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贵跟着汉王府大队人马进京后,立刻被任命为司礼监太监,并得到了协助高贤宁的密旨。先帝驾崩案,涉及宫廷里的人;有司礼监太监的协助,高贤宁密查案情、便更加方便了。
皇城西边的汉王旧府里,现在驻扎着原汉王守御府北司的人马。大理寺卿高贤宁不在衙署里,却在汉王旧府设了行馆,在此专门办御案。同时他可以在办案期间、调用守御北司人手。
太监王贵走进书房时,高贤宁正在里面坐着,似乎在冥思苦想着甚么。这时高贤宁起身,见礼之后,重新落座。
“高寺卿还在看卷宗哩?”王贵问道。
高贤宁道:“我早已看完了。不过眼下出门、也办不了甚么事。”他指着面前的密卷道,“明面上能查到的东西,薛部堂已经全写在纸上了。十分详细细致。”
王贵试探地问道:“仍无头绪?”
书房里只有两个人,高贤宁便清楚地说道:“圣上认为‘马公’是一条线索,我也这么认为,刚才正在谋定如何入手。”
王贵一本正经地点点头。
高贤宁看了他一眼,便说道:“并非毫无头绪。‘马公’几年前收养过宦官王寅,人虽走了,庙却还在。我方才正权衡,是不是要查查那座府邸、查问居住在附近的人?看能不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王贵一拍脑门,恍然道:“有道理!咱家怎么没想到哩?”
不料高贤宁却摇头道:“我已经否决这个法子了。不到万不得已,咱们还是别大张旗鼓、打草惊蛇的好!此案发生已有一年多,却从未牵扯到马公身上;说不定他觉得风声过去了,人还在京师哩?我们何苦、早早就让他生了提防之心?”
王贵有点尴尬道:“眼下咱们对他一无所知,那该从何着手;总不能坐在这里等着罢?”
“王公公说对了!”高贤宁说道,“下官想到的另一个法子,正是‘守株待兔’!等着马公露面,此计更加稳当。”
高贤宁沉吟片刻,便伸手在桌案上的一张纸上敲了两下,王贵急忙伸长脖子去看个究竟。
高贤宁便道:“刚才咱们说起‘马公’住过的那座宅子;但还有一个最好的入手之处,宦官王寅本人!目前可以确定,马公在消失之后、还联络过王寅几次,这俩人之间是必定有关系的!”
面前那张纸上,写着不少潦草的字。“马公”与“王寅”两个名字之间,果然画着一道粗线。
王贵皱眉道:“皇爷言,马公之前两次联络王寅,都是马公趁王寅出宫采办之时、单面联络王寅;现在咱们手里只有王寅一个人,反过去也联络不上马公啊!”
高贤宁反问道:“马公如何知道、王寅何时出宫采办?”
王贵愣了一下,沉吟道:“宫中还有他的人?”
“这个人极可能就是王狗儿!因为王寅是在御厨当差的宦官,而王狗儿原先是尚膳监太监;所以,只有王狗儿才最容易提前确定、王寅会何时跟着出宫。”高贤宁一边想着甚么,一面缓缓地说道。
王贵想了一下,点头道:“有道理。如此说来,王狗儿还是有嫌疑的。”
高贤宁道:“王狗儿此人,从来就没有摆脱过最大的嫌疑!”
他接着说道,“此计便得王公公帮忙了。请王公公叫王寅继续在御厨当差,然后叫尚膳监太监曹福、时常带王寅出宫采购东西。您再授意王寅,让他时不时去诏狱给王狗儿送吃食……毕竟是干爹嘛。”
王贵沉吟许久,抬起手做着手势道:“高寺卿的意思,让王寅出宫采办、是为了让马公能联络上王寅;让王寅进出诏狱给他干爹(王狗儿)送吃食,是为了让马公觉得有机可乘……于是马公可能露面,让王寅杀王狗儿灭口?!”
高贤宁点了一下头道:“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王贵道:“诏狱在皇城内。马公怎么知道、王寅能进出诏狱的事?”
高贤宁不动声色道:“此人极可能是毒|杀先帝的罪魁祸首,在宫中应该还有人!或许他知道的事儿、比咱们想到的多。”
王贵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抱拳道:“咱家审案是外行,只是来协助高寺卿的。高寺卿若用得上的地方,只管吩咐便是。”
高贤宁道:“其实我也是外行,以前从未干过刑律的官。”
俩人面面相觑。王贵:“……”
王贵想了想又问道:“咱家还有一事不解,王寅现在为何一定要听马公的、冒险去诏狱毒|杀王狗儿?”
高贤宁说道:“马公以前欺骗利用过王寅,现在也能想出法子来;在马公的谋划里,王寅或许只是灭口王狗儿的其中一环。而今线索太少了,咱们先用这种法子试一下无妨。”
王贵听罢,答应了高贤宁的谋划,便起身告辞。
走出书房,王贵遇到了锦衣卫北镇抚使杜二郎;俩人见礼之后,杜二郎便走进书房去了。
王贵回头看了一眼,觉得那杜二郎似乎与高贤宁比较熟,因为他进书房连门也不敲。
走过走廊之后,王贵又见到了姚芳。姚芳等在那里,抱拳道:“末将受高寺卿之命,在此等候王公公。末将送王公公出门,请!”
“姚将军无恙?”王贵看了一眼他的脸色,用十分亲近的口气问道。王贵知道姚芳的妹妹、是姚姬!而且以前在云南时,王贵也是与姚芳打过交道的,算是熟人。
姚芳摇头苦笑道:“还好。”
俩人并肩往旧府大门方向走,王贵叹了一口气道:“姚将军的事儿,咱家听说了。你那是何苦?眼下皇爷说句话,那便是金口玉言、便是律法!再不济,你让令妹在皇爷跟前、说句话不行了?姚将军怎么报仇不好,非要跑到诏狱杀人。”
姚芳没吭声。
王贵低头看了一眼姚芳走路的姿势,小声道:“不过姚将军的事儿不大,锦衣卫那点官职算个屁!你看,你挨了五十杖,若是打得实在了、你现在能走路?皇爷心里留了情面哩!”
姚芳道:“末将心里明白的。”他顿了顿,说道:“末将也不是存心要惹圣上生气。前阵子,实在心里过不了那坎,一时糊涂了。”
王贵皱眉道:“姚将军的爹娘那事儿,你不是以前便知道了,也没见你胡来呀!”
“不仅仅是那件事……”姚芳叹了一口气。
于是他便把王姑娘的事情,前因后果说了一遍。王贵本来要马上回宫的,这时只好听完了这件事,才迟迟离开旧府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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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礼监太监王贵进了皇城,过了乾清门。他刚走到斜廊上时、听到一阵说话声;他循声看去,便见皇爷朱高煦正在外面的一颗李子树下,并没在东暖阁里。
朱高煦趴在地面上,用四肢支撑着身体,正在不断地动着,好像是在与地面行那交|媾之事。王贵见怪不怪,早在云南时就见过了,据说叫“俯卧撑”。但宫里的宦官宫女没见过,有的宦官正在大肆奉承:“皇爷龙虎精神,必能日御十女!”
一旁的宫女们却红着脸,一副不好意思的模样儿,没敢出声。
王贵不动声色地绕行过去,躬身站在一旁。
片刻之后,朱高煦便发现了他。朱高煦转头往上看了一眼,双|腿往前一收,人便跳了起来,长身站立在那里,动作十分矫健。他从宫女捧着的木盘子上,拿过来一条毛巾、胡乱在脸脖上擦了一把汗水,又接过乌纱帽戴上,放下了挽起的袖子。
朱高煦抬起手用力一挥。众宦官宫女便鞠躬执礼,倒退着远离了。
王贵这才抱手拜道:“奴婢拜见皇爷。”
朱高煦应了一声,向斜廊上踱步过去。王贵赶紧跟了上去,在旁边开始沉声禀报事儿。他将高贤宁的案情进展、谋划都转述了一遍。
王贵说了怎么用王寅引诱马公露面的谋划之后,朱高煦便道:“高贤宁考虑得比较周全,眼下似乎只能这样办了。若是急着去查马公住过的宅邸,确非上策;那马公忽然搬走,必定也有防备、事先应该擦掉了痕迹。咱们现在才去查,很难查出有用的东西来,也有打草惊蛇的可能。”
“皇爷英明。”王贵道,“此事过去太久,着实难办哩!”
……此时朱高煦心头渐渐有点恼怒起来,他有种被戏弄的感觉!不管他对朱棣有没有感情,但朱棣名份上就是他的爹,爹被人杀了;且朱高煦现在手里有掌握着大权,调动了那么多人去查,竟然无甚进展?
这让朱高煦的感受非常不好!
但是他一向不是个胡乱泄|愤的人,那样会显得自己更加无能。他的想法从未改变:如果不能报|复罪魁祸首,让无辜的人遭殃是没有半点用的;因为那个真正的坏人,并不关心那些无辜之人。
无论朱高煦杀多少人报|复,只要找不到罪魁祸首,皆是枉然。而他最抵触的情绪,第一便是无奈、无能为力,第二便是愧疚!
朱高煦深吸了一口气,在古色古香的斜廊砖地上踱步沉思着。
以前的大炮铁骑轰鸣、正面比拼武力的争斗,已经暂且告一段落。然而朝中千丝万缕的问题、是另一种新的争斗,它悄无声息,却依然窝|藏着极大的矛盾!最让头疼的是,朱高煦找不到对手在哪里!
就在这时,王贵又说起了另一件事,有关姚芳在诏狱杀人的前因后果。
朱高煦耐心听完此事,便脱口问道:“道衍杀那王氏作甚?”
王贵忙道:“回皇爷,据说是为了灭口。姚芳称,道衍是没承认杀人的、只咬定王氏乃自杀;但王氏必定死在了庆寿寺,道衍脱不了干系。”
朱高煦直觉这事儿十分怪异,他沉吟道:“那种时候,道衍杀王氏那样一个人、灭甚么口,完全没有必要的事。朕虽一向不喜道衍,但觉得他做事还算一个很有章法的人,不至于干那等毫无作用的事才对。更蹊跷的是,王氏忽然被捉、为何身上藏着毒?”
朱高煦停留了片刻,沉吟道:“王氏此人,又是建文余党王艮的后人……”
王贵忙道:“皇爷说得是。”
朱高煦一抚掌,说道:“立刻召见姚芳、高贤宁。朕去东暖阁等着他们。”
王贵道:“奴婢遵旨。”
朱高煦回到东暖阁,在御案后面坐着,一边提起朱笔批复奏章,一边等着人。他现在批复奏章已经把“准奏”两个字、缩减成了一个字“准”;实在是要写太多遍了,少一个字也能少很多事。
良久之后,大理寺卿高贤宁、锦衣卫北镇抚司总旗姚芳觐见。
见礼罢,朱高煦开门见山地谈起了王氏之死,他大概说了几句,便叫姚芳再细谈一遍。
高贤宁听完说道:“在此之前,臣从未听姚总旗提起过此事!”
朱高煦道:“朕也是今天才听王贵谈起。”
姚芳抱拳道:“启奏圣上,末将起先一直以为王氏之死、只与道衍有关。永乐初,那王艮家被御史陈瑛弹劾,锦衣卫已将王家连根拔起。王家举族都死了、其宗族没跑脱一人!王氏一介妇人,孤苦伶仃,没法做啥事呀。因此臣才没敢用这等小事烦扰圣上。”
而高贤宁以前并不知道姚芳是汉王府的人,俩人关系不太熟。姚芳被派去协助高贤宁办案,这才没多少天,未提起私事也在情理之中。
朱高煦不动声色道:“当初被清|算的人,可远不止王家一家人。”
这时姚芳沉吟了一会,喃喃道:“圣上如此一说,微臣倒又想起一件蹊跷的事来。”
“何事?”朱高煦立刻问道。
姚芳道:“微臣第二回去祭拜王氏的坟墓,带了一些瓜果肉块祭品、香烛纸钱;臣到了地方一看,那里已经有人祭拜过了,东西还在坟前。微臣起初也没多想,可刚才越想越觉得蹊跷……王家已没人了,庆寿寺的人被看押在寺庙出不来;按理除了臣,没人会去祭拜王氏的坟才对。到底谁还会祭拜王氏?”
高贤宁立刻说道:“圣上,这是一条线索。”
朱高煦点了一下头,道:“反正咱们人手多,两条路子一起查!高寺卿用王寅查‘马公’的事,依旧办下去;另外咱们得查查,祭拜王氏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高贤宁忙道:“臣想了个法子。先在那乱葬岗附近找一个藏身的盯梢据点,派人日夜守着;又在附近的江边靠一艘船,把其他人手准备在船上。等那祭拜者再次出现,盯梢的人发信号,将士们便冲出去,把人逮住!
守一阵若是等不到人,姚将军便去迁坟,咱们派人混入看热闹的路人之中,暗中观察有没有异常之人。
那祭拜者可能与王氏有关,通常这种时候,他可能回到墓地、远远地看看姚将军把坟迁到何处去。此事也是一个引诱‘祭拜者’出现的机会。”
朱高煦听罢想了一会儿,觉得也没有别的好办法;毕竟那个“祭拜者”连一点线索也没有。他便拍案道:“就这么办!”
高贤宁等作揖道:“臣等遵旨。”
姚芳皱眉道:“臣若早点明辨此中蹊跷,那人第一次来祭拜王氏,臣便能捉住他了!”
朱高煦看了姚芳一眼:“姚总旗要冷静,意气用事之时,往往反而会坏事。不过现在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别去懊悔先前了;你好生办到今后的事,咱们还有机会!”
姚芳忙道:“臣谨记圣上教诲。”
几个人说完了话,高贤宁与姚芳便谢恩告退。正在东暖阁里的太监王贵,送二人出门。
乾清宫东暖阁附近,已属于后宫区域。以前不止朱高煦一个皇帝、会在这里召见大臣;但大臣们不能在此地单独活动,必得有宦官迎送陪同。
……埋王氏的墓地,在京师城外大江边上的一片山林附近。那是一片荒芜的乱葬岗,周围的居民很少。
守御北司的人在附近山岗上、找到了一间破落草棚,似乎是以前在那里捕鱼的人修的窝棚,而今已被废弃在那里。于是北司便把暗哨据点设在草棚里,派人日夜守着。
一艘船静静地靠在江边,一队北司将士将人和马都藏在里面,也不出来;除此之外,乱葬岗西边有一座院子,主人不住在那里,亦已被北司派人出钱租用。
最近宦官王寅也被派到了御厨当差,跟着尚膳监太监曹福出了一次皇宫,到城里采买用度。得到王贵的授意,王寅拿着食盒,趁买办出宫的机会、又去了诏狱见王狗儿。
朱高煦办这个案子,动用了不少人。不过一切都悄无声息,难以被人看出正在查大案的迹象。
两处陷阱布在那里,过了好几天,依然毫无动静。
这种法子确实有点靠运气和机会,得对方主动前来自投罗网,否则便无计可施;眼下大伙儿只能这样等着机会。
时间一天天过去,朱高煦时不时问起此事,心里已感觉:可能案情又会没结果……那个马公,似乎十分狡猾谨慎,完全没有露面的迹象!
只要马公不露面,高贤宁等人便没有办法、查出此人到底是谁!而眼下看来,马公有可能今后都不会再露面了。
朱高煦沉住气,准备再等几天,便下旨让姚芳办搬迁王氏墓地的事。若是这样也查不到人,此案便会再次失去头绪了!
而这件事只能密查,朱高煦不太愿意下通|缉令、在大明各地通缉那人;万一被太多人知道,会对他稳固皇位的大局十分不利。
京师的权|贵圈子,正在发生渐进的变化。这个过程很快,原汉王府集团、陆续进京的大人物越来越多了。
风和日丽的京师外城定淮门,正在敲锣打鼓。沐府上下、以及汉王府三护卫之一的韦达,已从码头下船;一大群人正在走定淮门进京。
车驾仪仗护卫随从,人马浩浩荡荡;其尊贵的地位,只见出行的人数便可知一斑。还有朝中前来迎接的有司官员,官差人等,以及驻足在附观望的路人;一时间定淮门内外人山人海,热闹喧嚣。
沐府家眷的车仗队伍里,一辆马车上便坐着沐蓁母女二人。沐蓁差不多二十岁了,至今未能出嫁;但西平侯沐晟是不慌的,因为他早就猜到这个长女必是皇妃。
车帘被挑开了一个小角落,沐蓁正在往外面瞧。她那张五官精致秀丽的小脸,已少了几分青涩活泼、多了一些艳美,她现在这个年纪,身子已是彻底长开了。
沐蓁从小到大、大部分时间都在云南;不过最近一年多,她住在四川布政使司成都府。
四川的水土气候确实养人,不仅温暖湿|润,更是几乎不起风;且女子长大之后,皮肤反而会变得更细嫩。
如今的沐蓁的肌肤、比之前更加白|嫩光洁了,仿佛能捏出水来。模样儿生得也是愈发秀美,黑亮的大眼珠子非常有神,嘴唇却是小巧朱红,精致的五官在那玉白的脸上,自是十分清秀美丽。
她的脸上还有点疲惫、略显苍白,坐了太久船,她的精神似乎不太好。不过沐蓁的眉目、仿佛天然含着笑,此时她仍是兴致勃勃的模样,正急着观赏京师的风物。
沐家一直都是与皇室亲近的贵族,小时候沐蓁是来过京师的,但太久了印象有点模糊。她眺望了一番北面的狮子山,又转头瞧后面的河流湖泊、水榭亭台、团花锦绣。还没进城,京师的富庶优美、无边春|色便已出现在眼前。
此时的京师与昆明城一比,确实好太多了!作为大明王朝的都城,京师聚集天下财赋,又在大江航道上;其繁华富庶,乃天下之最。京师的景物,在春季里真是处处漂亮似锦,叫人目不暇接。
如此快乐的行程,却忽然出现了不尽人意的声音!
路边突然有人大喊道:“老奴家主人是耿浩,求沐家表叔、看在老夫人(沐耿氏)的情面上,救老奴主人一命!救命呐!”
马车上,沐蓁的娘陈氏、听到声音之后脸上迅速布满了愁容,陈氏脱口嘀咕道:“这耿浩,真是阴魂不散啊……外边那么多人,他家的人嚷嚷甚么呢!”
沐蓁挪到了另一侧,撩开车帘,往外面观望了一阵,已看到了那个喊叫的老头。那老头被沐府侍卫拦着,但他的声音很大,站在远处喊、也能叫周围所有人都听见了。
“别看了。”陈氏生气地叮嘱道。
沐蓁乖巧地放下了帘子,甚么也没说。
陈氏很快便对马车外面的人说道:“还不快派人去应付一下,别让他在那里大喊大叫了,像甚么话!”
外面管家的声音道:“夫人息怒,小人立刻去办,着小的们、先将那老头带回府邸;然后再请夫人示下。”
没过一会儿,那外面的老奴喊了几声之后,果然就没了声音。应该是管家去招呼了人……只要许诺愿意带回耿家老奴、听其诉苦;那老奴自然便不用再喊叫了。
陈氏的心情似乎已被搅乱,脸色很不太好看。她看了一眼沐蓁道:“我们沐家是有地位、要脸面的家族,拿这种人是真没办法!谁叫你与那耿浩确实有过婚约?”
沐蓁一脸无辜地看着她|娘,嘀咕道:“婚约又不是我定的,更不是我悔的。”
陈氏听罢竟然无法反驳,便生气地说道:“你这妮子还顶嘴!你弟弟多听话……唉!”
这下子沐蓁的脸色也拉了下来,仿佛要哭了一般。她默默地坐在车里,脸上已无半点笑容……
沐家以前一直在云南,但他们在京师是有一座府邸的;当初沐斌在京师做人质,便住的那里。这回沐家人进京,诸事仓促,一行人便将就原先的沐家府邸,暂且安顿再说。
陈氏来到这里,又想起了她生的唯一儿子,少不得又伤心了一番;让原本很高兴的一天,蒙上了一丝伤感……西平侯沐晟听说是耿浩的事,立刻明言,他不管了!沐晟正忙着写奏章,便叫陈氏出面,把耿家的人安抚好、把打发走并不要继续闹事。
……沐府大门里的一间倒罩房内,管家把那个老奴带进来时,陈氏坐在上位。沐蓁也站在一旁听着。
那耿家奴仆一进门,便跪伏在地凄惨地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说道:“老奴家主人,被锦衣卫抓到了诏狱,说是与乱党袁珙勾结,怕要判重罪!求沐夫人看在老夫人的情面上、看在耿家唯一的后人上,救人一命呐!”
陈氏皱眉道:“到底怎么回事?耿浩为何会与乱党勾结?你起来说话。”
奴仆从地上爬起来,哽咽道:“回沐夫人话,先前袁珙不是朝廷太常寺卿么?那会儿伪朝当政,袁珙是御前红人。主人(耿浩)想借袁家之势,便娶了一个自称袁家宗亲的妇人!而今袁珙倒|台,主人因此被牵连……请沐夫人先听老奴把话说完,主人其实是冤枉的!那妇人并非袁珙宗亲,却是袁珙家里的一个家|妓!她还在耿家偷|汉子……”
陈氏听到这里,长叹一声道:“长兴侯英雄一世,要知道后人干的这些事,可不知会气成甚么样?家妓?他真是把脸都丢尽了!”
奴仆听罢,又急忙向沐蓁拜道:“求沐娘子看在以前的情分上,帮忙说句话。只要沐家人在圣上跟前一句话,我家主人必定得救了。”
沐蓁听到他说起“以前的情分”,神情一阵紧张。她欲言又止两番,终于开口道:“娘,此事不能由我们家去求情。”
奴仆听罢吃惊地站在那里,一脸茫然与失望。
沐蓁想了想,好言对奴仆说道:“正因看在祖母的份上,沐家已经帮过耿浩很多次。你现在不该再来求沐家的,应该去吴家。”
“吴家?”奴仆愣了一下。
沐蓁点头,声音轻快地说道:“江阴侯吴高。”
奴仆一脸为难道:“可是,我家主人曾休了吴高之女、让吴高蒙羞,两家已经结下大怨!现在去求人,不是自取其辱?”
沐蓁有点出神地回忆着往事,她回过神来,有点不高兴地说道:“我表哥耿浩就是太要自尊面子,难道他家的一个奴仆也如此清高么?”
奴仆忙道:“不敢。老奴是说,眼下才去求吴高,怕是没有一点作用啊!吴高以前与圣上为敌,现在又怨恨着耿家……”
沐蓁摇头道:“以前表哥一心想出人头地,我也不是嫌弃他有没有高位、只因那时见他那么执着,才想帮他。便好几次劝他去投汉王,那是他唯一的门路了。可他不听,放不下脸面。
既然他不愿意屈服于汉王,在云南想飞黄腾达,那便没路可走了!他却也不能沉心下来,过寻常日子,才沦落到了现在的地步。
他还出卖过沐家!我们家虽然大度宽容,可也不能再像以前一样、对他了啊。表哥到了现在的境地,唯一的门路就是吴高了。你不要把我的话当耳边风,好生去试试。我现在已经不恨表哥了,犯不着害他。”
陈氏忽然用异样的目光打量着沐蓁,轻声道:“我这做娘的,竟不知道、你以前便有那般见识了?”
沐蓁精致的小脸上露出一个笑容,甜甜的模样十分天真乖巧。
陈氏喃喃道:“你爹老是带着你在身边,或许我以前真的疏忽了……”
奴仆一副将信将疑的神色,又问道:“夫人,您真的不为耿家说话了吗?”
陈氏道:“蓁儿说得不错,沐家对耿浩早就仁至义尽。你们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索取无度!你去吴高家试试罢,不要再到沐家来嚷嚷了!以前的恩怨便算了,你们不要逼|迫太甚!”
奴仆“唉”地叹了一口气,再次磕头哀求。
陈氏不再发一言,起身往房外走去。沐蓁急忙跟上,她接着又回头轻快地说道:“你不是说,那是救命的事?可别光顾着脸面哟!”
……耿家奴仆怔在那里,好一会儿没动弹。他似乎想听从沐蓁的劝告,却又不太敢相信这个富贵家的小娘子……那张精致漂亮的小脸,常常含着美好单纯的笑容,仿佛不食人间烟火;这样的人出的主意,能信吗?
不过奴仆已经苦苦哀求过沐家人,别人不答应帮耿浩求情!奴仆此时也没别的办法,他回过神来、被沐府的人带出角门,便打算试试沐娘子的法子,恬着脸去吴家。
世间沉浮,真的是难以意料。谁又能想到,曾经眼看要完了的吴家,还有机会复起?曾经休妻侮辱了别人,还有上门哀求的一天?
除了在云南资助过朱高煦的商人沈家,一众曾效力于汉王府的文武、此时刚好都陆续进京了。
于是朱高煦准备先封武臣,再封后宫。他在乾清宫东暖阁召见了“李先生”、侯海、钱巽三人商议此事。怎么封爵还没谈,几个先谈了名分。
“李先生”认为要封公侯伯爵位,按照祖制,得有大功于朝廷、并名正言顺。
故朝廷应称那些封爵的宣力武臣、为“奉天伐罪推诚”;向天下、后世言明,众武臣的功劳来源于伐罪讨逆之战。否则他们既无开国、亦无开边之功,名不正言不顺。
钱巽、侯海都附议。
虽然大明朝开国四十年,便有了开国辅运推诚、奉天靖难推诚,现在又加上了奉天伐罪推诚,显得有点不太稳定;但是齐泰说得也有道理,总要有拿到台面上、能大声说出来的名分。
于是朱高煦赞成了这个提议。
几个文官告辞之后,朱高煦继续批阅奏章。较远的地方的贺表,最近仍然在陆续送到京师。他看了一会儿贺表,忽然发现了一份新鲜的奏章:江阴侯吴高的奏章。
朱高煦顿时十分有兴致地细看起来。
吴高在奏章中称,他家受太祖皇帝厚恩,立志保卫大明朝廷;然之前不知东宫阴|谋,助纣为虐,自知有罪。圣上惩罚,绝无怨言。不过他的女婿耿浩,年少无知,受乱党袁珙利用,被牵连入狱。罪臣(吴高)本不愿理会耿浩,无奈小女习习礼教,不愿事二夫;罪臣无奈,唯有请奏圣上开恩、宽恕耿浩。
朱高煦看完奏章,脸上顿时露出了一种意味深长的笑意。
他对吴高的家事忽然还有了点兴趣……耿浩此人虽是小人物,但朱高煦在云南时是亲自与他打过交道的,而且沐蓁还与那个耿浩曾有婚约。
朱高煦想了想,像徐辉祖、吴高、张辅这等人,最近是锦衣卫的重点监视对象。朱高煦便拿出了一大叠锦衣卫的密报,从里面翻找有关江阴侯家的奏报。
不料锦衣卫还真有吴高家的事儿报上来,而且写得非常详细!
锦衣卫的奏报里,与吴高的奏章稍有出入。吴高那女儿天生是个弱|智,根本不懂甚么“事二夫”的礼教;怕不是他女儿在意,而是他自己在意罢?不过吴氏在府上天天闹着要见耿浩,那倒是事实。
锦衣卫衙门还上奏,耿家的奴仆确实去过吴高家求情,都被守在吴家的锦衣卫将士、探得一清二楚。
朱高煦转头看了一眼正在留意着自己的太监侯显,随口道:“江阴侯打仗,那是相当稳当的。”
侯显忙附和道:“皇爷慧眼识人。”
朱高煦说罢,便提起朱笔,在吴高的奏章上写了一个字:准。
……大江边有一片乱葬岗,其中一处山坡上的破落草棚,为此地更增了几分荒凉。
这草棚看不出有人居住的丝毫痕迹,然而里面确有一个人。那是个长得黑|糙的后生,身上穿着麻布短衣。
后生时不时抬起头、从泥糊的破洞往外面看一眼;然后便拿着几粒石子犹自玩起来。后生将手里的一粒石子往上一抛,然后快速地从地上抓起几粒分散的石子、最后接住从空中落下来的石子。
守在这廖无人烟的地方,着实十分无趣。不过后生庆幸自己不守夜,晚上轮值的是个胆大的老头;周围全是乱七八糟的乱坟,真得胆大之人、才敢在这里过夜。
太阳已经下山了,天色正在日渐暗淡。后生顿时觉得周围阴风惨惨,他收了石子,只等那个换值的老头过来。
他有些不耐烦地往外面又看了一眼,忽然看见一个穿长袍的人提着木盒子过来了!那个长袍男子走到了一座坟前,便蹲了下去,开始摆放东西;远远看去,那男子似乎十分年轻。
后生愣了一下、似乎有点不相信,再次细看了一番,确定那座坟的位置……因为他守太多天了,从来没有等到那个来祭坟的人!后生心里早就以为,不会有人来这破地方的。
他的心中立刻紧张而激|动:抓到人,赏钱一万文!
后生急忙从草棚后面爬出去,然后从山坡后面滑到半山腰,他从怀里扯出一面白色的旗幡,往江边那艘船用力地挥动起来。
那抛锚系在岸边的大船上,很快便冲出来了一群披坚执锐的将士。他们牵着马往山坡上奔来,那些马的蹄子上包着布、马嘴上笼着套|子,众人的动作敏捷,又非常小心!
一心数十人赶到山坡上,其中一员武将问道:“看到人了?”
后生急忙用力点头。
武将把缰绳递给后生,下令道:“牵着马,从北边那片树林绕过去,叫东边的弟兄,出击包抄!”
后生抱拳道:“得令!”
武将又沉声问道:“他骑了马吗?”
后生道:“步行来的,提着个盒子。”
武将冷笑了一声,挥手道:“出发!”
一大群人牵着马,奋力从一处平缓的地方爬上了山坡。大伙儿都知道那座“姚王氏”的坟在哪里,于是纷纷上马,往那边拍马冲了过去。武将身先士卒,踢着马腹从荒草中跃马而上。
那座土坟前面,已经点燃了香烛、纸钱,还摆着几盘子贡果。旁边站着一个身穿长袍的儒雅年轻士子,一脸惊慌地看着冲来的骑兵。他站在那里,似乎连逃跑的打算也没有,整个人完全愣了!
带头的武将率先冲近那士子,挥手撒出了一张渔网,一下子罩在士子的身上。战马仍然在往前冲,随着马奔的速度,那士子大叫一声,人便被拉倒,在地上被拖行了很长一段路,他一个劲“啊啊啊”地痛叫起来。
武将勒住了战马,一大群骑兵也追上来了,大伙儿跳下马背,上前便按住了士子。
“干甚……”士子惊恐地喊了一声,一句话还没喊完,他的嘴上立刻被塞了一团布。然后军士们十分娴熟地拿着绳子把他五花八绑起来。
一个军汉骂道:“原来是这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俺们那么多人,算是没派上用场!”
大伙儿不管审问,先堵了嘴不准士子说话,然后便被带走了。武将还下令道:“把附近收拾一番,别留下痕迹!”
不多时,埋伏在东边一座宅子里的数十将士,也赶到了。大伙儿便从宅子里弄出一辆马车,将那五花大绑的人塞进一只大麻袋、又装进马车里,众军前后左右将马车团团护住,往城里去了。
京师城门已经关闭,不过一众人有汉王守御府北司、锦衣卫指挥使签押的印信。两个武将先坐吊篮上去,给守将等人查验了印信公文;城门便临时打开了,众军押着马车鱼贯奔入京师。
……高贤宁早已下值回家,他得到了消息,马上换好衣裳,跟着北司将士骑马出门。
他们来到了汉王旧府,等高贤宁进门时,见锦衣卫指挥使张盛、北镇抚使杜二郎、总旗姚芳二人,早先一步到了。高贤宁问道:“人还在罢?”
张盛道:“内宅里边绑着,好好的。”
高贤宁道:“不相干的人,都到外面守着。咱们四人入内。”
几个人疾步走进内宅,他们走进了一间厢房,下令看守的军士出去。只见一个年龄好像还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被绑得严严实实在一张椅子上坐着,那年轻人的嘴里还塞着一团布!
高贤宁的眉头微微一皱,他马上明白此人必不是“马公”;那“马公”在至少十年前、便负责建文党羽在北平的奸谍,现在不可能是这个年龄!
姚芳走上前,伸手便把年轻人嘴里的东西拔|了。
“你他|娘|的是谁?”姚芳先问了一句。
那年轻人脸色纸白,瞪大着眼睛看着姚芳。片刻之后,高贤宁忽然闻到一股难闻的气味,张盛等人也闻到了,几个人的眉头都是一皱。
但见被绑着的年轻人浅灰色的袍服颜色变深,地上的砖地上也出现了一滩水泽。
屋子里的四个人面面相觑!又见那年轻人生得眉清目秀、细皮嫩|肉,一看就是过着舒坦日子的人,根本不像是干险恶之事的歹人!
一时间高贤宁心里不禁嘀咕:不会抓错人了罢?
大伙儿沉默了片刻,张盛的声音道:“末将问过陈把总(负责抓人的武将),亲眼看见此人在王氏坟前祭拜,还摆了很多东西。”
年轻人终于开口颤声道:“甚么王氏?他是在下的发小,姓李。”
高贤宁听罢,心里忽然微微有点失落。姚芳正要开口,高贤宁却伸手一摆,阻止了姚芳。高贤宁问道:“那你叫甚么名字,家住何处?”
年轻人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道:“在下叫肖文才,江西举人,目前住在京师,等着圣上开恩科。”
高贤宁道:“咱们是锦衣卫的人,你不能说谎,欺骗圣上亲卫将领、那是大罪!锦衣卫甚么手段,你知道罢?”
自称肖文才的人道:“在下有功名,查得到的。”
屋子里再次沉默下来,春季的夜晚显得非常安静。
夜幕已经降临了,不过汉王旧府、乃至整个京师在这个时辰,都不他黑暗;城中到处都亮着灯。这座汉王在京师的府邸、进深很大,此刻府中十分宁静。
高贤宁稍稍整理了一下思虑。
眼前这个被绑的年轻人肖文才,姓名、功名等供状可能是真的;不然他撒谎不用自称是举人。在京师的官员眼里,一个举人算个鸟,根本吓不住人;反而有功名的人,要查实他的身份十分容易。
若肖文才想说谎,为何要说一个很容易被查实的谎言?
而肖文才说他祭拜的人,姓李、是他的发小。这句话便可能是谎言了!
锦衣卫指挥使张盛找他部下确认过,那座坟就是王氏的坟、并无差错!那么肖文才的意思,是他拜错了坟头?若是连坟也会认错的人,又何必去拜;何况王氏那座坟,不是第一次被别人祭拜过。
高贤宁想到这里,忽然怒道:“你最好从实招来!落到锦衣卫手里,狡辩顽抗没有任何作用。”
肖文才苦着脸道:“在下没有狡辩。大人不信,可取查江西举人名册。”
高贤宁听到他只说功名,顿时冷“哼”了一声。
就在这时,姚芳皱眉道:“我看这个人,总觉得很面熟……我必定在哪里见过他!”
肖文才的脸微微抽搐了一下,立刻将脸微微回避了一下。
“哦?”高贤宁将俩人的神态、都看在了眼里。厢房里放着几盏灯笼、光线很好;在场的几个人一举一动,都能被高贤宁看得很清楚。
姚芳“嘶”地从牙缝里吸了一口气,说道:“我还真见过这个人!我这人罢,认脸的本事挺好,只要见过一面、便多少有些印象。只不过我一时想不起来,究竟在何处见过他了。”
高贤宁沉吟了一阵。他一开始总是想着“马公”有关的人,这时他忽然意识到:既然大伙儿得到突破、是在王氏的坟头这边,便应该先设法从“王氏”开始入手查才对!
于是,高贤宁方才恍然意识到一个细节:王氏的先父王艮,籍贯也是江西!
“你是江西何处的举人?”高贤宁不动声色问道。
肖文才沉默了一阵,小声道:“吉安府。”
高贤宁马上又问:“家在吉安府吉水县?”
肖文才听到高贤宁径直说出这个地名(建文朝翰林院官员王艮的籍贯),脸色变得非常难看,久久没憋出一个字来。
高贤宁冷冷问道:“现在你招不招?”
肖文才脸上一会儿红、一会儿白,许久没有吭声。
高贤宁转头对张盛道:“用刑罢。叫弟兄们拿着东西进来,先过一遍。”
肖文才开口哀求道:“大人误会了!在下乃有功名之人,你们不能如此滥用私|刑!”
高贤宁道:“实不相瞒,本官乃大理寺卿,查的是御案。别说你一个举人,就算是皇亲国戚,到了眼下这地步,本官照样用刑!你得想好了,现在不招,一会儿嘴堵着用刑;到时候你想招了,也得让刑罚从头到尾过一遍才行,悔之晚矣!”
等了一会儿,那肖文才仍然只说冤枉。高贤宁便招呼姚芳和杜二郎一起出门,然后叫守御府北司(锦衣卫名气大,高贤宁一直说是锦衣卫的人)的弟兄进去用刑。
里面很快传来了惨烈的闷|吼和“呜呜”哭声。站在檐台下的高贤宁等三人,此时都没有说话。高贤宁苦苦琢磨着其中关节;而姚芳也低头一副苦思的模样、似乎还在回忆究竟在哪里见过那肖文才。姚芳似乎是个挺执着的人。
良久之后,等北司用刑的人出来了,高贤宁再次回到屋子里。
那肖文才还在痛苦地哭哼着,他满头都是水,分不清是汗水、泪水,还是被泼的凉水。看来他刚才昏过去了一次,而用刑的时候是不准“犯人”昏厥的,须得用凉水浇醒继续用刑!地面上也一片水泽,不知究竟是一些甚么水。
高贤宁走上去,拔掉肖文才嘴里的布团,见他马上就哭了起来、在椅子上挣扎了一阵。
高贤宁看了一眼肖文才指甲缝里缓缓滴在地上的血珠,说道:“方才只是最轻巧之刑,你若一次不招,酷|刑便会不断加重。锦衣卫的酷|刑,能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一个读书举人,能承受多久?且咱们已经知道你的姓名籍贯,便能拿你家里的人审问。你不招,咱们也能查出真相!”
肖文才从牙缝里吸着气,痛得直哭。
高贤宁又问道:“招不招?”
等了片刻,高贤宁又转头对张盛道:“张指挥……”
“我招,招了!”肖文才忽然哭道。
高贤宁道:“你若敢说半句假话,刚才的酷|刑,便会反复过十遍!”他一边说,一边走到旁边的桌案后面,从砚台上提起了已经准备好的毛笔。
“马公是谁?”高贤宁径直问道。
肖文才愣了一下,摇头道:“我不知道。真不知道大人说的是谁。”
高贤宁正在书写的笔微微一顿,抬头看了肖文才一眼,又问:“乱葬岗那里埋的王氏,是你甚么人?”
肖文才道:“她与在下青梅竹马,虽未过门,却已私定终身。“
“啥?!”姚芳的眼睛立刻瞪圆了。
高贤宁转头瞪了姚芳一眼,又问肖文才:“如此说来,你们肖家与王艮家不仅是同乡,更是几乎成为姻亲?那王氏身上常备有毒药,你可知道?”
肖文才点头道:“王修撰(王艮)家与我肖家乃世交。王修撰为建文帝殉国,后被御史陈瑛弹劾,纪纲奉旨将王家抄斩!王家男丁女眷几尽被杀,王修撰之女、王娘子被送入了教坊司。那时我们家吓得不轻,本来想断绝与王家人的一切来往。可是……
可大伯说,朝廷迟早会查到肖家头上!那时锦衣卫奉旨、正对建文朝旧人进行瓜蔓抄,形势十分可怕!因此大伯便吩咐我,利用与王娘子的关系、联络王娘子。在大伯的授意之下,我又叫王娘子,设法靠近锦衣卫北镇抚司的姚芳……”
肖文才说到这里,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姚芳。姚芳的神情十分复杂,他此时反而没有恼羞成怒了,只是怔怔地站在那里。
高贤宁见肖文才闭上了口,便问了一句:“靠近姚芳作甚?”
肖文才道:“当时的锦衣卫指挥使纪纲,很得圣宠;抄家杀人的事,都是锦衣卫在办。我们在姚芳身边安插一个人,便能早早知道,锦衣卫会不会查到肖家头上、诛连肖家。
姚芳不仅是锦衣卫的人,早在建文朝、他便是燕王府心腹谋臣姚广孝安插的人,必定能知道很多事情!
这些事都是大伯告诉我的。大伯说姚芳在外金川门协助过李景隆开门、应是燕王府奸谍;从那时起大伯才去查探姚芳的行踪,发现了姚芳进出庆寿寺。因此我们猜测锦衣卫的姚芳,同时是姚广孝的人。”
高贤宁问道:“你大伯是谁?”
肖文才道:“他的名讳是肖继恩……”
高贤宁见他欲言又止的模样,便道:“说详细一些。你已经招|供那么多事了,现在即便有所隐瞒,咱们也能查得出来,对你有害无益!”
肖文才仍然沉默着。
高贤宁沉住气等着,他觉得肖文才还会继续说下去。
“大伯(肖继恩)不是肖家的血脉。”五花八绑的肖文才很艰难地招出了此事。
高贤宁看他一脸为难的样子,直觉这个事情可能有点严重,他急忙快速写了一行字,然后提笔等在那里。张盛与杜二郎都被吸引了注意力,目不转睛地盯着肖文才。唯有姚芳还在埋头苦思着甚么。
肖文才又闭嘴了良久,终于继续说道:“当年先祖父成婚数年没有子嗣,又纳了妾,仍旧无子。王家与肖家乃世交、几代情谊,那时王家已有长子,便将次子抱养给了肖家,改了姓、取名叫肖继恩。后来先祖父却又生了个亲生儿子,便是家父了。”
高贤宁恍然道:“原来如此,肖继恩与王艮才是亲兄弟,他是前翰林院编撰王艮的亲弟弟!当王艮家被抄斩之时,肖继恩应该悲愤交加罢?”
肖文才道:“理应如此。”
高贤宁沉声道:“肖继恩以前还干了些甚么事?从实招来!”
肖文才一脸无奈道:“大伯一直在京师,而我永乐年间才进京,不太清楚他的事。我十余岁便在乡试的中,家中对我寄予厚望。家父在京师有些产业,便叫我进京闭门苦读,说我年轻、必得全心争取进士及第,将来大有前程。
永乐五年恩科,我参考了一次会试,没有考中;便等着明年的恩科,再次一搏。
其间大伯总说,王家的事迟早会牵连到肖家。家父与我都很担忧,我因此有点分心,不能全心读书;不过除了时不时去见王氏一面,平常也只是在府上举业读书而已。”
高贤宁问道:“你没参与别的事了?”
肖文才答道:“大抵没做别的事了。”
高贤宁沉吟片刻,又问:“王氏身藏毒药,是你怂|恿她的吗”
肖文才一脸难堪,说道:“皆因我大伯授意。那王氏知道大伯是王家的血脉、也知肖王两家关系匪浅,且她又在锦衣卫武将姚芳的身边;于是大伯叮嘱我,一定要反复对王氏晓以情理,万一事败、便叫她提早自行了断,不要连累肖家!”
高贤宁一边奋笔疾书,一边抬头问道:“王氏为何要豁出性命?你向她许诺过,要为王家报仇吗?”
肖文才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他不是指甲缝里的肉|体痛苦,而是仿佛在道德上受到了某种拷问,他摇头道:“从未有这等许诺,下旨抄斩王家的先帝、前锦衣卫指挥使纪纲,都是世间凡夫俗子难以动摇之人,如何报仇?不过、我确是与她海誓山盟,冬雷震震江水为竭……”
高贤宁又问:“肖继恩而今人在京师么?”
肖文才道:“王氏过世了之后,我大伯便回江西去了。大伯几番劝说家父一起回乡,不过明年就有恩科,家父没有答应,更不愿我放弃会试。于是大伯自己回乡了。”
高贤宁道:“肖家祖宅?”
肖文才摇头道:“大伯以前是做药材生意的,他在吉水县县城有铺面,应该在县城里。”
高贤宁收起了供词,上去解开了肖文才的右臂,把笔塞在肖文才的手里,下令道:“写上名字,再盖手印。”
办完了琐事,高贤宁便叫上张盛等三人到门外商议。张盛与杜二郎马上跟了出来,只有姚芳还站在那里发怔。高贤宁看了姚芳一眼,懒得理他了,便大步走到了檐台上。
高贤宁开门见山地沉声道:“肖继恩,极可能就是‘马公’!”
张盛道:“肖继恩会不会只是同党之一,马公另有其人?咱们一定要慎重,不能放跑了罪魁祸首!”
高贤宁看了张盛一眼道:“张指挥所言,亦非全然没有道理。但本官仍觉得肖继恩就是‘马公’!干那等天大的密事,确实需要一些有能耐的同党;但是事情太过严重,越少人知道,越不容易败露!肖继恩既然在谋划此事,便无须再找另一个主谋了。因此连肖继恩的侄子肖文才、亦不知最关键的密谋,极可能是实话。”
张盛问道:“高寺卿的意思,咱们立刻去江西逮|捕肖继恩?”
“是。本官正是此意!”高贤宁看着二人。
杜二郎抱拳道:“要不先奏禀圣上?”
高贤宁听罢沉吟片刻,说道:“若能连夜奏禀圣上,那也可以。咱们派人去皇城门楼外,先叫侍卫亲军找到里面的当值宦官,再让宦官找司礼监太监王贵,然后叫王贵进宫去奏报。”
锦衣卫指挥使、北镇抚使都赞成了这个主意。
高贤宁便道:“咱们分头行事!张指挥拿着供状,去皇城;本官与杜将军继续审问肖文才,叫他说出肖家铺面、祖宅的确切地点。”
两个武夫抱拳道:“得令!”
杜二郎忽然又道:“咱们派人八百里加急去江西逮人,最好不要让肖继恩事先得到风声。我看不如先逼肖文才写封信,谎称他遇到了同窗、在城外寺庙徐旧作诗;将信送回京师肖府,先稳住肖家一阵。”
高贤宁赞许道:“杜将军颇有长进嘛!”
三人商议了一番,张盛接了供状先走,高贤宁和杜二郎重新走回厢房。这时便见姚芳已搬了一条凳子,坐在了肖文才面前,正在盘问。
姚芳尽问些没用的话。姚芳的声音并不大,也不见愤怒失|控,他的神情十分怪异,似笑非笑、似哭非哭,脸色却是很红。他问道:“你们上过了罢?”
肖文才的脸微微抽搐道:“王氏与姚将军认识之前,我与她便私定终身了。我大伯的意思,大伯说女子最难忘记第一个占她身子的人……”
姚芳酸溜溜地说道:“我还没与她同过房哩。”
肖文才愕然道:“原来她没说谎?你们……你们不是同住在一个院子里?”
姚芳叹息道:“她说,不想让我觉得她不知清白自重,许诺我只要将来名正言顺了,任我做甚么都行。我也寻思,她出身书香门第、先父乃进士,她是知书达礼贤淑持重的女子,便没为难她。我姚芳要个女人还不简单?我要的是与她长相厮守!”
俩人沉默下来。
高贤宁趁机走上前,说道:“姚将军稍后再问,让本官先问他正事。”
姚芳冷冷道:“张盛不是去宫里请旨了,那事怕不是顷刻间便能办好的!高寺卿没得到圣上批复,也不打算马上去抓人,你急什么?”
高贤宁竟无言以对。刚才几个人在门外商议的事,姚芳似乎听到了。看起来姚芳居然很冷静,说的道理也颇有章法。
姚芳又问肖文才:“你们都干了些甚么?”
肖文才一脸尴尬:“……”
“说!”姚芳冷冷地呵斥了一声,脸上满带痛苦与杀气。
肖文才脸色苍白道:“啥……啥都干过。在下至今尚未成婚,偶尔逛逛青楼见识不少,能干的都干了。”
姚芳道:“说仔细点!不招,老子让你再过一遍刑!”
肖文才无奈地沉吟了一阵,小声说道:“有时候见面,正是她两次月事之间,怕怀上,不过有口|舌、还有谷道……”
“啥?”姚芳整个人都愣了。
肖文才一脸畏惧道:“要不姚将军别问了?其实一些事王氏是不愿意的,我便哭诉,她的心软,每次都有用。”
姚芳深吸了一口气道:“你他|娘|的,还真有办法!你别怕,我只想知道真相,你只管说……有一回她抓了很多药来煎熬、大概就在去年底,说是身体不调,那是怎么回事?”
肖文才皱眉回忆了一会儿,小声说道:“咱们不是每个月都见面的,有时很久也不见一面。那次便是许久不见了,不巧她正值月事。但是我多日不尽女色,见一面担惊受怕的也不易,好不容易冒险去了,哪能空手而归?我一面哭诉,一面动手动脚,不多时她也忍耐不住了,于是……”
姚芳气得浑身颤抖,拳头已握紧了,他一面喘|气一边气愤道:“她月事之时,老子连凉水也不让她碰一下,百般将就她,没想到你竟然如此对待她!”
高贤宁观察姚芳的模样,急忙提醒道:“肖文才是御案证人,姚将军心里要有数。”
片刻之后,高贤宁又好心劝道:“醉仙楼的头牌付惊鸿,长得非常貌美,且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侍候起人来也是知冷知热好不温柔。本官玩|过,绝对人间极品!她还挑人,一二般的人连陪茶都难。姚将军要不去试试,本官给你引见?”
姚芳却毫不理会高贤宁的好心,他犹自问道:“为甚么我对她一片真心实意,她却对我如此矜持?为甚么你这纨绔浪荡公子、不知怜香惜玉,她却无所保留?毫无保留!”
厢房里一片死寂,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姚芳又问道:“为何她为你守身如玉,你还那样不知怜惜?”
肖文才忙道:“姚将军息怒,我其实从来没觉得她是我的女人……肖家也不可能赞同、准许我娶一个罪人之女,还是教坊司出身、曾与人同居一室的妇人。”
姚芳仰头冷笑了一会儿,满脸悲哀,又道:“你骗了她,还是有愧疚罢,不然怎会两次祭拜?”
肖文才道:“人皆有恻隐之心!在下并非歹人,心底是很善良的,欺瞒王氏也是出于无奈。上次祭拜就是为了看看她,这一回乃因我要成婚了。我挑城门关闭时才去,以为没人能发现的,唉!”
姚芳的神情忽然一变,饶有兴致地念了一声,“成婚……”
半夜三更,偌大的京师城池已经宁静下来了,只剩下繁星一样的灯火洒在夜色大地上。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惊起了城门的守军将士,也打破了此刻的沉静。
众将士急忙站在大路中间拦住。
只见来人有二十余骑,清一色的臃肿青衣裳;在这晚春时节,穿那么厚十分蹊跷,衣裳里面必有战甲!他们身上还披着黑色斗篷,头上戴着斗笠;一众人脸上甚至带着惨白的面具,看起来就像鬼一样可怕。
看到这番景象,守军将士直接拔刀了!一员武将按剑喝到:“站住!干甚么的?”
当前一个黑衣人冷冷道:“锦衣卫指挥使张盛,奉旨出城。”
“印信!”武将道。
身穿黑衣的张盛翻身下马,拿出一卷黄绸道:“瞧清楚了!”
守军双手接着,看了一眼下面加盖的玉玺,忙单膝跪地执军礼道:“圣上万岁!”
张盛又出示了锦衣卫、守御府北司公文。守军武将验证之后,回头径直喊道:“开城门!”
一众铁骑径直骑马冲出城门。
张盛已与大理寺卿高贤宁商议妥当,驿站换马、八百里加急直扑江西吉水县,因此只带了二十余骑,便于在驿站换马。
他们到了地方上是不用出示圣旨的。不过京师最近守备森严,半夜携带兵刃出城,一二般的公文都会被反复盘问;张盛为了省事,径直用圣旨叫开了城门。
……此次查御案,朱高煦制定了高贤宁、王贵、张盛、杜二郎、姚芳五人经手,用的人主要是原汉王府守御府北司的将士。然而姚芳最近几乎没干啥正事,查案到现在的地步,他也没帮上任何忙。
张盛连夜离京后的第二天早上,姚芳甚至离开了汉王旧府,完全不管事了。
姚芳来到了他之前典租的院子里,此时院子还在租期之内,然而里面早已没有一个人了。他坐在堂屋门口,呆呆地望着周围熟悉的一切。
有时候他仿佛看到一个婀娜女子的身影、正在周围做着琐事。他想起她已经不在了,顿时伤心得流下眼泪来……然而片刻之后,他又想起那女子、曾向别人敞开她的一切!姚芳想象着她羞|红却自愿的神情,想象着她情不自禁的叫声。姚芳顿时觉得心口一阵剧痛,且怒不可遏!
他整个人都困惑了,不知究竟是该想念、该伤心、该心痛、该愤恨,还是该恼怒……
姚芳似乎看到了整座院子忽然在崩塌、陷落,整个天地都在垮塌!他似乎觉得自己也灰飞烟灭了,化成灰的东西在空中渐渐重组。
于是姚芳便一直幻想着自己不能动弹,因为他现在还是“灰尘”,正在重新变成人。
从早到了晚上,姚芳还觉得自己不应该动,因此他在堂屋前的檐台上躺了一整夜,然后不知道怎么睡着了。
次日中午姚芳醒了过来,从地上坐起来有想了一会儿事情。他此时就像个乞丐一样,因为查案好多天没回家洗澡了,昨天又在门外的地上躺了一天一夜,身上全是黏|糊糊的汗污。他走到墙角一只破木盆边一照,发现自己满脸憔悴,仔细一看,两鬓竟然斑白了!
姚芳走出了院子,门也不关,先在一个饭铺吃了饭,便径直去汉王旧府。
此时府邸里只有一些北司的将士当值。姚芳走进内宅,来到了关押肖文才的厢房门口,只见院子里站着许多军士。大伙儿都纷纷抱拳称“姚将军”,而不称呼他总旗。
姚芳道:“开门。”
其中一个姓陈的把总,上前开了厢房的门,因为姚芳有权、过问此案相关人物。
姚芳走进厢房时,又道:“本将要带此人出去一趟,指认一个同犯。你们备辆马车。”
姓陈的陈把总道:“这怕是不成。”
姚芳转头盯着陈把总,冷冷道:“我妹妹姚姬,长得貌若天仙、深得圣上宠爱,圣上做藩王时、我妹就是夫人了。你知道这些事儿罢?不出一月,我妹受封个贵妃、皇妃,那还不是跟玩儿一样?我要是叫我妹在圣上跟前、轻轻说一句话,陈把总捉了此人的功劳,怕是别想了!”
陈把总急忙陪着小心道:“姚将军息怒,末将没有半点忤逆您的意思……”
(大明军官,从低到高,小旗、总旗、试百户、百户、把总。陈把总比姚芳高了三级。)
姚芳道:“少废话!出了啥事,你们往我身上推就成了!我也不会把那厮怎样,嘴也让他堵着,”
陈把总听罢说道:“那俺们派几个兄弟跟着去。”
“那敢情好。”姚芳道。
大伙儿便把五花八绑的肖文才、连同那把椅子一起抬上马车,跟着姚芳出府门去了。好不容易才抓到肖文才,前夜大理寺卿高贤宁主审,问得十分详细,其中便包括肖家在京师的府邸位置。北司将士因不得打草惊蛇的命令,暂且并未去动肖家,只派了几个耳目去盯着动静。
一行人护着马车直奔肖家。
到了地方,只见那府邸内外十分热闹,四处张灯结彩,挂着红布。姚芳在马车上一看,顿时冷笑了起来。
不一会儿,便有个老头走了过来,看了一眼马车周围全是带着兵器的青壮大汉,神情已变了。老头还是陪着笑脸道:“诸位是肖家亲朋么,有何贵干?”
姚芳开口道:“肖文才今日大喜?”
老头的眉头微微一皱,马上陪着笑道:“原来各位是公子的好友?咱们有话好说。”
姚芳又问道:“肖文才不在家里罢?”
老头上下打量了一番姚芳道:“咱们家公子数日前碰见了同乡好友,说是去哪家寺庙了?这位公子可知他在何处,怎么今日还不回来?两亲家已订下了今天的好日子,礼也送了、请帖也发了,诸事已备好,不料公子仍不回家,可把人急得……“
姚芳一本正经地点点头:“你别急,兴许一会儿肖公子便回来了哩!新娘子接来了罢?”
老头迟疑地点了一下头。
姚芳见状从马车上走了下来,便往大门走了进去,一个北司军士急忙跟了上来。姚芳大摇大摆地往里面走,许多宾客都投来了异样的目光。
他竟然径直往里边的内宅门楼而去!立刻有人上来阻拦,姚芳忽然发狂了一般,整个人扑上去,一个直拳打在那人脸上。那奴仆惨叫一声,人几乎倒飞出去。顿时院子里一片哗然。
“唰”地一声,姚芳竟然拔出刀来,怒喝道,“谁挡杀谁!”
姚芳冲进内宅,很快周围便响起了一阵阵妇人的尖叫。没一会儿,拿着棍棒的家丁冲进来了,他们盯着姚芳手里的刀,从四面围了过来。
姚芳忽然摸出了锦衣卫的腰牌,说道:“本将锦衣卫北镇抚司总旗,办着御案,谁敢阻拦,满门抄斩!”
两个人小心翼翼地把脑袋凑上来瞧那腰牌,顿时大伙儿都不敢上来。
姚芳在周围转了一圈,一大群人在远处观望着,一会儿一个穿着绸缎锦袍的中年人过来了,正在那里啰嗦说着甚么。姚芳也不搭腔,他很快找到了扎着红花的洞房,推开门一看,那头顶花盖的新娘子正独自坐在床边哩。
姚芳转头对身边的军士道:“把那厮带进来指认,同犯就藏在里面!”
军士无奈道:“小的得令!”
锦袍人跺脚道:“咱们家与你有何仇怨,在我肖家大喜之日,竟来胡作非为?老夫已差人报官了,你好自为之!”
不一会儿,一众军汉便抬着五花八绑的肖文才进来了。院子内外一片嘈杂,此时乱得更不成样子。
姚芳等肖文才被抬进洞房,转头道:“弟兄们在外边守着,出了啥事,就说是我的责任!”他忽然把房门关上,上了门闩。
新娘子坐不住了,自己掀开头盖惊恐地盯着姚芳和地上被绑着的肖文才。看起来那新娘子长得还十分漂亮,一看出身就是不错的人家!
“呜呜呜……”肖文才的眼睛瞪圆了,却说不出话来。
姚芳看了肖文才一眼,一边解自己的腰带,一边对新娘子道:“他就是肖文才,他对王氏干过的事。今日我也对你干一遍。”
“甚……甚事?”新娘子惊惧地问道。
姚芳镇定道:“一会儿你就知道了。不懂没关系,我教你;我也是在肖文才这边学到的。”
“救命!救命啊……”愣在那里的新娘子,这时终于回过神来,忽然大声喊叫。
姚芳冲了上去,一把按住她的嘴道:“别喊了,你喊破喉咙也没用,好生侍候本将罢!”
……许久之后,先是官府的官吏差役来了,但是北司的人不敢让官差进内宅。过了一阵,外面传来了“咔嚓咔嚓”整齐的脚步声,守御府北司把军队都调来了!
肖府内外,遇此惊变,已经一团大乱。
大理寺卿高贤宁穿着红色圆领官服,走进大门,看向一个锦袍中年人。锦袍人上前抱拳哭道:“那歹人自称锦衣卫的人,简直无法无天……”
高贤宁没理他,回头下令道:“把肖府围了,肖家一干人等,一个人也不能放过!来人,把此人抓起来!”
就在这时,内宅里传来了肖文才的一声嘶声裂肺的惨叫。接着姚芳的大笑声也传了出来,姚芳的声音道:“这才你没了祸根,本将除了一大害!”
“他吗的!”朱高煦径直骂了一声,在乾清宫东暖阁里、来回走来走去。隔扇里除他之外、只有一个太监王贵,他便又骂了一声,“姚芳连黑|社会都不如!”
前世朱高煦因为赌|博与债务,与混社会的人打过交道。即便是那种歹人,办事多半也挺有章法,一般会站在黑白对错的立场上,先劈头盖脸说:你欠债不还、你不懂规矩、你不给面子……等等,先站住底气,然后再行非法暴|力之事!
而姚芳不同,明明稳操胜券、实力碾|压,却非要先在自己头上盖一盆翔!还顺带给朱高煦头上也来一盆!
朱高煦骂骂咧咧道:“老子当年做藩王,手握十万大军,该忍的时候还得忍,也没像他姚芳那么牛气!”
王贵陪着小心附和道:“皇爷之英明神武,岂是凡人可比?”
朱高煦的脚步渐渐慢下来,他骂了两句之后,便强自压住了心中的恼怒和烦躁,开始想办法面对这件破事了。他以前遇到过的麻烦和艰难特别多,这点事倒也不能让他乱了阵脚……
昨夜王贵连夜把肖文才的供状、送进了乾清宫;朱高煦决策,立刻快速捉拿肖继恩此人、就地刑讯!因此前去办事的是锦衣卫指挥使张盛本人,锦衣卫有刑讯执法之权。
因为肖继恩不一定就是“马公”!按照原先的策略:即便肖继恩不是“马公”,兵贵神速、先突然拿住肖继恩严|刑逼|供,还有一定机会逮住真正的马公!
但是姚芳跑到肖文才家一顿胡干,这事儿根本就掩藏不住了。
眼下只能希望肖继恩就是马公!
锦衣卫张盛是前天半夜出发的,八百里加急赶去江西,最快两天两夜就能到地方,抓住肖继恩问题不大;就怕万一肖继恩不是马公,姚芳便打草惊蛇了!
朱高煦对此已毫无办法……
朱高煦走回了那画满红圈的地图前面,在椅子上坐了下来,用手支撑着侧脸,一声不吭地沉思了一小会儿。
他作为大明皇帝,自己绝对不能亲自出面、处理这种脏事,必得有人替他收拾!
一时间朱高煦在这方面,有点佩服父皇朱棣了!朱棣干过的事、不可谓不多,甚至把一个接一个乡村的人全部诛连的瓜蔓抄也干过,但纪纲很好地承担了一切。朱棣先把纪纲从落魄秀才提拔起来,用人算是人尽所用了。
现在朱高煦只能想办法、反过去为姚芳擦脏水,不是为了姚芳(他现在对姚芳非常生气和失望);而是朱高煦得为自己擦!他也很无辜、这等事根本不是他的授意。
朱高煦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抬头问道:“高贤宁带兵去控制局面了?”
王贵躬身道:“回皇爷话,是。”
“高贤宁做得好,他办事还是比较稳妥的。”朱高煦沉吟片刻,他招手让王贵靠近过来,小声叮嘱了一阵。
王贵听罢拜道:“奴婢遵旨,立刻去传密旨!”
……肖府内外,已被北司将士们团团围住,外院里的所有人等都被看守在原地。场面暂时僵持下来。
高贤宁独自进了肖家内院门楼、然后从檐台上走进了洞房。
他看了一眼头发凌乱、光胳膊抱着被子抽泣的新娘子,又看了一眼地上昏死过去的肖文才。这时高贤宁才用怪异的眼神盯着一脸惨白的姚芳:“你干这件事,想过后果吗?”
姚芳叹了一口气道:“这一世太难受,我干之前便想重新投胎了。”
高贤宁也叹了一口气,痛心疾首道:“那你想过圣上的难处吗?姚将军是外戚,是锦衣卫、皇帝亲军,说到底便是圣上的鹰犬!这肖家还没有定罪,姚将军就干下这等激民|愤之事,你让圣上的颜面往哪搁?让大明朝廷的国法威严往哪儿放,啊?”
姚芳的脸色顿时露出了愧疚之色。
高贤宁又问道:“本官再问姚将军,圣上待你姚家如何?”
姚芳愣了一会儿,忽然“扑通”双膝跪在了地上,他的眼泪便立刻流了出来、额头上青筋鼓起,“臣对不住圣上,臣罪该万死……世上的人都欺骗我、侮|辱我、践踏我!唯有圣上不离不弃,给我富贵,庇护我,宽恕我……”
他越说越伤心,哭得满脸全是泪,述说的声音也凄惨无比,“上次我被道衍关押要挟,圣上不惜假意被刺客所谋,设计蒙骗道衍、极力营救,怜爱之心如同父母!我肆意妄为冲进诏狱,擅杀溥洽,犯下大罪,圣上却想办法保我……圣上便如同我的父亲、慈爱的神灵……哇!”
姚芳哭得非常凶,他一面捶胸痛苦万分,一面仰头哭道:“臣错了,臣指天发誓,下辈子、下下辈子……九世当牛做马,以报圣恩!”
他的情绪十分激|动,忽然抱住了高贤宁的袍服下摆,满脸泪痕道:“高寺卿帮我求情,求圣上将我凌迟处死,以|泄民愤!这世上没有人比圣上待我更好了!我不能再对不起圣上了,我恩将仇报、不是人,死了更好受……”
“唉!”高贤宁叹了一口气,道,“本官也看到了,圣上待你不薄,你领了情便好。冷静一点,事到如今,事情也还可以做得稍微好看一些。”
就在这时,太监王贵走进了洞房,皱眉看了一眼里面狼藉奇|葩的场面:一个跪着满脸泪水要死要活,一个被绑着躺在血泊中,还有个姑娘蜷缩在床上。
王贵选择了还算正常的、长身站着的高贤宁,他走上前,把一卷东西递过去:“圣旨。”
高贤宁忙跪伏在地。
王贵道:“不是写给高寺卿的,您先瞧瞧。”
高贤宁又站了起来,双手接过圣旨来看。王贵俯首上去,在高贤宁耳边悄悄说了一阵话。
“臣明白了,必尽力办妥此事!”高贤宁拱手道。
姚芳仰起头问道:“这事还能有法子?”
高贤宁冷冷道:“有。比这更大的风浪、更棘手的事,圣上都见过。姚将军现在冷静一点了吗?”
姚芳点了点头。
“很好。”高贤宁说罢,向床边走了过去。
新娘子已经停止了哭泣,她满脸泪水、眼睛像桃|儿一样,正一脸茫然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姚芳,或许对刚才姚芳的痛哭十分困惑。
“姑娘别怕,本官乃大理寺卿高贤宁,也是读书出仕之人(秀才),不是地上那暴|躁武人之辈。”高贤宁好言道,“姑娘叫甚么名字?”
女子看了一眼高贤宁胸口上的补子图案,她似乎还有点见识。她怯生生地说道:“民女秦氏,家父乃举人。”
“原本门当户对嘛。”高贤宁镇定道,“秦娘子听本官几句话。你这桩婚事美满,却只是表象;你们秦家因此姻亲、原本马上就要满门抄斩了!”
“啊?”女子愣了。
高贤宁道:“这个肖家,已经被大理寺查出,事涉|毒杀君父、致使先帝驾崩,犯下大逆不道畜生不如的弥天大罪!必应诛灭九族!你们秦家现在和肖家联姻,下场如何,知道吗?”
女子哽咽道:“大人所言当真?”
高贤宁道:“在这京师城内、天子脚下,我若不是这个品级,还敢穿着这身衣裳招摇过市吗?”
高贤宁稍微等了片刻,有不动声色道:“但是事情还有救的。”
秦氏忙嘤嘤哭泣道:“家父寒窗苦读,曾为了省灯油去寺庙佛像前借油灯之光……他勤奋艰难,含辛茹苦把我养大,这回为了置办嫁妆他连祖产也卖了,民女怎么救家父?”
高贤宁道:“你们秦家只要不是肖家姻亲,便牵扯不到头上了。”
秦氏道:“可民女已成婚了。”
高贤宁摇头道:“不算。你们既没有拜堂,更没有洞房,昏礼便不算完成。”
“悔婚?”秦氏小声道。
高贤宁摇头道:“抢婚。”
他顿了顿,继续道:“这个内宅之里,几乎全是肖家的人,外人不能随便进内宅。本官问过守在外院的北司将士了,除了肖文才那声惨叫、姚芳的那声大骂‘除害’以及大笑,其它声音外面是听不见的;何况刚才肖家认为这是辱没门风的丑事,也没准任何外人进来。
事情便是如此:除了肖家人、北司将士大概听到看到动静,可以大致猜到;没有别的人,再知道姚芳进内宅、究竟干了甚么!
而肖家人本来就是要死的,事涉谋害先帝,如此大罪不可能还有宽恕的余地!那几个北司将士,乃汉王府故吏,对圣上忠心耿耿,只要严令事情外传,此事多半可以完全保密。
所以我们要给大伙儿的好奇心一个结果,今天发生的蹊跷事,其实是一场抢婚。”
秦氏默然。
高贤宁又道:“秦娘子现在有两个选择,第一上吊自裁以证自己一人贞烈,然后令尊仍要蒙羞,秦家仍要被牵连大案。第二听从本官的安排,先被抢去姚家,然后咱们去抓了这个姚芳。你在外人眼里的清白名声仍在,令尊与肖家的姻亲也不复存在了。”
高贤宁从肖家内宅门楼走了出来,他在院子里走廊上走了一段路,看了一会儿满院子的人。院子里到处摆着桌席,但桌席上的宾客们早已不敢动筷子,他们都面有恐慌、坐在原处,周围还站着许多将士看管着。
“那个锦衣卫总旗姚芳,哪里去了?”高贤宁大声问道。
将士与宾客们纷纷转头望了过来,无不茫然。
高贤宁又大声问将士:“刚才有没有闲杂人等,悄悄从院子里逃脱了?”
一员武将上前抱拳道:“禀大人,弟兄们守住了院子各处,无一人走脱!”
过了一会儿,大门外急匆匆走进来一个甲士。甲士上前抱拳道:“报高寺卿!小的们在后门外的街上问到了情况。那姚总旗当众抢走了新娘子,逃跑了!”
院子里顿时哗然,许多人忘记了恐慌,都兴致勃勃地议论纷纷,似乎觉得今天的昏礼十分曲折有趣!连外院的将士们,也不知发生了甚么、不禁交谈起来。
“姚总旗竟然能干出如此严重、不守规矩之事?”高贤宁怒问道。
那甲士拜道:“千真万确,之前街上的人很多,目击者数以百计。那女子穿着嫁衣礼服、头戴盖头,一看就是新娘子,被姚总旗胁迫而出;接着新娘子被姚总旗绑在了马背上!姚总旗牵着马就跑了。”
高贤宁问道:“姚总旗打骂新娘子吗?”
甲士道:“那倒没有,新娘衣冠整齐,好生生的。只是上马的时候盖头掉了,她在哭,眼睛红了。姚总旗居然还当众对新娘子说:自从今年春、在庙里见过秦氏一面,便朝思暮想,难以忘记她……”
“哦……”众人不约而同地发出一个声音,兴致更高了,简直比昏礼上还没开始的戏曲还有意思!
高贤宁怒道:“岂有此理!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简直丧心病狂!我大明皇朝没有王法吗?!”
甲士道:“那姚总旗还说,他本来不想抢人的,这回是被迫无奈!只因他在锦衣卫得到密报,肖家要有大罪了,怕秦姑娘被牵连。还说是为了秦姑娘好哩!”
原先紧张恐慌的外院,此时重新热闹起来。
高贤宁找了几个武将,在走廊上低声说起话来,商量着甚么。
院子里一片嘈杂,再也没人站出来当众说话了,任由人们在各处唾沫飞溅。
过了很久之后,忽然大门外一声喊:“圣旨到!”
不多时,便有一个太监带着一队将士进来了。太监走到上方站定,高贤宁走上前跪伏在地,将士们以及所有宾客、奴仆、厨子、戏子等都赶紧下跪了。
太监展开圣旨,念道:“谭清招供,谭清曾差遣药材商人肖继恩、到各地收集银环蛇,肖家或与先帝驾崩有关;锦衣卫已派人出京,查实肖继恩收集银环蛇之罪状证词。
朕闻锦衣卫北镇抚司总旗姚芳,竟借职务之便、滥用职权,在肖氏之罪尚未查实之时,便上门伤人、用私刑、强抢民女!其罪状在众目睽睽之下,清清楚楚。
姚芳虽在伐罪讨逆时有大功,论功本应封侯;然律法无情,其罪难赦!着、大理寺卿高贤宁,先收姚芳锦衣卫腰牌、印信等物,罢免一切官职;并即刻将姚芳拿下,押送诏狱,按《大明律》从重治罪!钦此。”
高贤宁伏地拜道:“臣领旨、谢恩!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人一起拜道:“圣上万岁。”
太监收起圣旨,递给高贤宁,问道:“姚芳何在?”
高贤宁道:“本官此前得报,姚芳抢人跑了之后。或许回家去了。”
太监道:“高大人还不赶快派人去捉拿?!”
高贤宁立刻调了一员武将,带兵出发。高贤宁又大声道:“姚芳必得严惩;而肖家一干人等,亦涉嫌大罪,应尽数捉拿归案,等待有司按律审问。余者各人,先行看押在肖府中,就地盘问,验明身份记名造册;无罪者,再听令释放。”
众将抱拳道:“遵命!”
外院里的人们听说要被拘禁在这里,一时间再次惊慌蔓延、喧哗不已。有见识的人,甚至脸色都吓得纸白了;当年永乐时的瓜蔓抄过去不久,肖家若是涉嫌谋逆大罪,能参加昏礼的宾客、不是多少与肖家有关系?
太监王贵对高贤宁悄悄说道:“咱家差点忘了,赶紧找根鹅毛给肖文才插上,不然尿不出来,不得憋|死!还得好生清理伤口。”
高贤宁恍然道:“本官疏忽了这一节,立刻找人去办。那肖文才的性命,暂时最好留着。”
……姚芳的爹姚逢吉,回京之后住在了姚府上。姚逢吉见儿子用马拖着个身穿红色礼服的新娘子回来,自是一头雾水,盘问了一番。
姚逢吉多年未与姚芳在一起,此时也没打骂教训姚芳,便坐在中堂上长吁短叹。
过了一阵后,门外便被甲兵围住了,一群人闯进了姚府,径直问姚芳何在。
姚芳走出了中堂,站在那里道:“我在这里!”
一员武将道:“本将等奉旨、奉大理寺卿之命,前来捉拿姚芳归案,按律从重严惩!”
姚芳走了上来,向东北边皇城方向磕了三个头道:“臣谢圣上恩!”他站起来、便伸出双手,让将士们给他上了枷锁,然后又被上了脚镣。
一众人押着姚芳,让他拖着脚镣“哗哗”地往外走。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红色礼服的女子冲出了中堂,她扶在门框上,问道:“姚总旗!我今年春真的去过寺庙,你说的话是真的吗?”
姚芳回顾左右的将士,并不是北司那些圣上心腹,他只得无奈地点头道:“当然是真的。”
他说罢叹了一口气,头也不回地慢慢走出了府邸。
虽然姚府内外有甲兵,但仍然无法阻止人们前来围观,一会儿工夫,路过此地的人都站在了路边,观望着府门。姚芳脖子上戴着枷,脚上挂着铁链,走路慢吞吞的。
路过的人们,显然完全不知其中内情所以然,见到这种罪犯便认定作奸犯科,许多人便在人群里唾骂谴责起来。
古朴的吉水县小城,陈旧的土墙青瓦房屋、磨损光滑的石板地面,一切有种被水反复浸泡之后的陈朽之感。阴沉的天空下,临近旁晚的时候、光线已有点暗淡。
一家药铺里,一个穿着长袍的中年抚了一下长袍下摆,在椅子上坐下来。他的手十分稳定,不紧不慢地拿一个垫子给客人垫在手腕上,然后轻轻伸出手指,准确地切脉。显然他不仅卖药材,还能坐堂开方。
就在这时,堂门外陆续走过了几个急匆匆的人影。在这宁静得有点死气沉沉的小城,平素大伙儿都是比较悠闲的,看起来似乎出了甚么事。
中年人先看了一眼门外的石板地,十分干燥、毫无下雨的迹象。
“客官稍等。”中年人客气地说了一声,动作迅速地站起来,走到了门口。他转头一望,只见几个身穿黑袍仗剑的汉子、疾步向这边走来!
中年人脸色一变,向另一边看了一眼,街道另一头也有几个黑袍汉子疾步而行!街上的零星行人,纷纷慌张地躲避急走。
那些黑泡汉子似乎忽然发现了张望的中年人,立刻开始奔跑!
中年人立刻抽身退回大堂内。还坐在那里伸着手臂的客官问道:“怎么了?”中年人没有理会,马上往里面跑。大门也来不及关了,因为铺面的大门时木板拼镶的,开合都十分麻烦。
他径直冲进铺面后的院子,走到一道小门前,打开木门,探头一看,外面也有疾行的黑袍人!他立刻重新把木门闩上了,退回院子里,左右看了一眼,围墙外面、正是后门外的巷子;唯有两侧的厢房外墙后面,通往另一条路。
中年人只得奔进了旁边一间厢房,反手又将厢房关上。
院子里已传来妇人的说话声。
中年人瞪大了眼睛,回顾周围、看见了墙上的一扇窗户。那窗户正如李白“抬头望明月”能看到的小窗,又小又高。中年人急忙拉起一把椅子到墙边,他的动作粗|暴而慌张,顿时“叮叮哐哐……”把家具磕碰得直响。
他从椅子上往窗户口爬,但是很快上身便卡在了那里!
“啊……”中年人拼命往外挤,叫了一声,脸都憋红了。
就在这时,他的脚踝被人捉住了!一个声音冷冷道:“下来罢,吉水县这么小一个城,马上就关城门了,你跑了又能跑哪去?”
中年人被人从窗户上拽了下来,然后被按在了他垫脚的椅子上。
“马公?”刚才说话的年轻汉子忽然问道。
中年人的脸色顿时死灰、仿佛暗自叹了一口气,人也完全不挣扎了。
年轻汉子找来了一条凳子坐下来。此时厢房内外,已经有好几条黑袍汉子来了。坐在凳子上的年轻汉子道:“我是新任锦衣卫指挥使张盛,你本来的名字应该叫肖继恩罢?”
中年人不语。
刚进来的几个汉子拿来了绳子,先把中年人绑了。张盛又挥了一下手,大伙儿便抱拳默默退出,关上了木门。外面依稀传来了一阵说话声,那些汉子似乎在询问院子的其他人。
张盛沉吟片刻,说道:“你干了些甚么,自己招罢。案子查到了这个地步,痛快招了省得麻烦、避免弄得到处都是血!”
“我正是肖继恩。”中年人的神情忽然冷了下来。
张盛点了点头。
肖继恩竟然冷笑了一声:“有甚么好招的?无非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而已。”
张盛愣了一下,缓缓说道:“恐怕不止伏尸二人,怎么也得流血漂橹、死个万儿八千罢?”锦衣卫指挥使张盛的一口话,必定还是读了点书的人,能接上肖继恩的典故。
肖继恩看了张盛一眼,神情非常怪异,说不出是痛苦绝望、还是极度的愤恨。
张盛又道:“好在今上并非嗜杀之人。若你不是主谋,只要招出主谋,肖家或许不用诛灭九族。”
肖继恩不再说话了,犹自想着甚么。
张盛道:“宦官王寅曾是‘马公’的义子、当然认识马公;你不招也没有用,逮回京师就辨认出来了。本将奉旨,就地刑讯。你若不招,本将就在这里用刑了!”
肖继恩仍旧沉默。
张盛点了点头,起身道:“那我先拿你妻女动手,弟兄们辛劳多日,也该犒赏一番;然后再虐|杀你儿子,最后再办你。”
肖继恩的眼睛直颤,终于开口道:“你们还是官军吗?”
张盛面无表情道:“你说哩?对待你这等丧心病狂、谋害君父、不忠不孝之恶人,有人会觉得本将过分吗?恶人自当恶人治!”
过了一会儿,肖继恩说道:“燕王也不过是谋君篡位之人,我忠于建文皇帝、为君父复仇,谈不上不忠不孝。”
张盛冷笑道:“你算老几,有资格评断先帝?”
“天下人尽皆知。”肖继恩道。
张盛道:“那你写下来,究竟是哪些人‘人尽皆知’?!”
肖继恩竟然被一个武将说得一语顿塞。
“我正是‘马公’,你们叫王寅来认便是……”肖继恩终于又开口说话了,“事到如今,落入你们之手,我没甚么不能说的。”
张盛见状,立刻从包袱里拿出准备好的纸笔,从一个陶瓷小瓶里倒出磨好的墨汁。
肖继恩沉吟道:“我可以痛快招供。但有个条件,将来能不能直接杀我家眷,勿要侮辱折|磨他们?”
张盛想了想点头道:“本将答应你。”
肖继恩皱眉问道:“如何信你?”
张盛指着纸面道:“刚才的话记下来了,要你看了之后签字画押的。”
张盛提着笔在半空中,看着肖继恩、默默地等待着。肖继恩也沉默着,一副沉思的模样,好像正在回忆着往事。
……光阴仿佛回到了十年前的建文初年。
肖继恩记得那时春暖花开,京师繁华而安宁。
他在京师的药材生意,做得非常红火,一切都很美满。当时的举人王艮,实际是肖继恩血缘上的亲大哥(肖继恩本是王艮的弟弟,从小抱养给了世交的肖家),自然多般关照。
该避开的市舶抽税、货物进出城池关隘的钱,在官府那里弄点明目周旋一下之后、都省下了;肖继恩的药材成本比别家都低。
那时王艮虽然是个举人,仍在举业读书准备科考。但王艮早已拜了帝师黄子澄为恩师,前程一片光明;王家人随便在有司衙门打声招呼,几乎都是管用的。同行不敢对付肖继恩,甚至径直送钱入伙他的商帮,他的生意越做越大。
建文帝朱允炆以太祖皇帝的皇储身份、名正言顺继位,虽然很快就有人私下传言朝廷要削藩;但当时肖继恩不觉得是多大的事(反正他也不是皇亲贵胄)。一切都很安稳,洪武朝的结束、“建文”的文治即将开始,天下似乎要进入太平盛世了。
肖继恩想想当时,真是美妙而安心的日子,完全没料到偌大的世间、会即将发生那么剧|烈的变故!
接着形势很快便急转直下,大明朝廷进入了战备状态,四处调兵遣将,数以十万的将士不断渡江北伐!战乱在世人毫无预料的情况下、很快白热化,市面上到处都在谈论平燕战争的消息。
建文二年,王艮高中榜眼!
王艮在那段时间与肖继恩谈论了很多国家大事。终于有一天,肖继恩着个区区药材商竟然被皇帝召见、去了东暖阁!
当时东暖阁里连宦官也没有一个。除了皇帝、以及被召见的肖继恩,还有四个大臣:黄子澄、景清、王艮、国丈马全。
君臣之间谈了一些玄虚难懂的话之后,终于说到了正题。
黄子澄大致说了一些话:原先在北面的一些重要奸谍是国丈马全在管,但是最近两年来,朝廷的奸细办事频频失手,陆续有人被查获抓|捕;皇帝的心腹们,认为马全的身份太高、目标太显眼,可能已经被燕王府奸谍盯上了,所以朝廷在北方的奸细才会经常被查获!
而锦衣卫更是千疮百孔,很多皇亲勋贵在里面任职,在皇室内部的战争中、那些人忠奸难辨。
所以朝廷需要一个很不显眼、不容易被盯上的人,又要信得过、有才干的人,来接手“马公”的差事。
于是黄子澄向天子举荐了王艮的弟弟肖继恩!王艮是黄子澄的人、又是天子门生,乃是可信任之人;肖继恩是王艮的亲弟弟,也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而且他的身份还相当隐蔽,世人根本不知道肖继恩与王艮的关系。
黄子澄还说了一番肖继恩虽无功名、却办事沉稳十分聪明凝练的话。
天子向肖继恩许诺:待“平燕之战”获胜,必破格提拔肖继恩,封爵赏官不在话下,问他愿不愿意效忠朝廷。
肖继恩当时盘算了一番:他做商人虽然赚了不少钱,但与官身勋贵的光宗耀祖子孙膜拜相比,简直不算甚么!而且他在冬暖阁已经知道了一些密事,还敢当面拒绝天下的好意?
于是肖继恩几乎没怎么犹豫,马上就答应了。
他当然也没料到,那一天正是连绵不绝的噩梦开始!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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