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历史军事 > 大明春色 > 全文阅读
大明春色txt下载

    酉时的鼓声敲响之后,太阳却未完全落下地平线;西边一片晚霞绯红,仿若刚流淌出来的大片鲜血!

    光线已经比先前弱了很多,且四周的景物光暗反差较大。东边的长安左门上投|射着夕阳余晖、比西边的长安右门明亮很多。台子上的人们在地上留下了一道道长长的影子。

    或许是薛岩的稍有迟疑,让更多人都盯住了他、人们几乎屏住呼吸。

    薛岩终于开口道:“下官的案子还未能查完,已经查出的事实是……先帝崩于东宫!且因中了银环蛇之剧毒而崩!”

    瞬间的死寂之后,承天门外的人群顿时哗然。无数人的脸色都变了,人们发出了震惊的声音。一些人在交头接耳,数千人的场面一时间喧闹不已。

    薛岩的话、就像在水里丢下了一只生铁雷,震动了所有人。看这反应,显然先帝驾崩的真相,被掩藏保密得非常好;直到刚才还没多少他知情!

    那些知情的人,不是高炽的心腹亲信的,必定或被灭口、或关起来了!

    嘈杂的声音持续不停。台子上的杨士奇顿时扬起了头,长叹了一声,脸上全是无奈与绝望。锦衣卫指挥使谭清脑门上的筋都鼓|起来了,脸色就像喝醉了酒……正在被审|判的七个人、都是比较懂权力争斗之人,他们大多已经明白了其中关节了!

    太监海涛盯着薛岩,一副沮丧懊恼的模样。

    据说薛岩查先帝驾崩之案,奉的是高炽之密旨。真正清楚他在查此案的人,并没有几个人;当然其中知情者就包括谭清与海涛。

    海涛等人时至今日,或许终于明白了:让薛岩查案,是那件密事里一个容易被忽视的巨大漏洞!

    当初知道先帝驾崩真相的人不多、也不算少;只要朱高煦攻入京师,必定能从那些人口中掏出真相……这也是多了一个知情的薛岩、也很容易被人们忽视的原因。

    但最关键的漏洞是:薛岩不是他们的党羽、多少有点退路,很容易背叛太子党羽;而且薛岩一旦查案,不仅能口证,他还有证据!

    之前高炽安排薛岩着手查案,应该有其充分的考虑和理由;可是凡事往往都有副作用。正因为这件事,反而让朱高煦一下子找到了突破口!

    朱高煦看了一眼西边、那很快将全部落进地下的残阳,他又转头示意旁边站着的王斌。

    王斌向前走了几步,大嗓门吼道:“时间已不早,肃静!俺们要继续审问了。”

    人们渐渐地稍微安静了一些,但仍然有不少人悄悄地窃窃私语。

    朱高煦大声问道:“薛寺卿,你可有证据?”

    薛岩抱拳道:“前年事发当时,下官并未参与;而等下官奉旨查此案时,诸多地方早已物是人非。许多人被灭|口了,比如为先帝诊脉的两个太医院医官。下官手里只有四份附有签押的供词,以供参详。”

    朱高煦问道:“哪四份?”

    薛岩道:“锦衣卫指挥使谭清、司礼监太监海涛,前御厨太监王狗儿、皇太子次妃郭妃。下官奉旨询问案情,这些人向下官陈述事实之后,皆有签字手印。”

    还是如同先前一样,供词证据、皆送左右两侧的文武胥役军士传阅。他们相互交换着看,以节省时间。主要是文武官员在细看;别的人也就是看个大概、字迹相似就算了,说不定还有人不识字的。

    接着,军士再度送来了另一些证据;乃从司礼监、锦衣卫找来的公文。公文上有谭清海涛的笔迹,朱高煦又叫文武官员们对照、查验供词签押的签名笔迹!

    这时杨荣用愤怒而痛心疾首的目光、盯着海涛与谭清二人。杨荣的眼眶里已经充|血了,简直视那二人为仇寇!

    海涛和谭清又是害怕,又是懊丧。

    “扑通!”忽然谭清腿一软竟然倒在了台子上!

    下面又是一阵哗然。

    朱高煦知道谭清那战死的哥哥谭渊、非常嗜|杀,“靖难之役”中动辄杀俘兵;而这锦衣卫谭渊也是名声在外,好杀成性。不料越是凶|残的人,当杀祸落到自己头上时,竟然比文官还胆小!实在有点丢脸。

    太监海涛浑身发抖,嘶声喊道:“假的!那些都是假的!”

    朱高煦冷冷问道:“哪些是假的?”

    海涛颤声道:“公文笔迹,那是你们伪造的……”

    朱高煦道:“这是刚刚从司礼监搜出来的东西,司礼监的太监宦官,都可以作证,你如何抵赖?好!本王得仁至义尽、让你心服口服。来人,笔墨侍候!叫太监海涛,当众写!”

    不一会儿,军士们便把纸笔拿了上来,还搬来了一张小桌子。

    海涛看着面前的纸笔,久久未动。

    大将王斌不动声色地走上去,一把抓起海涛的手,然后拿起毛笔、在砚台里快速地来回蘸|了两下。王斌把毛笔塞|进海涛的手里,一声爆喝:“写!”

    海涛浑身一颤,差点没摔倒。连台子下面还在议论纷纷的人们、也跟着被吓了一跳,顿时又安静了几分。

    太监海涛的手发颤,在纸上歪歪斜斜地写了几个字,他战战兢兢地抬头看了一眼王斌。王斌黑|糙的圆脸上,眼睛瞪得溜圆、眼神里全是冰冷的杀气!海涛又继续写了起来。

    王斌一把夺过海涛手下的纸,将墨迹未干的纸递给军士,叫台子上的文武官员们重新对照字迹。

    当然没有蹊跷之处,字迹一致!人在慌乱之时,更没法写出不同的两手字来。

    朱高煦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到了七个人的旁边。下面无数的人又把目光聚集到了朱高煦身上。

    他面对南边大声说道:“薛岩查先帝遇|刺之案,奉的是太子之意,人证物证俱在、铁证如山!若先帝驾崩乃因纪纲进献红丸,后来太子还用查吗?儿子凭空污|蔑父亲,古今闻所未闻!太子失大德,天下人可鉴!

    薛岩查案,奉的是太子之意,与本王无半点关系!先帝驾崩乃中银环蛇剧毒、崩于东宫!供词中有太子心腹海涛与谭清之言;他们供出真相之时,太子仍主京师,二人岂能被胁|迫?

    本王今日中午才进京师城门,然后进宫与太子说话,来到千步廊时、已是下午。不到半天时间,薛岩手里的这些供词、如何能临时制作?

    且今天下午,海涛、谭清等皆在各自的衙门里,无人动他们分毫;伐罪军将士亦未曾进锦衣卫、司礼监。衙署中的人都可以作证!若本王说错了,这两个衙门的人谁来作证,海涛谭清见过甚么外人?

    如此一来,他们供词签字的亲笔字迹,只能来自何时?

    由此可见,薛岩拿的供词、乃是太子主政之时其心腹所言,绝不可能是虚言!供词中,先帝如何去东宫、如何被毒针所刺,皆一清二楚!真相容不得半点质疑!”

    站了数千人的广场上,此时竟然没甚么声音了,变得有些死气沉沉,简直不像是有那么多人聚集的地方。

    朱高煦转过身,面对七个罪人,怒不可遏地指着他们大声道:“你们这些奸佞小人,阴险歹|毒至斯!你们东宫一干人等,欺瞒天下亿兆臣民,污蔑先帝之英名,弑杀君父!人神共愤,天理难容!”

    杨荣的声音颤声道:“先帝虽崩于毒针,却非圣上及臣等所为。否则圣上为何要查真相?”

    就在这时,忽然传来了一声“唉”的叹息。朱高煦微微侧目,见叹息的人是杨士奇……台上的几个人被吓住了,似乎只有杨士奇最清醒;杨荣那句话,直接当众承认了先帝在东宫中毒的事实、加上刚才可信度很高的证据,这下真是没得质疑了。

    朱高煦没理会叹息之人,立刻指着杨荣的鼻子大骂道:“尔等在东宫密议政|变,计以诱|骗先帝于东宫,欲拘禁先帝;逼迫先帝下诏传位太子,然后弑君!不料有人擅自谋|刺先帝,致使太子仓促应对;太子之伪朝军队数度大败,恼怒之下,方欲查出擅作主张的心腹是谁!”

    “汉王呐,您这脏水泼下官身上,下官如何担得起……”杨荣的声音道。

    朱高煦听到这里,心里忽然隐隐有了点快意。他心道:你泼老子脏|水的时候,怎么没想到有今天?我无非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不等杨荣的话说完,朱高煦凭借中气十足的大嗓门吼道:“铁证如山,事实确凿!你现在还能张口说胡话?那些构|陷本王的文章、邸报,敢情不是你写的?尔等睁眼说瞎话、颠倒黑白、编造是非之辈,竟然有脸喊冤!无耻之极!

    先帝遇刺驾崩,东宫控制宫闱、杀人灭口、秘不发丧;设计骗本王入宫、意图一并杀害。这些事诸衙署官吏人人目睹,万人可证!”

    杨荣道:“汉王说密议政|变……”

    朱高煦完全不让杨荣说话,马上大声哭喊了起来:“父皇啊……”然后转身向北面扑倒在地,哭得是震天动地。

    几千人都被这巨大的哭声,突然给怔住了!



    很早以前的农村小媳妇为公婆哭丧的时候,就是这样一边哭一边念词儿。朱高煦很早就学到了,心里倒是纳闷:不是说婆媳关系差,怎地会那么伤心、而且那么多小媳妇为婆婆伤心欲绝?

    今日他终于懂了,她们不是在装,而是在维护一种秩序规则、在宣称她们的地位。而今朱高煦哭的声音更大、更响亮,简直是震耳欲聋!

    朱高煦一把鼻涕一把泪,一边哭一边喊:“儿臣不孝哇,儿臣从安南国立了大功,欢欢喜喜回京献俘,想让殚精竭虑操劳国事的父皇、稍稍宽慰;却不想因此让父皇招人怨恨算计……是儿臣的错哇!”

    他伤心欲绝,大哭了几声,继续以哭腔喊道:“父皇执儿臣之手言:高煦类俺,尔靖难之役、镇守云南、征伐安南,多有奇功伟业,俺喜高煦,能护俺大明江山社稷;只因大臣结党不能制,待俺整顿朝廷,让他们都明白臣子本分之后,便改立皇太子……殷切之言如在耳际,父子之情难以割舍,却不想一面竟成永别!”

    这些话大声哭诉出来,嘶声裂肺好不凄惨!况君臣父子相亲相爱、正是此时之大德,许多不|明真|相的围观之人,甚至眼睛都听得湿|润了。

    杨荣、谭清等一干人也是听得愣了。或许他们没想到勇猛粗|糙的汉王,竟能如此感情充沛?

    王斌却面无表情,全然不为汉王的哭喊所动,他默默地带着一群披甲执锐的军士太台子,将杨荣谭清等七人押走。一行人被驱赶下了戏台子,往东边走。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杨荣忽然反应过来,明白了甚么,他挣扎着大喊大叫。

    不料他还没喊完,王斌便一个箭步冲上去。王斌抡|起铁拳,毫不留情地一拳打在杨荣的脸上!杨荣“啊”地惨叫一声,沉重的拳头直接击掉了他的门牙,“噗”地一声几枚牙齿带着血水喷|出去,人也摔倒在地。

    旁边的杨溥见状怒道:“士可杀不可辱……”

    “啪!”王斌反手就是一掌扇过去。王斌一个经常骑马打仗拼杀的武将、力气极大,文弱儒雅的杨溥几乎被扇得飞出去!

    剩下的几个人无不愕然,敢怒不敢言,红着眼睛地盯着王斌。可是他们却无可奈何,说话说不赢的时候、眼下动武更是以卵击石……

    “呸!呸……”广场上看完了戏的文武官员、吏员胥役们,许多人满带痛恨厌恶地向几个东宫党羽吐唾沫。要不是他们没带东西过来,不然杨荣等人得浑身都被砸上鸡蛋烂菜叶。

    押解他们的将士们,上前拽住杨荣、杨溥二人,将其强行拉了起来,推攘着向长安左门那边走。

    广场人群里一片嘈杂,唾弃谩骂的声音不绝于耳。大多人都被不忠不孝、这种道德败坏的恶劣行径挑起了情绪。

    或许只有极少数人看明白了此事中的疑点:用甚么证据去怎么证明、东宫确实有过谋划?汉王称东宫谋划先拘押先帝、后逼传位、谋|刺的策划,用甚么证据和口供证明?

    但是疑点似乎并不是太重要,因为太子失德是肯定洗不掉的了。连杨荣自己都承认了,先帝被毒杀于东宫的事实!且红丸等欺骗天下的说辞,那就是诬陷先帝!

    而此时朱高煦哭了一阵之后,哭诉并未停止。他是想到怎么说了就哭诉,没想好内容、也不用冷场,只要大哭就成!

    他洪亮而带着哭|腔的声音道:“父皇啊,您对儿臣的大恩大德,九世难报万一!您养育儿臣、供儿臣衣食,教导儿臣忠孝礼仪,尊尊教诲如在耳际;若无父皇,儿臣如何成人,如何有如今的荣华富贵?以后听不到您的疼爱之言,儿臣怎么活呀……”

    朱高煦捶手顿足,一副叫人觉得他想撞死的样子。

    他接着哭喊道:“儿臣不该让父皇喜欢啊,若非如此,您岂能有杀身之祸?那些歹毒之人,竟然矫诏谭清率甲兵入宫,欲继续斩杀儿臣而后快!更以暴|力逼迫身体虚弱的母后,写下血泪懿旨,这是何等之丧尽天良、胆大包天!这是要把咱们大明皇室一家斩草除根吗?!

    昔我太祖高皇帝驱除鞑虏恢复衣冠,统御万国、恩泽于亿兆之民,创业何其之艰!如此伟业,竟几葬送于宵小歹人之手!那些奸佞享用着咱们大明皇室的俸禄,却如同白眼之狼……若非儿臣奔入奉先殿祖庙,太祖高皇帝显灵,后果不堪设想……”

    朱高煦从跪伏地上的姿势,猛地站了起来,转身面对无数眼睛,满脸泪痕怒不可遏,大吼道:“不!本王既得太祖英灵神气护佑,岂能坐视此等颠|覆人间伦|理的丑恶之事而不顾!

    所以本王要起兵!要复仇!要审判制裁一切罪恶!还人间一个公道清明。

    本王亲率大军,以猛烈的炮火、轰鸣的铁骑,带着复仇的怒火,涤荡宇内奸恶!直到今日,正义之剑终于落到了人间,正让那些戚戚小人、无|耻之徒战栗发抖!”

    混在人群里的侯海忽然大喊道:“皇太子失德于天下,不忠不孝,不配统治大明亿兆臣民。汉王太祖高皇帝嫡孙、先帝嫡子,忠孝仁义、文武双全、德行无双、重情重义、万民称颂,有力挽大明社稷不世之功!太祖先帝之下,无人能及。国不可一日无君,臣等叩请汉王,入继大统、延续大明血脉,即皇帝位!”

    侯海先高喊道:“万岁,万岁,万万岁……”

    无数人终于回过神来,纷纷跪伏在地,恳请朱高煦继位。还有高呼万岁的,人群几乎沸腾了。

    朱高煦感觉气氛非常到位了,但是他不能这样顺理成章就同意。因为几千年都有规矩可循,随便去破坏了规则会遭人诟病、主要也没必要!必得至少拒绝三次,让人觉得皇帝是被迫无奈、太得官民拥护了,才勉为其难当皇帝的,很符合自古谦让的美德。

    他大声喊道:“本王起兵,只为了为父皇母后沉冤昭雪、雪耻报仇!绝无半点私心。本王自知才能德行不足,为父复仇之后,只愿归隐云南……”

    数千人的喧闹喊声更大,非得让朱高煦继位,呼声越来越大。

    这时侯海不知甚么时候走上了台子,假意上前搀扶朱高煦,靠近他时便小声说道:“祭拜先帝灵柩。”

    朱高煦听罢,顿时醒悟。他本来知道应该干这件事的,刚才想的东西太多了,一时半会疏忽了如此大事。

    “我今晚要去陪着父皇母后的灵柩。”朱高煦道,“善恶已分,真相已明。大伙儿散了,回家去罢。”他说罢向侯海递了个眼色。

    侯海会意,走到台子边上,大声道:“五品以上文武京官,随汉王入宫祭拜先帝灵柩。余者,皆散了!”

    太阳已经下山了好一阵子,天色已暗淡下来。宫门内外、长街上点亮的灯笼,不足以照亮偌大的御街。不过皇城内有大量伐罪军将士,将士们早就准备了火把,此时陆续点燃,分发给了官员们。

    无数的宫城、殿宇,在成片火把的火光中,显得更加恢弘而神秘。

    朱高煦离开了“戏台子”,率一大群文武官员勋贵皇亲,以及一干亲兵将士,人群向承天门涌了过去。

    先帝驾崩快两年了,但尚未入土安葬,仍停柩于宫中;盖因“长陵”还没修好之故。要等长陵修好了,才能将大行皇帝、大行皇后二人(高炽皇位不合法,故给先帝的谥号也不能作数,朱棣死了近两年名义上还是大行皇帝)的灵柩合葬于皇陵。

    两年时间,长陵远远没有修好。当初高炽登基之时,要确定其皇位的合法性、必须要推崇先帝的地位;因此“长陵”不能太简单,必得大动土木,用宏伟的皇陵确立其地位。又因“伐罪之役”一直在打,长陵修建十分缓慢,故至今朝廷未能办妥此事。

    长陵位于紫金山下,靠近太祖皇帝的“孝陵”(大明国策孝治天下)。

    将来朱高煦登基,同样要这样,因为他最合法的身份、来源于传承先帝的皇帝位。大行皇帝、大行皇后的灵柩,一时半会真安葬不了。

    无数外廷的官员,跟着朱高煦走进了敞开的皇宫。这时人们不必在乎后宫的禁严了。过了乾清门,后宫区域今晚是相当之热闹,火光通明。

    因为乾清宫变成了高炽的寝宫,他继位之后,就把先帝的灵柩迁走了;现在供奉灵柩的地方,位于皇宫东北边的九五飞龙殿。当年太祖皇帝的灵柩,也在那里放过。

    于是人们走进后宫,沿着宫中街道,朝九五飞龙殿那边过去了。

    朱高煦为先帝雪了冤,确定了报仇的理由,这时才率领官员们前往,在先帝灵柩前哭丧!

    一切景象,仿若先帝驾崩不久似的;又与前年高炽在灵前阐述他的地位合法性,有几分相似。世事仿若是个轮回。

    1秒记住爱尚:.。手机版阅读网址:m.



    朱高煦一路上、觉得自己还得哭一场,便一面走路,一面琢磨着。

    一众人去的地方,位于皇宫东北处的九五飞龙殿。太祖皇帝崩后也曾放在这里,然而它只是一座宫殿,太祖皇帝生前也喜欢住在此殿。

    与九五飞龙殿的位置东西对应的、位于皇宫西北的是御花园;九五飞龙殿与御花园类似,也是园林风格,与别处宫殿截然不同。

    此地有许多花草树木,水池假山、水榭亭台;大殿正门外面有一座望江楼,后面还有佛堂。正是一处风景秀丽的地方。

    而当一大群举着火把的文武到来时,立刻扰乱了这风景秀丽幽静的夜景。不过此时也没有人在乎风景。

    朱高煦走进大殿,见到了先帝母后的灵位,一时间心中是感概良多。或因他“到了”大明朝之后,与父母的日常相处不多,不是在打仗就是在云南藩国,朱高煦的悲痛还不至于到达真心哭泣的地步。

    他只是想起了朱棣当皇帝并不容易,不禁有几多感概。朱棣打了几年以寡敌众、压力极大的“靖难之役”不说,起兵前为了迷惑对手,连装疯卖傻的事都干过!在炎炎夏日裹着棉被大汗淋漓,还装作冷得簌簌发抖。

    而朱棣登基之后,一直在忙于收拾烂摊子;等他差不多收拾好了,结果被人谋刺驾崩!朱高煦此时对先帝的感恩、叹息,倒是有好几分真心。

    朱高煦更有几分惺惺相惜,他今日能进宫、无限接近皇位,又何曾容易?

    “父皇母后……”朱高煦很快便大喊一声,然后身体不稳,几欲昏厥于地!

    武将王斌以及诸官员急忙救起,好言相劝。

    朱高煦脸色苍白、泪流雨下。在大殿里明亮的灯光与火光下,一些跪伏在地的大臣们还悄悄观察朱高煦的神情;不过朱高煦的痛惜十分真切,完全没有蹊跷之处。

    他继续开始哭诉,父皇母后以前对他如何好、一家人如何相亲相爱。说到动情之处,正是哭得惊天动地。

    再度“昏”过去一次之后,朱高煦便开始哭诉前年进宫那天的事了。那些事也无须甚么证据,在这里当着五品以上京官说出来,机会正好!

    据说前年高炽在乾清宫,当着京官勋贵宗亲的面哭诉,颁布过另外一个版本的“真相”过程;内容是杨荣写出来,并宣读的。

    而这一次不同,朱高煦亲自临场发挥;他的亲信侯海,则反过来在一旁跪在案前记录……

    朱高煦从前年进京时的“情况”说起,他当时并不知道宫中之凶险,毫无防备之心。后来朱高煦在四川俘获了郭资,方得知实情!

    原来那时东宫一干人等,早已忌惮先帝亲口说过欲废太子、改立高煦的话;加上高煦在征安南国之役中又立奇功,此次进京献俘,极可能成为更换太子的契机。

    于是皇太子、太子妃,东宫官员及一干党羽密议。

    皇太子曰:父皇不喜俺,多番刁难,恐迟早废太子、改立二弟。诸党羽曰:不如计|逼圣上退位,将圣上幽禁在宫中做太上皇;殿下早登大位,以免夜长梦多。

    时皇太子半推半就,既想赞成、又怕实情败露。

    太子妃担心皇太子犹豫,曰:太子爷不为己虑,得为瞻基谋;圣上一向疼爱瞻基,若汉王死,谁能威胁瞻基地位?若因太子爷被废,致使瞻基受牵连,何其无辜也!

    皇太子不悦,仍然终于同意了政|变。

    宫中有御厨太监、名王狗儿者,早被太子妃张氏所收买。于是太子妃得到太子准许,便假王狗儿之口、说皇孙贪玩之可爱状。先帝平日国事劳心、为民谋福祉、殚精竭虑,下值之后便想享受片刻天伦之乐;先帝重亲情,才被轻易诱至东宫!

    这时太子安排人手,正在准备逼|宫。

    然而皇孙瞻基被人授意在池边捏泥人引|诱;王狗儿又在旁谗言。先帝疼爱皇孙心切,遂下旨王狗儿取泥,欲亲手捏玩物赠予皇孙;先帝满心慈爱无半点猜疑,更不知亲人竟会包藏祸心!

    哪想得王狗儿不知受谁指使,竟藏浸泡有银环蛇剧毒之毒针于泥中!先帝被毒针刺伤,东宫党羽急忙封锁春和宫,假意请医官诊脉,不久先帝崩!

    医官、宦官、宫女等人,皆被灭|口!

    接着东宫党羽又进言曰:汉王与圣上亲,对圣上忠心耿耿、一向忠孝,恐不能善罢甘休!不如杀之,以绝后患!

    于是待高煦进京,东宫党羽便矫诏骗高煦入宫;接着封闭宫门,在文楼设毒;又让党羽之一谭清率兵入宫,以为万全之策。欲不择手段杀高煦而后快。

    然而天无绝人之路之路!高煦方入宫,便得到了宫中道人池月真人之警示!

    池月真人妙锦者,忠烈景公之后也,早年已出家为道。皇后与之相识,待之如徐家侄女,多有恩赏;池月亦感恩戴德,请旨入宫设观、为皇后祈福。

    东宫政|变之后,母后有所警觉,然坤宁宫已被东宫把持。于是母后趁池月进丹药之机,密令池月保护汉王。

    池月无法出宫,只能等高煦入宫之后,方来警示。高煦闻讯大急,挟恩人池月而奔。

    时皇宫诸门已被封锁,高煦等人走投无路,绝望之极,被逼如家庙(奉先殿)之内。无可奈何之下,高煦只能向太祖皇帝的灵位痛哭。

    不料忽然地下的砖石动摇,竟露出了一条密道!于是高煦挟池月逃出了皇宫。

    东宫一党计杀高煦不成,只能封闭宫门、秘不发丧。他们先逼|迫病重的母后,写下血泪懿旨;又以党羽编造故事、污蔑高煦,将所为之事,尽数栽赃到高煦身上!

    母后伤心至极,亦因此病情加重,不久而薨。

    但是高煦几年都在云南、安南之地,当日刚刚进京,如何能做得如许多事?

    更有忤逆先帝、掠走道姑之说!汉王高煦一向忠孝,多年受以国家大事;先帝更是英明神武,岂能容许皇子如此不守礼仪?此等荒唐文章,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待东宫党羽准备周全,才召大臣入乾清宫,太子假意哭灵,便在一干是非不分的人簇拥之下,登基称帝!这等伪帝,如何算数?

    ……朱高煦痛述了“真相”之后,九五飞龙殿里沉默了许久。

    就在这时,汉王府文官裴友贞大声道:“太子失大德、有大罪、失人心,先帝之大位,正当汉王继承!况太祖高皇帝显灵,心仪汉王、觉汉王方能救大明江山社稷于危难之中。臣等请汉王登极!”

    大殿内的文武这才反应过来,纷纷向朱高煦叩拜,一起喊道:“臣等请汉王登极!”

    朱高煦在承天门外、九五飞龙殿内,进京当天就定论了一切,他觉得自己的名分已经稳了。此时他心下也渐渐松了一口气。

    既然如此,也不急于一时。朱高煦还记着三次推拒的规矩,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第一次他拒绝的理由是:德行才能不足以做皇帝,想回云南。

    这次朱高煦从地上爬了起来,回顾左右,叹了一口气道:“我现在太过伤心,无意于大位。况且,除了先帝被预谋诱至东宫、被毒杀于东宫之事实,铁证如山真相大白;余者诸事,尚无凭据,只有郭资在四川的供词罢了。

    有些人或许不太相信的。我朱高煦并非东宫党羽、更不会像他们那般不讲道理;没查出真凭实据之前,怎能轻易登基称帝……”

    大理寺卿薛岩立刻说道:“东宫党羽欺骗先帝之春和宫,毒害弑君,此乃真相事实。若非他们想政|变,还有甚么缘故?

    汉王乃先帝嫡子、大明亲王,所言必是实话。下官是相信汉王的!诸位赞同下官之言者,都到这边来恳请汉王登基!”

    薛岩又道:“诸公为人处世,必应表里如一,此乃起码之道德品行。那些趋炎附势、口蜜腹剑者、居心叵测者,心里不相信却毫无操守的人,不要假惺惺地过来了!只有忠心的赤子,才配跟随本官恳请汉王!”

    顿时绝大部分人都毫不犹豫地起身,移步到了薛岩身后,一起叩拜请汉王继承皇位!

    汉王府文官侯海问道:“诸位都真心相信汉王之言吗?”

    大殿里一阵附和。宗亲王贞亮郎朗说道:“臣等在先帝灵前、如敢有半点假意,必天打雷劈!今日但凡有表里不一者,往后朝廷诸公,都应唾弃他的德行,让他身败名裂死无葬身!”

    许多人都点头称是。

    朱高煦看到大伙儿如此真心实意,十分动心,几乎想马上就答应称帝了。然而这才是第二次劝进,他觉得还可以稍微等一下。

    于是他稍微有一点松口道:“今日时辰不早了,咱们先出宫,以后再说罢。”

    朱高煦先走出大殿,众官也陆续跟了出来。

    此时夜色已深,周围的亭台楼阁都笼罩在夜幕之下,景色在火光之中隐隐可见。然而大伙儿的兴致不减、议论纷纷,九五飞龙殿中依然一片嘈杂。

    ……

    ……

    (祝书友“爱萌萌真是太好了”生日快乐。感谢书友长期支持、慷慨打赏,愿你顺顺利利、快快乐乐,心情好,继续喜爱西风的书。今日五更。)



    不知为何,朱高煦对于那些表演走钢丝的艺人、印象很深。许多人的表演,几乎走完了全程,却往往在最后几步没走好,前功尽弃!朱高煦对此常引以为戒。

    回首近两年时间。自云南起兵,朱高煦若无沐府机缘巧合支持、想出云南也费劲;后征战四川布政使司,于云贵川三省会战,五一不是山高路远、以寡敌众的苦战,老巢云南府城几陷于官军之手;湖广会战,先击吴高、后战张辅,也是在财政枯竭、四川地盘受到极大威胁、毫无退路的关头,容不得半点差池!

    历经百战艰难,不就是为了推|翻京师大敌,登上皇位?

    因此在征程的最后关头,战争虽然结束了,文斗朱高煦也没有松懈。名分还是要顾及的,道理也是要讲的……饶是百战不殆、再能打的人,亦总不能告诉天下人:我大明王朝打仗厉害的人就是皇帝罢?

    朱高煦进京的第二天、正月二十二日,位于京师的大明中|央机构,基本已被他控制。接下来要掌控诸省府、州县,只能先控舆情;然后等登基之后,再让他们奉诏。

    一大早上的礼部大堂里,文官薛岩、侯海、裴友贞等人都有黑眼圈,一个个直打哈欠。他们昨夜几乎没睡,一直在策划朱高煦登基前的诸事,并写了一些文章。

    昨晚朱高煦在先帝灵柩前哭诉的“真相”,因是临场发挥,不仅用词不讲究、中间也有一些经不起推敲的细节纰漏。诸心腹官员便连夜写下来,经过了反复增删润色。

    汉王府长史侯海是个秀才出身、文采能力一向平庸;裴友贞的出身和文采更差,他根本没有功名,以前在汉王府、教那些大字不识的军汉识字。

    但幸好有薛岩临时投靠过来,薛岩那可是洪武时期钦点的进士出身,这些大员不仅会理政,大多是文才风流。

    当时薛岩反水,拿出审问先帝驾崩之事的密卷;又在九五飞龙殿全力支持高煦的言论、并带头号召大伙儿劝进。朱高煦这时非常缺文人,马上将薛岩吸纳进亲信之中,策|划最重要的大事。

    文章还加上了承天门外、当着万众文武将士的审讯详情,将过程、证词证据、以及验明证据的方法,都写了下来。

    这篇文章,在二十二日诸衙门上值之后,便以邸报的形式,直接传晓天下各地!

    平时的邸报也须得皇帝批复,但这会儿便不用讲究了,只要中|央各部签押,便能发出京师。“伐罪之役”的正义舆情,很显然将能大体确定。

    ……礼部大堂外面,清早便闹哄哄一片。无数京官除了处理一下必要的政务,甚么也不干,都跑到礼部衙门这边劝进来了!

    大明朝以孝治天下,用道德与先贤思想凌驾,补足律法维持秩序的不周全。道德非常重要,关系事情的正义性。

    朱高煦昨日以雷霆手段,径直站在道德的高度上,将皇太子及东宫党羽打|翻在地,实实在在地给扣上了不忠不孝的罪名!高炽的嫡长子、皇太子名分也救不了他。

    眼下这局面,朱高煦在礼法上是稳操胜券,没有半点悬念。

    在职的京师文武,在永乐年间早就是支持燕王一系的人了,至少公开承认了朱棣的皇位;毕竟不公开支持的都被诛了九族。在燕王一系的皇子里,嫡长子高炽被打倒,朱高煦从身份到功劳上,都是毫无疑问的皇帝最佳人选;更何况此时实力早已碾压诸王!

    所以但凡还想继续当官的人,都跑到礼部衙门外劝进来了。此时此刻,如此作为是包赚不赔的政|治正确。

    劝进的表文,更是如雪片一样飞进礼部大堂。

    朱高煦和心腹文臣们都懒得看进表,反正无论说得多么天花乱坠,都是一个意思。

    朱高煦在后堂收拾了一番,在张盛陈大锤等人的立劝之下,他在红色五爪团龙袍服里面穿了一件锁子甲,看起来有点臃肿。好在料峭春寒季节,他的样子倒并不突兀。

    诸侍卫将士、文官的簇拥下,朱高煦终于走出了礼部衙门。

    只见千步廊中间黑压压一大片人,全是周围衙署上值的京官。人们见朱高煦出来,又是一阵喧哗,群情激动,大伙儿都七嘴八舌地请朱高煦早日登基、以正人心。

    朱高煦心里也表示理解。昨晚在九五飞龙殿,有点品级的文武官员都重新选择了立场;只有朱高煦登基称帝了,大伙儿才能完全安心。

    “诸位……”朱高煦开口道。

    这时一声巨吼道:“别吵了!”

    冷不丁连朱高煦都怔了一下,转头一看原来的淇国公邱福。邱福六十多岁的人了,没想到嗓门还是那么大!不过但凡做武将的,嗓门大是必要的本领之一,作用甚至比骑马射箭更大;不然战阵上喧嚣吵闹,军令都让人听不清,怎么统兵?

    朱高煦看了邱福一眼。不过效果确实好,吵吵嚷嚷的气氛渐渐安静了一些。

    朱高煦便大声说道:“本王乃太祖皇帝嫡孙、先帝嫡子,匡扶大明社稷,实乃本分。本王举兵反抗伪|朝虚伪暴|政,亦因父母之仇、难以隐忍!如今罪人已下诏狱,等着三法司会审定罪、明正典刑。本王之心愿已完成,不敢再有非分之想了。

    本王只诛十恶不赦的人、便是那些参与了谋害我父皇的人;余者在伪朝受迫于淫|威之下、被谎言所欺骗的人,实属情有可原,将来谁也不准计较了,更不得清|算!否则本王绝不宽恕那些睚眦必报之人。

    伐罪军将士,亦属大明官军。本王会还兵权于国家,让将士们继续为大明江山效力,保土安民,镇守四方……”

    最后那句还兵权的话,大多将士们也不相信的。

    但一些立了功的武将还是有点急了,不少人脸都急红了,那表情似乎在抗议……弟兄们拼了命帮汉王打下江山,不封点甚么、汉王就想丢下大权了?那可不行,您可必须执掌大权,必须说一不二!弟兄们只相信汉王,谁他|娘|的知道另一个掌|权的人会怎么样,都指靠您在上面当皇帝、保证着大伙儿的好处哩!

    而淇国公邱福听到这里,则叹了一声气,老|脸真诚地说道:“邱某一向羁傲不逊,少有服人,而今却真是服了汉王。您这样文武双全的皇子不当皇帝,必是社稷之失。汉王便不要推辞了,痛快答应罢!”

    邱福没把话说全,他大概意思是朱高煦恩威并济、许诺安抚大多数人的手段很高明。

    不过朱高煦自己倒觉得、这种东西实在稀疏平常;毕竟这是常识,后世早就人尽皆知了。连幼儿园的小孩、也有模有样学会了的玩意,先结伴说咱们谁谁谁可爱的小朋友是一伙的,然后好一起殴|打落单的不可爱的小朋友。朱高煦也不觉得自己有多虚|假,不过是正常的生存手段罢了。

    邱福说罢,率先跪伏在地,叩首道:“老臣等恳请汉王即皇帝位!”

    顿时千步廊上稀里哗啦跪伏下了一片,呼声越来越大!

    只剩朱高煦一个人站在衙署门口的台阶上,他等了一会儿,这才长叹一气,大声道:“我太祖高皇帝传下来的皇位,责任重大呐!众位非要把重担推给本王,本王三番五次推拒,亦未得到各文武官员、宗室亲眷的准许。唉!那本王只有勉为其难先当着皇帝罢;以后要是大伙儿不愿意了,叫本王从皇位下来便是。本王大不了回云南做亲王,享享清福。我这亲王名位是父皇给我的,那才是最精贵哩!”

    一些人听得是脸色凝重,他们或许将这番话、视作一种威胁和告诫。等朱高煦登上皇位了,谁还敢试图把掀他下来?那真是不死不休的大敌!

    许多人喊道:“汉王英明神武,文治武功,仁义无双……汉王名正言顺,当今天下,大明帝位、非汉王莫属……感谢汉王答应登基,为臣等作主……”

    朱高煦又道:“昔日我被逆臣乱|党逼入奉先殿,走投无路,向太祖高皇帝的灵位哭求。太祖显灵,让我发现了地道,这才侥幸得脱。

    太祖在天之灵,亦不忘庇护皇子皇孙。我昨日已祭拜了父皇母后,今日便去孝陵看望我皇祖罢。”

    人们纷纷附和称颂。

    于是一大群人准备了一番,伐罪军中军把祭祀的用品、用于宰|杀的牲口、汉王的仪仗等等都备好了。连祭祀太祖祷告用的表文,文官们昨夜也连夜写好了。

    朱高煦亲自做的事倒很简单,他回到礼部后堂,重新换身衣裳,然后坐车去孝陵念写好的表文就行了。

    祭拜太祖,朱高煦穿上了非常正式的青色亲王衮服,乍看跟皇帝的穿着差不多、只是图案装饰的细节上有差别。然后他便在前呼后拥的仪仗、文武百官簇拥下,大军护卫中,乘坐车驾出了皇城。

    如同长龙的队伍,在京师百姓众目睽睽之下,一起直奔紫金山那边的孝陵方向。



    昨日下午,郭铭就被从诏狱放出来了。

    上次高炽登基,他的劝进表文几乎没有赶上趟,只因犹豫不决;这一回汉王要登基,他想劝进、没有半点迟疑,却因身体原因耽搁了时间。

    郭铭在诏狱里被关了很久。他在牢里身上戴着枷锁链条,吃的饭食清汤寡水、有时候还是馊的,生病了也没得到甚么治疗;加上他被指责涉及弑君大罪,心中每日也是忧惧不堪。实在身心具废,吃了不少苦头。

    等汉王的军队一进京师,很快郭铭就得到了无罪释放!不需要任何理由,他无罪的证据、便是他的女儿是汉王结发妻;汉王结发妻的生父,怎么可能有罪?!

    郭铭回到家中,府上的家眷都被送走了(郭家其他兄弟被驱逐回原籍,郭铭的家眷拿去交换了郭资、现在还在湖广汉王府行宫),偌大的武定侯府落败不堪,只剩几个老头守门。郭铭的腿被链子锁得太久有点跛、初时走路也困难;身体也是虚弱非常、还带着病,刚回家时他几乎不能活动。

    太医院赶紧派了数位太医跟着郭铭回府,为他诊脉开药,叮嘱他好生静养。

    但郭铭吃了饭、沐浴更衣之后,体力稍稍恢复便咬牙起床,开始艰难地写劝进表。昨夜没赶上时辰,今早郭铭起床,便坐车去了皇城。

    然而他又没有赶上!到了千步廊时,他才得知:汉王已经答应登基称帝,此时去祭拜祖陵了!

    郭铭有点沮丧,千步廊上有认识他的官吏,都好言劝说他、不用劝进也可以的。

    ……正月二十二日朱高煦祭祖之后,京师有司官吏便忙着准备登基大典。在众人的劝说下,朱高煦认可宜尽早登基,于是登基大典定于二十三日。

    (议定将于二十四日在正阳门外东南边的天坛祭天、正南的山川坛祭地,以告诉上天厚土,朱高煦将成为人间的统治者;并与天地神灵勾通、祈祷得到冥冥未知之物的祝福。当然这世上有没有神、还说不定,此事最主要的作用,是向凡人们宣称一个道理:君权神授。)

    登基的准备有点仓促,连合朱高煦身的皇帝衮服也没有,临时织造肯定是来不及了。太监们找出了当初先帝穿过的衮服,用在大典上穿。

    不过,不到十年之间、官员们已经操办了两次登基大典;现在是第三次。于是大伙儿还是很熟练的。

    当天(二十二日)晚上,朱高煦仍旧住在礼部衙门里。他又犯了老毛病,每当大事前夕,他总是容易失眠;当晚他根本没睡好,夜间醒了无数次。而且现在没有人注意这个问题,无人像妙锦那样细心给他磨珍珠粉吃了。

    朱高煦的心情十分复杂,主要是兴奋新奇。他“一到”大明朝就是藩王,郡王亲王的本质身份差不多,早已习惯;但做人间天子,还真是没怎么准备好!

    二十三日清晨,朱高煦起床后精神不太好,起初有点恍惚。不过好在这样的典礼、他不用怎么操心,一切都有官员们布置。

    宦官们服侍他沐浴更衣,换好了皇帝衮服。这身衣裳与他大婚时候穿的样式差不多,脑门上盖着一顶有点像冥币上的帽子、带着摇摇晃晃的冕疏。

    不过玄色衣、大红色裳的图章更加复杂,有日月星辰龙虫等诸般事物。朱高煦一直没兴趣问是甚么意思,但看起来绣了那么多事物,估计是为了宣称皇权的无限大?管天管地管空气!

    流程就那么几项,事情不多,只是意义很大。

    朱高煦穿着衮服走出礼部大堂,文武百官已经在大堂上和院子里等着了。于是大伙儿簇拥着朱高煦走出大堂,乘坐车驾,先去太庙。

    正式祭拜大明皇家的列祖列宗,并不在皇宫的家庙,而在皇宫外面、皇城之内。太庙位于端门的东边,里面供奉着配享宗庙的朱家各位逝去的亲人画像、以及灵位。

    朱高煦照鸿胪寺官员的指点,对灵位行大礼,祷告。

    然后大伙儿离开太庙。人们走到端门内的甬道上时,在鸿胪寺官员的带引下、人群并不往皇宫走,而是先往南走。大片的人群簇拥着朱高煦来到了承天门。

    数百人都在承天门城楼下面停下了脚步,只准朱高煦一人上楼,连随从也不能带。鸿胪寺官员躬身靠近,悄悄叮嘱道:“圣上要出神、与上天说话,但是不能出声。只有圣上能听到天声,世人都听不到的。”

    朱高煦心道:这么神奇?

    但是朱高煦到城楼上与上天勾|通时,他可以负责任地说:上天毫无反应!

    或许这世间有天道,是一种未知的规律?但不是做了皇帝的人、便一定能洞晓天道的。

    朱高煦一副念念有词的模样,但是啥也没听到。他觉得登基这种事极难遇到,便努力调整自己的心态、以虔诚专心的态度与上天对话,然而还是没有任何异样。

    当然这些事并不要紧,毕竟天无二日国无二君,究竟怎么回事、只有朱高煦一个人心里有数。有没有上天回应、说了甚么话,他也不用对凡人交代。

    一群人离开承天门,终于向北走,来到了奉天殿内。

    更多的官员都到了,还有教坊司的乐工,加上将士侍卫,奉天殿内外有至少上万人之众!只有有身份的人、必要的有司人员才准许进入奉天殿,大部分人都只能站在外面的广场上。各种复杂的礼器都摆好了。

    殿外第一次鸣鞭,接着宏大的宫廷大乐响起。朱高煦在众人瞩目之下,昂首阔步慢慢地走向奉天殿,他也走不开,身上的衮服活动不便、头上的冕疏更是要小心翼翼;原来那刘海一样吊在脑门上摇晃的珠子是这个作用,就是要戴这种帽子的人走不快,这样才显得沉稳大气!

    朱高煦在宏大的礼乐声音中,走向了天下规格最大的建筑。他的心坎“扑通扑通”直响,第一次经历这样的最高礼制的大礼、得到崇高的敬畏,都是很激|动兴奋的。

    在好一阵子里,他的脑子几乎一片空白,不知道想点什么才好,只有莫名的强烈激动。

    走进了奉天殿之后,那位于正上方的高高在上的宝座便出现在了眼前。朱高煦从大殿上的百官中间,继续走完这段路,登上了那个位置。

    朱高煦面对着龙椅宝座,看了一眼,便转过身面对南面,然后深吸一口气,缓缓坐了上去!

    这宝座上仿佛通了电!朱高煦觉得浑身都是一|麻,脑子里也是一个激灵,他的脸都泛红了。心中说不出的亢|奋,舒坦。这简直是他有生以来坐过的最舒服的椅子,似乎就是为他量身打造的!

    或许并非这把龙椅有啥特别之处,关键在于心理感觉,它意味着的东西、实在太多太大了。

    瞬间之后,朱高煦才小心翼翼地抬起双手,慢慢地放在扶手上,他四平八稳地抬头挺胸坐好,一股强烈的窒息之感涌到身体里。

    这把龙椅高高在上,座位上的人俯视下方,把整个奉天殿内所有人的神态都看得清楚。而站在下面的人,并不敢抬头仰视帝王。

    鸿胪寺的官员见朱高煦坐稳了,便开始唱词。接着殿外再次鸣鞭。

    奉天殿内的百官、外面广场上的文武官吏、将士、宦官,都陆续跪伏在地,行叩拜大礼。无数人用十分有节奏的声音喊道:“臣叩见圣上,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时翰林院官员胡广走了出来,从一侧的案上拿起已经准备好的诏文,走到宝座一侧,唱道:“新皇登基诏书!”

    直到这个时候,朱高煦才从亢|奋、脑中空白的状态中稍稍回过味来。一种极其难言的心情,先前被压抑,这时如同决堤的洪水一样涌上了心头。

    这个位置,真的太难!

    朱高煦打了多少仗、使得多少人丧命黄泉,才走到了今日,何况他出生就是皇孙。永乐年间,他已身为皇子,离皇帝似乎只有一步之遥;然而就是这一步,变成了最难的一步。

    起先要与兄弟竞争太子位,朱高煦主动放弃了争夺,而选择以退为进、注重实力培植的路子。事实证明,他是对的!

    嫡长子和次子,就差那么一点名分,无非是出生早晚一点而已。朱高煦就知道,这点名分没那么简单。

    在皇位的继承权上,这一点名分是最重要的、没有之一!根本不是甚么军功、甚么才能能够弥补的弱势,朱高煦当时完全没有丝毫争取的机会……如果有,那都是错觉!因为兄弟二人的身份太相似,很容易造成误判。

    为了弥补这个弱势,朱高煦隐忍到永乐帝驾崩之后、发动兵|变以武力反抗。在将士们的英勇善战、浴血拼杀两年之后,加上朱高煦的运气不错,多次绝地逢生,这才最终走向这个位置。

    来之不易啊,他心里渐渐开始盘算着,自己好不容易得到了大权,今后应该永乐干些甚么。除了让自己爽,似乎应该做更多有意义的事,才对得起战死的将士、对得起自己的奋斗!

    浏览阅读地址:



    “诏曰:洪惟我皇祖太祖高皇帝诞应天命,恢复中华横扫**,建万世之业。

    父皇太宗文皇帝神功盖世,统御华夷;开疆辟土,北制蒙古、南开交趾;治海师扬帆万里,诸邦来朝,声威响誉四海;文治冠绝诸王,恩泽惠及亿兆,教化夜不闭户;大明国家之盛,空前绝后,开盛世之功。

    我皇兄皇太子竟受东宫奸佞蛊|惑,忘父母大恩,妒贤嫉能;设计逼|宫夺位,坐视奸臣弑君;逼迫母后,致母后气急病薨;欲杀我于宫中,幸得天地眷佑,皇祖显灵,身命获全。

    皇太子失大德,有大罪,文武军民宗亲共弃之。我乃父皇母后嫡子,正当举兵,伐罪讨逆,为父母复仇,为军民作主。正义之师,沿途秋毫无犯,百姓箪食壶浆。伐罪军得大明全数军民拥戴,我提军二万众,一年有余,转战万里、自云南直趋京师。

    既已问罪首恶于承天门。宗亲大臣推我以长,我拒三次,辞弗获受,不敢再推,于永乐七年正月二十三日即皇帝位……”

    诏书里后面还详细地指出,除了某些某些道德败坏大罪难赦的罪犯,下诏叫各衙门牢里的犯人无罪释放,大赦天下。建年号“武德”,自明年正月初一开始使用。

    ……奉天殿内外的钟鼓之乐,非常宏亮,几乎整个皇城内外都能听见。春和宫离奉天殿并不远,更是听得十分清楚!

    春和宫四面已经被将士团团围住,严加看守。住在里面的人,除了皇太子朱高炽,还有他的三个妻妾、三个儿子;负责照顾他们的几个宦官,都是经过王景弘和侯显挑选的可靠之人。

    (朱高煦身边有一个宦官曹福,但是原来汉王府里的宦官、都没有在皇宫呆过,一时并不熟悉宫中人事。朱高煦径直看中了王景弘等二人。一来他们在永乐年间是大太监,熟悉皇宫里的嫔妃宫人;二来他们不算太子党羽。

    以前朱高煦与太监郑和关系比较好,而王景弘、侯显又是郑和的人;同时郑和被太子|党羽所杀,王、侯二人也被太子的人关押过。)

    看守在春和宫的皇室人员,待遇还算比较好,没有被拘押、更没有上镣铐……除了郭妃。

    她是一直都戴着脚镣,且被关在一间屋子里不准出来;因为之前涉嫌谋害先帝之故。汉王府那边的人似乎把她给忘了,至今没有放她出来。虽然郭铭很快就从诏狱得到了释放,但以现在的习惯,郭妃的主要身份是高炽的妾室。

    高炽没有呆在屋子里,他已经走到外面来了,脸朝着正西面的礼乐传来的方向,侧耳倾听着。高炽在皇宫里居住了多年,当然知道礼乐来源的地方是奉天殿,更听得出来,那些乐曲是登基大典奏鸣的声音。

    “没想到高煦前天才进城,这么快就登基了。”高炽听了一会儿,犹自长叹了一声。

    偌大的春和宫,此时一共就十来人,空荡荡的就像废弃了的宫室一般,场面冷清得可怕。与此相反的是西边热闹的礼乐声。如此两厢不同,高炽的心情更是凄凉万分。

    前年中,他在众大臣的拥护下,经历登基大典,坐上皇位的那一天,场面也应该与今天大同小异。同样的音律,勾起了他的回忆,回想起来真是感概万千!

    那个位置不好坐啊。竖着上去,只要不是横着下来,便会更惨!就像现在高炽自己,死亡都不是最让他难受的事了,关键是会身败名裂、遗臭万年。

    高炽两夜几乎没合眼,现在面色蜡黄、十分憔悴。

    就在这时,太子妃走了过来,神情复杂地看了高炽一眼,说道:“夫君何苦在此找不痛快?进殿去罢,屋子里声音小一些。”

    高炽点了点头,艰难地往回走。张氏前后看了两次,终于转过身来,上前搀扶着高炽,她说道:“我以前就跟你说了,我是你结发妻,不论甚么时候都与你一条心。你看现在,谁还管你呀,还不是只有我在你身边!”

    高炽不吭声,默认了太子妃的话。但他还是对太子妃的手有点抵触,他更愿意被“贵妃”张氏扶着。

    “我们会合葬在一起么?”太子妃忽然问道。

    高炽转头看了她一眼,没有吭声。

    接着太子妃的肩膀一阵抽|搐,“呜呜呜”地埋头哭了起来,她哽咽道:“我死便罢了,最无辜的还是瞻基。他才十几岁,原是皇帝嫡长子,却在一夜之间也性命也保不住了……”

    “唉!”高炽长叹了一声,已然无言以对。太子妃到底是做过皇后的人,心里还是很有数的,正是因为瞻基是嫡长子、且曾有人进表劝立过太子;到了这个地步,最是危险,性命比另外两个孩子更难保住!

    张氏的哭声戛然而止,瞪着眼睛情绪激|动地猛拽高炽的胳膊:“一定还有办法的,夫君倒是想想法子啊。”

    “唉!”高炽再次叹了一口气。

    他以前作为皇帝,手握两百多万明军,那时候都没办法;现在孤家寡人一个,连满朝文武都改换门庭、变成别人的大臣了,能有啥办法?

    二人慢慢往回走,路过了关押郭嫣的房间。那房间的门边有一扇窗户,门虽然反锁着、窗户倒是没有封死。郭嫣已经把窗户打开了,正在偏着头望西边。她很快也发现了走近的太子太子妃,便转头朝这边望了过来。

    高炽看了郭嫣一眼,又注意到了身边的张氏。两个妇人正在面面相觑。

    郭嫣的脸上,竟然露出了一丝幸灾乐祸的表情,带着一丝冷笑。高炽心道:这没见识的可恶妇人!

    郭嫣先是与张氏结怨很深,一直在争斗;后来又被高炽怀疑弑君,遭关押在这里近两年了。她现在的幸灾乐祸,不仅是对太子妃张氏、她很可能连高炽也恨!

    不过张氏的心思并非浪得虚名,她只说了一句话,就让郭嫣脸上的幸灾乐祸消失得干干净净、几乎要哭出来。

    张氏不动声色地说道:“你不为自己想,为瞻垲想过吗?”

    高炽也说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郭嫣的表情变得惨极了,一副伤心欲绝、忧心忡忡的模样。不料她瞬间再次脸色一变,用更加愤恨的眼神盯着张氏!

    高炽见状,心里觉得十分奇怪。还有比儿子危险、更让她在意的事?

    接着郭嫣终于开口道:“父皇是她杀的!当初我找到她害我的人证对质,她威胁我,说了刚才同样的一句话。这便是早就有所图谋,想嫁祸于我了!”

    高炽听罢,转头看向张氏皱眉道:“你们之间的私怨,你拿瞻垲威胁过郭氏?”

    太子妃张氏道:“她一个疯婆子,说的话你也信?”

    郭嫣又冷冷道:“太子妃是凶手。”

    高炽观察郭嫣似乎并没有疯,皱眉问:“你究竟威胁过她没有,说没说过那句话?”

    太子妃道:“没有。”

    高炽想起郭嫣的强烈表情,顿时不相信太子妃的回答。他本来就不太愿意太子妃扶着他,这时便甩开了太子妃的手,自己坚持着往前走。

    俩人一起走了一会儿,便看见了还不到二十岁的“贵妃”张氏。高炽看见她,眼神也温和了稍许。他马上便听到身边的太子妃“呵”地冷笑了一声。

    “贵妃”张氏的神情,比太子妃和郭妃平静多了。张氏见到二人,还款款地执礼道:“妾身见过太子爷、太子妃。”

    太子妃听罢,看了高炽一眼,冷道:“夫君听听这称呼,连你枕边人,心都朝着新皇了。这也怪不得她,她爹(张辅)带着大把水师投了汉王军,立那么大的功,她怕是觉得还有后路哩!夫君的处境怎样,她怕是不在意的。”

    年轻的张氏那知书达礼的模样儿立刻消失不见!以前彼此之间还有身份的顾及,现在“贵妃”张氏可不用理会太子妃的身份,她马上反唇相讥道:“若非太子妃一直猜忌我父亲,生怕我们取你而代之,生怕我父亲军功太大,在背后使坏!局面何至于此!”

    太子妃气得脸色苍白,指着张氏道:“你干脆把战场上丧师数十万的责任,全怪我头上好了!说得好像我是‘平汉大将军’似的。”

    “住嘴!”高炽终于从凄惨绝望的情绪中,硬生生被激起了怒火,他骂道,“俺们都快一起完了,要身败名裂了,你们还在斗!俺就不明白了,你们究竟有甚么深仇大恨,要如此不死不休?”

    高炽腿脚不便,挣扎着加快脚步往屋子里走,他头也不回地又说道:“斗!继续斗!眼下大伙儿还在一块儿,再不抓紧了斗,死了便没机会啦!”

    高炽是打心眼里不明白妇人。像他们兄弟之间打生打死,充满仇恨,那是为了皇位这个巨大的东西、为了生死存亡;而妇人之间的仇恨,有时候已经没有利弊冲突了,但还是不能罢了。

    走进了殿室之内,高炽坐到椅子上面,他舒展开双|腿,再次仰头“唉”地发出一声绝望的哀叹。



    皇城行新君登基大典,热闹非凡。而同在京师的魏国公府此时却十分安静,徐辉祖的病已经痊愈了,从太平州战败回京之后,他的病也没有复发。

    徐辉祖现在的待遇,与当初邱福是一样的;府邸内外,全是新皇那边派来的人!

    因为他是直隶会战的敌军主帅,一些伐罪军将士进京后就想抓他。不料徐辉祖拿出了徐家的免死铁牌,当众称他是开国大功臣之后;前来魏国公的武将也不想出头,叫人看住府邸了事。

    像徐辉祖这样并未拥立新皇的人,并不止一个。像户部尚书夏元吉、这三天都没去户部上值,更没有上表劝进,也是呆在家里没动弹。

    徐辉祖从太平州回来后,一直没出家门;当时连洪熙朝廷也没人理他,估计朝廷都懒得找他论战败丧师之罪了……毕竟太平州官军战败之后,整个朝廷完蛋就在眼前。

    不过他在府上,还是知道了高煦今日登基、等等大事。

    在今天这样的大日子里,徐辉祖表现得非常冷静,他一早上起床,便在书房里抄写徐家的祖训。连门也没出一步。

    快到中午的时候,一个老头躬身走进了书房。

    徐辉祖微微侧目,但手里没停,依旧端坐在书案前,一笔一划地工整抄写着字。

    老头上前轻声道:“老奴在门子那里,与一个武将谈了一会儿、套了个近乎。新君的年号已经颁布了,叫‘武德’。”

    徐辉祖一听,缓缓将毛笔放在砚台上。他低头沉思了一会儿,说道:“这对俺大明朝,不是好事。”

    过了一会儿,他又摇头冷笑了一下,说道:“这个年号必定不是高煦身边的谋士想的,俺估摸着,是高煦自己想出来的玩意。大明立国已四十载,高煦既不是打天下的开国皇帝,他还用‘武’字,是打算继续打仗、穷兵黩武治国么?”

    武德这个年号是以前用过的,不过年号可以重复使用;前一个用年号的人也没甚么道德污点,以大明朝的制度也不可能再发生类似皇子政|变的事、连机会也没有。这些都问题不是很大,徐辉祖最在意的,显然是那个“武”字。

    老头拜道:“您说得是。”

    徐辉祖面有讥色,接着又露出忧心忡忡的模样,喃喃说道:“太祖高皇帝创业何其之艰,基业怕是要败在高煦之手!此人叛道离经,心中毫无忠孝美德,偏偏成天把忠孝二字挂在嘴上;别人看不破,俺是他大舅、看着他长大,还不知道吗?

    俺觉得他打仗颇有一手。可俺观之、高煦毫无文治本事,只知狡诈手段;暗地里更是对先贤道德、嗤之以鼻!高煦根本不懂,俺大明朝以道德人心治国、教化天下,若没有了这些东西,世间岂不乱套了?万一天下纷乱,他纵是再能打仗,国家如何受得了连年平乱?

    俺大明朝,此时将有一劫!”

    老头听罢,好言劝道:“眼下主人已管不了国事了,您保重身体,少些操劳罢。”

    徐辉祖马上听出了言下之意,坦然地说道:“俺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要杀便杀,何惧之有?你们不必担心,徐家中山王之后,俺又是他亲大舅,他不敢明目张胆动徐家;他对俺起了杀心,也不过只会偷偷摸摸遮遮掩掩罢了!”

    ……新皇登基这一天,姚芳已经彻底明白了:圣上(朱高煦)不会给姚广孝定罪。

    因为在圣上登基之前,当众说了一番话,言称只诛参与了谋害先帝的首恶,余者无罪。这一席话,姚芳也是听见了的。

    姚芳又联想到圣上的态度:世人皆知道衍是先帝的心腹,将先帝之死牵连到道衍头上,反而让整件事的可信度都降低了。

    从利弊上看,确实是这样的道理。但姚芳不解气!

    他苦思了几日复仇的法子,仍然苦无良策。此时姚芳再次出了内城东北边的太平门,轻而易举地走进了庆寿寺。圣上登基之前,亲口叫姚芳与杜二郎(杨勇)暂且掌管着锦衣卫,他要进出庆寿寺这等地方,并不难。

    庆寿寺周围各处已被将士看守,不准僧人们进出。主持道衍没地方去,必定还在里面的。

    姚芳一脸百无聊赖般的神情,他这阵子忽然觉得活着没啥趣儿一样。王姑娘死了之后,他的那阵子最悲痛伤心的感受已有所缓解;而今平常时候,他便是觉得无聊、好像总是少了点甚么。

    他有点吊儿郎当的样子,大摇大摆地走了主持房。里面还响着“笃笃笃……”的木鱼声,正是道衍在敲木鱼,似乎新皇登基的大事他也漠不关心。

    道衍感觉到有人进来,微微侧目,三角眼瞧了一下姚芳那站立不端的模样;道衍只瞧了一眼,继续默默地敲着他的木鱼,并一边数着手里的珠子。

    看起来道衍既无惧意,也看不出有甚么乐趣与留恋,正应了佛家那句话“一切皆是空”。

    若是在以前,姚芳见到道衍都是恭恭敬敬的;但现在,一切演戏都不用了。姚芳便十分随意,既无礼节也无寒暄,径直一声不吭地盯着道衍瞧。

    道衍七十多岁的人了,无儿无女无家室;袁珙金忠似乎算作他的朋友,但“朋友”一个死了,一个快|死了,也没见道衍有多在意。

    最近道衍似乎更加苍老了,他的脸皮脖子上的皮肤又松又皱、布满了老年斑,除了那一层皮,整个人形同枯木。

    这样的人,威胁要杀他、能起到甚么作用?就算真杀了他,他估计也不是很在意;毕竟不杀也活不了多久了。

    姚芳无趣地挠了挠脑门,心里也纳闷:明明仇人已经落入了手心,自己却拿仇人半点法子也没有!

    “咱们也算是同族,你的心就那么狠?栽赃我爹,害死我|娘,你连一点愧疚也没有,竟然还欺骗咱们兄妹、当作木偶一样利用?”姚芳一口挖苦的口气说道。

    其实道衍此时是有话反驳的,比如栽赃杨逢吉(姚芳爹)是为了自保、杨逢吉查出了不利于道衍的东西。

    但是道衍没有半句辩驳,他竟然抬起头白了姚芳一眼!姚芳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可是又无计可施。

    “你为何要杀王氏?!”姚芳大声吼道。

    见道衍毫无反应,姚芳更加恼怒,冲上去便抓起还在“笃笃笃……”敲响的木鱼,“啪”地一声摔在地上,将木鱼摔成了几瓣!

    道衍不紧不慢地把手里的木棍放下了。

    姚芳怒不可遏,接着又一把扭住道衍的僧袍胸襟,红着眼睛盯着道衍的脸。道衍一脸坦然和无聊,嘴角似乎还发出了一丝冷笑!

    僵持了一会儿,姚芳忽然放开道衍,深吸了一口气道:“你想死没那么容易!”

    姚芳走出了主持房,简直有种恼羞成怒的焦躁感。他心道:一定有办法,让他不再是那张死气沉沉的脸!

    他想了想,到一间斋房里,又让人去叫庆元和尚过来。

    庆元和尚是个中年人,他应该还不想死。庆元走进斋房后,客客气气地向姚芳合十一拜:“阿弥陀佛,姚将军有何贵干?”

    庆元是个甚么玩意,姚芳是知道的,根本就是个假和尚!制作迷|药、杀人,他甚么没干过?这也配当和尚,只不过剔过头的走狗而已!

    姚芳径直说道:“我妹妹现在是圣上身边的人,将来封个妃子也不在话下,圣上已叫我掌锦衣卫了。”

    庆元拜道:“贫僧恭贺姚将军。”

    “你要活命很简单,我保你就行。”姚芳冷冷道。

    庆元沉默了一阵,不动声色地说道:“姚将军有何吩咐?”

    姚芳道:“道衍有何在意的东西?”

    庆元再次沉默。

    一时间姚芳心里都犯嘀咕了,生怕庆元也不知道!这个和尚是道衍身边的心腹,非常了解道衍;如果庆元都不知道道衍在意甚么……那多半道衍真的四大皆空,拿他没有半点办法了!

    庆元终于开口道:“姚将军说到做到?贫僧如何信你?”

    姚芳心里一亮堂,不动声色道:“你还有选吗?”

    庆元转头看了一眼斋房的门,上前两步低声道:“据贫僧所知,主持在意两样东西。贫僧先告诉姚将军一样如何?”

    姚芳点了点头。

    庆元俯首过来,悄悄说道:“支持最近好多年都在写一本书,叫《道余录》,集了他多年心血。这本书在主持房中的书架上,不过他悄悄自己誊抄了一个副本;晚上贫僧瞧他藏在床底下的暗砖下面。”

    姚芳恍然大悟,顿时觉得有用!他又问:“还有另一件呢?”

    庆元微微迟疑。

    姚芳冷冷道:“这种东西,一样就能报复道衍!你藏着又要挟不了我。”

    庆元似乎也觉得有道理,便再次俯首过来,悄悄一并告诉了姚芳。

    姚芳一副恍然的表情,心中也很快也浮出了一丝快意!事到如此,除了复仇,他也找不到甚么自己在意的事了……不知是不是在庙里进出太多,姚芳现在渐渐对荣华富贵一点兴趣也提不起来了,仿佛要变成和尚一样的心态。



    “王氏之死,非老衲等所为。”

    道衍终于开口了,这是姚芳最近听到他说的第一句话。在此之前他一直不说话的,连死也不怕的人,简直是油盐不进;似乎没有任何东西,能让他在意。

    甚至姚芳还想过道衍老糊涂了,但听到了这句话,姚芳便知道道衍没有糊涂、反而对啥事都心里有数的。

    姚芳先是从书架上找到了那本《道余录》,道衍没有吭声;接着姚芳又从床底下摸索到了一块松动的砖,将下面的一个盒子也拿了出来。这时道衍才终于吭声了。

    不过道衍还算克制,假装不是很在意的样子。或许道衍心里也知道,现在他越是紧张那些书、越可能被毁!毕竟姚芳是带着复仇心态来的。

    为何姚芳会觉得他假装?因为道衍的目光,会时不时瞟一眼放在地上的书册。

    姚芳看在眼里,冷笑了一声,便轮到他不吭声了。这样漠不关心的姿态、姚芳也是跟这位叔公学的,年轻人学得很快。姚芳开始慢慢地做起了琐事。

    他找到了打火石,又丢下了,因为一副佛像面前点着油灯。他当着道衍的面,把油灯端了过来,并小心翼翼地用左手护着豆粒大的火焰、生怕熄灭了似的。

    道衍再次转头飞快地看了一眼。

    姚芳开始拿起其中一份书卷去点,那非常厚的写着蝇头小字的宣纸很容易点燃,一会儿工夫就烧起来了。

    道衍又看了一眼地上不断蚕食着书卷的火焰,仍旧坐在蒲团上,但他忍不住再次开口了:“芳儿,嗔、痴蒙蔽了你的心性。你若不被伤心、执念、愤恨所惑,理应明白,老衲无须灭口;何况在官军一败涂地之时,灭口已无用处了。”

    道衍看了一眼即将烧尽的书卷,不禁又道:“王氏死于上吊自尽。正如芳儿所言,彼时她不该再寻短才对,这件事没那么简单。你要冷静。”

    第一份书卷已经化为灰烬,姚芳拿起了最后一份。

    道衍显然已经稳不住了,他径直站了起来,伸出枯手想制止姚芳:“当年你爹着实是冤枉的,但老衲也有苦衷。这些年老衲虽欺蒙了你们兄妹,可养育之恩你不能全忘了……”

    姚芳听罢摇摇头,漫不经心地把最后一份书卷点燃了。

    道衍忽然冲了过来,姚芳挑起径直抱住道衍,让道衍眼睁睁地看着地上最后的书卷燃烧。道衍七十多岁的人,力气远不如姚芳这个武夫,他挣脱不了,急道:“芳儿,快灭火!事情还可以商量,你做这些、于事无补!”

    在道衍激烈的挣扎和哀求之中,他亲眼看到多年的心血《道余录》化为了灰烬。他浑身一软,人便无力地坐到了地上。

    姚芳看他那副样子,冷冷道:“道衍大师,你看,‘四大皆空’都是假的。人只要活着,总有在意的东西。若真的四大皆空了,干嘛不干脆死了更轻松,活那么大年纪,有啥意思?”

    道衍已经不用“你还没有悟”之类的话来说教姚芳了,他坐在地上,看着两团灰烬,还未回过神来。

    “事情还没完。”姚芳道。

    不等道衍回过神来,姚芳便走出了主持房。他来到寺庙门房,对守卫的将士道:“派两个人去主持房,轮流盯着道衍。收走所有纸墨,且不准他再写一个字!”

    武将有点困难,还是抱拳应了一声。

    姚芳见状,又道:“谨防道衍给乱党报信,你们担不起!”

    “是,姚将军。”

    姚芳骑马回内城,径直去了洪武门内的诏狱。他出示了汉王长史府签押的印信、锦衣卫北镇抚司的腰牌等物;守御诏狱的武将在一本新册子上查到了姚芳的名字,立刻放他入内。姚芳便走进了偌大的诏狱里,问明白了一个叫溥洽的和尚所在。

    溥洽是建文朝的主录僧,原本与在燕王府做谋士的道衍毫无关系,但道衍很在意这个人!

    “靖难之役”成功后,道衍对太宗皇帝有巨大功劳,又是常在太宗皇帝身边参与机务的心腹,太宗不吝厚赏,赐给道衍官职豪宅宫女财宝,还想给他封爵。但道衍一样都不要,他只有一个请求:释放溥洽。

    可当时的户科给事中胡濙告诉太宗皇帝,溥洽与建文皇帝关系匪浅,可能参与了让建文帝逃脱之事、并知道建文父子的下落,更知道很多密事!因此太宗皇帝才一直没有释放溥洽,至今将他仍关在诏狱里。

    伪洪熙朝时,朝廷忙于平叛、伪朝的时间也不长。饶是如此,道衍也曾通过袁珙请旨释放溥洽!可是那袁珙办事不力、理由不充分,未能得到伪帝(朱高炽)准允;道衍也暂且将事情搁置,重新等待恰当的时机。

    姚芳让狱卒带路,找到了溥洽验明正身。姚芳看了一眼那个人,问道:“你就是溥洽?”

    溥洽有气无力地说道:“贫僧甚么也不知道。”

    姚芳点头道:“无所谓了。”

    姚芳忽然拔出腰刀,二话不说便捅|了过去!“啊”地一声惨叫,戴着镣铐的溥洽便倒在了血泊中。

    狱卒们都震惊了,一个人颤声道:“姚将军!你有圣旨或有司公文吗?”

    “没有,我就是想杀他。”姚芳转头道,“叫你们的上峰,去弹劾我就成了。我叫姚芳。”

    他说罢上去把溥洽的脑袋割了下来,便起身扬长而去。

    姚芳回到了庆寿寺主持房,再次听到了“笃笃笃……”的木鱼声,不过此时的声音既凌乱又无力,仿若道衍的心境。

    姚芳走进去,道衍侧目看了一眼他、目光下移,盯着他手里血|淋淋的布包。

    “扑通!”姚芳把脑袋扔在了道衍面前的桌案上。

    道衍看清楚了血|淋淋的头颅,神情马上剧变!他的三角眼里的目光一片死灰,接着愤怒地抬起头,指着姚芳的手指在发抖:“你这丧心病狂的疯|子!你不得好死……”

    “哈哈哈哈哈……”姚芳顿时仰头大笑。看到姚广孝极度的无望、愤怒、心痛,以及仿佛一辈子七十多年白活了,一切都付之东流的模样,姚芳觉得仇已经报了!

    他大笑不已,笑个不停,身体也是东倒西歪。姚芳一面笑,一面又哭了起来。他满面泪痕,一脸狰狞扭曲的笑容,简直可怕极了。

    道衍的声音道:“老衲一定要让你生不如死!即便化为厉鬼,也不放过你,姚芳!”

    姚芳笑了很久,终于笑累了。他张开双臂,一副漠不关心自己、且无所谓的样子:“来就是了,我等着看你还有啥本事哩。”

    道衍的三角眼血红道:“老衲悔不该收养你们,你们恩将仇报、忘恩负义,才叫你们反噬其身!”

    “戒嗔,戒痴。道衍大师修为如此之高,为何还这样执着?”姚芳笑道,“再说了,我这副样子,还不是拜你所赐!你说得对!不管怎样,你确实有抚养之恩,可孩儿管养不管教,不就是我这样的恶人?”

    “你……你这只牲口,已经没有人性了!”道衍从极度的愤恨中稍稍平息,似乎有点拿姚芳没有办法。真是攻守易势,恩怨难清!

    姚芳笑累了、笑完了,盘腿在地上坐了下来。不知怎地,他确实认为仇都报了,却没有一点快意和愉悦!

    为何复仇之后,心愿达成之后,还如此伤怀、如此高兴不起来?

    道衍不说话了,他也不敲木鱼,入定一样坐在那里闭着眼睛,仿佛死了一般。面前还摆着溥洽瞪着血眼的脑袋。

    俩人都安静下来,场面非常诡异。

    姚芳擦了一把眼泪,不哭也不笑了,他长叹了一声,出神地说道:“娘最疼我了,她是这世上最美的妇人。咱们家没有雕窗绫罗,没有锦衣玉食,门外堆着柴禾与稻草,可那是世上最好的地方。娘教我识字,教我怎么做人,告诉甚么是对的,甚么是错的……”

    姚芳的视线模糊了,连话也说不清楚,他用袖子擦了一把眼泪,哽咽道,“娘不嫌家里穷,她总是对我说,你爹有权的,可他用品行让家眷敬重,忠于圣上、忠于大明子民,才不愿意贪钱……”

    “姚王氏是除了我娘外、最美的妇人。我心里不敢说出来,却暗地里下决心:只等为汉王立了功封了官,我便求汉王赦免她们王家,明媒正娶她过门。

    我总是在她面前憧憬以后的好日子,她却只是无奈而讨好地笑一笑,叫人心酸又心疼。我要成一个家,像很早以前那样的家,生个儿子、生个女儿,然后让姚王氏那样美好的妇人教导他们。我在朝廷为国效力,她在家里安安稳稳。

    我以为时间还很长,还得及。哪想会变成这样?许诺那么多事,为今后那么多,都不在了。我可以另外找个妇人,可是明明许诺了姚王氏、我要把这一切给她的……”

    姚芳回过神来,呆呆地叹了一口气:“回忆里真好,我想活在以前、活在记忆之中。”



    登基后的第一天晚上,朱高煦住在乾清宫。这是大明皇帝起居的地方。

    果然又没睡好,整晚上心里都不踏实!可能是还没习惯的缘故罢。他的心情非常复杂,既有新奇与兴奋,也有不安稳的不安全感。

    毕竟是皇帝才能睡的地方,光是这个比格就能让朱高煦感到兴奋;后宫还有几万个女子任他挑选,虽然顾不过来,但是想想拥有那么多,一时间还是很爽的。

    但是乾清宫这个寝宫、睡眠舒适性确实有点差。建造的时候应该只考虑帝王的规格和唯我独尊的地位了,完全不能给人放松的感受。

    汉王府的亲王寝宫也很大,但远远比不上这里;且乾清宫周围光秃秃的,内外随时有人当值。这里就像宫女宦官们上班的办公场所,而没有卧室的感觉。

    而且朱高煦总觉得哪里不安全!细想起来,又谈不上具体哪里有问题。

    从建筑格局上看,显然太祖皇帝监督设计时、很在意皇帝的安全问题。在皇城中轴线上的乾清宫、坤宁宫两大建筑,位于一个大型四合院一般的区域内;四面都是宫城内最高的墙,墙体中有数的几道门、都修建了门楼,没有任何小门、偏门等出入口。

    只要用信得过的人守卫位于后宫中|央、乾清宫坤宁宫所在的闭合区域,不相干的人一个都进不来。

    朱高煦当然重新部署了人手,除了从汉王府带过来的宦官曹福,他启用了王景弘与侯显暂且负责司礼监(太宗设立的司礼监,此时不批红不涉|政,主要职能是掌管宫中宦官的人事)。命令侯显等人挑选宫女宦官,负责乾清宫的值守。

    但这样依旧无法消除朱高煦心中朦胧的隐忧!

    他自问并非一个猜忌心重的人,恰恰相反,曾做过赌|徒老哥的朱高煦,十分具有冒险精神。但登基第一天就寝,他就有点疑神疑鬼了,难道当皇帝的人都是这样吗?

    他也忽然有点理解父皇,为何除了在母后那里留宿,从来不与别人过夜了。昨夜朱高煦甚至连临幸一个陌生女子的心情也没有,曹福悄悄问过,但朱高煦摇头拒绝了。

    早上起来,在宦官宫女的簇拥下,朱高煦做着御辇,按部就班地出乾清门,去御门(奉天门)处理政事。

    刚刚登基,朱高煦不打算急着干任何大事;必须要缓一缓才行……现在的时期十分敏|感,从京师到地方,无数眼睛都盯着新皇要怎么执|政呢!朱高煦希望大伙儿先安安心心,别觉得他不会给人们好日子过!

    特别是很多文官们,在这种没有太大外部威胁国家的时代,估摸他们最想看到一个啥也不干、只爱修车的皇帝。这样大伙儿都不用提心吊胆、焦头烂额了。

    但是朱高煦也并不怠政,第二天就去御门处理奏章、商议国事。他最近两天的表现,应该看起来是非常规矩的皇帝。

    及至御门,朱高煦坐上宝座。当值的官吏、宦官,以及文官侯海、裴友贞都到了,大伙儿行大礼。礼仪之后,朱高煦也不议事,径直翻看送上来的奏章,准备批阅。

    眼下京师的文武,几乎已经全部奉诏了,中央机|构差不多已纳入新君体系之下。登基诏,亦由各官署誊抄,以邸报的形式、通知大明各省府州县官署。

    地方上的官员只要上表道贺,或是不爽朱高煦的人被|迫屈|服、写奏章称呼圣上,都算是奉诏成为了武德朝的臣民。如果摆明了不奉诏,那就是不承认武德朝的合法性,当然算是公然谋|反;等待他们的必定是朝廷官军的武力平叛!

    朱高煦批阅奏章,很快就感觉枯燥了。因为今天的奏章,几乎全是贺表,大同小异的奉承之言;起初看着是很爽的,毕竟人都喜欢被人捧着,但看了一百份雷同的东西,也会觉得十分无聊……

    就在这时,朱高煦突然发现了一份非贺表的东西。

    暂领锦衣卫北镇抚司的杜二郎上奏,诏狱武官告状姚芳、进入诏狱擅杀罪犯溥洽!因杜二郎不是姚芳的上司,无权处置姚芳,便上奏圣上定夺。

    朱高煦看罢,顿时生气了。他把姚芳当自己人,这厮在他登基当日就犯法!这么快就恃宠而骄了?

    “把姚芳召来问话!”朱高煦语气不善地说道。

    当值的宦官立刻长声幺幺地宣旨,一声声往外传出去。

    朱高煦回顾大殿左右正在写写画画的官员,又问道:“你们谁知道,溥洽是谁?”

    胡濙站了起来,绕行走出书案,来到宝座下面,作揖拜道:“臣礼部侍郎胡濙请奏圣上,溥洽乃洪武三十二年的主录僧。”

    洪武三十二年?那是建文年间。

    朱高煦寻思了一会儿,忽然想起来溥洽这个人了!永乐初,太宗想查建文父子下落,便让朱高煦干过这件事。当时朱高煦不仅见过马恩慧,还见过这个溥洽。溥洽与姚广孝有甚么关系,姚广孝曾不止一次请旨释放此人。

    朱高煦又联想到姚芳与姚广孝之间的仇怨,顿时猜到了个大概。

    “朕知道了。”朱高煦挥了挥手。他再次看了胡濙一眼,心道:进士毕竟是进士,讲究!在皇帝跟前口头说句话,对年号说法都十分仔细;毕竟从永乐年间就彻底去除了建文年号、改称洪武的,而朱高煦也没说给建文翻案。

    “臣告退。”胡濙执礼道。

    等了许久,姚芳在奉天门外先叩首请旨,然后才走进御门,在宝座下面再次叩首。

    朱高煦先打量了一下姚芳,发现他的眼睛似乎有点红|肿,好像哭过。

    因为了解姚芳干的事、有其缘故,朱高煦的气也消了不少。朱高煦此时的愤怒语气、多半只是演戏而已,“你好大的胆子!”

    姚芳道:“圣上息怒,万勿为微臣影响龙体。微臣是明知故犯,自知犯法,请圣上降罪!”

    朱高煦怒气冲冲的指着姚芳大骂道:“你还知道犯法,啊?朕念你有功,本想论功行赏,待与大臣商议后给你封爵。你倒好,为了私仇,便不顾前程!

    朕知道你有深仇大恨,但那也只是私仇。国有国法,你身为锦衣卫武将,凭职务之便进入诏狱,擅杀死囚,这便是违法!就算那溥洽大罪当诛,也不是你一个锦衣卫武将能行私刑的!”

    虽然朱高煦骂得很凶,口气不善,一直说姚芳犯法有罪。但骂言的内容便有说法了……提起姚芳有封爵之功,又有家仇之情;还径直给溥洽定了个死罪!

    当然还有一个理由,姚芳的妹妹、是朱高煦做汉王的时候封的夫人;而这个事,不能拿出来在御门上说,靠关系本就不算是道理。

    姚芳磕头道:“微臣知错了,请圣上降罪!微臣罪有应得,犯法之前便已晓得后果,绝无怨言。微臣也无须封爵,更无意于官位前程,沉沦于私仇恩怨不能自拔,有负圣上之栽培,微臣对不起圣上!”

    “你还清高起来了?”朱高煦恼怒地说道,“来人,给我拖到诏狱门口去,杖五十!贬为锦衣卫北镇抚司总旗。”

    姚芳拜道:“臣领罪,谢恩!”

    朱高煦说完转头看向站在旁边的曹福,曹福倒是机灵,一面领旨一面瞧出朱高煦还有话说,躬身上前了几步。

    “手下悠着点。”朱高煦悄悄说道。

    曹福大声道:“奴婢领旨!”

    朱高煦又问姚芳:“你还敢犯吗?”

    姚芳道:“微臣本就不敢,只因恨急攻心。以后再也不犯了。”

    朱高煦道:“若有下次,朕决不轻饶!”

    他当然舍不得拿姚芳来杀鸡儆猴!他刚坐到皇位上,本来就有点不太安稳,哪能轻易干|掉自己人?

    朱高煦判断人自有一套想法,便是有没有恶意。他坐了皇位,更是如此!

    他最不爽的是那些躲在暗处,怀揣着恶意的人……不管对他们自己有没有好处,只要能祸害朱高煦的利益、坏事,他们心里就舒服的人!

    甚么法|治都是扯|淡,大明现在还不是法|制国家。

    毕竟偌大的大明朝有太多事务了,皇帝一个人根本管不过来,只能让臣子去做。如果臣子里面那种恶意之人太多,事情还办得好吗?

    这或许也是皇帝登基非得三辞,非得让大家拥护他的原因之一罢?

    而姚芳这种人昨日没给面子,一开始让朱高煦很生气;但很快朱高煦就觉得他并非恃宠而骄,心还是好的、认错也很诚恳,倒是情有可原。

    ……想到这里,朱高煦忽然明白了,自己的不安和隐忧来源何处!

    谁是谋|杀先帝的真正凶手?

    先帝驾崩,在台面上已经定案了,只要是奉诏的臣子、便没有理由再公开质疑结论。但是朱高煦直觉不是高炽、以及东宫官员所为!必定另有其人。

    先皇朱棣是个甚么样的人、有多小心,朱高煦心里一清二楚。那个凶手竟然能在皇宫里毒|杀朱棣,隐藏之深,叫人毛骨悚然!

    朱高煦心道:不把这人揪出来、连他是谁也不知道,如果哪天老子不小心得罪了他,是不是也要被毒|杀?



    新皇刚刚登基,中都凤阳还没有收到登基诏书;但伐罪军开进京师的消息、已经传到这里了。

    当然这里有很多人是听不到消息的,那些幽禁在凤阳为大明太祖的先祖、先父守陵的人,很难知道外面的事情。马恩慧也不例外。

    院子里有了动静和说话声时,马恩慧正在吃饭。

    她的心顿时提了起来!这里平时完全没有人来,即便来了人也不说话的、全像哑巴一样;何况今天中午送饭的人已经来过了。

    来的是甚么人,是来杀我的吗?想斩草除根或泄|愤?

    马恩慧非常害怕,她顿时明白自己原来很怕死!而且心中生出一股子悲哀来,因为上次宦官吴忠说了,汉王占据了湖广、快要赢了;而她这种人,或许注定便是在最后时刻被清|算掉的人!

    本来马恩慧吃着这“最后一餐”、在那里挑挑拣拣难以下咽,青菜里没有一点油、甚至盐都很少,米饭是陈年老谷做的,里面还有沙子小石子。这时她急忙用筷子刨了几口,把嘴里塞满了难吃的饭,又将两腮都抹了很多饭粒。

    虽然她看不见自己的模样,但可以想象到自己现在看起来肯定很蠢!

    究竟何处被人看破了,难道他们知道自己装傻?

    “王将军,您请!”一个声音道,光闻声便听出了满满的奉承之意。那王将军很可能是京师来的人。

    一众人前后走进了屋子,马恩慧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咀嚼着嘴里的饭粒。

    那被称作王将军的人看起来还很年轻,上来便抱拳躬身一拜:“末将王彧,拜见夫人。”

    夫人?此时当然没人称呼马恩慧为皇后了,但夫人这个叫法倒也新奇,充满了客气尊敬之意。

    旁边的官员道:“马氏之前忽然变成这样了,没人为难她的。下官等也不知道为何如此呀!”

    “哼!”王彧客气的态度马上一变,从鼻子发出一个不满的声音,但他倒也没说甚么。王彧又道:“赶紧去找几个奴婢来,服侍夫人沐浴更衣。这是啥膳食?重新送!”

    官员道:“是,下官等即刻去办。”

    王彧道:“不能耽误,本将今日便要护送夫人回京,这是汉王亲口|交代的事。若叫弟兄们延迟了时间,没办好差事,你们担得起吗?”

    “是,是。”

    “汉王?”马恩慧立刻吐出了口中的东西,转头看向王彧,“汉王派你来的?”

    王彧见状笑了一下,急忙又憋住笑意,抱拳道:“回夫人,正是。数日之前,咱们六万弟兄追随汉王,在长平州北、一早上便击败了徐辉祖之十几万敌军,长驱直入京师!汉王进京后,还没来得及办任何事,第一件就是交代末将,即刻来凤阳护送夫人回京。”

    马恩慧听得心里一暖:我在他心中有那般重要?

    她又是感动,又是喜悦……为甚么喜悦?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根本就没有理由喜悦!

    王彧道:“汉王对末将说过,马氏有恩于王爷。夫人只管放下,末将有汉王长史府的印信公文,必护卫周全!”

    马恩慧轻轻点头道:“嗯。”

    旁边另一个官儿道:“早知马氏与汉王有交情,下官等断不敢如此、必得好生款待呀!可谁又能料到有这等事?这么多年了,但凡是宗室里来的人,就没几个离开过凤阳的。”他的神情充满了惋惜,似乎错失了一个甚么机会。

    马恩慧在屋子里收拾了一番,换好了衣裳,便乘坐马车离开了这里。

    走出院子之后过了一会儿,她忍不住挑开车帘,转头再次望了一眼自己住了七八年的地方。这时她看见了宦官吴忠。

    吴忠站在一条街边,正默默地注视着这边的人马。很快吴忠看见了车帘角落里的马恩慧,抱拳对着这个方向鞠躬。

    马恩慧沉吟了片刻,看着吴忠轻轻点头,便放下了车帘。一大队人马继续往前走了,耳边只剩下“叽轱”的轮|子转动声,以及马蹄踏在砖地上的“哒哒哒”声音。

    ……

    早在正月十八日、直隶之战的主力阵战决出胜负之后,朱高煦中军便派人快马回湖广送信去了。此时信使到了衡州、才过去一天。

    瞿能等大将率中军主力,在前锋乘船离开衡州之后,便从陆路出发了,此时已在进军京师的路上。而衡州的盛庸护卫军、汉王府家眷官吏,则在收到了直隶来的军情之后,才准备出发。

    衡州的汉王府行宫一片欢喜,人们都知道,直隶会战一结束,伪朝官军便无力抵抗了。战争终于彻底打完了,颠沛流离的日子也至此结束。

    (登基称帝之事,消息尚未传到两千余里外的湖广省衡州府。眼下湖广衡州府知道的消息,还停留在太平州的直隶会战胜利上。)

    王妃郭薇一边下令家眷奴婢们收拾行李,准备出发进京;一边在行宫后堂里,接受夫人们的贺词。按照都督府与长史府官员的部署,汉王府及护卫大军,先沿湘江西岸陆路进发;等待从大江上回来的水师主力进入湘江,大伙儿便乘坐战船走水路进京。

    杜千蕊祝贺伐罪军战场得胜的时候,倒是挺高兴的。等她行了礼说了话,坐回自己的位置上时,便有些心神不宁、闷闷不乐的样子。

    姚姬眼尖,一眼便瞧出了端倪。

    等到大伙儿说完了话,姚姬便在一道檐台下追上了杜千蕊,上前问道:“眼下汉王府一帆风顺,妹妹有何不高兴的事?”

    杜千蕊看了一眼姚姬,微微摇了摇头。

    姚姬立刻做出了不太高兴的样子。

    杜千蕊似乎也不愿意在明面上、与姚姬关系处不好,终于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开口道:“我有点想我|娘了,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以前我只是王爷的一个妾,后来封了夫人,却一直在打仗,提那些事甚为不恰当;而今这里离江西也不远了,便忽然想到了家里的父母。”

    其实杜千蕊对她爹真没多少挂念,主要是觉得姆妈(母亲)可怜……甚至不知道姆妈是否在世!

    记得最后一次见姆妈,已经过去差不多十年了。那一次杜千蕊心中满是伤心绝望,却忽然见朱高煦接她来了!那一刻她无望的心又燃起;虽然可怜姆妈,但她当时已决意离开家乡,实在无力再管家里人了。

    杜千蕊记忆得很清楚,当时她离开那片竹林之后,她没有回一次头!她也记得很清楚,姆妈分别时说的话、是叫她吃了饭再走。

    想到这些事,杜千蕊的眼睛里含满了泪水。

    她的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块手绢,便见姚姬正在瞧自己的眼睛。姚姬道:“哎呀,妹妹不要哭了。这点小事,我帮你!”

    “姚姐姐怎么帮我……”杜千蕊哽咽道,“要不还是我自己去求王妃罢,请王妃派个人去江西,把我姆妈接到京师去。这些年我慢慢存了些钱,便在京师租间屋,让姆妈过几天轻巧的日子。可是我家到县城的路弯弯绕绕、全是小路,就怕派去的人找不到。”

    姚姬忽然“嗤”地笑了出来,说道:“妹妹说甚么傻话,你是故意说得那么可怜罢?”

    杜千蕊不置可否。

    姚姬又道:“当今天下,妇人至少数以千万。地位比妹妹高的妇人,只有一人了;妹妹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诰命夫人见了你还得下跪!你倒好,告诉我租间屋子给你娘住……”

    姚姬略微一想,又道:“我在王妃面前帮你说,调一整支军队,护送你风光回乡;拿仪仗车驾接令尊令堂去京师。到了京师,你再向王爷讨点赏、拨一座大庭院给令尊令堂居住。”

    杜千蕊心道:你是不是想看我恃宠而骄、得意忘形而惹王爷厌恶,想让我失宠?

    “姐姐的好意,心领了。可是我无寸功,王爷王妃对我的恩赏已非常丰厚了,我岂敢再给王府添那么大麻烦?”杜千蕊忙摇头道,“还是派个人去江西就行了,我写一封信回去。父母虽不识字,村里总有人识字,我再拿一个信物便行了。”

    姚姬似笑非笑地看着杜千蕊,目光非常明亮。杜千蕊顿时感觉浑身都不太舒坦。

    “就这么定了,我帮你说。又不是你自己讨要的,王妃不会怪你。”姚姬道。

    ……姚姬与王妃的关系非常好,王妃也很愿意听从姚姬的一些建议。也不知道姚姬是怎么说的,王妃竟然同意了那个建议!

    王妃夸奖杜千蕊有孝道,为奴婢们做了表率。

    然后王妃便叫宦官黄狗作为正使,宫女宦官随行;并知会了都督府掌事齐泰、都督盛庸,调汉王府一股护卫骑兵、仪仗若干,护送杜夫人回乡省亲。

    又命齐泰下达都督府军令:去长沙府调战船数艘,从大江入驶入鄱阳湖,靠近江西布政使司余干县的码头停靠等候;待杜夫人的人马省亲之后,便坐战船、与汉王府大队战船会合,一起进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