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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报!隆平侯(张信)于左翼洪幕山大败叛军,依军令从洪幕山之南、迂回侧击!”一名骑士举着旗帜飞奔禀报。

    骑士上前继续说道:“洪幕山之叛军大败,除一部分败兵、溃逃至洪幕山山林之中,余者皆奔入南面庄园负隅顽抗。隆平侯已分兵攻打,以剿灭叛军洪幕山残部。”

    诸将顿时吹捧了一番徐辉祖。身材极其魁梧的徐辉祖坐在马背上,却显得十分镇静,他回顾左右道:“左翼突破,不过是在意料之中而已。叛军就那么点人,在洪幕山那边、能调动多少人马?”

    徐辉祖成竹在胸的言语,淡淡的神情,又让部将们多了几分信心。

    “奏鼓号!传令各部,大阵向前移动一里,进军至各火炮射程之内。”徐辉祖断然下令道。

    “得令!”身边的亲兵接了令旗,拍马便走。

    官军大阵布置的是两翼不对称、形似偃月阵的阵型,但又并非规矩的偃月阵。徐辉祖并不拘泥于兵书,他这么布置、是在考察地形与战策之后的部署。

    大阵向前再推进一里之后,右翼靠江的地方有两处湖塘、一处码头村镇;显然右翼不利于大军迂回、列阵进军。因此官军在左翼部署了很厚的兵力。同时以隆平侯的三四万步骑,迂回敌军右翼(东)侧击;敌军右翼阵型将遭受官军两面夹击、数倍之重压!

    而形似偃月阵的官军左翼、阵线是弧形,这样便于各部轮流对敌阵发动进攻!此乃中山王徐达当年常用的进攻阵型,各方阵兵种单一,各兵种轮流猛攻;这与明军常常混编的战术十分迥异。

    徐辉祖在马背上昂首挺胸,跟着中军各部一起缓缓向南行进。

    蒙蒙的白雾中,依稀的阳光从东边的天边透进来、洒在大地上,偌大的战场上气氛十分特别。

    谈不上宁静,左翼洪幕山那边的枪|炮声、人马嘈杂隐隐可闻;周围近处的脚步声与鼓号声,也弥漫在空气中,其中还夹杂着时不时的一声马嘶和武将的大声吆喝。

    但是,也算不上喧嚣。各种声音之中、平野上竟给人某种宁静之感!大概是没有枪|炮声、弦声和喊杀声罢,厮杀与战斗完全还没有发生,因此战场上显得有点平和与安宁。

    徐辉祖率一众文武骑着马,慢慢地向前方走去。叮叮哐哐的金属轻轻碰撞声中,大伙儿都没再说话了。

    此时此刻,未散的白雾在空中优雅而舒缓地飘动着,徐辉祖仿佛在穿过某一种神奇的心路历程;他回头看彤红的太阳时,又有一种人在黑暗的洞穴中、忽然看见了洞口的光明一样的错觉。

    那一刻的光明,正是他屏神期待的胜利!那种走过了无尽黑暗之后、看见光的欣喜若狂!

    在周围的文武大员一起沉默走过迷雾的过程中,徐辉祖感到了空前的宁静。

    此时他不禁扪心自问,自己的心思确实很奇异……他明知“平汉之役”的大结局几乎铸就了失败,但是他却执念于那种虚无的荣光!虽然对大局影响不大的胜利,却是能证明自己、的一次辉煌胜利;是在大厦将倾之际,力挽狂澜的一役。

    他的先父中山王徐达的光芒,太耀眼了,那就是一尊在恢复汉人衣冠的关键时期、普照天下千秋万代的战神。徐辉祖想让天下人也看到,他在明媚的太阳之下、仍然能发出勇武的一点光芒……

    徐辉祖拍马来到前阵的间隙之间,亲眼观察了一番只剩不到二百步的敌军大阵。

    虽然雾气在太阳下尚未完全消散,但此时雾水消失、白汽已经稀薄很多了。敌军的大阵已依稀出现在视线之内,加上之前斥候们也探明了大致军情,官军大将们已经摸清叛军的阵型。

    徐辉祖观察了一会儿,笑道:“俺这个外甥,从小就不喜读书、只知诡诈,这个堂堂之阵、便布得太好笑了!”

    身边一个靖难勋贵也附和道:“叛王打了很多仗,或许十分勇猛善战,但军阵确不敢恭维。叛军此役兵力本来就少,如此方方正正的长条阵,横面太宽了,且又均匀部署兵力,不利于及时增援各处;咱们不管从何处发动进攻,叛军的兵力都处于劣势。”

    徐辉祖再看了一阵,因为高煦的战绩摆在那里、徐辉祖并未有轻视之心,他很快读懂了高煦的战策意图,说道:“高煦太在意战线完整。但是他在这里一动不动、被动防御,又太过拘泥于完整的战线。”

    勋贵看明白之后,抱拳道:“魏国公乃叛王长辈,叛王用兵、还得您教教哩。”

    徐辉祖的获胜信心立刻增加到了八九成!他说道:“咱们聚左翼厚阵于此地,重兵攻打、再以隆平侯军配合侧击,高煦这个长条阵兵力吃着大亏,怎么赢?”

    徐辉祖立刻转头道:“命令前阵诸将,准备进攻!各部轮流从远近猛攻敌阵,将其阵线击破!”

    “得令!”

    徐辉祖下令罢,用马鞭遥指前方,回顾左右道:“此敌军大阵,关键是打破他的阵线!两军各部冲到一起、相互穿插,俺们的兵力优势便能发挥了!”

    “魏国公英明!”众将纷纷附和道。

    不料忽然一个声音喊道:“魏国公当心!您这个阵不行!”

    谁当众这么一喊?动摇军心!徐辉祖听罢便戾气横生、骤起杀心。他回头一看,只见阳武侯薛禄与新宁伯谭忠二人、骑马奔来了。

    徐辉祖眉头紧皱,十分不悦地看着他们。

    待二骑靠近,徐辉祖先问道:“你们不是在湖广吗?”

    谭忠道:“末将等奉诏回京,昨日才到京师,闻知魏国公已率官军前来迎战。今天凌晨,薛将军忽然找末将议事,担心魏国公吃亏;今天天没亮,咱们便找到了东城兵马司的人,弄来印信出城,然后快马赶来了太平州!末将等到了地方一看,魏国公的大阵如此密集,果然定要吃亏!”

    薛禄抱拳急道:“魏国公,您得立刻丢弃前阵,叫后阵退出大炮射程!前阵立刻变疏阵、并组成防御阵型,能保住多少算多少!”

    徐辉祖听罢哑然失笑。他听到薛禄这番话,顿时像看白|痴一样看了薛禄一眼。两军前阵、相距已不足二百步,官军排列好了进攻队形,无数阵营在阵前变阵,甚至要临阵退兵……这是一个打过仗的武将能说出来的话吗?怕是生怕敌军打不赢、故意自乱罢!

    薛禄与谭忠面面相觑,薛禄开口道:“俺们写过奏章,陈述湖广大阵之战况,建议朝廷官军避免野战。魏国公没看到奏章吗?”

    徐辉祖当然没看到,他接帅印之前、一直在家里“养病”。倒是旁边一个勋贵说道:“末将倒是听说过、阳武侯上过一道这样的奏章。”

    徐辉祖摇了摇头,心道:你薛禄在“平叛之役”中,赢过一次吗?跑到阵前来教训俺?

    不过他嘴上不想说这些话,便开口道:“阳武侯,俺认为你的建议太过玩笑,以后在阵前这等地方说话、必得严肃!这次俺便不治你的罪了。”

    “看!那里!”谭忠忽然喊道。

    薛禄顺着谭忠指的方向,瞧了一番一片小池塘后面的低矮平缓的山坡。薛禄也点头道:“对,叛王的那种炮应该就在那片山坡上!”

    薛禄回头观望了一番官军的大阵,痛心疾首的神情道:“那个炮阵位置……俺们官军最密集的主力,全在敌炮的覆盖之下,主力怕是要崩了……”

    “住口!”徐辉祖终于忍不住愤怒,喝了一声,“薛禄!你懂不懂战阵?俺徐家打了那么多仗,经验比你多,这样的对阵,怎么可能输?”

    薛禄颤声道:“魏国公,您千万要相信末将!朝中诸公不懂,但俺们是亲身经历过、亲眼见识过……那个东西,以前从来没有出现过,那是新东西,以往的战阵经验没用。”

    徐辉祖摇了摇头。

    薛禄径直下马,跪伏在了徐辉祖面前,哽咽道:“末将对朝廷忠心耿耿,在四川杀了瞿能全|家。那瞿能是汉王心腹大将,官军一旦全部战败,俺的下场太惨了……俺求您,这是朝廷最后的精锐了,千万不能如此轻易葬送!”

    徐辉祖见薛禄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苦苦哀求,心里也觉得薛禄不像是玩笑。徐辉祖顺着刚才谭忠指的方向、观望了一阵,雾气朦胧,看不太清那片山坡上的东西;但是隐隐约约能看到形似火炮的东西,那里应该确实是个炮阵。

    徐辉祖沉思了片刻,还是摇头道:“战阵自有规矩。俺华夏数千年争战,兵器战术变化天翻地覆,但万变不离其宗,总有一些东西不会改变!此役俺官军胜算很大,且临阵退兵,无论在何时何地的战阵上、都是最错之错!”

    他顿了顿,神情坚毅地说道:“俺的信心、顽强,绝不动摇!”

    这时官军前阵、照徐辉祖的中军军令,已经开始继续向前发动攻势了。薛禄一脸绝望地看着战阵前面的动静。



    白蒙蒙的雾气中,忽然火焰一闪!

    片刻之后,巨大的轰鸣声传来,同时一枚铁球已经砸进了官军密集的队列之中!前后几个战阵中央,仿佛被一阵劲风掠过,呼啸的炮弹弹跳着从人群里飞过。

    没有人看清炮弹是怎么弹跳的,等周围的人回过神来,那炮弹在地上弹起的尘土已然剧烈腾起、很多人已经向地上倾倒了。一个军士的头盔脑花一起炸裂,鲜血飞溅,人向侧面软软倒下去。

    过了一会儿,惊恐的人群才开始一阵骚乱。不过官军前阵全局未受太大影响,仍然在向前列阵推进!

    叛军先只放了一炮,似乎在确定炮击的位置。

    大阵上数以万计的步骑,此时没有任何武将作出反应。被炮击中的几个阵列混乱起来,附近看见了的武将们只是震惊、诧异,人们都在困惑地观望那边骚乱惨叫的人群。

    顷刻之后,忽然对面一片小湖塘的后面、那片地平的山坡上,许多耀眼的火光闪起了!刹那之后,官军大阵中的人群队列里,前后的许多阵列被击穿。不到弹指(秒)之后炮声“轰轰轰……”密集地响起,对面的火焰还在持续闪耀。

    这是一轮四十多门重炮的齐|射!叛军的炮兵阵地、应该是以三排火炮横列,薄雾与硝烟之中的闪光十分整齐。

    官军大阵上,许多阵列被炮弹击穿,至少一两万人的无数百户队方阵被波及。宏大的军阵上,仿佛被一阵大风刮过的麦田,在各处吹倒了成排的麦子。

    巨大的恐怖惨叫声、痛苦的求救,突然之间弥漫在人群里。干燥的泥地上被炮弹激起了阵阵浓烈的尘土,此时还没有消散。

    受惊的战马在大阵上嘶鸣奔跑,一匹战马前蹄扬起,惊慌地嘶叫了一声,忽然不受控制地冲了出去。一个被击伤的士卒腿都断了,连白骨也从伤口露了出来,他的手按在大腿上方,面部扭曲地盯着自己的骨头、大声恐惧地惨叫着。还有一些炮弹打中的人躺在血泊之中一动不动。

    前阵的官军遭遇这样的情况,将士们不等大将下令,四处已经不由自主地停止了进军……

    写着“徐”字的中军帅旗下,徐辉祖坐在马上,两只眼睛都瞪圆了。他良久说不出话来,只顾呆呆地看着刚才发生的事,过了片刻,他伸手在眼睛上使劲揉了一下,这样才能确定刚才不是神情恍惚的错觉。

    “他|娘|的!这是啥玩意?”徐辉祖很久才说出一句话来。

    这他|娘是炮弹?那是天上掉陨铁了罢!

    旁边的薛禄反而非常镇定,薛禄无奈地回应道:“如此庞大的密阵,被叛军的重炮齐|射、伤亡会非常大。俺们必得布疏阵、阵与阵之间还得间隔很大,如此那种炮便只是铁球……”

    看到眼前这番乱象,只在一弹指之间,徐辉祖心中的“光明”、忽然就像被浇了一盆冷水,马上就熄灭了!他来不及品味其中的巨大情绪反差,心里已慌了。

    不能慌!

    “叛军炮阵上的重炮,现在正在装填。还有第二次、第三次……齐|射,只要官军大阵还在射程之内,便会一直遭受炮击。”薛禄的声音道。

    “俺知道!”徐辉祖愤怒地吼了一声。

    主要因为太突然了!徐辉祖做梦也没想到,两军刚刚靠近、会发生这种情况。他的脑子里已经想好的战术、步骤,忽然之间全部作废了,脑海里只剩下一团乱麻。

    明军此时的主帅多半不用亲自厮杀了、主将出动最大的作用也只是鼓舞士气;现如今大明朝的主帅、最重要的本事就是阵前决策!

    不管遇到甚么情况,主将都必须立刻拿出主意、成系列的战术步骤,做出决断!

    徐辉祖暂且抛弃了所有感觉、强行压住内心的波澜,他在沉思盘算,全力想方设法。

    周围的大将们都默默地等待着,连薛禄和谭忠也不吭声了。

    要命的时间!每一弹指时间,都关系生死存亡。冷静,冷静……

    正如薛禄所言,只要还在叛军重炮射程之内,官军就会不断遭受这样的重大损失!一轮齐|射,已经造成了大量人马混乱、溃散与死伤,如果密集大阵摆在这里等着一次次炮击下来,估计不用叛军步骑上来,官军自己就崩溃了!

    徐辉祖右手的手指、使劲掐着左手背,凝重而紧张地苦思着。

    必须立刻、马上作出应对之策!大阵不能摆在这里等死。他首先想到的办法,当然是薛禄先前的说法、马上退兵。但是徐辉祖很快又想到了另一种办法:进攻!

    大军有溃象、而阵前退兵,肯定必败无疑!如果此时退兵,这一场战役注定要战败了;不过现在马上部署退兵节奏,很可能后军能保存不少实力;甚至剩下的兵力,或许还能重新进行一场会战……如果士气还没彻底崩溃的话。

    而进攻,那便是搏一把!这是有可能反败为胜的机会,毕竟徐辉祖战前已经布置了进攻阵型、在左翼洪幕山后也部署了多达三四万人的迂回侧击兵力。

    胜败往往在转瞬之间,大将的心够诚、够顽强、够决心,便有奇迹发生!

    不过这个法子当然有巨大风险,能不能迅速击溃敌军前阵?眼下这局面,持续消耗慢慢占据优势的会战方式、已经不适合此时的处境了!进攻必须速战,迅速突破……至少要很快推进至叛军炮阵上,夺取毁掉叛军的火炮阵地!

    一旦进攻不能迅速,官军不仅会战败,还会输得更惨、输得一文也不剩!

    徐辉祖痛苦地权衡着……

    “轰轰轰轰……”又一轮密集的炮声响起。徐辉祖的一颗心随着巨大的炮声、猛地一阵颤动,他抬头观望自己的大阵时,许多炮弹已经再次洞穿了无数阵列。官军阵地上就像修罗场,惨叫与呼喊此起彼伏,混乱溃散在各处发生。一些阵列已经成建制溃散逃跑了。

    两轮炮击,居然就能击溃一些精锐军队?这可是大明朝廷镇守都城的精锐之师!此情此景,恐怕不仅是因为叛军火炮犀利,而且官军的士气低落、混日子的心态在全军蔓延也有关系。

    “进攻!”徐辉祖一咬牙,忽然说道。

    周围的文武听罢纷纷侧目,用各种各样的神情看着徐辉祖的两边侧脸。

    “此役,俺大明王师决不能输!输了官军不可能有士气再战了。大明皇朝之存亡,人间之是非伦理,在此一战!”徐辉祖神情冰冷地说道。

    众将纷纷正色地斩钉截铁地回应道:“遵大帅之令!”

    徐辉祖下令道:“前阵继续向前推进。把所有重炮都运到前阵来,对着那片山坡放炮!各部骑兵主力,全数出击!不计一切代价,拿下炮阵。”

    “得令!”

    亲兵传令兵拿着徐辉祖亲笔签押的令旗,迅速离开中军,向各处拍马奔去。不多时,中军的鼓号也再度奏响了。

    徐辉祖深深吸了一口气,他觉得自己的决断是正确的!从大局、从战役着眼,必须不能放弃这次机会……叛军的杀手锏,无非就是那一片炮兵阵地;只要能拿下来,官军便能重拾优势,无论从兵力、披甲装备、战场部署,都强于叛军!所以官军还有机会。

    就在这时,对面的鼓声“咚咚咚……”直响,各处都吹响了大明军乐。叛军全线竟然率先开始向前推进了!

    “汉王,才是俺们的王……”一阵阵呐喊声此起彼伏,在节奏轻快、旋律欢乐的军乐之中,狂热的叛军各阵列队前进。此时空中还弥漫着薄雾,遥望大地上的整片战线、远不见首尾。

    官军前阵各部也逐渐开始向前移动了。虽然很多大队比较混乱、简直是推推嚷嚷十分勉强地前进,但毕竟是大明精锐,此刻还未到全线崩溃的地步。

    双方之间的平野空地,横宽极大、纵深不到二百步!此时空地正在被无数的兵马吞噬,越来越小。宏大的战场上,双方都以全军突击为战术,仿佛两片黑压压的人海浪潮、在缓慢地涌动靠近。

    “隆隆隆隆……”如同连续闷雷一样的马蹄声响起了。官军各处的精锐骑兵,陆续向南出动,很快越过了步军大阵。空中的旌旗飘扬,明甲在朝阳下成片闪亮,无数的樱枪、刀锋在马群中起伏。

    叛军那边的马蹄声响彻天地,各处的叛军骑兵也发动了!

    寻常这样大规模的会战,一般都是反复冲杀、轮流消耗,一整天也可能难以决出胜负,直到其中一方的兵力和士气逆势越来越大、败绩渐渐出现……

    但是,这一场直隶之战,完全与以往的大战不一样了。连徐辉祖这个主将、在一开始也没想到;他决定全力进攻,也只是临时决策。

    开战还不到半个时辰,双方便直接压上全部本钱,进行了你死我活的大决战!

    此次会战的战斗节奏,变得非常之迅猛。



    奔腾的马群在战场中间对冲,一些马队在迂回冲杀。腾起的灰尘与薄雾混合在一起,大地上一片浑浊,仿佛是旋转的水流、旋涡。

    南北两边的步军大阵也布满了战场,两军之间似乎没有空地了、都被骑兵填|满,无数人马涌到了一块。

    汉王军步军队列之中,前排的步卒一手拿着盾,一手拿着樱枪,与左右的弟兄一起保持队列走动着。汉王才是俺们的王!必胜……各处此起彼伏的呐喊声几乎没有消停,将士们显得很狂|热。然而走在前面的军士不是人人都慷慨激昂,其中有的人依然很怕。

    尽管汉王军前锋大部分将士、都经历了不止一次惨烈的大战;但人们再次走向战场,也会感到十分恐怖。

    前方的马战已经尽在眼前。一名汉王军骑士丢失了长兵器,忽然拔出腰刀,愣是连人带马冲近了敌骑,就近单刀侧刺、捅|进了一骑兵腹部!那敌骑惨叫仰摔下马。拿着单刀的骑兵掠过敌骑、拔出单刀,仿佛是把那敌骑兵推翻了一般。

    汉王军骑兵数量没有官军多,而且也未全部出动。很快官军骑兵便从各处冲穿了马队,战场中间的纵深很小、官军骑兵收不住马势,直接冲到了汉王军步阵跟前。

    “哐砰!”两敌骑同时撞进了汉王军步军队列,前排的枪盾兵、后面的两个长枪兵直接被撞翻了!疯狂的惨叫与马嘶响起。随后奔来的一匹战马终于在阵前收住了速度,那匹马长声嘶鸣、向右侧一转身,战马的前半身向空中抬起;马背上的骑士双|腿夹|紧,拽住马缰,人差点没翻下去,他的马|刀高高举上了半空。

    队列里一名汉王军步卒忽然大叫了一声,拿着枪盾冲了出去。骑士看见了来人,他惊惧地大吼一声,但右手的刀够不着左翼。汉王军步卒扔掉盾牌,双手举起樱枪,向敌骑的腰间猛|刺过去!骑士“啊!”地发出一声惨叫。

    “轰轰轰轰……”池塘后面高地上的汉王炮再次齐|射,一声声刺耳的呼啸声在半空响起。将士们抬头看天,但是看不见炮弹,当人们听见呼啸声的时候、炮弹已经击到对面的大阵里去了。

    又有一股官军骑兵、冲杀过了汉王军马队,他们向步阵正面奔了过来,一面勒马一面吼叫着。

    附近的汉王军步兵方阵停止了前进,武将吆喝了一声,前三排的步兵蹲了下去。“砰砰砰……”一整排开山铳密集响起,不远处的官军马兵惨叫不已,有的人在马背上浑身直抖,数人落|马。那股官军骑兵见汉王军方阵前面三排枪盾兵、长枪兵,没有继续过来,很快便勒马掉头,溃逃跑了。

    双方的步骑不断挤|压、靠近,战场上的混乱开始蔓延,好几处地方都变成了步骑混战。有的骑兵被拉下马背,甚至与步军扭打起来。

    汉王军散乱的步军,一旦威胁降低、便往后面跑,整齐待发的后续方阵便推进上来继续厮杀。战场上的火铳到处都在闪烁,马蹄声、喊叫声、兵器撞击声,与弓箭火铳的声响混在一起,整片大地只有“嗡嗡嗡……”的巨大噪音。

    本来汉王军炮兵阵地,距离官军前阵只有两三百步之遥!但是就是这两三百步,官军出动了大量步骑进攻,却根本无法推进!只有双方的死伤在不断增加。

    四十余门汉王炮隔一阵子,便会发起一轮震动战场的齐|射,到现在一直都没消停。官军后面的所有人马、因为全军推进进攻,都暴露在了火炮的射程之内。

    北面的官军后阵已经成片地开始溃逃了,这番景象,怕是撑不到前线攻占汉王军炮阵的时刻……

    两三百步!这里却仿若遥在天边。

    东边洪幕山南麓,各种盏口铳、火铳、马嘶的声响,也隐隐传来了。官军迂回过来的步骑、突破了王斌部之后,已经靠近汉王军主力大阵的右翼;正在与组成防御阵型的步军方阵、以及骑兵一部拼杀。

    而洪幕山西侧的平坦大地上,双方十几万步骑的厮杀、形势似乎发展得更快!

    官军大阵中前后响起了十几声炮响,洪武大炮发|射的硕大炮弹在空中呼啸,都砸向了汉王军炮阵的方向。

    然而汉王军炮阵的火炮排列得十分稀疏,官军的十几炮也不是一次性齐|射的,甚么也打中;有的炮弹甚至砸进了山坡前面的池塘里、激起巨大的水浪,浪子与水花飞向空中,岸边被浇得一片潮|湿。

    此时的重炮远射,根本不能精确到几步范围内,只能打个大概位置。不论是官军的洪武炮、还是汉王军的汉王炮,都是一样的效果。打不打得中较小的目标,只看运气……或是上百门炮齐|射覆盖。

    过了一阵,官军炮阵发出了一轮齐|射,硕大的炮弹砸进干燥的泥地,土块灰尘剧烈飞溅,仿佛爆|炸了一般。“哐当”一声巨响,一门汉王炮被石弹砸得跳了起来,落在地上直滚。周围两个士卒被石弹碎裂的石块击伤,大声惨叫,还有一个士卒被弹起的汉王炮撞到了脑袋,仰倒在地死了。

    “轰轰轰……”重新装填好的汉王炮,陆续发出了巨大的轰鸣声,火焰在炮声闪烁喷|射!

    这时朱高煦带着一众骑兵拍马来到了前阵后方,他观望了硝烟薄雾尘土深处的朦胧的场面,渐渐地一口放松的气从他嘴里呼了出来。

    “赢了。”朱高煦道。

    官军形似偃月阵的大阵,纵深实在太大了、人马又密,被汉王炮几轮齐|射之后,简直就是一场活生生的悲剧!原本就只想得过且过的官军精锐、也是扛不住,后阵的溃散逃跑人马越来越多,而且向四面蔓延。

    敌军前线的步骑人马汹汹、兵力非常厚实,然而进攻乏力,阵列动荡,根本就没有丝毫进展!前阵就靠着兵力优势,不断轮换抵挡,官军溃散消耗的速度非常大,不然早崩了!

    战斗仍在继续,惨烈的厮杀尚未停息。但是任何大将都看得出来,这个仗胜负已经决出了;除非空中掉下来一块陨石、砸进汉王军大阵,不然神仙也救不了官军这个战局!

    或许见过太多的尸横遍野的场面,此时朱高煦的轻松与快意、占据了身体的主要感官。

    从前年年中开始的“伐罪之役”,到今年正月……短短不到两年的时间,朱高煦从云南、贵州、四川、广西、湖广之间征战,仿佛转眼之间便攻到了直隶!湖广到直隶长达两千余里的征|途,只花了十几天时间。

    不过战争终于遥在今日结束了!朱高煦不觉得徐辉祖此役战败之后、京师还能发生一场攻城战。

    朱高煦坐在马背上,没有离开战场,不过他已经不关心战场上的局面,他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好像走神正想着别的甚么事。

    ……疯狂逃跑的人群,弥漫在所有地方!一些摔倒在地的人,被反复践踏,大声叫唤,踩踏伤亡的人不断增加。偌大的战阵上,宏大的人群、就像闹市中发生了火灾一样,都是仓皇惊惧地逃跑。

    徐辉祖身边的文武正在愤怒地呵斥、叫骂,然而没有甚么用,谁能阻止数以万计的人马崩溃奔逃?徐辉祖自己倒是甚么也没干,只是愣愣地看着尘土蔽天的战场上、狂|乱的景象。

    这时太阳还没升起太高,仍然悬在洪幕山的上方。

    不知怎么回事,徐辉祖总觉得精神有点恍惚,觉得现实十分怪异迅|猛,就像是在梦中一样;光怪离奇,叫人难以暇接。梦境虽然天马行空,却往往十分儿戏;这一场官军投入十余万兵力、倍于敌手的大会战,不正是这样?

    或许这本来就是一场梦,只不过怎么也醒不了。

    那些震惊、愤怒、紧张、担忧、无奈挣扎……在占据持续的时间里,徐辉祖的剧烈情|绪波动,此时已经过去了。现在徐辉祖的心里非常怪异;就像做一件甚么事、他鼓足了劲正想大干一场的时候,结果还没尝到滋味,便有人告诉他事情已经结束了!

    徐辉祖不断冥思着、自己为甚么败得如此之惨!其实除了叛军的那种犀利火炮,徐辉祖觉得自己也有失误……他忽然想到,洪幕山东麓的官军侧翼迂回、为何那么顺利?或许叛军在那边的兵力根本就是佯败!目的只是让徐辉祖以为夹击叛军右翼的战术得逞,急着把正面主力抵近叛军炮阵!

    否则,叛军若确实想防其右翼,他们可以放弃洪幕山东麓;而在靠近大阵的南麓设防御阵型,便于增援。等官军迂回的人马靠近叛军大阵时,便是遇到了这样的抵抗!

    徐辉祖一拍脑门,觉得自己完全有机会提高防备心的,却疏忽了洪幕山东麓的细节!

    “降者免死,不降者、格杀勿论!”远处传来了一声喊叫声。

    徐辉祖稍稍回过了神,眺望南边时,见叛军骑兵已经追杀过来了。官军骑兵其实人数更多,但这时大多争先恐后跑了。

    “大帅,快走!”部将劝道。

    徐辉祖冷冷道:“能去哪?”

    一个大将忽然抓住徐辉祖的缰绳,拖拽着让战马调头,诸将与亲兵纷纷围过来。有人喊道:“快护卫大帅离开此地!”

    众将忠心耿耿地护着徐辉祖,大伙儿一起骑马逃跑。

    徐辉祖也没有反对,他心里明白,这些武将还想把自己弄回去、向朝廷君臣交差。



    直隶会战,实际到永乐七年(洪熙二年)正月二十才基本结束。汉王军从正面击溃官军主力、只用了一个早上的时间,但是向北追击与受降败军,更加耗时。

    正月二十一中午,朱高煦率前锋军数万步骑,进抵至京师凤台门外。中军分兵去了京师的各道城门,除这道南城门外、其它每个城门只调动去了两个百户队;目的在于控制京师外城的人员进出。

    京师早已戒严,城门紧闭。但是徐辉祖在太平州北、丧师十余万,造成此时京师没甚么守军了;这样的内|战,朝廷想发动百姓守城更是不可能办到的事。伪朝剩下的兵力,根本不足以防守这么大的城池!

    于是汉王军尽管只有数万众,此刻对空虚的京师仍然是巨大的威胁。

    右长史侯海正在教将士们怎么说话,让人们骑马冲到城门下劝降。

    “湖广大战,伪朝一战丧师七十万步骑,人马皆加入我伐罪军行列。此番伐罪军兵力一百余万,克日将尽数进军京师城下……”“京师已无多兵马,维持城墙防线亦已不可能;伐罪军即便强攻,一日可下京师……”

    朱高煦忽然拍马向前冲出,诸将劝说不及,忙跟随冲了过去。朱高煦拍马冲近百步左右,抬头向城楼上大喊一声:“我是汉王朱高煦。尔等弟兄此时不降,更待何时?”

    朱高煦从城楼下面奔过,上面即未放炮、也未放箭。城楼上一片死寂。

    没过多久,城门果然缓缓开启了!

    那厚重城门在砖地上摩擦的声音,仿佛是世上最悦耳的音乐,沉重大气、充满质感。

    随着城门的动静越来越大,外面的汉王军将士大多都发现了。大片的人马上空,随即传出了一阵阵巨大的欢呼声。兴高采烈的将士们举着兵器在空中挥舞,呐喊声震动宏伟的京师城池。

    “跟俺冲!”王斌身先士卒,挥手带着骑兵向缓缓正在洞开的城门冲了出去。铁蹄在欢呼声中轰鸣,像洪流一般涌向凤台门。

    大明王朝的权力中|心、天下最富庶华贵的一切,已经向朱高煦洞开。

    他在瞬间感受到了,自己将接掌这一切,包括位于京师的中央集|权、大明皇朝的万里疆域、上亿子民。新的权力格局即将重组。

    忽然之间,朱高煦的侧额上的青筋便鼓了起来,他的脸色很红。虽然事先就已经确定了结果,但看到汉王军的铁骑冲进京师的一刻,一种兴|奋仍然再度在朱高煦的身体里爆发。

    征程十分艰难,不过朱高煦仍然实现了他当初的决心:一路用大炮的轰鸣、铁骑的冲杀,以武力攻到了大明京师!他一想到此刻那些乱臣贼子阴险小人、正在战栗恐惧,心里便说不出的高兴!

    洞开的城门,仿佛有一束隐约的光照射在身披三层重甲、骑在高头大马的朱高煦身上。他忽然觉得自己得到了真正的涅槃重生、受到了某种灵魂的洗礼。

    拥有力量,大概是大丈夫最美好的事情!曾经被人践踏、玩|弄、鄙视、背叛的过往,只能无奈无力感叹的处境,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而今朱高煦似乎可以掌控自己的命运,甚至无数人的命运……

    王斌率部控制了凤台门城楼上下的要处,并调兵直接进驱此地东北面的正阳门!准备彻底打开通往皇城的道路。

    凤台门外,一股骑兵列队开路,接着是换成数列并行的步兵纵队。“咔嚓咔嚓……”整齐而宏大的脚步声,听得人心中十分舒坦。

    伐罪讨逆!最大的一面白色红字的旗帜,在空中飘扬。血红的四个字仿佛火焰、带着愤怒的怒火,天然充斥着复仇的气息。

    朱高煦在众精骑团团护卫下,也随后向城门进发了。京师城中眼下总共还没有伐罪军的人马多,如今这局面根本不可能再组织起抵抗与伏击。在王斌部占领了凤台门防御工事之后,入城大军已几乎没有威胁了。

    走过厚达十余步的城门甬道,已经开门投降的守军正在瓮城里。他们纷纷向大旗附近的朱高煦往来,接着不约而同地陆续跪伏在地,场面看起来、京营官兵已经对朱高煦彻底服气了。

    不管甚么道理,汉王军以辉煌的战绩、夺取了各次大会战的胜利,直逼京师;武力即真理!铁骑与大炮的威力即真理!至少是其中一种真理。

    朱高煦率大军沿着砖地大路,不走聚宝门,走东北方向直趋正阳门。

    秦淮河两岸,亭台楼阁随处可见,河岸的柳枝已经开始发新芽。繁花似锦的京师,此时笼罩在步骑行军的轰鸣之中。皮肤粗|糙、盔甲陈旧破损的将士们,都被这美景吸引了,许多汉子不禁眯着眼左顾右盼。无数人脸上带着笑容,特别是那些有功的武将,如此富贵的场面、正在向他们招手。

    大街上人迹罕见,百姓们应该都躲起来了。不过京师人口至少百万计,总有一些人明白朱高煦这个藩王、不会对自己的国家子民烧|杀劫|掠,最多对付他的政敌;一些百姓站在大街两侧,观望着进城的伐罪军。

    人们看到了伐罪讨逆的大旗、以及汉王军的中军大旗,纷纷向这边鞠躬。世人的神情举止都充满了敬畏。

    朱高煦今日进京,并不突然。当初在湖广以二十万击败七十万官军、只用的半个时辰的传言,早已在京师流传;前几天城隍庙神灵、大明战神中山王之嫡子魏国公被击败,徐辉祖以倍数兵力大败、只花了一个早上……近在京师的人们应该也有不少人知道了。

    此时朱高煦在世人心里,战阵上显然是不可战胜的存在!

    汹汹的人马大队渐渐走到了正阳门外。城门已经开了,城楼上插着“汉”字的旗帜。于是朱高煦率众继续进正阳门。

    因当年太祖皇帝选建皇城的地方、只考虑了风水的位置,造成京师正阳门离皇城正南门洪武门非常近。汉王军进了正阳门之后,没走多久就到洪武门外了。

    一众文武官员已经站在洪武门内外等着了,远远看去,红的、青的、绿的,还有穿锦袍的,官员一大片,恐怕有几百人之众!

    就在这时,忽然一个红袍官儿冲到了前面,指着“伐罪讨逆”的旗帜大骂:“以弟谋兄的叛王进京了!”

    朱高煦定睛一看,原来是袁珙。大家都是熟人,但见面居然就骂起人来。

    前面骑马拍马向前冲,“唰唰唰……”许多把马|刀已经拔了出来!

    “慢!”朱高煦大吼一声。

    众骑兵将士听罢陆续勒住战马,人们纷纷回头观望朱高煦。朱高煦也拍马上前,靠近袁珙那边。

    朱高煦冷冷地看着袁珙,心道:你是想做方孝孺,还是想做连楹,抑或是铁铉?老子偏不让你做忠臣!

    袁珙昂首挺胸,一副视死如归、毫无畏惧的样子,方正的脸上一股浩然正气。他穿着官袍乌纱,满面怒色,指着朱高煦骂道:“叛王野心勃勃,为谋夺大权,栽赃圣上、先帝之嫡长子,残杀大明将士官民,人神共怒,人人得而诛之……”

    朱高煦冷笑了一下,不动声色道:“袁珙,你还好意思在本王面前说栽赃?”

    袁珙回头挥手道:“诸位同僚,吾等食圣上之禄,忠君报国!圣上就在咱们身后的皇城内,诸位不以死保卫圣上,还等甚么?”

    不料众大臣沉默,没有一个人吭声。其中不乏东宫故吏、高炽的心腹重臣,他们肯定是又恨又怕,但此时并没有马上站出来出声,或许他们觉得这么干事没有一丁点作用。

    朱高煦见状,便说道:“我汉王朱高煦,乃大明太祖皇帝之嫡孙、先帝之嫡子,流着大明皇朝的血!从十余岁起,便为巩固我国家北疆、捍卫我大明子民安居乐业,随父深入北境苦寒之地,风餐露宿、与凶残的叛|徒部落拼杀作战!我何罪之有?

    此番起兵伐罪,绝非为了屠|杀我大明官员、杀戮自己人,只为了一个真相黑白!何罪之有?

    前年,东宫党羽与袁珙这些人,在先帝驾崩前后封闭宫门、调兵要杀我!我今日终于回来了,只想进去问问我长兄,我究竟犯了甚么罪,非要置我死地而后快?还非要用阴谋欺骗的手段?”

    众官沉默。倒是朱高煦周围与身后的将士们大为动容,将士们不约而同纷纷大喊:“汉王,才是俺们的王!”

    “诸位大明文武官员,大多数人都在为了维持国家朝廷运转,殚精竭虑,你们不用担忧。”朱高煦好言道,“让开罢,我进宫见我长兄。”

    人们“哗啦”一片让开了,陈大锤上前推开了袁珙。朱高煦遂率众骑马进洪武门。

    洪武门后面便是御街之千步廊,两旁的衙署古朴宏伟,大道平坦宽阔明净。朱高煦刚走进门,便转头招手让张盛过来,沉声说道:“把袁珙送回家里,派兵看守住袁家全部人,不得走脱一人!本王要慢慢收拾这些奸佞!”

    张盛抱拳道:“末将得令!”



    无数马蹄铁踏在千步廊上的砖石街面上,动静很大,立刻打破了这里宁静肃穆的气氛。

    此地有许多衙署;大明王朝的中|央机构,几乎都在这条御街附近。除了数以百计的文武官员,还有无数的吏员、差役。此时人们都站在御街两侧,向朱高煦弯腰执礼。

    这里面有很多人,特别是文官、士子,必定是不喜欢朱高煦掌权的;不过朱高煦毕竟是皇室成员,世人的抗拒之心并不强烈。如今军队都已进皇城了,大伙儿只能暂时面对现实,毕竟胳膊拧不过大腿。

    远处的承天门城楼耸立在大片建筑群深处,朱高煦一面向北走,一面吩咐部下办一些事。

    朱高煦叫大将平安去部署兵力,调兵控制整个皇城内外;并派人去看守重要人物的府邸、便是那些伐罪讨逆各次檄文上的奸|臣,以及庆寿寺等地方。

    又叫右长史侯海,随后安排人手,把锦衣卫的姚芳、杜二郎找过来;传信叫勋贵邱福、王贞亮等人也来千步廊。

    朱高煦现在缺人,他进京太过顺利迅速、反而显得有些仓促。汉王府、汉王都督府的文武几乎都没有跟过来;现在朱高煦手下只有六万人左右的前锋军。

    因此须得在京师朝廷里、找出那些倾向朱高煦的人来帮手。

    朱高煦还告诉侯海,等一下见了那些京官,把各人的态度都记录下来。只要不是洪熙朝的东宫故吏心腹大臣、主要战|犯,率先投靠过来的,都可以暂且用着。

    朱高煦刚进京师的剧烈情绪,此时稍微有些缓解;无论甚么太剧烈的心情都很难持久,兴奋也不能例外。取而代之的,他心里似乎是一种百感交集。

    皇宫就在前面了,他看着那巍峨而鲜艳的宫城,渐渐勾起了许多回忆。虽然朱高煦作为藩王、从来没在皇宫里居住过;但朱棣登基之前他就来过皇宫(记忆);永乐初,因为爹妈和兄妹都住在里面,他也是多次在皇宫走动……不仅有一次次的宴会和礼仪,还有如丧家之犬的出逃经历。

    朱高煦马上想起了马恩慧!

    这个属于建文朝的皇后、燕王系的敌人;且朱高煦见到她时,她早就无权无势、连人身自由也没有,属于微不足道的人物……但就是这样一个马恩慧,如果没有她这个人,朱高煦觉得自己肯定没有今天打回京师的结果!

    马氏自建文末年被幽禁,至今已有六七年之久!她还活着吗?正在做甚么?

    朱高煦大概知道马氏在哪里的,当初他就藩云南府之时、马氏就被送去凤阳守陵了;到了凤阳的皇室成员,很难再出来。她如果还活着的话,估计现在应该仍在凤阳。

    想到这里,朱高煦既是担心、又是迫不及待了。他转过头,招呼侯海过来,想了想又唤大将王彧过来。

    “建文皇后马氏,对本王有恩。”朱高煦沉声道,“侯海,你去兵部一趟,拿到兵部军令、命令中都(凤阳)守军遵从兵部调令,准汉王军将士入城。王彧,你带着骑兵渡江,立刻去中都,把马氏护送回京师。”

    二人一起抱拳道:“下官(末将)遵命!”

    朱高煦继续带着大股步骑北行,人马走过外五龙桥时,前面的将士已经叫开了承天门。于是大伙儿通过承天门,并调兵控制了承天门、收了守门侍卫军的兵器。

    过承天门,走过宫墙之间的大道,很快又是端门。过了端门,还有一条长长的宽阔长街,无数的将士马上涌进长街、占满了大道。

    走过长街,皇宫的正大门午门才出现在了前方。

    朱高煦渐渐靠近午门,只要走进那道门、便是皇宫大内了!长兄高炽就在里面。

    一个马上就要被赶下皇位的皇帝,此时的悲惨心情、轻易就能想象到!但当初高炽骗朱高煦进宫、想弄死朱高煦的嚣张,再到今日的下场,不过是强弱逆转、肉弱强食的游戏罢了,没有谁是无辜的!

    而且高炽会不会干脆一死了之、也说不定。

    众军跟着朱高煦刚走到午门前面,宫门便被锦衣卫将士缓缓打开了。随着大门的开启,朱高煦一眼看向里面的光景,不由得愣了一下!

    只见白胖宽大的高炽身穿五爪团龙袍、乌纱,在宦官宫女的簇拥下,正站在一架御辇旁边。高炽活得好好的,似乎正等着朱高煦呢!

    “驾!”前面的骑兵将士率先冲进午门,但没有去理会皇帝,只冲着守门的锦衣卫将士而去、去缴他们的兵器。

    朱高煦沉住气,也不下马,径直策马缓缓走进午门。人们十分沉默。

    实在不清楚高炽是出于何种心情,高炽的脸上情绪很复杂、却没有凄惨愤怒这样的表情……他甚至露出了一个怪异勉强的笑脸,看起来十分滑稽而尴尬。

    高炽抬头看着马背上披着重甲的朱高煦,开口道:“高煦,你来啦!”

    “嗯……”朱高煦点了一下头。他顿时觉得隐隐有点头疼。

    其实朱高煦还是希望高炽自行了断的!那样的话,高炽一个做过大明皇帝的人不用忍受屈辱;朱高煦也省得想办法怎么杀掉亲大哥了。对大家都好!

    然而,高炽显然没有打算那样做。

    高炽甚至完全没有一个将死之人的恐慌与疯狂,他居然说道:“俺们兄弟之间恐怕有点误会,反正都变成这副模样了,俺们能不能谈一谈?”

    朱高煦差点没骂出来。误会?战争几乎席卷了大明疆域的整个大江以南地区,耗费无算、死伤无数,双方投入的总兵力有一百多万!高炽居然说是误会,难道说一声大家误会了现在和好、就能了事的?

    朱高煦“呵呵”冷笑了一声,沉吟片刻点头道:“好。”

    “那就去御门罢,离这儿不远。”高炽回头指了一下,“过内五龙桥就到了。”

    武将陈大锤拍马上前,抱拳望着朱高煦。朱高煦见状,轻轻点了一下头。

    陈大锤便招手道:“弟兄们,跟俺来!”顷刻之后,大群骑兵便从皇帝的车驾两侧冲过去,往皇宫各处奔跑。

    高炽转过身。朱高煦见他行走困难、还要人搀扶着,便说道:“长兄上车,乘车过去罢。”高炽转头看了一眼,点头道:“如此也好。”

    一众人向北慢慢行进到奉天门外,陈大锤禀报:已搜查了奉天门等各处,未见敌军一兵一卒、以及任何异常军情。

    于是朱高煦下令那些宦官宫女、手下的将士都在御门外候着,他与高炽一起走进奉天门内……

    人们常常把奉天门称作御门,便是因为这是太祖皇帝建造、给子孙万代的皇帝们“御门听政”的地方。若照祖制,宗室勋贵大臣们朝见、朝廷商议大事、皇帝处理国事与奏章,都在这道门里。不过很快大明皇帝们就不在此地办公了,而改到了离帝王起居的乾清宫更近的东暖阁。

    御门的台基多装饰白色的汉白玉,墙是颜色较深的砖木,顶部的重檐盖着琉璃瓦。二人走进御门,朱高煦一眼就看到了高高在上的皇帝龙椅!

    宽敞宏伟的御门,里面此时显得有点空荡,因为除了他们兄弟,没有别的一个人了,只有中间的几根金红相间的大柱子。这里摆着各种礼器、装饰,大明的宫殿不像秦汉时期那样古朴严肃,但也不算太繁复花俏,比较注重材料的贵重与质感、以及颜色的搭配。

    朱高煦站在御门里,感受着此地的风格。太祖皇帝的考虑,应该是既不想太花俏轻浮、要突出一种严肃与霸道;又不想太简朴,同时要有尊贵的贵气。

    朱高煦看了一会儿,转头见高炽也在看那把龙椅。兄弟二人面面相觑。

    高炽开口道:“上面那位置,父子兄弟见了它、都是相互不认情分的。”

    “我起初倒真不是为了那把椅子。”朱高煦道,“这里没外人,我也不骗你。”

    “二弟,俺们坐下说会儿话罢。”高炽指着东边。那里放着几张桌案,还有椅子。看样子应该是有司官员们坐的地方;有时候翰林院的人要在这里书写圣旨,还有别的衙门官员办公。

    于是俩人都不去上面那宝座,走到了官员们坐的地方。朱高煦拉了一把椅子,坐在高炽的对面,俩人隔着一张铺着红色桌布的书案。

    朱高煦没有开口,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默默地坐着。他的心境现在还很浮躁、或因今日的情绪太激烈了,不过他正在慢慢让自己稍微冷静下来。

    偌大的皇城、京师,以及复杂的大明王朝,忽然落入了他的手里。虽然朱高煦获胜了,但马上有大量的事务摆在了他的面前,总得一件一件地处理好……毕竟费那么大劲、拼了性命才获取的胜利,好的局面应该持续下去。

    高炽也是心事重重的样子。其实他现在在某种角度上、一下子便轻松了。不过他心里应该挂着一件甚么极其关心的事。



    “你现在最重要的事,是尽快登基!”

    这句话由谁说出来都不奇怪,但恰恰是当今大明皇帝高炽、最先说出口的,顿时有一种难以描述的怪异!

    朱高煦做梦也想到,高炽坐在这里想了那么一会儿、说出的第一句话是这么一句。

    他用稀奇的目光仔细打量着高炽。只一小会儿,他就明白了,长兄必有所求!

    难怪高炽在皇宫被突破之后、表现得还比较冷静,那是因为他心里还有一件未完成、却有些希望的事;高炽想尽力办完这件事。

    因此高炽的神情十分苍白、眼神却十分隐忍;各种即将失控的情绪,他都暂时控制住了。所为者,必定就是那种难以放下的东西。

    高炽继续说道:“二弟自云南起兵,能极快地进京,只因击败了几次官军主力,然后长驱直入;并未逐一攻城略地!天下半壁,二弟尚且未拿下。你只有尽快登基称帝,方能名正言顺地号令各地,让大明各地官员归顺,避免乱象。”

    他顿了顿,强自冷静的脸上、终于沁出了极其痛苦的神色,“此时,让俺助你登基,方是最快的法子!”

    朱高煦那太阳晒黑的脸,已经完全平静了下来,“长兄要甚么?”

    高炽喘了一口气,脸有点发红:“父皇并非俺害的,二弟理应相信;此事不能栽赃到俺的头上。”

    朱高煦皱眉想了一会儿。当初在衡州城,齐泰(李先生)便说朱高煦要称帝、在大义上得有两个法理:其一是先帝皇位合法,其二是高炽的皇位不合法,且作为嫡长子有大罪过。

    这番论述,朱高煦深以为然。

    想到这里,朱高煦便冷冷道:“我相信长兄?前年我从安南国回京,被骗入皇宫,前有陷阱、后有甲兵入宫,欲阴谋置我死地!我怎么相信你?”

    高炽白胖的脸上闪过一丝绝望,接着骤然通红,人也站了起来,指着朱高煦怒道:“俺是你长兄,当年你给俺下毒的时候,俺哪里对不起你!”

    这才是快完蛋的皇帝应有的表现,而不是先前那样伪装的冷静!

    朱高煦心里也是一团火,不过因为他眼下的处境很好,他比高炽要沉得住气,朱高煦仍然坐在椅子上,抬头说道:“我若真想毒死你,你还能谋害先皇、意图诱杀我吗?那时我不给你下君影草之毒,咱们三兄弟怎么离京?后来不是给你解毒了!”

    高炽大怒,忽然掀翻了面前的桌案,上面的砚台、笔架等物稀里哗啦掉在地上。他吼道:“俺谋害先皇?你有何凭据?”

    朱高煦还坐在那把椅子上,冷言道:“须要凭据吗?”

    就在这时,御门外陈大锤的声音道:“王爷……”

    朱高煦转头道:“不会有事 ,你们别管!”

    “你……冷血无情的牲口!”高炽猛地向朱高煦扑过来。朱高煦站起来,伸手一把捉住了高炽的手腕,左脚往前一迈、分开腿稳住下盘。饶是高炽身体很重,仍然立刻被力气奇大的朱高煦稳住了来势,倾斜着身体在那里动惮不得。

    朱高煦往前一推!高炽便倒退了两步,一个踉跄重新坐到了刚才那把椅子上;高炽想站起来,但朱高煦的一只手掌像万斤秤砣一样在他的肩膀上、他愣是站不起来。

    “放开俺!”高炽挣扎着想把身体往上用劲、尝试再次站起来。

    朱高煦被骂之后、没有回骂,却冷笑道:“我是怎么忤逆先皇、祸乱宫闱,然后仓皇出逃的?长兄的东宫官儿杨荣,写的文章很有趣嘛,那时候你有想过凭据吗?”

    高炽气得浑身发抖,但是他折腾了一阵、似乎已后续无力,便坐在那里猛|喘着气儿。他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好像犯了甚么急症马上要|死了一样!

    “你这样睚眦必报之人,怎么可能是俺的亲兄弟!”高炽咬牙切齿道,“俺那时没想过要害你,不都是为了那把龙椅?!”

    朱高煦道:“长兄说对了。我这时的作为,与你一样!长兄若非丧尽天良之人,我坐那皇位能安稳?”

    “你……”高炽想说话,却马上大口呼吸起来。

    俩人僵持了一阵,高炽没有力气了,感觉他的身体软软地瘫在那把椅子上。朱高煦也放开了他,重新坐到对面。不过俩人之间的桌案翻在了地上,砖地上一片狼藉。

    良久之后,高炽道:“二弟,你心里觉得,先皇真的是俺害的?”

    朱高煦毫不犹豫地摇头,说道:“长兄应该不是那种人。在我心里,长兄其实是一个比较仁厚的人,至少比三弟的人品好多了。”

    两兄弟对视了一会儿,高炽发出无奈无力的一声长叹。

    又过了一会儿,高炽几乎带着哀求的口气说道:“俺有个提议。俺下罪己诏,称先帝是东宫故吏及一些大臣阴谋所害,俺受了蒙蔽;二弟为父报仇,诛灭奸臣,大义所归。二弟将俺、以及你的侄子们关到中都,一世不再见人。如此如何?”

    他顿了顿,又有气无力地劝说道:“俺们先皇以‘靖难’的理由夺取天下,天下人至今颇有微词。若先皇之子、又有弑父之嫌,天下人怎么看待俺们家?”

    朱高煦心里觉得长兄说得有一定道理,而且朱高煦可以用一种无耻的办法:先假意答应长兄,等他下罪己诏、推崇自己的大义,这样自己能更加顺利迅速地登基!然后便把高炽隔离关押,撕毁现在的许诺,继续把谋君弑父的罪栽赃过去!

    欺骗的套路设想,让朱高煦犹豫了一会儿。他轻轻摇了一下头,终于开口道:“其一,建文父子全已不在人世,懿文太子(朱标,永乐初年改朱标之谥号“孝康皇帝”为“懿文太子”)一脉早已衰微。咱们燕王一脉的皇统已无人比及。

    其二,先皇(朱棣)之文治武功名正言顺恩泽天下,长兄在登基诏书里既已确定过;我也会再次为先皇之仁德武功盖棺定论。长兄之残暴不仁大逆不道,并不能反污先皇之英名!反而是你越不合法、越道德败坏天理难容,我越合法!”

    朱高煦口气之冷静、用词之冷漠,叫高炽脸上的肥肉都抽动了。高炽的脸色,比纸还苍白,眼睛里全是死灰的颜色。

    “长兄,我这么说,正是因为敬重你的人品;而未因咱们兄弟争斗,便完全否定你这个人。”朱高煦道。

    高炽冷笑了一下。

    朱高煦不动声色道:“我若先骗你写罪己诏,再干上述之事。若何?”

    高炽沉默了。他抬起头道:“俺们毕竟是亲兄弟,二弟不至于如此过分。”

    朱高煦站了起来,用手掌轻轻拍了高炽的肩膀,“成王败寇罢了。长兄也无须太执着于身后之名,真相如何,后世应能明白。咱们现世干的事,无非为了现在的需要而已。”

    朱高煦说罢站了起来,他往大门外走了几步,又转过身去。

    但见高炽丧魂落魄、绝望无助地呆呆瘫在椅子上,好像已经死了一样、一动不动,不过细瞧他的袖子还在颤抖……身或许未死,心已死。

    空旷而狼藉的御门里,光线似乎灰蒙蒙的;一缕阳光从重檐上面透进御门殿室内,顿时有一种沧桑之感。好像是久违的阳光、照射进了一座早已荒废的华贵大殿,又像地府刚刚开启了一个孔道。

    而坐在椅子上耷拉着脑袋的身穿龙袍的高炽,便好似一个逝去了很久的帝王。

    此时此刻,朱高煦的精神有点恍惚,他甚至感受到了自己残|忍之后、反噬自身的心痛。又似乎已经回到了现代,走进了一座逝去帝国的遗址,缅怀着那曾经的血雨与腥风、荣光与耻辱。

    他没有告诉正在凄冷之中绝望的长兄,但心里已经做好了打算:查出先帝驾崩之真相,并秘密封存、留给后世翻案!当大明帝国的继任者不需要再污蔑洪熙皇帝朱高炽的人格、便能让皇位极其稳固的时候,让真相大白于人间!

    无论建文、还是洪熙,他们都不是坏人。他们只是为了统|治这个复杂庞大的国家,作出了一些努力,最终却不幸失败了而已。

    朱高煦抱拳向高炽鞠了一躬,说道:“大哥,再见了。”

    但是,或许今生也不会再见了,来生不知还能不能做兄弟。

    一个失败的帝王、那种苍凉的气息非常强烈,朱高煦怀着压抑的心情,走出了御门。外面的阳光已经驱散了云层,初春的明媚阳光照射在身上,朱高煦才稍稍好受了一些。

    御门附近几乎没有植物,但是那砖地的角落里,小草发出的嫩绿新芽、未能被及时锄去,仍旧倔强地呼吸着万物复苏的新鲜空气。一切仿佛一个轮回,生机将重新焕发在人间。

    他长吁一口气,让自己从那种失败的绝望气息中缓过劲来。幸好不是自己失败,意识到这一点,朱高煦便渐渐庆幸、重新振作起了精神。



    朱高煦站在汉白玉装饰的台基上,仰头深深呼吸了一口外面新鲜的空气。

    就在这时,远处一队人在甲兵的监视下,缓缓向这边走来了。朱高煦眯着眼睛观望了片刻,看清了那一群宦官宫女的前面二人:一个是皇后张氏、一个是皇长子!

    朱高煦的手扶在白色栏杆上,不动声色地等待着。

    过了好一阵子,那些人便沿着石阶、向御门台基走上来了。宫人奴婢们还站在下面的石阶上,张氏与大皇子一起走上台基。

    而朱高煦魁梧高大的身体、披着一身铁甲,仍然长身立在那里,他此时显得有点傲慢。

    虽然汉王府不承认洪熙皇帝的帝位,眼下也是形势骤变了;但是张氏在名份上还是朱高煦的大嫂、类似长辈的存在。所以她没有率先屈膝行礼,只是勉强地微笑道:“高煦好生神武,提二万护卫,不足两年时间便席卷天下,率军打到了京师皇宫!做大嫂的,这会儿又是佩服、又是惊吓害怕。都是一家人,高煦可得手下留点情面哟。”

    她的微笑是强迫的、简直像皮笑肉不笑一样。话虽然说得比较温和好听轻巧,但是朱高煦从她眼睛里看到了隐藏在深处的、仇恨怨愤与绝望;而她的脸上却带着些许讨好。

    不过这也是人之常情,贵为皇后面临今日的下场,谁能轻巧放下?

    张氏虽然没有郑重其事地行礼,却马上拉了一把身边的大皇子,轻声道:“还不快给皇叔行礼!”

    大皇子埋着头,一副气呼呼的模样,抬头用敌意的目光看了朱高煦一眼。他终于极不情愿地上前,抱拳拜道:“拜见二皇叔。”

    皇子今年实岁应该是十一岁,已长成了个半大小子。朱高煦知道这个年纪的男孩,已经懂了不少事,却又没甚么经历,多少会比较叛逆。

    张氏忙道:“小孩儿不懂事,高煦别和他一般见识。”

    “好说好说,免礼。”朱高煦也微笑道,显得非常大度宽容!

    然而他心里当然没有宽容!小孩儿?不不不!无论小孩儿、还是侄子亲戚,这些都不是首要的身份;朱高煦能明白其中的关键,大皇子等人最重要的身份……政|治人物。

    家国天下的体|制,只要是皇室权|力中心的人,谁不是亲戚?难道因为有亲情,大家就能和和睦睦其乐融融了吗?如今还不是一样尔虞我诈、不择手段,上百万大军在国土上打生打死!

    史|上这位大皇子杀了朱高煦全家,污|蔑朱高煦、至身败名裂万劫不复;朱高煦想到这些就不寒而栗,觉都睡不着,变成了多年的噩梦!

    但是若冷静地想,无论张氏还是大皇子、都不能算有错。胜利者就是那样的,往往会要把威胁者斩草除根以绝后患、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翻|身;污蔑一个皇叔、屠戮一干党羽无数家庭,必是在所不辞。从古自今大家都是这么干的,规则如此,这是最好的选项!

    不然留着给那些同情政敌的、不得志的人一个义正辞严的借口吗?当然不能!必得让政|敌身败名裂、毫无机会;让那些心怀叵测之人,既羞于与道德败坏天理难容的人扯上关系、也无所凭仗。

    或许因为朱高煦现在成了胜利者,所以心态渐渐豁达起来,威胁一解除、他发现不太狠张氏母子了。毕竟人到了那个位置,就得做那些事……当然朱高煦也打算,理智冷静地处置他们。

    既然彼此彼此,大家都没有错;那么朱高煦觉得,自己何错之有?

    就在这时,台阶上响起一阵“叮叮哐哐”的铁片磨|蹭声音,身披重甲的壮实大汉陈大锤快步走上了台基。

    陈大锤没有理会残存名分的皇后,他径直走到朱高煦身边,俯首过来、手掌掩住他的嘴和朱高煦的耳朵,悄悄耳语道:“伪帝次子(瞻垲)、张贵妃及三皇子,全在皇宫里!俺们的兄弟们找到了他们,派人就地看守在后宫里。”

    朱高煦听到这里,顿时十分轻松地舒出一口气,点头道:“我知道了。”

    陈大锤后退两步,抱拳道:“末将告退。”

    张氏微微侧目,用复杂的目光看了陈大锤一眼,似乎在猜测刚才陈大锤说的话。不过她应该没听见,陈大锤刚刚耳语的声音很小。

    朱高煦叹了一口气,一副“推心置腹”般的口气说道:“大嫂,我以前常常会做一个噩梦,梦境都是一样的……”

    张氏问道,“高煦做的是甚么梦?”

    朱高煦沉吟片刻,说道:“梦见了自己的实力被削得干干净净,困在一个四面透风无险可守的城里,虽有怨气却无可奈何,只想安稳渡过残生。”

    他话锋一转,忽然冷冷道:“不料我侄儿当了皇帝,忽然派人告诉我:你这个皇叔谋反了!我不服就去理论,结果被侄儿给活活烧|死了,妻妾儿女也全死了,手下的弟兄、沾亲带故、有一点交情的文武也被杀全家了!可怕……”

    张氏一脸尴尬,却好言附和道:“高煦这梦境,确实太可怕了。”

    朱高煦叹道:“是啊!不过现在终于把那些担忧、害怕放下了。大嫂,你可不能怪罪我,我只是被迫无奈罢了。”

    张氏似乎意识到了甚么,眼睛里马上浸满了泪水,哽咽道:“高煦,你长兄知道错了,咱们都知道错了。你大哥也受到了惩罚,他不仅丢失了皇位,还只能看着妻儿在此屈辱地哀求你、而无能为力!高煦,你想想先帝母后尚在之时,咱们一家人的情分。放下恨意罢,不必把事情做得太绝了。”

    “我做得绝吗?”朱高煦冷冷问道。

    张氏忙好言道:“我绝无怪罪高煦的意思,现在只是在求你。”

    朱高煦沉吟片刻。他觉得自己在大哥面前、还是很有诚心的;但是在张氏母子面前,没必要那么老实。因为她此时的屈服、也不见得有多真心。

    朱高煦便好言道:“大嫂别害怕。我说出的那个噩梦,以后已经不会再有了;如此一来,咱们反而能好好相处啦!大嫂等人都是皇室之人,身份尊贵,我朱高煦绝对不会让你们受到侮|辱。”

    张氏问道:“高煦能念及一家情分,手下留情吗?”

    “当然会的!”朱高煦一本正经道。

    他不想再继续与张氏说话,便对御门外的武将和文官裴友贞道:“先帝驾崩得蹊跷,我认为长兄的皇位是不合法的,也从未承认他是皇帝;所以他不能住在乾清宫,我大嫂也不能住在坤宁宫。

    但长兄的皇太子名位、乃我父皇先帝所册立,此乃事实。因此我觉得,长兄一家能继续住在春和宫。

    你们去安排一下,护送皇太子、太子妃、妾室张氏、三位王子,前往春和宫居住。不得辱没、亏待他们。”

    武将们抱拳道:“末将等得令!”

    裴友贞拱手拜道:“王爷决事,有理有据,令人信服。王爷英明神武,下官等敬佩之至!”

    朱高煦挥了挥手,完全不理会张氏母子等人,径直向台阶上阔步走去。御门外的砖地广场上,站满了许多兵马,让这皇宫大内平增了几分动荡之感。但朱高煦率兵入宫之后,宫中完全没有发生械|斗,也没有流血;京师外的百万大军厮杀结局都已尘埃落定了,宫里的人早已明白抵抗毫无意义。

    他走下台阶之后,脚踩马镫翻身上马,又转头看了一眼北面无数的宫殿重檐。皇宫里最重要的皇帝一家,都会被控制拘|禁在春和宫,剩下的嫔妃宫人也出不了皇宫,留在里面暂且不用理会。

    朱高煦转过头来,“驾”地吆喝了一声,双腿轻轻一夹马腹,便拍马向南奔出。一大群骑兵将士也上了马,追随朱高煦往午门方向而去,砖地上的马蹄声再次响彻宫廷。

    朱高煦还没有登基称帝、便无名分住在这皇宫里,更无必要在胜利到来的时候,去给人淫|乱宫闱的口实。大明王朝至今还是朱家的,他当然不会故意给皇室招辱。

    一群人马出了午门,便算走出了皇宫大内。不过前面是一条两侧红墙的宽敞甬道,人们还得出端门和承天门,才能有地方驻扎。

    率军攻入京师、到登基称帝名正言顺移驾皇宫的时间段,应该住在何处……“靖难之役”后朱棣已经做出了表率,让朱高煦有经验可循:住在千步廊上的官府衙署里。

    如此一来,既能就近控制大明王朝的中|央机构,也能在皇宫附近隔绝大臣与“伪帝”的联络。在此地策|划登基前的事宜,那是再恰当不过了。

    长兄朱高炽说得很对,眼下朱高煦最紧迫重要的事,是先想办法登基称帝再说!有了名分,才能逐渐控制天下局面有章可循;才能让伐罪军弟兄、京师的文武勋贵全都安心,因为人们最怕没能确定的东西。

    而别的一切事情,都可以稍微缓一缓,等做了皇帝再从长计议!



    如同八年前“靖难军”进入京师时的光景,此时的京师城内外、毫无厮杀动荡的局面。虽然大战在各地打了多次,造成各地涂炭,战火最终亦未能波及大明朝都城。

    不过紧张的气氛、血雨腥风的前奏,渐渐压在了京师上空!

    市井街巷之间的繁华热闹骤然消失,最近外出活动的人非常少了。从文武大臣到庶民百姓,都明白大明朝的皇权将再次进行交接;每当统治天下的皇|权交割时刻、特别是武力夺权的方式,不流血成河,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京师原先仅存的一点侍卫亲军、京营官兵,已被缴|械;并遵照兵部的调令,调动至城外的校场军营“驻扎”。伐罪军六万将士,彻底掌控了京师的外城、内城、皇城、皇宫之驻防戒严。

    位于皇城之内御道附近的中央衙|署、以及汉王军中军,在忙些甚么,外人无法得知;但人们能隐约猜测到、此时胜利者的紧张忙碌。

    内外各城门处于戒严状态,进城的人须搜身盘查,但尚能入城;而最近出城,便是几乎不可能的事了,无论人们有甚么理由、基本会被阻止。

    不过也有例外,有伐罪军中军印信的人,进出是比较方便的。锦衣卫武将姚芳便是其中之一……

    姚芳虽是“伪朝”锦衣卫的武官,但汉王亲自指名道姓要他去效命,他立刻便被汉王长史府的人视作“自己人”,并给了他通行方便的印信。

    他是在庆寿寺被汉王长史府的人找到的,庆寿寺现在也被戒严看住了。

    姚芳在庆寿寺获释之后,首先去找他的相好王姑娘,然后之前看押王姑娘的房间已经空了!布置得还非常诡异,房里居然烧着香、留了纸钱的灰。姚芳很快从和尚们口中问出:王姑娘已经死了,自|杀的!

    问明白了埋葬王姑娘的地方,姚芳抓了一个参与的和尚、与两个伐罪军军士一起出了城。

    此时他终于找到了那一座新坟。

    大江附近的一片乱葬岗中间,起伏的山丘一片荒凉,附近不见一座房屋,唯有凄凉的荒草以及重叠凌乱的野坟!

    初春季节,山岗上的野草已经焕发了新的生机,漂亮而默默无闻的小小野花、在无人问津的野地里绽放,空气中飘着淡淡的青草、花朵清香味。

    唯有姚芳面前的一堆小土丘几乎寸草为生,坟太新了,浅褐色的泥土就像刚刚挖掘出来的一样。

    年轻的姚芳盘腿坐在土丘前面,他怔怔出神、一声不吭,脸颊上有两道湿痕,泪滴从他的下巴时不时滴到地上,很快融入泥土中消失不见。

    她就像这些默默无闻的花朵,没有家、没有名分,曾经每日在那座租来的小院子里等待着姚芳。每次姚芳怀着提心吊胆、害怕恐惧的心情回到那里,总是能看到那淡淡的温暖的灯光、为他等候,闻到热饭菜的香味。她出身书香门第,曾经十指不沾阳春水,却甘愿为他做一切。

    姚芳最不能忘记的,是每次回去时她欣喜、清纯、干净的笑脸。她明明那么悲惨,却总是把笑容留给姚芳。

    她总是为姚芳作想,被抓住了之后,宁肯试图自|杀,也不愿意姚芳受到一丝一毫的要挟!

    今日姚芳出城得急,没来得及准备纸钱香烛祭品,土丘前面光秃秃的没有东西。他就这么在这里坐着,已经不知道有多久了。

    跟着他出城的两个士卒、以及庆寿寺的一个和尚,站在姚芳身后等着,也没打搅他。士卒似乎有点没耐性了,在那里来回走动;死了一个与他们无关的人,他们当然不会关心。

    这时和尚的声音道:“姚将军,王姑娘真是自己上吊死的。贫僧等都是出家人,不能杀生、更别说杀人了,哪能害她性命……”

    姚芳猛地转过头来,盯着那和尚!

    之前的伤心,已然变成了剧烈的仇|恨!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杀机与戾|气,只一个眼神,便吓得那和尚倒退了两步。

    姚芳冷冷道:“那天已经劝服了她,我没有被要挟。我看得出来她的眼神,必定是相信了的。一个求死之人若未死,哪能轻易再求死?况且她为何要再求死?!老子也是干脏事的人,你们就是要灭口,还想当我是三岁孩童欺蒙?”

    姚芳嘶声吼道:“你们欺蒙我还不够吗!”

    “姚将军……”

    姚芳完全不准和尚说话,站了起来,脸上既有泪水、也有怒不可遏。他的脸扭曲了:“我从小就被人害死了娘!清清白白的父亲、被栽赃陷|害与海贼大寇勾结,浪迹江洋。我竟然将罪魁祸首的仇人,认作恩人!受欺骗玩|弄利用至今!

    我多年不能亲人相见,而今只是一个女子,你们也要残忍地夺走她的性命。她有甚么罪,有甚么错?你们为何不冲着我来?!”

    “误会,姚将军您误会了。”和尚急道。

    姚芳的嗓子都快震破了似的,挥舞着双臂瞪圆充斥着血丝的大眼道:“我恨!我要杀……将你们所有人碎尸万段、挫骨扬灰!不,我要让他身败名裂,后悔绝望!”

    姚芳忽然跳了过来,和尚一个踉跄差点摔倒,穿着长袍摇晃着不知所措。但是姚芳没有跳到和尚面前,却冲到了一个军士跟前,忽然伸手去拔军士的腰刀。

    “姚将军?”军士早有防备,立刻抓住姚芳的手腕。

    “我又不会杀你们。”姚芳道,待那军士稍有犹豫,忽然用力拔出了腰刀。然后冲到和尚面前,不顾一切地将和尚扑倒在地,一掌按住和尚的光头、卖命地死死将其脑袋按进泥里。

    “啊!啊……”和尚大叫起来。

    姚芳情绪激动,几乎使出了全力按住那和尚,光是一掌就几乎让和尚痛疼难忍了。这时姚芳挥起了腰刀对准了和尚的脖子,冷冷道:“先拿你的头颅,祭祀王姑娘!你们一个也跑不脱!”

    “不要……”

    姚芳砍下了脑袋之后,便捧起来放在那土丘前面。

    两个汉王军军士,一脸无奈地看着丢弃在荒草上的无头|尸|身,但是他们没有阻止,也很镇定。毕竟此时进京的伐罪军前锋将士,几乎都是打过大仗的人,尸横遍野都见识过,看到死个把人简直是面无表情。

    姚芳干完了这件事,回顾周围,见不远处有一片乱糟糟的树林。他走到一匹战马旁边,从马背上取了一把柴刀,又向军士要来了随身的小刀。常常野营打仗的将士一般会携带一些工具,小刀火石等都是常备物品。

    他走进那片树林,砍了一颗小树,然后费力地刨出一块简陋粗糙的木板,重新回到了坟前。

    干了那么多事,姚芳渐渐冷静了不少,便继续坐在坟前,拿起小刀开始刻字。

    良久之后,小木板上刻下了几个字:亡妻姚王氏之墓。并用和尚之血染到那刻痕之中,姚芳将木板插|到土丘前,“哐哐哐”地敲打夯实。

    他干完了这些琐事,便对着土丘,许诺道:“等我报了仇,将你迁到姚家祖坟去,再修一个大坟、把这木碑换成石碑。”

    姚芳说罢,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土坟,脸色冰冷,开始盘算着如何复仇!



    永乐七年正月二十一,伐罪军差不多快中午的时候、才进入京师城门。

    姚芳在庆寿寺获释,又去城外跑了一趟祭拜王氏;他回城时,已经是下午了。他现在冷静了不少,心中已有了一些思路;但仇恨仍旧充斥在心间,一门心思想着怎么复仇!

    他与两个军士一起,在洪武门出示了印信,便走进皇城里的千步廊。

    汉王的行辕设在礼部大堂,位于千步廊中间的东侧。姚芳也不知道礼部有何特别之处,离皇宫也不是最近的衙门。不过姚芳很快明白了原因:当年靖难军入城,“燕王”的驻地就是礼部衙门;汉王只是学先皇而已。

    “国不可一日无君!今皇太子失德,下官等请汉王入继大统……”礼部大堂外面的院子里,传来了一个青袍小官的声音。顿时便是吵吵嚷嚷,一群人跟着附和。

    场面有点乱。姚芳默默地走过去时、随意看了两眼,观望着大堂外站的一大群人;除了盔甲有泥灰的伐罪军武将,那些文官多半都穿青色官服的中低级官员、更还有穿绿袍的不入流小官。

    当天就迫不及待来劝进的人,多半都是些在洪熙朝郁郁不得志的京官。伐罪军入城,对他们来说不是坏事、反而是可遇不可求的机会!而朝廷大|员们多少顾点颜面,也更沉得住气。

    无论是当年的燕王进京、还是现在的汉王,都不会缺官员的;建文朝、洪熙朝,以及所有的朝廷,文高权重心满意足的人毕竟都是少数。

    大堂门外,更稀奇的是:有个文官正在人群里穿梭,手里拿着一本册子、一只毛笔,一边询问官员们的名字,一边在书写记录;后面还跟着个军士,端着砚台侍候着。那个文官姓侯,因为有人称呼他“侯长史”。

    姚芳明白了,这些人根本不是为了劝进,而是在急着站队。

    “你们有啥主张,到旁边的廊房里见裴府事,先给裴府事说说。说得好,裴府事带你们见王爷。”侯长史大声道。

    姚芳没理会这群乱糟糟的人,他走到大堂门口,对门口的侍卫道:“末将姚芳,请见王爷,劳烦通报一声。”

    过了一会儿,他被准许走进了大堂。

    刚才外面人很多,也很乱;但大堂上却没两个人,显得有点空荡。

    朱高煦还穿着甲胄,坐在上面的公座上,他用手臂撑着脑袋,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他见姚芳进来,才抬头瞧向这边。

    姚芳上前抱拳拜道:“末将拜见王爷。”

    朱高煦点头道:“来得好!咱们好久没见了。”他说完,立刻指了一下旁边衣衫褴褛、好像刚从牢里出来不久的年轻后生,说道,“他叫杜二郎。杜二郎回家拾掇一下身上;锦衣卫北镇抚司的事儿、你们都比较熟,一起先管着。”

    汉王没有半句多余的话,更没有寒暄与繁文缛礼,他的语速也比较快。他的心里、似乎还在挂念着甚么重要的事。

    “末将得令!”姚芳与那狼狈不堪的杜二郎一起说道。姚芳对官职一点兴趣也没有,只想报仇。杀母之仇,杀“妻”之仇!

    这时姚芳还站在原地。果然朱高煦是很警觉的人,他微微皱眉问道:“姚将军还有何事禀报?”

    姚芳道:“庆寿寺主持道衍,乃太子党羽之首。先帝被刺,必是道衍亲手谋划,此乃罪魁祸首……”

    朱高煦用有神的目光看了姚芳一眼,很快便回应道:“姚将军的母亲逝世、与他有莫大关系,你父亲也被冤枉了多年。我知道你有家仇。”

    姚芳不吭声,默认了此事。

    朱高煦接着说道:“我心里何曾没有仇恨?但事到如今,私仇必须先搁置一边、以大局为重,等稳住了局面再说!

    那道衍是先帝亲信心腹,与先帝并不仇怨;若将先帝之死嫁|祸在道衍头上,难以叫人信服,反而拖累了诠释整件事的可信度!有害而无益。”

    姚芳听罢无奈,觉得朱高煦说得也有道理,只得放弃这一种方法、另想它法。他拜道:“末将明白了。”

    朱高煦点点头:“咱们现在翻身了,没必要再为了报仇、而损失自己的利益。姚将军得学会多方考虑,今后能走得更远。”

    姚芳鞠躬一拜道:“末将遵王爷之令,现在便去锦衣卫衙门办事。”

    ……目送姚芳的背影走出大堂门口,朱高煦伸手揉了一会儿太阳穴,继续寻思着眼下的登基路数。

    他的皇位合法性有两个因素。先皇朱棣的“正统”不需要操心,只要在登基诏书里再歌颂一下就成了;关键是要证实皇太子高炽的极度不合法!

    事到如今,高炽当然“不合法”了,因为伐罪军已经进城;甚么都是朱高煦说了算!但是正因如此,世人才会质疑高炽一党是不是真的谋君弑父;若能将这件事解释得可信,将来朱高煦的皇位才能更加稳当。

    之前在御门见面的时候,长兄提出写罪己诏、将过错转|嫁到大臣的头上。如果朱高煦将计就计,先拿到高炽的罪己诏登基;等坐上皇位之后再秋后算账、重新定论先帝驾崩之事……那便是最快捷的登基路子。

    朱高煦最终没那么做,只因他在心里仍然认可大哥的品行。他作为亲弟弟,不愿意用这种手段对付大哥。

    于是现在朱高煦想马上登基,感到有点头疼。

    心腹谋士齐泰、高贤宁都不在京师;长史侯海在小事上聪明,在大的路子上、才能有限得很……而外面那些想沾点从龙之功的官员,提出的方案更是非常之可笑,根本行不通!

    朱高煦从公座上站了起来,在大堂上方来回踱着步子,低头沉思着。

    他现在的心境有点浮躁,入主京师的狂喜与得意,反而成了影响他的不利因素。“伐罪之役”彻底胜利后,战场的危险不再有了,但事情并没有完、许多事仍然迫在眉睫。

    太阳已经从西面的一扇高高的窗口照射进大堂,朱高煦看了一眼阳光的角度,估摸着太阳偏西、再蹉跎一阵子就要到酉时了。

    他忽然感到有点心焦。进入京师的第一天,除了按部就班地控制整座城与皇城皇宫,中军几乎没有拿出任何行之有效的方略。明日再想,来得及吗?

    按理迟一天早一天登基,并不要紧。但朱高煦总有一种急迫感,或许是打仗习惯了;在战阵之上,有些事必须当机立断,别说拖延一天、拖延一个时辰也可能造成严重后果!

    就在这时,一个侍卫端着木盘进来,把一盏刚泡好的茶放在了公案上,然后向朱高煦鞠躬行礼、退出了大堂。

    朱高煦走回公案旁边,端起茶杯,对着墙上的窗口射|进来的阳光。他揭开盖子,用盖子轻轻扇着热茶,一股清香扑鼻而来。他强自控制自己的情绪、让心情渐渐恢复平常与冷静。

    纷纷扰扰的无数相关人等、从他的脑海里如同走马观花闪过,叫他有点抓不住重点的感觉。

    忽然,朱高煦放下茶杯,脱口道:“薛岩!”

    他发出声时,门内的武将和侍卫纷纷侧目。

    朱高煦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脸上露出喜悦的表情,指着一个武将道:“薛岩,立刻去召薛岩来见!”他说罢立刻又说,“人到了,带到签押房与我单独见面。”

    武将抱拳道:“末将得令!”

    朱高煦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转身便向北面的穿堂走去。过了穿堂便有另一处进深的院子,二堂、签押房等都在这里。

    长兄高炽叫薛岩查先帝驾崩之案、出于何种心态,朱高煦大概心里是有数的;加上今天中午在御门时,高炽的请求……朱高煦更懂长兄的心思了。

    然而,正是薛岩查案这件事,给高炽一党造成一个极大的漏洞!

    朱高煦走进礼部衙署的一间签押房,在里面坐着等了一会儿。这时头戴乌纱身穿红袍的薛岩、便被武将带进来了。朱高煦挥了一下手,武将便抱拳告退。

    薛岩微微转头看了一眼回避的武将,然后作揖拜道:“下官大理寺卿薛岩,拜见汉王殿下。”

    朱高煦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抬起头指了指旁边的椅子。

    片刻之后,朱高煦径直说道:“薛寺卿,你现在愿不愿意投奔本王,为本王效命?”

    薛岩愣了一下,沉默了稍许、便小心翼翼地问道:“王爷不再追究下官的过错?”

    “当然!”朱高煦道,接着又十分熟练地说道,“我的信用是非常好的,连‘平汉大将军’张辅都能信我的条件。”

    薛岩脸上顿时露出一副“成交”的表情,毕竟他的选择太少了。他立刻跪伏在地,一副感激的模样道:“下官拜谢王爷,愿追随王爷以效犬马之劳!”

    “好说。起来罢!”朱高煦道,“你现在帮我干一件事。这件事不能拖延,若拖延一天,可信度就要降九成。咱们最好今天就办妥!”

    薛岩忙作揖道:“请王爷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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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岩回了大理寺一趟,拿了一些东西,重新回到了礼部签押房。此时签押房外二十步内、已不准闲杂人等靠近,朱高煦的亲信陈大锤负责看着外面。

    太阳西垂的光景下,礼部古朴的院子里很宁静。但周围的岗哨,让这里平添了几分紧张之感。

    签押房内西墙的高处、有一扇小窗;原本倾斜照射进来的阳光、越来越平了,角度上看此时离酉时已然不远!

    紧迫仓促的时间下,朱高煦还算沉得住气。他坐在桌案旁边,动作很沉稳,并无慌乱之感,他正默默地快速浏览着薛岩拿来的密卷。

    过了一会儿,朱高煦抬头看了薛岩一眼,不动声色道:“薛寺卿坐。”

    站了许久的薛岩,这才抱拳道:“下官谢王爷赐座。”

    朱高煦翻看桌案上摆放的东西,过了一阵,他终于把那些东西从手里放下了。他直起腰来,暗自舒出一口气,看向薛岩道:“这些东西有大用,薛寺卿立大功了,本王保证你能因此将功补过。”

    “王爷仁厚……”薛岩抱拳道,他说罢脸上露出一副思索的表情。似乎在想着大用在何处。

    朱高煦见状,一边整理自己的思路,一边用语速很快的声音道:“这些东西,至少能证实先帝驾崩在东宫!”

    薛岩点了点头,问道:“下官有一事不明,皇太子(高炽)为何要下官查案呢?”

    “真实的缘故,并不重要。”朱高煦轻轻摆了一下手,不动声色地说道,“关键是咱们得怎么说。”

    薛岩一本正经地点头道:“王爷言之有理,下官正是此意。”

    朱高煦道:“咱们可以这样说:皇太子事先只想发动政|变,欲先将先帝幽禁、再行谋刺;然先帝忽然遇|刺,与其策划有变。后来皇太子在战败之际、仓皇失措之下,恼羞成怒,才想查出擅自行动的罪魁祸首、以|泄私愤!”

    薛岩问道:“王爷如何证实此事?”

    朱高煦答道:“制作供词,比如王狗儿的证言,接下来再去弄到手。”

    薛岩沉吟道:“那岂不是……不太可信了?”

    朱高煦道:“所以本王才说,能证实的事、是先帝驾崩在东宫。事实到这里,已经足够了。只要其中有一些事是真的,那么整件事都像真的了。”

    “有道理……”薛岩若有所思地说道。

    俩人一直谈论着谎言,但都十分严肃的样子,就像真的一样。

    ……太阳已经接近地平线了。朱高煦等人准备了一番,派兵封闭了洪武门、长安左门、长安右门等路口;并派人去把皇城附近各中央衙|署的人、都带到了承天门外。

    除了上千人的官员,还有各衙署的书吏、胥役、官差、侍卫,人们陆续到来时简直人声鼎沸,起码有好几千人!这些全都有公|职,不过甚么地位的人都有,衣裳也是五颜六色、穿戴五花八门。除此之外,砖地广场上还有大量的伐罪军将士。

    朱高煦及几个文官、武将都站在承天门和外五龙桥的南面。这时那里搬来了多张桌案拼凑,正在搭建一个台子;远远看去就像在搭戏台一样。

    承天门、长安左右门之间的广场,此时已经站满了密密麻麻的人。此情此景,就像城隍庙过节了一样,人们聚集拥挤在一起,正在看戏。

    没过多久,简陋的“戏台子”已经备好了。台子上,正上方摆着一把椅子;左右两侧,各摆着两排板凳。

    朱高煦取下了脑袋上的铁盔,递给身边的陈大锤,走上了“戏台”。他清了清嗓子,抬起双手道:“诸位……”

    下面嘈杂的人群渐渐安静了不少,无数眼睛注视着台上的朱高煦。

    朱高煦道:“最近不到两年之间,发生了一些事;在场的诸位、天下上亿大明子民,应该都知道一些大概的事实了。那便是,先帝驾崩、本王朱高煦从京师只身逃走;然后发生了‘伐罪之役’。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实!”

    他稍微一停顿,道:“那么,当初在宫中究竟发生了甚么?本王举兵伐罪,历经艰难进京,就是为了这个真相!更是为了今日之是非黑白公道!为了制裁丧尽天良的大奸大恶!”

    好几千人的拥挤人群里,没有人质疑这些简单的事实,很多人还若有所思地点头。

    朱高煦接着说道:“本王再说一个事实。前年年中,本王从安南国战场进京献俘,奉诏进宫、接着便宫门封闭了!从宫门封闭到先帝灵柩移至乾清宫、这段时间里,是不是只有少数几个文武被准许进了皇宫?!

    这些人便是:杨荣、杨溥、杨士奇、金忠、袁珙、郭资、谭清。

    此乃众目睽睽之下的事实!若是本王说错了,在场的诸位当初都在千步廊附近上值、可以站出来辩驳!”

    朱高煦等了一会儿,见没有一个人质疑,便说道:“好!本王基于以上两个事实,就此来问当时宫中的真相!来人,发阄!”

    军士们端着盘子过来了。

    数千人的人群,虽然人们站得乱糟糟的不整齐、完全比不上军阵,但他们是分了地方站的。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更何况大明朝等级森严、尊卑有别,当官的都不齿与胥役这等人站在一起。

    于是军士们分人群、开始撒捏成团的纸条。

    那些纸条大部分是白纸,只有少量写了“一”字。凡是捡到了有字纸条的人,都被军士们请了出来;这些人、也是甚么人都有,既有高位的官员,也有纯粹当差的差役等等。

    抓到阄的人被请上了“戏台”,文官武将、按官职高低,分作两侧在板凳上入座;差役、侍卫等站立在旁。

    “戏台”上的人更多、布置也更加丰富了,数千看官们的情绪也被调动起来。有的凝重,有的畏惧,有的稀奇,有的津津有味……

    朱高煦喊道:“带涉事之人,杨荣、杨溥、杨士奇、袁珙、郭资、谭清、海涛上来!”(其中金忠已死,不在此列;海涛属于内官,不是大臣。)

    七个人被将士们带上了台子,站在中间面对着人群。他们几乎都穿着上值的官服、头戴乌纱帽,因为此时他们还只是有嫌疑,并未定罪!

    朱高煦坐回上位的椅子上,大声问道:“本王问你们,先帝驾崩、乃何物所致?”

    几个人没有一个吭声的,他们都皱眉苦思着甚么,表情一模一样!

    朱高煦指着杨荣道:“杨荣,你写那篇邸报,说本王如何忤逆先帝、如何嚣张出宫;先帝如何服了纪纲进献的红丸驾崩。你现在对大伙儿说说,那是事实吗?”

    杨荣沉默了好一会儿,又抬头看人们纷纷瞩目的目光。他的脸色十分尴尬,很快便通红了。

    这时杨荣憋出了一个字道:“是。”他说罢面露惧意、转头看了朱高煦一眼。

    但是朱高煦并未勃然大怒,他冷冷地说道:“很好!带大理寺卿薛岩!”

    薛岩身后跟着两个军士“护送”,拿着一个包袱走上了台子。

    朱高煦的嗓门很大、中气十足,他大声问道:“大理寺卿薛岩,本王进京之前,你是不是奉我长兄之意、正在查先帝驾崩之事?”

    薛岩答道:“回汉王话,是。”

    朱高煦问道:“你怎么证明?可有真凭实据?”

    薛岩道:“下官有圣上(高炽)的数道圣旨,被准许进诏狱、东宫、后宫查案。请汉王过目。”

    朱高煦道:“不用给本王过目,让台面上在座在站的诸位,验明圣旨真伪!”

    军士从薛岩手里拿到证据,放到一块木盘子里,拿给台面上的人们传视验证。高炽已经做了快两年皇帝了,大部分京官都熟知高炽的笔迹;他们查验之后,都说是今上亲笔圣旨、并加盖有印玺。

    朱高煦还随便指了一个文官,叫他当众念出圣旨的内容。

    就在这时,太监猛哥站了出来作证!他说皇帝下圣旨的时候,有一次他负责磨墨。这个证人,倒不是朱高煦事先安排的,属于意外。

    司礼监太监海涛用愤恨的眼神、看了猛哥一眼。他们肯定是认识的。

    有了人证薛岩、猛哥,物证高炽亲笔用玺的圣旨。朱高煦便当众大声作出了结论:“薛岩此前在查先帝驾崩之事,且此事乃皇太子(高炽)授意,与本王无半点关系!”

    在证据确凿、合情合理的推判结论之下,没有人站出来质疑。连杨荣海涛等七人东宫党羽,也没有吭声反驳……反驳是要有证据才行的,不然在众目睽睽之下无理取闹、没有任何作用。

    朱高煦立刻进入下一环节,大声问道:“薛寺卿,你查出了甚么?”

    薛岩的喉咙蠕|动了几下,神色十分凝重,微微有点犹豫。但是朱高煦很镇定地等待着,他相信薛岩明白此时该怎么选择了。

    “咚咚咚……”远处城楼上的鼓声响起了。接手了正阳门防务的伐罪军将士,不忘敲响了酉时的鼓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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