日常运转所需,皆由俞皇后出银子。
因此,将莲池书院视为俞皇后的私产也不为过。
李太后再跋扈,也不好正大光明地插手书院事务。
此次以孝道相逼,迫得俞皇后退让,不张榜公布谢云曦替考之事,李太后心中自是畅快。在宫务上便不好过分挑剔。
宫中太后皇后婆媳斗法,知晓之人寥寥无几。
谢云曦替考之事,暂时也只有顾山长季夫子等几人知晓。
谢明曦前世曾在莲池书院几年,对书院里的一切了如指掌。此时装着初进书院,对宽敞整齐的学舍露出惊叹之色。
在前引路的,是高一级的学生,面有得色地说道:“我们莲池书院的学舍,和松竹书院规格一致。宽敞通透,明亮宜人。”
“快看,海棠学舍便在前面。”
莲池书院以花分五级,新生在海棠学舍读书,第二年便是丁香学舍,之后,分别是紫薇、玉兰,第五级则是牡丹。
海棠学舍共有五间,学舍外种了几棵海棠。此时正是三月,花期未至,高大的海棠树绿叶葱茏,海棠学舍掩映期间,清幽雅致。
谢明曦含笑道谢:“多谢学姐,我自去便是。”
被称呼为学姐的少女,年龄也不大,十二三岁的模样,一张圆脸,爽朗健谈,闻言笑道:“也好。那我便回学舍去了。我叫穆梓淇,以后得了空,便来寻你说话。”
新生第一名的名头实在响亮。
身为学生,便以学识论高下。什么家世嫡庶,反倒要往后排一排。也因此,这个穆梓淇,对谢明曦颇为友善。
谢明曦笑道:“好,我以后定去找学姐。”
穆梓淇迈着轻快的步伐走了。
谢明曦走到海棠树下,驻足欣赏片刻。
“谢妹妹!”一个欣喜的少女声音响起:“你为何不进去?”
是林微微。
谢明曦转身,冲林微微一笑:“林姐姐也来了。”
林微微笑盈盈地走上前来:“老远便见你在树下驻足。我们一起进去,先坐下再说。”很自然地挽起谢明曦的手。
谢明曦含笑点头,和林微微一起迈步进了学舍。
…… 2k阅读网
柔和的晨曦透过大窗子洒落进明亮宽敞的学舍,几个十一二岁的少女坐在桌前,正低声说笑。
秦思荨,颜蓁蓁,萧语晗,尹潇潇。都是熟悉脸孔。
一袭绯衣罗裙的李湘如也在其中。她姿容秀丽,气质端庄,唇畔含笑,在几个少女中最引人瞩目。
听闻推门声,少女们齐刷刷地看了过来。
待看清来人脸孔,李湘如脸上的笑容顿时淡去。
第二名!
在别人看来,这是何等荣耀风光。于李湘如而言,却是莫大的羞辱。
堂堂李家嫡女,惜败于区区谢家庶女之手!
输给别人也就罢了,竟输给了阴险狡诈的谢明曦!一想到谢明曦会在自己面前何等耀武扬威,她便怄得不得了。这几日,她一直怏怏不乐,直至今日报到,心情才稍稍好转。
此时一见谢明曦,心情瞬间阴霾。
谢明曦似未看见李湘如难看的脸色一般,和尹潇潇等人一一寒暄过后,又笑着看向李湘如:“李姐姐今日来得倒早!”
李湘如皮笑肉不笑地嗯了一声。
林微微既和谢明曦交好,格外看不惯李湘如这等爱理不理的样子,故意笑道:“谢妹妹,你此次考中头名,可算是名噪京城了。我考中第三,不知考了第二的人又是谁?”
没想到,看着纤弱娇美的林微微也是个蔫坏的主。
谢明曦对林微微顿生惺惺相惜之意,笑着应道:“正是李姐姐。”
林微微故作讶然:“原来竟是李姐姐考了第二。虽比谢妹妹稍逊一筹,也已很难得了。”
李湘如:“……”
好一个林微微!我今日记住你了!
……
得了!
报到的第一日,就先斗上了!
颜蓁蓁和李湘如相熟,立刻笑着帮腔:“李姐姐才学出众,琴艺无双,我们都是极佩服的。倒是林姐姐,之前三年光阴虚度,今年一举考中第三名,委实令人意外。”
林微微连着三年止步于考场外,年年报名,年年缺考,早已成了闺秀圈中的笑谈。
颜蓁蓁故意提起此事,显然是有意戳林微微痛处。
也怪不得颜蓁蓁心中不忿。她自恃极高,以为此次必能考中前三。没曾想,最后只考了第四名。看第三名的林微微不顺眼,简直是天经地义。
林微微淡淡一笑:“颜妹妹考了第四名,虽略逊于我,也是很不错了。”
颜蓁蓁:“……”
怼得直接又爽快!
谢明曦心中暗暗道好,看林微微更顺眼几分。
道不同不相为谋。她有意和林微微交好,性情相投,自是好事。
颜蓁蓁在家中受尽宠爱,从未受过言语闲气,被林微微噎得半晌说不出话来,面色颇为难看。
李湘如看谢明曦百般不顺眼,连带着对林微微也没了好感,扯了扯嘴角道:“林姐姐考了第三,也不必这般骄傲目中无人。”
谢明曦很自然地接了话茬:“李姐姐言之有理。便是骄傲,也该先紧着我才是。”
李湘如:“……”
啊啊啊啊!
为什么她考的是第二而不是头名?
现在处处被压了一头,都斗嘴都直不起腰杆来。实在可恨可恼啊啊啊啊!
……
性情温柔的秦思荨,笑着打圆场:“大家能一起考中莲池书院,做了同窗,也是一大乐事。何必在意第几名!”
尹潇潇立刻接了话茬:“可不是么?我吊了榜尾,我爹还是高兴的很。连着放了三日炮竹,吵得四邻都无法安寝。害得我都快没脸出门见人了。若是有人问我考了第几,我哪里好意思张口。”
风趣幽默的自嘲,顿时逗乐了一众少女。
原本剑拔弩张的紧绷气氛,也随之冰消雪融。
到底是一群半大孩子,气来得快消得也快。便是骄纵的颜蓁蓁,也很快有了笑容,和众人说笑起来。
过了片刻,剩余的三个新生也一一来了,同样都是出身名门的京城贵女。
一张鹅蛋脸相貌秀丽的沐婉婷,是工部沐侍郎的嫡长女。
身材娇小生得可爱的佟悦,是刑部佟尚书的嫡孙女。
身量修长清秀斯文的方若梦,则是方阁老府上的孙女,却非嫡出,而是庶出。在一群嫡出的贵女中,方若梦自觉低了一头,颇有几分拘谨局促。
众少女听闻方若梦也是庶出,下意识地一起看向谢明曦。
谢明曦倒是从容,冲着方若梦笑道:“我也是庶出。”
方若梦心里微微一松,轻声应道:“我知道。”
谢明曦考中头名,风头之劲,无人能及。庶女出身,自然也传得人尽皆知。只是,无人唏嘘谢明曦的庶出,反而要赞叹一声谢钧教女有方。
由此也可见,世人皆势利。考中头名,便是最有力的证明。便是庶出,也依然风光赫赫。
同是庶出,方若梦对谢明曦顿生亲近之意。
谢明曦也不吝释放善意,笑着问道:“方家今年只你来考莲池书院吗?”
方若梦定定神应道:“当然不止。我堂姐堂妹都一并来考了。只是,唯我一人考中而已。”
嫡出的堂姐堂妹没中,倒是她这个平日素来不起眼的庶女考中了。这几日,方家内宅几乎就未消停过。
方若梦语焉不详,众少女又岂能猜不出来?
颜蓁蓁直言无忌的说道:“你生母的日子,怕是不太好过。”
方若梦笑得有些苦涩,没有吭声,算是默认。
谢明曦的亲娘好赖是正经抬进门的妾室。她的生母,却是通房丫鬟出身,连个妾室的名分都没有。
她是婢生女,在方家一众孙女中,便如影子一般,无人关注,毫不起眼。
平日和姐妹们一起读书,她少不得要藏拙。免得惹来姐妹嫉恨嫡母不喜。
此次来考莲池书院,她一举考中。哪怕是第九名,也足以在方家出头露面,扬眉吐气。从不用正眼看她的祖父,对她也和善了不少。
谢明曦淡淡说道:“嫡庶有别,世俗如此,谁也无法改变。不过,你无需因此自卑。你我凭着自己的本事,堂堂正正地考进书院。谁敢小看你我?”
方若梦心中一阵激越,抬头看了自信从容光华外露的谢明曦一眼,轻轻点了点头。
是啊!
如今方家再无人小觑她。她的生母,也被抬成了妾室。以己之力,惠及生母,她应该骄傲欢喜。
谢明曦看着清秀腼腆的方若梦,心中掠过几分异样的滋味。
前世的同窗里,并无方若梦。
她对这位方家庶女,也无半分印象。
她的重生,或许改变的不仅是自己的命运。似有一双无形的手,将原本毫无交集的人,也推至她的身边。
譬如林微微,譬如眼前的方若梦。
李湘如不甘心风头被谢明曦抢尽,不轻不重地咳嗽一声,待众人都看过来,才笑道:“夫子还未来,我们闲着无事,不如先定下位置如何?”
这一间学舍十分宽敞,上首摆着宽大的桌子,是夫子的讲台。学生们的桌子,共设三列,每列四张。
论位置,自然是第一二排最佳。
颜蓁蓁立刻道好:“李姐姐此言甚好,不如我们就按入学的名次来挑位置吧!”
众少女:“……”
众人一起看向排名最末的尹潇潇。
尹潇潇心胸再豁达,也有些恼意。
颜蓁蓁仗着自己名次靠前,便想以成绩压人。她这个第十名,只能挑人剩下的位置,只能坐最后一排了。
萧语晗和尹潇潇颇为交好,闻言皱眉反对:“不妥!还是抽签挑位置吧!”
李湘如自然不愿意抽签:“我觉得颜妹妹的主意好。”
谢明曦竟也说道:“那就以入学名次来挑位置。”
李湘如:“……”
差点忘了,这儿还有一个碍眼的第一名!
……
李湘如抽了抽嘴角,不再多言。
尹潇潇没料到谢明曦竟也赞成这个主意,心里有几分气闷。
十一岁的少女,便是有些城府,也未至喜怒不行于色的地步,怏怏不乐地说道:“举手表决。赞成以入学名次挑位置的,都有谁?”
谢明曦李湘如都举了手,林微微也举了手,颜蓁蓁举手的动作也十分麻溜。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秦思荨略一犹豫,也举了手。
正好半数。
萧语晗考了第五,名次也靠前。却未举手。
“一半人赞成,”尹潇潇摊摊手:“另一半想来赞成抽签……”
话还未说完,方若梦竟也怯生生地举了手。
尹潇潇:“……”
尹潇潇气得瞪了方若梦一眼:“你要举手,怎么也不快些?”
方若梦有些羞愧地应道:“我平日在家中,极少张口,动作反应都慢些。”
尹潇潇:“……”
谢明曦扫了神色不愉的尹潇潇一眼,笑着说道:“既有六个人赞成,便按着入学名次来挑位置。我是第一,便第一个来挑。”
然后,伸出手,指向最后一排的中间:“我坐这儿。”
众少女:“……”
这个起落实在太大了!
……
尹潇潇反射性地跳着转了个身,一脸惊诧:“谢妹妹,你真要挑最后一排?”
自小便习武善于骑射,动作轻盈利落,不甚雅观的蹦跳也格外利索。
谢明曦笑着点点头。
尹潇潇之前的些许恼意,一扫而空,哈哈一笑,一把攥住谢明曦的手:“好好好,算你讲义气!我尹潇潇是交定你这个好朋友了!”
爽朗明快的尹潇潇,笑起来的时候别有一股洒脱不羁的劲头。嘴角高高扬起,眼眸亮得似能放出光来。
谢明曦也笑了起来。
李湘如看着又刺目又膈应,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谢妹妹高风亮节,令人钦佩。我委实不及,还是选第一排!”
第一排一共三个位置,李湘如选了一个,另外两个自然要留给免试就读的六公主和另一位宗亲贵女。
林微微本该选第二排,此时却道:“我也选最后一排。”
一个鼻孔出气!
李湘如心中暗暗冷哼一声。
谢明曦笑道:“好,我们坐一起。”
尹潇潇对主动坐最后一排的林微微也生了好感,冲林微微笑了一笑。
颜蓁蓁不客气地选了第二排。
轮到萧语晗,却有些犹豫。坐前面当然好,这么一来,离尹潇潇却又远了。她不选后排,便显得不够义气……
尹潇潇看出萧语晗的踌躇,立刻笑道:“你也选第二排。我们两个可以在课余一起说话。”
萧语晗有些歉然,最终还是选了第二排。
紧接着是秦思荨。第二排三个位置都被选完。
谁也没料到,第七名的方若梦竟也要选最后一排:“我也坐最后一排。”
别人还未吭声,尹潇潇却不乐意了,瞪着眼说道:“不行!最后一排是我的,你不准抢!”
方若梦胆子小,被瞪了一眼,反射性地便垂了头,小声又坚持地说道:“按着名次挑选,我就挑最后一排。”
尹潇潇:“……”
尹潇潇被噎得哑口无言。
谢明曦忍俊不禁,张口打圆场:“尹姐姐别恼。你坐我前面吧,想和我说话,只消转头就行了。”
尹潇潇不怎么情愿地应了。
沐婉婷和佟悦没得选,都选了第三排。
……
经过这么一遭,众少女两派之势已隐约浮出水面。
一派以李湘如为首,颜蓁蓁秦思荨等嫡女紧密围绕在李湘如身侧。
而另一派,则以谢明曦为首。
林微微坚定不移地站在谢明曦身侧,尹潇潇和谢明曦志气相投,同样庶出的方若梦,显然也愿意亲近谢明曦。
李湘如原本打着独占鳌头的主意,却未想到,第一日便被谢明曦占了个平分秋色,心中颇为气闷。转念一想,还有两位分量最重的同窗还未来。
六公主出身皇室,身份尊贵,不言而喻。
另一个免试就读的新生,肯定是盛锦月。盛锦月和谢明曦早已结下梁子,势同水火,绝无可能和解。
只要将盛锦月和六公主拉拢在自己这一边,谢明曦休想翻出风浪。
正想着,就听学舍门口传来了脚步声。
李湘如精神一振,立刻看了过去。
谢明曦耳力灵敏,早已听到了脚步声。心中悄然一动,转过身来。
一张尘封在久远记忆中的美丽脸孔映入眼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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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约有十一岁,长眉挺鼻,黑眸红唇。
一袭碧色罗裙,式样简单至极,黑亮的青丝挽做双环髻,发边只簪了一朵白玉芙蓉,其余再无修饰。
少女气度出众,满身风华。那份与生俱来睥睨众人的尊贵,顿令众少女生出望尘莫及的黯然。
论容貌之美,在座少女无人能及。
便是谢明曦,也未敢言胜过这个少女。
比起惊人的美貌,更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少女的阴郁冷漠。仿若终年不化的积雪堆积在眼角眉梢,无人能令她展颜。
目光如寒潭,深幽不见底。
果然是六公主来了!
……
和昔日好友重逢,委实令人欣喜快慰!
谢明曦心中涌起丝丝暖意。
前世,她只是谢云曦身侧“伴读”,身份低微。虽和六公主相交,也不便来往过密。
今生,她是莲池书院的新生头名,风光赫赫,无人能及。和身份尊贵的六公主成了同窗。也有资格和六公主正式结交来往了。
谢明曦正欲上前行礼,李湘如动作更快一步,抢着上前一步裣衽行礼:“湘如见过六公主殿下!”
六公主面无表情,连眉头都未动一下。
李湘如:“……”
众少女:“……”
传闻六公主阴郁少言,从不理人,果然半点不假!
李湘如已行了礼,六公主不发话,她便不能起身。
……
身为名门贵女,李湘如自幼便接受过严格的训练教导,礼仪无可挑剔,行礼姿势十分标准。也正因如此,这等行礼姿势最是累人。
不到片刻,李湘如便觉腿酸腰酸满腹心酸。
她只是想第一个和六公主说话,给六公主留下印象而已。
为什么落到现在进退两难的地步?
她到底还要维持这个僵硬可笑的姿势多久?
谢明曦看着这一幕,忽地想起昔日和六公主初见的自己。也是这般战战兢兢满心惶恐。后来相处得久了,才知六公主外冷内软,心地善良。
其实,李湘如自行起身就行了。六公主根本不会怪罪。六公主不喜说话,便连宫中的内侍宫女也知晓行礼后自行起身。
可惜,李湘如不知道!
众少女也不知道,俱以为六公主冷漠倨傲难缠,心中各自惴惴不安。
谢明曦也不提醒,慢悠悠地又等了片刻。才张口道:“李姐姐不妨自行起身。想来公主殿下不会责怪你的。”
李湘如默默“坚持”了盏茶功夫,早已全身酸软额上冒汗,再不起身就要踉跄摔倒出丑了。此时也顾不得别的,先站直身子,暗暗松了一口气。
六公主果然没动怒。
事实上,六公主从头至尾都是同样的表情。
冷漠如雪,波澜不惊。
谢明曦微笑上前,裣衽行礼:“谢明曦见过六公主殿下。”
六公主眉头微微一动,目中迅速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迅疾扫过谢明曦清丽秀美的脸庞。旋即,这丝隐没眼底,恢复如常。
低头行礼的谢明曦,并未捕捉到这一丝异样,很快起身。
六公主并未怪罪。
其余少女都松了口气,一一上前行礼。
六公主一直都没出声,强烈的气场却压得众少女喘不过气来。之前说笑斗嘴较劲的气氛一扫而空。各自拘谨地站在原处。
谢明曦虽有心亲近好友,也未急在一时。
来日方长,日后亲近的机会多的是。
……
好在,僵持的气氛没维持多久,就被最后一个新生的到来打破。
“盛姐姐,你总算来了!”李湘如刚才大失颜面,心中正不是滋味。见了盛锦月,立刻笑着迎了上去。
萧语晗颜蓁蓁等人和盛锦月也都相熟,各自热络地笑着迎了过去。
素来趾高气昂的盛锦月,今日神色却有几分难言的尴尬。
免试就读,总不及正儿八经的考中莲池书院。
更何况,她曾在众人面前大放厥词,说什么要凭自己的本事考中书院,否则宁可不来……今日自己打自己的脸,实在是疼。
只是,祖父亲自进宫,向俞皇后求来这个名额。她便是再骄纵任性,也绝不敢说不来。今日在书院外磨蹭了半天,到底还是来了。
李湘如何等聪慧伶俐,见盛锦月神色尴尬,便知她心结。立刻笑道:“当日文会,我们便想着一起进莲池书院做同窗。今日如愿以偿,实在是件令人欢喜的好事。”
只字不提盛锦月亲口立下的誓言。
萧语晗也笑道:“正是。看到盛姐姐,我们心里都十分欢喜。”
秦思荨柔声道:“盛姐姐今日为何来得最迟?”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盛锦月身在其中,总算没那么尴尬了,笑着说道:“昨日太过紧张,没睡好,早上起得稍迟了些。你们倒是都来得早。”
颜蓁蓁不以为然地笑道:“考中书院,是何等喜事。我巴不得早些来报到,哪里会紧张。”
盛锦月:“……”
众人:“……”
一句“考中书院”,生生戳中盛锦月痛处。
颜蓁蓁年龄最小,被娇惯着长大,素来有口无心。盛锦月知晓她的脾气,也不好怪她,默默咽下心头闷气。
“夫子还没来,我们都已选好位置了。”李湘如笑道:“我们特意留下了第一排的两个位置,六公主殿下和盛姐姐各坐一张如何?”
盛锦月却未立刻点头应下,反而问道:“第一排共三张位置,还有一张被谁选了?”
千万别是谢明曦!
当然不是怕了她……反正,总之,自己绝不和谢明曦坐一排。
李湘如看穿了盛锦月的心思,却不说破,笑着应道:“被我选了。”
不是谢明曦就好!
盛锦月暗暗松了口气。
然后,那个讨人厌的声音便在耳边响了起来:“锦月表姐特意张口询问,莫非是想和我坐一起?”
谁想和你坐一起!
盛锦月反射性地瞪了过去:“自作多情,我才不愿和你同坐。”
谢明曦扯起嘴角,淡淡应道:“我也不愿和一个出尔反尔之人坐在一起。”
盛锦月:“……”
众人:“……”
六公主目光微微一闪,落在谢明曦的脸上。 2k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