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二年,肖继恩成为第二任“马公”。他接手北平奸谍事宜之后,很快表现出了不俗的才干。
当时一个法号“续空”的和尚已经被逮住了,这是一个知道很多北平奸谍名单的重要人物!朝廷安插在北平的人,面临遭受一网打尽的危险。
肖继恩马上制定了扼腕断臂之策,此事得到了帝师黄子澄、御史景清的全力支持。于是肖继恩以“马公”的名义密令:令燕王府典簿章炎刺|杀续空、然后自裁,以保护别的奸谍!
为了保证事情进展顺利,肖继恩以章炎的全族来威胁,并许诺把章炎的儿子(后来的王寅)带回京师、抚养成人。
此策最终迅速得到了实施!黄子澄、景清与王艮等人,对肖继恩大加褒奖。
肖继恩干那件事从来没有犹豫,照他多年经商的经验,遇到这种“累赘”产业(已经被敌方逮|捕的奸谍),绝不能手软。正应该尽快抛掉产业、遣散奴仆,免得拖垮整个“商帮”的利润。
他一个商贾,渐渐地发现、自己竟然很擅长用奸之事。从建文二年到建文四年初,朝廷的重要奸谍几乎没有再暴露;肖继恩甚至密查到了勋贵徐增寿、驸马王宁与燕王府勾结的蛛丝马迹。
然而“平燕之战”的正面战场,朝廷官军接连失败。局面根本不是靠肖继恩手里那几个奸谍、能有丝毫改变的。
好在肖继恩早有担忧大势不利,一直没向那些奸谍、普通官员透露自己的真实身份;仍用“马公”的名号,并深居简出。
……建文四年,燕军攻进了京师!建文朝廷彻底覆灭。
整个建文朝廷简直是土崩瓦解、树倒猢狲散,有的死了,有的降了,有的逃了。
彼时朱允炆父子或死或逃,不知结局。其他知情的大臣:黄子澄被诛灭九族;国丈马全举族被流放、途中被秘密|处|决;王艮在家中服|毒自杀,王家谎称其病故。
活下来的只有两个人、可能会暴露肖继恩的身份:其一章炎之子(王寅),其二御史景清。
肖继恩立刻搬离以前居住过的“马府”,假意把府上的几个奴仆遣散安顿;那几个奴仆见过他真面目、但不知他身份。然后肖继恩在路上用药材叫几个人都相继“病故”。
至于章炎之子,那个孩儿并不知道肖继恩的真实身份;肖继恩将其丢弃在了马府上,让知道“马府”所在的奸谍王狗儿自行处置。
御史景清却是危险最大的活口!
景清不仅见过肖继恩,而且掌握着肖继恩的所有身份。
肖继恩必须除掉景清,否则他自己及王家、肖家都将万劫不复。那时,景清居然倚仗以前与燕王的虚情假意旧交,变成了新君的御前红人!
建文朝廷已经完了,得到新君朱棣的信任,才有前途可言。肖继恩甚至怀疑:景清可能也想除掉自己,然后再摇身一变成为朱棣的忠臣!
肖继恩先见了景清一面。景清号称只是权宜之计,他是忠于建文帝的,假意投降只为了报国仇。
对于这种说辞,肖继恩不敢完全相信,他便威胁景清:如果不尽快刺杀朱棣,他就会把景清以前的事、女儿也是奸谍的密事,全都抖出去!
肖继恩的预计是:要么景清去刺杀,被诛灭全族;要么自己动手,想办法把景清干|掉!
然而世事总是难料。
方孝孺家的一个侏儒养子,居然在景清上值的路上,先一步把景清杀死!肖继恩实在没想到这样的结局,之前他连那个不起眼的方家侏儒、也没注意到。
但不管怎样,景清一死,肖继恩觉得自己似乎安全了……以前想封爵拜官的好事,不会再有;不过重新做他的药材生意,将这几年的事都忘掉,日子还是不错的。
……然而,常言道“风过留声,雁过留痕”,往事的痕迹显然难以完全抹去。命运总有意外。
王艮自杀殉|国的内情,竟然泄露了!御史陈瑛弹劾,锦衣卫指挥使纪纲、迅速把魔抓伸向了王家。
肖继恩虽在肖家长大,但王家父母兄弟姐妹、都是他的血|亲。这一下肖继恩真正感受到了切肤之痛!
大哥王艮死了,但他是为了建文帝殉节,肖继恩对燕王并无太多愤|恨。可是,他的亲生父母、兄弟姐妹,何其无辜!有的被凌|迟虐|杀,有的受尽侮|辱。
肖继恩亲眼看见,自己的母亲、姐妹,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人侮|辱耻笑;还弄到了军营任由那些粗|鄙的丘八凌|辱,被活生生折|磨而死。看见他的生父和弟弟,浑身血肉模糊,生不如死。
在那时,肖继恩彻底愤怒了!
他觉得自己活着已成了行尸走肉,极度仇恨、意欲复仇的怒火将他的灵魂全部烧尽!肖继恩下定决心,不计一切代价,让残|暴的人血债血还!
就算偶尔冷静下来的时候,肖继恩也没放弃复仇的决心。他不仅愤怒,还很担忧;因为王家被惩罚,可能会牵连出肖家来。
肖继恩知道,他这辈子是完了,不可能还能安生过日子。
王家有两个侄女没死的,都被送去了教坊司,其中大哥王艮的女儿王氏年龄稍大;王氏的年龄已经懂事了,知道她有个肖家的叔父。
肖继恩之前可以很冷静地打算,杀景|清灭口;但是要他为了灭口、杀王家的人,他并不愿意。何况即便杀了王氏,也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江西老家可能还有一些老人、以前听说过肖王两家的事。
……永乐年间,肖继恩开始谋划复仇。他心里很明白:最大的仇人不是刘瑛、纪纲,而是朱棣!那俩文武不过是新君的走狗和工具。
肖继恩的侄子肖文才,与王氏感情很好;如果王家没有遭殃,王氏原本是会嫁给肖文才的。她对肖文才也是一心一意,生怕肖文才受到牵连。
于是肖继恩先找到了教坊司的王氏,悄悄告诉她王家人的惨状,叮嘱她千万不能供出肖家;并说服她相信,一旦王家的大罪牵连到肖家头上,肖家也会遭此厄运(包括肖文才)。
王氏谈起锦衣卫的姚芳认识她。肖继恩便顺势授意王氏,设法与姚芳亲近;以此探听锦衣卫的机密、主要有关“是否盯上肖家”的消息。
肖继恩怕王氏经不住威逼利诱,出卖肖家;又找到在京师的侄子肖文才,晓以利害,叫肖文才去稳住王氏。还叫肖文才设法坚定王氏的感情,海誓山盟私定终身、占有她的身子。
这件事确实起到了作用。后来锦衣卫开始对燕王系政敌进行瓜蔓抄、意图彻底斩草除根以绝后患;锦衣卫决策深查王艮家的时候,肖继恩便及时知道了消息。否则在永乐年间,肖家可能便已经被查出来、并诛连了!
……但真正的复仇,王氏、肖文才这等人都用不上;他们根本不是干那种事的人,没那能耐。
肖继恩开始从建文奸谍的残存人员之中,挑选有机会进行复仇谋划的人。
建文朝廷分崩离析之后,大部分活下来的奸谍都悄悄跑了!因为既没有人给他们提供钱财、也没有前程,想办法另谋出路才是最好的选择。
唯有两个重要的人,还在永乐朝廷里面:景清的女儿妙锦,太监王狗儿。
肖继恩明白王狗儿更加可靠,女子在干大事时、可能靠不住!但是妙锦的机会是最好、最容易下手的。
听王狗儿说起,朱棣十分倾慕妙锦,还想封妙锦为贵妃。于是肖继恩设法带信给妙锦,让她答应朱棣的许诺;趁侍寝之机、杀个人那不是轻而易举?
为了不让王狗儿被妙锦猜忌,肖继恩利用王寅作为“信使”……王狗儿出宫采办时,到指定的地方转悠,肖继恩与之秘密联络;然后叫王狗儿某次出宫时带着王寅,肖继恩再以“马公”的身份与王寅接触。
果然女子靠不住!
妙锦三番两次对肖继恩的命令不理不睬,甚至肖继恩利用她的身份、威胁她全|家也无济于事。
……肖继恩只能指靠王狗儿。王狗儿更可靠一些,但阉人也怕死!有时候肖继恩甚至猜忌,王狗儿可能想放下以前的事、好好给朱棣当|狗哩!
但不管怎样,肖继恩必须要利用王狗儿复仇。他多年做药材生意,懂不少药|物的药理,便首先琢磨用毒。
王狗儿是尚膳监太监,肖继恩起初是想用口服的毒物。但皇帝进食非常谨慎,朱棣尤其如此,或许朱棣也有自知之明、手上的血债太多了,所以异常小心!一口水一粒米,他都要叫人先试。
肖继恩终于认识到:让朱棣服|毒的难度太大,几乎不会成功。
于是肖继恩转而开始选择那种见血封喉的毒物。蛇毒,这是不用口服的最烈之毒!银环蛇毒,又是能找到的最|毒之蛇毒;一旦中毒,完全无药可医!
不过蛇毒有个习性,不能久存。要么用活蛇咬,要么取毒之后尽快使用。
肖继恩便一面找以前收购药材的地方、挑那些远离官府的偏僻之地,悄悄收集银环蛇活蛇;一面精心谋划刺|杀燕王的过程手段。
求生欲大概是世人最强烈的本能之一。
肖继恩认为王狗儿想杀朱棣,有足够的理由;王狗儿很乐意看着朱棣死于非命!然而肖继恩谋划好之后,王狗儿居然退缩了,拖拖拉拉地迟迟不愿意动手!
因此实施谋划,又拖延了很久。
彼时肖继恩已经从王氏那里得到消息,锦衣卫已决定继续深查、与王艮有关之人!假以时日,肖家便要被牵扯出来了!
情况十分紧迫,如果继续拖延,肖继恩可能要先被通缉,复仇更加困难。肖继恩只得再次利用王寅威胁妙锦;同时赶紧从王狗儿身上,继续尽快想办法。
肖继恩把王狗儿的处境、从头到尾想得很明白。他认为王狗儿对此谋划最大的顾虑是:谋|刺之后王狗儿必死无疑!
王狗儿一个太监,无家无室无后,毫无牵挂;此人唯一的留恋,无非就是他自个的性命。
于是肖继恩主动提出:他不愿意看到、王狗儿在这次事件中折损性命;因为他还需要王狗儿继续留在宫中,在后续的一些“大事”中提供帮助(借口)。
新的谋划须得兼顾王狗儿的性命,难度更大;但肖继恩找到了法子、至少看起来还不错的办法。
……直至永乐五年,王狗儿在朱棣身边的时间,大概已有二十年之久!这个太监对燕王府与宫中之事,了解很深。
肖继恩通过王狗儿的消息,也明白了皇宫内的一些矛盾。
其一,朱棣与太子朱高炽是有芥蒂的。东宫被限制钱财收入、为了给高炽减肥;朱高炽喜欢的宫女,被太监狗儿(非王狗儿)吊死。高炽怨恨其父,诸事都有迹象。
其二,东宫太子妃与郭妃的矛盾很深。据说已经到了谋害皇室血脉的地步!
肖继恩把谋|刺朱棣的地方,定在了东宫,便于嫁|祸给朱高炽、或他的妻妾。且皇孙朱瞻基很得朱棣宠爱,并住在东宫北面的宫殿里;朱棣偶尔会去东宫看他的孙子。
很快发生了一件事,让肖继恩的谋划变得更加具体细致。
……时朱棣的心腹太监们,在东宫安插了耳目,用于监视东宫的举动。(因此朱高炽头在前一天晚上喜欢上了一个宫女,第二天朱棣就知道了;并授意太监吊死了那宫女,以惩罚高炽、去小红山围猎迟到之事。)
王狗儿也探听到了一些东宫密事。
其一,太子次妃郭氏把她第一次小产、被蜜蜂围攻落水,怪罪到了太子妃张氏头上。郭氏还找到了一个宫女作为证人,在太子跟前对质!两个贵妇的矛盾彻底激化。
其二,郭氏的第二个儿子朱瞻垲,患了小儿抽搐之症,久治不愈。
肖继恩收集这些消息之后,谋划把弑君大罪、嫁祸到郭妃头上!
肖继恩先乔装成一个方士,跑到郭铭府上,说郭铭的后人最近有劫数。郭铭一开始将信将疑,肖继恩便问他是不是有孙子、或外孙没有保住,有过夭折?
郭铭顿时信了八分,因为郭妃的第一个孩儿便胎死腹中。郭铭还主动说出,他有个孙儿患了小儿抽搐之症,久治不愈,让他十分担忧。
肖继恩趁机献上银环蛇泡酒,以造成郭府有银环蛇之事实。
想来那郭铭后来也请教过郎中,但银环蛇泡酒确实可以治小儿抽搐之症,郭铭打消了最后一点顾虑。他把银环蛇泡酒送进了东宫,给朱瞻垲治病。
……同时肖继恩已经在往宫中送银环蛇毒了。
用活蛇下毒当然不行!
首先进出宫门会搜查,难以运送进宫。其次那银环蛇几乎不会主动咬人,除非有人惹它;皇帝怎么可能自己跑去招惹银环蛇?即便在宫中发现了银环蛇,也必定是叫宦官去处理,并且会大肆搜查银环蛇的来历!
不过活蛇送进京师城内,倒是问题不大。
寻常京师没戒严的时候,对于进出城门搜查不严;只要给足了过门钱,将士们也就是随便查一下就了事。毕竟进出城门的人太多,若是每个都仔细搜查,非得堵很远不可。一般便是武将自己判断,觉得有可疑的人,才抽出来仔细搜搜。
那时肖继恩从各偏僻地方收购的活蛇,已经运进了京师宅邸,囤积了不少活蛇。
他临时取蛇毒,取出来之后放在一个小瓷瓶里,然后埋在冰窖的冰块中、盖上被子保存。如此保存,蛇毒可以维持半月之久!
王狗儿出宫采办时,会带上一些冰块、为御厨采买生鲜的肉食,比如杀好的鱼肉。肖继恩便把蛇毒放在清洗干净的鱼泡里,又在鱼腹中塞冰块;每隔十天送一次新鲜蛇毒!
宫门的宦官依旧会搜查王狗儿的东西,不过王狗儿是皇帝身边的亲信大太监。除非守门宦官确实查到了真凭实据,否则不敢为难王狗儿。
银环蛇毒,光用眼睛看、鼻子闻,那是查不出来的。即便有人去尝,都没有任何问题。这个运|毒法子一连用了两次,没出一点事!
……按照事先的谋划,王狗儿把蛇毒拿进宫中之后,要先装进一只小瓷瓶里、用冰块与罐子被褥封存藏起来。
王狗儿准备好一根生锈的铁针,轻轻插在瓷瓶木塞子的内部;盖上木塞子后,铁针便能一直浸泡在蛇毒里。铁锈很吸汁|液,用生锈的铁针正是为了在浸泡蛇毒时、能吸附更多的毒液,保证一击必中!
那时王狗儿便要等待机会,等朱棣去东宫的时候;他要设法跟随朱棣前往东宫,并在东宫下手。
太监王狗儿要自行在东宫、寻找时机。比如走到房间里、假意擦拭椅子,迅速把毒针插在椅子木缝里,让朱棣坐下时刺伤臀|部!
或者预计朱棣要进某间屋子,找时机先在门槛内插|上毒针,刺足!因为皇帝走路讲究仪表、几乎必走正中间;且不会把脚踩在门槛上,通常是跨进门槛那个位置、大致可以找准地方。
总之王狗儿要自己随机应变,判断出具体下手的时机。
只要朱棣被浸泡了剧毒的锈针刺伤,以肖继恩对银环蛇毒的了解,基本是无药可救了!
一旦事成,王狗儿便把此事栽赃到郭妃头上;郭妃的动机是想杀朱瞻基复仇,误杀了朱棣……加上郭铭府上确有银环蛇,还曾把泡酒送进宫中,郭妃很容易被猜忌。
即便王狗儿也被怀疑了。肖继恩告诉他:宫中还有一个奸谍,到时候那个人会在趁乱之时,营救王狗儿逃跑;王狗儿跑出宫之后,会得到一笔钱财,找地方先隐姓埋名藏起来。
另有奸谍的事,纯属欺骗。肖继恩只是想安王狗儿的心,免去他的后顾之忧、让他胆子更大一点去干那件事!
肖继恩在宫中当然没有别人可用了,否则他何必绞尽脑汁、只从王狗儿和妙锦身上设法?
……果然,王狗儿只想干完事之后、有条活路。这个谋划给了王狗儿脱罪的机会,朱棣不出一个月就驾崩了!
大半个月之内,朱棣可能不止去了东宫一次;王狗儿终于在某一次,找到了下手的机会。具体是怎么干的,肖继恩在与王狗儿失去联络之后、便无从得知。
朱棣的驾崩,带来了大明王朝的剧烈动荡!
战争的怒焰再次降临,上百万人重新开始在大明疆土上厮杀。这些事情,肖继恩都没有预料到,他之前也不用去考虑诸如此类的后果。
世人经历过一次“靖难之役”后,人世间再次陷入战乱,人们似乎稍微习惯了一点。但此次战争,依旧出乎意料。
或许战争总是这样突如其来罢!宛若地震来临,不会给人任何准备的时间。
又过了两年,汉王朱高煦比他爹更加能征善战,以更短的时间进军京师!
肖继恩发现那两兄弟一门心思争皇位,对朱棣怎么驾崩的、似乎并不太在意;而且时间又过了两年,很多事都变成了过去。
朱棣一代强主帝王付出了性命,纪纲被灭族、陈瑛被杀。肖继恩大仇得报,便放下了京师的恩怨,带着忐忑不安的心境、回乡做生意过日子去了。
肖继恩已然无法回到以前的安心生活,不过是过一天算一天罢了。
王狗儿是个隐患,一旦他招供出肖继恩,所有事情都会败露!然而肖继恩此时已无人可用,没办法在皇城里再杀一个重|犯;只能希望王狗儿能识趣点,明白招出大罪、他会死得更惨!
肖继恩也劝过肖家兄弟,举家回乡放弃仕途,荣华富贵对肖家没有用了。但侄儿肖文才年纪轻轻便考中了举人,他们家始终放不下名利;肖继恩对此也毫无办法。
……
在药铺后院的厢房里,肖继恩很痛快地把这些年的往事,大致对锦衣卫指挥使张盛说了一遍。张盛几乎没开口,忙着奋笔疾书记录;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肖继恩仿佛自言自语地叙述。
肖继恩事情终于说完了,张盛也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
其实整个事件里,有一个关键的地方:须要一个王狗儿这样的人,既能深得皇帝信任、又有必杀皇帝之心;否则弑君根本不可能办到。
帝王手握大权、在无数人的重重守护与服侍之下;能够威胁到帝王的,只有他身边最信任的人!在背后捅|刀!
张盛一下子得到了太多东西,似乎忽视了这一点。他没有继续问肖继恩、王狗儿是怎么回事。
于是肖继恩也懒得主动说起。
此时的京师,宫中已放出了消息,诸武臣将会封为“奉天伐罪推诚”。
皇帝先透露了论功封赏之事,正是为了“讨论功劳”。大伙儿封赏的时候,总有厚薄之分,宫中先探探诸将的主张,或许能服众一些。
这几天,正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柳府上,此刻正挂着白布白幡,连大门上的对联也换成了白纸黑字。中堂上的道士们吹吹打打,正在唱着经文为亡灵超度;中堂内外都撒着纸钱,院子里的香烛纸钱烧得烟雾缭绕,像在庙子里一般。道士超度亡灵的方法是打通“十二殿”,拜阴曹地府的各处码头,大概是为了给亡魂打通关系、多加关照。
不过府上十分凄凉,只有柳升一个人捧灵,另外找了些同乡亲戚在后面、充个场面。因为除了柳升自己,柳家全|家都死了!
柳升长得人高马大,皮肤比较白;但此时他的脸色蜡黄憔悴,眼睛也是肿的,看起来十分悲伤。
前来祭拜的同僚,都劝他:“节哀顺变。”
张辅来到灵堂上,向灵位鞠躬了几次,然后转过身来。柳升捧着灵牌,含着泪向张辅磕头回礼。
“唉!”张辅叹了一声道,“事已至此,柳将军勿要伤心过度。你必得将息身体,给柳家再留个后。”
柳升道谢。张辅也不多说话,走出了灵堂,在院子里的白事桌席上入座。
张辅不动声色地留意着,观察今天来的宾客。除了柳升的亲戚同乡好友,来的宾客主要是朝中的武将,大部分大将张辅都是认识的;但不是所有朝中大将都来了,来人的身份很有意思。
原“伐罪军”的汉王府嫡系大将,只来了一个人,便是韦达。瞿能、平安、盛庸、王斌、刚回京的刘瑛等等,一个都没来!韦达就好像是被人推举出来的人一样,为了尽个礼数而已。
而现在还没被清|算的“靖难功臣”,几乎都来了;连一直支持朱高煦的邱福也送了一份礼,亲自到了灵堂。
邱福等一起在“靖难之役”中浴血奋战的大将们,不管后来彼此间发生了多少矛盾,似乎仍然保留着一份血与火的情谊。大伙儿看见柳升那么惨,都来哀悼送礼。
张辅专门等了许久,但仍然没有看见吴高、何福二人的身影。而徐辉祖自然是来不成的,他现在连府邸也出不了;几天前还被新君下旨,以助纣为虐的理由、削去了魏国公的国公爵位!
一些东西千年不变。每当办红白之事时,除了热闹一番,人情冷暖关系亲疏、在这种事情中都可以大致瞧清楚。来不来?礼怎么送?区别是很大的。
张辅观察了一番,觉得“开国功臣”与“靖难功臣”的积怨矛盾至今还在,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而新贵“伐罪功臣”,对以上两种勋贵的态度冷淡疏远。其中盛庸等人已经脱离“开国功臣”的身份,重新翻身成了新帝心腹、“伐罪功臣”;但他们在对旧将的姿态上,明显还是稍微亲近何福吴高等人……
就在这时,忽然有人小声说道:“宫里来人了!”
张辅转头看向大门方向,果然见太监王贵带着几个宦官,胳膊上系着黑布进来了。那几个宦官抬着沉甸甸的箱子,看来皇帝送了一份丰厚的抚恤。
“王公公,王公公……”不少大将都起身,十分客气地招呼。
王贵也抱拳回礼,寒暄了几句。
张辅向王贵见了个礼,便在座位上坐下来了,目送王贵走进灵堂。
就在这时,张辅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柳升只是现在看起来凄惨,或许将来的下场还能不错!
柳升虽然在湖广会战中与汉王军为敌,并在主战场几乎击溃了汉王军左翼;但是柳升事后主动投诚,家眷也被废太子的人杀得一干二净、与东宫那边的关系彻底决裂了,柳升变成了新皇几乎可以完全信任的人!
柳升的处境、与当初薛禄有异曲同工之妙!薛禄是主动杀了瞿|能全家,成为了不可能投降汉王军的人;而柳升是被东宫杀了全|家,他也不可能再愿意与东宫那些人勾结了。
而张辅目前的状况,比柳升好得多,不过可能只是暂时的;谁的下场更好,眼下还真不好说……
张辅在柳升家坐了一阵,也没吃饭便告辞回家了。
作为张家之主,他先去给母亲见礼,谈了一番柳升家的丧事。他回到一间上房里,又接受了妻妾与儿子的拜见。
儿子张伯忠是坐在一把椅子上,被人抬进上房的!张伯忠从小就四肢畸|形麻痹,很难活动;给他成了婚也是没有鸟用,其妻就是守活寡图个锦衣玉食的好日子。
张辅看到儿子,脸色便不好看了,顿时长叹了一声。
他琢磨着:从长远看,张家的处境、真的能比柳家好?
张辅现在还是皇亲国戚。即便高炽变成了有大罪的“废太子”,但张辅的外孙仍旧是宗室……不过此时那个宗室外孙,恐怕对外公家不仅不是好事、反而会让张辅被猜忌!
千百年来,人们常以联姻拉近家族关系,当然有其道理。大多时候,还真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张辅打发走了儿子,径直去了书房里,招呼丫鬟磨墨。
在“沙沙沙……”的磨墨声中,张辅在屋子里踱着步子,沉思酝酿着奏章。
最近朝廷要封赏功臣,张辅决定:不仅不讨功,还得主动上书请削爵!
……起初张辅带着水师主力投降,立了大功;朱高煦非常高兴,许诺要给张辅加封“荣国公”。张辅相信那一刻朱高煦是真心的,但他根本不信那个许诺!
“靖难之役”后,那些降将被慢慢地逐渐清|算,张辅见得多了。如果像李景隆一样投降立了功,还洋洋自得居功自傲,那是没有好下场的。
张辅已认识到了严峻的现实。以前的梦想都已成云烟,现在只要能保住一家性命富贵,便是非常好的结局了!
他望着窗外叹了一声,暗忖道:月有圆缺,人亦有起伏,命运着实难料。
……
……
(西风恭祝书友们中秋节快乐。)
橙红色的朝霞之中,远处“咚咚咚”的鼓声唤醒了华贵的皇城、以及宏大都城中的成片建筑。卯时的鼓声,仿佛提醒人们新的一天已然到来。
不过大明新皇朱高煦,早就开始活动了。
皇城北边的北安门、与皇宫玄门之间,有一大片宽阔的地方。其中东边驻扎的是羽林左卫和府军左卫,西边驻扎的事羽林右卫。
朱高煦便带着一千多人在羽林右卫布防的区域,正在列队跑步;在东面那片地方上,还有一千来人在那边跑。
这两千多人全是武将,最低级别是百户,都是当初“伐罪军”进入广西之前的精锐。
朱高煦要求这些武将每天早上跑步六七里,最近是他亲自带着跑;每十天跑一次十二里的路。除了每旬休息两天之外,诸将每天早上都要跑步,并日常操练军队。军饷以“伐罪之役”时期的数额照发。
喧哗的脚步声渐渐地稍微小了一些,列成长龙的队伍开始慢下来。朱高煦小跑着离开队伍,众将纷纷像穿着短布衣的朱高煦侧目看过来。
朱高煦小跑到一众宦官宫女、锦衣卫侍卫前面,他满头大汗,呼吸沉重而均匀。
一个宫女跪地捧上折叠在木盘里的湿毛巾,朱高煦一把抓起来,胡乱擦了一下脸,便扔回了木盘里。
就在这时,大将赵平牵马上来,将缰绳递到朱高煦手边。朱高煦便踩在马镫上,矫健地翻身上马。身后传来一阵呐喊声。
朱高煦拍马沿宫墙的一条街而走,一群锦衣卫侍卫也踢马跟了上来。
东边天边的朝阳已经从宫墙上冒头了。朱高煦在马背上眯着眼睛瞧了一会儿,心中忽然有些许感概。
那即将升起的朝阳,仿佛在向世人预示着一个新时代到来;世界上封闭性的各洲各地,在不久的将来开始建立联系,并会以粗|暴无序肉弱强食的方式交流!
或许因为世人第一回进入这样的时期,都很懵懂;但朱高煦不一样,他已经见识过未来。
今年朱高煦十岁二十六,还没满。他在这个年纪、手握大权,面对这个时代,这个局面;若是他不能做点甚么,连自己也不会原谅自己……
一行人骑着马,从皇宫宫墙外面的大路,向南直奔西华门。守门的将士宦官都认识朱高煦,在西华门外行大礼。朱高煦踢马冲进了西华门,然后从武英殿东边的武楼、进入了三大殿区域。
他从御门北面进去,然后在宦官宫女的服侍下,换了一身黄色的五爪团龙袍,戴上乌纱帽。这才一本正经地去御门听政。
今日没有朝会,朱高煦与一众当值的官员见礼之后,便开始办公了。
此时他与以往的皇帝没有甚么两样,表现得还比较勤政;唯一的不同是他的头发还有点湿,汗水还没干。
张辅上奏、自请削去爵位的奏章,朱高煦很快看到了。顾成上表请罪,称前阵子身体有恙、未能在新帝登基时朝贺,最近已病愈,请圣上责罚。
朱高煦看了这两份奏章,沉思了一小会儿,又想起了吴高给耿浩求情的奏章。
不到一炷香工夫,朱高煦便一并处理了这几件事务。
他转头对一张桌案后面的翰林院官员胡广道:“写圣旨,张辅的新城侯、顾成的镇远侯、吴高的江阴侯,或受封于太祖皇帝,或受封与太宗皇帝;朕不能夺其功。而‘伐罪讨逆’之时,诸文武、皆受废太子及东宫奸佞蒙骗,情有可原,朕已决意只诛首恶者,更不能因此削爵。
驳回张辅、顾成请罪,今后不得再提。
徐辉祖之魏国公爵位,于永乐年间因罪削除;后废太子恢复其爵位、此事不合法,故徐辉祖理应无爵。张辅之英国公爵位,受废太子加封、不合法,故仍为新城侯。”
胡广作揖道:“臣领旨。”
……皇帝要分封功臣、后宫的事,朝野内外早已猜到;最近几天更有许多消息传进宫中,所以大家都知道了。
住在西六宫中的姚姬,最近却是非常沉默。
她之前已经听到了姚芳大致干过的事,但她并没有发怒、也没有愁眉苦脸;她心中是有这些情绪的,但未表现出来,因为让外人看见了没有任何作用!
此时姚姬已请来了司礼监太监王贵,问清楚更详细的事。
王贵沉声叙述着来龙去脉,姚芳干过的两件违法之事。姚姬只是默默地听着,她很安静地坐在一张几案旁边;与以前相比,此时的她神情依然沉静,不过少了几分活泼、脸上那含笑的模样也完全看不见了。
就在这时,王贵小声说道:“对了,姚芳去旧府(汉王府)带走肖文才的时候,还说了一句话哩!他说,他妹妹封个贵妃皇妃、那还不是跟玩儿一样简单……”
端坐在椅子上的姚姬听到这里,黛眉顿时一颤,明亮的瞳孔也收缩了几分。
她终于开口道:“我那哥哥不争气,做了一些荒唐事,王公公见笑。”
王贵忙道:“哪里哪里,奴婢不敢!”
王贵虽是个宦官,此时做了司礼监太监、管着偌大皇城里的宦官,权力还是不小的。姚姬见他恭敬的模样,顿时忍不住把一口气叹出来:“唉,我哥要是有王公公一半识大体,那也太好了。”
“奴婢瞧着姚将军也只是气急攻心,犯了糊涂。”王贵拜道,“奴婢告辞。”
王贵走出宫殿,门外的两个宫女便送他走了。
这时姚姬从椅子上站起来,眉头顿时一颦,连脸色都马上苍白了几分。她拖着长裙,双手抱在腹前,在木板上来回缓缓走动着。她仿佛忘记了时间、一直保持着这样的走动,很久没说一句话、也没做任何事。
她想了很多事、很多人。
但琢磨最多的、还是她哥哥姚芳之事。她和姚芳小时候就分开了,兄妹感情不深;但毕竟是亲兄妹,姚芳是她仅有的亲人之一。姚姬对姚芳,此时又是痛心,又是愤怒。
现而今,朝廷封赏爵位在即,郭薇、杜千蕊无不期待着萌封娘家;而姚姬最是凄凉,姚家不仅毫无希望封赏了,哥哥还面临着死罪……姚芳真的很可能被处死!朱高煦做藩王的时候,这种事可以徇私;而今他是天子,权力更大,却反而没那么简单了!
偶尔一念之间,姚姬很生气的时候,她甚至不想管姚芳了!实在是他自找,且一而再地不懂事。
姚姬冷静下来,仍然觉得必须要想方设法救姚芳!
如果她的亲哥哥被治了死罪,整个姚家必因此受牵连,成为无法洗清的污点;死罪犯人的家人,又是新皇亲自定的罪,其家眷能有甚么地位?
姚姬吃过午膳之后,便开始沐浴更衣,慢慢地梳妆打扮。她磨蹭了近一个时辰,对着铜镜看着泛黄的镜面上,那张美艳的脸,不禁犹自轻叹了一声。
接着她便步行来到了乾清宫外的台基上,轻轻跪到了门边。周围当值的宦官宫女见状,大惊失色!朱高煦进宫前仅有的几个妻妾,大伙儿无不瞩目,自然认得姚姬!
姚姬准备在这里等到酉时外廷下值,她知道朱高煦进宫以来、只住在乾清宫,不去别处的。(应该是觉得乾清宫比较安全。)
不料,才等了不到半个时辰,便见朱高煦急匆匆地走上了台基。
姚姬微微有点意外地抬起头,看着朱高煦。
朱高煦一边疾走,一边开口道:“朕听说你跪在这里,赶紧提前下值回来了。地上是石砖那么硬,快起来,咱们甚么话不能好好说?”
他走上前,不由分说地一把将姚姬提了起来。
姚姬感受到他轻描淡写的强力,心里毫无准备地忽然感到一暖,鼻子也酸了差点没哭出来。
“进屋……殿说。”朱高煦拽住她柔软玉白的手道。他转头用力一挥手,一种宫人都屈膝行礼,驻足在外。
俩人走进偌大的乾清宫中,朱高煦把姚姬拉到大椅子上坐下来,他在随即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宽敞的宫殿里,一阵沉默。
姚姬缓缓回顾周围,她到京师之后、来侍寝过一次,但来的时候是晚上了。这还是第一回看清楚这间皇帝的寝宫。
“这里真是华贵。”姚姬开口轻声道,“可不知为何,妾身还是觉得在云南汉王府的那处小院更舒适。”
朱高煦道:“这规格本身是一种威严和权力。不过要说睡得舒坦,我与你一般感受,也是那么觉得。”
姚姬露出一丝勉强的笑容。
朱高煦又沉声道:“不过要说咱们俩住过的地方,最难忘的还是鸡鸣寺下面、那香烛街的铺面阁楼上。”
“圣上还记得呢。”姚姬轻轻抿了一下嘴唇,“那地方可不舒坦,连躺下二人都非常艰难,只是被迫无奈……”
朱高煦道:“要不是如此窄,我怎么能那般亲近你?”
姚姬想着当时复杂的感受,到现在了脸上还微微一红。不过她也顿时多了几分希望;听到朱高煦徐旧、念着以前的情意,她明白那件事可能还有余地。.
朱高煦看着姚姬的模样儿,心里一阵胡思乱想:如果他不是皇帝,而是被派出去为皇帝寻找美人的钦差,忽然发现了姚姬这样的人,必定不是想献给皇帝、而是想办法悄悄私藏起来!
永乐时的锦衣卫指挥使纪纲,好像就干过这种事。当初纪纲府上的一切小妾,就是他假公济私弄到手的美人。
而姚姬这等姿|色,更是可遇不可求,绝非去寻找、或者从一群女子里挑挑选选能得到的人物。他仔细瞧了一阵,姚姬虽然各处都生得很漂亮,不过有两点最难得的地方。她的皮肤生得非常好,光滑如缎雪白如玉、十分水灵,仿若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子、才能长成这样。她的锁骨以下肌肤十分饱|满丰|腴,朱高煦从她的领子里瞧见一小块肌肤,便记起了那窒|息无法呼吸的感受。
姚姬看了一眼朱高煦,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道:“圣上的眼神好生仔细,您不是早就熟悉妾身了么?”
朱高煦便把专注的目光挪开,沉吟片刻,说道:“姚姬的大哥确实太不像话了,不过我可以保证,此事不会牵连到你和你父亲。”
姚姬忙站起来,屈膝道:“妾身谢圣上开恩。”
“太见外了,坐下说话罢。”朱高煦不动声色道。
姚姬道:“圣上说得是,家兄真是罪有应得!圣上方得江山,管着亿兆臣民,必得有国法方圆,才能治理天下;圣上劳心勤政,已是十分辛苦。家兄深受皇恩,却不知体量圣上难度,为圣上增添烦恼,实在可恨。妾身听说了他的事,亦是非常生气!”
朱高煦听到这里,立刻赞许道:“姚姬识大体。”
不过她立刻又说道:“圣上削他的官职、治他的罪,都是开恩……”她顿时有点哽咽,“妾身并不识大体,妾身有私心。自家人有性命之危,仍不能释怀。不管圣上如何处罚家兄,妾身只求圣上一事,留他一条性命罢!”
姚姬说罢跪了下来:“妾身只有两个亲人了,先妣早逝,家父日渐年老。家兄尚未娶妻生子,妾身实在不忍心看他送命。请圣上法外开恩!”
朱高煦叹了一口气,默默地把她扶了起来,他却久久没有开口。
姚姬不是个多言之人,她说完了话,便不再说了,只是掏出了手绢,一边抽泣一边轻轻揩着眼泪。
朱高煦沉吟了一阵,便转过身,伸出粗糙的拇指,在她光滑细|嫩的眼睑上抚去泪水,说道:“我想起了一件事来……”
“甚么事?”姚姬泪眼婆娑地问道。
朱高煦道:“我记得以前姚姬与郭薇是不对付的,你的性子也比较要强,更不服输。不过后来你忽然态度骤变,一直讨好郭薇,我起初有点纳闷。后来想到了另一个人,马恩慧……折|磨了你很久,到头来也非得要派人去鸡鸣寺、差点把你处死的马皇后。”
姚姬默不吭声,停止了抽泣,只是垂着眼睛,伸手擦泪。
朱高煦顿了顿又道:“‘靖难之役’刚结束,我便救过马氏的性命;后来还不止一次说过、马氏对我有恩。姚姬可能很关注马氏,应该也听说过这些事了。”
他转头看着姚姬的脸道:“你告诉我实话,是不是想对马氏复仇?”
姚姬神情复杂地抬起头,眼睛里还闪着水的光泽,她轻轻点头道:“圣上真是个细心的人,连后宫的事也挂在心上。”
朱高煦道:“我很重视你们的。”
他接着好言说道:“你受了马氏那么多委屈和苦头,宫里的事我只能猜;但你在鸡鸣寺的时候,我常在那座宅邸的阁楼上看你,那是亲眼见到的。你在鸡鸣寺差点被吊|死,我也看到了,还是我救的你……”
姚姬道:“圣上之恩,妾身唯有身心回报。”
朱高煦不动声色道:“姚姬受过的罪,我也痛在心里。不过若无马恩慧阻挠,你怕是会轻易被允炆看上,下场可比现在惨多了。”
姚姬愣了一下:“可马氏不是为了我好,我只是因祸得福。”
“是这么个道理。”朱高煦点了点头。
他抬起手指了一下姚姬,又指自己,说道:“我感你的恩情,你也感我的恩情;马氏对你有猜忌嫉恨,你对马氏有怨恨;马氏感我的恩情,我也感马氏的恩情……虽只有三人之间,但恩恩怨怨也不少。”
姚姬轻轻颔首。
朱高煦接着道:“但这里面有一个关键,马氏对你的实质伤害、是未遂的;你们之间的仇,还不至于非报不可。
现在咱们能不能让事情简单一点:姚姬看在我的情分上、看在你比马氏好得多的结果上;你大度宽容一次,让你们俩以前的仇怨、就此算了?”
其实这些恩怨,朱高煦还说得尽量简单了,还有一个人没牵连进来呢……姚芳。
朱高煦不想直说出来、感觉不太好,不然便像是交易一般了;但他认为,他和姚姬是有感情的。所以一些事,还是不说为好,姚姬应该懂!
正如刚才朱高煦对姚芳生死的思考,姚姬也沉默了一阵、思考着这件事。
过了一会儿,姚姬轻声问道:“圣上不会宠爱马氏罢?”
朱高煦愕然片刻,皱眉道:“不管怎样,她曾是我堂嫂,礼法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姚姬却悄悄说道:“或许越不允许的事,圣上越想做呢?”
朱高煦想了想道:“朕有那么多女人,何必非得多要马氏一人?”
姚姬忽然苦笑了一下,不置可否。她柔声道:“圣上有很多妻妾,我也明白皇帝便是如此,并不在意。但我在意圣上宠爱马氏;因为我恨她,不想让她尝到圣上的好。”
朱高煦点了点头。
姚姬一本正经地看着他的脸道:“妾身是圣上的女人,听圣上的。马氏以前给我的委屈、欲置我死地的用心,这两样我不计较了,算了!”
朱高煦舒出一口气,轻轻握住姚姬的玉手道:“那便太好了,朕实在不想看着自己关心的人、相互斗个你死我活。就像朕与长兄争斗,若是父皇母后在世看见了,必定也会相当痛心!”
姚姬听罢柔声道:“圣上完成我的心愿之事,我还真觉得您就像我的父皇。”
“甚么心愿?”朱高煦随口问道。
姚姬侧身凑近朱高煦的耳边,吐气如兰:“骑马马。”
永乐七年三月初,宫中准备妥当之后,朱高煦在奉天殿召见了一众武将。今日论功行赏,并赐宴款待诸封臣。
七个国公:黔国公沐晟,巴国公瞿能,邵国公盛庸,吴国公平安,定国公王斌,卫国公韦达,郑国公刘瑛。侯爵七人,陈贞(靖安侯)、陈大锤(忠武侯)、赵平(威远侯)、尹得胜(勇毅侯)、杜二郎(感恩侯)、王彧(咸平侯)、张盛(忠贞侯)等皆封侯;伯爵若干。
宴席上,教坊司新谱的舞曲陆续开始表演,有《太平场破阵歌》,《宝庆得胜曲》。酒过数巡,又有戏曲《巫山结义》。
歌舞戏曲都是朱高煦称帝之后,教坊司现准备的节目;时间太短,音律戏词等不太精妙,但意思是到了的!“伐罪军”诸将对如此厚道的封赏,无不异常满意;宴席上热闹非常,大伙儿的兴致都很高。
戏子在大殿上挥舞着袍袖,拿腔作势地念白道:“今圣上仁厚,奈何朝中奸臣谗言,盛某该如何是好……”
另一个装扮成红脸的戏子道:“素闻云南汉王,爱惜将士,义字当头,不如投汉王,保得性命,为国效力……若何?”
“好!好!”众将大声替戏子“盛某”喊叫了起来。
一阵喧闹之后,盛庸平安等人还没吭声,喝得有点醉的王斌却端起酒盏,大声道:“弟兄们义结金兰,一起投汉王,为汉王效力!”
大伙儿都端起酒盏拜道:“为圣上效力!”
朱高煦举杯示意,与宾客们共饮。那教坊司的乐工也很应景,马上中途暂停曲子,等大伙儿说完了话,才一起叮叮哐哐地敲锣打鼓,仿佛正在为君臣同心庆祝……
但是每件大事,往往都很难让所有人满意。原汉王府的武将们高兴了,很快就有别的人不满!
仅在一天之后,朱高煦就收到了户部尚书夏元吉的奏章;里面对此次毫无节制的大肆封赏、继续给在京的几十万大军发军饷的事,颇有微词。
因为这些事都会长期性地加重财政负担,从长远着眼,户部收支可能会难以为继。
但是朱高煦只批复了四个字:开源节流。他的意思是要省钱,也要从别的地方省。朱高煦把年号定为“武德”的时候,就没打算过缩减军费!
而最关键的地方,朱高煦觉得朝中的旧人还有很多,他暂时也没想过大肆清|洗;所以他须得扶持汉王府的嫡系势力,在朝中占据绝对优势!
或许有时候杀人、反而是最简单直接的处理办法,只是朱高煦不想波及太广。父皇驾崩的事摆在那里,不得不引以为戒。
第二个有点不满意的人,是淇国公邱福。
邱福上奏,认为蒙古诸部袭扰边境、兀良哈部落背叛朝廷,都不能不闻不理,必得出兵北伐惩罚叛逆,方能彰显大明国威!且今年秋季,北边可能还会扰边,大明官军宜趁早主动出击!邱福毛遂自荐,请缨北伐。
邱福的奏章、朱高煦一连看了三遍,他喃喃说道:“淇国公六十多岁的人了,还很争强好胜。”
旁边的太监王贵附和道:“皇爷说得是。”
朱高煦侧目看了王贵一眼,伸手摩挲着自己宽阔的额头,想了一会儿。他对邱福的心思颇有些理解……
邱福见到那么多人封了国公、几乎与他平起平坐,心中应该是对这些“小辈”不太服气的。但是邱福应该也明白,朱高煦在争夺皇位的战争中,那些新晋国公们在浴血奋战;而邱福几乎啥也没干、军功上没有寸功!所以他不好说甚么。
于是邱福便想请旨带兵北伐,通过战功明确他的辈分和地位!
朱高煦想了一会儿,准备把邱福的奏章留中不发。
这些大事,朱高煦不可能为了让邱福满意、就草率决策。世人似乎大多都太容易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去考虑事情、至少会被影响;完全以大事为重的人,又有几人?朱高煦也懒得计较。
眼下摆在朱高煦面前的,首先有两件遗留的大事:其一是蒙古,其二是安南。这两个地方的问题,十分棘手!其中蒙古问题,从洪武时期起,朝廷便多般努力、至今未能解决;而安南国,是太宗时期没能彻底解决的事,倒是似乎比蒙古要稍微容易一些。
朱高煦同样觉得,这些遗留问题没那么简单,还得从长计议。
……被封为“忠贞侯”的锦衣卫指挥使张盛,没能赶上奉天殿的赐宴。他过了几天才不声不响地回京,押着一个关键人物:肖继恩。
肖继恩立刻被送到了洪武门内、戒备森严的诏狱!
他身上还穿着一件长袍,只是帽子不知哪儿去了,也没有被拷|打的痕迹,看起来好生生的。不过他的手足上已经上了镣铐。
肖继恩缓缓地走过一排牢饭,又路过里面的几间单独牢房。
其中一间牢房里,一直坐在木板上发呆的宦官王狗儿,忽然来了精神,他挣扎着站了起来,走到送饭的小门里面,把眼睛放在那里盯着肖继恩。
肖继恩也顿时侧目看王狗儿,俩人默默地对视良久。张盛掀了一把肖继恩,肖继恩才把头转回来。
张盛将肖继恩关进最里面、连一扇窗户也没有的牢房,让他坐在一根柱子旁绑着,并堵上嘴!张盛指定了几个狱卒,专门轮番守卫着,不准狱卒与肖继恩说话。
接着张盛便带着肖继恩的口供,急匆匆地亲自送进皇宫去了。
此时朱高煦没在御门,而在乾清宫东暖阁。他正与太监王贵说话,谈着姚芳的私事。
等张盛被准许进东暖阁时,王贵差不多已经叙述完了。
朱高煦停止了谈话,默默地坐在地图前面的椅子上,细看肖继恩的供词……
良久之后,朱高煦抬起头叹息了一声,把手掌放在一叠供词上拍了两掌。张盛与王贵都躬身侍立在旁,没敢主动吭声。
朱高煦的叹息,既有感概、又有松出一口气的感觉。这根卡在他喉咙里的刺、眼中钉,好似终于可以拔除了!他一瞬间觉得,身体隐约已轻了几分!
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坐了一阵,忽然抬头开口道:“旧燕王府的一些事,朕是知道的。阉人王狗儿在燕王府的时间特别长,进燕王府的时候、懿文皇太子(朱标)未薨;京师皇室没有必要,往先帝身边塞那么一个人。(太祖皇帝不太喜欢宦官,禁止宦官干政,更不会用宦官干这种密事。)
因此朕还有两个疑问:其一,王狗儿为何是建文朝奸谍?其二,王狗儿已得宠信,为何非要谋害先帝,而不是想办法杀肖继恩灭口?后者办起来要简单得多,风险更小、好处更大。”
张盛听罢拱手道:“圣上英明,明察秋毫!臣奉旨、在江西肖家就地刑|讯肖继恩,那时有些仓促,没来得及细思这等事。”
朱高煦点头道:“忠贞侯,此事你办得很好。”
张盛听到称呼,眼神似乎有点不习惯,脸色也红。朱高煦都不用猜……张盛肯定对自己能封侯十分意外惊喜,太祖太宗时期封侯哪有这么容易?
“禀圣上,王狗儿至今尚在诏狱之中,肖继恩被逮,此时王狗儿可能会供出真相。”张盛拜道,“臣立刻去审问王狗儿,三日之内给圣上禀报,绝不敢懈怠半分。”
朱高煦对这件事一直就很重视。他稍作权衡,便道:“朕亲自去诏狱一趟,当面问王狗儿……酉时诸衙下值之后,朕再过去。忠贞侯安排一下。”
张盛忙道:“臣遵旨!”
诏狱在皇城内,但朱高煦从宫中过去,得出午门、端门、承天门。旁晚时分,他才轻装简行出门;他没带宦官宫女,只带了午门的一队锦衣卫将士随行。这些人以前是守御府北司的人,最近才安排到锦衣卫任职。
诏狱那一片建筑群里,除了各处牢房,还有锦衣卫北镇抚司设的衙署。朱高煦没有亲自进牢房,只在一间衙署里等着,让锦衣卫将士去把王狗儿押上来。
朱高煦在一张书案后面坐下,等了一阵,外面便传来了动静。
旁晚时分,千步廊上各处的官吏都下值了,光线渐渐暗淡,皇城十分宁静。这个时辰,房间外面“哗啦啦”的铁链声,变得分外清晰厚重。
不一会儿,房门被打开,张盛带着王狗儿走了进来。
朱高煦的目光停留在王狗儿身上,见他穿着脏兮兮的囚服、头发如同枯草,脸脖、手腕上都有伤疤和於伤,人也枯瘦不堪已经不成人样了。
“王公公,你瘦了。”朱高煦开口道。
王狗儿死灰一样无神的眼神、就像失明的瞎子一般,此时他的眼睛才有了点动静,抬起头看向朱高煦。
朱高煦道:“张盛留下做口供。”张盛抱拳道:“臣遵旨……你们几个都到门外守着,离二十步以外。”
朱高煦看着尚未关上的门,沉吟道:“一天就要结束了,那件往事,也该有个彻底的了结罢?”
宦官王狗儿的脸很憔悴,他拖着铁链、佝偻着背站定,久久没有回答朱高煦的话。他抬起头,望着西边的窗户外的天际。
太阳已经下山了,西边的天际却仍残留最后的余晖。王狗儿看着那黑云边缘的一抹橙黄,他的眼睛竟然渐渐地生动起来。
不知是他太久没有看到天空了,还是仍然留恋着人间的风景,王狗儿看得十分入神。
朱高煦观察着他满是污垢的脸上的表情,并未计较王狗儿不答皇帝话的无礼。片刻后,朱高煦也好奇地转过头,顺着王狗儿看的方向欣赏那残云。
本来是审|判罪孽的事,不知怎地,朱高煦却分明感受到了些许伤感。
“若是世人都全然不怕死,这天下必定是没法治理了。”他随口道。
王狗儿回过头来,终于开口用沙哑的声音道:“奴婢告诉圣上真相,圣上能让奴婢痛快点么?”
朱高煦郑重地缓缓点头,十分顺口地说道:“朕一向很有信用。”
王狗儿将腰再往下一弯:“圣上仁德。”
他的声音不大,一副有气无力的感觉,说完那四个字,便又沉默了良久……
王狗儿的眼前渐渐出现了一片昏黑的天空。大地上、天边的亮光,朦胧中已分不清是火光余烬还是晚霞。他仿佛听见了木头燃烧时微微“噼啪”的炸裂声。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王狗儿当时只有几岁大;他只记得当时四面一片火海、周围时不时传来悲惨的呼叫,而对究竟发生了甚么事都不太清楚。
后来他才从朝中知情者的口中、得知了事情的大概。但那件事完全没有公文记载,已经被人刻意抹去痕迹。
事情大致是,蔚州卫地区因为官军连续北伐、盘剥军民太重,当地同时发生了民|变与卫所兵变,乱军冲入卫城杀死了武将与官吏。恰逢燕王朱棣随军北征归来,闻讯立刻率军南下,对叛乱进行了血|腥镇|压!而且明军刚在塞外苦战回来,戾|气很重,燕王又下令纵兵杀|掠!王狗儿家只是一个村里的百姓人家,却也受到了牵连,那里整个村庄都被烧了。
这些事,王狗儿都是听别人说起的来龙去脉,感受不深。
他至今难忘的是一些亲眼看到的画面场景。他被母亲藏在床底下、被叮嘱不准出声,然后便看到了甲兵在屋子里、将刀插|入了他爹娘的身体!他看见他的爹娘双双瞪|圆双目、趴在血泊中,直愣愣地盯着他!
王狗儿侥幸活下来。但随后他又被官府的官差找到,径直遭了阉|割,然后与别的孩儿一起被送去了京师献给宫中;王狗儿的身体一部分,便在那时被人强迫离开了他。
……洪武时期的很多宦官,都来源于战乱中抓到的小男孩;他们从小进行阉|割,培养成奴隶宦官。王狗儿便是其中之一。
不过官吏们在造册时,似乎出了差错纰漏,他们把王狗儿和另一个小宦官的来历籍贯搞反了。因此记录王狗儿的卷宗上,写着他来自云南、由沐英进献。
于是不久之后王狗儿被送去了燕王府,一切都因那个卷宗的差错而起;否则宫中选送燕王府的宦官,不会挑王狗儿这种来历的人。
起初王狗儿在燕王府,年纪不大,每天被人使唤、忙于干活,只能在意眼前能不能有口饭吃。
直到多年以后,允炆的丈人马全悄悄出现了北平。马全说,他知道王狗儿包藏祸心!因为燕王是王狗儿的大仇人、杀了王狗儿的所有亲人。
接着马全把旧档卷宗疏忽的事说了出来,因为他们查到了另一个与王狗儿的名册搞错的宦官。马全要求王狗儿投靠允炆,并会提供帮助。
王狗儿在进宫之时年纪小,但他已经记得自己大概从哪来的,也明白马全所言属实。王狗儿只能先答应了马全,他不仅是心怀愤恨、而且也被马全要挟了……如果马全把王狗儿的真正来历告诉朱棣,王狗儿觉得自己的下场会很悲惨。
而幼时的那个场面,不仅没有被王狗儿忘记,反而愈发清晰起来。王狗儿的脑海里出现最多的,便是那两双渐渐失神的眼睛!
眼神里充斥着怨愤与恐惧、好像向要告诉王狗儿甚么话。两双眼睛一直在王狗儿心头徘徊,仿佛永远地凝固在了某个地方。
那眼神是想叮嘱王狗儿:要他为爹娘报仇?
在后来的无数日子里,他不断想起那天旁晚的场面,哪怕过去了很多年,那清晰的画面仿佛刻在了脑海里!仇恨的种子仿佛是活的,能够在环境适当之时、缓慢地生根发芽。
王狗儿不断给允炆的人透露消息、办各种事。过了几年,他已经清楚地确定了自己的身份:他是潜藏在有着血海深仇的仇人身边的、允炆党的奸谍。
……王狗儿因为在燕王府的时间很长,在“靖难之役”中还立过功,渐渐得到了朱棣的信任。然而无论是马全、还是王狗儿,他们做的那些事,似乎完全无法改变大势。最终朱棣获胜,登基称帝。
此时“马公”早已换了人。后任马公要求王狗儿合谋,与他一起谋|刺朱棣,为建文君臣尽忠复仇!
王狗儿虽然心怀仇恨,但要他舍身去干那件事、必死无疑毫无生机,他忽然感到害怕起来。他没法骗自己,说到底还是有点怕死。
“马公”似乎看出了王狗儿的心思,重新谋划了一遍,给王狗儿留了一些后路。
其中嫁|祸到东宫头上的那些准备,王狗儿也看到了,并认为行之有效。
(事实也如此,干完那件事后,没有人能确定王狗儿的罪状;因为郭妃的嫌疑太大。只不过,马公许诺的那个趁乱救王狗儿的人,从来没出现过。后来王狗儿心里才确定,那个人只存在谎言里、根本不存在!但是那时王狗儿既无法脱身,也绝不能招供承认;否则弑君的大罪落到头上、怕想死也没那么轻巧了。)
谋划是在东宫动手,让朱棣被毒针刺伤!
王狗儿第一次在身上藏着毒针小瓶、并跟着朱棣东宫,由于他觉得各种时机不好,迟疑不绝;那一次机会错过了,他甚么也没干。
于是他只能等待下一次机会。
每当他觉得朱棣可能会去东宫的时辰,便悄悄把毒针小瓶藏在身上。有一天又遇到了朱棣想去东宫的机会!正好王狗儿事先便估摸着酉时前后、正是朱棣可能去东宫的时辰,王狗儿的身上也正好带着小瓶!
事先王狗儿在脑海里想过各种放毒针的法子,比如椅子上、门槛内;并反复琢磨过,甚么时机恰当、自己该怎么做,连细节动作等都在脑海浮现过无数遍。
然而事情常常会出人意料!
早先准备的法子,全都没有用上。朱棣来到柳池边,饶有兴致地看孙子捏泥巴玩具,那会儿王狗儿便忽然感觉到了机会。
果然朱棣一时来了兴致,要王狗儿去挖泥来捏泥人。王狗儿在一瞬间,已然看到了时机!
……当时池面上泛着夕阳的波光粼粼,王狗儿被晃了一下眼睛,真切的细微末节、至今仍记得清清楚楚,仿佛就发生在刚才。
那波光让王狗儿想起了记忆中的两双眼睛,他当时毫无理由的认定:这件事必须要干下去!
整个过程非常简单,王狗儿背对着池岸,蹲在一块石头上;然后一边挖泥,一边从袖袋里取出准备好的瓷瓶;在泥上捏个凹槽,拔出瓶子的木塞,将木塞内的铁针、以及瓶子里的毒|液一起倒进凹槽里,最后捏拢那块泥巴。
就几个简单的动作而已。王狗儿小心翼翼地走下去、来到水边时,已经把几个动作先想了两遍。他甚至提醒自己不能挖太湿的泥巴,以免蛇毒的毒性被泥水弄稀了。
但这么简单的一件事,因为风险太大、后果太严重,王狗儿记得当时自己的手在抖,差点连一件简单的事也没干好!
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既没感到害怕,也没去担忧太多,只有莫名的紧张和茫然。
等到王狗儿把泥双手递给朱棣后,他内心的恐慌、畏惧、忧心才渐渐地袭上心头。
……
王狗儿招供完了之后,声音更加沙哑了,并闭上了嘴。夜幕已完全拉开,灯光之外的夜色幽暗。朱高煦也许久没有吭声,衙署房间里静得可怕。
其实这件事,整个谋划乍看还像那么回事,不过仔细推敲谋划细节、已有一定失败的可能。等到王狗儿真正动手时,以王狗儿当时的状态、以及临时时机的准备不足,再考虑到一些意外,王狗儿谋刺的成功并非必然!
以前朱高煦认为,战阵瞬息万变、很多因素都难以掌控;现在他忽然觉得,世事也是如此,不过是概率问题。人又怎能算尽一切?
或因朱高煦对父皇的亲情不深,此时他没有太多愤怒与仇恨,唯有一种难以描述的感概。
https:
1秒记住爱尚:.。手机版阅读网址:m.
夜色中的空气泛冷,旁边还有乐至侯张盛书写时、笔毫在白纸上的“沙沙沙……”声音;刚才王狗儿说了很多话,张盛听在耳里、现在还没记录完。
气息莫名有些悲凉,然而朱高煦心头却已有些许快意。
这种快意,仅仅是获胜的喜悦。
虽然他对朱棣的亲情有限,未曾产生那种父亲死后的悲伤;但在名分上、在人们眼里,朱棣是他的父亲,朱高煦也从朱棣那里继承了很多东西。
父皇被人谋|杀,朱高煦认为“应该”找出真凶,否则会觉得自身无能;而现在他做到了。朱高煦在某些事上,确实是一个有点争强好胜的人。
“把人叫进来,带王狗儿回牢房。将他与肖继恩一道,凌迟处死。”朱高煦挥手道。
张盛抱拳道:“臣遵旨。”
王狗儿用怪异的眼神看着朱高煦,似乎欲言又止。
朱高煦转头看着他,说道:“朕并没有食言。几天就能死,已经算痛快了。你谋害朕的父皇,朕不可能轻饶你,不然将惹后人耻笑!”
王狗儿被人带走,朱高煦犹自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他正想起身回宫,忽然想到了被关在诏狱的姚芳、以及太监王贵叙述的姚芳的事。朱高煦便继续在椅子上坐着,下令将姚芳带上来、谈几句话。
没过多久,戴着镣铐的姚芳,便被张盛带进屋来了。
相比王狗儿遭受的虐|待,姚芳虽穿着囚服、待遇却好得多。显然狱卒认为姚芳有关系、还有翻身的机会,所以没敢太得罪姚芳。事实也如此,不然姚芳一个囚徒,不可能再见到皇帝。
姚芳艰难地跪到地上,说道:“罪臣叩见圣上。”
朱高煦一时没理他,转头对张盛道:“将姚芳的军籍划掉,锦衣卫的军职不再恢复。过一个月,把他放了。”
张盛拜道:“臣领旨。”
朱高煦转过头,看着姚芳冷冷道:“你要记住,不会再有第三次了。”
姚芳道:“臣叩谢皇恩!如若再犯,必不脏圣上之手。”
朱高煦看了一眼张盛。张盛便鞠躬一拜,退出了房间。
“起来罢。”朱高煦抬了一下手。姚芳拜谢,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带着枷锁弯腰站在地上。
房间有一阵沉默。过了好一会儿,朱高煦才开口道:“你的事,我都听王贵说了。”
朱高煦心里、其实挺理解姚芳的感受。他前世遇到过的事,与姚芳不太一样,但确实也被女友伤得很深,那时的情绪难以调节。
姚芳抬起头,用一种敬仰而亲近的眼神看着朱高煦,问道:“圣上教臣,那样的事该怎么做?”
朱高煦不动声色道:“你姚芳也在锦衣卫多年历练了,还用教吗?”
姚芳有点尴尬,说道:“是,臣一时心窍迷住,糊涂了。”他叹了一口气道:“太难忍受、实难释怀,臣已有死心,没有顾得上太多的事。后来想到辜负圣上信任,臣那时才懊悔莫及。”
“后悔是最没有用的事。”朱高煦道。
朱高煦观察了一会儿姚芳的神情,见他很难受困惑的样子。不知怎地,朱高煦在心里怪罪着姚芳,仍也对他有几分亲近感。
朱高煦不禁多说了几句,语气也更平近:“而今是丈夫定的规矩,你还能把儿女私情弄成这样,我对你也挺服气。”
他一边说,一边腹诽:这个时代对妇人的管|制是从思想上三从四德洗|脑,律法上妇人一旦不守妇道下场非常悲惨、简直是身败名裂;若是姚芳换个时代,那不是比朱高煦当初还惨?
姚芳叹了一口气,望着朱高煦道:“请圣上教我。”
朱高煦想了想道:“你不要太执着,大丈夫应以实力为上。只要你还有荣华富贵,大不了换个人,甚至你还可以同时占据一群妻妾。”
姚芳道:“圣上之意,大丈夫要无情么?”
朱高煦摇头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非要自己无情无义,也是一种执着。”
他沉吟片刻,又道:“大概……半分真半分假,半分明白半分糊涂。不要对妇人期许太高,也不用抓着个女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开始掏心掏肺罢?提得起、放得下,方能不为情所困。”
姚芳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朱高煦看了他一眼,又道:“你知道、王氏生前对你是甚么心思?”
不等姚芳回答,朱高煦接着说道:“冷漠。她不会太关心你的死活,你就算为她要死要活、也没半点用;她知道你待她的真心,因此也不怨恨你,不会想看你倒霉。所以你才会上蹿下跳,却无可奈何!
而你,直到现在还因她以前的事、怒不可遏,跑去肖家做那等暴|戾之事!不管你是愤怒、还是怨恨,但你心里还有那个王氏。姚芳,你得放下了;王氏以前对你的心思,才是你应该回报的态度。”
姚芳挪动了一下,铁链哗啦一声响,他鞠躬道:“臣多谢圣上点化。”
朱高煦道:“回牢房去,再冷静一个月。这一回你不是初犯、我本不想宽恕你,但以后决不能再给朕惹是生非了!你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了吗?”
姚芳忙道:“臣领旨谢恩!”
朱高煦双手在大腿上一拍,人便立刻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走出房门。
他在诏狱衙署里带着一众锦衣卫、坐车走承天门、端门到午门;接着锦衣卫将士留在午门,一众宦官簇拥着他继续往北走。
朱高煦回到后宫区域时,宫殿之间的房檐下、路边已亮起无数宫灯。在绚丽暧|昧的灯火下,富贵的皇宫显得更加华丽美妙。
他的心情越来越好了。在彻底挖出父皇驾崩真相之前,他有点高估刺|客的实力,心里总是隐隐不安;但现在,他觉得轻松了很多。那些刺客,不仅被抓出来除掉了,而且他们能成功也有一定的运气、并非那么可怕!
朱高煦刚走到乾清宫外,便见太监曹福躬身走上来。因为曹福多次给朱高煦找女人,所以朱高煦一看见他晚上迎到乾清宫来,便猜出他的目的了。
大明朝皇宫没有“敬事房”这个机构,皇帝既不翻牌子,也不怎么遵照周礼、嫔妃轮流侍寝的规矩(周礼每晚都要临幸嫔妃,且有时候一晚上的规矩是御女数十人,寻常人的身体受不了);所以通常是皇帝喜欢谁,就找谁侍寝。
而负责通知嫔妃准备的太监,常是当值太监。各皇帝亲信的太监,不管怎么职务,只要得了圣旨,都可以负责去准备。
曹福这个尚膳监太监,却似乎对此事很是尽心尽力。他这时走上来便躬身道:“皇爷,奴婢听到禀报,各宫里都亮着灯,等着皇爷哩。”
朱高煦笑了一下,回顾乾清宫内外当值的宫女,抚掌道:“此时时辰不早了,今晚便不用叫她们了。朕瞧着这些宫女长得也挺不错,叫她们都进来宽衣罢。”
曹福愣了一下,忙道:“奴婢遵旨。”
乾清宫当值的宫女是最多的,值夜的也有大概几十人。有些侍立在门口的宫女,已经听到朱高煦的话了,她们有几个人的脸很快涨|红。还有宫女悄悄偷看朱高煦。
但朱高煦觉得她们几乎没人不愿意的。皇宫里的宫女们大多一辈子都不能出宫,能得到皇帝的临幸,本身是一件好事。
朱高煦走进寝宫,坐在一把大椅子上。不一会儿,一众宫女便走上前来,纷纷行礼道:“奴婢等叩见圣上。”
“平身。”朱高煦说完,便饶有兴致地一个个瞧着。
寝宫里的灯架上点着很多蜡烛,光线明亮,周围的事物都能看得比较真切;但又比白天时又更朦胧一些。光亮正是恰到好处,既能看清东西,又能把太细微的一些瑕疵遮掩住,女子们仿佛更美了。
一群宫女未经挑选,当然远不如朱高煦的妻妾貌美;但好在都比较年轻,而且燕肥环瘦,甚么身段模样儿的都有。女子的身子长得都大同小异,但感觉是不一样的,而且区别还很大,只有男子能懂。朱高煦觉得自己的呼吸更快了,一时间他的兴致越来越好。
他忽然想起沈徐氏曾经说过话。沈徐氏说:王爷看起来尊贵有礼,但是干的一些事简直无所避讳!
朱高煦觉得沈徐氏没说错,他真是那样的人。
此时他还想起了姚芳的遭遇,他做起事来、更不觉得不好意思了。他沉吟道:“花开堪折直须折,你不折时有人帮……”
“扑哧!”忽然有个宫女笑出声来,或许她是个读过点书的人。她急忙憋住了笑容,屈膝道:“奴婢失仪,请圣上责罚。”
朱高煦摇头笑道:“没事没事,这种时候不用太拘束,不然多没意思!谁接受不了的,现在也可以走,朕恕其无罪。”
几十个人没人吭声,不过大多都埋着头很不好意思的模样儿。
宫室外的夜色如水冷清,宫闱之中气氛却十分火|热温暖。
(https:)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
次日一早朱高煦醒来时,发现大床上空荡荡的只有自己一个人。寝宫里当值的宫女宦官,已换了一批;昨夜那些人没有留宿,后来是朱高煦一个人倒头大睡。
刚醒的时候,他的意识还有点模糊。在某一瞬间,他甚至觉得昨夜的欢愉、仿佛只是一场梦而已。
他今早体力欠佳,起得有点晚了,便不再去玄武门外、亲自带着将士们跑步。他甚至不想去上值办公,但寻思着最近朝廷里、还有不少事没办,犹豫了片刻便立刻爬了起来……
前世朱高煦有一段时间想法比较简单;不过吃了些苦头之后,一直以来对人的要求和期待、都有所降低。他从来不期许世人发自内心的忠心耿耿,而是从各方面考虑一个人是否能用,比如是否有威胁、是否有才能等等。
像吕震和他女婿张鹤那样的人,吕震很早就曾向废太子高炽示好,还被先帝察觉,罢官敲打过他;张鹤在“伐罪之役”期间,做过伪朝的使者。但朱高煦登基后,他们是第一批劝进的官员……朱高煦认为他们以前向高炽靠拢、只是为了投机;便宽恕了他们,仍给吕震礼部侍郎的官职。
最近给齐泰正名的文章不少,朱高煦又下旨吏部:给齐泰任命状、任命为兵部尚书;改茹瑺工部尚书。
但是“首恶者”,并不能得到饶恕。三法司陆续定罪,朱高煦陆续下旨“夷其族”的处罚!
今天摆在御案上的、便是薛禄与杨荣的卷宗,朱高煦随便翻看了一下;等他提起朱笔批复时,竟然觉得视线有点晃、手指也不太稳定。
一想到其中很多人是无辜的,朱高煦心头十分难受。
不过“谋害君父”这样的罪名,按照此时的律法必须夷族!否则,朱高煦等人给东宫党羽的定论,岂不是显得很心虚?
何况“伐罪之役”中,将士死伤无数,平民也难免被战火波及!如果朱高煦战败了,现在被杀全|家的人,恐怕不止“首恶”,死的人只会更多、清|算的家族必是数以十倍!
(在前世的时空,那个“汉王”几乎是诛了九族的。但凡与他有点关系的,别说家眷亲戚和部下、便是当地的朝廷官员都被灭了全族,包括山东等地的都指挥使、知府。)
人们为了生存、为了荣华富贵争斗,何其残酷,谁又分得清楚对错?
朱高煦拿着笔的手在空中停顿了很长时间,终于将笔毫放在了纸上。
此时他才发现,太监王贵在悄悄地观察自己的一举一动。
朱高煦侧过身,看着王贵;王贵急忙弯下腰眼睛看着地板。朱高煦便指着身后的那副满是红圈的地图,说道:“春天要过去了,这幅图已不应景,换了!左边挂蒙古诸部的地图,右边挂交趾省地图,中间空一处‘留白’。”
王贵躬身道:“奴婢遵旨。”
朱高煦说罢坐在椅子上,目光看着桌面,用手臂支撑着脑袋,久久都没有动弹。他仿佛在沉思着甚么。
……
今天的外金川门外,百姓和行人都避让到了道旁。人们观望着大路上长长的队伍。
路中间一大群人马,有披坚执锐警觉地环视着周围的大队骑兵;有四面密封的厢车、连窗户也用木板钉死的。但人群前后,就是没有旗帜!他们显得十分神秘。
在团团护卫的骑兵队伍中间,共有两辆封闭的马车。
前面一辆有三个人,废太子以及两个姓张的妻妾;后面一辆上也有三个人,年纪大小相差很大的三个男孩,最年长的瞻基已经十余岁了。
在一辆马车上,高炽发现木板钉死的车厢上有缝隙。他便忍不住凑过去,再看了一番后面的京师城楼。他已预料到,这是最后一次观望京师的风景。
而队伍的前方,便是大江上的一处港口。几艘水师战船已经停泊在那里,等着运送出城的人们渡江。
大队人马渡到江北之后,目的地是中都凤阳。
即便废太子高炽已被朝廷定罪、确定了“谋君弑父”的大罪;但新皇仍然没有定他的死罪,只是下旨将他举家押送至凤阳,为祖先守陵忏悔。
不管怎样,高炽是新皇的长兄;在这个极其看重伦理道德的时代,不管甚么理由、明面上亲自下令杀亲大哥,并不是一件值得世人称道的事。
……废太子一家被送去中都,却少了一个人:那便是郭妃。
新皇登基一个多月以来,郭嫣仍被关押在春和宫的一间房屋里。不过肖继恩被逮回京师之后,第二天太监王贵便带着几个宦官、到春和宫来了。
王贵挥了一下手,身边的宦官上前,打开了房门上的铁链和铜锁。
“哗啦!”郭嫣脸色苍白地盯着王贵,但没有说一句话。她的头发凌乱、人也瘦了,身上因为很少沐浴而显得脏兮兮的。
王贵抱着拂尘拜了一下,客气地称呼道:“奴婢见过郭夫人。”接着王贵便又下令道:“给郭夫人开镣铐!”
郭嫣终于开口道:“早告诉过你们了,我是被栽赃的!郭家有没有做那等事,我自己还不知道吗?”
“郭夫人息怒,朝廷评断是非、总得有一个过程哩,让您受苦了。”王贵好言道。他在云南干错了一件事,被朱高煦敲打之后、办事要低调得多了。
郭嫣被解开了镣铐,揉着手腕,冷冷道:“你们查清楚了才放我,真相必定是张氏所为罢?!”
王贵沉吟了片刻,说道:“先帝驾崩的缘故,朝廷已有定论,确是东宫之责,东宫党羽都有罪。不过只有郭夫人无罪。”
郭嫣皱眉思索了一会儿。
王贵又不动声色地说道:“郭夫人无罪,乃因您是郭家的人。王妃娘娘(郭薇)马上要封为皇后了,鸿胪寺等有司衙门正在忙着准备典礼;王妃娘娘仁德贤明,这样菩萨心肠的贵人、家人怎么可能做一丁点不好的事?皇爷也是相信的,所以认定郭夫人必定不知情、实属无辜!”
郭嫣听到这里,便不吭声了。
王贵又悄悄说道:“王妃给郭夫人求了情的,不然这会儿,您有可能正在去凤阳的路上。”
郭嫣听到这里,脸上露出了似苦似痛的神态,她刚才冷冷的怨气也消失不见。她喃喃道:“我妹妹的心肠一直不错……”
“可不是?”王贵道,“能当皇后的贵人,必定积了很多德、更是一个至善之人!”
郭嫣忽然苦笑了一下。
王贵不知道、她的那个笑意是甚么意思,只能猜测:大概是在嘲|弄废太子册立的皇后张氏?毕竟在郭嫣的眼里,张氏显然不是甚么至善之人。
王贵又道:“郭夫人毕竟是在皇宫里住过的人,且有过宗室子嗣,因此按礼不能回娘家居住了。后宫的地方,要不就不适合您的身份,要不就是圣上的家眷居住的地方;而东北角现在供着先帝的灵柩,不太好叫您去住。
王妃娘娘亲自瞧了地方,觉得西北御花园附近的那些屋子,还不错。于是下旨奴婢给郭夫人挑一处院子,再派一些稳重的宫女侍候着。”
郭嫣道:“替我多谢我妹妹。”
王贵应了一声,说道:“您不能住在武定侯府娘家(新皇封赏功臣时,下旨郭铭世袭郭英爵位),不过若偶尔想回家,只消让王妃娘娘恩准,也是可以时不时回去看看的。”
他顿了顿,继续轻声说道:“奴婢们看在王妃娘娘的恩德上,必定不会为难郭夫人,用度甚么的都不会缺。您也把以前的事儿都忘了罢,好生在宫中养着。很多事哩,过去便过去了;您现在的日子,宫中大多女子们,做梦也做不来啊!”
郭嫣轻轻点了点头。
“夫人请。”王贵躬身做了个动作。
……郭嫣便与宦官们一起,走出了被关押了近两年的房间。她抬起头看了一眼,从树梢之间洒下来的点点阳光、一阵刺眼。她深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
春和宫的宫室、道路,一切似乎毫无变化。这里是郭嫣住了七八年的地方,她最好的年华,都是在这里度过的,所以一切都还是那么熟悉。
郭嫣包含复杂情绪、仔细观望着周围的事物。
这里留下了她太多的回忆,而想起最多的、仍然是高炽。高炽让她失望过、让她喜悦过、伤透过她的心……每件事都那么刻骨铭心,难以抹去!
郭嫣的眼睛渐渐湿|润了,看到的东西也模糊了起来。或许她怀念的不是高炽,而是她自己的青春和人生;又或许她怀念不是任何人,仅仅是她自己的感受和经历。
甚么都没变,唯有人和草木这等活物在改变着。草木在时节中枯荣,一棵树上的粉红的花瓣在空中飘着,砖地上也洒满了点点。
今年她没有看见花开,却看见了花谢漫天。
“春天好像要过去了。”郭嫣哽咽道,心里莫名地酸楚崩溃,眼泪哗哗往下掉。
王贵叹息了一声,回应道:“是呀。”
https:
1秒记住爱尚:.。手机版阅读网址:m.
正如太监王贵所言,最近鸿胪寺、翰林院、礼部以及宫中各机构,都在准备皇后册封大典。
不仅官吏们在忙碌,朱高煦与郭薇也要准备,他们要提前三天沐浴斋戒。朱高煦已连续三天独睡不近女色、不吃荤腥。
册封典礼,比登基仪式的繁复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耗费了无数人力物力,干的这一件事其实很简单:便是确立郭薇的皇后名分。
然而朱高煦并没有以现代思维的傲慢心态、去看待此事,也不觉得它纯粹仅是一种铺张浪费。
他忽然变成了国家的统|治者之后,也在以自己的思维、去尽力理解此时的秩序。
大明朝从治国的哲学高度上,吸收了大量儒家与各朝的东西。重礼重道德,应该是为了郑重地确立、一些所谓名正言顺的权力和尊卑规则。
并且从大臣到庶民,千百年来都认可、相信这种思想;观念上的确定,稳定了整个天下的权力法理。有成熟思想为基石的整个社会制度,才不会总发生战乱犯罪、以及不满的抗争。
(所以未来的民|主选举等制度,朱高煦承认是更先进的权力构|架,但并不认为只靠制度规矩就行了的;那些东西必须有普世的思想和观念为基石,平等自|由民权等等。而在眼下谁干那种事,完全是给天下制造混乱与犯罪。)
朱高煦在众臣的安排下,先去天地二坛祭祀,然后再去太庙祭告祖宗。
似乎皇帝干每一件大事,都要去告诉两种虚无神秘的事物,充分地用行动诠释着“君权神授”的思想。而且明朝人从来没有信仰的唯一神灵,但是世人是有信仰的、真正信的东西正是天地和祖先。
次日一早奉天殿行典礼,开始册封大典。宗亲勋贵文武百官来到奉天殿外,朱高煦带着众人向香案上四拜。钟鼓三声之后,大伙儿进入大殿。
此时郭薇还未过来,她正在坤宁宫等着。
朱高煦与大臣们照排练好的台词,一本正经地表演对答了一番。等到鸿胪寺官员喊道:“册封郭氏为皇后,命尔等持节展礼!”然后正副二使、宫女宦官,才拿着翰林院写好的册封文书、以及皇后宝玺,向后宫过去了。
奉天殿里奏响礼乐,等了很久。待前去后宫的使节回来,奏报:皇后已接受册封。
这时礼部尚书胡濙,便带着几个官员,在一旁的桌案上取诏书、翰林院的胡广早就写好了的。几个官员拜辞朱高煦,去承天门宣旨去,诏示天下,郭氏为大明皇后。
没一会儿,郭薇也在女官的带引下,来到了奉天殿。她身穿礼服,在众人瞩目之下,缓缓地走进大殿,向朱高煦叩拜谢恩。
众臣纷纷道贺。而那些没能到奉天殿参加典礼的官员、命妇,早就写好了贺表,集中送到文楼那边、上表祝贺皇后。(过几天,大臣勋贵的家眷,还要来皇宫大善殿朝见皇后,当面道贺。因为诰命夫人们也有俸禄,领着皇室的皇粮;皇后在名分上也是她们的上司。)
典礼大致结束。朱高煦起身时,文官行大礼。他便携郭薇出奉天殿,夫妇一起去家庙奉先殿再祭告祖先,册封典礼才算正式完成……
郭薇戴着九龙四凤冠,五颜六色闪闪发光、还有两个耳朵,看起来十分华贵;身上穿着深青色的翟衣,有各种花纹刺绣,红色、黄色、白色的珠玉装饰。如此繁复的着装在她身上,反倒把她略显单薄的身材、衬得更有点不协调。
她清纯玉白的脸,在珠光宝气的凤冠下,光泽似乎更好,如玉如瓷,美丽鲜艳。难怪女子们喜欢珠宝,那贵重的装饰、确实能增添娇贵之感。
郭薇的脸红红的,看起来就像个新娘一般紧张新奇、又有点害羞。不过她与朱高煦的儿子,都已经几岁大了。
一众人行至奉先殿的院子里,朱高煦站定,转身看着郭薇。
郭薇的睫毛一阵颤抖,脸颊如同桃花一样泛红,她低垂顺眼地轻声道:“多谢圣上恩宠不衰,今日妾身就像做梦一样。”
朱高煦道:“薇儿是我的结发妻。只要我有了,这些都是你该得的。事物都会旧,不过总归新过;我记得那些心动的美好回忆,那份情义一直都在的。”
郭薇听到这里,她忽然抬起头来,动容地看着朱高煦。她似乎记起了新婚之夜、朱高煦说过类似的这些话。
那是将近十年前的事了;以前朱高煦说他不会忘,远远比不上十年后再说一遍。郭薇的眼睛一阵水光晶莹闪光,她含着泪笑了一下,声音异样地小声道:“只要圣上不嫌弃就好。”
这也是她当年说过的话。
朱高煦伸手在战阵上百战磨|粗的手指,用指背揩掉她眼睛上的泪水,说道:“薇儿冷静一点,咱们这便进去给祖先言语一声。”
“嗯!”郭薇抿了抿朱唇道。
奉先殿内,太祖的画像前面,香案下的砖石已修缮完整。下面的地道也被填平了,废太子执政时期就已修好。不过朱高煦再次来到这里,依旧颇有感概。
朱高煦一时间又想起了马恩慧和妙锦,若无她们,自己焉有今日?他心道:所谓的道义情分,不应该将妇人排斥在外罢?
……数日之后,朱高煦便下诏:自本朝起,废除后宫殉葬制度。接着他开始陆续册封妃嫔。
大明朝后宫不循周礼,因此朱高煦先增设了一个“皇贵妃”的名位;并向沐府遣使,将安排礼仪、册封黔国公沐晟的长女沐氏为皇贵妃。
接着他马上又册封妙锦为贵妃,姚姬为贤妃,杜千蕊为淑妃;三人皆赐予黄金印、镀金册。
并册封段雪恨为德嫔;朝|鲜国女子朴氏为贤嫔。前阵子侍寝过的几十个宫女,全部封为各种美人、才人、选侍,取代原来的女官,掌管宫廷各机构的权力。
册封后宫,如同封赏功臣武将,当事者都非常满意。朱高煦在制度允许的最大限度内,给了后宫女子厚封,并不惜为沐府增设皇贵妃名位。
只有妙锦似乎有点抗拒,但并非不满意册封。等到朱高煦直接下诏,并给她准备了冠服、印册等物时,她也不好再强烈拒绝了。
朱高煦先是在官方邸报里,趁讲述先帝驾崩之事时,明确了妙锦的身份:忠烈景公之后,仁孝徐皇后义女。
接着他册封妙锦为贵妃,便能在公开的道义、名分上名正言顺,而不再遮遮掩掩难以见人。至于那些不被朝廷认可的流言、野史,并不能作为摆在台面上的话题,最后只是为后世增添一些谈资罢了。
传言里,太宗皇帝曾许诺给妙锦册封贵妃;而朱高煦为了进一步给予功臣沐家回报、要册封沐氏为皇贵妃,究竟是为了沐氏,还是为了把贵妃名分给妙锦……这些密事大抵也能让世人在茶余饭后,悄悄争论一番。
而这些事,当然都不能作为朝廷上的话题;谁会用子虚乌有的传言为论据、拿到明面上与人讲道理……
那些对册封后宫之事不满意的人,多是朝廷文官。大臣们在御门朝见时,议论的是另一番道理:有悖祖制。
太祖皇帝为预防后宫干政,定下规矩大明皇帝的皇后与妃子,都要从民间挑选,不能选大臣勋贵的女子;以防外戚实力过大,干涉朝政。
朱高煦的母妃,仁孝皇后是中山王徐家长女,出身显贵;但因太宗皇帝以藩王称帝,早已娶了徐氏,不必遵循此制。朱高煦也是以藩王登基,所以皇后是武定侯孙女,有先例可循,亦无人再提此事。
然而大臣们的建议是:圣上称帝之后、再册封妃嫔,不宜从勋贵之家挑选。加上此时对沐氏册封“皇贵妃”的礼节、还未进行,官员们便请旨重新考虑。
朱高煦辩解了一番。
他本来是云南藩王,原先只想为父皇镇守边陲,无心皇位;可是东宫一党谋害君父,他才不得已起兵,最终受臣民劝进、而入继大统。
朱高煦称,自己做藩王的时候,便曾当面求过父皇母后、想纳沐氏为夫人,并已告诉沐府;后来“伐罪之役”爆发,没有机会办这件事。但这个许诺,已让沐氏在闺中等待至今。
今番若因他继承皇位,而撕毁约定;有伤功臣颜面,有损沐氏名节,不是大义之举,不利于为天下表率。太祖祖制只能适应于以皇太子继位者,藩王因国家有难而受推为长,难以遵循旧。
文官里的齐泰、胡濙、高贤宁等人都附议朱高煦的说辞,别的文官只得作罢。
于是朱高煦未采纳大臣进言,仍派人去沐府办采纳等礼。
……幸好朱高煦事情办得快,等他册封沐氏的事情已办得差不多了,解缙才回到京师。若是迟几天,解缙怕是会揪住封皇贵妃的事说,没那么容易就向皇帝妥协。
朱高煦听说解缙从交趾省回京述职了,顿时感到微微一阵头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