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三十三!
和她的答案一模一样!
六公主显然比她算得更快。
更令人惊愕的是,偌大的纸上竟无验算过程,只有答案。也就是说,六公主没有验算,以心算算出了答案!
这才是真正的算学天才!
谢明曦心神激荡不已,定定地看着六公主,仿佛第一次见到她一般。
六公主略略转头,迅速冲谢明曦眨眨眼,目中闪过一丝类似淘气的笑意。
谢明曦定定心神,站起身来说道:“夫子,我和六公主都已算好了。”
众人:“……”
犹在奋笔疾书的李湘如一脸震惊,脱口而出道:“这怎么可能!谢明曦,你是不是偷偷将答案告诉六公主殿下了?”
话一出口,便后悔不已。
就算是事实,也不该由她来揭穿。若是六公主恼羞成怒,记恨于心怎么办?
盛锦月算得头昏脑涨,尚无头绪,此时也忍不住说道:“六堂姐,你真的是自己算出来的么?”
事实上,就连季夫子也有些惊疑。她一直盯着众人的动静,谢明曦擅长算学,算得最快,不出她意料。
可六公主,一直未动笔,就这么坐在那儿,直到片刻前才提笔写出了答案……怎么看也不像是自己算出来的!
只是,六公主也未伸头张望过,并无抄袭之嫌。
季夫子走上前,目光掠过纸上的答案,半晌终于张口问道:“这可是公主殿下算出的答案?”
六公主点点头。
季夫子目光紧盯着六公主,追问道:“公主殿下无需验算,只用心算便能算得出来?”
六公主理所当然地继续点头。
季夫子:“……”
谢明曦的声音响起:“夫子,我可以为殿下作证。殿下并未看我的答案,事实上,我比殿下还慢了一步。”
然后,谢明曦看向六公主,由衷感叹:“公主殿下才是真正的算学天才,更胜于我!”
六公主看着满目惊叹钦佩的谢明曦,嘴角微微扬起。
季夫子此时反应过来,忍不住朗声笑了起来:“好!好!好!公主殿下竟是算学天才!实在是太好了!半年后的书院大比,我们莲池书院的算学终于不必垫底了。”
……
季夫子心情极佳,有心考校六公主,索性又连出三题。
“田广十二步,从十四步,问为田几何?”
“今有九分之八,减其五分之一,问余几何?”
“一百馒头一百僧,大僧三个更无争,小僧三人分一个,大僧小僧各几人?”
谢明曦执笔演算。
六公主依旧未动笔,只默默思忖,过了盏茶时分,提笔写下答案。
一百六十八步。
四十五分之三十一。
大僧二十五,小僧七十五。
而此时,谢明曦只算出了前两题,第三题尚未动笔。谢明曦聪慧无双,从未认过输,此时却输得心服口服:“我不及公主殿下多矣!”
六公主目中闪出前所未见的神采。
季夫子亲眼所见,再无怀疑,又是一阵舒心的长笑。
李湘如用力咬了咬嘴唇,心中满是苦涩。她算学不及谢明曦,如今又冒出了一个算学天才六公主……以后算学这一门,她再难崭露头角。
便是林微微,也有些黯然。
她自小便喜算学。父亲特意为她聘请了一位老账房教她算学。可惜,这世上总有一些天赋出众谓之天才的人,犹如高山屹立,令人望尘莫及。
……
申时正,算学课结束,众少女可以散学,各自归家了。
谢明曦收拾好笔墨纸砚,一转头,见六公主微微蹙眉无助的样子,心中顿生怜惜。六公主衣食住行皆有人伺候惯了,哪里会做这等琐事?
“公主殿下,我来替你收拾。”
谢明曦主动请缨。
六公主目中露出一丝歉然,更多的却是被关怀的欣喜。
林微微抽了抽嘴角。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位六公主有些微妙的不对劲……到底哪儿不对劲,却也说不好。
林微微目光一闪,故意笑道:“谢妹妹,我也来帮你。”说着,也一并走上前来,伸手要为六公主收拾桌面。
六公主瞥了一眼过来。
那一眼,有些凉,有些不善。
林微微:“……”
林微微只得缩回手,站在一旁。
谢明曦冲林微微歉然一笑:“林姐姐不要气恼。公主殿下想来是不惯让人随意碰触她的东西。”
所以,只有谢明曦能碰?
还有,为什么谢明曦要代六公主道歉?
林微微再次抽了抽嘴角。待谢明曦收拾完之后,才笑道:“林府和谢府在同一个方向,我们可以同行一段路程。”
谢明曦欣然应下:“好,我们一起回去。”
六公主:“……”
皇宫在相反的方向!同行是不可能了。
谢明曦和林微微一起道别,然后相携离去。
六公主闷闷地出了学舍。
候在门外的染墨迅速打量六公主一眼,确定六公主连一根头发丝都未少,才松了一口气,笑着迎了上来:“终于散学了,梅妃娘娘一定在宫中翘首相盼。公主殿下快些回宫吧!”
六公主目中光彩早已敛去,又恢复了往日阴沉的模样,略一点头。
……
季夫子迈着轻快的步伐,去找顾山长:“……我为夫子多年,从未见过这等算学天才。无需演算,只靠心算,亦能解题。计算速度极快,更胜谢明曦。说来惭愧,便是我,怕是也有所不及。”
顾山长也是一阵惊喜:“六公主果真有这等厉害?”
季夫子精于算学,在莲池书院里无人能出其左右。便是和其余书院的算学夫子相比,也毫不逊色。
奈何莲池书院里善于算学又喜钻研的学生少之又少。年年书院大比,算学这一门皆垫底。季夫子既憋屈又无可奈何。
有了一个谢明曦,已令季夫子欢喜不已,六公主的算学天赋,更是意外的惊喜。
季夫子笑得合不拢嘴:“正是!”
顾山长眼睛也亮了起来:“太好了!如此,你多留心六公主和谢明曦两人。除了课上,课余不妨多教授她们一二。”
这是要“开小灶”的意思了。
季夫子笑着点头。
……
未到申时,莲池书院外已停满马车。
前来接女儿回府的,多是各府女眷。
谢钧身为男子,颇为惹眼。脸上未褪的伤痕落入人眼,自然引起众多瞩目。不过,这些都不要紧。
谢钧的幼女是莲池书院头名!
这一条,足以盖过谢钧脸上有伤带来的惊疑猜测!
“谢大人教女有方,令人钦佩!”林夫人面带笑意,主动和谢钧寒暄说话:“上次登门致谢,谢大人未在府中。今日总算得见,我得好生致谢才是。”
谢钧对着林御史的夫人,自是客气非常:“林夫人太过客气了。明娘只是举手之劳罢了。”
林夫人笑着说道:“谢小姐的举手之劳,于小女来说,却如再造之恩。若不是谢小姐及时相助,小女也无今日光景。她们两人有缘,我们两家也该多走动才是。”
送上门来的好事,谢钧当然不会拒绝,立刻笑着应下。
林御史是清流言官之首,官位不算高,却有闻风而奏弹劾百官之权。
谢钧一个鸿卢寺卿,又是郡马身份,平日根本没机会没资格和林御史这等重臣来往。如今借着谢明曦搭救林微微一事顺利攀扯上林御史,心中着实欣喜。
林夫人将谢钧目中闪烁的喜意尽收眼底,忍不住暗叹一声。
谢明曦着实令人怜惜,有那么一个心狠无情的嫡母,还有这么一个趋炎附势的亲爹。
……
两个相携而来的少女身影骤然映入眼帘。
林夫人眼睛一亮,顾不得再和谢钧说话,立刻快步迎了上去。张口便是一连串的问询关切:“微微,今日在莲池书院可还习惯?上了什么课?夫子们上课你可能听得懂?午饭吃得如何?休憩之处怎么样?”
林微微失笑不已:“娘,你哪来这么多问题!总得容我上了马车,再细细道来。”
林夫人丝毫不恼,笑盈盈地嗯了一声。
谢明曦将这一幕看在眼底,心中生出一丝唏嘘。
这才是真心疼爱女儿的亲娘!
相较之下,还在因她“不听话不孝顺”而恼怒怄气的丁姨娘,偏心凉薄的可怕!
谢钧快步走上前来。
其实,他也同样有许多问题想问。譬如“夫子是不是很看重你这个第一名”“除了林微微之外是否还结交了别的朋友”之类。
只是,当着林夫人的面,这些话实在不宜问出口。满肚子的话最终化为一句:“你今日还好吧!”
谢明曦随口笑道:“还好。”
“何止是还好,今日的风头都快被谢妹妹一个人出尽了。”林微微一脸有与荣焉的骄傲:“她做了舍长,山长格外喜爱她,季夫子也对她十分青睐。”
顿了顿,不太情愿地加了一句:“六公主和谢妹妹也十分投缘。”
谢钧眼睛亮了一亮,看着谢明曦的目光,就如看着珍宝一般。
谢明曦扯了扯嘴角。
谢钧就是这么一个虚荣又现实的男人。谁能给他带来更多的风光和好处,他便会不遗余力地向着谁。
当年谢钧一面倒地偏向谢云曦。这一世,想来一定会“坚定不移”地站在她身后。
……
半个时辰后。
谢府,兰香院。
“姨娘,老爷已经接小姐回府了。”文绮匆匆来禀报,一边留意丁姨娘的面色变化:“姨娘要不要去春锦阁一趟?”
谢明曦这个新生头名,已经去书院报到上课了。
令人惊愕的是,永宁郡主竟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既未动手使绊子,也未迁怒谢元亭。
丁姨娘在忐忑惊恐中熬了几天,到了今日,才算慢慢反应过来。
这其中,定然发生了一些她无法预料的变故!
“我现在便去春锦阁。”丁姨娘转过弯来,立刻打起了“母女和好如初”的念头。
文绮看破不说破,笑着应了声是。
可惜,丁姨娘的如意算盘未曾打响。到了春锦阁外,便碰了璧。
“姨娘请留步。”从玉礼貌客气地拦住丁姨娘:“小姐和老爷正在说话。小姐吩咐过奴婢,不管谁来都不见。”
丁姨娘:“……”
谢明曦考中莲池书院头名后,在谢府地位直线上升。谢钧对谢明曦的偏袒,也格外明显。从玉腰杆直底气足,说话也比往日从容多了。
此消彼长,文绮也没了往日的居高临下趾高气昂,反倒陪起了笑脸:“烦请进去通传一声,就说姨娘来了,或许小姐想见姨娘也未可知。”
从玉清了清嗓子:“小姐特意叮嘱过,姨娘若是来了,无需通传。小姐不想见姨娘!”
文绮:“……”
……
宫中,寒香宫。
寒香宫因种了数株梅花而得名。
到了冬日,梅花绽放,清香幽幽,雅致宜人。
此时正是春日,寒香宫无梅可赏,便显出了几分冷清寂寥。常年养病的梅妃,日日喝药。寒香宫里弥漫着淡淡的苦涩药味。
“寒香宫,可以改做药香宫了。”
半躺半坐在床榻上的女子轻声自嘲。
女子年近三旬,脸颊消瘦,带着常年养病的虚弱。
女子无疑是极美的。只是,再美的容貌,也经不起几年病痛的折磨,面色暗淡,颇为憔悴。
这个女子,正是六公主生母梅妃。
梅妃十六岁进宫,十八岁时生下六公主七皇子,颇得了几年宠爱。
风头最盛的时候,皇上送来的赏赐,堆满了几间库房。宫中内侍宫人,争抢着来寒香宫当值。
这样的好光景,却未长久。
三年前,七皇子落水身亡,梅妃几乎哭瞎了一双明眸,坚持亲自为七皇子入殓下葬。之后,便病倒在塌。养了三年,也未能将病养好,几乎再未在人前露过面。
如果不是还有六公主,建文帝只怕已忘了宫中还有梅妃。
一旁伺候的宫女琴瑟,忙笑着扯开话题:“公主殿下今天去了莲池书院,也不知殿下是否适应书院里的生活。”
提起六公主,自怨自艾的梅妃总算稍稍打起精神:“算算时辰,安平也该回宫了。”
话音刚落,便有宫女来禀报:“启禀梅妃娘娘,六公主殿下来了。”
……
梅妃的眼中顿时有了神采:“琴瑟,扶我坐好。”
梅妃当年入宫时,带了两个心腹丫鬟一并进宫。一个是湘蕙,另一个便是琴瑟。
三年前,梅妃将湘蕙给了六公主,身边便只剩下琴瑟。主仆唇齿相依,感情深厚。私下说话随意亲昵。
琴瑟笑着应了,细心地扶着梅妃坐直身子,又体贴地说道:“奴婢为娘娘整理仪容。”
梅妃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安平每日都陪在我身侧,在她面前,我还有什么可遮掩的。”
反正,除了安平之外,也无别人踏足寒香宫。
琴瑟听在耳中,也为主子心酸不已。
帝后情深,一个月中,建文帝至少也有半个月留宿椒房殿。其余的半个月,便要看谁得宠了。
梅妃容颜最盛风头最劲的时候,建文帝每个月来寒香宫四五回。后宫嫔妃中,无人能及。
可惜,天子的宠爱如风,来得猛烈,去时迅疾。
梅妃病了之后,建文帝一开始常来探望。几个月之后,便来得少了。如今一个月里也难露一回面。
内侍宫女们惯于捧高踩低。梅妃失了宠爱,在宫中的日子也清冷孤寂起来。
若不是还有六公主,梅妃的日子怕是更难熬。
熟悉的轻巧脚步声在门外响起。
六公主来了。
梅妃舒展眉头,常年郁郁寡欢的脸孔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安平,快些过来。”
……
阴郁少言的六公主,对着自己的亲娘话语也不多,喊了一声母妃,坐到床榻边。
梅妃早已习惯了女儿的沉默少言,先叫了染墨过来,细细相询:“今日安平在书院里可还适应?”
“夫子们待她如何?”
“寝食可还习惯?”
染墨一一作答:“公主殿下还算适应。夫子们待公主殿下颇为和善。”
上课睡觉这种事,自然不必提起。
寝食之事,怎么也绕不过谢明曦这个名字。
染墨略一犹豫,拿不定主意是如实禀报,还是稍稍遮掩一二。
梅妃顿觉有异,微微蹙眉:“怎么了?莫非寝食不太适应?”
“这倒不是。”染墨迅速瞄了神色漠然的主子一眼,低声道:“莲池书院饭食尚可,而且,殿下和此次新生头名谢三小姐颇为投缘。位置坐在一起,且住了同一个寝室。”
梅妃:“……”
梅妃微微色变。
琴瑟湘蕙对视一眼,俱是一惊。然后,琴瑟张口,吩咐一旁伺候的宫女俱都退下。寝宫里只剩梅妃六公主,外加琴瑟湘蕙和染墨。
“安平,”梅妃惊疑不定地看着六公主:“你……你真的和谢三小姐同寝?”
六公主点了点头。
这一个简单的动作,却令梅妃面色泛白呼吸急促,半晌才挤出一句话:“你为何要和她同寝?我不是特意叮嘱过你么?莲池书院里总有别的寝室,你一个人独寝便是。”
为何偏偏要和谢三小姐同寝?
怎么能和一个十岁少女同寝?
怎么可以?
以后……该作何解释?
六公主抬起头,深幽的目光和梅妃对视:“我以为,母妃早该想到会有这一日。”
梅妃全身一颤,脸上的血色褪去,目中露出浓烈的痛苦和后悔。泪珠在眼中直打转:“安平……是我这个母亲懦弱无用,只能用这等法子护着你……对不起……”
泪水很快溢出眼角,滑落消瘦的脸颊。
染墨不知想起了什么,眼眶忽地红了。
琴瑟湘蕙也各自目露黯然。
是啊!若不是被吓得魂飞魄散,梅妃娘娘又怎么会想到这等胆大包天的法子?
这三年来,梅妃娘娘时时提心吊胆,战战兢兢,日夜难安。心病日益加重,身子如何能好?
六公主的日益消沉阴郁,更令梅妃自责愧疚,难以释怀。
一个月前,六公主发了高烧,昏迷了一日。
烧退醒来之后,六公主愈发孤僻。不肯让任何人近身伺候,时常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一待便是半天。
梅妃娘娘心急如焚,撑着病躯去求皇上,让六公主进莲池书院就读。希冀着有了同龄的玩伴,能让六公主稍稍展颜开怀。
莲池书院是女子书院,六公主既是进了书院读书,和同窗来往也是理所当然。同寝之事,也不算稀奇。
……
梅妃泪流满面,不停啜泣。
琴瑟红着眼眶,低声劝慰:“娘娘何苦这般自责。当日之事,娘娘也是被逼无奈,不得已而为之。公主殿下确实受了许多委屈,可到底安然无恙地活下来了。”
湘蕙也低声道:“琴瑟说的是。娘娘不必耿耿于怀。待公主殿下长大成人,有能力保护自己也保护娘娘了,一切难题迎刃而解。”
梅妃哽咽着嗯了一声,用袖子擦了眼泪,低声说道:“安平,你在书院里好好读书。若真觉得谢三小姐值得结交,你……你便和她来往。母妃不拦着你了,你别生气。”
病了三年的梅妃,容色憔悴,损了几分风韵。不过,美人就是美人。含着泪光的恳求,足以令人心软。
六公主静静地看着梅妃,沉默不语。
能在宫中熬至妃位的女子,除了美貌之外,心机手腕不可或缺。
善良温软的女子,在宫中哪有活路?
梅妃出身低微,父亲只是区区六品主事。适逢天子广开后宫,因美貌过人,被选进宫中做了才人。
梅妃运道颇佳,进宫一年便怀了身孕,隔年生下一对龙凤双生子。天子十分喜爱这双儿女,梅妃也因此得了天子宠爱,一跃成了宫中最受宠爱的妃嫔。
俞皇后的中宫之位,稳若泰山。便是膝下无子,也无人能撼动。梅妃得宠,俞皇后并未嫉恨刁难。
生了皇子们的妃嫔,看梅妃就十分刺目了。使绊子暗中算计是常有的事。
梅妃娘家势弱,无人撑腰,性情又温软,不得已只能向建文帝求助。建文帝当年确实宠爱梅妃,为了梅妃惩罚过贤妃淑妃丽妃,便连静妃也遭过呵斥。
如此一来,众妃嫔视梅妃如眼中钉肉中刺,也是难免。
三年前的那一场“意外”,自然别有内情。
……
三年前。
看到溺水身亡被泡得浮肿的孩童尸首的那一刻,梅妃肝胆俱裂,嚎啕恸哭,整个人几近崩溃。
穿着罗裙的“六公主”,满面惨白,全身簌簌发抖。
是染墨惊觉出了不对劲。
六公主和七皇子是双生姐弟,相貌极其肖似。
八岁的孩童,正是淘气之龄。姐弟两个时常私下换衣物,装着彼此的样子出去骗人。贴身伺候的宫人,也分辨不出。更不用说宫中妃嫔宫人了。
有时,便连梅妃也分不清穿着罗裙来请安的是女儿还是儿子。
那一日早晨,六公主和七皇子一起躲进了寝室,过了盏茶才出来……
“公主殿下,”染墨试探性地喊了一声。
“六公主”全身一震,目中露出浓烈的痛苦和惊惧,不愿和染墨对视。
染墨瞬间了然,泪如雨下:“娘娘,溺水身亡的不是七皇子,是……是六公主……”
伤心欲绝的梅妃头脑陡然空白,猛地抬头看向穿着罗裙的孩童:“你到底是鸿儿,还是安平?”
“六公主”扑通一声跪到地上,满面泪痕:“母妃,我是鸿儿。”
“今日早上我和姐姐换了衣物……后来,去了御花园戏耍。我故意躲了起来,姐姐到处找我。不知被谁引着去了水塘边……是我害了姐姐……死的应该是我……”
八岁的男童,根本承受不住这等打击。断断续续,边说边哭,很快昏厥过去。
梅妃全身颤抖不已,将面色惨白昏厥不醒的儿子紧紧搂在怀中。
六公主的死,绝不是意外。动手之人,是冲着七皇子来的。若不是六公主和七皇子淘气互换了衣物,此时躺在地上的便是七皇子。
虽然这么想太对不住女儿。
可这一刻,她庆幸是儿子活了下来!
湘蕙焦急的声音响起:“皇上和皇后娘娘很快便会来了。娘娘一定要求皇上做主,查明真相,为公主殿下报仇雪恨。”
梅妃面白如纸,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不能说。”
绝不能说出真相!
一旦知晓死的是六公主,七皇子安然无恙,动手之人定会再次下毒手!为了护住儿子性命,只能让他顶替女儿的身份。
只有安然活下来,才有报仇的机会。
她已经失去了女儿,绝不能再失去儿子。
梅妃坚持亲自为死去的“七皇子”入殓。建文帝经历丧子之痛,对梅妃也颇为怜惜,点头应允。
“六公主”大病一场后,性情骤变,再不复往日的活泼淘气,沉默阴郁,极少说话,令人扼腕叹息。
建文帝虽心怜幼女,却也无暇多陪。
便是有了闲空,召了“六公主”前来,面对不言不笑的“六公主”,建文帝也觉无可奈何。
……
转眼就是三年。
失了宠爱的梅妃,在寒香宫里清冷度日。阴郁少言的六公主也极少露于人前。曾经的宠爱风光,都成了过眼云烟。
母子两人谨慎小心战战兢兢地活着。
只要儿子安然长大,日后总有机会查明当年的幕后真凶,为无辜枉死的六公主报仇雪恨。
“鸿儿,”这三年来,梅妃只有在私下才会叫一声这个名字:“你恨不恨母妃懦弱无用?”
宫中生育皇子的妃嫔不少,贤妃丽妃俱出身名门,有心机有手腕。淑妃是俞皇后同族堂妹,静妃善于逢迎,年轻妩媚的端妃最得圣宠。
唯有她,是个失了宠爱的病秧子,懦弱温软无用。只能用这等荒谬可笑的笨法子保护自己的儿子……
明明是男儿,却被逼无奈地穿起少女罗裙,和一群未成年的少女做同窗。而他的兄长们,俱在松竹书院就读,有伴读有同窗,年龄稍大一些便能听政议事。
儿子一定心存怨怼吧!
所以,这一个月来,便是到了私下,也不肯和她说话。
六公主看着满目凄然的梅妃,心中暗暗叹口气,张口道:“我不恨母妃。”
短短几个字,便如灵丹妙药一般,令梅妃的眼中重新有了神采:“鸿儿,母妃知道现在委屈了你。你再忍上几年,待你长大了,有了自保之力。母妃定然亲自向你父皇禀明一切。欺君之罪,母妃自会一力担下。”
……
呵!
实在天真!
欺君之罪,是她想担便能担下的吗?身为天子的建文帝,能容忍一个失宠的嫔妃欺瞒自己数年吗?
凉薄残忍的话语,在舌尖上打了个转,到底未出口。
六公主点了点头,提醒一句:“母妃还是叫我安平吧!”
这具身体既是顶替了六公主的身份,便得格外谨慎小心。便是私下说话,也不宜喊出盛鸿之名。
梅妃心被狠狠揪痛了一回,目中闪过水光,到底还是改了口:“安平,那位谢三小姐有何过人之处,为何得了你的青睐?”
提起谢明曦,六公主的目中闪过一丝意味深长的光芒:“她是新生头名,才思敏捷,聪慧无双。我想好好读书,自然愿意和她亲近来往。”
真的只有这么简单?
梅妃半信半疑地瞥了六公主一眼。
只是,六公主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什么也窥不出来。
“染墨,”梅妃又看向垂头不语的染墨:“你每日贴身伺候,切记照顾好安平,绝不能让任何人窥破她的真实身份。”
染墨跪下,一脸郑重地应下:“娘娘放心,奴婢便是豁出这条性命,也会保护好公主殿下。”
语气坚定之极。
梅妃神色稍缓,轻声道:“染墨,你对安平一片忠心,我都清楚。待过了这几年,我会做主将你放出宫,为你许一门好亲事。”
知晓这桩隐秘的,除了母子两人,便只有眼前的三个宫女。琴瑟湘蕙俱是年少随梅妃进宫,忠心耿耿。
眼前的染墨,却是拂月宫里的宫女。在六公主四岁时到了六公主身边。自然也是忠心的,不过,总不及琴瑟湘蕙令人放心。
染墨不假思索地应道:“奴婢不想出宫,只想一直伴在公主殿下身边。恳请娘娘成全!”
梅妃尚未说话,门外便响起了脚步声。
“启禀梅妃娘娘,皇上即将驾临寒香宫。”
…… 2k阅读网
建文帝就要来了!
梅妃目中闪过惊喜,脸上的自怨自艾之色一扫而空,连连道:“琴瑟,快些替我更衣。湘蕙,你来替我梳妆。”
三年前,梅妃将湘蕙派到了六公主身边,伺候衣食起居。也有盯着染墨之意。
这三年里,六公主大半时间都待在寒香宫。染墨从无异动,梅妃也渐渐放了心。不时指派湘蕙差事。
六公主看着喜形于色的梅妃,微微抽了抽嘴角。
女子以夫为天。后宫妃嫔,更是如此。
众多女子拥有同一个夫婿,这个夫婿还是万人之上的大齐天子,一念便是荣宠,一言可定生死。众嫔妃宛如尘泥一般卑微,只能匍匐在天子脚下,祈求怜爱。
如此悬殊不对等的关系,离夫妻两字太遥远了。
这一个月来,已不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情景。每看一回,都觉得格外不适气闷。
梅妃欢喜之余,也没忘了避嫌,轻声道:“安平,我要更衣梳妆,你去隔壁等上片刻。”
六公主点点头,起身去了隔壁的寝室。
这间寝室,和梅妃的寝室相邻,陈设清雅。六公主时常来寒香宫,有时会在此留宿。
染墨本想跟着进来伺候,可惜,刚到门外,六公主便瞥了过来。
染墨:“……”
六公主独自进了寝室。
染墨颇有几分委屈地守在门外。
这三年来,主子虽不喜多言,对她也算信任。可这一个月来,却不肯再让她近身伺候,经常独自一个人待在寝室。
如果真正的六公主还在……一定不会这样对她。
……
进了寝室,关上门。
六公主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然后伸出手,用力的揉了揉脸颊。喃喃低语道:“整天装模作样,憋死我了。”
十一岁的少年,尚未长大成人,声音清亮。
不过,到底和少女的声线不同。为了不让人察觉到异样,张口时总要稍稍变音。如此一来,自不愿张口说话。
三年前的惨剧,也被沉沉压在心底,成了少年心头挥之不去的阴暗。怀着这样沉重的心事,少年理所当然的阴郁内向孤僻。
六公主坐到梳妆镜前,美滋滋地欣赏了片刻。
这副容貌,确实生得极美,美得超越了男女的界限。
脱去罗裳,换上锦袍,也一定是举世无双的美少年!
“盛鸿,”六公主定定地看着铜镜里的美丽脸孔,似自言自语:“放心,我一定会为你完成所有心愿。”
铜镜里的少年神情有刹那的恍惚。
短短片刻,便又恢复如常。
六公主不甚雅观地翻了个白眼:“我许诺过的事,一定会做到。你就彻底安心地闭眼吧!”
脑海中又模糊地响起少年的声音。
明曦。
“是是是,我知道了。”六公主目中闪过一丝戏谑:“你一直偷偷暗恋喜欢的姑娘嘛!放心吧,我会对她好的。”
“不过,你和她到底是怎么结识的?”
“以前有没有表白过?”
“她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吗?”
“她知道你的心意吗?”
“你喜欢她,她喜不喜欢你?”
一连串的问题,如石沉大海,毫无回应。
……
半个时辰后。
一身龙袍英俊不凡的建文帝迈步进了寒香宫。
卢公公紧随其后,另有几名内侍也随着走了进来。至于一众御林侍卫,则训练有素地散开,守在寒香宫外。
“臣妾恭迎皇上,”梅妃盈盈行了一礼。
短短半个时辰,沐浴更衣梳妆。憔悴消瘦的梅妃,穿了一袭秋香色宫装,精致的妆容掩去了三分病容,勉强能入眼。
建文帝舒展眉头,亲自俯身,扶起梅妃:“平身吧!”
手掌下的胳膊颇为细瘦。
建文帝的目中多了一丝怜惜:“你又瘦了。”
短短几个字,令梅妃感动得泪盈双眸:“多谢皇上惦记,臣妾这副病躯,实在无颜面见皇上。”
梅妃容色极佳,性子又绵软。建文帝当年颇喜爱她的温顺。只是,梅妃一直生病,不能伺寝。年轻妩媚的端妃又得了宠。
此消彼长之下,建文帝来寒香宫的次数越来越少。
今日特意来寒香宫,是为了初进莲池书院的六公主,探望梅妃是顺便为之……
看着梅妃感动的样子,建文帝心中浮起一丝愧疚,语气愈发温和:“生病非你所愿,你不必自责,更不必自怜自艾。安心静养,早日将身子养好才是正理。”
已经有多久没听过这等关切怜惜的话语了?
梅妃眼圈泛红,哽咽着应了声是。
……
建文帝目光掠过梅妃,看向安静伫立一旁的六公主,声音愈发柔和:“安平,到父皇这儿来。”
建文帝对妃嫔们或宠爱或冷淡,对儿女却个个疼爱。
昌平公主是俞皇后所出,也是建文帝第一个孩子。建文帝疼爱昌平公主的程度令人咋舌,一众皇子也有所不及。
六公主和七皇子一出生,便一跃而过诸皇子的位置,仅次于昌平公主。如何能不让人心生嫉恨?
七皇子死后,六公主性情大变,不言不笑,阴郁冷漠。建文帝看在眼里,颇觉痛惜,对着幼女的时候,态度也格外温柔。
六公主嗯了一声,走到建文帝面前。
此时的建文帝,便像天底下所有疼爱女儿的父亲一般,细细垂询:“你第一日去莲池书院,可还适应?”
六公主点点头。
心里默默补充一句,如果同窗里多几个少年就更好了。
“夫子们上课,你可能听懂?”
听不懂就睡觉嘛!
六公主乖巧地继续点头。
建文帝舒展眉头,笑着说道:“明日你母后会去莲池书院上课。她学识渊博,才智过人,胜过世间诸多庸碌男子。便是翰林院里那些翰林学士,在她面前也要甘拜下风。”
“你既进了莲池书院,便是她的学生。便是学到她的十之一二,也够你受用不尽了!”
提起俞皇后,建文帝的目中闪出引以为傲的熠熠光芒。
六公主目光微微一闪。
这是一个深爱妻子的深情丈夫才会有的骄傲,不容错辨。
可是,眼前这个男子,却又令宫中诸妃生了许多子嗣。
到底是深情还是薄幸?
……
帝后年少相识,情意深厚。
宫中生了子嗣的嫔妃们再多,也无人能越过俞皇后。
梅妃目中露出一抹黯然,悄然垂头不语,心中涌起熟悉的苦涩。
当年最得宠之际,建文帝待她也是极好的。她心中也曾悄悄生出奢望,希冀着自己能取代俞皇后,成为建文帝心中最重要的那个人。
残酷凉薄的现实,给了她狠狠一击。
这三年来的冷清孤苦难熬,皆因建文帝的冷落而起。
最是无情帝王家!此话半点不假。她对建文帝已死了心,唯一企盼的,是儿子能够安然长大成人。
想到那个至今藏在暗中的幕后凶手,她惊恐又彷徨,恨不得将儿子捆在身边,不让任何人靠近……
“是,安平谨遵父皇之命。”六公主终于张口说话了。
建文帝目中露出满意之色,又问道:“在书院里,可曾结识同窗?”
六公主轻轻嗯了一声:“考取头名的谢明曦很好,我和她坐在相邻的位置。”
送她去莲池书院,果然是正确的决定。才一日光景,便已比往日活泼多了,也肯张口说话了。
建文帝心中颇为快慰,笑着说道:“你既是和她投缘,不妨多多来往。”又笑着询问:“她是今年新生头名吗?今年多大了?相貌才学如何?”
好端端的,问年龄相貌做什么。
莫非有老牛吃嫩草之意?
六公主目中闪过一丝微妙的警惕。
……
内向少言的性子,也有一桩妙处。不想回答的时候索性闭口不语。谁也不会和一个“阴郁孤僻”的半大孩子计较。
果然,六公主一声未吭,建文帝也不恼,反而笑着自责:“父皇年龄大了,愈发啰嗦,这等小事也要问个没完。罢了,你不想说就不说。”
梅妃高高提起的一颗心,悄然落回原位。
建文帝驾临寒香宫,是为了探望女儿,不会留宿。
宫中伺寝的规矩严苛。像她这等常年养病的嫔妃,根本无资格伺寝。若不是沾了六公主的光,便是想见建文帝一面也不易。
不能留宿,能留下一同用晚膳也好。也让那些势利的宫人们看看,她并未全然失宠。
梅妃心里盘算着,面上露出希冀之色:“臣妾和安平尚未用膳,皇上可愿留下一同用膳?”
建文帝笑着应下:“好,让御膳房传膳。”
梅妃十分欢喜,眼中闪出了少有的神采,连连笑道:“是,臣妾这便让人传膳。”
六公主微不可见的抽了抽嘴角。
对梅妃而言,建文帝是夫更是天。她的喜怒哀乐荣宠,全都系于建文帝一身。所以,才会这般卑微。
可惜,梅妃的欢喜终究成了一场空。
宫女刚退下,卢公公便悄步进来禀报:“启禀皇上,皇后娘娘命人来送口信。昌平公主和驸马带着小郡主在椒房殿。娘娘问皇上可愿一同用晚膳?”
听闻长女的名讳,建文帝目中闪过喜悦,不假思索地说道:“朕立刻过去。”
梅妃:“……”
建文帝已看了过来,语气中并无歉然:“朕改日再来看你。”
梅妃硬生生地挤出一丝笑容:“臣妾恭送皇上。”
然后,眼睁睁地目送建文帝快步出了寒香宫。当建文帝的身影消逝在眼前,强忍着的泪水立刻滚落。
……
六公主的心情也不美妙。
这个亲爹,看似温和慈爱,实则心冷无情。说走就走,毫无眷恋。
自己没什么孺慕之情,倒是无所谓。可怜梅妃,满心希冀欢喜还没来得及露于脸上,便被一盆冰水浇得透心凉。
无声落泪的样子,令人心酸。
六公主无声轻叹,张口道:“母妃,我陪你用膳。”
梅妃红着眼睛嗯了一声。积聚了多日的力气,仿佛都在刚才片刻被抽空,全身发麻,双腿无力。
六公主走上前,扶住梅妃的胳膊。
没有宠爱,总算还有儿子陪在身侧。
梅妃稍稍打起精神,轻声道:“你父皇叮嘱你的话,你可记下了?明日皇后娘娘去授课,你万万不可轻忽走神,定要好好学习。若能博得皇后娘娘另眼相看,日后在你父皇面前美言几句再好不过。”
顿了顿,又苦笑道:“母妃没用,不得你父皇的欢心。日后,只能靠你自己了。”
六公主眸光一闪,点了点头。
……
寒香宫里冷清落寞,椒房殿里却热闹非常。
略显肃穆的椒房殿,今晚连宫灯也比平日柔和得多。
俞皇后满面笑容地抱着四岁的小郡主,耐心又温柔地陪着说话。昌平公主和驸马顾清坐在一旁,俱是满脸笑意。
昌平公主今年二十有四,她容貌生得更肖似建文帝,浓眉长目,挺鼻红唇,眉眼间俱是利落的英气。
驸马顾清,是顾家嫡子,也是顾娴之嫡亲的侄儿。顾清比昌平公主年长一岁,生的清俊非常,温文儒雅。
俞顾两家是世交,俞皇后和顾娴之是多年好友,平日来往密切。顾娴之一直独身未嫁,全心打理莲池书院,对侄儿顾清十分疼爱。
昌平公主和顾清自小便相识,青梅竹马,结为夫妻,也是水到渠成之事。
便是建文帝,对这个女婿也颇为满意。
顾家是书香名门,家风清正,以科举进身的子孙众多。虽未出过阁臣六部堂官这等显赫官员,如翰林言官之类的清流官员却不少。还有不少外任为官。在朝野间颇有清誉。
顾清承袭了顾家人擅长读书的优良基因,在松竹书院里就读时,每一年的岁考都是头名。十七岁时,顾清更是一举中了榜眼。殿试一过,建文帝便下旨赐婚。
顾清成了大齐最尊贵的长公主驸马。更难得的是,夫妻相得,颇为恩爱。昌平公主从不以公主身份欺压夫婿。
唯一的遗憾是,昌平公主和顾清成亲之后,一直迟迟没有身孕。直至四年前,才生下了女儿顾舒瑾。
俞皇后对外孙女爱若至宝。
建文帝也同样喜爱活泼伶俐的小郡主。听闻小郡主在椒房殿,立刻丢下梅妃母女,来了椒房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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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皇后也不似平日那般守礼,并未起身行礼,依旧将小郡主抱在怀中,抬头笑道:“瑾儿,快些让皇祖父抱一抱。”
小郡主脆生生地喊了一声皇祖父。精致白皙的小脸高高仰起,伸手要抱。
实在讨人喜欢。
建文帝挑眉一笑,大步上前,俯身从俞皇后怀中抱起小郡主。
建文帝年少习武,身子颇为健朗。如今人至中年,常年操劳政务,于女色上又无节制,身体大不如前。
不过,抱一个四岁孩童的力气总是有的。
建文帝将小郡主高高举起转了一圈。小郡主咯咯笑了起来,开心欢快的孩童笑声,在椒房殿里外回荡不休。
“瑾儿已经好多日没进宫了。”建文帝笑着逗弄怀中的小郡主:“皇祖父皇祖母每日都惦记你。你就不想皇祖父皇祖母吗?”
小郡主小大人似地叹了口气:“我已经四岁,正式开蒙读书了。哪有时间每日进宫。便是再想皇祖父皇祖母,也只得忍着。”
又苦着脸小声央求:“皇祖父,你替我和母亲说说情可好?每日背书太头痛了,隔一日背一次行不行?”
建文帝被逗得开怀一笑。
昌平公主哭笑不得地瞪了小郡主一眼:“再敢胡闹,以后不带你进宫。”
小郡主扁扁嘴,不敢再吭声。
建文帝心中不忍:“瑾儿还小,你对她怎么这般严苛?以后隔五日就让她休息一日,进宫来陪一陪朕和你母后。”
便连俞皇后,也张口附和:“你父皇说的是。瑾儿才四岁,便是读书开蒙,也无需这般严厉。让她五日休沐一回。”
昌平公主挑了挑眉,淡淡道:“我幼时读书的时候,母后可不是这么说的。”
俞皇后:“……”
俞皇后被噎了一回,倒也不恼,不无自嘲地笑道:“母后现在老了,心肠也软了。哪里舍得瑾儿受这等苦。”
“玉不琢不成器!”昌平公主不以为意地应道:“这是我幼时母后常说的话。女儿一直牢记于心。”
“我是瑾儿的亲娘,岂有不疼她之理。只是,越是心疼,越要对她严格教导。这才是真正的疼爱她!”
……
昌平公主侃侃而谈,俞皇后无奈地笑了一笑:“罢了罢了!你说的有理,我不多嘴便是了。”
建文帝却道:“儿子需严格教导,女儿宽松骄纵些也无妨。日后长大了,想挑什么样的夫婿都可以。又不需才名做嫁妆,学得这般辛苦又是何必。”
对小郡主的疼爱溢于言表。
俞皇后笑容却淡了一淡。
世人皆重子嗣,皇家更是如此。
建文帝的随口之言,如利箭一般,深深地刺中了她心底的隐痛。
生昌平公主时,她遭遇难产,用了猛药才平安生下孩子。却也因此彻底伤了身子,之后再无所出。
没有子嗣的皇后,便是再聪慧贤良,也抵挡不住李太后的猛烈攻势。
天子不能无子,她这个皇后生不出来,就得让能生的女子进宫。
先是李太后言语相逼,之后,朝臣们也联合上了奏折。
她被逼无奈地退让妥协,任由李太后为天子选妃。
“莲娘,对不起。”
年轻的建文帝一脸愧疚,紧紧地握着她的手:“我曾对你允诺,此生和你携手到老,恩爱白头。除了你之外,我的心里再容不下别的女子。”
“如今,是我有负于你。”
“对不起,你要怪,便怪我。不要怪母后。她也是为了天家子嗣着想,才会三番五次地提起广开后宫之事。”
她所有的泪水已在夜晚流尽,逼着自己挤出一丝笑容:“皇上待臣妾情深义重。成亲数年,从未碰过别的女子。臣妾心中感念之极。如今昌平已有七岁,皇上膝下只有一女,便是臣妾,心中也颇为焦虑。”
“母后的提议,臣妾也赞成。臣妾是皇上发妻,也是中宫皇后。宫中不管谁生了子嗣,都得称呼臣妾一声母后。”
“皇上的儿子,就是臣妾的儿子。”
……
时隔十余年,她依然清晰地记得说出这番话时,心中是何等的痛苦。
似有一双手,生生地探进她的胸膛,将她的心扯得支离破碎。
建文帝似未察觉她的言不由衷,又或许看出了也无可奈何,沉默地用力地搂紧了她。
之后,便是后宫大选。
李太后一口气选了十余个名门闺秀进宫。李家的女儿,也在其中。建文帝最是孝顺,不忍拂逆李太后心意,先临幸的正是李氏女,也就是二皇子的生母李贤妃。
李贤妃肚皮也争气,短短几个月便有了身孕。隔年生下二皇子。
可惜,二皇子生来便有口疾,到了两岁学话之时,便已露端倪。
建文帝和李太后俱心中不满。
她主动挑了同族的堂妹进宫,刚传出喜讯,便册封为淑妃。丽妃也紧跟着有了身孕,一前一后生下了两个皇子。
三皇子四皇子年龄相若,俱都天资聪颖。
建文帝对这两个皇子,颇是喜爱。
再之后,五皇子六公主七皇子出世。还有八皇子九皇子……
天家子嗣愈发兴盛。建文帝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往日曾对她许过的“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诺言早已被抛之一旁。
曾因亲近妃嫔而生的歉疚,也不见了踪影。
……
俞皇后一刹那的痛楚,建文帝并未留意。
昌平公主却看得清清楚楚,心中替母后觉得悲凉。
她记得自己七岁之前,母后和父皇是何等的恩爱。那时的母后,犹如盛放的牡丹,国色天香,光彩耀目,风华夺人。
自二皇弟出生后,母后的笑容便渐渐少了。
别人都以为帝后情深,数年未变。只有她知道,母后和父皇渐渐离心,再不复当年的恩爱两不疑。
昌平公主深深呼出一口气,定定神道:“晚膳已经备好,父皇,我们一起去用膳。”
建文帝欣然应下,抱起小郡主向饭厅走去。
昌平公主走上前,扶着俞皇后的胳膊,轻声说道:“母后,我扶着你。”
俞皇后笑着嗯了一声,目中闪过一丝唏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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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闻今日皇后娘娘要来给我们授课,授课内容是《论语》。”
“真的么?皇后娘娘真的要来?”
“这等重要的事,怎么会有假!李姐姐说的定是真的。”
“李姐姐,你是从哪儿听来的消息?”
一大早,众少女便团团围在李湘如身边,问长问短。
李湘如十分享受这等众星捧月的感觉,有意停顿了片刻,在众人的催促声中徐徐一笑:“皇后娘娘是莲池书院的山长,每个月都会来授课三日。莲池书院里的所有学生,都称得上是娘娘的门生。”
“我们书院共有五个学舍。其余学舍,每个月上课半日。唯有海棠学舍,是上足一整日。每一年都是如此。想来,今年也不会例外。”
“这些都是祖父亲口告诉我的。”
李湘如口中的祖父,正是当朝次辅李阁老。
萧语晗等人满面欢喜,齐齐笑道:“这可太好了。我们今日便能面见皇后娘娘了。”
名门闺秀们挤破了头想进莲池书院,一半是因为这是大齐最好的女子书院。另一半,便是冲着俞皇后。
才开学第二日,便能和俞皇后接触,能聆听俞皇后授课,想想都觉得激动振奋!
……
谢明曦和林微微迈步而入。
林微微小声嘀咕:“她们怎么这般激动?”
今日一大早,林微微特意绕了一段路去了谢府门外。这般盛情,谢明曦却之不恭,索性乘了林府的马车,和林微微一同前来。
尹潇潇眼尖地瞄到两人,立刻笑着招手:“你们两人快过来。听李姐姐说,皇后娘娘今日要亲自前来给我们上课呢!”
林微微眼睛一亮,情不自禁地凑了过去:“你说的是真的?”
谢明曦的右手被林微微握在手中,“身不由己”地一起凑了过去。
李湘如看到谢明曦,满心的别扭。
不过,既是同窗,少不了日日相对。便是互看不顺眼,也不能当众口出恶言。李湘如清了清嗓子,将刚才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林微微的眼眸熠熠闪亮。
谢明曦笑而不语。
既是进了莲池书院,和俞皇后接触是迟早的事。
前世她身为伴读,并无资格踏进学舍,只远远地见过俞皇后数回。之后,她进了四皇子府为侍妾,更无资格觐见俞皇后。
建文十八年,俞皇后骤然“病逝”。常年操劳政务又耽于女色的建文帝,也随之大病一场,最终没能熬过去,半年后撒手人寰。
俞皇后死得太过突然,引来了众人猜测纷纭。只是,谣言俱被登基为帝的四皇子用凌厉的铁血手段压了下去。
宫中连着被杖毙十余个内侍宫人,人人噤若寒蝉,无人敢再随意提起俞皇后三个字。
朝臣们也对此闭口不提。
一朝天子一朝臣。四皇子坐了龙椅之后,老臣们渐渐式微,身为新帝心腹的年轻官员纷纷冒头。短短几年间,四皇子便坐稳了龙椅。
……
少女们叽叽喳喳地闲话。
直至六公主迈步进了学舍。
众人下意识地住了嘴,各自回了位置。
六公主似未察觉自己扫了众人闲话的兴致,慢腾腾地坐到位置上,面无表情地看着桌子上的《论语》。
谢明曦暗暗好笑,张口提醒:“皇后娘娘今日授课内容,便是《论语》。娘娘还没来,公主殿下不妨先看上一看。”
六公主没了昨日算学课上的精神奕奕,一脸闷闷地嗯了一声。
谢明曦忍俊不禁,弯起嘴角。
昨日董翰林上课时,六公主听了片刻,便发困打盹。显然对四书五经并不感兴趣。偏偏俞皇后授课内容,便是以四书五经为主……
在董翰林的课上能睡,在俞皇后的课上却是万万睡不得。说不定还会被重点“关注”。难怪六公主这般烦闷。
“别担心,”谢明曦轻声安慰:“《论语》不算难,只是要记清每一句话的出处和来历,不然,在理解上便会有偏差。”
这还不算难?
学霸哪懂偏科学渣的痛苦!
六公主默默地看了一脸轻松自若的谢明曦一眼,忽地稍稍体会到了李湘如昨日的痛苦。
谢明曦颇为贴心,将凳子挪了过来,坐在六公主身侧,低声道:“我陪公主殿下一同温习。有不懂之处,正好可以相互指点。”
这句“相互指点”,说的十分委婉。
六公主听懂了话中的“指点”之意,眼眸微微一亮,离开翻开第一页。
学而篇。
六公主纤长的手指轻轻点了一点。
子曰:“道千乘之国,竞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
谢明曦低声讲解:“治理国家,不但要节约财政支出,而且要轻用民力,适时征发力役,以不违农时。”
……
“又开始逢迎拍马了!”盛锦月不屑地冷哼一声,用尖酸刻薄来遮掩心中的嫉恨。
昌平公主住在公主府,唯有年少的六公主住在宫中。
可惜,六公主孤僻少言,极少出现在人前。偶尔露面,也不理人。她热脸贴了几回,都贴了冷臀部,未能亲近这位冷漠的六公主。
没想到,才短短一日,六公主便对谢明曦这般亲近。
李湘如心中也在泛酸,却也无可奈何。六公主看谁顺眼和谁亲近,谁也管不着。谢明曦抢先一步,便步步抢先。
“对了,董夫子昨日布置的课业,你们可都完成了?”尹潇潇好奇地询问。
当然都完成了。
除了六公主。
六公主面无表情地继续看《论语》。
收各人的课余作业,是舍长之责。谢明曦却未起身,遥遥地冲着李湘如笑道:“我陪着公主殿下温习书本,烦请李姐姐收齐作业,送给董夫子吧!”
李湘如:“……”
感情副舍长就是做事跑腿的。怪不得昨日谢明曦这般大度,推举她做什么副舍长。分明是打着差使她的主意!
李湘如瞪了谢明曦一眼。
你别太过分了!
谢明曦回以无辜的轻笑。
实在不想去,你就别去。
对视片刻,李湘如悻悻地哼了一声,起身收作业。
谢明曦悠然回头,继续看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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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炷香后。
顾山长先迈步而入,明亮的目光一扫:“皇后娘娘将至,尔等起身相迎。”
谢明曦领头应了声是,第一个站起身来,朗声道:“众人起身。”
身为舍长,该出的风头一样不能少。
憋着一肚子闷气的李湘如,强忍着回头瞪谢明曦一眼的冲动,和众人一同起身。身侧的盛锦月轻轻哼了一声,压低了声音道:“瞧她神气活现的样子!真让人厌憎!”
是啊!太讨厌了!
李湘如用力抿紧嘴角。
更令人讨厌的还在后面。
顾山长和颜悦色地对谢明曦说道:“谢明曦,你是今年新生头名。皇后娘娘对你印象颇深,今日课上必会点你答题,你要有心理准备。”
莲池书院里的所有学生,都是皇后门生。不过,真正能得俞皇后青睐的,也只有寥寥几人而已。
只有入了俞皇后的眼,日后才能攀上俞皇后这棵大树。
顾山长特意叮嘱,显有提点之意。
谢明曦心领神会,目中露出感激:“多谢山长提醒,学生一定认真听课答题,希望能得娘娘青睐。”
顾山长笑着略一点头。
李湘如嫉妒得眼都红了。
其余少女,也或多或少有些艳羡。
只是,再羡慕也没用。谢明曦的第一名货真价实,是凭着自己的才学考出来的。夫子和山长偏爱第一名,有什么不对?
不服吗?
只能憋着。
六公主略略转头,看着身侧唇畔含笑神采飞扬的美丽少女,嘴角弯了一弯。
门口响起脚步声。
俞皇后来了!
……
众少女各自打起精神,却无人敢肆意打量。便是骄纵胆大的盛锦月,此时也垂首束立。
谢明曦也略略低头。低头之际,正巧和六公主对视一眼。
六公主安抚地看了她一眼,用目光示意她不必惊惧。
谢明曦心中涌起一丝暖意,回以从容的微笑。
她和俞皇后虽无太多交集,对俞皇后的性情为人却很清楚。俞皇后虽是女子,才学胸襟气魄不输任何男子,甚至犹有过之。
只从设立莲池书院一事,便能窥出一斑。
雍容大度的俞皇后,为了传业解惑,亲自到莲池书院为学生们授课。有这等胸襟的女子,岂会是小鸡肚肠斤斤计较之人?
顾山长的声音响起:“众学生向皇后娘娘行礼。”
众少女一起拱手行礼:“学生见过皇后娘娘。”
一个温和不失威严的女子声音响起:“众学生免礼平身。”
众人一起谢恩,站起身来。
站在第一排的盛锦月三人首当其冲地面对俞皇后,心里不紧张是不可能的。盛锦月见过俞皇后数回,很快定下心神。
李湘如心跳快了数拍,好在面上沉稳,并未显露。
方若梦显然是最紧张的那一个,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满面绯红,额上冷汗涔涔。
……
俞皇后目光一扫,笑了起来,语气格外温和:“从今日起,本宫也是你们的夫子,你们称呼本宫俞夫子便可。”
“对着自己的夫子,不必紧张害怕。我和其他夫子一样,既不是三头六臂,也未多生一只眼。”
“你们都抬起头来,让夫子看一看。”
和煦如春风的声音拂过众人耳际。
方若梦紧紧揪起的一颗心,缓缓落回原位,抬头之际,迅疾地瞥了俞皇后一眼。心中惊叹不已。
俞皇后当然是少见的美人,便是临近迟暮,也远胜过寻常贵妇。那一身出众的风华,更令人心仪。
第一个照面,俞皇后已俘获了一众少女的仰慕。
顾山长对这等情形,早已司空见惯,笑着说道:“今日便由俞夫子来授课。上午讲解《论语》,下午课程待定。”
俞皇后年少惊才绝艳,诗书满腹,诗词书画无一不擅长。上课内容也不固定,兴之所至,信手拈来。
谢明曦默默地看着浅笑的俞皇后,心中生出惺惺相惜之意。
谁说女子不如男?
这世上,多的是天赋出众优秀不凡的女子。俞皇后无疑是其中佼佼者。
身居中宫,享尽荣华,却不忘初心,不遗余力地创办女子书院。大齐的万千少女,俱是受益者。不再囿于内宅,得以读书识字。
莲池书院,如一颗种子被种下,十几年来,已长成树木。
只可惜,俞皇后前世死得太早了……
谢明曦心底的唏嘘一闪而过,很快便被压了下去。
……
顾山长退了出去。
学舍里,俞皇后从容负手而立,缓缓道:“四书五经,粗读只需两年,粗通要五年。穷尽一生之力,也未必敢称精通。”
“男子苦读,皆因科举。为了功名前程,读书十余年比比皆是。便是读书到老,亦比比皆是。”
“然则,女子读书又是为何?”
俞皇后语气停顿,目光倏忽一扫。
众少女心中俱是一紧,既怕被点中,又有些蠢蠢欲动。
盛锦月平日最喜出风头,此时哪里按捺得住,第一个举了手。
俞皇后目光掠了过去:“盛锦月,你有何见解?”
盛锦月站起身来,大声说道:“女子读书,是为了明理。”
俞皇后略一点头。
盛锦月顿时心花怒放,喜滋滋地坐了下去。
李湘如不甘示弱,也随之举手发言:“学生以为,女子多读书,能增长见闻,亦能开阔眼界。”
俞皇后赞许地一笑。
有两人开了头,其余人也踊跃发言。
“进书院读书,能让我们离开后宅,时有出门的机会。”颜蓁蓁两眼闪亮,大着胆子说道。
俞皇后不置可否地笑了一笑。
尹潇潇挑眉,朗声道:“进了书院,我们便有了夫子和志同道合的同窗,更胜血脉之亲。”
便连胆子最小的方若梦,也鼓起勇气张了口:“因我读书有天分,祖父父亲对我另眼相看。”
说完,便有些惴惴和后悔。
她这么说,俞皇后会不会嫌她太过功利?
俞皇后似看出了方若梦的忐忑,淡淡说道:“说出自己的想法便可。”
方若梦这才松了口气。
只剩最后一排三个学生还未张口。
俞皇后目光一扫,看了过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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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公主略一垂头,避开俞皇后明亮锐利的目光。
俞皇后的目光顿了一顿。
六公主阴郁孤僻,不喜当众说话。今日若点她的名,倒有故意刁难之嫌。宫中从不缺无事生非的小人,若在疼爱女儿的建文帝耳边煽风点火,总是不美。
罢了!她不想说,就随她。
俞皇后又看向六公主身侧的少女。
先入眼的,是少女秀美清丽的脸。
今年的新生,个个姿容气质不俗。这个少女,更是其中翘楚。和六公主相比,也丝毫不逊色。从容镇定的气度,更令人激赏。
俞皇后目光一闪,忽地问道:“你便是谢明曦?”
谢明曦坦然应是:“学生正是谢明曦。”
果然是她。
想到那一篇慷慨激烈酣畅淋漓的策论,俞皇后心神一阵激荡,面上却窥不出半分:“女子为何读书?”
谢明曦从容应道:“刚才诸位同窗之言,各有道理。皆因各人立场不同,想读书的理由也不尽相同。”
“我自三岁起,便开始读书习字。我没想过为何读书这个问题,因为读书早已成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件事。”
“身为女子,无需参加科举,学识再渊博也不能像男子那般入仕为官。我们没有功名,却一样有前程。”
“我们可以凭着自己的聪慧才学,成为莲池书院的学生。人人都要高看我们一眼。家中长辈会将最好的家族资源倾向我们。我们可以借此改变自己的命运。”
“皇后门生这几个字,便是我们最昂贵的嫁妆。这一点,诸位同窗心照不宣。”
众少女:“……”
众少女听得冷汗都出来了。
这个谢明曦!胆子也太大了!竟敢在俞皇后面前……说这些实话!这怎么能说?万一俞皇后动怒翻脸,大家岂不是都要受牵连?
……
俞皇后笑容微敛,目光灼灼地盯着谢明曦:“你好大的胆子!”
谢明曦神色未变:“皇后娘娘今日愿站在这里授课,让我等叫一声俞夫子,可见心胸广阔。”
“学生直抒心意,皇后娘娘听了会觉得刺耳。俞夫子听了,却不会动气。所以,学生才仗胆直言。”
俞皇后扯了扯嘴角,不辨喜怒:“照你这样说来,我今日若动气,便不配为夫子了?”
众少女冷汗涔涔。
盛锦月恨不得冲过去捂住谢明曦的嘴。
李湘如也暗暗咬牙。
俞皇后一个月只来授课一日,这可是难得亲近的好机会。大家争抢着表现,特意投其所好,说些俞皇后爱听的。谢明曦却胆大妄为,出言无状!
万一俞皇后一怒之下,拂袖而去,可就遭了!
当然,若谢明曦因此遭俞皇后厌弃,就再美妙不过了。想及此,李湘如心态陡然转变,巴不得谢明曦说话再刻薄一些。
谢明曦身侧的林微微,紧张的几乎喘不过气来。
怎么办?怎么办?
皇后娘娘一定是动怒了!她尚且这般忐忑,此时被皇后娘娘盯着的谢明曦,一定更紧张更胆怯!
不行!她要张口救一救好友!
林微微一咬牙,便要张口:“我……”
“谢明曦之言,虽然刺耳,却坦率直接。”六公主比林微微抢先一步张了口,略略有些低沉的声音,清冷悦耳。
众少女尚且是第一次听六公主张口,下意识地转头看了过来。
俞皇后也有些意外,瞥了六公主一眼:“你觉得谢明曦说的有道理?你来莲池书院,也是为了博这一份风光的名头做嫁妆不成?”
六公主显然不太喜欢被众人瞩目的感觉,简短地应了句:“不是。”
谢明曦张口接了话茬:“每个人来莲池书院的理由都不一样。我不清楚公主殿下为何而来,不过,既是来了,便该抛开所有杂念,认真读书。”
这话听着还算入耳。
众少女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谢明曦继续说了下去:“我刚才所言,确实都是心中所想。便如我自己,若不能考进莲池书院,难有崭露头角之日。”
“我不愿命运被人操控左右,只能不断努力向上,为自己增添筹码。直至有一日,能够决定自己的前程未来。”
“从这一点来说,我确实功利了一些。俞夫子听了心中不喜,也是必然。”
“我也是真的喜爱读书。”
“坐在桌前,聆听夫子教诲,通读四书五经,从书中领略圣人之言,学习做人之理。我们不能行万里路,却能读万卷书。身在闺阁,依然能知古今,晓天下事。”
“这样的学习过程,本身已是世上最愉悦最值得满足的事。”
……
学舍里安静下来。
众少女都在回味谢明曦的一席话,心神各自激荡不休。
是啊!谁能不喜欢读书呢?
撇去所有的功利因素,抛开所有的杂念。只单论读书,谁会不喜欢?
俞皇后深深地看了谢明曦一眼:“你倒是机敏善辩。”
不止机敏善辩!还大胆肆意聪慧之极!
娴之说得没错。
这个谢明曦,确实像年少时的她……
在俞皇后明**~人的眸光下,谢明曦不卑不亢,从容一笑:“多谢俞夫子夸赞。学生今日敢畅所欲言,皆因俞夫子心胸宽广。若换了董夫子,刚才这番话,学生无论如何也是不敢说的。”
俞皇后:“……”
俞皇后一时不知该气还是该笑。
这个谢明曦!拍马屁之余,还不忘给董翰林上一上眼药。
这般理直气壮,这般厚颜狡黠!
俞皇后目中闪过一丝笑意,语气淡淡:“背后不得枉议夫子!”
谢明曦这次倒未多言,乖乖应了一声是,然后坐了下来。
此时,众少女都反应过来了。
谢明曦胆大妄言,俞皇后竟未动气。很显然,谢明曦已入了俞皇后的眼,想来日后会成为真正的皇后门生。
心好痛!
盛锦月忍不住捂住自己的胸口,懊恼后悔不已。早知如此,她也该大着胆子多说一些才对。
李湘如没当众做出这等失态的举动,心中嫉恨痛楚,却胜过盛锦月十倍百倍。
既生瑜何生亮!有了她李湘如,为何偏偏还有谢明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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