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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信简直是“料事如神”,不几日他就被弹劾了。

    但此事没人相信是齐泰指使,只因上书揭发隆平侯张信的人、乃陈谔!

    陈谔何许人也?太宗皇帝在位时,他忤逆皇帝意思,被活埋在奉天门外七天七夜、只露出个脑袋,结果竟然没死;太宗觉得是天意,就把他放了官复原职,依旧做刑科右给事中,直到现在。

    这种人,似乎不可能被人指使。

    陈谔声如洪钟,在奉天门内,当众大声揭发张信:强占丹阳练湖八十余里,江阴官田七十余顷!

    坐在宝座上的朱高煦听罢,从武臣的队伍里找到了张信,目光投过去问道:“隆平侯,陈科官所言属实吗?”

    头戴梁冠、身穿红袍的张信出列,“扑通”跪伏在地。他憋红了脸,终于开口道:“回禀圣上,那是臣以前糊涂,犯下的大错,而今已痛改前非……”

    朱高煦看着张信,皱眉思虑,一时未语。

    御门内顿时安静下来,许多人屏住了呼吸看着张信。张信不敢欺君、毕竟强占官田的事太好查,他没有否认罪状,是死是活、在顷刻之间只等皇帝一句话!

    就在这时,站在前列的淇国公丘福站了出来,抱拳道:“老臣请旨!”

    朱高煦道:“淇国公说。”

    丘福道:“隆平侯曾在战阵上血战不死,今有罪,请圣上将他送至边疆枭首!好让他死在边墙之上,以全武人之憾!”

    朱高煦听罢,看了丘福一眼,他立刻一拍御案道:“着三法司,先查实张信罪状轻重,再酌情定案!”

    他又看了旁边的王贵一眼。王贵唱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朱高煦不等别人启奏,已经径直从宝座上站了起来。御门上的众臣纷纷伏地行大礼:“恭送圣上!”

    出了御门,朱高煦等王贵跟上来,便招手叫他过来,沉声道:“传张盛到东暖阁见我。”

    “奴婢遵旨!”王

    贵拜道。

    朱高煦来到乾清宫东暖阁的“世界地图”前入座,心里早已想起来:张信与齐泰有仇。

    这事在十年前朱高煦就知道了、从侯海口中听到的,俩人结怨大抵是为了个女子,其中内情有点曲折。“伐罪之役”时期,齐泰守昆明,常在汉王府衙署里读《中庸》;朱高煦听说、那是因为他怀念那个女子。由此可见,齐泰似乎用情很深,至今未忘。

    而张信此人,朱高煦不是很喜欢,眼下陈谔出面弹劾、完全可以顺水推舟!但朱高煦又有点不想动张信,毕竟他许诺过大伙儿“只诛首恶”,不愿在登基之初、便搞得人心惶惶。

    等了一阵,太监王贵便带着锦衣卫指挥使张盛、从隔扇外面绕行进来了。朱高煦抬起手一挥,侍立的宦官都走了出去。

    “微臣叩见圣上!”张盛跪伏在地拜道。

    “起来!”朱高煦说罢,开门见山地问道,“最近齐泰有没有与陈谔见面?”

    张盛爬起来抱拳道:“圣上,锦衣卫的弟兄没见着他们见面。不过那个陈谔名声在外,怕不会听齐部堂的话。”

    朱高煦不动声色说道:“不过有另一种可能。齐泰不用指使陈谔,只消把张信的罪状收集好,送给陈谔;弹劾不弹劾,便是陈谔自己的事了。”

    张盛愣了一下,忙道:“圣上英明!”

    张盛又看了一眼侍立在旁的唯一太监王贵,上前两步,便沉声道:“臣等没见着齐尚书与陈科官见面,倒是看到张信在淇国公府外、站了至少半个时辰,然后进淇国公府密谈去了。”

    朱高煦点了点头。

    张盛小声道:“五军都督府坐班的弟兄还禀报,那些‘靖难功臣’武将,无不对淇国公是马首是瞻、十分恭敬!他们会不会结党?”

    朱高煦看了张盛一眼,摇头道:“没那么严重的。朕相信丘福,他就是好个面子、有些重义气罢了。”

    “是!”张盛忙道。

    张盛接着恍然道:“末将还想起了一件事。齐尚书在

    沐假之日,偶尔会去城南贡院那个方向,在一条旧街的破旧客栈里、居住上一日。

    齐尚书是朝廷忠臣,咱们的弟兄们也没怎么盯着,不过是例行公事,瞅瞅齐尚书去了哪。不过圣上曾提及齐尚书与隆平侯的恩怨,臣便忽然想起来:那破旧客栈、会不会就是当年齐尚书遇到相好的地方?”

    “有可能!”朱高煦点头道,“你刚才不是说,客栈在贡院那个方向么?”

    张盛小声问道:“末将是否再加派人手、瞧着齐尚书在做甚么事?”

    “不必了。”朱高煦立刻摆手道,“就是个私人恩怨而已。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算了,这事儿先等一阵子,看看再说。三法司查案有板有眼,能拖延好一阵子了;张信的事,倒不用急。”

    张盛拜道:“是!臣谢恩,告退。”

    锦衣卫指挥使离开东暖阁,王贵送出。

    不过王贵刚出门、似乎在外面又叫了别的宦官送行,他很快返身回来。王贵走到御案前,小心问道:“皇爷明鉴,那陈科官是被齐尚书利用了么?”

    朱高煦道:“我只说有那种可能。究竟是不是,等三天就知道了。齐泰若是真干了那个事,他应该会觐见告诉我。”

    王贵应了一声“是”,但他脸上的神情似乎不信。

    朱高煦看了他一眼,又道:“我真想知道内情的话,当面问他就是了。如今做了君臣,不过这点事没甚么不能说开的。”

    王贵忙拜道:“皇爷英明!”

    但朱高煦此时已经不想知道内情了,或许他只需要知道、齐泰怨恨张信就行了。

    他在椅子上沉默地坐了一会儿,寻思这种事让他有点烦闷。不过朝中文武若是一团和气、怕也不一定是好事;但争得太凶了,又会内耗严重,正所谓古人说的凡事都不能“淫”(过分)。

    朱高煦叹了一口气,站起身、转身面对着墙上的地图。他背着手站在那里,细看起了地图上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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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御门朝会之后,还没下值,隆平侯张信便已迫不及待、赶着来到中军都督府。千步廊西侧的五军都督府、有五个衙署,中府就在最靠近承天门的位置。

    丘福离开中府大堂,但没有进房屋去密谈。他带着张信,来到了二堂后面的院子里。俩人在一条走廊上放慢了脚步。

    这段走廊,左侧是墙壁,右侧是一个院子,还算方便说话。

    丘福看了一眼六神无主一脸忧惧的张信,先好言劝道:“隆平侯无虑,你死不了!”

    张信忙道:“在御门里,圣上亲口询问,末将不敢否认罪状。”

    “我知道,你做得对!”丘福道,“我没有给你求情、请免死罪,只说武人应该死在边疆。你懂什么意思吗?”

    张信道:“末将大抵明白,罪状确凿,丘公也没法求情。”

    丘福摇头,皱眉道:“那陈谔揭发了你,圣上起初没说话;我一说让你死在边疆而无憾,圣上立刻便决定拖延此事!由此可见,圣上懂了老臣的意思,也念及到了‘靖难之役’、大伙儿在战阵上出生入死的情分!”

    张信恍然道:“丘公真乃文武双全!”

    丘福看着他冷笑了一声:“但你自己做的那些歹事,死罪可免,活罪怕是难逃!”

    张信道:“能保住性命,末将别无所求。”

    “甚好!你不仅可以保住性命,爵位应也无妨。”丘福胸有成竹道。

    张信见状问道:“丘公已经有办法了?”

    丘福点头道:“奴儿干都司!太宗皇帝在位时,便准备在黑龙江出海口奴儿干地区(今属俄罗斯,库页岛附近)设立奴儿干都司,既能管辖元朝降臣,又能开拓我大明朝东北边防纵深。且奴儿干地区有百年老树参天大树,大松木可以造船;盛产海东青、貂皮、马匹等,物产丰富有利可图。

    今上登基不久,便提及过此事,并不反对设立奴儿干都司。我若上书,请旨朝廷设奴儿干都司;并举荐隆平侯去做都指挥使,你这一劫便算躲过去了!过几年弟兄们再想办法,把你调回来便是。

    那奴儿干地区在苦寒之地,稍往北边、便是长年累月冰天雪地的地方了;寻常大将绝不愿意去。但那地方辖地甚广,若非朝廷勋贵,威望便不够。隆平侯若愿意去,那谁也没话说的。”

    张信立刻拜道:“末将愿往!”

    丘福十分满意地拍着张信的肩膀:“回衙门去,好生上值罢。”

    于是张信执军礼告退。

    ……然而丘福的政|治主张,根本不止设立奴儿干都司那么简单。他认为大明国力正值上升时期,应积极推行对外开疆辟土的国策!许多靖难功臣大将,都很支持丘福。

    有仗打,大将们才有军功;打下的地方要人镇守,大将们才有权力和地位,才说得起话!五军都督府那点权力,实在太小;武将们从洪武时期过来,也知道身在京师的武臣权力不能太大,只能靠开疆。

    然而,这并非文臣们所愿看到的事!最是户部那些要想办法搞军费的人,夏元吉等坚决反对。

    数日之后,第二次御门朝会。

    文武分列两边,行大礼高呼万岁。朱高煦刚在宝座上坐定,文官还没说事,丘福便最先站了出来。

    一身大红官袍的邱福捧着象牙牌,弯腰道:“臣近日买到了一幅画,请进献圣上。”

    片刻后朱高煦的声音道:“拿上来。”

    御门上,人群里发出了一阵的议论声。毕竟丘福是正儿八经的武臣,忽然摆弄起书画,确实有点怪异;人们似乎都在猜他葫芦里卖甚么药。

    丘福从一个武将手里拿了一卷画,却没有马上递给太监王贵。此时王贵已经走到下面来了。

    丘福径直解开了绑在画上的绳子,将画打开!他双臂展开举着画,先向北面上位展示,又转身给周围的文武百官看。

    御门内顿时哗然!

    许多文官都诟病起来,其中的给事中耿通大怒道:“身在庙堂之上,淇国公竟拿出此等淫画!简直有辱斯文,有辱公器!”

    那画确实不堪入目,上面的女子画得,或是赤身露|体、或衣衫凌乱将不便示人之处也画了出来!众文官无不愤慨,有人指着丘福道:“淇国公疯了吗?太过分了!”

    宝座上的朱高煦离得远,也大致看到了展示的难堪画面。一时间朱高煦却没有开口。

    这时丘福冷笑道:“有句话叫啥?仁者见仁!诸公只见到女子画像吗?再看看上面的男子、以及这边的文字。”

    大伙儿瞧了一番,大多看不懂文字、因为不是汉字,好像是元朝文字。上面的背景里有雪地、枯草,灰白的帐篷、红色的篝火,穿着皮革戴着毛皮帽子的汉子似乎是鞑靼人装束。其中一个汉子在闻女子身上的气味,另一个用审视货物一般的眼神、仔细瞧着女子的身体。

    丘福回顾左右道:“去年秋冬,北方诸部入寇。胡虏劫掠牲口、粮食、财货,除此之外还劫掠人口!青壮男子、年轻妇人被抓住,都会被掳走,而妇人最易被掳|掠!男子为奴,被抢到草原上一人可以换一只羊羔;年轻妇人则可以换两只成羊!若是出身好、长得好的,价格更是水涨船高。

    此画是一个鞑靼人在草原上、亲眼见到了交易场面,据实所作之画。角落这些字,便是画师的名字。边地百姓女子,在仇寇面前袒|露身子也不嫌羞耻,诸公只看了画像,便觉得很羞耻吗?”

    诸臣无人能答。

    丘福涨|红着脸道:“咱们大明朝国力强盛,但这就是盛世边民的光景!要是太平日久武备不修,何至于此!?”

    王贵等他说完了,便上前要了画。王贵双手捧到宝座上,小心地放在了朱高煦面前的御案上。

    “砰!”朱高煦忽然一巴掌拍在御案,力气非常大,巨响之中隐隐带着木板炸裂的声音,上面的东西“哐哐当当”跳起来。

    响声之后,御门内的柱子之间、顿时鸦雀无声。丘福跪

    伏在了砖地上,他俯首贴地,脑门上的青筋也鼓了起来。

    朱高煦光是拍桌子,但没有说一个字。

    死寂了一会儿,朱高煦才怒道:“朕在位之时,若不能将鞑靼瓦刺诸部制服,誓不为人!”

    他开口了之后,众臣才纷纷跪请道:“圣上息怒,保重龙体!”

    丘福听到这句话,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地上的些许灰尘被他吹了起来。皇帝刚才大怒,谁知道是对胡虏恼怒、还是针对丘福?不过朱高煦说了那句话之后,丘福今天干的事显然问题不大了。

    朱高煦径直起身,也不议别的事了,他拂袖离开龙椅,说道:“退朝!”

    “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高煦走出奉天门北面的大门,太监王贵追上来,手里还拿着那副画。王贵躬身道:“皇爷息怒,可别气坏了龙体!那九边边患,历朝历代就没安生过,哪里能独怪咱们大明朝廷?奴婢瞧着,淇国公所作所为真是过分了哩。”

    “淇国公胆子大,不过他眼下还算未失分寸。”朱高煦不动声色道。

    丘福啥意思,朱高煦心头一清二楚!说丘福过分了,也没错,他丘福主张就主张;可今日的事情,简直算是逼迫朝廷国|策了。

    丘福倚仗他一向支持朱高煦、与朱高煦交情日久的情面,表现得比其它文武更胆大一点,倒也不意外。或许丘福也知道他今日的羁傲不逊程度,还不至于让皇帝动他罢?

    但朱高煦忍了一口气,刚才还替丘福说了一句话;除了顾念情分,也是因为丘福的主张,与他的想法并不太冲突。

    朱高煦走到御辇跟前,又对王贵道:“丘福的心情,朕明白。但有些事,不是想干就能马上干成的,人总得面对现实。”

    王贵忙附和道:“皇爷说得是。”

    朱高煦回到乾清宫东暖阁时,太监已经把奏章送了进来。朱高煦随便翻找了一会儿,看没有重要的人上奏。很快晋王(朱济熺)、赵王(朱高燧)的奏章被他挑了出来。

    晋王朱济熺先前已经奉诏了,这是他第二次上奏。称谷王被“废太子”的人押解到京,实属冤枉,请旨圣上恩准谷王返回藩国。

    朱济熺等几个藩王,在“伐罪之役”时期约盟造反,他以为朝廷不知道吗?或许并不是,朱济熺可能在试探新皇的态度。

    朱高煦又翻开三弟的奏章。三弟也不是第一次上奏,这回他在奏章里提出了十条建议,假装为朝廷出谋划策……在太祖太宗时期,藩王做这种事十分正常,并没有恶意。

    朱高煦面对两份翻开的奏章,一言不发地瞧了许久。

    国内的削藩国|策,不止建文帝想干,其实朱棣登基后也在干。相比之下,朱高煦还是觉得父皇高明多了。

    “王贵,你去传旨,召以下文武到东暖阁议事。”朱高煦忽然开口道。

    王贵忙抱着拂尘拜道:“奴婢遵旨,请皇爷示下。”(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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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奉诏到乾清宫东暖阁议事的人、全是朝廷大员,武将是几个国公,文官是诸尚书。

    朱高煦提及,欲御驾亲征蒙古。

    他立刻便听到了文武官员的一致“劝诫”。先是淇国公丘福奏请道:“圣上万乘之躯,不宜再亲身涉险。老臣在洪武年间,便曾多次追随太宗皇帝北征,熟知北地;今主动请缨,只要马军十万,即可攻下北元蒙古诸部已去大元国号,指鞑靼!”

    接着反对亲征的人是户部尚书夏元吉,夏元吉说道:“圣上御驾亲征,随行人马必数以十万计。几十万人长途北征,耗费糜大,得不偿失!国库空虚,难以为继。”

    夏元吉成天哭穷,似乎在永乐时期、他就惹得太宗皇帝几次发怒。而朱高煦没有敲打过夏元吉,都是任凭他说、只是不予理会而已;于是夏元吉愈发过分、每次花钱的事都要反对!

    朱高煦看了他一眼,开口道:“夏部堂是户部尚书,要想办法充实国库。”

    这时工部尚书茹瑺拜道:“臣在兵部任职多年,略有浅见,请奏圣上。”

    “茹部堂请讲。”朱高煦转头说道。

    茹瑺道:“我朝北征有几个艰难之处,臣以为是:找不到、追不上;战机不当时,还可能打不赢。

    除此之外,官军不熟北面地形,只能沿着既定的几条道路进军,以免找不到水源;极大地制约了大军活动范围。又因不熟地形、不敢以小股人马深入,而以大军出征,粮草耗费巨大;因此不能久持,只能速战。”

    茹瑺稍作停顿继续道:“洪武年间,官军在捕鱼儿海大捷。北元尚有大量嫔妃、官吏,尾大不掉跑不了;使得大明官军俘获北元近十万人之众!但今北元本雅里失汗麾下诸部,已去除元代官僚制度;大明官军,更不易捕捉其主力了。”

    兵部尚书齐泰上前拜道:“昔日元朝末年,国内义军四起,元朝廷不能制。于是义军中谁称王、元军便攻谁。大明太祖皇帝文治武功、缓缓称王,终于一统天下,或因诸路义军不能制衡共存矣。圣上明鉴!

    今番蒙古诸部,对我大明朝廷最有利的局面、是诸部不能统一;使其各自为政、相互攻伐,朝廷以便分而治之。

    北元可汗衰微,其可汗名义的存留、并不能统一蒙古,反利于制衡诸部。臣以为,若是大明朝廷简单地以北元可汗为对手,恐非上策;攻灭其可汗之后,蒙古诸部可能会通过相互征伐、以强吞弱,而逐渐成为一体!那时更难以对付!”

    “有道理。”朱高煦点头道,“不过蒙古国自去年底到今年初,袭扰我北边,烧杀劫掠无恶不作!本雅里失汗拒绝称臣,态度傲慢。朕若不御驾亲征,惩戒其罪,国威何存?”

    他一脸正色,说道:“故朕已决意,从北方诸卫所调集步军战车、下旨诸藩王调出护卫军充实兵力,再从京营调集骑兵。集合大军之后,我军于今年秋季出发,反守为攻、进军北元。既能回应去年北元诸部、袭扰边境的不义之举,又能制止今年可能再有的扰边之害!”

    朱高煦说出这番话之后,文官们竟然不反对了!

    几个尚书经验丰富,都是些老油条。在朱高煦一番话里、他们似乎马上抓住了重点:下旨诸王调护卫军!

    永乐年间,太宗皇帝先通过征安南国之役,调兵遣将,极大地削弱了南方诸王的兵权;太宗本来还想北征蒙古,再调走北方诸王的军队,只是没干成就被毒死了!

    现在朱高煦继续太宗皇帝的干法,大臣们能不懂么?

    而削藩,与朝廷诸文武的利益是一致的。现在皇帝一个人、就慢慢地开始干那件事棘手的事,大臣们省了多少风险、当然愿意妥协!

    “亲征蒙古”的大事,刚刚还争得很凶;但忽然之间,大多数人似乎达成了一致。连户部尚书夏元吉,此时也不反对了。

    齐泰率先作揖道:“圣上英明!”诸臣很快纷纷附和。

    朱高煦当即轻拍御案:“就这么定了!”

    议事罢,大伙儿纷纷告退,朱高煦独留下淇国公丘福。

    一众人在太监王贵的带引下,往东暖阁外走去。齐泰走到隔扇旁边时,微微侧首,看了一眼仍站在里面的丘福。

    等大伙儿陆续出去了,朱高煦才开口道:“旁边有凳子,淇国公坐。”

    丘福忙抱拳道:“臣谢圣上。”

    朱高煦伸手拍了一下御案上的奏章,径直说道:“淇国公的奏章,朕看到了。设立奴儿干都司的事,朕是赞同的;张信虽有大罪,但在靖难之初立了功,朕也记得。让张信出任奴儿干都指挥使的事,朕听从淇国公的建议。”

    丘福忙道:“圣上仁德!”

    朱高煦不动声色说道:“朕的话还没说完。前年废太子称帝,把罪都推到朕的头上,满朝文武无不缄口;唯有淇国公仗义直言。

    淇国公的忠心,朕不能忘;且你老成持重,在靖难功臣里颇有威望,因此朕须得你坐镇京师,好让留守国内的诸臣少惹些事出来。”

    他换了一口气,继续道:“朕决定今年北征,自有考虑,主要不是为了建功立业。淇国公资历老,已贵为国公,别争那点军功了;在朝为官,亦是为国效力。如何?”

    丘福沉默了片刻,起身抱拳道:“圣上开口,臣必当领旨!”

    朱高煦笑道:“朕与你商量,算不上圣旨,淇国公可是真心的?”

    丘福道:“臣对圣上,心口如一!”

    朱高煦听罢点头道:“好,那咱们君臣就这么说定了,改日再叙。”

    丘福便叩首谢恩,退出了东暖阁。

    接着朱高煦又派太监去五军都督府,召张信单独觐见。

    二人谈了一番奴儿干都司的设想,朱高煦还叫张信明白:免张信死罪的人不是丘福,而是他朱高煦!并且将来张信的前程,也不是看谁会为他说话,而是在奴儿干的官当得好不好……

    “对了,洪武年间,隆平侯与齐尚书争的那个歌妓,你还记得长相吗?”朱高煦忽然问道。

    张信脸上竟露出尴尬的涨红,他的尴尬、或许并非觉得自己干的事不齿,而是因为场合不对罢?毕竟这间屋子,一般是说国事的地方。

    朱高煦也知道张信那特别的癖好,当初在北平劝说他投降时、见面的地方就在一个私娼的家里。

    张信道:“回圣上话,时间过去了很久,不过臣与那女子相处日久,大概还记得。”

    朱高煦点了点头,并不继续追问张信、怎么把人折磨死的。反正张信在私生活上,应该不是个好人;然而用来干大事的人,有时候确实没法要求尽善尽美。

    就在这时,太监王贵进屋来了。

    朱高煦马上招呼王贵道:“你在宫里找个会画画的人,陪着隆平侯,画一张画像出来。”

    王贵抱拳道:“奴婢遵旨。”

    朱高煦又问张信:“隆平侯知道要画谁么?”

    张信愣了一下,似乎猜到了甚么。他忽然“扑通”跪地,哽咽道:“臣明白!圣上爱怜微臣,微臣唯有肝脑涂地以报皇恩!”

    “罢了,起来。”朱高煦道,“眼下朝廷里的人,恩怨太多了;既然大伙儿聚到一起,共同治理大明国家,旧怨能放下的、就放下。再说当初在北平,我劝你投燕王府的时候,说过要帮你处理好与齐尚书的恩怨。我一向是个讲信用的人。”

    张信急忙千恩万谢。

    王贵带着张信、离开了东暖阁;过了许久,王贵才返回来。

    朱高煦正坐在椅子上,右手掌在额头上反复摩挲着,想着一些事儿。

    过了一会儿,王贵上前小心地说道:“照皇爷的旨意,画师找到了……如今天下日渐太平,皇爷也不必太过操劳,奴婢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啊!”

    朱高煦抬起头,瞧着王贵,随口道:“人生在世,必有烦恼。不烦这样、就有那样,只看自己更愿意忍受哪样了。”

    王贵一本正经地思索了一会儿,又轻声道:“圣上,还有一件事儿。从云南来的沈徐氏,今天上午进京了,走金川门进的。”

    朱高煦听罢,马上说道:“沈徐氏出了钱帮朕打仗,她是商人,不能让她白投资。你去告诉沈徐氏,让她安顿好了来皇宫一趟,朕给她封个诰命夫人、再给她先夫追封个官。”

    “是,奴婢即刻去办。”王贵道。

    朱高煦看了一眼王贵,觉得他神情异样,便不禁解释道:“朕见了她,也是想和她谈谈正事。有些事文官干不成、勋贵干不成,还真得商人。你不要多想。”

    王贵忙道:“奴婢不敢!”

    朱高煦不以为意地挥了一下手。

    他已经很久没见过沈徐氏,如今听说她进京,朱高煦心里竟然感受到了一种掩不住的喜悦。

    想当初在云南的日子,虽然不是那么顺心,但也留下了许多回忆,只属于那个身份、那个处境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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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泉眼无声惜细流,树阴照水爱睛柔。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沈徐氏已经到了京师、住进准备好的府邸。此时她在后园里、站在一处堤坝上的房屋檐台上,正一边看着风景一边吟一首诗。

    她那形似单眼皮的圆圆眼睛下面,因长途颠簸而出现了些许疲惫之色;不过她的神情却很惬意,手里捧着决明子、荷叶、玫瑰、冬瓜泡的清茶,神态之间对她的新府十分满意。

    旁边四五十岁的中年妇人杨氏,显然不解风情。她在那里一边擦着栏杆,一边念叨着:“金陵那么大的地方,夫人哪里不选,非选玄武湖边,湿气重啊……”

    据说这个年纪的妇人不好相处,这杨氏最两年、果然是越来越啰嗦了。

    不过沈徐氏念在她照顾自己起居多年的情分上,而且觉得杨氏的啰嗦、也是出于好心,沈徐氏便没和她计较。

    沈徐氏反而仗着自己年轻,面带微笑,以一种略带撒娇的娇声道:“我就喜欢这种地方,才不管甚么湿气。”

    她望着玄武湖,喃喃说道:“你说它安静罢,它却算不得安静。玄武湖不仅在大明朝都城里,况且你看那对岸的柳树遮着的地方、若隐若现的房屋,便是刑部和都察院的衙门;更远的地方还有黄册库。这里可不偏僻,咱们这里离太平门也不远,进出挺方便。

    杨大娘,我其实不喜欢住在偏僻的地方,怕被世人遗忘了。我就爱在繁华的地方,有人侍候着。”

    沈徐氏听到这里收起了微笑,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杨氏自然品不出、她言语中那种似愁非愁的感概。

    这时她继续说道:“你说它喧闹罢,又不甚喧闹。比起聚宝门那秦淮河的人烟稠密、歌舞升平,此地要安静多了。

    处在京师内城之外,内宅靠着宽阔的湖面,除了浪声、风声,平素也听不到别的声响……我在云南府,将府邸建在菜海子那边,也是这个缘故!住在水畔,闹中取静。我不太愿意成日都去应酬,若是能多一些时间、安安生生做自己爱做的事,那便再好不过了。”

    杨氏道:“只有夫人这种富贵之人,才能讲究如许多。”

    沈徐氏重新露出了一丝笑意,淡然道:“你说对了。”

    杨氏问道:“上午皇宫里来了个太监,说圣上要封夫人为诰命夫人,要夫人进宫一趟。您何时进宫?奴婢好替您准备行程。”

    “圣上要谢我、封诰命夫人,下一道圣旨就可以了。按理我是不用进宫面圣的,上书谢恩就可以,最多过年过节去见见皇后。这回我是去、还是不去呢?”沈徐氏沉吟道。

    杨氏一脸困惑地看了她一眼,见她的神情变得十分凝重;杨氏自然也是无法完全理解、沈徐氏为何那么纠结徘徊。

    沈徐氏捧着温热的茶,已经走到了栏杆旁边,瞧着玄武湖的轻微波浪、拍打着下面的堤坝……

    不管这些年、沈徐氏

    有几多成败得失,有多多少忧惧、屈辱与喜悦;最终她的运气不错,稀里糊涂牵扯上皇位之争、竟然押对了宝。此时沈徐氏已能预见到,“沈家”的家势,在武德朝还能更进一步!

    沈氏宗族,因为沈万三在洪武年间的遭遇、并不信任朝廷;而当年徐富九是主动散尽家财,徐家的人便没有多少切肤之痛、对未来的看法要乐观一些。

    于是沈徐氏在离开云南前,让两家的宗族大致达成了妥协。云南的生意、矿山,大多让沈家那些比较亲近的宗亲掌控了;徐家人,包括与沈徐氏比较亲近的徐财六、徐财七二人,都跟着她来了京师,欲依附皇权得到更多财富。

    但此事过后,家族内部却并没有安生下来。年已中年的徐财六、有个儿子,与沈徐氏的继女沈宝妍年纪相当;徐财六从长远打算,是想让沈宝妍做他儿媳的。

    徐财六应该已经察觉到,沈徐氏与圣上可能有些私情。他应该是想沈徐氏进宫去、做嫔妃,然后他的儿子娶沈宝妍,在外面掌握住沈徐两家的巨大财富!

    但是沈徐氏并不这么打算,她恰恰是想沈宝妍进宫,而自己继续掌握沈家的家业……

    沈徐氏在栏杆后面站了许久。湖面吹来的风,把她手里的茶水吹凉了;她感觉指尖也有点僵冷,便踱步远离了栏杆。她的脸上已面无表情,略带着些许无奈与慵懒的模样儿,只是一对圆的眼睛仍旧分外明亮漆黑。

    她心道:以前珉王、沐府都想着谋夺她的家产,现在可好,连自己人也有想法了。

    一个妇人掌握家业确实不易。她也没办法,外面的各处生意,不靠两家宗族的人,她一个妇人管不过来。

    后园湖畔的堤坝上面,有一个大檐台,刚才沈徐氏便站在檐台上的栏杆上。此时她感觉有点冷,便走进屋子去了。

    一间休息用的套房里面,摆着一张梳妆桌。沈徐氏见状,便走了过去,对着铜镜里面瞧自己。

    略施粉黛的脸,白皙的肌肤,黑色牟子、朱红的嘴唇、洁白的皓齿,颜色依旧鲜艳美丽。但沈徐氏凑近细看之下,还是发现自己与那些小姑娘的肌肤相比、有所区别。她毕竟已经年过三十了。

    这时沈徐氏不禁心道:若是这个年纪进宫,还能受宠几年?将来每日里,就跟高煦那些绝色妻妾争宠吗?

    没一会儿,她的近侍杨氏走了进来。杨氏看了一眼放在梳妆台的茶杯,便说道:“奴婢见夫人泡了荷叶冬瓜茶没喝,却已凉了。奴婢去给夫人重新泡一杯。”

    “嗯。”沈徐氏点头道,忽然她又道,“你先别忙着泡茶,去告诉宝妍,让她明日跟我一起进皇宫。”

    杨氏听罢看了沈徐氏一眼,好像在说:夫人还是决定进宫了。杨氏屈膝道:“是。”

    既已下定决心、如何处理此事,沈徐氏终于暗自松了一口气,心头也放松了许多。她心道:原先就想过让沈宝妍进宫,这件事必是明智的选择!

    沈徐氏的心情渐渐好了起来,她走

    到旁边的软榻边,干脆侧躺下来休息,拉了一条毯子轻轻搭在身上。

    渐渐地,她想起了与朱高煦诸次见面的事。

    第一次靠近他,只是一个欺骗。沈徐氏故意让耳环挂在了衣领上,让朱高煦帮她取;事情过去多年了,那时她虽然只想利用朱高煦、对付沐晟的逼迫,但她还记得当时自己的心跳加速。

    沈徐氏还想起了梨园里那把特别的椅子。自己打赌输了那一次,在大白天,她那难以接受的姿态。沈徐氏想到当时的光景,脸上顿时发烫。明明难以忍受、觉得十分羞辱,但此事想起来、她竟然觉得胸口“咚咚咚”直跳。

    她哪里还能休息,心绪早已变得浮躁而动荡。

    平常沈徐氏都很沉静,但想到要与朱高煦见面了,她竟然十分浮躁。不知怎地,她忽然非常期待明日在皇宫里的见面;她无法骗自己,她变得有点迫不及待的心情,似乎就是因为期待着能发生点甚么。

    在宁静而舒适的日子里,或许时间一长,人便总是想有些不同的经历罢?

    但是上次就下定决心、那是最后一次肌肤相亲;不能再发生甚么了!否则很容易会破坏、让沈宝妍进宫的决定。

    沈徐氏幽幽叹了一声,脑海里出现了柳絮一样纠缠不清的意象。

    过了许久,近侍杨氏又返回了这间屋子。杨氏走到塌边,看了一眼沈徐氏睁着的眼睛,便弯腰道:“夫人,奴婢问过小姐了。小姐说后娘受封、与她无关,她不愿意去。”

    沈徐氏眉头轻轻一颦,马上掀开毯子,坐了起来。她有些不高兴道:“她长大了,不愿意听话了么!”

    杨氏道:“可不是?姑娘家若是不早些出嫁,最难管束了。不过奴婢觉得,几天前徐财六见过小姐,怕是说了甚么不该说的话……”

    “哦?”沈徐氏抬起头道,“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杨氏道:“奴婢先前不敢多嘴。”

    沈徐氏双手抱在腹前,在屋子里慢慢地走动了一会儿。

    杨氏问道:“要不夫人亲自去给小姐说说?”

    “不用了,此时再强求她,适得其反。”沈徐氏道,“亲娘还不定管得住,别说我这个后娘了。”

    “是。”杨氏道,“那奴婢还要准备、明日夫人进宫的行程么?”

    沈徐氏没有吭声,犹自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她显得有点坐立不安,有时踱着步子;有时又坐到梳妆台前照着铜镜,却又坐不了一会儿,很快又站起来。

    杨氏见状便道:“上午那姓王的太监不是说了么?圣上要与夫人商议大事呢,以前圣上做王爷的时候、不也常常与夫人议事?而今他做了皇帝,若只是想召见夫人议事,被您忤逆了怕不太好。”

    沈徐氏转头看了杨氏一眼,差点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只议正事,你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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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阳还没完全升起;空气中笼罩着潮湿的薄雾,路边的杂草叶子上挂着露珠。这时沈徐氏的车驾已到了东安门外,她看见了巍峨的皇城、高高的城墙在前方。

    平生第一次来皇宫,沈徐氏心里带着莫名的紧张与忐忑。她一个商人,能进皇宫着实是很难得的事。

    一行人在东安门耽搁一会儿,很快又到了东华门。

    沈徐氏从马车上走了下来,周围的宦官们都停下了脚步。旁边的太监王贵说道:“进皇宫得搜身,这是规矩,就算是亲王、国公进宫概不能例外;沈夫人勿怪。夫人先到门楼里,等宫妇搜完了,便有人带着您去柔仪殿。咱家得先去问问,皇爷回宫没有。”

    沈徐氏随口问道:“圣上这么早便出去了?”

    王贵道:“天还没亮,皇爷就去了玄武门那边。这会儿不知回宫没有,咱家先问人才知。皇爷若是回来了,该去了奉天门。”

    他说罢便抱拳告辞,沈徐氏也还礼。

    这时几个宫女带着沈徐氏进了一间屋子,她们把门关上,帘子也拉上了。沈徐氏站在那里,轻轻叹了一声。

    她倒不是觉得搜身不妥,实在是今早打扮这一身,花也不少时间,只怕衣裳头发得被弄乱了。

    唐宋以后,富贵人家的打扮越来越繁复,沈徐氏倒独爱简洁。

    她梳着简单的挽鬓发式,挽结用的是深青色的绸带,头饰只有一根银镶红宝石的发簪,鬓发一丝不乱;身上穿着浅紫色的大衫、深青色的绸缎对襟褙子,衣边带着红色的刺绣。衣裙的颜色只有青、紫、红、白几色,不过料子非常好、平整崭新泛着光泽。

    沈徐氏挺适合穿深色的衣裳;青色打底的衣裳,衬得她本来就洁白的肌肤、如雪一般玉白。暗暗有光泽的料子、与她精心修饰的五官、手指相映成辉,颜色鲜艳而分明。她的打扮不张扬,却自有一番精美艳丽。

    宫女们见她的穿着不俗,搜身十分小心;宫女们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一个年纪稍小的宫女还轻轻赞叹了一声“夫人真漂亮”。沈徐氏刚才实在多虑了。

    良久之后,沈徐氏重新细心整理了一番,走出房间。这时太监王贵已等在门外,王贵道:“皇爷还没回宫,咱家先带沈夫人去柔仪殿等着罢。”

    沈徐氏应了一声,便跟着王贵走进东华门。

    “柔仪殿是甚么地方?”沈徐氏边走边问道。

    王贵道:“地方在武英殿北面,往西就是奉天殿等外朝三大殿。咱们皇爷上回接见交趾陈季扩的时节,也在那里。”

    “哦……那应该不远了。”沈徐氏随口回应了一句。

    听起来柔仪殿在朝堂区域、她又瞧着这皇宫里到处都是人,便忍不住寻思:高煦召见她、不会真的只为谈论正事罢?

    此时沈徐氏已觉得、她的猜测并无不可能。高煦已贵为天子,后宫佳丽三千;当初也说好了,俩人的私情是最后一次,他犯不着再为难她。

    沈徐氏想到这里,竟然微微有点失落。不过这样也好,她能少

    一些烦恼。

    她和太监王贵二人走进柔仪殿大殿之后,只见里面一个人也没有。这时王贵请沈徐氏稍候,他也退了出去。

    沈徐氏独自站在偌大的宫殿里,第一眼便注意到了大殿中间靠北的那张大书桌。因为那书桌的摆放得突兀,寻常都不会摆在屋中间;这让沈徐氏想到了云南汉王府书房,那里的书桌也摆在中间。显然是朱高煦自己布置的地方。

    她回顾左右,见这间大殿古色古香,周围的墙壁上挂着一些字画;书桌后面靠墙壁的地方、放着一整排书架,上面摆着很多书和卷宗。

    沈徐氏缓缓踱着步子,走到书桌前面,看见上面摆着一道圣旨。她好奇地绕过去看了一番,正是封她为三品诰命夫人的圣旨,高煦亲笔的字。前面写了一番沈徐氏重义轻利,在“伐罪之役”为了大义资助伐罪军、论功封赏云云。

    她看完了内容,脸上露出了一丝揶揄的笑意。

    就在这时,沈徐氏听到了脚步声,转过头时,便看见一个魁梧的年轻汉子走进了殿门。沈徐氏愣了一下,因为朱高煦穿着一身戎服,头上束着发髻、连帽子也没戴,脑门上还有汗水;若非沈徐氏认识他,否则不可能觉得此人竟是皇帝!

    朱高煦脸上带着笑意,看着她说道:“许久不见,沈夫人还是那么美。”

    沈徐氏这才回过神来,急忙从书桌北边绕过来,跪伏在地行大礼道:“妾身叩见圣上。”

    朱高煦没有回应,他竟然转身关了殿门!

    沈徐氏的脸色顿时发烫。

    朱高煦很快走了过来,并弯腰扶沈徐氏。沈徐氏闻到了带着汗味的特别气息。

    接着她便听到朱高煦的声音道:“夫人弱骨丰肌、体态美丽,跪伏在地的姿势更是美妙诱|人。”

    沈徐氏的脑子里顿时“嗡”地一声,一片空白,她怎么被朱高煦扶起来的、也是不太记得请。她抬起头看了朱高煦一眼,此时口中像甚么东西堵着一样说不出话来。朱高煦正盯着她的领口,目光十分火|热。

    她以为在这威严的皇城、古朴充满书香的宫殿里朝见,场面是在各种礼仪、慎重的言辞中开始的。然而一切都出乎意料。

    沈徐氏想说、上次便是最后一次。但她终于没有说出话来。

    朱高煦似乎感觉到她有点不情愿,便好言劝道:“这里没有别人知道的。”

    沈徐氏的心绪也很浮躁,肩膀上感觉了到朱高煦温|热的手掌,她呼吸有点困难。她的心里还残留着些许觉得“不应该”的理智,但很快已变得很不坚定;或许因为早就与高煦有过肌肤之亲,此时实在找不到、可以强烈拒绝的理由。

    她忽然搂住了朱高煦的脖子,把脸贴在了他的皮肤上。先前在东华门搜身没有弄乱的头发衣裳,顷刻之间便已凌乱不堪。

    昨日徘徊了那么久,不料她和高煦见面不到半柱香时间,一切便自然而然地发生了。

    此刻沈徐氏又生出了些许懊丧。

    ……

    四月间的阳光明媚,此时已日上三竿。刚刚从诏狱里走出来的姚芳,眼睛被明亮的光线一刺,赶紧又闭上了眼睛,好一会儿才适应过来。

    锦衣卫指挥使张盛在身后道:“本将遵照圣上的意思,今日将你释放。姚芳,你可以回家了,以后不用再到锦衣卫上值。”

    姚芳转过身来,抱拳道:“多谢张将军,后会后期。”

    张盛立刻收起公事公办的神情,好言道:“令尊在洪武门外。本将派人告诉他的,你快去罢。”

    姚芳已变成庶民,不过张盛必定知道、他妹妹仍是皇妃。

    诏狱里沐浴很难,脱下了囚服、解开了锁链的姚芳浑身仍然很脏,头发也乱糟糟的,简直不成人样。他茫然地走出了不远处的洪武门,果然见姚逢吉与几个家奴、已带着一辆马车等在那里。

    “让父亲担忧了。”姚芳走上前,鞠躬一拜。

    姚逢吉看了他两眼,一巴掌拍在姚芳的膀子上:“上车,回家洗干净了好好吃一顿。”

    父子二人一起走上马车,相顾无言。从小就分开了的家人,姚芳总觉得缺点甚么;他爹似乎也有此感。

    马车很快被马夫赶动,车厢轻轻摇晃起来。坐在对面的姚逢吉主动开口道:“你这回能没事,二妹应该帮了大忙。以后你再也别干傻事了!”

    “嗯!”姚芳用力点了一下头。

    姚逢吉见状,似乎暗自松了一口气。

    姚芳确已不再愤怒,而今心头只是空荡荡的;他觉得好像甚么都没意思了,也不知道自己该干甚么。

    “秦氏在家里?”姚芳忽然问道。

    “怎么可能?”姚逢吉皱眉道,“那秦氏是被你抢回来的,幸好你立刻就被抓走了。秦家不赶快来把人接走,保住一些清白,无名无分还留在咱们家作甚?”

    姚芳听罢点了点头,觉得有道理。

    姚逢吉盯着他,沉声道:“秦氏又嫁人了,你怎么也不能再去惹事!”

    “啥?”姚芳愣在那里。

    姚逢吉道:“秦翁有举人功名,女儿在成婚当天被人抢走,并非甚么光彩的事。不过秦家暗里送了一份礼来道谢,先前那肖家已经获罪了。”

    姚芳的脸色表情怪异,他不知是想哭、还是想笑,顿时走神了许久。

    姚逢吉的声音隐约又道:“听说那夫家觉得秦氏貌美又贤惠,夫妇成婚后十分恩爱。君子成人之美,芳儿别再理会此事了。”

    “嗯!”姚芳再次用力点头,让父亲安心下来。

    他与秦氏本就是萍水相逢,就见了一面,此时姚芳倒也十分镇定。他只不过很困惑:自己被抓那天,秦氏追出来说她真的去过寺庙,问他说的话是不是真的……她究竟啥意思?

    姚芳摇了摇头,双手抱在后脑勺,人便仰靠在车厢木板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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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姚芳刚回家沐浴更衣,便听到奴仆禀报,有一个和尚要见他。

    他听到是和尚,立刻想到了庆寿寺。姚芳来到外院的倒罩房,果然见那和尚十分面熟、姚芳记得在庆寿寺见过。

    “我这个人,特别能记住面相,我在庆寿寺见过你!”姚芳径直说道。

    “阿弥陀佛,姚将军好记性。贫僧法号庆慧,师兄是庆元,将军可记得?”和尚双手合十拜道。

    姚芳点了一下头,他当然记得庆元;以前庆元是道衍身边的心腹,没少与姚芳打交道。

    但姚芳对这个庆慧不太熟悉,便道:“我刚从诏狱出来,官职已被罢免,不必叫我将军。法师找我何事?”

    庆慧道:“道衍主持圆寂之后,庆元师兄做了庆寿寺的主持,但没过多久,锦衣卫便来人抓走了庆元师兄。庆元叮嘱贫僧,让贫僧来找姚将军救他;说是姚将军答应过的!”

    “道衍死了?”姚芳怔了一下。

    庆慧拜道:“阿弥陀佛。”

    姚芳沉吟了一会儿。他当初确实许诺过、要帮庆元的忙;大概说的是,只要庆元告诉他有关道衍的事,将来保庆元性命、还不是他妹妹一句话的事!

    不过那时姚芳满心怒火,一门心思要报仇,许诺庆元不过是随口说说。若非今日有人找姚芳,他都已经把那事儿忘了!

    就在这时,姚芳不知怎地、忽然想起了朱高煦。朱高煦不止一次说过的话、浮现到姚芳脑海里:我是个讲信用的人。连朱高煦的神态和语气,姚芳都记得一清二楚。

    “锦衣卫抓的?”姚芳终于开口问道。

    庆慧点头称是。

    姚芳道:“我先去找锦衣卫指挥使张盛问问。”

    庆慧喜道:“多谢姚将军!”

    姚芳走出倒罩房,他与奴仆言语了一声,说自己有正事要办。当下他便带着和尚庆慧,走出了家门。

    二人走长安街去锦衣卫衙门。姚芳虽无官无职,但在锦衣卫任职多年,认识不少人。很快便有熟人帮他通报。

    没一会儿乐至侯、锦衣卫指挥使张盛便派人带他进衙门说话,和尚庆慧则在外面候着。

    签押房内,年约二十多岁的张盛面带意外之色,不过他言语之间倒也客气:“姚兄弟刚回家不久,怎地不多歇阵子,却又回来了?”

    姚芳抱拳道:“庆寿寺有个和尚、法号庆元被抓到了诏狱,张将军可知?”

    张盛听罢神情一凝,立刻把手里的毛笔放下,欠了欠身沉声道:“此人你我都管不了,迟早是个死!”

    姚芳皱着眉头,一时没有吭声。

    张盛见状又道:“‘伐罪之役’前,圣上被矫诏骗入宫中。奸臣郭资、袁珙在文楼设陷阱,那陷阱便是迷香!奸人设计、只|等圣上一踏入文楼被迷倒,便将圣上拿下!姚兄弟可知,那迷|香是谁做的?”

    姚芳恍然道:“庆元那厮,竟然也掺和了当初的密谋?”

    “可不是?”张盛点头道。他微微停顿了一下,叹气道,“

    有些人能捞,就像姚兄弟;有些人却捞不出来!庆元这种人,有啥办法?”

    姚芳抱拳拜道:“我明白了,叨扰张将军。”

    张盛抬起手道:“姚兄弟留步,我还有几句话。你这一两年之内,千万不要再惹是生非!安分下来之后,再寻机立个功;然后兄弟帮你请功,还是能回锦衣卫衙门的。”

    姚芳忙道:“多谢张将军栽培。”

    “好说好说。”张盛笑道。

    姚芳刚走出锦衣卫衙门,庆慧和尚急忙迎上来、面有急色。姚芳大步离开了此地,庆慧也立刻跟了上来,他问道:“贫僧的大师兄如何?”

    “来迟了,人已变成死人。”姚芳转头冷冷道。

    庆慧站在原地,仰头叹息了一声,双手合十对着天空一拜。

    姚芳也没回家,径直步行出太平门,到了庆寿寺。

    原先守在寺庙的锦衣卫将士,此时已尽数撤走了。寺庙的房屋仍旧是原来的模样,只不过经此一事,看起来冷清了不少。

    姚芳走进寺庙,立刻便生出了一些亲切之感。因为他小时候是在寺庙里长大的,却并非对这庆寿寺有啥好感;这里反而是他的伤心地。或许伤心地也谈不上,死在这里的王氏只是个过客,全是他一厢情愿的幻觉罢了。

    他走进了主持房,见里面的陈设如故,不过如今住在此地的人,已非道衍。姚芳走到摆着木鱼的桌案后面,在蒲团上盘腿坐了下去。

    这间道衍住了多年的房间,似乎还残留着他的气息。忽然之间姚芳醒悟,自己为何对道衍一直念念不忘……若非深仇大恨、多年欺骗,其实姚芳对道衍的亲近感、比他亲爹姚逢吉还要多!毕竟姚芳是道衍抚养大的。

    过了一会儿,年已中年的庆慧和尚入内,站在屋子里合十作礼。

    “道衍怎么死的?”姚芳问道。

    庆慧拜道:“道衍大师圆寂之前,多日滴米不进,形若枯槁,四大皆空。”

    姚芳点了一下头,想着道衍最关心的人、以及多年心血都化为了灰烬,且年逾古稀,死前恐怕真的是四大皆空了。但姚芳得到这样的结果,仍无一丝快意。连姚芳自己,也觉得诸事若“空”。

    往日那些恩、怨、恨、执念、期待,仿佛过去了很久很久。

    当初认定可以为之付出性命的人与事,而今回想起来,也不过如此罢了。

    “唉!”姚芳叹了一声,伸手拿起了木鱼旁的木柄,“笃”地试着敲了一下。

    ……

    皇宫建造得四方端正;但皇城城墙并不对称,西边的西安门内的地盘、要远远地东边大。宫中的内府诸处、以及十二监,都在西安门和西华门之间。

    因此尚膳监太监曹福出宫采办时,走的也是西安门。

    一行人刚过玄津桥,马车忽然停了下来,外面一个宦官的声音道:“曹公公,有人自称是您的故人。”

    白白胖胖的曹福掀开车帘,便见一个竹竿一样的人弯着腰站在外面。那人嘴上没有胡须,背着个包袱,躬身拜道:“曹公公还记得小的么?”

    “哦……”曹福一脸恍然道。

    那人不等曹福说完一句话,立刻又道:“小的想借一步说话。”

    曹福道:“上车来。”

    等瘦子上了马车,曹福便道:“咱家在北平赵王府的时候,你送的饭!你好像姓黄?”

    瘦子笑道:“小的本来不姓黄,跟了干爹才改的姓,叫黄太平。”

    马车继续往前行驶。曹福又道:“黄俨派你来的?”

    黄太平点头道:“干爹与曹公公乃患难之交。曹公公不是要过生了么?一点薄礼,不成敬意……”

    曹福道:“咱家过生的日子还有半年。”

    俩人顿时面面相觑,黄太平尴尬道:“提前、贺礼提前一些日子。”他说罢,将背上的包袱拿下来,轻轻放在马车角落里。

    曹福瞧了一眼那包袱沉甸甸样子,便问道:“黄公公远道而来,有啥事?”

    黄太平沉吟片刻,说道:“倒没有啥事……对了!听说王景弘、侯显得了皇爷重用,曹公公可得提醒皇爷,这些人是结了党的!”

    曹福微微点头。

    黄太平又道:“去年曹公公来北平,劝赵王起兵策应皇爷;赵王实在有心无力,终未起兵,皆因赵王本是个安分之人。

    侯显、王景弘等人竟然谋划栽赃赵王,授人诬告赵王、欲鸠杀‘废太子’,意图造|反!他们那一党为了对付干爹,不惜离间皇室骨肉,其胆大包天肆意妄为,可见一斑!

    那个进京密告的总旗王瑜,早已被王景弘侯显等人收买。几个太监的党羽远不止于此,在皇城内党羽更是极其众多!王公公(王贵)曹公公若不提防着他们,往后宫里想办点事,那些宦官会听谁的、怕还不一定哩!”

    曹福道:“甚么王瑜告状,确是诬告。废太子当政时就查实了,皇爷也认定了此事。黄公公回去告诉赵王,不必担心。”

    黄太平苦口婆心地劝道:“侯显、王景弘二人是罪魁祸首、宫中私党的头目,曹公公可知?”

    曹福道:“咱家回去便告诉干爹,此事得让干爹定夺。”

    曹福说罢,将车厢角落里的包袱提了起来,拿给黄太平道:“黄公公的心意,咱家领了。不过东西便算了,咱家不敢收。”

    黄太平推拒道:“一点小意思,还望曹公公别嫌弃。”

    曹福不动声色道:“你在路上大摇大摆地见咱家。咱家收了东西,别人不知道吗?”

    黄太平愣了一下,忙点头道:“曹公公言之有理。那咱们以后见面,要不选个清净的地方……”

    “以后再说!”曹福道,“黄公公可有落脚之地,咱家给你安顿一下?”

    黄太平愣了一下,说道:“也好。”

    于是曹福便派人在南边的秦淮河畔,找了一家客栈,让黄太平住下来。他对别人说是以前认识的故人。

    曹福今日也没采办甚么东西,很快便急匆匆地回了皇宫。他先把事情告诉了王贵;王贵马上命令曹福,立刻去禀报皇爷。(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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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监曹福见朱高煦的地方,在柔仪殿。里面除了朱高煦,还有几个文武官员。

    最近柔仪殿的大殿被重新布置之后,白天朱高煦很少再去乾清宫东暖阁,他改在柔仪殿召见大臣、处理奏章。

    早上朱高煦在御门朝议结束后,走的是奉天门北面,从武楼西出、再到柔仪殿,比去乾清宫近得多。

    而大臣们要觐见,则走午门内的右殿门西出、然后北行到柔仪殿;或是从西华门进皇宫,折道北行至柔仪殿。无论哪条路,都比去乾清宫近。

    ……朱高煦的脑袋上戴着一顶乌纱翼善冠;身上穿着玄色的窄袖圆领袍、胸口绣着黄色五爪团龙,里面穿着白绸交领里衬;脚上是一双黑色的鹿皮靴。他的身上几乎没有饰物,只有玉带下面、挂着一枚晶莹剔透的帝王绿翡翠玉佩。整个人看起来精神抖擞,神情镇定。

    曹福观望了一眼,见皇爷情绪稳定,稍稍安心了几分;曹福便小心翼翼地走进大殿,向那中间的突兀大桌子鞠躬,然后侍立在一侧。

    此时朱高煦已停止了谈话,招手让曹福过去。

    背对着大殿外的大臣们也纷纷侧目,看了一眼曹福。其中有兵部尚书齐泰、巴国公瞿能、鄂国公平安、定国公王斌。

    曹福躬身绕过桌案,在朱高煦旁边俯首,伸手遮住嘴巴、悄悄说起了话。

    朱高煦听完了一番话,便径直说道:“那杨庆是黄俨的人,郑和就是他们害死的!王景弘、侯显与郑和关系好,想为郑和报仇,实乃人之常情。王、侯栽|赃赵王谋反,手段是有些狠辣,不过此事在当时对我长兄不利、致使伪朝北边不稳;正因如此,王景弘、侯显才不可能是废太子的人!”

    曹福听到朱高煦的敏锐言辞,忙道:“皇爷明鉴!”

    他一边说,一边转头看了一眼几个大臣。

    朱高煦见状,说道:“在场的人都是朕的患难之交,这些事、你当着大伙儿说便是。”

    暂未作声的几个文武面露欣然之色。

    朱高煦又对曹福道:“王景弘、侯显等人,朕还要用。你与那黄俨也谈不上交好,别再去理会他的人了。”

    曹福抱拳道:“奴婢遵旨。”

    曹福和他的干爹王贵,都觉得黄俨与郑和一党的恩怨十分复杂;但曹福没想到朱高煦三言两语、便说清楚了重点……根本不管其中的复杂恩怨,朱高煦只管侯显等人是不是废太子的人!

    这时兵部尚书齐泰作揖道:“而今朝廷已下令、抽调北方诸王的护卫,藩王们必定有戒心。宦官黄俨在赵王身边,得知他的仇敌在朝中受圣上重用,会不会蛊惑赵王、做出一些对朝廷不利之事?”

    朱高煦看着桌面稍许,似乎在思索着甚么。片刻后他便摇头道:“我三弟高燧不会打仗,却非任人摆布之人。黄俨一个宦官,以前不过是仗着先帝宠信,现在理应激不起多大风浪了。”

    他沉吟片刻又道:“诸王有戒心是没办法的事。朕那些叔父、堂兄弟们都是明白人。只要朝廷还想着削弱藩王权力,必定会产生矛盾。

    ”

    齐泰一脸凝重,作揖道:“圣上战功赫赫,临朝气象与建文朝时的光景不可同日而语;且只调走藩王部分护卫军,并未将他们逼上绝境,诸王应会妥协才对。但既有人不满,圣上便不得不防着一些宵小之辈的阴谋诡计!”

    朱高煦想了一阵,伸手轻轻一拍桌案,断然说道:“事已决议,不得不发!齐部堂近日便交代好兵部的事,兵部暂且让侍郎裴友贞等人管着;你到江北各地去,督促诸布政使司、府县准备军粮。”

    齐泰拜道:“臣谨遵圣旨!”

    朱高煦转头看向平安道:“明日早朝,朕封鄂国公为北征前锋将军。然后你先去开平城,统领那些从各王府、各卫所调集的兵马,整编操练。”

    平安抱拳道:“臣遵旨!”

    朱高煦又道:“巴国公(瞿能)为左副将军、定国公(王斌)为右副将军,拜印之后,率京营人马、粮秣辎重渡江先行;传召新城侯张辅、江阴侯吴高为列将,随军北伐。朕处理好京师留守事宜,随后率骑兵北上,与诸位会合。”

    二人也鞠躬应答。

    朱高煦恍然道:“对了,曹福你一会儿传令钱巽,让他找人尝试研制四轮马车,以便将来运载更多的军粮器械。大军应于今年七月间,全数聚集于北平布政使司地区,随后挥师北上!”

    曹福忙道:“奴婢遵旨。”

    齐泰仍面有忧色地劝诫道:“漠北无所屏障,圣上御驾亲征,定要小心慎重。”

    朱高煦答道:“朕心里有数,齐部堂勿虑。”

    ……几个大臣议事罢,纷纷谢恩告退,离开了柔仪殿。

    没一会儿,太监曹福便走回了大殿,弯腰道:“前安南国王后陈氏在北边门外,皇爷见不见?”

    “叫她进来说话。”朱高煦道。

    陈氏从大殿的北门入内,走到了朱高煦的侧面,她款款屈膝道:“臣妾拜见圣上。”

    朱高煦手里拿着毛笔,正在写送给钱巽的命令。他转头看了一眼陈氏,道:“王后免礼,大臣们都走了,你随意找地方坐,我马上就写完。”

    他说罢伸手挠了一下脑门,琢磨那四轮马车究竟是怎么回事,不过一时间也想不出来。总之他在大明朝没见过四个轮子的马车。

    朱高煦写完了东西,稍微吹了几下纸面,便递给曹福道:“这些琐碎的事,朕想到就得马上办了,不然转头可能会忘掉。”

    曹福双手接过圣旨,说道:“奴婢即刻送去守御司南署。”

    朱高煦将笔搁在砚台上,转头看时,见陈氏正在打量着自己。她见朱高煦转头,有点惊慌地立刻避开了目光。

    “臣妾最近听人说起,圣上要北征蒙古了?”陈氏轻声问道。

    朱高煦沉吟片刻,点了点头道:“不过朝廷的重心,并不会完全向北方转移;交趾的事,我不会放弃,王后稍安勿躁。”

    他顿了顿,一边思索,一边说道:“‘伐罪之役’爆发后,我父皇的一些大事进行到一半

    ;本是势在必行的大事,我若不继续办下去,便会前功尽弃。

    且在战争期间,朝廷权威衰弱;战火未波及北方,以至北方人心浮动,胡虏亦藐视我朝。此时王师北征,确有必要。只有震慑住胡虏、以及那些居心叵测的人,朝廷才能暂且稳定北边局面,让朕有时间从容布局大事……”

    这时朱高煦察觉、陈氏一直在瞧着自己,似乎很认真地倾听着、又似乎没听他说的内容。她的脸上隐隐带着一丝笑容,好像很喜欢听朱高煦叙述似的。

    朱高煦便住嘴停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陈氏的神情有点异样,忽然说道:“臣妾等着复国,等了多年。偶尔会有一种想法,陈朝已经覆亡了,如果再也不能复国……或许也挺好。”

    朱高煦听罢愣了一下,他瞧陈氏的脸时,见她也直视着自己。俩人有点紧张地对视了一会儿,大殿上一阵沉默。她那眼窝稍深、略带异域风情的美丽脸上,似乎夹杂着冲动、恍惚、迷离的神情。

    不能复国、挺好?

    朱高煦很快想到后半句:这样一来,陈氏流亡明朝京师,无处可去,就可以一直留在宫中了?

    他没有马上回应陈氏。毕竟这个美妇,不仅仅是个漂亮女人那么简单;朱高煦谋划这件事的初衷,就是想在安南国扶植一个代理人,整件事已经长达十年了!若要在一瞬间就放弃,朱高煦没法那么冲动。

    他一想到更远、更多的考虑,眼神便有点闪烁起来。

    陈氏忽然微微笑了一下,说道:“我只是随口一说,圣上不必当真。”

    朱高煦不动声色道:“咱们之间说好的一些事,并不算轻巧,王后还是要当真的。你须得多加考虑、下定决心,切勿左右徘徊。”

    “圣上说得是。”陈氏轻轻叹了一声。

    大殿上再度安静。朱高煦也没做别的事,他的目光从陈氏脸上挪开,将身体向椅子的靠背上微微仰靠,眼睛便看到了大殿的房顶。他盯着上面,却仿佛没看任何东西,而是思量着与屋顶毫无关系的事。

    陈氏的声音道:“圣上已贵为皇帝,拥有了所有东西。可臣妾每次见到圣上,却总觉得您还有别的期望、并在为之尽力?”

    朱高煦坐正了身体,转头道:“人类哪有那么容易满足的?”

    陈氏笑了一下。她打量了朱高煦两眼,又轻叹了一声道:“绸缎果然还是中国之地的好,圣上这身龙袍,看着真是十分平整精细。”

    朱高煦顺着她的话题道:“朕听说波斯国、帖木儿国等地的胡商,到交趾占城贸易,购置丝绸时、更愿意出高价买产自大明的丝绸?”

    陈氏轻声道:“确是如此,圣上明察秋毫。”

    朱高煦一边与她说着话,一边用不经意的眼神瞧着陈氏凹|凸有致的身段。他觉得气氛十分微妙,就好像水面的蜻蜓一般,一会儿试探着靠近、一会儿又飞到了空中。若即若离,大抵就是这样的感觉罢。

    或因两个人,各自想要的东西不一样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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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齐泰离开衙署之后,便暂时不必到兵部衙门上值了。?随{梦}小◢.1a他领了督运各省粮饷的圣旨,预定三天之后离京。

    圣旨放在卧房的一张桌案上。老奴入内,服侍着齐泰脱下官服,拿来了一身绸缎袍服。

    诸事繁琐,齐泰忧心的事也不少,今日他总觉得十分浮躁。他对圣上今年北征蒙古的大略十分清楚,蒙古诸部应该不是最重要的目标,逐步削藩才是圣上的意图!

    或许建文时期的削藩、造成数年战乱和重大失败,让齐泰心里有阴影。最近这件事,他也一直放心不下,总担心会出甚么事。

    “不穿这身,我记得还有一件褐色的棉布直筒袍。”齐泰忽然开口道。

    奴仆忙道:“老奴去给您找来。”

    不一会儿,齐泰便换好了衣服,头上戴一块四方巾,身上是一件棉布长袍。他去书房拿了一本《中庸》,便乘坐马车出门去了。

    京师内城十分热闹,新皇登基一段时间后,一切都渐渐恢复了平常。

    齐泰坐车由北往南走,过了金水河上的大中桥,贡院、府学都不远了。马车并不去那些地方,也不去南面的秦淮河,而径直继续西行。过了大功坊,朝三山街那边稍走一段路,便见到了一片低矮陈旧的密集房屋。

    秦淮河与金水河之间,酒肆商铺林立,正是繁华地带。但在这附近偏偏有一片街道破败、陈旧房屋层层累叠的杂乱之地。正因如此,这里的食宿才是最便宜的;当年齐泰进京待考时,找了半个京城,才找到这个“好地方”。

    齐泰掐指一算,二十多年过去了,没想到这地方仍旧如此。连他住过的那家客栈,也一如往昔。

    街巷两旁的铺子店家、贩夫走卒忙碌着,二十多年如一日都是这样的日子。齐泰觉得,如果没有遇到大事逼迫百姓,人们似乎永远也不会改变。

    原来住的那间屋子,今日已经有人了。齐泰给了三倍的房钱,找客官换了一间。

    房屋里一扇破木窗对着街,白天非常吵闹。齐泰在床前坐了许久,有点佩服当年的自己,在如此吵杂的地方、尚能专心读书,且在那一年便高中进士!

    齐泰回味着当初的心境,那时年轻意气,平素的日子有点窘迫、甚么都得精打细算;但内心里充斥着骄傲,总藏着一种以天下为己任的豪气。

    他想了一会儿,便从怀里拿出了《中庸》。

    齐泰在窗边排除杂念,在各种嘈杂声中,他心无旁骛地大声读了起来:“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

    不知过了多久,齐泰忽然听到了一阵歌声传来,那歌声、与他读的之乎者也是完全不一样的风格。他侧耳一听,便听得一个女子的声音唱道:“俏冤家扯奴在窗儿外,一口咬住奴粉香腮,双手就解香罗带。哥儿等一等,只怕有人来,再一会无人也,裤带儿随你解……”

    门外一阵吵杂声,许多人还在大声叫“好”。

    齐泰却愣在了那里,他立刻停止了读书,打开房门走了出去。不会儿他便循着歌声,来到了破旧木楼上的大堂上。

    只见一个老汉坐在墙边、熟练地弹奏着三弦琴;前面站着个穿碎花衣裙的年轻小娘,正一脸通红着唱着小曲。大堂上摆着好几张方木桌、许多条凳,喝茶的、吃饭的客官们都兴致勃勃地面向小娘,听着她唱歌。

    还有个汉子嚷嚷道:“今日这小娘又年轻又俊俏,咱们想解你的裤带儿,要几个钱呀?”

    大伙儿正有兴致,不料那小娘却停了下来。因为齐泰不知甚么时候已经走到她面前了,齐泰的眼睛盯着小娘,他的神情有点恍惚;连周围的粗俗的笑声也变得朦朦胧胧,各种声音、仿佛是从遥远的光阴深处穿梭而来。

    “像……”齐泰有点魂不守舍地说了一声。

    小娘屈膝道:“奴家是不是打搅先生读书了?”

    齐泰摇了摇头。

    这时有人嚷嚷道:“解裤带儿的怕是这老头了。瞧那身衣裳,便是手头活络的人。”

    齐泰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脸,恍然道:“我老了么?”

    小娘红着脸羞涩道:“先生正当壮年,不算老。”

    齐泰终于回过神来,看了一眼坐在墙角默不吭声的老头,他又回顾左右、发现有一张桌子旁坐的数人都没起哄,且气质与其他客人不同。

    “圣上大恩,臣何以为报?”齐泰马上动容道。

    吵着闹着的客人们稍稍安静了一点,不少人用异样的目光瞧着齐泰,有人小声说道:“这是个当官的?”

    “先生甚么意思?”小娘困惑道。

    齐泰左右看了一眼,对小娘道:“你随我进屋里说。”

    小娘顺从地跟着齐泰走了。人们都瞧着他们俩人,但此时没人再起哄。

    回到客房里,小娘看了一眼放在凳子上的书,轻声道:“您真是个读书人?”

    “你是谁?谁叫你来的?”齐泰反问道。

    小娘道:“奴家扬州府人,姓杨。不久前家里来了个媒人,见了奴家一面。媒人第二回来,便带着许多财物田契向爹娘下了重礼,说京师姓齐的大户人家、要纳奴家为妾。还说主人家虽已中年,却是个知书达礼的读书人。

    奴家到了京师,又有人教奴家唱那羞人的曲儿,带到这里来唱。说是主人自会到来见面……”

    “你家是不是有个排行第三的人,二十多年前被同乡带到了京师,从此便没再回过乡了?”齐泰问道。

    小娘点头道:“那是奴家的三姑。”

    齐泰恍然道:“难怪长得挺像。”

    小娘好奇地问道:“主人认识奴家的三姑吗?”

    “认识,说来话长。”齐泰点头道。他说罢便在一条木凳上坐下来,沉思着,不再言语。

    过了许久,小娘才怯生生地问道:“那些聘礼真的送给奴家爹娘了……先生还要奴家么?”

    “要,当然要!”齐泰抬起头毫不犹豫地说道,“圣上费那么大劲赏给我的人,我敢不要?”

    “圣上?”小娘一脸茫然。

    齐泰拿起自己的书,说道:“你有名字吗?先跟我回府,趁今日时辰尚早,我得进宫一趟。”

    “芸娘,娘亲生奴家的时候,晌午吃了油菜,就取了这个闺名。”小娘道,“外面那个弹琴的王师父,教过奴家唱曲,不叫他一起走么?”

    齐泰道:“别管他了,应该是教坊司的人,他自己会回衙门。”

    芸娘跟着齐泰走到门口,问道:“先生是做官的?”

    齐泰点了点头。

    芸娘又问:“多大的官?大人说能进皇宫,该比我们县的知县大罢?”

    齐泰道:“应该要大一点。”

    齐泰带着芸娘,坐马车回到府邸。芸娘看到偌大的院落、亭台楼阁,一时间她的神情都变了,一句话也不敢说。齐泰暂且顾不上她,只叫府上的奴婢安顿她。他自己则急急忙忙换了红色圆领袍服,带上随从赶去皇城。

    圣上下午在柔仪殿。

    本来平日里进宫,武将走西华门、文官走东华门。但齐泰被带着走西华门进了宫,因为这边去柔仪殿很近。

    齐泰等二人进殿之前,里面只有两个人,一个是皇帝朱高煦,另一个是安南国王后陈氏。

    “齐部堂来了。”朱高煦倒先招呼起来。

    “臣叩见圣上,圣上万岁!”齐泰跪拜道。

    朱高煦道:“免了。到桌子这边来坐。”

    “臣谢圣上赐坐。”齐泰说罢爬了起来,走到了大桌子对面,在一条红木腰圆凳上入座。他心里琢磨着怎么开口,一时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朱高煦的声音道:“朕也不是非得用张信。不过那天陈谔弹劾张信,齐部堂也听见了淇国公说的话;淇国公的意思是张信‘靖难’有功,要朕念及功劳。

    如今靖难功臣也是朕的大臣,朕不能不全然不顾。再说奴儿干那些地方,寻常大将真不愿意去。让张信去奴儿干都司做都指挥使,也算是一种不轻的惩罚了。朕以为暂时不能动他;将来怎么办,得看他在奴儿干的表现。”

    齐泰点头道:“圣上所虑周全,臣岂能因私怨而不顾大局?陈谔弹劾张信,臣绝未参与,请圣上明察!”

    “齐部堂说没有,那便一定没有。朕信你,不需要再查。”朱高煦的声音道。

    齐泰叹了一口气道:“臣并不想报仇,只是多年习惯,偶尔会怀念过去罢了。”

    “齐部堂所言当真?”朱高煦带着笑容,故作轻松的口气问道。

    齐泰点了点头:“昔日已逝,再怎么也找不回那些光阴与人。无用之事,臣何必因私废公?臣让圣上分心,实在有罪!”

    朱高煦道:“望齐部堂能早日解开心结。朕教了王后一首小曲……请王后清唱一曲如何?”

    陈氏作礼道:“臣妾遵旨。”

    她清了一下嗓子,说了一声“嫌丑”,便开始唱起来。

    “孤灯夜下,我独自一人坐船舱。船舱里有我杜十娘,在等着我的郎。忽听窗外,有人叫杜十娘。手扶着窗栏四处望,怎不见我的郎……”

    这小曲调子稀奇,齐泰也不知曲牌名,便只听歌词。在这宏伟的宫殿之中,一曲俗曲在陈氏的动听的声音中娓娓唱来,齐泰和朱高煦都转身聚精会神地欣赏着。

    虽然有点不上台面,但齐泰记得朱高煦说过的话:大明朝不是蛮夷之邦,咱们不仅要有雄图霸业,还要文化昌盛,叫四海番邦倾慕向往。

    大概圣上觉得,俗曲也是文化罢。

    齐泰听明白了歌词,暗自叹了一气,心道:圣上实在用心良苦,极其看重我,我哪能只顾自己?



    永乐七年四月初,北征的布局已基本完成。朱高煦御驾亲征,大将平安、瞿能、王斌、吴高、张辅、柳升等随军北征;朝廷准备出动的总兵力、大概有二十五万步骑(实数);兵部尚书齐泰负责督运沿途粮饷。

    先前已发诏令,从北平赵王府调护卫军一万三千人,山东兖州鲁王府、洛阳周王府、西安秦王府、太原晋王府、大同代王府各调护卫军一万人;再从西北的肃王府、庆王府各调集骑兵五千。北方藩王护卫军将聚集七万三千人!

    再从九边及诸省调卫所精兵七万余众;以及从京师出动的京营精兵十万步骑。北征的明军总兵力将达到二十五万大军!

    北方诸王的护卫军最少的也有一万七八千之众,多者超过两万。朱高煦并没有一次性调走他们的所有军队,不过也让藩王们的护卫军整体少了一半。

    朝中大臣,对此事几乎是一片缄默。

    除了即将离京的齐泰,既没有人反对,也无人上书替藩王们说话。齐泰出发前写了一份奏章,走通政司送入宫中。奏章称太祖皇帝建诸藩国于各地,本意是守卫疆土、屏|蔽边疆;今朝廷主动出击北击胡虏,藩王理应遣军随行。

    朱高煦坐在乾清宫东暖阁里,翻遍了最近几日的奏章,也没再找到别人上书言及此事。蒙古各地的地图还挂在东暖阁,最近两天他批阅奏章、又回到了这里。

    人或难免受他人影响,偶尔朱高煦也会暗自质疑自己:会不会太急了?

    这种心情在战场上经常遇到,每当战局变得扑簌迷离,主帅便难免会时不时产生动摇。而国事比战役更加抽象、复杂,朱高煦觉得自己的稍许动摇、只是正常表现而已。

    天色早就黑了,朱高煦的晚饭也是在东暖阁里吃的。

    屋子里已经点亮了多盏油灯。朱高煦登基后还没遇到特别紧急的情况,无须连夜办公;于是在橙黄灯火下的东暖阁景象,他还是第一回见到。

    火光的亮光自然是比不上点灯,即便点了许多盏灯,东暖阁里也只有比较鲜明的颜色、能被人看清,而颜色较深的墙壁、桌椅、书架都变得朦朦胧胧了。

    就在这时,朱高煦感觉到有人绕过隔扇。他抬起头看时,便见妙锦身着大衫霞帔、头戴凤冠走了进来。她抱手在腹前屈膝,款款执礼道:“臣妾拜见圣上。”

    贵妃的常服也是繁复华丽,金丝宝石珠玉在灯光下闪闪发光。朱高煦愣了一下,他还是很少见到、妙锦正儿八经打扮成这般模样。

    习惯了她以前常穿道袍、素净衣裳,朱高煦不免多看了几眼她现在的样子。

    不过朱高煦忽然觉得,雍容华丽的服饰应该更适合妙锦。她的身段高挑、脖颈挺拔肩背笔直,自有几分端庄;神情略显冷清,若是装扮华贵,便仿若贵妇的冷傲;眼角上挑的杏眼、唇红齿白的美艳面目很是妩媚,点缀上妆容和凤冠的珠宝,其艳色更增几分。

    美艳相貌与华丽的衣裳搭配、正是相映成辉,相互衬托增添颜色。

    朱高煦有一会儿看着她发怔,妙锦便轻轻抬起头瞧了他一眼。

    “免礼,这边来坐。”朱高煦这时才忙说道,“我派人去传你侍寝,以为你又会找借口推托;因此不慎把这事儿忘了,到现在还没回寝宫。”

    妙锦站直身子,朱唇轻启、却终于没说出话来,她只是打量了一番御案上的奏章和卷宗,又抬头看朱高煦身后的地图。

    朱高煦又问道:“我听说妃嫔们在坤宁宫见皇后,你也几乎不去。妙锦有何不满之处么?”

    妙锦露出一丝勉强的笑容,轻轻摇头道:“圣上不必分心,您知道我性情如此。虽少有去见皇后,却也派人言语了,礼数遵从着上下尊卑,皇后也未将此事放在心上。请圣上安心。”

    “邸报说明白了、我母后曾把你当义女。不过薇儿她们三人,倒是知道实情的,或许一开始着实有点尴尬……”朱高煦沉吟道,“我与皇后都不会怪罪你。”

    妙锦听到这里,眼神里露出动容之色,她的语气也比刚才温柔了一些:“圣上正在忙着部署北征之事么?”

    朱高煦道:“安排都差不多妥当了,我不急着北上。现在先让京营及诸路军队、向北平布政使司地盘行军;我还可以等两个月左右,在六月底七月初率骑兵北上,时间还很宽裕。”

    妙锦趁着朱高煦谈论正事,便不再说她自己的事。她顺着朱高煦的话题道:“圣上似乎遇到了难题。”

    朱高煦看了她一眼,伐罪之役时期、俩人长期朝夕相处,他的心情似乎瞒不过妙锦的眼睛。他说道:“常有的事,妙锦不用担心。”

    妙锦忽然面有关切之色,问道:“圣上亲征漠北,会有危险吗?”

    朱高煦摇了摇头,解释道:“一个王朝,内部的事、常常比外面的问题更麻烦。元朝灭亡后,大明太祖皇帝调兵在辽东、漠北持续打击北元势力;而今蒙古部落人口不足,各部难以统一。以他们如今的实力,想要歼灭大明二三十万规模的大军,怕是没那口牙吞下。因此我军此次北征,虽不一定能取得多大战果,但只要不自寻灭亡、蒙古军便拿咱们没办法的。

    我只是稍微有点担心,北方诸王能不能平静无事地接受这次调兵。”

    妙锦认真地倾听了一番,轻声道:“臣妾可不敢干政,不过圣上出征,定要慎重小心。”

    朱高煦口上好言说道:“妙锦既是贵妃,也是我的知己。”一边说,一边伸手自然而然地握住妙锦的玉手。

    妙锦看了一眼朱高煦的手,并未抗拒。

    朱高煦的手放在那里,一时未语。刚才提到的事,让他忍不住又在心里琢磨了一番……

    他暂时不是要削藩,而是在试探削弱北方诸王。如果不痛不痒,反倒显得朱高煦心虚,也起不到甚么作用;但太过火的话,诸王被逼迫太甚,可能又会引发内|战!因此朱高煦这次下诏,调走他们一半护卫兵力,以观后效!

    而去年底正值蒙古诸部袭边,百姓深受其苦。朝廷

    调兵是为了北伐胡虏!此时藩王若不顾大局、胆敢乱动,首先便失了大义人心!

    于是朱高煦仍旧倾向于认为,诸王不会妄动。

    当年太祖皇帝分封诸王,想法确实挺好,但实际上显然是个错误,给之后的皇帝造成了极大的麻烦;十年内已经爆|发了两次内|战,便是明证。

    太祖原是想诸王在外,既能镇守疆域,又能震慑京师的朝廷文武、保障朱家皇统;而且藩国内仍有朝廷官吏,并没有分疆裂土、破坏大一统的大势。

    看似十全十美的办法,却没能按照太祖皇帝的设想去发展。结果是那些藩王要么不干正事,骄奢|淫|逸各种违法,给地方上造成极大的破坏和负担;要么就是想造反威胁中|央。可谓是事与愿违,弊大于利!

    大概这就是人性罢?

    正因为没有真正的封建诸侯,土地藩国不是亲王的私产;亲王们便没有治理地方的动机,本来就身份尊贵,为甚么不贪财享乐?又若文武双全、很有抱负的人,为何不想着谋夺天下,而非得将生杀予夺的大权授予皇帝、处处受着制约猜忌?

    “争斗着实有些可怕。”妙锦的声音忽然道。

    朱高煦正握着她的手,好像被她感应到了心迹一样;但并非如此,他只是刚才不经意间把妙锦的手握紧、表现出了紧张的情绪罢了。

    “因此不避世的人,最好得争取实力。”朱高煦沉声道。

    妙锦勉强地笑了一下:“我本来是避世之人,现在不也身在其中难以逃脱?”

    朱高煦用玩笑的口气道:“咱们早就谈过了,你那个避世隐居的法子,怕不太现实。山上起居不便,别说贼匪,小小的蚊虫、就能让人过得非常不舒坦,简直是在浪费人生。”

    妙锦一时沉默不语,没有争辩。

    朱高煦站起身,拉着妙锦道:“天色不早了,咱们回寝宫罢。”

    俩人走到东暖阁门口,妙锦轻轻把手抽了回去,又走在朱高煦旁边、稍微靠后的位置。走出房门时,外面便能看到许多当值的宦官宫女了。

    在挂着灯笼的走廊上步行了一段路,朱高煦转头看着妙锦,开口道:“今年北征蒙古,草原荒漠上着实太苦,妙锦便不用去了。”

    妙锦应了一声,说道:“臣妾写的那本书,这几个月正好增删润色;只待圣上凯旋而归,书便能写成。”

    朱高煦问道:“叫甚名字?”

    妙锦道:“还没想好。写的是‘伐罪之役’,但我只写了圣上一个人,算不上正经的书。”

    “那我便等着拜读,忽然很想知道、妙锦怎么理解我这个人哩。”朱高煦笑道。

    妙锦轻声道:“圣上别发火便好。”

    朱高煦又笑了一下:“必不至于。”

    这时他发现妙锦的脸上已有点潮|红,等他回过头时,见寝宫的正门已出现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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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天刚蒙蒙亮,妙锦起床服侍朱高煦穿戴衣冠。

    因为入睡前太疲惫,她一大早起来还有点迷糊,好像没睡足。她的脑海中残存着昨夜私|密的亲近,此时便一边忙着,一边关心、叮嘱高煦好生吃早饭,又说了一些简单的话。

    等朱高煦离开乾清宫,妙锦收拾一番,也乘贵妃的轿子走了。

    妙锦在轿子上转头看了一眼宏伟的正殿,心里想:高煦说得不错,这皇帝寝宫不像是家。周围有很多宦官宫女、轮流在此上值,或许在宫人眼里,乾清宫只是一处上值的“衙门”罢了。

    回到西六宫那边的贵妃宫,便有宦官上来拜见,告知妙锦:“皇后在坤宁宫召见诸妃嫔议事。”

    妙锦忽然想起昨晚高煦说的话,说妙锦常常不去拜见皇后。于是她很快回应道:“我这就去坤宁宫。”

    宦官有点意外,高兴道:“奴婢即刻回禀皇后。”

    妙锦先去自己的贵妃宫整理了一番妆容;昨日穿戴去乾清宫的常服,倒不用换了。因为今日必定不是甚么典礼,妙锦穿这身去见皇后,正好合适。

    从西六宫去坤宁宫非常近,走坤宁宫西边的一道门楼、穿过红色宫墙,就能看见坤宁宫的大殿了。

    妙锦走进正殿时,见里面或坐或站、已经来了很多人,她算来得迟了。除了朱高煦的那几个妃嫔,妙锦注意到马恩慧、郭嫣二人也坐在靠南的地方;除此之外,还有几个有职位的太监,以及一群新封的女官。

    马恩慧这种人居然能被皇后召见?可能是因为皇后想让她姐姐常来走动,又不能对身份同样特殊的马恩慧厚此薄彼,所以才同时召了马恩慧。

    众人纷纷侧目,都向妙锦投来了目光。大概是她少有过来走动的缘故。

    妙锦感到有点尴尬,特别是旁边的姚姬与杜千蕊二人看她时,她觉得很不自在。不过那个惊艳的“小尼|姑”姚姬倒还友善,向妙锦微笑着轻轻点了一下头。

    还有那马恩慧,妙锦看到她心情更是复杂、纠缠不清。

    妙锦暂且没有理会她们,保持着从容镇定,走向北面的皇后郭薇面前。她屈膝执礼道:“臣妾拜见皇后。”

    郭薇立刻露出了笑容,她很高兴的样子,声音也轻快起来:“贵妃免礼。位子留着的,你坐下说话罢。”

    妙锦上身前倾,又道:“谢皇后赐坐。”她抬起头,用不经意的眼神看了一眼郭薇,心道:当初高煦娶了郭薇,似乎也是件好事。

    以前郭薇做汉王妃的时候,妙锦便对她的印象不错,觉得是个好女子。现在变成了这样的关系,郭薇也毫无恶意,而且好像把以前叫过“小姨娘”的事忘了似的、从来没有再提过!

    郭薇见人都来齐了,便开口道:“今日叫大伙儿过来,有两件事,本宫先说内宫监的事。这里有一副图,叫作‘避雷针’,内宫监安排人手,在各大殿修好此物;此乃圣上的旨意。”

    一个太监拜道:“奴婢遵旨!”说罢走了上去接图。

    郭薇把手里的图拿给一个女官,又道:“圣上说夏天到了,怕有雷击中大殿,此针顾名思义可以避雷。”

    坐在妙锦对面的皇贵妃沐蓁,好奇地问道:“那么神奇?”

    贤妃姚姬轻掩朱唇,轻笑道:“圣上可是在承天门上、与上天讲过话的,说不定是老天爷告诉圣上的法子。”

    那太监也见事,听到皇妃们的话,便把图拿去给沐蓁看。沐蓁看罢,“扑哧”一声笑出来,她似乎顿时便意识到失礼,脸也马上红了。

    别的妃嫔看了那张图,也无不莞尔。这让妙锦生出了好奇心,等她看到那图时、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那图画得非常拙劣,还带着几分滑稽。

    若非大伙儿都知道高煦写得一手好字,不然看到这图、非觉得他不识字不可!

    虽然皇后之下,沐蓁与妙锦地位最高、分别坐在左右侧首,但妙锦除了与皇后说了一句话,便再也没有吭声。她不是很想被大家注意。

    不过马恩慧仍然一直在留意妙锦。妙锦转头看她时,果然立刻捕捉到了马恩慧的目光!马恩慧与她对视了片刻。

    马恩慧仿佛“无中生有”一样露出了笑容,向妙锦轻轻点头致意,自然地化解了刚才的尴尬。做过皇后的人,应变还是很得体的。

    妙锦也只好回以微笑。

    看到马恩慧,妙锦的脑海里浮现出了一个场面:香案烛台、地板上的洞。

    不错!那正是奉先殿的地道,如今应该不在了。可是,当初妙锦跟着高煦奔入奉先殿、觉得走投无路之时,正是那处地道让处境柳暗花明!

    告诉高煦地道的人,便是马恩慧。高煦不止一次念及此事,说马恩慧对他有恩。

    妙锦当然也是感激马恩慧的。不过妙锦对她的心情,并不止感激那么简单!

    也不是嫉妒,高煦那么多女人,实在嫉妒不过来;且这马恩慧与高煦的情义,应该不是男女之情。妙锦的情绪矛盾,是因为另一件事……

    妙锦还是建文奸谍的时候,马恩慧的爹马全自称“马公”,正是经略北平奸谍事宜的人!

    后来因为马全是建文国丈,身份太过显眼;所以“马公”又换了一个人,变成了宦官王寅的义父,第二任马公究竟是谁、此时妙锦还不知道。而之后,马全是不是还在参与北平奸谍事务、又做了些甚么事?妙锦也不知道。

    但是马恩慧当然知道、她爹干过的事!她是建文的皇后、马全的嫡女。之所以妙锦如此肯定马恩慧知情,却不是因为马恩慧的身份;而是马恩慧早在建文年间,就见过妙锦了。

    当初妙锦一个出身书香门第的千金,要她去做道士、奸谍,她是不愿意的。为了让她效力,除了景清的父命难违;还给妙锦许诺,事成之后做建文的皇妃。出面的人正是皇后马恩慧!

    当然最后起作用的是父命,妙锦根本不想

    做甚么皇妃。

    马恩慧当初的话还隐隐在耳:你长得国色天香,除非服侍皇帝,不然真是委屈了。你办好了事,以后我们就是姐妹了,本宫必会好好待你……

    现而今,妙锦穿着贵妃的常服,一身冠服珠光宝气;马恩慧却褪下了华贵,穿着素净的衣裳,默默坐在后面。

    真是世事难料!妙锦倒没有甚么扬眉吐气的心绪,只是不知道马恩慧此时是否介怀?

    就在这时,新皇后郭薇的声音道:“今日第二件事,本宫是要诸位妃嫔女官,平素注重修身养德。仁孝皇后(徐)著有《内训》二十篇,曰德行、修身、慎言、谨行、勤励、节俭、警戒、积善、迁善、崇圣训、景贤范、事父母、事君、事舅姑、奉祭祀、母仪、睦亲、慈幼、逮下、待外戚。

    本宫着人刊印了《内训》,今后宫诸妃嫔、女官,一人一册。你们回宫后,每日诵读修身养性,背诵到心里。下月初查‘德行’篇,背不下来的人停发月俸,直到背诵下来。你们可有异议?”

    坐着的人站起来,众人纷纷屈膝道:“臣妾等谨遵懿旨!”

    妙锦有点意外,没想到郭薇挺会当皇后的。这一招不仅能建立道德规矩,还能通过赏罚、彰显皇后权威!不过也有可能不是郭薇的主意,说不定有人给她出谋划策呢?

    “来人,分发下去。”郭薇道。

    几个宦官抬着箱子进来了。大伙儿看了一眼那箱子里的书册的厚度,许多人都似乎松了一口气。二十篇的书,总共的厚度并不厚,又要求大家分作二十次背诵,难度是很小的。

    不过并非所有人都高兴。这时妙锦不动声色地悄悄观察马恩慧,便发现人群里、唯一不高兴的人就是马恩慧!

    马恩慧作为建文朝的皇后,显然对“燕王”夫妇没甚么好感。这会儿要她背诵仁孝徐皇后的书,恐怕她会感到很屈辱。

    这件事,有可能本身就是针对马恩慧的手段?所以今天才会特意把马恩慧也召来坤宁宫。

    妙锦觉得这不像是郭薇的手段,应该是那个给郭薇出谋划策的人所为!那人究竟是谁?应该便是与马恩慧有恩怨的人。

    一时间妙锦没有看出端倪。不过没一会儿工夫,她便想到了姚姬!

    理由是姚姬与皇后亲近,早在汉王府上时、妙锦就知道她俩关系好了;而且如今姚姬身份也不低,属于皇妃。所以郭薇是可能听从姚姬出主意的。

    那姚姬与马恩慧,也有旧怨吗?

    ……坤宁宫的会见结束了,一切都合乎礼仪。修缮宫殿、教化妃嫔,皆是值得称道之事;大家也是客客气气地守着各自的规矩,好像甚么也没发生。

    但妙锦刚来聚会一次,便已感觉到了其中的争斗。她甚至发现自己也不能幸免,似乎很快便已牵涉其中。

    朱高煦的眼神又浮现在了妙锦的脑海中,他的声音仿佛在她的耳边响起: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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