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踏进这林子里,身旁的云杉和槲栎都立即活了起来。李伯辰现在身高丈余,那些树枝就在他身侧挨挨挤挤地蹭。如果是寻常人,少不得要被这些树枝剐得满身血痕,可他身上有鳞甲,一时间也没什么感觉。树枝摸索了一阵子,似乎是感觉到了他身上妖兽的气息,就很快又缩了回去。
李伯辰便在林中大步穿行,期间看到各种动物的尸首挂满树枝,倒有点像他前世时听说过的一种叫“圣诞树”的玩意儿。但他之前也仅在一本残破的书上见过插画,并未见过实物。
等他约莫走出了十里地,身周的树枝又像之前一样凑了过来摸来摸去、摸索一阵子,亦重新缩回去了。又过十里地,还是同样的状况。
李伯辰心中便生出一个念头——那些树枝在自己身上摸索探寻,应该是在甄别气息。一旦确定了,那么方圆十里之内的树木就都晓得了这件事。但既然每隔十里就会重来一次,是不是说,此时操控这些草木的人已经变了?
这么说,方圆十里,就是一个须弥族祭司所能掌控的范围么?这也该意味着——那些须弥族祭司并非躲在澜江的那一边操控当涂山里的草木,而就是身在山中吧!
他如此想着,就又向前奔跑。渐渐的,他意识到并非半砬山以北所有的林区全被须弥族祭司掌控了——在每一个方圆十里的范围之间,还是有不少“空地”的,这些须弥人似乎是选取了一些本身灵力就较为浓郁的区域来办事。
那么……李伯辰心道,似乎可以捉一个祭司来问问。既然它们并非全部挨在一起,那其中一个出了什么事,旁人应该一时间也不会知道的吧?!
他想到这里,站住了脚。徐城一直跟在他身旁,见他停住,便道:“李伯辰,怎么不走了?快往北边去——不然你怎么修行?”
此李伯辰已渐渐意识到,徐城之所以不告诉自己用了化魔大法会变成这个样子,一方面是趁机试探自己那位灵神到底是不是纯元帝君,另一方面,也是为了不叫自己去找那些须弥人、妖兽大军的麻烦吧。
如他所言,他怕自己死了,他就也不在了。
他便在心里笑了笑,道:“咦,我还有件事没做。”
徐城急道:“还能有什么事情?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么?夺洞天、抢宝物、重回六国!你停下来,岂不是耽误了时间?”
李伯辰沉默片刻,道:“我记起来了。我还得毁了那桥!”
他说了这话,便又依徐城之前所说,在心中逆运化魔大法。徐城只来得及又说了个“你”,李伯辰便已重化成人身。
徐城赶忙闭了嘴。李伯辰便皱眉发了会儿愣,也学徐城此前的模样往周围看了看,失声道:“怎么回事?我怎么在这儿了!?”
徐城盯着他看了片刻,道:“李将军,怎么,你不记得自己刚才做了什么么?”
李伯辰皱起眉:“徐城,是你教我那法子有什么问题?”
徐城装模作样地想了想,道:“哦,我知道了。该是你用那心法的时候,一时间没掌握好一个‘火候’——李将军,妖兽血肉被灵力充盈,自然会叫人的性情也变一变的。但你现在仔细回想回想,之前做过什么,是不是还有些浮光掠影的记忆在脑袋里?如果是,那这法子就没什么问题,只是你还用得不顺手罢了。往后你用得熟了,自然可以找到一个平衡点——既能化妖兽,又不至于像刚才一样,把自己搞得迷迷糊糊。”
李伯辰又皱了一会儿眉,做出沉思的模样。他盯着徐城看,徐城便叹了口气,道:“李将军,你不信我?从你变化到现在,已经走了几十里的路。期间如你自己所说那样子,浑浑噩噩,我要是想害你,你还能站在这儿说话么?更何况你要是出了事,我也活不了的——我不但不会害你,还得想尽法子保证你的安全。刚才那一路上,我可比你心焦!”
李伯辰就又想了想,道:“你一开始就该给我说清楚的。险些误了我的事。”
听他语气稍有缓和,徐城立时道:“怎么会?你不是想要毁了那桥么?那正有件事我要告诉你——我一路发现须弥人并没有占了所有的林区,而该是一个须弥人祭司操控方圆十里左右的范围。你看你身边,草木一切如常,这就是在他们所掌控的林区之间的——要你真想毁了那桥,不如去捉一个须弥人祭司来问问!”
李伯辰原本心情沉闷抑郁,但刚才知道了徐城的真面目,如今又听他说这些话,一时间竟有些快活——很像一个胸有成竹的猎人在面对猎物时的感受。
他便道:“你这话什么意思?须弥人祭司现在就在当涂山里么?没在澜江那边?”
徐城似乎又松了口气,道:“是。他们想要活化山中草木,自己当然也该在山里的。李将军,你要真想捉他们,我可以帮你的忙。”
李伯辰忍不住在心里笑了一下。他原本还在想该怎么问徐城,去捉那些祭司是否有风险,如今他倒一股脑儿地说了,当真是做贼心虚。
便道:“好,徐城,我再信你一回,你可不要叫我失望。”
徐城笑了一下:“那么你还得再化成妖兽。然后,我指引着你一路找到那个祭司,到那时候你再重化成人身,把它给捉住。这件事,别的都不难,难就难在你得全听我的话。”
李伯辰作势思量片刻,又来回踱了几步,道:“你真有一个姐姐么?”
徐城愣了愣,才说:“有。她叫徐臾羽。”
李伯辰笑了一下:“好吧。那咱们现在就去捉个须弥人祭司吧。”
他说了这话,手中便多了那柄连鞘的魔刀。又运起化魔大法,重化成二阶的浑甲兽的模样。
徐城眼见着他做这一切,待李伯辰晃了晃脑袋、重重喘了口气,才小心翼翼地问:“李将军,现在觉得自己清醒些了吗?”
其实李伯辰刚才化形的时候的确试过依徐城所言,去找到一个“平衡点”,但或许是因为实在生疏,这回仍与之前没什么差别。他便道:“什么?为什么还不去捉须弥人?!”
听到他这愚蠢粗鲁的语气,徐城的脸色就又变了。他悻悻地叹了口气,道:“你干嘛非要去毁什么桥?活着不好吗?还得叫小爷跟你一起担风险,呸!”
又看了看李伯辰手中的魔刀:“李伯辰,你之前的衣甲和刀是放到哪儿去了?你是有什么宝物吗?”
李伯辰在心里冷笑一声,道:“什么?什么宝物?那是须弥芥子!”
徐城皱眉道:“须弥戒指?”
这个名字倒也不错。李伯辰便道:“嘿,放得下好多东西!一枚戒指,能放下一座山!”
徐城听了他这话,吃了一惊。李伯辰便道:“去捉须弥人!往哪儿走?”
徐城只得说:“先往东北边走吧。”
李伯辰便迈开脚,徐城跟在他身旁眉头紧锁,似是在思考些什么。过了一会儿,才道:“李伯辰,你是说你那须弥戒指,里面能放得下一座山?我问你,你往里面放过活物没有?活物在里面可还能活?往里面放过吃食没有,吃食进去了,可还能吃?”
李伯辰道:“什么活物?都死了!也不能吃的!都臭了烂了!”
徐城听了他这话,像还活着似地倒吸一口凉气:“你这须弥戒指,也和你的魔刀一样,是你那位灵神给的?”
李伯辰道:“自然,自然!”
徐城便不作声了。隔了片刻,道:“见了鬼,你那灵神真是纯元不成?除了纯元……没什么人能将诸天之界,给化成小小一枚戒指了吧……”
李伯辰倒没料到这一点。他只道自己依着物品在那一界的样子随口胡诌,好叫这徐城更觉得自己高深莫测,却没料到此事竟成了他眼中的佐证。
只不过听他的语气,该是从风雪剑神那里了解了不少有关纯元帝君的事。他现在想要诓自己的话,李伯辰觉得自己倒也可以慢慢诓他的话。
他在徐城的指引下一路往东北方向走,很快再次进入被须弥人祭司所控制的区域。徐城乃是阴灵,很方便看见那些草木上灵力的强弱深浅,两人在林中来来回回穿行十几次,渐渐发现草木之上的灵力是在以极为微弱的幅度,向这片林区的西北方渐渐增强的,这意味着须弥人祭司也就在那个方向。
李伯辰也慢慢发现徐城这人虽然心肠歹毒兼阴险狡诈,可一旦认真办起事来,却十分可靠。他十七岁就能做大会首,除了修行方面的资质好之外,更多是因为这样聪明的头脑吧。
譬如,也不知道他在林中都观察了些什么蛛丝马迹,便道:“真麻烦。搞不好这个须弥人是个长生种。”
李伯辰道:“什么?什么种?”
徐城道:“须弥人分许多种,其实和草木差不多。长生种,就是寿命极长,极难杀得死的,这种不常见。多见的是秋露种——你听这名字,就知道他们短命了,要杀也容易得多——那些东西的变化之术我都熟,你只要把它们打得要死,它们就会往地里钻……就像你之前杀那个叶芦那样,他钻进地里化成须弥胎疗伤,你把它挖出来它就跑不掉。”
“可是你想想你杀叶芦的时候其实也不容易的——它们的好杀是相对于长生种来说的。那长生种……只要有草木、有生机,就死不了。要是打起来拖得久了,搞不好别人都要发觉不对劲儿,李伯辰,我看咱们还是换个地方再找找。”
他说这话的时候神情很认真,李伯辰心道这该不是诓自己。他正想说好,却听徐城忽然道:“站住!”
李伯辰心中一惊,立即站下了。两人这时正在一片参天巨树的包围之中,周遭都是些郁郁葱葱的灌木,往前方看,则依稀能远远见着一片在舒缓山坡之上的宽广草地。
没等他说话,徐城又压低声音道:“李伯辰,你听好。你不是要去毁桥、不是要回到六国救你的娘子么?那现在快点变回人形,快快快!”
听他语气这样急,李伯辰知道事情有变,立即运起心法,化成了人形。不等他装模作样地开口,徐城便道:“李将军,快蹲下!”
李伯辰愣了一愣,蹲了下来叫灌木将自己的身形掩住。徐城又连珠炮似地说:“咱们之前在这里转来转去发现这儿的须弥人是个长生种这事你能记起来吧?我本想说走,可是你看那边——”
李伯辰向他所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真瞧见二三十步之外的草木微微晃动,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里面。下一刻,那矮灌木忽然被分开,一个胖娃娃走了出来。
李伯辰本以为会是个妖兽,一见是个娃娃,就愣了一愣。听徐城道:“这是那须弥人的探子,好运——这片林子里的草木都被须弥人统率,那祭司自身也是假死状态,只会在周围设上一圈陷阱。但为了保险,通常也会分出些阴灵来,化成这种东西——这东西虽说阴灵是须弥人祭司的,但个体却是独立的,即便把它捉了那祭司一时间也不知道,那咱们可不用再找别个了。”
听他这么说,李伯辰也暗道一声侥幸。可也对风雪剑神的来历越发好奇起来——它自称在魔国极北得道,很了解些风俗人情,但竟然连这些细节都知道的么?
他便道:“怎么捉?我现在冲过去?”
徐城笑了一下:“不必。你看,你身边的草木,可没来缠你吧?”
李伯辰这才意识到,自己化成人形之后身边果真是安安静静的。或许是因为刚从妖兽化成人,那血肉对意识的影响多少还是残存了一些的,一时间竟未注意。
他便道:“那东西发现我了?”
徐城道:“是。这片林子能感应到的,那东西也能,但看着它想自己来捉你。李将军,到你大展神威的时候了。”
他这话音一落,李伯辰便从灌木的缝隙中瞧见那小娃娃忽然往自己这边快跑过来。那娃娃约有三四岁的模样,赤身裸体,白雪莹润,身上肥嘟嘟,跑起来的时候小胳膊小腿儿上的肉一颤一颤,看着是可爱极了。脸上也带笑,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睁得大大,直勾勾地盯着李伯辰这边,开口脆生生地叫道:“叔叔,叔叔,你的心肝儿好不好吃?”
这么一开口,一下子露出两排利齿,利齿当中一条血红的舌头化为绳索,嗖的一声射了过来。
李伯辰早知道这东西不是人,倒也没被惊着。但他不知道这舌头有什么特别的厉害之处,便拔出魔刀去拦。
刀一出鞘,面前的一大蓬枝叶立即被斩断了,那舌头也射到刀锋上。对李伯辰这魔刀来说,削铁如泥这种词儿可不是形容,即便去斩浑甲兽的硬甲,也像切豆腐一样。
这舌头射在刀锋上,虽说刹那之间也被切开了,李伯辰却感受到了极轻微的迟滞感——这意味着,两者相交的时候,那舌头是稍微抵抗了片刻才被一分为二的!
李伯辰一明白这事,就知道这看起来白白胖胖的小娃娃可一点儿都不好对付,立时将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
那长长的舌头被切开之后,前面分成片的就软软地耷了下去。这是在一瞬之间——李伯辰此时刀势还未老,人也刚刚站起来。他眼见着小娃娃朝自己跑过来,又不知道他还有何种神通,便打算挥出这一刀之后,叫徐成去冲一下他的神智——这东西既然有阴灵,那阴兵就一定能派上用场,而后他自己再用此时夹在左手指间的几枚小石子去射他,再试探他做何反应,而后决定是否再出刀。
他老于战阵,这些念头在脑海里生出来,都如同本能一般,乃是在电光火石之间的。可就在这么一刹那的功夫之后,却忽然感觉肋下一疼,用余光往下一扫——那被刀分开的前面两片舌头的尖端,竟分别生出了一个与那孩子一模一样的头颅,用满口的利齿正咬住了他的皮肉!
只扫了这么一眼,那两个拳头大小的头颅就已有一半钻进了身体里,边钻边含含糊糊地叫:“心肝儿呢?叔叔你的心肝儿呢!?”
这时候险些叫人昏厥的剧痛才传来。李伯辰疼得胳膊一颤,一反手便把分成两片的舌头给切断了,又用左手往两个头颅的断口处一抠,生生给拽了出来!
那两张嘴里还咬着些血肉,鲜血像涌泉一样从李伯辰的伤口处冒,他抬手把两个脑袋甩在地上,飞身后退。但胖娃娃也冲到了身前五六步远处,将舌头往口中一缩,又射了出来。
但这回那舌头分成了几十条细叉,一阵暴雨似地从四面八方往李伯辰身上笼。他知道要是挨着这一记、再叫几十个脑袋往自己身子里钻,搞不好得阴沟里翻船,便厉喝:“徐城!”
徐城得令,立时往那娃娃身上飞扑。李伯辰此前开了法眼,能看着他,娃娃却看不着。但似乎也感应到了什么,竟“咦”了一声。下一刻徐城已扑到他身上,只见徐城的身子一下子变得和那娃娃差不多,二者好像重合了。
阴兵作战,手段无非两种。一种是以神通伤害人的神念,一种是附身影响人的行为动作。之前李伯辰在北极紫薇天中炼化阴兵时,因为徐城招来了风雪剑神叫他心存忌惮,就没将他算在内,因而徐城此时还是个养气境,李伯辰也没叫他再有生前神通。
所以徐城眼下使的是后一种手段。但这种手段,只能是循着寄主的心思来,行的是“添油加醋”或者“扯后腿”之事。这娃娃此时从口中喷出舌头来,徐城就叫他少使些力,叫那些舌头没碰着李伯辰便耷拉了。那娃娃又往前冲,徐城则叫他绊手绊脚,一不留神竟险些跌了。
这么一来,娃娃一时间只觉得手脚都不听使唤,身上好像背了个包袱。高手激斗,胜负本就在一线,何况这样大的破绽?
李伯辰得以飞身撤后,左手中的几枚石子终于射了出去。一枚中了脑袋,砰的一声炸去一半。一枚中了左膝,一下子半条腿就没了。
娃娃噗通一声倒在地上,徐城立即脱了出来,叫道:“没死!”
李伯辰自然知道这种邪门儿的东西没那么容易料理干净,又见这娃娃一倒地,身子底下的土地中便有八九个土包往四面八方走,晓得这该是要行土遁之术逃走。这时候徐城往其中一个土包一指,叫道:“这个!”
李伯辰立即跃过去,抬手就是一道夹杂着雷音的刀芒。那土包里的东西一下子被炸了出来,却是个拳头大小的白团团。这白团子一落地,又要往土里钻,周遭的草木也都像忽然醒了一般,张牙舞爪地要来抓人。
李伯辰一步踏过,抬手将这东西给捞了起来。这时看清这东西和叶芦化成的那须弥胎很相似,都略具人形,不过这一个,模样更细致些。这团子立即伸开“手脚”,发出幼儿似的啼哭,又叫:“叔叔,叔叔,莫吃我!”
可口中这么叫,身体中却又窜出十几触须,各个顶端都有牙尖嘴利的脑袋,又要往李伯辰皮肉中钻。他早提防这一手,只见掌心一阵电芒噼啪作响,这东西立即不动了。
这东西不动了,可周遭的草木不但没停,反倒舞动得更加厉害。原本只有树枝来捉人,此时一颗颗参天巨树的树干都像变成了面捏的一样,纷纷要往李伯辰立足处砸。
徐城叫道:“塞进去!塞进你伤口里!”
李伯辰听了这话迟疑了一瞬,但徐城又叫:“你体内有妖魔血肉怕什么?塞进去替了这东西,不然那祭司要感应到的!”
李伯辰便将心一横,一下子把这东西填在自己的伤口上。他受了伤虽然愈合得快,但肚腹上这么两个大洞,这一会的功夫也长不好,且一直疼得叫他心发慌。可这东西一堵上,疼痛立即消了,只觉得创口处一阵暖意涌进去、手中一空,再一看,这东西没了,肚腹也愈合了。
这么一来,周遭的草木像是发了愣,有十几枝已探过来了,在李伯辰背上轻轻搔了搔,似是觉得非常困惑。那些弯腰弯了一半的巨树则慢慢晃着、吱嘎作响,好像也在纳闷。
随后周遭的树枝摆了摆,一下子收回去了,那些巨木便也弹了回去。一时间林中哗啦啦地下起一大片叶雨,又噼里啪啦掉下许多干瘪的动物尸首,恢复了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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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伯辰仍是提着魔刀,往周遭再看了一圈,才呸的一声吐出一口之前积在喉头的黑血,道:“现在怎么说?”
徐城道:“用不着担心了。你把那东西打出了胎形,又把它吃了。它身子里有须弥人祭司的一点阴灵,而你则是灵主,这点阴灵自然就被你身上的灵神气运镇压住了,散不得,所以这些草木也将你当成他了。”
李伯辰略松了口气,但又道:“这东西手段这么厉害,之前怎么不说?”
徐城忙道:“李将军,你可不要多心。剑神只告诉我他们的习性,可他们使什么手段,这种细枝末节我怎么会知道。”
这倒也是。李伯辰点了点头,将衣甲从那一界中取出,一边慢慢穿上,一边道:“怪。刚才他说的话你听着没有?”
徐城道:“不是一共说了三句话么?”
“是。”李伯辰慢慢扣着甲扣,“你没注意么?这东西说的是李国话。”
徐城愣了一下,才道:“哎呀,是的!”
李伯辰想了想:“是这东西自己学的?”
徐城摇头道:“这东西看着像人,可你别忘了它可没有完完整整的阴灵,也只是看着像人罢了,所谓的说话做事全凭本能——这李国话,该是那须弥祭司就会讲的。可是怪在他怎么不说须弥话,而说人话?”
又一瞪眼,道:“哎呀,是了!他说那些话,该是为了扰乱你的心智的么!你看着是人,他自然就说人话了。要是说须弥话,吱吱呀呀地你也听不懂的嘛。”
听起来也有道理。李伯辰想了想,道:“我在无量城的时候没怎么见过罗刹人和须弥人——他们都在东边打仗。可我听说即便是东边,须弥人也极少。这个须弥祭司,在哪儿学的李国话?”
徐城想了想,笑了一下:“不如咱们去把那个长生种的祭司捉了,细细问他吧。”
李伯辰穿好衣甲站了起来。他见着徐城这么一笑,一时间有点儿感慨。虽然知道这人暗藏祸心,可刚才与他并肩作战,配合得的确不错。阴兵的一个缺点是境界低的时候只听指挥,不能随机应变,眼下徐城有自己的想法,这缺点便没了。
要他真如现在表现出来的这样,那该多好——以这么两个人的才智和手段,要做什么事情都很难有不成的吧?
但李伯辰也知道他与徐城之间的分歧并非利益,而关乎理念。可即便理念都一致了,上头还有个灵神——有所谓的诸天灵神在,凡人都不过是提线木偶罢了。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道:“也好。这就去办事,速战速决。”
李伯辰此时化了那须弥胎、又镇住阴灵,就多感受到了些别的东西——一种莫名的亲近感让他忍不住将注意力投向树林之外那一大片的平缓草地。他就往那边看过去,发现那里的景色着实很好。一片缓坡绿草如茵,因为沐浴日光,绿意中又透着些嫩黄。草尖上开着杂色的小花朵,红白黄粉不一而足。在这片缓坡的中间,有一株茂盛的大榕树。榕树这东西,独木成林,这一株也一样——一片绿盖像小山一样,其下树干仿若木柱,好像撑起了一座小型的宫殿。
徐城见他往那里看,便道:“你也发现了吧。须弥人祭司就该在那儿。哼,真是蠢……其实我从前和须弥人打过一回交道,但没见过面。你猜为什么?当时是在当涂山,我要一种魔国的特产。那须弥人也不是什么大人物,和叶芦之流差不多。但他乘着一辆雕工精美的木车,既没下车也没露面,说什么当涂山草木杂驳,无当其位。他们就是这种做派,喜欢大而无当、华而不实的东西。那祭司一定在那树里,不会有错的。”
李伯辰提起刀往那边走,道:“你和魔国打过交道?是你自己,还是空明会?”
徐城笑了一下:“你在无量城的时候没做过这种事么?魔国有很多好东西,六国之中也会有些魔国物件,你猜都怎么来的?总不会都是打仗的时候掠来的吧。”
李伯辰沉默片刻,道:“你会说魔国话吗?”
徐城道:“哈,这个我当然会了。须弥话,罗刹话,我都学过。我学了一个月,就运用自如,就连有些从魔国过来的人都说,我说得和魔人也没什么差别。李将军你想学吗?那可有点儿麻烦——譬如罗刹话,和六国话全然不同。六国话说,你在想什么?可罗刹话是,什么你在想?你现在要学的话,怕是来不及。”
李伯辰想,徐城这人也真是有点儿意思。明明自己化成妖兽的时候他是那样的嘴脸,现在却能和自己攀谈得像是老朋友一样。倘若不知道他的另外一面,只怕到死也并不觉得他是个歹人。这方面自己倒真该跟他多学学。
他就一边往林外走一边道:“要是咱们毁了桥,还能活得下来……”
顿了顿,又道:“也算是过命的交情了吧。你从前虽然作恶,可要帮我把桥毁了,就成了拯救苍生的功德。那你从前做的那些孽就都赎清了……到时候我们一路往北边去,我有时间慢慢跟你学。”
徐城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一时间没说话。过了片刻才道:“李将军……你真这么想?”
他这样子看起来感动又意外,要不是见过他另外一副样子,李伯辰真就信了。他便在心里冷笑一声,道:“人非圣贤孰能无所,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唉……我自己也做过许多错事的。”
徐城没说话,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两人这时走出树林,明晃晃日光一下子洒了下来。李伯辰提着刀、眯起眼,先试着往那片草地上踏了一步——原本仅没至脚踝的嫩草一下子舒展开来,藤蔓似地攀上他的脚背。李伯辰正想要挣开,徐城道:“慢!”
他就迟疑了一下,见那些细长的草叶儿也如此前的树枝一般在他脚背上搔了搔又晃了晃,慢慢缩回去了。他知道这该是化掉的须弥胎和被镇压在体内的须弥人阴灵起了作用,便又踏出几步。这下,草坪上没有任何反应,看起来这片屏障已经完全失去作用了。
李伯辰笑了笑,提刀大步向那株榕树走去。
走到榕树底下的时候,身上已被太阳晒得暖洋洋。也是这时候,李伯辰知道徐城说须弥人“华而不实”是什么意思了。
照他的想法,要是统率一片山林,自身又处于沉眠无知的状态,该怎么藏得隐蔽就怎么来。可刚才从草地上走过来的时候已发现,那草地并非自然形成的,草皮底下藏了许多枯萎的木桩,看起来从前也是一片参天树林。该是因为须弥人要在此处驻下的缘故,才将树木全部清理掉了。
现在又瞧见了这大榕树——此前觉得是宫殿,是一种比喻。眼下意识到它并非像,而就是的。外有粗细长短都完全一致的树干做外柱,围出了一圈的长廊。往内里走,树干连成一片做了墙,那墙壁上规规矩矩地生了些发光的菌菇,好像排列整齐的灯具。墙壁上则生出了精制美丽的木纹,是一圈圈一卷卷藤蔓的模样,还有些面目、体型都极为优美的俊男美女做装饰。
李伯辰看得吃惊,抬脚沿着木廊往里面走,便有一枝叶子挡在眼前。他正要随手拨开,可一看到这枝榕叶的模样,也是愣了一愣——寻常枝子上的叶子,生长得都不对称。可这一枝上的绿叶却是整整齐齐,两边一模一样。不但排序一样,就连叶子上的叶脉也全是整齐对称,没有错开的。李伯辰一点儿都不怀疑要是把这枝子上的叶子一片片揪下来,在叠起来,那形状一定是纹丝不差的。
这须弥人祭司到底有什么毛病?叫这树宫无比显眼也就罢了,连这树干、树叶,也唯恐旁人看不出异常的。
徐城看见他的神情,道:“现在知道我说的什么意思了吧。”
李伯辰皱眉道:“匪夷所思。”
又道:“你去探路。”
徐城笑起来:“探路都用不着探。须弥人么,喜欢大,喜欢华丽,喜欢对称。你看,这边看着是偏殿,绕过去就一定是正殿。到时一直往里面走,保准儿能找到他。”
他边说边穿墙而过,很快又穿回来:“果然。”
李伯辰便往他说的方向走,不多时便瞧见两根尤其粗大的树干,其上一层一层生满亮晶晶的菌菇,仿佛鳞片一样。再往里面瞧,只见一条绿草织成的大道一直通向深处,两侧的木柱则是男子女子的相貌形态,连凹凸细节都栩栩如生,真如徐城所言,是个正殿的入口。
李伯辰提刀往里面走,只见两侧一排又一排木柱往后滑过去,前面却仍是同样的景致。他正疑心自己是否误入了什么阵法、总也走不出去,终于在前方瞧着一点光亮。
视线豁然开朗,只见前方是个极为高大宽广的厅堂。两侧的木柱高耸入头顶的黑暗之中,每一根都有数人合抱粗细。这厅堂的尽头有一个木台,木台上是一尊靠背很高的方木椅,椅子上坐了个女子模样的人形。但这木台、木椅、人形,都是木色的,且看着不像是雕出来,竟也像是长出来的。
在这木台的上方,几根树干略微空出些缝隙,拼成个半圆的葵花模样。外面的日光便从这些缝隙中洒下来,正落在木台、座椅、人像上。
这大厅之内,虽然也有发光的菌菇照明,可因为实在太大,还是极为昏暗的。于是这么数道日光照进来,便显得台上的座椅与人尤其光辉神圣,仿若神灵一般,便是李伯辰有灵神气运加身,忽然见了这情景,一时间也忍不住愣了愣,才道:“这就是那个须弥人祭司么?”
——她竟就这么坐在那里?李伯辰还以为她至少得藏在地下呢。
徐城道:“照理说这么一座树宫,该都是她的化身。但要找核心关键处的话,就得找胎形。那椅子上的看着是人形,应该就是这个须弥人的胎形。”
李伯辰道:“怎么制住她?”
徐城想了想,飘行上前看了看,道:“他们手段各异,我也想不出什么万全的法子。不过须弥人毕竟是木性……你不是北辰气运传人么?北辰主生灭杀伐,正可以克制他们。你已经是龙虎境了,我记得北辰一脉的术法在龙虎境的时候有一个化势术——你会了没有?”
李伯辰略一犹豫,道:“没有。”
徐城愣了一愣:“你可是北辰灵主!”
李伯辰道:“这事不要问我。帝君不叫我学到这术法,自然有他的用意,慎言!”
徐城皱眉想了想,道:“好吧。那咱们换个法子——李将军,你这魔刀当初能镇住得我的神剑,那镇一个须弥人应该也没问题。须弥人祭司难对付,就是因为方圆十里之内的力量都可为她所用,要不把她这力量的来源给切断,那她是制不住的。你可以试试用你的魔刀斩她——或许这刀上的纯元真灵能把两者之间的联系给切断。”
李伯辰道:“我就这样走过去,给她一刀?”
徐城道:“我没别的办法了——当初你杀我的时候,难道也有万全之策么?”
李伯辰叹了口气,道:“好吧。”
他就提着刀走上前去。等在在座前站定之后,先唤了阴兵出来。他的十九个阴兵,九个龙虎境,十个养气境,且都学会了神通。他也是因此才想要试试毁了那桥——因为如此阵容,再算上他的神兵宝甲,即便敌手是个灵照境,也足以斗得有来有回了。不过眼前这须弥人祭司的模样实在有些唬人,也不由得他不谨慎。
而后他细看这座上的人形。是个女子模样,赤身裸体,头上生了一对角。那角长在太阳穴,往后弯曲,有点儿像牛角。会长角的人,据李伯辰所知只有一种,就是罗刹。这须弥人祭司干嘛化成个罗刹人模样?似乎又会说李国话,真是奇怪的癖好。
李伯辰定了定神,双手握住刀柄,把身子伏低。瞧准了这宝座与木台连接处,灵力灌注全身,猛然一击!
只听呜的一声响,那座椅连同椅上的女子全被斩了下来,倒在一旁。再看座椅与木台的断口处,正有鲜血涌了出来,喷泉一般。李伯辰心中一跳,暗道这果真是须弥人化成的——里面正是血肉!
座椅一被斩开,似乎就和椅上的人形分开了。但那人还是个木质的模样,在草毯上滚了一滚,不动了。李伯辰立即抬起左手,准备给那人形一记天诛。之前杀小探子的时候,就用这天诛雷击之术将其制住,想来现在也有作用。
可他正要做法,却一下子注意到那木台上的流血处——那并非一整个断口,而似乎是好几个,大小与人的腰身仿佛……其中似乎还有脊骨!
……这里面是人的吗!?
他立即转脸去看那木椅——椅子起初还能维持形状,但很快褪去木色,分崩离析了……可不是裂成了木片,而是裂成了好几个罗刹女子的上半身!
李伯辰倒吸一口凉气——难道这木椅是由好几个罗刹女子化成么?他是把这些女子给腰斩了!?
他思量这些只在一瞬间的,其实动作也仅是稍稍慢了一慢。但地上那女子却忽然站了起来,身上木色亦飞快褪去,变成个真正的罗刹女子。
徐城见此变化,立即扑了上去,想要附身。李伯辰也心意一动,几个龙虎境的阴兵齐齐做法,便有一片看不着的阴风直扑到那罗刹女身上。徐城的境界总是稍低些,这么多龙虎境的阴兵全力一击,那阴风一下子将他从罗刹女子的身上吹了出来。
他一出来,另一个女子的形状也被风轰了出来,正是罗刹女的阴灵。可怜这东西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又被阴风吹散,是真格儿的魂飞魄散了。
阴灵没了,那女子呆了一呆,噗通一声又倒在地上。李伯辰松了口气,徐城也道:“李将军,你差点儿连我也灭杀了!”
李伯辰正要回他,却见地上那女子的尸身忽然弹了弹。随后肚腹哗啦一声被破开了,一个与刚才那探子一模一样的娃娃钻了出来。
在林中的娃娃,白白胖胖,看着还好。可眼前这鬼东西满身血污,一双眼睛鲜红鲜红,简直比邪魔厉鬼还要难看。李伯辰几乎与徐城一同意识到,这玩意儿才该是须弥人祭司的胎形!
他现在领教了这祭司的残忍手段,知道完全用不着留情了,当即在心中下令。九个龙虎境、十个养气境的阴兵得令,立时使出金光法、三灾风。一时间这空旷的大厅中阴风呼号大作、青蒙蒙的人影人形穿梭不停,叫周遭的巨木柱子都格格作响,似乎要将殿顶给掀翻!
这些手段都朝着那刚钻出尸身的祭司去的,那鬼东西该没料到来者手段这样狠厉,身上顷刻间被撕得血肉模糊,体内一团青光忽闪不定,像要被三灾劫风给吹出去了。
自炼成这十九个阴兵以来,李伯辰是第一次将它们全祭出来用,自己也是头一回见识这战阵的威力,同样有些吃惊。那徐城该也被吓着了,慌忙远远逃开,生怕被这些阴兵术法挨着。
但这祭司的修为着实不一般,受了这么一波狂风暴雨似的摧残,竟还能行动自如。他在地上一缩,一下子就没入草毯之中,李伯辰以为他是想逃,抬手便在他后方洒下一片电网。谁知这东西也是个心高气傲的,竟然朝着李伯辰来了——他身下一片嫩草忽然变成了钢针似的东西,片片直立起来。
要寻常的甲胄,兴许就被扎穿了。但李伯辰这甲原本就不是凡物,又在北极紫薇天反复淬炼过,这东西一扎上来,只听得脚边一片叮叮当当的声响,却连个火星儿都没冒出来。
既扎不透,那些草茎便忽然一长,又化成细且柔软的触须了,顺着脚踝甲胄的接缝处钻了进去,一挨着皮肉立即紧绷,恶狠狠地往里面扎。
李伯辰只觉脚腕一阵剧痛,又觉得整个小腿都开始发麻。他心道不妙,便又在心中下令。那阴兵由阴灵炼化,本来就没有血肉之躯,穿墙入地都是寻常事。得了他这令,立即没入地下。
那须弥人被这些阴兵一逼,只得再蹿到地上来。李伯辰早等着他,一刀便劈过去,一下把他斩成了两半。
他这两半身子在地上滚了滚,却一下子又没入草丛中了。李伯辰倒也没指望这样能杀死他,只运行真气,口中起咒,先将钻入体内的草芽给迫了出去,又喝道:“北辰之主,开阳之精,玄映御空,天诛威灵!”
这是天诛之术的咒文。他平时使些雷电术,都由这天诛术法变化而来,图的是个迅捷方便,可威力也要小许多。而一旦起咒,便是上达灵神、借用另一界的神通在生界显威,绝不可同日而语了。
他如今又已是龙虎境,使这咒决更是得心应手。话音一落,便听头顶咔嚓嚓一声巨响,一道神宵天雷一下子把穹顶击穿了!那电芒粗大凌厉,也将整片厅堂映得纤毫毕现。一整片榕树都感了电,只见四周的墙壁、树柱,都像是爬满了金黄色的电蛇,又像是燃起火焰——待这光芒褪去之后,其上只余成片成片的树状焦痕,而那些木、叶之上,看着是再无生机了。
徐城瞧见这威势,在一旁直咂嘴。李伯辰则快走十几步到了一根木柱旁,抬手放了上去。
但随即感应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生气——要不是他体内有须弥人血肉和阴灵,也是绝感应不到这点的。
那须弥人还没死!
这念头一生出来,顿觉木柱之中生机暴涨,头顶被天雷轰出来的那缺口一下子就被树冠掩住了。厅堂之中忽然响起那娃娃的声音——“人?李国人?妙啊!好!让我瞧瞧你的心肝儿里都记着什么!”
徐城说得一点没错。这须弥人祭司的战力并不算很强,可实在太难杀死——遭了天诛一击分明快要生机断绝,可只要还扎根在这片大地上,似乎就随时都可以补足灵力。麻烦!
又听着那须弥人道:“咦?原来是两个?哦,是十几个!哼……以多欺少,这十几位叔叔,都不害臊的么?”
这祭司的形象是孩童,可绝不会真是个孩童。听他口口声声叫叔叔,李伯辰只觉一阵恶寒。但忽然听着徐城说道:“你本事这么高,我们不以多欺少又怎么办?小娃娃,看你刚才刚从娘胎里钻出来,要是怕了,就去找你家大人搬救兵吧!”
那须弥人听着徐城这话,奶声奶气又咬牙切齿地说:“呸!我已有三百岁了,你们这些人才是孩子!谁会去找大人?看我把你们都捉了,细细找找你们的心肝儿里都有什么,再报给司祭去!”
徐城笑道:“嘿,谁知道你这娃娃说话算不算数?”
那须弥人骂起来:“短命种!青天魔王在上!谁去搬救兵就叫谁扎根在黑山上!”
李伯辰知道徐城这是在使激将法。可这么几句话就叫这须弥人以魔神发誓,实在有点不可思议,难道须弥人都像这位一样是傻子么?但自己之前杀死的叶芦,可聪明多了。
这时徐城凑过来低声道:“把阴兵交给我吧。我找他的核心出来,你主攻。”
李伯辰道:“有用么?”
徐城道:“不知道。须弥人生生不息,这还是个长生种……先前是我犯了错,没看出来那罗刹女不是胎形。想要制住他,就得削弱他的生机。倒是有个办法……”
这时候一整座宫殿都变了模样。木柱上的菌菇因此前的雷击全死了,入口与墙壁上的缝隙也合拢了,树干开始往一处挤压,吱吱呀呀地作响。须弥人一刻不停地尖笑,听那声音忽远忽近忽左忽右,极难辨得清方位。
两人陷在一片黑暗中,李伯辰一时间想不到更好的法子,甚至生出了先遁入那一界问问阴差的念头。可又省悟过来,此处已算是魔国地界了,纵是召了阴差来,该也过不来的。
他从此处脱身倒不是什么难事……但真要这么放弃了,又实在很不甘心。
这时候听徐城这话说了一半,便道:“什么办法说!”
“我是你的阴兵,我与你性命相关能使什么神通都在你一念之间。”徐城道,“我从前的风雪剑最擅断绝生机,要是你信我,就教我这神通!”
李伯辰心中猛地一跳,第一个念头便是,这是否是他的计谋?屡次隐藏了关键的信息不说,一步步叫自己陷入麻烦当中,然后再在如今这局势之下,逼自己给他神通!
徐城似乎猜到了他的心思,立即念了几句咒决,道:“这就是风雪剑的咒文,现在告诉你了。要不要我用全凭你的心思——你知道的,我是你的阴兵,你叫我做什么我就得做什么!”
但李伯辰记起了他与徐城第一次交手时的情景。徐城的一手风雪剑剑法极为精妙,真如风如雪一般。后来才知道他的大半神通其实都来自于那柄细剑——与自己手中的魔刀一样,也是由风雪剑神的一部分真灵所化的。
若是传了他这个咒,又允准他使这个咒,岂非风雪剑神的真灵,又降来了此界、又回到了徐城的身上?
可徐城似乎又猜到他的心思,急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你以为我这几个时辰怎么能帮你出谋划策?不就是你叫我去问剑神的么?你是北辰灵主言出法随,剑神得了你这北辰生界传人的允准,才能借这偷天的机缘将他所知所识附在真灵上传给我——我现在身上就有他的真灵的!此前我有害过你么!?”
说到这里时,厅堂已不再宽广,那些巨木往一处压过来。伴随着吱吱嘎嘎声的还有如雨声一般的窸窸窣窣,树干上抽出枝叶,李伯辰感受到它们划过甲胄时的速度与力道——许许多多的枝条构成了一阵旋风,那叶子则像利刃,掠过他的甲面,登时激起一道火星,这火星越来越多,则叫他仿佛身处一片火雨当中,光那尖锐的啸响都震得人耳膜发麻。
李伯辰拉下了面甲,再次叫阴兵使出金光法与三灾劫风。须弥人的攻势仿若狂风,他的攻势就好似暴雨,这狂风暴雨交织一处,一下子清出一片空场。可不多时枝叶就重新席卷过来,那须弥人祭司在黑暗中大叫:“好个短命种!有点儿本事!我现在改了主意——不如叫人把你捉了去架桥,可比吃你的心肝儿要好!”
徐城一听忙道:“呸!不要脸!谁对青天魔王起的誓,不搬救兵的!?”
那须弥人沉默起来,像一时间觉得理亏。但很快又恶狠狠地说:“那就把你们困死在这儿!”
徐城便道:“李将军!”
李伯辰道:“好吧!”
倒不是他真被徐城说服,而是想起了那天晚上隋无咎对自己说的话。他那些话,无非是劝自己要多想、要大胆、要懂得为自己打算。倘若他说了这些话,仍行些勾心斗角之事,李伯辰未必会往心里去。可他说完之后竟去会那妖灵,只为隋不休和城寨里那些隋军谋一条生路了。
李伯辰不知道隋无咎是真死还是假死,但见了他所行之事,也的确有些动容,未免对他的话也多想了些,便意识到,自己从前的行事风格的确有些不妥。
自己这人,说胆子大,那是真大的。可在有些时候,却又胆小得出奇,他自自我审视了一番,觉得这所谓“胆小”,乃是不喜欢变化,因而行事些保守。说起来,他觉得自己和临西君也有些像——临西君起兵十几年,一定不是胆小鬼。但在处理自己这件事上,则有些“胆小”——要真有气魄对自己推心置腹,可能现在已是另外一番局面了吧。
他不是要对徐城推心置腹,而只想在没有完全撕破脸皮之前,人尽其用。或许有这样的一条狼伴在身边,自己反而会成长得更快些吧。
他当即在心中下令,叫徐城学了这门功法,又允他使用,更允许他统领余下的十九个兵。这个过程在他看来像是打开某个开关——作为阴兵的徐城有许多本领,但他的性命寄托在自己身上,若不得到允准,是绝无可能使得出来的。
这令一下,只见徐城手中忽然亮起一道清光,下一刻这清光忽然化作一道极细极亮的电芒,一下子往东边的木壁上刺去,又听徐城道:“截住他!”
这话不是对李伯辰说的,而是对阴兵说的。只见徐城手中的细剑先中了东边的木壁,那壁上便爆出一蓬血花,但血花只溅出一半就成了冰晶,底下的一大片木壁也都被冻住了,须臾之后咔嚓一声响,日光一下子透了进来。
徐城这一击,竟是把这不知多厚的树干给击穿、或说冻穿了!
他活着的时候,风雪剑还没这样的威力,或许是因为死后变成了阴灵,灵力更加纯粹,因而才有此一击之威吧。
那须弥人原本还在聒噪,受了这一击一下子尖叫了一声。此时听徐城令的十几个阴兵也到了东北方,只见这些兵分作三团人占据了余下三个方位,几乎与徐城同时出手。那须弥人才叫了一声,这下子又叫了一声——阴兵使用术法,又将逃到那里的他给击中了!
李伯辰听着两声尖叫只隔了一瞬间,几乎像同时发出来的,意识到这须弥人祭司在树宫中遁逃的速度有多快——不,这树宫就是他的身体,依徐城所言他的阴灵就藏在胎形之中,那他几乎只要念头一动,胎形就可以移形换位了!
但此时重执风雪剑的徐城动作也极快——他几乎将那木壁当做地面,在上面如一阵风似地走。每至一处、掌中剑光一闪,那须弥人便痛叫一声,将要逃窜,阴兵又听他的令阻拦堵截,竟一连在木壁上扎出十几个窟窿。
那墙壁中溢的血液该就是胎形受伤所留,它们被冻碎、破裂在地上,地上的细草想要将这些血卷进去,可一触及这冰碴,却连自己也冻住了。一轮狂风暴雨似的攻势下来,那须弥人已不再聒噪,就连遁逃的速度也慢了许多,至于原本那些好似刀锋的枝叶,也变得稀稀拉拉、有气无力。
徐城忽然笑起来,一边在殿内奔腾跳跃一边道:“逃?逃啊!瞧瞧你能逃到哪儿去——你要吃我的心肝儿?我倒想看看你的胎形!”
他这语气叫李伯辰心头一跳,仿佛又见到了在璋城那天晚上的那个徐城。
徐城似乎也觉察到了什么,扫了李伯辰一眼,道:“李伯辰,该你出手了!”
几乎与此同时,那须弥人也骂道:“你们是什么鬼东西?!我才不理什么青天魔王了……这儿留给你们吧!”
他是要逃。
但刚才徐城领阴兵消磨这祭司的时候,李伯辰虽然站着,却不是闲着的。仗着有宝甲的保护,他已阴灵出窍,观察这须弥人祭司所奔逃的路线。渐渐的他发现,这树宫虽然宽广,可须弥人逃窜时却似乎是遵循某规律的。待徐城将其逼得再狼狈些、慢些,李伯辰已看出,原来这树宫之内也有类似关窍经络的东西。虽然与人不同,但同为生界生灵,灵气运行法却该是类似的。
以此类推,待那须弥人说了这话时,李伯辰已大致估算出他这一回会蹿向何处,便立时将手一甩,一下子将那勾魂的铁索射了出去。
要这树宫还像从前一样宽广、李伯辰还得奔行一段的话,这一击绝难建功。可之前须弥人祭司做法,已将这宫殿挤压得很小,因而此时李伯辰连动也用不着动,铁索正中木壁。
便听着一声惨叫,无形的铁索一下子绷直,真将他锁住了!
用这东西索拿离体的阴灵,阴灵立时就全无反抗之力。可这须弥人祭司此刻未死,生机又极为旺盛,此时却是只将他锁住了,但拉不动!
那祭司惨叫一声,没命地挣起来。此时李伯辰也是阴灵离体,因而这挣扎却并非较力,而全看两者灵力多寡、谁先支撑不住。那铁索一颤,李伯辰便觉一股如浪涛般的巨力顺这铁索猛扑而来,顿时知道这祭司至少也该是龙虎境的修为。他连忙也运起灵力,将这铁索绷紧,那边徐城见此情景飞身扑过来,风雪剑在木壁上连点,每点一次那须弥人就惨叫一声,力道也弱些。
十九个阴兵更各展神通,将这树宫轰得砰砰作响,只听咔嚓一声,东边的一整面墙竟被轰塌了。铁索之上的力道瞬间近乎全无,李伯辰当即发力,一下子从木壁中拉出个飘飘荡荡的娃娃。
但这娃娃一伸手,将木壁又给拉住了,一时间足下土地像波涛似的翻滚起来,铁索竟又被绷直了——从东边被轰开的缺口往外看,只见远处如茵的绿草一下子变作枯黄,再化成死灰色,接着便是稍远处的森林——林中巨木原本郁郁葱葱,成片的树冠如同绿云。可就在一瞬间,那绿冠忽变作枯黄色,又哗啦一声砸了地上,激荡起大片大片的烟尘!
李伯辰晓得这该是因为树木的叶子几乎在一瞬间全枯了、落了,层层叠叠地堆在一起,竟像是石头砸下去一样——这须弥人在吸纳整片森林的生机!
徐城也见着这一幕,喝道:“不能留了!”
飞身便要去刺这须弥人的胎形。但李伯辰心意一动,一下子叫他定在原处。因为就在刚才、在这须弥人忽然夺了整片森林的生机、致使胎形体内灵力再次充裕的一刹那,李伯辰忽觉得心头一片清明,好似一下子从这跟连同他与须弥人祭司的铁索中抓住了什么!
此前在林中时,徐城问他可曾学了北辰一脉龙虎境的术法“化势”之术。打那时起,李伯辰就把这件事记在心头——其实他自己也很想学的,奈何并没有得到那术法的咒决。
但他又忍不住想,北辰一脉术法,本就是北辰帝君传下来的,自己如今已取代旧神之位,可这新晋的北辰,却不会自己的术法,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而他此前也已琢磨过——每一脉的术法,通常是循序渐进的。譬如在灵悟境时学破军,那是增强自身。在养气境时学天诛,乃是削弱敌手。至于灵照境,他是见过魏宗山使了“生灭”之术的,那似乎是要禁绝敌手所能调动的灵力,而增强自身的。
此长,彼消,乃至灵悟境的“此长彼消”,那,在其中的龙虎境,所应掌握的“化势”之术该是怎样的神通?
现在他忽然觉得自己想明白了——好似一个答案原本就在脑海里,从前仅是忘记了,此刻被这须弥人祭司的手段一惊醒,化作本能一般,自然使了出来。
在他回过神之前,便觉灵力已在体内自行运转,那铁索之上的力量滔滔涌来,体内灵力便将其尽数吸纳,全化入自身的循环当中,待过了一个周天已全转为自己的力量,又通过那铁索还了回去!
李伯辰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早已使出了这术法——只见树宫之外那一片原本死灰的草地一下子迸发出绿意来,更远处枯朽的巨树,也都像钢针一般,齐刷刷地挺直向天。
但这些东西之前早已死了,而今将这生机都还了,也不过是昙花一现般的回光返照罢了。待生机一退,就又成了死物。可这么一来,那须弥人祭司所攫取的力量一时间全不见了。不待他再做法、趁他惊诧之际,李伯辰将铁索一收,终于生生将他这阴灵自肉身上剥离出来!
阴灵一离肉身,就变得十分脆弱。铁索再一卷,一下子把他牢牢地锁住,连动都不能动一下。
这树宫没了须弥人的胎形阴灵,便立时化作死物。殿顶本是覆着绿叶的,现在那些绿冠顷刻间也都变成一片枯黄,大雨一般洒落下来。树干失掉了生机,变得松而脆,就听着处处都开始咯吱作响,又是轰隆一声,整座树宫都垮塌了,待尘埃落定,只余之前那一片搁着座椅的木台还能瞧见从前模样。
李伯辰阴灵归了位。此时一整片森林都枯死了,天空一下子变得辽阔起来。他往天边看,见群山背后已有了些昏黄的颜色……这么一斗,竟斗到下午了。
他这才记起徐城,便为他解了定,又收回阴兵。
徐城立时道:“抓着了!?”
他将手一甩,那细剑就化成清光散了。
李伯辰道:“是。”又站了一会儿,皱皱眉。徐城道:“抓着是好事,你怎么不高兴了?”
李伯辰道:“刚才和他交手,觉得这祭司至少是个龙虎境,他手段也的确高明——可就这么被我困住,是不是有诈?”
徐城愣了一下,笑起来:“哈……你和我,都是灵主——这个龙虎境的须弥人祭司一次遇着两个灵主,要能逃了才是有诈吧!”
他这话倒也有点道理。李伯辰便道:“好吧。但是咱们在这里搞出这么大的动静,只怕被别的须弥人察觉——尽快走,找个安全的地方再审他。”
徐城道:“这么大个身子,一定藏了不少宝贝。要是能仔细找一找就好了。”
他边说边在这小山似的朽木堆中穿来穿去,可他是阴灵,又碰不着生界的东西,纵使有看上眼的,也什么都带不走。
李伯辰刚要再开口,徐城却已穿到那木台旁,忽然向后飞掠出几步,喝道:“这里还有个活的!”
李伯辰立即拔刀,一记刀芒便斩了过去。那木台登时分崩离析,此前藏在其中的几个残尸滚落一地。他正要叫徐城使出风雪剑,却忽听一个女子的声音叫了几句古古怪怪的话,又换成李国话:“不!不!饶命!饶命!”
两人都愣了一下,这时候看清残尸堆中还真有一个活着的罗刹女。赤身裸体,太阳穴上生了一对苍白色的角,她的头发也是苍白的,倒是将上半身掩住大半。这苍白似乎是她的发色,因为裸露在外的肌肤看着光滑而有弹性,面貌称得上美丽二字,该是个年轻的女子。
那些死掉的罗刹女也是一丝不挂,但已是尸体,就没什么忌讳的了。可眼前这个女子似乎是个大活人,李伯辰见她这副模样,想将脸侧过去,却又不能确定这真是人还是像此前一样有须弥人藏在其中,便喝道:“你是什么人?!”
那女子连忙摆手:“诺雅!诺雅!我是诺雅!”
她这么摆手的时候,丰盈的前胸就颤颤地晃起来,李伯辰还好,徐城倒是一下子将脸转过去了。他这反应有些出乎意料,不过李伯辰看那女子似乎没有遮掩一下的意思,便仍皱眉道:“你是罗刹人?!”
女子忙道:“是!是!”
李伯辰道:“怎么证明你是罗刹人,不是须弥人?”
女子愣了愣,一下子站了起来将手脚伸展开,道:“你看……来看!你来看!”
这时候徐城道:“她应该是罗刹人。身上没有须弥人的气息的。”
徐城说话,那女子也听不到。她见李伯辰仍持刀不动,就又叽里咕噜地叫起来,似乎是着急了,一时间不知道用李国话该怎么说。
李伯辰猜她说的该是罗刹语,便看徐城。却见徐城越听脸色越不对,还皱起眉来。便道:“她说什么?”
“是罗刹语。”徐城道,“她说……她叫诺雅,出身侍奉罗旬天的苍白家族……知道你是人,有要紧的消息告诉你!”
李伯辰不知道她所说的要紧消息是指什么,但罗旬天这三个字却叫他吃了一惊。他记得鬼族毕亥说,当初罗刹人的王就叫罗旬天,因为想要同六国和谈,结果被族人杀死,天母同样遇害,留下的一个女婴被贩过了当涂山。毕亥来六国,就是为了找那女婴的。
可既然是侍奉王族的,怎么出现在在这里?
李伯辰便道:“你慢慢地走过来。”
女子听懂了这话,一边死死盯着李伯辰的眼睛,一边踩着血污和尸块走到近前。李伯辰道:“手。”
即便不是须弥人,可也不知道这罗刹女是不是个修行者,又是怎样的境界,他打算探探她体内的灵力。因而他说这话的时候,也将手平着伸了出去。岂知这女子顺手便将他的手握住了,李伯辰心中一惊,正要挥刀把她的手斩了,却意识到这罗刹女是要把自己的手往她胸前按的。
他将手甩开,喝道:“做什么!?”
罗刹女吓了一跳,忙退了两步:“你人不喜欢吗?我叫你快活,你饶我的命!”
徐城抓心挠肝地在地上转了一圈,道:“李将军,你有事唤我。”
一下子遁回了曜侯之中。
刚才被她抓着手的时候,倒是下意识地探了她的内息——并未修行,仅是个寻常的罗刹人罢了。李伯辰略松了口气,皱眉道:“我用不着快活,也不杀你——你有衣裳没有?”
说了这话意识到她自然是没有的,便去往那一界,选了副余下的木甲,道:“把这个穿上。”
女子见他手里忽然凭空多了件东西,吓了一跳。可听他说话语气温和,似乎也不是很怕了。便慢慢伸手将木甲接了,道:“你杀了感应王,惹了大麻烦!你是人,你快走吧,我不告诉别人!”
李伯辰道:“感应王,是说这个须弥人祭司?你说你叫诺雅?”
罗刹女道:“露日若雅!”
这该是用罗刹语发音,可李伯辰一时间也读不出这音来,便道:“我就叫你诺雅了——诺雅,我问你,你之前说我不杀你就有要紧的事情告诉我,是什么?”
诺雅却没立即答他,而拿着那副木甲左看右看,又试着套在自己身上。
这女子身材高挑,并不比李伯辰矮多少,这甲套在她身上,也不显得很大。只是罗刹女的腿尤其修长,倒是堪堪将私密处遮住了。
她又伸手在甲上摸了摸,才道:“你知道了又能怎么样?你也没办法。有很多个人在山的那边,你还要去救他们吗?”
同她交谈了这么几句话,李伯辰已意识到她口中的“人”该指的是“人类”,而非通常意义上的代称。便道:“你是说大山的那边,大河的旁边,有我的同族么?有多少?”
诺亚道:“很多很多!成千上万!”
李伯辰往自己身上指了指,道:“他们穿的和我一样的东西?”
诺雅忽然噘了下嘴,道:“你穿的不是铠甲么?你以为我不知道什么叫铠甲么?李国人,我又不是傻瓜——就是成千上万穿着铠甲的人,都是你们六国的士兵!”
果然!她说到那边有很多人的时候,李伯辰就猜会不会是从前驻扎在当涂山防线的俘虏——妖兽从不留活口,罗刹人、须弥人却未必。他立时道:“他们都在那里做什么?建桥么?”
诺雅眨了眨眼,忽然笑起:“建桥?什么桥?为什么会叫肉食建桥?他们为什么在那里?就像我为什么在这里——做肉食的呀!”
这女子起初还是一副惊慌畏惧的样子,可到这时候仅仅几句话的功夫,竟然就可以笑着说话了,且说的还是“肉食”两个字。因她的这种神情,李伯辰愣了一愣——他是知道妖兽会吃人的,且将人叫做肉食。可因为她的后一句话,他倒是疑惑了。
“你也在这里做肉食,是什么意思?肉食,是吃食的意思么?”
诺雅又狐疑地看着他:“都说人很聪明,可你看起来就很笨。肉食——用来吃的肉,你不会连这个都不知道吧?”
李伯辰皱眉道:“但你说自己也在这里肉食。你又为什么笑?”
诺雅也忧心忡忡地皱起眉来:“我的家族被打败了——于是我变成了奴隶——须弥人青水部的感应王就把我和其他人买下来带到这里做肉食——可是你刚才杀死了感应王,我就不用被吃了——我这么说你能不能明白?你这么笨,真的是人吗?”
现在李伯辰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早听说过魔国习俗与六国不同,而今这罗刹的表现,就是两者的差异吧?要是个人,经历了家族破灭被贩为奴九死一生之后才脱险,大概没法儿这么快就放松高兴起来的。
竟然有“成千上万”个六国士兵被俘在山那边……做肉食!
李伯辰觉得胸口一沉。他原本是想尽力试试看怎么才能破了那桥,可如今他想的却是,一定要破了那桥了。
这时诺雅又道:“你既然不想快活,那想不想救你们的人?要是想的话,我可以带你去。”
李伯辰一愣:“你带我去?你为什么要带我去?”
诺雅唉了口气,看起来很无奈:“因为你救了我,我得报答你?”
“但我是人。”李伯辰道,“我是人,你是罗刹人。”
“不是罗刹人,是罗刹。”诺亚说,“我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意思。别以为我喜欢人——等我报答你救了我这件事,就找机会杀了你,或者叫人杀了你。你想要救你的同胞?那你可得想好,最好一旦救成,就可以跑得远远的。要不然,我在你身边一喊,也许你就要被捉了。”
她这么一说,李伯辰倒觉得她的反应没那么怪了,甚至觉得这罗刹的性情有点儿对自己的胃口——相比于徐城这样包藏祸心的,把丑话说在前头可更叫人安心。
他想了想,走到一旁在曜侯上一拍,将徐城唤了出来。
徐城瞧见罗刹身上穿了件甲,神色就自然起来,道:“她说了什么?”
“山那边有成千上万的六国士兵。因为我救了她,她要报答我,说可以带我去。”
徐城愣了愣:“……你不会真要去救人吧?我们不是说好的只毁桥吗?!”
李伯辰道:“之前也不知道那里有人。这事你做不了主,你知道你得听我的。”
诺雅瞧见他自己在那边说起话来,忍不住道:“哎,人,你叫什么?你是不是生了什么病?”
“我叫李伯辰。”李伯辰又问徐城,“你觉得这些话可信么?”
徐城气得皱起眉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通罗刹语。李伯辰道:“你打算先教我怎么用罗刹话骂人?”
徐城只得道:“我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才折在你手上。我要是你,现在也许已经做了洞明尊了!”
又叹了口气道:“那你觉得可信吗?要我说,罗刹人的确是这样的性情。虽然说他们残忍暴戾,可的确也知恩图报——但你不要把这东西当成一种美德,只是魔君要求他们这么干罢了。要没了这点约束,他们早就自己把自己杀光了。”
李伯辰道:“你是说他们这么干不是因为觉得这样做是对的,而是因为不这样做会受罚?”
徐城道:“是。他们信这个。在魔国不这么干的话很容易受天罚——魔神不像灵神那么守不得降世的规矩。”
李伯辰哼了一声:“也不坏。”
又道:“你既然怕死,就和我一起想想怎么才能把这事做好。你不是说过么?我们两个都是灵主,能有什么事情办不成的。”
徐城气道:“单挑几十万妖兽就办不成!”
李伯辰不理他,走到诺雅面前,正色道:“就按你说的。你带我到那里去,算你报我的恩。但你得对——你信奉哪个魔君?我记得罗刹信奉清消魔君——你得对清消魔君起誓,帮我做成事之前,绝不会恩将仇报。要不然——”
他本想再说几句狠话,但诺雅笑了一下,立即叽里咕噜地说起罗刹语来。而后道:“好了。我已经起过誓,你把人救出来之前,我一定不会要你的命。”
李伯辰看徐城,徐城叹了口气点点头:“哦,她的确是对那位魔君起的誓。”
李伯辰道:“那好。诺雅,现在请你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