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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诺雅看了看地上那些散落的尸块,道:“就这么走了吗?”

    然后蹲下去,从枯死的树干上撕下些树皮,飞快地编成简易的网兜,又将身边的一些尸块收拢起来、装了进去,带不走的,就搬了些枯死的树干,都盖住了。

    李伯辰看她做这些事,忍不住在心里想:“她虽然不喜欢被叫做罗刹‘人’,可到底也还是算是人吧——见到同类曝尸荒野,终究是不忍的。这些性情,始终是相通的。”

    便道:“之前她们都还活着?是被我杀了么?你说你们是须弥人的肉食,难道须弥人也吃肉吗?”

    诺雅道:“哦,你是问他为什么把我们带到这来?可能因为他觉得闷吧。感应王喜欢变化,这一回他想知道从前罗旬天是什么样子,就买了我们苍白家族的人。你看,他的胎形钻进的顾娜木的肚子里,化成个小胎儿,等他长大了,顾娜木所知道的所有事情也就变成他的了。”

    原来有这种歹毒的手段……那须弥人会说李国话,就是因为诺雅口中的“顾娜木”会说李国话么?

    “你的李国话又是在哪学的?”

    诺雅拎着那网兜走过来,道:“你这个李国人问题可真多。可要是你问得太多,等不到我带你去救人,我的恩情就已经还完了。”

    李伯辰想了想:“不如这样。我问你一个问题,你也可以问我一个问题。”

    他其实也想借这种法子,了解了解自己所接触的这第一个正经的罗刹,好为往后去往魔国做些准备。还可以通过她的言谈,观察这人是否真的可信。

    但诺雅瞥了下嘴:“我有什么好问你的。”

    李伯辰道:“你不好奇六国是什么样子吗?”

    “能是什么样子?看你和我也长得差不多,那六国也就和我们那边差不多呗。”

    李伯辰笑了一下:“譬如说,如果我们那里有小孩子被丢掉,就会被收进慈幼局,由官府——就是大王的人把他们抚养长大。”

    诺雅瞪大眼睛愣了愣:“什么意思?”

    “就是被丢掉的小孩子也会被养大。”李伯辰道,“别人把他们养大。”

    诺雅皱起眉,又摇起头,好像有一万件事儿弄不明白:“你到底在说什么?”

    李伯辰笑道:“我可以慢慢给你说。所以,你想不想问我问题?”

    “不。”诺言嫌弃地皱起眉,“你打架很厉害,可我没想到你真的是个傻瓜,总是说傻话。”

    但等他们走了一会儿重入林中之后,诺雅还是忍不住问:“你是说别人把自己的肉食拿出来给那些小孩子吃?”

    李伯辰在心里笑了一下,道:“算是这样吧。”

    “为什么?”诺雅问,“为什么要把自己的给那些小孩子?你们的灵神要你们那样干的吗?”

    李伯辰道:“这是第二个问题了,咱们得换着来。你的李国话是跟谁学的?”

    诺雅皱了一下眉,说:“我也并不是很感兴趣你的回答。”

    但隔了一会儿又说:“是族里的人跟罗旬天学的。我们苍白家族侍奉罗旬天,是他和天母身边最亲近的人,他们教了我们很多。族里的人又教了我们。”

    李伯辰道:“哦。那么你的问题是这样——在我们那里有很多吃的,给那些小孩子吃一点,自己不会没吃的。而且把小孩子养大之后,他们又可以去赚吃的、也可以去帮别人了。不是我们的灵神叫我们那样做,是我们自己想那样做。其实你们和我们都一样,对于同类,本能上总会有关心爱护的情谊的。”

    诺雅想了一会儿,又道:“算了吧。你说的话太难懂了。罗旬天说你们人很奇怪,一点儿都没错。你不是我见过的第一个人——从前我们族里就有人的,但他们不像你这么怪。”

    李伯辰道:“做肉食?”

    诺雅道:“做工。不过如果做不了了,就是肉食了。”

    李伯辰心中涌起一阵不适感。要是仅听她说话,还觉得这个罗刹有那么一点天真烂漫的意思。可一旦她提起“肉食”两个词,便是在提醒李伯辰,这个罗刹不但对自己沦为他人食物这种事不以为意,更似乎对吃“人”这种事习以为常。

    这或许是魔国、罗刹的习俗使然,但她归根结底还是一个食人者——万不可被她的外表和此时表现出来的性情所迷惑。

    他便道:“你变成了奴隶,是因为罗旬天死了,你的家族失势了吗?现在罗刹的王是谁?”

    “是啻勒天了。”诺雅说,“侍奉家族都依附于天王,我们以前把啻勒天家族里的很多拿来做了肉食,所他们也拿我们做肉食了。你到底什么时候问我怎么报恩呢?和你说话太累了,我打算和你少说点儿话。可以歇歇吗?和你说话累,我走得也要累死了,我已经五天没吃过东西了。”

    这时他们已经走出了那片枯死的树林,进入两个须弥人祭司统御范围之外的寻常森林中。诺雅说她累,李伯辰也觉得该歇歇了。从昨夜到现在他几乎滴水未进,也没吃过什么东西,其间与妖兽斗了很久,刚才杀祭司时又倾尽全力,现在的确觉得体内灵力枯竭、手脚的肌肉都有些发颤。

    要一直是这种状态,再遇到强敌可就麻烦了。他便道:“好吧。”

    再往前走出一段,找到一株斜卧着的大树,树下有潺潺的溪流。李伯辰就跳到树上,好从这里看清周遭的情况。又道:“我们就在这里歇一歇。”

    他手掌一转,取出三个黑乎乎的丸子,将其中一个抛给罗刹女,道:“你饿的话,吃这个。”

    这是他留在那一界中的行军丹。寻常男子吃一颗,一天也就饱了。

    诺雅伸手接了,看了又看,放进嘴里嚼。可嚼了几口一下子吐出来,皱着眉说:“这是什么东西?”

    李伯辰道:“味道不是很好,但是小麦粉做的,很顶饱。”

    诺雅愣了一会儿,瞪大眼睛又把李伯辰打量一番,道:“哦,我记起来了。族里的人教我李国话的时候还说,你们人会是吃草的——你真的会吃草?吃这种东西?你吃给我看看。”

    罗刹只吃肉的么?是因为那边蔬菜不好产出吃不到,还是真的吃不了?这事从前倒是没留意过。

    那行军丸里灵气充裕,不但管饱还能补充灵力。但她不吃,也就是无福消受了。李伯辰摇了摇头,往自己嘴里丢了一颗。

    罗刹女竟然真在树下仰着头目不转睛地看他,待见他咽下去了,脸上露出复杂的神情,仿佛他刚才吃的是屎,道:“太怪了。太恶心了。”

    她一边摇头一边盘腿坐在地上,将装着同类尸块的网兜也搁下了。李伯辰看了看,道:“你要埋的话,不要在这里埋。这里有水源,往后很快就会被别的动物扒出来的。”

    诺雅又仰起脸瞥了他一眼,脸上很疑惑。口中不知嘟囔了些什么,在尸块中翻了翻,捡着一截小臂,在溪水里涮了涮,就吃起来。

    李伯辰见此情景身上一麻,隔了一会儿才喝道:“你做什么!?”

    诺雅转脸看他,想了一想,道:“你也要吗?可你想好了,我的肉食要是给你吃了,我的恩就报了一半了。”

    徐城一直没有说话。到这时才开口道:“李将军,这没什么稀奇的。你看她收拢尸块的时候没想到么?要是没想到,你就得快点儿适应起来了。魔国人,和我们可很不同。你之前和她说话,不会真把她当成是人一样的吧。”

    李伯辰愣了一会儿,才慢慢叹了口气,道:“我不要。你自己吃吧。”

    现在他明白,为什么诺雅对自己说的话不明白了。就像他现在也不能明白诺雅所做的这些事一样。的确该是“罗刹”,而非“罗刹人”的——至少在当涂山的那一边。

    诺雅的咀嚼声持续了很久。李伯辰听得心里一阵一阵发麻,虽然知道树下的罗刹女绝非自己的对手,可还觉得,仿佛有个恐怖的怪物就坐在那里。

    有些人饿极了,也会吃人,但不会像她这样习以为常、理所应当——而整个魔国似乎都是如此!现在再看徐城,忽然觉得连他都变得慈眉善目起来了。



    徐城:李将军过年好。

    李伯辰:徐会首过年好。

    徐城:又一年过去了,很高兴我又长大了一岁。哦不,我已经成鬼了。

    李伯辰:这事儿别跟我说去。你自己个儿作的。

    徐城:当然了啊,这些陈年往事我们就不提了。今天是大年三十,咱们说点儿高兴的。李将军,你打算给大家伙儿表演个什么节目?

    李伯辰:我不会表演节目。再说了,小孩子才给人表演节目呢。

    徐城:这是什么话,大家高兴嘛。要不这样,我来给大家表演个节目。

    李伯辰:那也行。

    徐城:什么节目呢,就是给大家讲讲李将军的故事。说起李将军啊,嗬,大英雄……

    李伯辰:停停停,你表演节目,说我的事儿干嘛?

    徐城:大家伙儿爱看哪。您别打岔——说起李将军啊,嗬,大英雄。一开始,是在战场上。冰天雪地地窝在妖兽肚子里,那可不容易。

    李伯辰:没谁容易。为国尽忠嘛。应当应份的。

    徐城:窝着窝着,嗬!忽然瞧见前面有个**!一下子就精神起来了。

    李伯辰:什么**啊?那是妖灵!

    徐城:哦,忽然瞧见前面有个**妖灵!一下子就精神起来了。

    李伯辰:我怎么听着还这么别扭。

    徐城:一顿虎狼操作,把人家妖灵的衣裳撕了。顺便把隋不休救了。

    李伯辰:你这话不对劲哪?

    徐城:把隋不休带回他爸爸那儿了。人家他爸爸知恩图报,给李将军安排好吃好喝。

    李伯辰:什么好吃好喝,那是杀头饭!

    徐城:可不是么。李将军吃饱喝足之后就逃出来了。临走杀了好几个。那几个连杀头饭都没有。

    李伯辰:怎么听着我不像好人了?

    徐城:逃出来之后,走到一个镇子里。本来精神恹恹,十分低落。走着走着,一瞧,嗬!有个小寡妇!叶英红!

    李伯辰:这跟寡妇不挨着啊。

    徐城:就上了小寡妇的车。走到半道儿,嫌人家有个老仆人碍事,就往山上去,往树林子里钻。

    李伯辰:那是我自个儿!

    徐城:结果又看见个大姑娘。嗬,这大姑娘俊啊,叫李丘狐。二话不说,掏出兵器,把人家压地上了。

    李伯辰:那是打起来了!咱能好好说话吗?

    徐城:哦,是打起来了。还遇着个玄冥教主,叫应慨。打着打着,最后就都打到马车上了。几个人,待在车厢里,说一些意味不明十分暧昧的话。李将军说得好,骗了一把刀。

    李伯辰:那是别人非要送我的。

    徐城:然后就继续跑路,跑到了璋城。走在大街上,喜气洋洋。我李伯辰终于不用在冰天雪地挨冻了,心里这叫个美。

    李伯辰:嗯,是挺高兴。

    徐城:后来被陶老先生请去做家教。一开始还不乐意。

    李伯辰:那不是不乐意。那是怕连累人家。

    徐城:结果一进院门,嗬!看见个大姑娘!叫陶纯熙!

    李伯辰:你就跟大姑娘杠上了。

    徐城:当即就住了下来。俩人整天腻腻歪歪,说些意义不明十分暧昧的话。结果陶纯熙和城里府尹的公子发生了点事儿,这不乐意了。抄家伙,杀了人家府尹全家。

    李伯辰:你停停停,合着这中间没你什么事儿?

    徐城:哦,有。我就好打抱不平,结果也被杀了。您瞧,我就成了现在这样儿了。

    李伯辰:您什么样儿您自己心里知道。

    徐城:刀头舔血之后就琢磨啊,我又杀人了。这可怎么哪?得,我继续跑路吧。

    李伯辰:不跑能行吗。

    徐城:在街上看人家骑个大马——兄弟,这马给我骑骑,我刚杀了人要跑路,希望你不要不识抬举。一把薅过缰绳,一踩油门,噗——风驰、电掣而去。

    李伯辰:我这是放了个屁还是怎么着?那不是我抢的,是跟人家买的!

    徐城:哦对,是强买的。这路是跑了,可是没姑娘不行呀。到李国逛逛去吧。听说那里常年战乱,有很多失足妇女。就到了散关城了。

    李伯辰:我就为这个去的散关?

    徐城:一进城,路边就拉来个人打听。哎,劳驾,妓院怎么走?

    李伯辰:正经人有这么问的吗。

    徐城:开着马去了妓院。可没钱哪?这怎么办?想个招儿。我等到晚上,我偷窥人家去!

    李伯辰:我那是为了查案!

    徐城:结果被失足小姐姐小蛮发现了。俩人在屋里,孤男寡女啊,待了一宿。说一些意义不明十分暧昧的话。

    李伯辰:我可只说话了,没干别的!

    徐城:嗯,对。劝失足妇女从良,帮年轻寡妇开车。您懂这个。

    李伯辰:你才失足妇女呢。那是我媳妇儿!

    徐城:嗯,对。俩人谈了一宿,可是您没钱哪。那怎么办,跑吧。两人开上马,噗,风驰电掣而去。第二天听说,那妓院还叫人给点了。嘘,都别乱说啊,这不可能是李将军干的。

    李伯辰:那本来就不是我干的。

    徐城:跑哇,跑哇,李将军越跑越高兴。怎么着?过上了性生活了。

    李伯辰:去!你还能演不能演了?

    徐城:话糙理不糙哇。这高兴啊,得好好过日子。嗯,媳妇儿出的钱,买房买地,吃喝不愁,过上了小白脸的生活。

    李伯辰:这叫夫妻共同财产。

    徐城:结果没过几天媳妇跑了。叫人仙人跳了。这下气坏了,但好在李将军知耻而后勇,开始干事业。起大楼,招小兵,要在乱世争雄。

    李伯辰:嗨,我也没这个争雄的心思。

    徐城:过了一个月老家就叫妖兽给抄了。

    李伯辰:嗨,这就别提了。

    徐城:不能不提啊。媳妇儿跑了老巢没了,怎么办?再亡命天涯吧。到处一打听,哎?听说魔国常年战乱,有很多失足妇女……

    李伯辰:你又来了。

    徐城:然后现在咱们就到这儿了。给台下的诺雅妹妹表演春节节目。

    (诺雅:吁——————!)

    李伯辰:祝大家新春愉快。

    徐城:福如东海长流水。

    李伯辰:寿比南山不老松。

    (诺雅:吁——————!)

    徐城:明儿见。

    《无畏真君》来源:



    约莫过了两刻钟,诺雅才停止进食。李伯辰强忍不适感往她那里看了看,见她竟然将那些尸块都吃完了。她又俯下身在溪边喝了好一会儿的水,将脸上、手上的血污都仔仔细细洗去了。

    他正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却见诺雅走到那堆被啃得干干净净、甚至被咬开吸了骨髓的碎骨堆旁跪了下来。然后她直起腰,仰头向天看并且举起起双手,用罗刹语说了些什么。接着她开始唱歌,其实说是歌,更类似一种有节奏、有起伏的哀嚎,仿佛是在祭祀。

    他愣了愣,道:“她在说什么?”

    徐城道:“我听不大明白,那应该是古罗刹语吧。好像是说,感谢魔神赐予食物、感谢同胞牺牲血肉之类的。我猜应该是祭歌。不过这种古语连剑神都没有传给我,估计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唱什么。”

    李伯辰点了点头,待诺雅唱完,开始用手在地上刨坑埋葬碎骨的时候,沉声道:“诺雅,你刚才唱的是什么?”

    诺雅道:“是祭歌。”

    “这个祭歌讲的是什么?”

    她看了李伯辰一眼,道:“我怎么会知道呢?这你该问我们的祭司或者司祭。咦,李国人,你们人没有祭歌吗?”

    李伯辰道:“没有吧。”

    诺雅不说话了。她埋葬了那堆碎骨,又将地面压得平平整整。看她这压实的动作,似乎也在遵循某种约定俗成的仪式。

    李伯辰盯着她沉默片刻,低声道:“原来他们也会埋葬同类的。可和我们的方式不一样。徐城,风雪剑神有没有对你细说过,魔国究竟是个怎么样的地方?”

    他素来知道魔国的生存环境恶劣,冰天雪地。因为罗刹人天生能弄火,才能成为统治族群。至于到底如何恶劣,他从前是没什么概念的。但他现在看到了眼前这个罗刹女子——她可以几天不吃饭而行动自如,一旦进食,吃得比自己还多好几倍,喝水像鲸吞牛饮。

    他们力气极大,又天生神通,那么是恶劣到什么样的环境,能叫这样强悍的种群,连自己的同类尸身都要吃掉?

    她口中的祭歌、埋葬时所遵循的仪式,都意味着在很久很久以前罗刹也会为同类的逝去而感到悲痛、也会将其埋葬。那么是怎么样可怕的环境,令他们慢慢地连这祭歌是在说什么都懒得知晓、连“物伤其类”这种最基本的生物本能,都不得不摒除了呢?

    徐城道:“剑神倒是提过。他说,你真在魔国待了些日子的话,只怕不会像如今这么好说话了。因此叫我小心地侍奉你。”

    李伯辰便沉默片刻,道:“好吧。那我先睡一会儿。你帮我看着她。”

    徐城道:“哦。”

    他转脸对诺雅说:“你们罗刹要不要睡觉?”

    诺雅皱起眉:“为什么会不要?”

    李伯辰笑了一下:“那么我睡一会儿,你不要跑掉。”

    诺雅哼了一声:“那是你们人才会做的事。”

    李伯辰就在树上歇下。可其实并没有睡觉——他已经是龙虎境了,三四天睡个大觉便可,实在觉得困乏极了,打坐炼气也能再撑一阵子。他其实是阴灵出窍、手腕一抖,将之前困住的须弥人阴灵给放了出来。

    这阴灵现在和叶成畴的情况一模一样,因为肉身尚未死去就被拉出来了,就成了个有问必答的工具人。李伯辰便道:“你是感应王?一个须弥人部族的头领?”

    须弥人祭司还保持着婴孩的模样,但脸上的神情极为狰狞,这叫他看起来十分诡异。等一用娃娃的声音开口说话,就更诡异了:“你知道我是谁,还敢杀我,你死定了。”

    虽说因为叶成畴的缘故,李伯辰早知道这种工具人看起来是仍有神智的,但听了这话仍不免心中微微一惊。他想了想,又道:“现在在山那边,有多少须弥人,多少妖兽,多少罗刹人?”

    祭司咧嘴笑道:“哦,原来你是个探子。告诉你也不怕。那边有三十万的灵兽、两千罗刹,另有我族大司祭坐镇。一座通天的大桥已经架起来了,等再过上一个月的功夫,我们把当涂山里的生灵之气吸干净、将这里彻底魔化了,那桥就能把三十万大军全送过来!”

    这些事和商君所说的对得上。他就又问:“是不是还有人在那边?”

    祭司道:“人?你问的是肉食吧?倒是有个一两万。”

    那么诺雅所说的也是真的了。李伯辰便直截了当地问:“怎么才能毁了你们架起来的桥?”

    祭司大笑:“你真是个傻探子!要毁那桥,你得杀了大司祭。可大司祭在罗刹和灵兽的护卫之中,你连看都看不到,怎么杀?要么你就断绝了这片当涂山的灵气,可如今我们几个在山中的祭司身上都有魔王的分身,一旦觉察有人操纵地气,那魔王必然下凡来帮,你又能拿这地气怎么样?”

    原来是这么两个法子,倒也和他以前在心里猜测的差不多。他就又问了几个有关魔国军队调动、战略要点的问题,但这须弥人祭司看起来地位虽然不低,可对这些事却所知甚少,或许是因为魔国主要统军的是罗刹,他们这些须弥人在魔国之中要排在罗刹之下,因此这种大事,也不得而知吧。

    这时候徐城忽然开口:“问他魔国为什么南下。”

    李伯辰意识到两人是想到一起去了。人魔之争延续上千年,本质上是六帝君与三魔君之争。从前虽然互有攻伐,但神魔在诸天万界之上,生界的攻伐也都互有胜负。之前北辰陨灭,北原就被魔国夺了去,这也算正常。可现在听说魔国魔神都分了化身下界,魔人更是举国南侵,难不成魔神要向余下的五帝君开战么?这又是为什么?

    他便道:“你们送了妖兽过山,是想要打到哪里去?”

    “自然是要打到海边去。”须弥人摇头晃脑,恶狠狠地说,“把你们统统杀光,世上最好的土地就全是我们的了。”

    李伯辰道:“是魔君叫你们这么干的?”

    这话问出口他就知道了答案——如叶成畴此前一样,这些阴灵对于灵神们仍有基本的敬畏,听到这种问题,就只会当做没听见的。果然,须弥人凶神恶煞地皱眉,像是没听懂他在说什么,并未回答。

    李伯辰就想了想,换了个方式问:“那么是谁叫你们这么干的?”

    这回须弥人仍是不答。他和徐城对视一眼,知道这也算是一种答案了。

    他就又问了些旁的需要知道的问题,这须弥人都恶声恶气地说了。待李伯辰觉得再问不出什么,徐城道:“李兄,这东西不能留。”

    这阴灵刚才说“如今几个祭司身上都有魔王的分身”,意思或许是说他们其实都算是灵主。这种情况有些类似徐城,要留下来、炼成阴兵,也许就会像当初处理徐城一样,将自己暴露在某一位魔王的视线之下了。这么看,的确是不能留,但自己和徐城身上的是灵神的一缕真灵在,这祭司则说他们身上的是魔王的化身在,这两者有什么区别?

    这个问题,李伯辰倒是略微知道一点。灵神的“真灵”其实类似人的“阴灵”,灵神将真灵分下一点来寄托在人的身上,这人就成了灵主。只不过六位至高帝君因为已是气运化身,因而他们的真灵也就被叫做气运了。另外那些低阶的灵神或是秘灵,因为还没有占得大气运,因而他们的“阴灵”仍叫做真灵。

    阴灵这种东西,通常来说不可分割。灵神的真灵寄托在人身上,不是说他们将自己的阴灵割下来一部分丢在生界,而更像是自诸天万界之中探出一支触手——那分下来的真灵,仍是整体的一部分。只不过由于诸界之间的限制,叫这分来的阴灵所见所闻并不能即时地反馈回去罢了。

    譬如眼下徐城的身上就有风雪剑神的一缕真灵,因为得了自己的允许,剑神的真灵便暂时填充了徐城的阴灵,叫他在生界也能像常人一样思考说话,而不必等到了北极紫薇天中时才恢复正常。待帮自己把事情做完了,这缕真灵回到了风雪剑神的那一界,便也会将在地所见所闻一同反馈到他的身上。

    而说到化身这东西,一般指的是魔神所用的手段。灵神分出来的真灵、气运,并非独立的,可化身却有独立的思想意识,更像是魔神将自己完完全全地分出去了一部分。当初监丑朗部说自己行魔神手段,指的就是那个化身“无畏真君”。

    如果这个感应王所说不假、他身上此时就有个魔王化身的话,那意味着那个化身是能自己思考、行动的。便是说,刚才所说所做的一切,那化身都是知道的。

    魔王相当于帝君座下的元君。之前隋无咎同妖灵喜善大王作战的时候,那妖灵便是借助身上魔王化身的本领将不知用了什么秘法的隋无咎击败了。那种可怕的威能、神通,李伯辰今时今日想起来仍觉震撼。

    可刚才与这须弥人祭司争斗的时候,乃至到了眼下自己套问许多秘密的时候,那化身怎如果存在,怎么还不出手?

    李伯辰意识到徐城的那句话或许有试探之意。他微微侧脸瞥过去,果然见徐城也使了个眼色。

    他便道:“也对。我这就把它给打散了。”

    他此时是倾向于,这须弥人祭司所说的话该是半真半假的。魔王化身或许存在,但可能只存于统军妖灵那样的大将身上,而未必轮得到他们这些做杂工的须弥人祭司。他便将手腕一抖,要把铁索一紧,将阴灵击散。

    可没料到话音一落,须弥人祭司忽然开口道:“你是灵主吧?你身边这个该是你的阴兵,却也有了灵性。你修的是阴符帝皇经?该已练到第四重了吧。”



    李伯辰的手一抖,铁索青光暴涨,一下子又将这须弥人的阴灵绕了几圈。而后他才喝道:“什么人!?”

    说这话的功夫,更是将余下的十九个阴兵唤了出来,心意一动,都交由徐城统领。便是与此同时,徐城带那十个龙虎境、九个养气境,顷刻间结成了个阵。

    须弥人祭司的阴灵发生变化。它原本孩童般的身子忽然变长,竟然一下子现成个少女的模样。这少女身着轻薄的黄色纱袍,相貌极其妖艳,裸露在外的肌肤则如冰雪造就一般,看起来有些眼熟。倒不是说这相貌眼熟,而是装扮——李伯辰瞬间想起自己当初在璋城的一家脚店住宿突破至养气境时,便是黄天魔王的化身引自己入魔,不正是如今这女子的打扮么?只不过,那时候它现的是个骷髅形。

    这少女一现身,先秀眉微蹙瞧了瞧缠在身上的铁索,像被弄疼了。又将身边结阵的阴兵扫了一圈,再看李伯辰道:“你猜呢?”

    李伯辰沉声道:“阁下这打扮,看着像是黄天魔王横天担刃的化身。”

    少女笑了一下,看起来风情万种。曼声道:“你真是有眼力。但你又知不知道,你所修的操控阴兵的阴符帝皇经正是本魔王所创?算起来你也是我的门下弟子了。这样对待祖师,在你们六国要被千夫所指的。”

    徐城忽然开口道:“你算什么魔王,只是个分身罢了。你的来历,不说主上,就是我也一清二楚。”

    又对李伯辰拜了一下,道:“主上曾说过,魔王喜欢多多分出化身。那些化身,有强有弱,强的附于强者身上,弱的附于弱者身上。宿主行残暴杀伐之事时,这些化身就吸取愿力滋养自身,有些足够强的,最终也就成了魔神,上升诸天万界。可大多都是如你一样,虽有个魔王化身的名头,力量却弱得可笑。这须弥人虽说是个祭司、部族的首领,但平时隐居在部族之中,并不喜同外界接触,即便行杀戮之事,也不过是在魔国之中内斗,并不很合魔神的心意,因此才派了个你这样的弱者附身吧。”

    这些自然不是李伯辰说的,他猜测这都是徐城自风雪剑神得知的。那化身听了这话,脸色一冷、哼了一下,便要开口,看起来徐城说的这些都中了。

    但徐城又道:“哦,错了。并非派了你出来,而是说,你这样的化身,是因为宿主心中的一点魔念,慢慢长出来的。哈,这么一看这须弥人祭司倒不是很坏?凭他的本事修为,你本该也是个大魔神,可如今却在宿主被杀时候不敢出手,一听说主上要将他的阴灵灭杀了,更连忙跳出来装神弄鬼地想要活命……唔,难道这位感应王平日里除了虐杀些奴隶之外,都不做别的么?”

    听到此处,化身忽然细眉倒竖,双眼一下子变成了乌黑色,一张嘴咧得极大,那腮边似乎隐隐能瞧见烂出来的孔洞。只听她喝道:“正是!这个蠢材!误我修行,死得好,死得妙!”

    她骂了这几句,就仍保持着这个恐怖疯魔的模样怒不可遏地嘟嘟囔囔,听起来用的是先前诺雅所唱祭歌中用到的古罗刹语,整个人仿佛是一具被碰到了什么机关的木偶,前一刻还栩栩如生,此刻忽然原形毕露了。

    李伯辰愣了一愣,徐城看起来却是松了口气,道:“李兄,看来我猜对了,这化身果真弱得很。”

    听他这口气,似乎是当这魔王化身不存在了。但李伯辰也看出来这东西此时的确蹊跷,倒与叶成畴的状态类似了。便道:“怎么说?”

    徐城笑了一下:“李兄知道这些化身到底是怎么回事么?”

    他在“到底”二字上加重了口音,又道:“依着剑神说的——帝君和魔神这种灵神,已经有了真灵。这里的‘真灵’二字可不是泛泛而论,而指的是由气运大道炼化而成的东西。如剑神一般的强大秘灵,虽说境界也不低,可因为没能炼化气运大道,因而严格来说是算不得有‘真灵’的。我们平时所说的,他们的‘真灵’,其实就是指阴灵罢了。但因为已脱离了生界的范畴,才如此说——就好比李兄你从前只做个什将百将,并算不得正经的将官,却也被称作是将军一样。”

    他怎么忽然讲起经来了?李伯辰觉得有些纳闷,但徐城所言的这些似乎直指灵神本质,是没什么可能从书本当中读到的。他到底也有了兴趣,便先不去想徐城打算说什么,只道:“你这是在说秘灵和六帝君之下的正位灵神的差异?”

    徐城道:“是的。六帝君和三魔君之所以是至高正位之神,并不仅仅是因为他们法力强大,更是因为他们炼化了天下绝大部分的气运,又将这些气运炼入自己的阴灵之中,这便成了真灵。这种真灵才是真正的真灵,诸天万界之中,只有这九位正神才有的。”

    李伯辰略一想,道:“就是说,他们的真灵,与这世界密不可分,更类似道,或者规律。而到了这个地步,这九位神魔,本身就已成了道或规律的化身。”

    徐城道:“是。六帝君、三魔君座下的元君真君,魔王魔灵,也都是借助九位至高神的气运,才能成为正神。而秘灵之所以是秘灵,就是因为无论法力有多么强大,都没有这种气运,也不愿位居九位至高灵神之下。他们分出‘真灵’来到生界寻找传承之人,其实也就只是想通过这些人开宗立派,多为自己聚拢香火、偷些气运而已。”

    李伯辰道:“这些我倒是知道。你想要说什么?”

    徐城看了一眼那仍在自顾自叫骂的化身,道:“我是要说,像这种化身,由寄主体内的一点魔念而生,却仍觉得自己就是黄天魔王。且随着自己身逐渐强大,慢慢也就有了神通术法——每个人身上的都如此。”

    “之所以会这样,就是因为这些化身虽然看来是独立的,但他们的真灵却仍是一个——便是魔君、魔王所掌握的道、气运,或者李兄你所说的规律。而咱们眼前这个还不够强,因此虽然有那一份气运叫她知道自己是黄天魔王,可看起来却灵智未开……”

    李伯辰想了想,打断他:“你是想说,这些大大小小强强弱弱的化身,其实都只是一份气运的不同表现形式,只有最强的那一个才是‘真正的’黄天魔王。换句话说,一个模子,很多产品,而产品优劣不同。”

    换做徐城愣了愣,想了一下道:“是这样。”

    李伯辰又道:“那么眼前这个劣质的产品里,就是有那模子、即气运的痕迹的。徐城,你想要这化身?”

    徐城又愣了一下,才道:“是。”

    李伯辰盯着他看了片刻,慢慢地说:“你刚才对我说的那些神魔之事,的确都很要紧。但我记得当初应慨对我说六帝君的时候,又起誓又做法,紧张得不了。可你现在身为灵主,又说的是这些,却还没什么忌讳。徐城,这是这些不是你敢说的,而是别人要你说的吧——到底是你想要这化身、气运,还是风雪剑神想要?”

    他说了这话,忽然觉得周围静了一下子。可这静也不是真的静,风声还是在的,树下诺雅在土中翻捡些什么东西弄出来的动静也没停,但那感觉就像是——几个人正兴高采烈地说话,忽然门外有人向门内看了一眼。那几人仍在作声,却都已觉察到一种目光和注视,因而由衷地生出些微妙的预感来。

    徐城脸上的神情也因此呆滞了片刻,那原本还在喋喋不休地怒骂的化身,也一下子住了口。她此前要么是笑颜,要么作怒色,可现在却头一次现出惊惧之情,仿佛真吓着了。

    是风雪剑神感应到了此处在说这些事,因而“看”了一下子么?

    李伯辰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前不久刚看到隋无咎和妖灵斗法,以及商君的手段。但那些东西,都比不上刚才这一瞬间的感觉来得震撼——之前所见,都发生在生界,都是有迹可循的手段,可刚才的感觉,却超越了能够被理解的范畴……那是真正的“神”所应有的力量吧?而风雪剑神,却还是个秘灵而已。

    但这种超凡感也并未叫他臣服,反倒令他在心中生出了些桀骜及期盼之情。寻常人见识这种神力,该知道那不是自己能够觊觎的力量。但他乃是北辰的化身,已远非什么寻常人。或许眼下仍未有足够强大的力量,但就眼界格局而论,却该比所谓秘灵要高得多。

    况且他如今所扮演的这个角色,也容不得他现出任何的怯懦之情。李伯辰便强定心神,冷笑一声:“哦,徐城,你的那位剑神不高兴了。”

    徐城道:“李兄……慎言!”

    李伯辰便又冷笑一声。然后想,我下一句该说什么才好?



    他知道风雪剑神并未确信自己就是纯元,眼下正处于不断地试探、怀疑之中。那个秘灵想要从自己这里得到好处,这一点毫无疑问。但问题是,如果是真正的纯元帝君,会怎么看他眼下的做法?

    应当不会觉得高兴。这秘灵想要气运以期将来炼化真灵是人之常情,但不该用这种诓骗自己这个灵主的法子,而应当向纯元帝君提出请求的。风雪剑神眼下的做法,该是一次很大胆的试探。若自己是个假的,除了交给他之外没什么选择。而要自己是个真的呢?

    可以拒绝他。但李伯辰忽然想到,眼下似乎还有个更好的主意,便是将这气运给他。如此一来就避免了这秘灵恼羞成怒的风险——依徐城所言,秘灵与正神所差的就是这东西,而依着那秘灵刚才的表现,这份气运于他而言似乎是极为要紧的、甚至可以为此行险的。

    但同时要他做另一件事来作为交换。如此一来,就并非“纯元帝君”迫于他的威势应允了,而是作为一种赏赐。

    李伯辰便道:“这话该是我说给你听的。徐城,你是这位风雪剑神的灵主,难道忘记了我也有气运加身么?你既然知道不可触怒秘灵,难道不知道更不可触怒至高灵神么?”

    他说到此处,便在原地站定,仰头往天空之上看去,喝道:“风雪剑神!你想要这炼化气运的机会?不如去问问帝君吧!”

    他说了这话,便又将手一抖,铁索哗哗作响,再将那黄天魔王的化身缠了几圈,做势要将其彻底打散。但李伯辰做此事时,动作了是慢了一慢的——徐城想要开口制止,是一定来得及的。

    可徐城一动不动,高天之上也再没什么异像现出。李伯辰便知道这风雪剑神心中的畏惧原来还是多过疑惑的。他就将手中铁索缓了一缓,又叫自己愣了了一愣。而后道:“好吧。帝君倒还真应了你这件事。”

    这时那黄天魔王的化身被风雪剑神一惊,似乎又恢复了神志,脸上全是惊恐之意,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风雪剑神……你是风雪剑主的灵主么!?”

    李伯辰这时候已经意识到,这些魔王的化身其实很有意思——他们似乎保有真正的魔神的一切记忆,却因自身实力的缘故会产生不同的性格,而并非都是同样的面目。譬如眼前这一位,在眼下实力低微时,竟然会畏惧“区区”一个秘灵的灵主。不过听她的这句话,风雪剑神难道在魔国很有名气么?他从前叫做风雪剑主?

    但这事他不好问——纯元帝君该会知道风雪剑神的来历,自己虽然“应该”不知道,可因为秘灵对帝君不敬而像此前那样发怒是一码事,为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而公然打探那位秘灵的隐秘,则是另外一码事。不过风雪剑神自称在极北之地得道,既然魔神知道他,那他在魔国说不定也鼎鼎有名,往后有的是打听的机会。

    李伯辰便不理这化身,又道:“徐城,告诉你那位剑神。帝君答应把这化身给你们,但是作为赏赐——如果他能将当涂山的须弥人司祭都解决掉的话。”

    徐城愣了愣,道:“李兄,这真是帝君的意思么?”

    李伯辰哼了一声:“我说的就是原话。”

    徐城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你能听着帝君说话!?”

    难道应该是听不着的么?李伯辰又不是寻常的灵主,自然不知道。不过既然纯元是传说中的先神之神,与众不同也没什么奇怪的。他便反问:“难道你听不着?徐城,风雪剑神不是时时都知道你在做什么的么?那他是怎么叫你要这化身的?”

    徐城看起来并不想谈论这个问题,但他是李伯辰的阴兵,虽说因为真灵在身的缘故,有了些自主的意识,但本质上仍没法儿拒绝主人的要求。他也只得开口道:“剑神想要我做什么,我是既知道又不知道。譬如李兄你饿了,想要吃东西,这时候是你想吃,还是你的肚子想吃?要那化身,其实是我脑袋里生出念头想要——之后才知道是剑神想叫我想要。”

    他说了这些,略一犹豫,又道:“难道李兄你不是这样?”

    李伯辰不答他,只说:“那么你现在说的这些,剑神也都听得到?”

    徐城道:“听不到的吧?剑神曾经说过,他居于诸天之中,想要得到生界的讯息很吃力,因此才要我这个灵主的。”

    李伯辰道:“那么他刚才又是怎么听到我问你的话的?”

    徐城道:“……这你应该也是知道的吧?平时大家都避讳去谈灵神,就是怕一旦犯了什么忌讳谈到了他们极在意的东西,就会被感应到,招来灾祸。你刚才既提了剑神,又提了气运,剑神怎么可能会没有感应呢。”

    原来如此。李伯辰刚才还以为,那风雪剑神时刻在注意着自己和徐城做什么呢。这么一来自己刚才说的几句豪情万丈的话,也不知那秘灵听着没有。

    见他脸色这么稍稍一缓和,徐城忙道:“……李兄,你刚才说的是真的么?帝君亲口叫剑神去解决那些须弥人祭司?这件事可真是太麻烦了……剑神是秘灵,纵使很强,可要亲自插手生界之事……他做这种事倒是不费力,可万一被魔神觉察……”

    李伯辰做势想了一下,就又笑了一下:“这种事你我都知道,难道帝君会不知道吗?那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帝君只叫他除去须弥人祭司,而不叫他毁了桥、灭了几十万妖兽大军?因为只是这点小事的话——譬如那位商君来做也不费力。不说商君,就是隋无咎,也是办得到的吧。既然如此,谁会想得到是灵神出手?不过,要是剑神不想要这气运、化身,那就算了吧。”

    他说这话是想看看会不会再招来那秘灵的关注。如果是,就说明他的确对这份气运看得极重。虽然知道了这个暂时也不能把他怎么样,但至少也算是对他更了解了些。

    果然,他说了这话之后,徐城忽然也笑了一下,道:“李兄,你这人真有意思。之前商君——区区一个在世生神——把你赶出六国的时候,你头也不回就走了,没敢谈半点儿条件。可现在,你却敢因为一个化身向剑神口出狂言,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徐城说这些话的时候,神态和语气都忽然变得桀骜不驯起来,那这些话未必是他自己想说的,而该是那剑神叫他想要这么说的吧——一提到气运化身,果真又叫那秘灵有所感应了。

    他就冷笑一下:“当初你是璋城的大会首,那样的身份,就是当地府尹、州里的太守,也未必敢杀你吧?可我就敢。道理很简单,商君是在世生神,未必信我真是北辰气运加身之人,所以他可能真敢杀我。但你——徐城、风雪剑神——你们知道我是什么人,难不成还真敢动我么?”

    徐城愣了愣,语气缓和下来:“李兄这是什么话……剑神从没有这样的心思的。”

    李伯辰道:“那么他是答应了?”

    徐城略犹豫片刻:“我也不知道,但我现在觉得剑神该不会反对——那就该是剑神告诉我,他应下来了。”

    两人说这些话的时候,那化身一直在旁边听着,此时又开口:“……帝君?剑神?难不成你们两个都是灵主?哪个秘灵这么大的胆子,敢自称帝君!?”

    但李伯辰已将手腕一抖,把她又收了回去,对徐城说:“那么我们就等着瞧吧。只要你那位剑神把当涂山里的须弥人都除去,我就把这化身归到你的麾下。”



    两刻钟之后,他们再次启程。

    在林中走了一会儿,三人都没有说话。看起来诺雅是懒得和李伯辰这个脑子不是很好使的“人”进行沟通,而徐城似乎在思考些什么。他虽是阴灵,却也是有神情的,此时他的神情就既有些疑惑又有些忧心忡忡。

    等太阳快要落山,林中渐渐昏暗起来的时候,徐城忽然说:“这里不错。”

    又犹豫了一会儿:“我们要不要在这里歇歇……我忽然觉得我们该在这里歇歇。”

    他们此时是在一片坡下,这坡似乎被先前经过此处的妖兽大军踩过,树木都摧折了,地上只生些光秃秃的杂草,还有些从坡上滚落下来的大石堆叠着,将坡边一条溪水都拦住了。那混浊溪水就从石缝中慢慢淌出来,将一大片地面都浸得泥泞不堪。

    这种地方无论如何都不能算是“不错”,看起来徐城也应该这么想。李伯辰忽然明白他之前那种神情是什么意思了——他现在觉得“这里不错”该在这里歇歇,应该是风雪剑神的意思影响到了他的意志。或许在两人与风雪剑神沟通之前,徐城并未意识到他自己其实已不知不觉成了一个傀儡,而并非如他之前所想的那样,虽身死、却还“活着”了。

    李伯辰知道大多数人都不喜欢灵主,之前毕亥见到自己的时候,还感慨说“竟有你这样的灵主”,现在他看到徐城的样子,忽然想明白了。

    秘灵早已不是人,看人该和看蝼蚁差不多。而灵主既然要受到秘灵的意志影响,那无论本人从前有多么温和善良,之后都会被秘灵的意志改变,成为那秘灵在地上的模样吧。

    他忍不住想起徐城对自己所说的他的身世——那些要是真的,那在变成灵主之前的徐城还不算是个坏人。而自己化身人形妖兽在林中穿行的时候徐城试探的那些问题,可能多半也不是他想问,而是风雪剑神想要问的了。

    这么看,这人倒是有点儿可怜。

    李伯辰在心里叹了口气,道:“这是你那位剑神的意思吧?那就在这歇吧,看看他什么时候做事。”

    三人便找了块干爽的地方歇下。四周愈发昏暗,渐渐起了风、生出阴云,将月亮遮掩住了。但李伯辰怕山中还有什么徘徊的妖兽,也没生火,好在实际上是两人一鬼,那人也不是寻常人,都不觉得十分寒冷。

    诺雅在草地上坐着,抓着草尖玩了一会儿,忍不住道:“才走了半天,就又要停下来歇着了,怪不得你们人打不过我们,你们太娇气了。”

    这么些年,倒是头一次听见有人说自己娇气。李伯辰就笑了一下:“那要是你,要走多久才停下来歇着?”

    诺雅道:“我刚吃了肉食,得走上三四天才会觉得累。要是像你这样走走停停,我会被烦死的。哦,我知道了,一定是因为你们吃草——吃草的都要被吃肉的吃。”

    李伯辰道:“我们也不是只吃草,也吃肉的。”

    他说到这里,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听说魔国那边冰天雪地,要叫高境界的罗刹人点燃大山温暖一片区域才能生存,那么绿植该是极少极少的了。可诺雅一路走来并未表现出对这片葱郁森林的好奇之情……难道她已经见惯了?

    便道:“你们那边有这些树、草吗?”

    诺雅道:“没有。”

    李伯辰道:“那你不觉得稀奇?”

    诺雅皱起眉:“有什么稀奇,都看了好几个月了。我都要热死了,我很想回雪原上去。”

    李伯辰道:“几个月,三四个月?”

    “差不多吧。”

    他愣了一会儿,把另一些事想明白了。三四个月之前,正是自己藏身妖兽腹中、十几万妖兽大军突袭无量城的时候。诺雅就是在那之后来到当涂山中的吧?

    原来那时起魔国就已经在计划如今的事情了,他们先多处出击,一方面吸引六国的注意,另一方面也是要尽快将当涂山的北边夺下来。随后他们先突入隋境,将兵力都吸引过去,而后在谁也想不到的李境出现,兵分两路向南推进。

    从前李国能与魔国抗衡,所依靠的无非是天险、军械、城池。可这么一来被两路突入腹地,无论哪一边都很难对付。像诺雅一样的魔国人可以吃人,粮草根本不成问题,又可以吃一顿行军好些天,速度更是奇快无比,这哪里是两路大军,简直就是钻破了龟壳、钻入体内的两条毒蛇!

    李伯辰握了握拳。这叫他想起他从前那个世界也经历过类似的历史——一场大战之后元气大伤,本想要重建家园,却忽然出现了新的危机。许多人变成非人的东西,极难被杀死,也以人肉为食。

    要是在战前,消灭这种东西不费吹灰之力,可赶在那时候,竟真被它们占了上风。最后也如六国、魔国一般,许多人偏居一隅想要慢慢繁衍生息,觉得只要有足够的时间,总有一天可以轻松地剿灭那些怪物。但未等这想法实现,聚居地就陷落了……也不知道那里现在究竟如何。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他之前在北原戍边,乃至如今忧心天下大势,其实何尝不是忧心另一个世界的家园,把此处当做彼处。

    只不过这身边的诺雅,扮演的虽是来处“怪物”的角色,其实却还是个“人”的。在他来处,正因为在那样的世道之下活着已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因而人人都很惜命,珍惜自己的命,也珍惜别人的命。反倒是这个世界的人,没那么惜命了。

    魔国人想要南下,是因为北边实在太不适合生存了吧。要是有个法子,能叫两边和和气气地解决问题而不是通过这种惨烈的方式该多好。六国的土地其实极其广阔,罗刹、须弥人也都有一技之长,至于那些妖兽,若能驯服更是极好的畜力的。

    要是个寻常人,这些想法会显得很可笑,但李伯辰知道自己并非常人,要做成这些事,似乎总还有一线的可能。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他眼下要做的还是得先毁了那桥。他不希望等那一天真的到来的时候,世上却已经没几个活人了。



    李伯辰又在草地上枯坐了一会儿,只觉风越来越大。狂风穿过林稍呜呜作响,林木的沙沙声仿佛暴雨倾盆,这时候他们所在的这片坡下倒成了个好地方,因为北边有一座峭壁挡了一下的缘故,这里的风就小了很多。

    诺雅看起来毫不在意这种坏天气,在起身百无聊赖地走了几圈之后往地上一倒,只两三息的功夫就睡熟了。

    见她这样子,李伯辰心中忽然一动——要真是风雪剑神的意思,那该不会无缘无故叫自己歇歇的。那会不会是如当初的无经山君一般,其实歇歇是想叫自己睡下的意思,他要在梦中与自己沟通?

    他想到此处,就命令徐城带阴兵守护,自己也往地上一躺。呼吸几次,亦睡沉了。

    不知睡了多久,他又被风声吵醒了。诺雅躺在他旁边,身子蜷了起来,本是食人的罗刹,此时看起来却像是个美丽柔弱的少女。

    徐城仍带十九人护卫在外围,结成了个阵。李伯辰见他微微仰头,怔怔地盯着天空看,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天是阴的,看不到月亮,他便道:“徐城,过去多久了?”

    徐城转脸看了他一眼,道:“才过了一个时辰。”

    但李伯辰还是觉得很困,心想该是因为这些天自己实在没怎么睡过觉的缘故。他便道:“那我再睡一会儿,再过两个时辰,你把我叫起来——要是诺雅醒了,你先不要管,看看她要做什么。”

    徐城道:“好。”

    他说了这个字,转脸往山坡上看了一眼,忽然愣住了,低声道:“那是什么?”

    李伯辰也循声看过去,只见坡顶有一团灰影。现在四下里都很黑,那东西看起来是灰影,就该是白色的。徐城之所以能注意到它,是因为它似乎在原地一下一下地慢慢跳,侧耳细听,又能在风声中听到轻微的、如小孩哭泣一样的声音。

    李伯辰并不怕什么妖魔鬼怪,他可是能和秘灵吵架的。但这东西却仍不可避免地叫他一惊,险些出了冷汗——无论怎样,在这样一个夜晚,这怪东西发出小孩一样的声音,是个人就不可能不在心里觉得发凉的。

    他便低喝:“去看看!”

    徐城得令,立即飘然而去。待到了坡顶,忍不住笑了一下:“李兄,是只小熊。”

    熊?这一整天都没见过什么活物,却有只熊?

    李伯辰站起身按着刀柄走上坡,发现果然是只白熊,似乎被草里的什么东西夹住了。这熊看着很通人性,一见李伯辰走过来就不跳也不挣了,反倒侧身躺在地上抬起头,口中发出哀哀的声音,好像在求救。

    李伯辰抬起手,叫指尖亮起一丝电光,看清这熊的模样。他在原本的世界听说过北极熊,还见过相片,就是通体雪白的。不过他所见的照片上的北极熊,鼻子都是黑色的,这只熊的鼻子却是粉色的。而且即便是只小熊,这熊也太小了——看起来倒也像一只肥猫。

    他借着电光去看这小熊的脚,发现果真是被夹住了,不是被猎夹,而是被两片石头。坡下就有不少滚落下去的大石,或许这只小熊走到这里的时候恰好遇着石块松动,才陷于此处。

    当涂山里已经快没什么活物了,这熊该是运气好才幸存了。李伯辰就伸手将地上两片石头掰开,这小熊一下子收了脚,摆脱出来。可走开几步,却又伏在地上抬头看他,也不知是因为伤还是因为痛,就不再走了。

    徐城忍不住笑道:“这熊真好玩。”

    他这句话叫李伯辰心中微微触动了一下。他许久没听人用“好玩”两个字了,如今却从徐城口中说出来。再看他瞧着那熊——纵是阴灵——眼睛却也显得很亮,看起来的确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该有的模样了。要他没做这个灵主,也不知现在是个怎样的人。

    他也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忽然想这些,可看那小熊的样子,心里也的确有些不忍,就伸手把它捞了起来看它的伤口。这熊也不挣扎,在他臂弯上待得很踏实,李伯辰这么一瞧,就吃了一惊。

    原来这熊的后腿上是旧伤添新伤。似乎之前被什么动物咬过,半条腿上都是好长的一道口子,皮肉翻卷,足有两指宽。也并未愈合,伤口两边都发黑,不流血,烂了。

    这次被两片石头一夹,伤口裂得更深,都见着骨头了。此时看它那骨头,也不是血淋淋的,而变成黑色,显然都已经坏死了。李伯辰瞧见这模样,忍不住吸了一口凉气。

    这时候听臂弯上的白熊说道:“怎么样,我这腿还救得救不得?”

    李伯辰不是医生,但在北原上见过不少类似的伤势,就皱眉叹了口气:“你这腿怕是要不了,得截去。”

    白熊愣了愣,叫起来:“你不救我就算了,怎么还要砍我的腿?我不要!”

    李伯辰沉声道:“你要你的腿,就要不了你的命。想要你的命,就不能要你的腿。这既是舍,也是得,既是杀,也是生。”

    他说了后面一句话,自己也觉得自己说得很有道理,便忍不住又道:“就好像这当涂山里的树木,春夏的时候郁郁葱葱,秋冬的时候树叶落尽。落叶是为了更好地生存,所谓荣枯,就是这个道理。两者本为一体,都是为了更好地活下去,你仔细想想这个道理。”

    白熊听了他这话,从他臂弯上跳了下去,像人一样在地上拜了一拜,道:“多谢帝君赐法。小神这便可借帝君神通,行杀伐生灭之事了。”

    李伯辰听了它这话吃了一惊,忙去看自己。只见自己竟是一个巨人,顶天立地站在当涂山中,是北极紫薇天里无畏真君的模样,此时天上无月,自己身上却放出熠熠光辉,但那光也不是金光,而是黑白二气缠绕,映得方园百里之内明暗不定,更是将天上的层云都驱逐开了。

    他见了自己这模样,忍不住心道,我好威风!这念头一生出来,天顶的月光立时洒了下来,更为他增添几分神圣。顷刻之间,整片当涂山的土地都沸腾起来,地下无数枯骨钻出,都向他俯首膜拜。他心意一动,那些枯骨之上便生出血肉,一时间齐声呼啸,声震九霄。李伯辰被这声音吵得心烦,心意又一动,漫山遍野的生灵顷刻之间又化为白骨,苍茫群山一片死寂。

    这一念生死,却是叫他惊着了。心中一凛,忍不住想,诸天万界的灵神,就是这样的对待生界凡人的么?又想,咦,我不已经是灵神了么?

    他想到这里,一下子觉得耳畔的风声又大了起来,睁眼一看,诺雅正缩在自己身边。他愣了愣,慢慢坐起身,见徐城还带着阴兵守在四周。他缓了一缓,道:“徐城,过去多久了?”

    徐城转脸看他:“你刚才才刚睡下,连一刻钟都不到。”



    是梦吗?风雪剑神借徐城之口叫自己在这里歇歇,就是为了这个梦?

    李伯辰回忆起梦中那句“借帝君神通,行杀伐生灭之事”——这梦要真与风雪剑神有关系,那他为的就是这句话吧?

    其实他叫风雪剑神帮忙除去当涂山里的须弥人祭司时,心里想的就是或许可以以此引起魔神对他的注意。要是这秘灵因为畏惧魔神的威势躲回他那一界了,那自己正落得清静,去一心腹大患。要是他并不如何畏惧,也可趁此机会瞧瞧能不能知道他更多的秘密。

    只是没想到,原来还可以“借”神通来用的!

    李伯辰微微吃了这一惊,再细想,却又觉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事。六帝君座下的元君、真君,本身都没有真灵的,可之所以也位列正神,不正是因为他们都受帝君统率,在借助帝君的气运行事么。

    风雪剑神借了自己这北辰的气运去行神异之事,即便引起了什么注意,大概也不会有人认为是一个秘灵做的吧。

    不过事情虽没有遂他的愿,李伯辰却也不觉得如何失望。因为他眼下知道了另一件事——自己身上还是有北辰真灵在的。他之前一直拿不准的事情是,既然北辰已死,那他的真灵会不会散了?如今看,并没有。

    至高灵神之所以力量强大,就是因为掌握天下绝大多数的气运。北辰未成灵神之前只是个凡人,眼下自己也算是凡人,但二者不同之处在于,自己既已有真灵,那只需要将境界提高、多多吸纳灵气便可,而用不着像当初的至高神们一样,同天下间诸多灵神混战最终才能得正果了。

    再者,风雪剑神真从自己这里借得了气运,那该愈发相信自己就是那个占据了北辰帝君的北极紫薇天的纯元吧?

    他想到这里忍不住在心中苦笑了一下。有人觉得自己是无畏真君的灵主,有人觉得自己是北辰的灵主,还有人觉得自己是纯元的灵主。要是有天这些人都凑到一处了,不知会是个怎样的场面。

    他就又重新躺了下来,对徐城道:“你守好夜。要是诺雅醒了,你先不要管,看看她做什么就好。”

    这回睡下没有再做梦,可过了一个时辰,他又醒了。同上一次一样,是被风声吵醒的。他清醒过来之后愣了一愣,心道我又在做梦么?于是试着阴灵离体,竟成了。这说明不是梦。

    他就站起身往四下里看,见天上还是浓云一片没有月光,而林中的风则大了起来,吹在身上一阵一阵地发凉。现在是春天了,天已回暖,他身上穿着重甲,甲里有棉衬,照理说只该觉得热。可现在这感觉,倒是像是重回到冬天了。

    倒是有倒春寒这么个说法,但这倒得也太厉害了吧?

    这时候身边的诺雅也醒了过来,伸懒腰、打哈欠,然后愣了一愣,口中说了一句话罗刹话。听那语气,是略有些惊诧的。

    李伯辰问:“怎么了?”

    诺雅这才回过神,看了看他,皱起眉。可也不答他的话,反倒往地上一跪,又唱起很类似此前的祭歌的另一种歌谣。

    李伯辰问徐城:“她在唱什么?”

    徐城仔细听了听,低声道:“也是古罗刹语,应该也是祭……啊,不对,不是祭歌,是赞歌。”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脸上浮现出奇异的神情:“这歌大概是在说,风雪之神发怒了,希望灵神可以收敛怒气,饶恕性命,这样大家可以给它更多的供奉。”

    李伯辰听着“风雪之神”几个字,愣了一愣,道:“原话就是说风雪之神?你没听错吗?不是风雪剑神吗?”

    他此时已经意识到,这倒春寒未必是巧合,而极有可能是风雪剑神借了自己的气运之力后开始施展神通了。可要是连一个诺雅都立即觉察到这是“风雪剑神”在搞鬼,那可就有意思了。另一点——之前那黄天魔王的化身就知道“风雪剑神”的大名,如今看来连寻常罗刹人也知道个“风雪之神”,那秘灵到底什么来头?

    徐城想了想:“不会听错的。罗刹语和古罗刹语本质上都是一回事,跟六国话不一样。譬如咱们六国说枝叶和汁液,听起来可能会听错,但在罗刹语里这两种东西发音可完全不同——”

    李伯辰打断他:“我明白了。是不是说,好比六国话有几千个字,而罗刹语可能只有几十字,再用这些字组成语句?”

    徐城道:“啊,你从前学过罗刹话?”

    李伯辰笑了一下:“没学过,我猜的。不过是这样的话,从今天开始你教我罗刹话吧。这样等到了魔国也方便一点。”

    徐城皱了下眉:“可能有点难的。”

    李伯辰道:“未必。”

    这时候诺雅从地上站起身,开口道:“你的运气真好。你不是想要毁掉那边的桥吗?现在风雪来了,也许会帮到你的忙,但应该也会帮到我们的忙。”

    李伯辰道:“什么意思?”

    诺雅说:“上一次风雪来,已经是几十年前了。风雪在那一次帮我们夺取了你们的北原,这一次也许也会帮我们夺取你们的当涂山。但这件事应该是要在好几年之后了,眼下么,大家都要祭风雪,或许你可以趁乱做事了。”

    李伯辰道:“风雪来是什么意思?你们那边不是一直都有风雪的么?”

    诺雅偏头想了想:“哎呀,风雪就是风雪,又不是那个风雪,而是——”

    她说了个罗刹语的词儿,李伯辰听着耳熟,这时徐城道:“这个词就是风雪之神。”

    李伯辰便道:“风雪之神?”

    诺雅又想了想,眉毛一挑,高兴起来,道:“哦我知道了。你们六国是不是有年神?年来了,风雪来了!”

    李伯辰一下子听懂了。他原本就觉得北边常年风雪,怎么会有“上一次风雪来是几十年前”的说法,现在意识到,诺雅口中的“风雪之神”,未必指的是一个灵神,而是更类似一种现象、特定的节日,类似六国的“年”。

    只是这种“节日”并非像过年一样有固定的时间,而是根据某种大范围降温的现象来的吧?非得从六国的习俗中找一个类似的,那大抵就是李国的“连雨时”这种说法了——阴雨连天的时候,便是“连雨时”,要不下雨,就没有“连雨时”了。

    要这么说的话,六国倒的确对诺雅口中的“风雪”有记载,只不过说法是“大寒灾”。每隔几十年,北边就会有极冷的空气南下,短则一两月,长则大半年,据说到那种时候李隋两国是无论什么季节,全境都要结冰,南方诸国的温度同样要到冰点以下的。

    几十年前丢了北原,除去因为当时五国伐李导致边境军力空虚的缘故,也是因为大寒灾。听说当时北原之上的风雪一连四个月都没停,人根本看不到眼前三步之外的东西,温度降到冰点之下三四十度。反倒是魔国人早就适应寒冷天气,在那种环境下倒是如鱼得水,一举把北原拿了。

    今夜这降温,就是大寒灾要来了么?要真是风雪剑神借自己的气运搞出来的……李伯辰忍不住在心里倒吸一口凉气,达到了他那样的境界,竟可以用气运搞出这样大的手笔么?

    不过倒也是聪明。大寒灾既然几十年一次,今天又来了,也没人会觉得意外。但用这种级别的灾难只为除去几个须弥人祭司……实在有点牛刀杀鸡的意思了。

    李伯辰便问:“你说要祭风雪,怎么祭?所有人都要祭,包括妖兽么?现在是战时,他们也会祭?”

    诺雅道:“怎么会不祭?大风雪一来,就是福气来了。你们六国人那么娇气,天气一冷,都缩起来不动,那我们就可以往南边去,有很多肉食了。所以风雪当然要祭,祈求它再久一些再远一些——所以你知道吧?我们的风雪,就是你们的年神。”

    李伯辰不知怎么回她这话——当她将原本十分残忍血腥的事情说得貌似天经地义的时候。他也不确定这大寒灾要真来了,究竟会冷道什么地步,便只皱了皱眉:“你睡好了吗?要是睡好了,现在就继续赶路。”

    诺雅看起来十分兴奋:“好啊,我们快走吧。不过,要是你被冻死了,那就也算我报答了你的恩情,你说对不对?”

    李伯辰哼了一声:“你想多了。”



    但是又过了三个时辰,李伯辰开始在心里嘀咕:“我要冻死了。”

    据他估计,之前他睡下的时候,气温还在冰点之上五六度。但三个时辰之后,该是已到冰点之下十来度了。照理说他身上穿的甲衣是可以抵御这样的低温的——要知道当初在北原的时候,天气其实比这还要冷一点。

    但问题是开始起风,那风极大,吹得满地飞沙走石,稍细一些的树木全被吹折了,粗壮些的虽能幸免,叶子却也被一层一层地剥去。李伯辰也不知道这算是几级的大风,可知道他现在算上身上的甲衣,该有两百多斤重,然而即便这样的重量,也觉得摇摇摆摆、似乎随时都要同风起了。

    这样的风,从身上的每一处缝隙钻进去、不停歇地带走体表任何一丝热量,令他感觉自己仿佛被剥光。只能每一步都强运真元好维持体内的温度、抬手挡住前面黑暗中可能撞过来的什么东西。

    如此再艰难地捱过两个时辰,天终于微微亮了。但也只是“微微”——浓到化不开的云层压在头顶,太阳几乎被完全掩去。空气开始变得极冷、极干,他此前呼吸的时候还能呵出白雾,但现在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

    不过风到底慢慢小了,行走已经不是很费力。只是每吸入一口空气都觉得鼻腔和肺部刺痛,好像吸进去的是刀子。李伯辰已经没法儿估计现在的温度,因为他从未经历过如此酷寒——树上开始落叶。那落叶打在盔甲上叮当作响,随即化为碎片。李伯辰抬手捻了一片看,发现叶子、树枝上虽没有冰,但已被完全冻住了。

    眼下,这片当涂山中是干、冷到了极点。至于水分去了哪里——一刻钟之后,风完全停了,天上开始落雪。再一刻钟之后,李伯辰开始在齐膝深的积雪中行进。

    与其说是落雪,不如说是被笼进了一片白幕之中。他每走几步就得抖一抖身子,要不然就会被覆成个雪人。

    但身边的罗刹女与他可完全不同。之前风极大的时候他无暇分身去看诺雅的情况,现在转脸看,发现诺雅的脸开始发红。

    这罗刹原本皮肤算是偏白的,此时却像是人发了高烧,脸颊上升起一团红晕,躯干、手脚也变得白里透红,看着不像是在这样可怕的冰雪世界中,反而像是热着了。

    她一见李伯辰看她,就眯起眼睛说:“你冷不冷?是快要冻死了吗?”

    听着像是在调侃玩笑,可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也在细细观察李伯辰的模样,显然不是玩笑,而是非常认真严肃的,且也并不觉得自己这样问、怀有这样的期待有何不妥。

    之前她睡着的时候,看着还像是人畜无害。但现在问了这句话,又将李伯辰提醒了一次——她不是人。她的思想、观点,非但与人没什么相似之处,反而更可能是完全相左的,一定不要用对人的思维去思考她可能做出的任何反应。

    李伯辰便道:“离死还远着呢。你不觉得冷么?你们那边一直都是这样的温度?”

    诺雅道:“比这个倒是要暖和一点,雪也没这么大。你还要跟我往那边走吗?你要是现在回你的六国去,我可不拦你,这样也算是我报答你的恩情了。”

    “这样的风雪,在你们那边大概多久一次?”李伯辰又问,“你说你们那边比这里暖和,那这风雪来的时候,也会变得更冷吧?更北边的还能活下来吗?”

    诺雅边走边伸手从地上捞了一把雪放进嘴里吃,吃完了又叹口气,说:“唉,你还有这么多问题,看来真的死不了了。是会变得更冷啊,更北边的也活不下来,但是这也不是坏事——风雪来的时候我们去南边吃你们的肉食。等风雪退了要我们还得回去,就可以去北边把他们当做肉食来吃。”

    李伯辰已经慢慢习惯她这种残忍的态度,就又问:“这风雪多久一次?”

    诺雅皱起眉:“什么?风雪就是一个风雪一次啊。”

    李伯辰抖去身上的雪,意识到罗刹——至少在诺雅这里——似乎没有年这个概念,取而代之的是更长的“风雪”。要找依照六国的记载,魔国的一个“风雪”,大概就是三四十年的样子吧。

    细细一想,似乎也在情理之中。六国会有年的概念,是因为有春夏秋冬,而北原以北常年冰天雪地,该是没有四季之分的。只不过,六国的夏季来临的时候,那里不会也变得暖和一点吗?

    他便问:“你们那里也没有稍微暖和点的时候?你该是知道我们有夏天的吧?你们没有冰雪稍微变薄的时候吗?”

    诺雅噘了一下嘴:“你是想说我们为什么不像你们一样有年。告诉你吧,你们的夏天和我们无关,我们那边,不论你们的春夏秋冬,都是一个样子。只有风雪来了,才会变样。至于短一点的呢,我们叫岁——一个有你们的六个月。你真以为我们比你们人要傻的么?连计时也不会?你又知道什么是岁吗?”

    徐城一直率阴兵跟在李伯辰身边,听到这里,冷笑一下,道:“李兄,她说的岁就是指太岁。哼,我就是用魔国太岁改良了化妖兽的法子。这魔国太岁生命力很强,割下指甲大小的一片随便养在哪儿,就会吸收天地灵力,半年的时间就会长熟,可以诞生下子岁了。这些罗刹应该是平时把太岁当主食,所以才用这东西来计年。”

    他这语气听起来有些义愤,好像不满诺雅对人得意洋洋的口气,因此起了争强好胜之意。李伯辰听了他这话,一时间倒觉得有点意思——徐城在六国时的所作所为,即便是受秘灵的影响,也算极坏的了。可眼下竟还会因为一个异族对“人”多有轻视而感到气愤,是该说他到底是少年脾性,还是良知未泯呢。

    他便笑了一下,道:“你说的岁是指太岁?”

    诺雅愣了愣:“你怎么知道的?”

    李伯辰道:“我知道的多着呢。”

    说了这话,他却忍不住想,六国的夏天怎么会对北边没影响?这世界既然有四季,就说明这颗星球与自己来处一样,地轴是有偏斜的。而魔国所在又远非南极、北极,与六国只隔了当涂山。既然六国夏季温度会高,那魔国必然也该有夏季的……

    他想到此处,忽然愣住了。

    因为他记起应慨之前对于这个世界的描述——天圆地方。他当初对这说法不屑一顾,就是因为世上有四季、昼夜,还有星象的变化——尽管星相与来处并不同。

    诺雅自称出身苍白家族,懂李国话,想来从前在罗刹人也算是中上层阶级,不至于连到底有没有夏季这个事情都搞不清楚。要她说的是真的、魔国的确没有四季之分,那难不成这世界真是天圆地方的么?

    可六国又怎么会有四季之分呢?

    还有大寒灾。昨夜梦见风雪剑神借气运,随后就来了这大寒灾,该不是巧合。而是那秘灵以某种方式使得这种极端的气候现象在本也该到来的时间段里出现,的确是既能断绝须弥人的灵力来源,也能不引起魔神的注意。

    只是,李伯辰来处也有寒潮的说法,可没听说过有哪一种寒潮如此猛烈,又如此有规律——这实在不像是自然现象,倒更像是人为的。

    他便问徐城:“你知道这大寒灾是怎么来的么?”

    徐城愣了一愣,又想了一想,道:“不知道。”

    这个不知道,该是风雪剑神不想说吧。他传授徐城魔国的许多事情,不至于忽略了大寒灾这样的东西。李伯辰原本还想问风雪剑神觉得天圆地方说如何,现在看也可免了。

    他心中忽然生出一个念头——或许自己这一次去往魔国,会弄清楚很多东西。



    再过两个时辰,第一阵风雪停了,可浓云未散。

    积雪已到了大腿根,李伯辰看着诺雅几乎是赤裸下半身在雪中走,自己都觉得身上一阵一阵发凉。但罗刹看起来却不以为意,身上反倒微微升腾起白气。贴在肌肤上的冰雪也都化了,这叫她整个人白里透红又仿佛大汗淋漓,看着不像是在寒冬,反倒像是在盛夏。

    这样的身体简直太可怕了。怪不得他们即便不能修行,却也能同人类修士分庭抗礼——若是境界更高的罗刹,不知还会有怎样的本领。

    他正想到此处,听徐城道:“李兄,前面又是须弥人的地界了。”

    李伯辰抬眼向前看去,果然看到前方一片林木之上都挂着大大小小的干尸。只不过那些树木似乎都已被冻死了,枝杈上挂着冰帘,在风声中格格作响。

    之前用了化魔大法变成二阶的浑甲兽,是为了避开被须弥人操纵的树木的纠缠,也避免打草惊蛇。但如今这些树木都被冻成了冰雕,已经完全构不成什么威胁了。至于须弥人——

    这时徐城又道:“现在你用不着化妖兽了。须弥和罗刹都不通术法,这里的祭司想要传递消息,该是通过当涂山里的植物。我看现在这样子,他也没什么可用的了,就算发现我们也什么都做不了。”

    他竟然劝自己不要化妖兽?也不知是不是为了做个顺水人情。李伯辰只道:“我想也是。”

    不过他这时候已经冷得受不了了。运行真气虽然可以保暖,但现在的温度可能已经到了冰点之下五四十度,他的铠甲坚而不厚,棉衬也是薄薄一层,基本没什么用。看诺雅的样子,要是能用那化魔大法变成个罗刹可要比现在舒服多了。

    他在心里哆哆嗦嗦地叹了口气,又道:“走吧,看看那个须弥人冻死没有。”

    再花一刻钟的功夫找到那须弥祭司所在——虽然树木上的叶子都落尽了、没了葱郁树冠视野要开阔些,但由于浓云未散,天还是昏暗的,其实也看不远。好在这里的须弥祭司也像那感应王一样,给自己弄了座宫殿。

    ——一颗巨木参天而起,仿佛一座雄伟的高塔。这塔原本该有个细细长长的尖儿,不过眼下拦腰折了,只剩一半如断剑一般指向天空中的云层。

    这树宫都被冻断了,里面的须弥祭司该也是死了。等到了树塔的入口,李伯辰更确信了这一点——入口是两扇长成的门,现在被打开一半。积雪从门口铺进去,掩埋了半个大厅。那大厅之中横七竖八躺了好几具动物的尸体,有的是熊,有的是鹿,有的是豹。但李伯辰走进去细看的时候发觉不对劲——那鹿头上生的不是角,而是枝杈。熊、豹身上的也不是毛皮,而是草须。

    徐城立时道:“胎种。咱们之前要是遇着这东西就省力多了。无非是借灵力在人畜身上种胎,你有气运在身,一种就被化去了。”

    又看地上的尸体:“和咱们之前遇到的那种娃娃差不多,是这里的祭司分出阴灵探查情况的。这些东西也被冻死了,正主应该也——”

    李伯辰道:“应该也死了。”

    因为他看到大厅尽头原来还有两具尸首。其中一个是个人形、一丈多高的怪物,生着狗头,身上则是豹纹。胸口被穿插进许多粗大的藤蔓,僵在地上不动。它的上半身是被那些藤蔓撑起来的,自伤口流出的血变成了红色的冰凌,但尚未流到地上。

    这东西应该叫“狡兽”,既然是人形,应当是个二阶的。这狡兽的右手中攥着另一具尸体——是自胸腔以下都被吃掉的人形。余下的部分有人的面目,看起来是个老者。那伤口处没有血,倒全是黄绿色的汁液,像脓水一样。

    该就是那个须弥祭司。

    李伯辰便走进门内。虽然只隔了半扇门,但一踏进厅中,耳畔的风声就消失了,仿佛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待再走出五六步,才又觉得整个脑袋嗡嗡作响、微微作痛,耳朵慢慢有了点知觉。

    但李伯辰也不敢拿手碰。在北原上遇到极冷的天气时,他曾经见过一个战友在被冻久了之后搓耳朵,结果一搓,就把耳朵搓掉了的。

    他先持刀走到两具尸体之前再细细看了看,大致推断出两者的死因。那狡兽胸口的血没有流到地上,说明死的时候温度已经极低了,刚流出来,便很快冻上了。

    又持刀将狡兽的肚子剖开,发现里面有些干尸,还有些树枝、草叶之类。估计这东西是或者是来山中办事的,或者是之前掉了队。遇着天气忽然变冷,想要找些吃的暖身子,可林中生灵都死了,只能吞些干尸。不巧撞见这须弥祭司的树塔,闯了进来。

    而后——李伯辰看到那须弥祭司的残尸其实也没流多少血,甚至往上的伤口边缘还有裂纹,便猜狡兽闯进来的时候这祭司已快被冻死了。两者相争,最终同归于尽。

    二阶妖兽的肉身已经很强了,可还是捱不住这酷寒。相比它们,罗刹的体质真是强得可怕——自己在无经山与璋城数次同李丘狐交手,她那时候是真的出了全力还是手下留情了?

    李伯辰转身去看诺雅,见她站在厅中正盯着地上的鹿尸看,好像在考虑要不要吃。李伯辰便道:“都已经冻上了,只怕你啃不动。”

    他这时候也觉得身上冷得不行,知道要继续走下去自己可能也得撑不住。但这罗刹的体质之强又的确叫人心惊,他已明白魔国人应该是典型的欺软怕硬的脾性,便不想在她面前弱势。于是说道:“你累了没有?要是你累了,我们就在这里歇歇再上路。”

    诺雅哼了一声:“只走了一天你就又累了吗?你们人也太麻烦了。再走上一天的功夫就能看见须弥司祭的桥了,你不想早点过去吗?要是去得晚了,也许你的同族都被吃掉了。”

    听这话李伯辰不由得暗暗心惊——听她这意思,这样的温度、路程,于她而言似乎就像春日出游一般吧?

    他就想了想,到底一咬牙,冷笑一声:“既然你不累,我当然也不累了。那我们继续走吧!”

    他说了这话还刀入鞘,深吸一口气便往门口走。诺雅盯着那鹿又看了看,也跟上了。两人再一出门,便觉得风雪又呼啸而来,耳畔一下子呜的一声。李伯辰又走出两步,忽然听着身后诺雅的脚步声加快了一下。他下意识地微微侧身瞥了一眼,却见诺雅朝自己扑了过来。

    他心中一凛,立即往前一跳,转身的功夫便已将魔刀拔出来了——要是这罗刹来抓他,只消一格就能断了她的手掌。

    可预想的一击却没来。诺雅再往前扑了一步,一下子倒进积雪中,没声息了。

    李伯辰在风雪里愣了好一会儿,才确定不是后面的什么东西将她击倒的。又将伸手进积雪中抓着她的一只胳膊把她给捞了出来,去见她已双眼紧闭、脸色发青、身上冰凉,像是一具尸体一样。

    他看了徐城一眼,见徐城也有些发愣、而后才道:“……这罗刹之前是强撑着的?”

    李伯辰不知道说什么好,倒是莫名觉得一阵轻松。便道:“那还是进去避一避吧,可别把她冻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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