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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砰!”马恩慧回到御花园南边的院子里,忽然生气地把领回来的《内训》仍在了桌子上。书在桌上一摔、掉到了地上。

    巧儿与几个宫女都吓了一跳,瞧着那本惹马夫人生气的书,没敢去捡。

    这本书可不是一般人写的书,马恩慧情知如果动静传出去了、事情可大可小,但她实在忍不住了!之前还在坤宁宫的时候,她便感觉到了屈辱,没有当场失仪已是努力忍耐;回到院子里,她哪里还顾得上那么多?

    谁不知道她是建文皇后?此时居然要恭敬地背诵徐皇后的书,世人不知要如何看她马恩慧、会把她当作多么没有气节的人!

    “你们都出去罢!”马恩慧挥了一下袖子道。

    “是!”巧儿等急忙屈膝执礼,退到隔扇之外。

    马恩慧犹自在椅子上坐了很久。

    她稍微冷静一点了,一股沮丧又袭上心头:大明朝变成燕王一脉的天下,都快十年了;不管是朱高炽还是高煦,哪有不尊崇燕王夫妇的?自己这种人,还能在这皇宫里过得下去?或许建文、文奎文圭都死了的时候,自己已没有苟且偷生活下去的理由!

    那她活着究竟为了甚么,只是复仇么?

    她一个人不知怔了多久,这时巧儿怯生生地出现在隔扇旁边。巧儿小心翼翼地说道:“夫人,贵妃来了。”

    “景氏?”马恩慧皱眉随口一问。她认识妙锦的时候,妙锦还有没有那个名字、只是景清之女。

    巧儿愣了一下,一副不知所以然的茫然。

    马恩慧洁白的脸上是幽怨的神情,此时她的脸颊微微抽动了一下,深吸一口气道:“我这就去迎她。”

    走到院子里,只见妙锦一身素净的襦裙、独自站在那里。马恩慧见妙锦换了衣裳,也没有排场,顿时感觉到一丝善意;毕竟现在二人的身份仿若颠倒了一般,妙锦没有摆贵妃的排场、或是为了顾及马恩慧的感受?

    “贵妃大驾光临,妾身有失远迎。”马恩慧上前执礼道。

    妙锦的话很少,简单地说道:“叨扰了。”

    “贵妃屋里请。”马恩慧道,她又转头吩咐,“巧儿,沏茶。”

    妙锦轻轻摆手道:“不必,我只说几句话。有件小事想请教马夫人,不知是否方便?”

    二人走进一间厢房里。这院子与正儿八经的府邸不同,这里没有中堂,房屋以成排的格局摆开。

    请妙锦上坐之后,马恩慧在侧首的太师椅上坐下来。她很想对妙锦报以笑容,但自己也猜得出来表情很难看。马恩慧暗自呼出一口气,开口问道:“不知贵妃所问何事?”

    妙锦看了她一眼:“当年管北平那些人的,令尊之后、另有其人自称‘马公’,夫人可知是谁?”

    马恩慧想了一会儿,摇头道:“此事妾身确不知道。说不定锦衣卫的人知道……”

    妙锦的目光在马恩慧脸上观察着。马恩慧也坦然地迎上了她的眼神,又道:“当年的事,并非先父之意,那是朝廷的方略

    。现在贵妃还关心此事,还有何用?”

    “确实没作用了。”妙锦摇头道,“不过有些内情,我不想被蒙在鼓里。”

    马恩慧不动声色问道:“甚么内情?”

    妙锦沉吟片刻,轻声道:“我先父之事。”

    马恩慧疑惑道:“‘靖难军’攻入京师之后,景公不是马上就投降了?”

    “嗯。”妙锦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

    马恩慧也没继续出声,她的脸有点发烫,一种难言的屈服渐渐弥漫在心头。见到妙锦、马恩慧就想起,妙锦原本也定好是建文的女人;可而今大伙儿都仰仗着高煦过活了。这世间失败的人,当真会输得干干净净!

    过了一会儿,妙锦便站了起来,说道:“既然马夫人说不知,我便不多打搅了。夫人若缺甚么用度,便到我宫里来言语一声。”

    马恩慧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有点无奈地说道:“多谢贵妃好意。”

    妙锦道:“告辞。”

    马恩慧送走了妙锦不久,又听人禀报:圣上驾到!没想到平日冷清的地方,今天来拜访的人还不止一个。

    马恩慧正想出门去迎接,忽然又转过身去,回到卧房里,从地上捡起了那本《内训》,放到一间厢房的茶几上。她这才匆匆地走出院子,在门口等待着朱高煦。

    朱高煦步行来的,身边也只有一个太监。他与马恩慧见礼寒暄了两句,便被迎进了院子,到待客的厢房里。那太监在门外候着。

    朱高煦穿着玄色圆领窄袖袍,似乎刚刚下值回来。他温和地说道:“朕有一阵子没来看望夫人了,今日稍闲,便想着过来说几句话。夫人近日可好?”

    马恩慧微笑道:“现而今,我还能有如此待遇,已是圣上恩典。”

    朱高煦在太师椅上坐下来,他转头看到几案上的书,顺手拿了起来瞧一眼。他没有翻开看,眼睛却盯着那封面好一阵,然后才神情异样地看着马恩慧。

    “这《内训》是我母后写的书啊。”朱高煦道。

    马恩慧苦笑了一下,轻轻点头,但没有多言。

    果然朱高煦没有让马恩慧失望,他似乎很快就猜测到了大概是怎么回事……印刷的书,便不止一本;马恩慧也不可能主动去找徐皇后的书来看。

    “你不是妃嫔,不用管宫中的事,找地方放起来就行了。”朱高煦道。他若有所思地沉吟道,“人生在世,还真是必有烦恼。不烦这样,便有那样,只看自己更愿意忍受哪样了。”

    马恩慧听到这里,忽然有点走神。

    她倒没想到高煦的反应是这样的,高煦也太宽容了;难道他觉得自己善待的人、心里还应该向着建文朝吗?

    而且高煦这个人有时候很有感染力,他爱说一些似是而非的话、却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马恩慧此时也被他影响了,一直在琢磨着他的后面那句话。

    过了一会儿,朱高煦的声音又道:“因你的身份,朕是可以理解的。”

    马恩慧恍然回过神

    来,不知怎么回事,她下意识地把指尖轻轻放在朱唇上,脱口小声道,“你知道我的身份,为何刚见面、便那样对我……”

    朱高煦愣了一下,顿时转头仔细打量着她。

    马恩慧的脸“唰”地一下变得通红。她也没料到,为甚么自己会突然主动说那么难堪的话!顿时一股屈辱、丢脸的强烈感受涌上了心头。

    “朕有时候,确实也觉得恩慧很亲切美好……”朱高煦的声音也有点变了,他竟然把手放在了茶几上,试探着要来拉马恩慧的手?!

    马恩慧急忙将玉手从几案上放了下去,她感到头晕目眩,胸口一阵起伏,心里更是马上一团乱麻。

    她此时已意识自己的失言,却又没法义正辞严地推拒;毕竟那羞人的暗示,是她自己主动说出口的。

    马恩慧说不出话来,浑身僵硬地坐在那里,犹自寻思着自己为何会说那句话。

    不知甚么时候,高煦已站起来走到了马恩慧面前,他忽然搂住了她的肩膀。马恩慧浑身顿时一颤,吓了一大跳,她急忙伸手一推,正好按在了高煦的腹部。初夏的衣裳已很薄了,高煦穿的又是轻|软的丝绸,马恩慧立刻摸到了他紧|实的腹肌。

    “别……高煦你要作甚?”马恩慧颤声道,她几乎要哭出来,“礼教大防不能不顾,我已是残花败柳,高煦何苦如此?”

    朱高煦的声音低沉地说道,“你的嘴唇还是很软的,难以叫人忘怀。”

    马恩慧道:“圣上再这样,我只能去死了!”

    朱高煦听到这里,终于放开了她。他站了一会儿,坐回了椅子上,目光仍然火|热、却又有点困惑地一直盯着她。

    马恩慧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瞪了他一眼道:“你的胆子真大!”

    朱高煦沉声道:“有些东西是糊弄庶民的,咱们何必当真?”

    马恩慧惊讶地怔怔看着高煦。以前她觉得高煦虽然很厉害,却是个温暖心善、守礼节的年轻人;今天她才发觉,此人原来心里藏着很多坏东西!

    马恩慧道:“你是不是想征服一切才满意?”

    朱高煦摇了摇头,沉吟不已。

    马恩慧莫名地很生气,她愤愤地说道:“我就该死了才好,至少不必身败名裂!”

    朱高煦忙好言劝道:“刚才朕有点失态了,恩慧别放在心上。咱们之间除了亲近,还有恩义;所以你放心,朕绝不会逼迫。你不能接受的事,朕也不是非做不可。”

    “我想清净一会儿。”马恩慧叹了一口气,冷冷地说道。

    朱高煦便起身道:“那朕先告辞了,过阵子再来看望堂嫂。”

    马恩慧的脸又是一红,坐在椅子上闷闷不乐,连礼节也不顾了。

    朱高煦也没计较,转身走出了厢房。

    她忽然抓起几案上的那本书,再次“啪”地扔在了地上,轻声骂道:“你又不是我爹,为啥非得那样对我?!”她骂完,忽然伏到几案上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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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高煦从马氏的院子走出来时,太阳已垂到了西边。御花园那边,树梢上茂盛的叶子在夕阳笼罩中、颜色明亮;但朱高煦周围的光线已明显黯淡了,处在了宫墙遮挡的阴影之中。

    他的脸色也暗了下来。身后的太监曹福非常会察言观色,此时显得愈发小心,一直不敢吭声、比平素慎言多了。

    马氏把那本书在摆在明显的地方,当然是专门给朱高煦看的,她就是在表达不满!先前朱高煦在房间里,还控制得住情绪;但此时没有别人了,他也不经意间将心中里的不悦、流露在了脸上。

    理解她是一回事,毕竟马氏是建文帝的皇后;但朱高煦不高兴又是另一回事!

    如今看来,马氏心里还完全向着建文帝的,而不像像平安、盛庸、瞿能等建文旧党那么识时务。

    朱高煦走到一条夹道内,忽然转头对曹福说道:“建文帝削个藩,把江山也削没了。朕怎么削藩,正好让人们(主要是马氏)瞧瞧……”

    曹福忙道:“皇爷文治武功,冠绝诸王,他人哪能相提并论?”

    朱高煦把心里的些许气恼说出来后,很快意识到自己失言,渐渐冷静下来了。他顿时心道:做了皇帝,似乎越来越容易自我膨|胀,大概是周围的人总是在奉承自己的缘故罢。

    又或是被马氏拒绝之后,朱高煦一时间脸上有点挂不住。

    他平时情绪控制很好,但本身并非一个淡泊不惊的人,他的心情其实还是比较容易起伏的。

    朱高煦暗自叹了一声气,加快脚步,步行回乾清宫那边去了。

    天黑之后,前来乾清宫侍寝的人是淑妃杜千蕊,今夜正该轮到她。

    朱高煦已下令曹福传旨,若他没有事先安排,便叫皇后以及妃子轮流侍寝,嫔的频率减半;女官们则一起侍寝。

    俩人在寝宫里喝了一点酒。杜千蕊问圣上要不要下酒菜;因为已入夜了,朱高煦便摇了摇头,笑道:“朕还是想吃千蕊亲手做的菜,下次去你宫里。”

    杜千蕊面有喜色地柔声道:“臣妾恭候圣上大驾。”

    “下回我去淑妃宫见你。”朱高煦认真地说道。

    他的心情也渐渐好起来,先让杜千蕊唱了一段戏。他又想起了专门为齐泰写出来的那首《杜十娘》,一时来了兴致,便要教杜千蕊。

    杜千蕊不愧是在教坊司习习音律多年的人,学一首新曲非常快。朱高煦把歌词写下来,大致讲了一遍其中的故事,然后唱一遍;她一边记在心里,一边谱曲,须臾之后便能唱出来。

    朱高煦瞧着杜千蕊的神情与姿态,听着那字正腔圆饱含感情的嗓音,一时间竟看得痴了。难怪古人把“声色”放到一起说,女子不仅美貌诱|人,声音也很有感觉。

    虽是清唱,她却把歌曲中的情感表现得非常到位,很快就融入到曲子之中,好像她就是杜十娘。

    她略施脂粉的脸很漂亮,一双明亮的眼睛看着朱高煦脉脉含情,与歌词相称的哀愁中、带着多

    情;手势也十分温柔,精心涂抹的指甲在宫灯下颜色鲜艳、泛着光辉。一首小曲被她唱得香|艳而婉转动人。

    杜千蕊的个子比较娇小,不过身段却是丰腴,肌肤也十分水灵光洁,正是自有一番别样的风|情。最是那会说话一般的眼睛、透出的丝丝柔情,将身段肌肤的美好都升华了。

    朱高煦眼睛一直没有移开,缓缓端起一只金杯喝了一口酒。他感觉仿佛陷入了温柔乡之中。

    杜千蕊唱完了曲,忽然掩嘴“嗤”笑了出来。

    因为她的一声轻笑,宫殿里的气氛便骤然反转。朱高煦愣了一下。

    杜千蕊笑吟吟地看了他一眼:“瞧圣上怜香惜玉的样子,臣妾哪有那么惨?刚才只是作戏罢了。”

    “那倒也是。”朱高煦笑道。

    杜千蕊道:“臣妾虽也姓杜,不过臣妾绝不会做杜十娘的事。圣上教我的。”

    “哦?”朱高煦有点不解地发出一个声音。

    杜千蕊轻声道:“以前我不也是做过白日梦、有哪个货郎把我带走?圣上仔细地告诉我,那样的事接下去会发生甚么,多半是悲剧收场。

    这个杜十娘也是,她要是遇到圣上,得到了圣上的提醒,便不会再做那等傻事了。那李甲不是江南富家的读书公子么?这种人的家里、怎么能允许李甲娶个风尘女子?”

    朱高煦点了点头,说道:“千蕊所言极是。不过这世上若无傻事,又哪来那么多故事?”

    一时间空气里莫名地笼罩上了一丝淡淡的伤感气息,至少朱高煦这么感觉的。不过是三两口酒的工夫之间,气息便在悲伤多情、轻松的玩笑、淡淡的伤感之间回转。

    杜千蕊忽然小心地问道:“臣妾会唱戏唱曲,圣上会不会嫌我?”

    朱高煦道:“朕为何要嫌你?”

    “作戏。”杜千蕊低声道。

    朱高煦沉吟道:“朕一向以诚信自诩,但也常常作戏。人生在世,若不作戏,很容易把事情办砸。”

    杜千蕊点了点头,她的头微微一偏,好像在思索着朱高煦的话。

    朱高煦想起黄昏时分在马氏的院子里,他当时就不太高兴了;但表现得仍然很宽容、克制,那不也是在作戏么?

    他沉默了一会儿。寻思着他那时没有把真实情绪表现出来,不仅是因为自己明白事理对错,理解马恩慧的身份、觉得自己“不应该”怪她;而且他下意识就认定,即便展示真我、气恼指责她,也起不到半点积极的作用!

    前世他就明白了,对待女子,心不重要、方式才是最重要的。这大概就是朱高煦在女子面前,几乎都很镇定的缘故罢?每个人都有其经历见识,并影响自己的行为。

    而今他三宫六院那么多佳人,自己也做不到执着地全心对待她们,又何苦强求女子太多?

    杜千蕊的声音打断了朱高煦的思虑:“对了,臣妾有一件事很为难,不知当说不当说。”

    “嗯……”朱

    高煦点了一下头。

    她既然都已开口,当然是想说、才会说刚才的话。

    杜千蕊道:“臣妾说了,恳请圣上保密,不要告诉贵妃、此事是从臣妾口中听到的。”

    朱高煦道:“好。当然不会告诉别人,朕不想看到你们关系不好……虽然似乎很难。”

    杜千蕊听罢脸微微一红:“臣妾倒不是想在背后谗言贵妃;可此事若不告诉圣上,臣妾又觉得对圣上不够忠心。权衡之下,只能对不起贵妃了。”

    朱高煦平静地看着她的脸,等待着下文。

    杜千蕊道:“贵妃以前像个长辈一般,虽有点清高,却对我们都挺好。不过今天下午她来淑妃宫里,言语之间却谦逊了不少。后来臣妾才明白,她今日因有所求。贵妃想叫臣妾帮忙、问问锦衣卫当差的杜二郎,‘马公’是谁?后来受不受建文国丈马全的节制?”

    “她问这个作甚?”朱高煦皱眉道。

    杜千蕊摇头道:“臣妾也不知。当时臣妾便说了后宫不能干政,杜二郎是我弟弟、我却不便问他公务。贵妃似乎有点不高兴呢。”

    朱高煦好言道:“你别多心,贵妃不是个小气的人。”

    杜千蕊微笑着点了点头。

    朱高煦坐在桌案前,看着面前的酒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他揣度着妙锦的心思,她可能纠结的事、或许与景清有关;比如景清决意刺杀朱棣,究竟有没有别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圣上知道吗?”杜千蕊的声音道。

    朱高煦回过神,转头看着她说道:“朕知道。不过朕不会主动告诉妙锦,而等她自己来问朕。”

    杜千蕊的美目流转,想了想,面有恍然之色。她轻轻扶住朱高煦的胳膊柔声道:“圣上真好。”

    朱高煦的意思:如果自己主动对妙锦说,那么就证明自己从哪里听说了此事……杜千蕊便可能与妙锦相互猜忌。

    他感受着胳膊上传来的十分柔软、又有弹性的温暖触觉,好言道:“千蕊对朕也很真心,朕哪能不替你作想?”

    不管怎样,杜千蕊多年对朱高煦都是一心一意的;朱高煦宁愿相信、她今晚提到此事是出于忠心,而不是甚么争宠、对妙锦有不好的心意。有些事,又何必执着于真相?

    于是杜千蕊更加亲近朱高煦了,她的声音简直如水一样轻软,如兰的温暖气息吹在朱高煦的耳朵上:“臣妾今夜好生服侍圣上,圣上要做甚么,臣妾都……”

    朱高煦低头看着她娇羞的红红的脸蛋,感受着她柔软的身体在自己身上贴近挪动、表现出来的热情,朱高煦也是心动了。

    挂在上面的宫灯、放在墙边灯架上的油灯,让宽敞的寝宫笼罩在暖色调的气氛其中。那温柔的情愫、婉转的声音,美丽的景色、明艳雪白的颜色,都让夜色变得激|动人心,丰富而美好。

    朱高煦很满意大明宫廷的生活,或许人最经久不衰的欲|望,无非食色二样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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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近在金川门内外,每天都有大量军队北行,车仗人马的队伍一直延伸到龙江港。

    将士们带着大量的武钢车,这种笨重的车辆、中原王朝从汉代就开始使用了;但而今明军若只在国内作战,不会用这种拖累行军速度的军械。

    只有北击蒙古,将士们才会携带这种车辆!明军不仅用武钢车运输辎重,而且为了在无所屏障的荒漠草原上、便于利用武钢车来立营,防备游牧骑兵的突袭。

    朝廷预计秋季进入鞑靼人的活动区域,但在初夏的调动、京师便人尽皆知了。实在没办法保密,集结二三十万大军本身就是一件庞大的事……

    朱高煦并未亲自率领京营官兵行军,他还要等大概近两个月才出发。

    他这几天都在武英殿忙着召见大臣,对朝廷决策中枢进行改革。君臣经常提到的词是:贴黄、议政堂、内阁。

    在朱高煦离朝、御驾亲征的期间,朝廷诸事需要决策,须得一个临时决策机制。

    永乐朝时,朱棣有时候也不处理奏章,太子朱高炽负责这件事;但本朝朱高煦的嫡长子瞻壑才几岁大,显然无法承担此事,只能依靠大臣。

    大概机制是以“议政堂”、“内阁”为主的决策程序。

    朝廷奏章几乎都是走通政司,通政司将奏章收集好之后,先送到议政堂。议政堂设在皇宫西华门内的武英殿,以正殿、东西两侧的凝道殿和焕章殿为办公区域。

    人员十一人,由六部、大理寺、都察院、通政司、守御司、翰林院十一个衙门,各派一人当值议政。

    十一人先对当天的所有奏章进行“贴黄”。宋朝的大臣写了奏章意犹未尽,常在后面贴黄纸写上补充条款;但此时朱高煦把宋朝的旧事搬出来,却不是为了补充,而是为了归纳概括每本奏章的内容……以便诸臣能更直观地明白,究竟都有一些甚么事。

    接着大伙儿挑出有异议的重要奏章,议政堂诸官员、便对这些奏章的处理方案进行表决。赞成人数最多的方案,将被初步采用。

    处理好的奏章,继续往北送到武英殿的后院敬思殿“内阁”;而原来翰林院的内阁,已经被裁撤了。内阁六人,首次内阁大臣是五年任期,计有韦达、丘福、何福、裴友贞、吕震、王贵。

    内阁不能提出新的决策主张,但具有一票否决权。只要他们其中一人对方略有异议,这件事便会被扣住、暂停执行。

    否定方略的人,必须写出详细理由;然后这份奏章将快马向北递送,径直交到皇帝行宫,由皇帝裁决。所以内阁也不能随意地否决决策。

    且马上就必须作出反应的紧急事宜,内阁不能否决。是否紧急,先由议政堂说了算;若内阁有异议,则内阁六人主张,只要有三个人认为紧急,就当作紧急之事权宜处置。

    所有决策的奏章,“贴黄”的内容梗概和处理方略,都要记录在卷宗上。每个月送到行宫,由皇帝查阅……

    整个“议政堂”、“内阁”大致设置之后,大臣们几乎都明白:内阁的职权已经完全变了!

    以前的内

    阁,不过是给皇帝查漏补缺、顾问的机构;但现在,内阁已经变成了王朝的临时权力核心。

    而且内阁六人究竟是怎么回事,明眼人心里也是明净似的。

    丘福是靖难功臣,韦达是伐罪功臣,何福是开国功臣,裴友贞是汉王府文官嫡系,吕震是废太子政|权投降文官,王贵是宫里的走狗。

    圣上朱高煦这么设置内阁成员,意思很明显:在他不能临朝的期间,朝廷能维持运转就行了;决策不能太影响任何一方的利益,否则根本就通不过!

    最近朱高煦虽然还在京师,但是他已下旨:即日起,奏章由议政堂和内阁处理,改朱批为蓝批。

    他想试运行一下这套决策机构。

    ……从武英殿出来的官员们,走西华门出宫。因为最近皇帝召见大臣的地方、时不时在西边的柔仪殿,中枢机构也设在了西面的武英殿;所以原先武将才走西华门的约定俗成的规矩,此时已荡然无存。

    一众大臣里,最感到意外的人是礼部侍郎吕震。他的脸有点红,当然是因为内心难掩的激动。

    永乐朝以来,吕震站的地方简直错得不能再错!太宗皇帝还在位时,他就是倾向“废太子”的人,还因此被太宗怪罪下狱。“洪熙朝”的一两年内,他更是朝廷里的亲信大臣!

    但就是他这样一个人,居然能进内阁!现在的内阁,虽谈不上大权独揽,但权力极大,一个人就可以否定国家决策、非同小可。

    大伙儿陆续走出了西安门,兵部尚书茹瑺、礼部尚书胡濙、翰林院学士胡广都走了上来,十分客气地与吕震执礼道别。

    翰林院学士胡广见张鹤过来,还开玩笑地夸赞道:“吕侍郎最叫人羡慕的,是有个好女婿,年轻俊才、进士出身,还十分孝顺。”

    “哈哈,胡学士对他太过誉了。”吕震开心地笑道。

    张鹤也谦逊地说道:“不敢当不敢当。”

    胡广再次抱拳道:“告辞,明日庙堂上再会。”

    吕震岳婿俩也作揖还礼,目送胡广一会儿,这才转身走向他们的马车。

    俩人上了马车,张鹤立刻沉声道:“以前胡濙茹瑺胡广这等人,对岳父大人不理不睬,生怕沾上咱们似的。今日真是很客套啊,那胡学士便好像是岳父大人的好友似的。”

    吕震笑道:“万一议政堂弄出了啥事、对他们那些人不利,他们还仰仗着老夫否掉方略哩!”

    他说罢,与女婿相视一笑。

    张鹤笑罢,又道:“当今圣上还真是与众不同,历朝都提防着大臣结党,圣上这不是默认了大伙儿分山头?”

    吕震想了想,低声道:“圣上也是没法子的。大明朝十年间经过了两次内|战,打得是一锅粥;如今这朝廷里甚么人都有,恩怨更是扯都扯不清楚!圣上又忙着北征,圣上一走、京师文武没人调和,怕不知要出多少事!”

    “岳父大人言之有理。”张鹤点头道,“所以圣上只能用制衡之道了?”

    吕震看了张鹤一点,赞许道:“你有长进。”他说

    罢立刻沉吟道,“不过这对咱们是天大的好事。”

    张鹤认真地琢磨着。

    吕震便明说出来:“内阁的人选一出来,证实了一件事:圣上真的决定不清|洗朝臣了!否则何必让老夫这等人进内阁?这就是一枚定心丸!那些走错路子的文武,此时都能安心下来了;官场上朝不保夕的日子,从今往后便将不复存在!”

    他说到这里,也是长长地吁出一口气道:“不仅让诸臣觉得身家无虞,且各自都在内阁有说得起话的人,从此何必再人心惶惶?”

    张鹤好像想起了甚么往事,这时才恍然回过神来,抱拳道:“恭贺岳父大人,重回凤池!”

    吕震一改以前的低沉忧虑之色,踌躇满志地把手放在胡须上,语重心长地说道:“君子掌国器,必得先为民谋福,而不是只想着一党之私!”

    张鹤忙一脸敬仰地欠身鞠躬道:“小婿谨记岳父大人教诲。”

    吕震微笑地问道:“贤婿刚才在想甚么?”

    张鹤立刻拜道:“回岳父大人,小婿忽然想起‘伐罪之役’时出使汉王府之事,那时小婿见到了黔国公的长女沐氏;方才便琢磨着,可能圣上是故意做给小婿看的。”

    吕震不置可否。

    张鹤又道:“圣上常常不循常规,却似乎所虑甚远。”

    吕震沉吟道:“此事对咱们没坏处,但对朝廷长远之计,尚且难料啊……”

    礼部侍郎、内阁大臣吕震,似乎确实在履行“不为一党之私”的言论。次日,便发生了一件事。

    户部尚书夏元吉找到吕震,要他否决一份奏章。

    奏章是守御司南署钱巽写的,原先南署除了发官俸,每年还有皇宫内务府调拨的钱银、用度之物价值一万贯;钱巽上书,请旨将南署预算增加二十倍!其中户部和内务府各出一半。

    其中还写一堆理由,甚么建造水坝、设置重赏规矩等等花销巨大的谋划,利国利民一大堆道理。夏元吉看了暴跳如雷,一个新设的莫名其妙的衙门分署,一处就要花二十万贯?!

    最奇妙的是,这么一个无理要求,居然在议政堂通过了!

    夏元吉没办法,只好命令官职更低的吕震:立刻在奏章画上一个大大的蓝色叉叉。

    吕震是礼部的,根本不理会夏元吉的命令,很快便婉言拒绝了夏元吉的要求;理由是南署办的是正事,他吕震不能因为交情(有个屁交情,只不过彼此身份都是降官罢了),而不顾大局。

    其实吕震心里非常明白:这样一份奏章,相信大多文武都在腹诽,为何还能在议政堂通过?还不是因为圣上支持守御司南署。

    守御司这个衙门,本来就是圣上自己设的。此时的文武朝臣,完全不想与圣上对着干。

    既然如此,吕震为啥要去触那霉头?!

    最关键的是:圣上还在京师,轮得上他吕震跳出来么?毕竟内务府也要每年调拨多达十万贯,若非圣上默许,阉人王贵早就把奏章否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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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平布政使司,秋冬那些好像枯死了树木、此时已是枝叶茂盛。

    不过最近正是阴雨天。黯淡低沉的天幕下,被雨水打湿的许多低矮硬歇山顶房屋、一片灰褐色;景象与京师完全不同。

    赵王府的园子里,水池面被雨水淋得毛毛糙糙的,四面一片“沙沙沙……”的噪音。然而站在亭子里、躬身与赵王说话的黄俨,对这样的环境反倒多了几分安心。至少他们说话,不容易被闲杂人等听见。

    “圣上下旨从咱们王府调兵一万三千人,王爷便只有差不多一卫护卫军剩下了。”黄俨忧心忡忡地说道。

    高燧也一脸愁绪。

    黄俨派到京师的黄太平,最近已经回北平。黄太平送的礼,太监曹福没有收;而且黄太平被晾在一间破客栈里,便再也没有人理会了!

    原先汉王府的嫡系宦官王贵、曹福等人的意思很明显:根本不想与黄俨有所牵连,送钱财都没用!

    之前黄俨还指望,借着“伐罪之役”时期与曹福的患难交情,能从那边借点势,找到一些宫中为自己说话的人;但事到如今,情况看起来很糟糕。

    于是侯显王景弘被新帝宠信重用之事,便变得更加严峻起来。

    当初废太子当政时期,侯显王景弘为了报复黄俨,不惜栽赃赵王弑君谋反;如今他们得势了,能放过黄俨?

    黄俨用脚趾头都能想得出来,那是不可能的事!郑和余党,必会想尽办法、置黄俨死地而后快!

    新君朱高煦为何敌我不分、他究竟想些甚么?当初燕王府一家子都在北平的时候,黄俨的心可是向着高煦俩兄弟、对付当时的世子朱高炽的!

    黄俨想起“洪熙朝”时,朝廷不敢动他、是因为想稳住赵王;而今如果赵王对朝廷言听计从,太过恭顺,那谁能保住他黄俨?

    “太原、大同那两位藩王,一王拥兵超过两万!为啥独独是王爷、要被调走最多人马?”黄俨沉声道。

    高燧比大哥瘦得多、也完全不如二哥强壮,相比之下他的身材略显单薄,此时他也皱眉道:“究竟我哪里做错了事,让二哥忌惮上了我?”

    黄俨一咬牙,终于忍不住沉声说道:“圣上这是要削藩啊!圣上必是想先削兵权、再慢慢削掉诸王势力,最后就是削藩!别的王爷就没一个吭声的?”

    高燧不动声色道:“他们要是敢起兵,还用等到现在吗?”

    主仆二人说到这里,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各自都仿佛想着心事。

    ……朝廷北伐,从各藩王府调兵;不仅那些有兵的藩王不安,就连远在四川的蜀王也忧虑重重。

    蜀王手里只有几百人护卫兵。本来他有两万人的;但在伐罪军攻陷成都府之后,把人马几乎都弄走了,之后就一直没给他恢复过三护卫。

    削北方藩王的兵权,不关蜀王朱椿的事。但朱椿担心的是:圣上似乎正在谋划削藩,并非只为了削弱藩王护卫军那么简单!

    削到甚么地步……没有军政大权享有世袭富贵;只有富贵,后代降爵;干脆像建文那样直接治罪,往死里整?

    总之朱椿绝无可能独善,所有藩王都在此列!

    他正在一处水榭里,扶着栏杆看着外面的湖泊。湖泊里有很多鱼在游动,但朱椿不为了赏鱼,只因这里清净。上次朱椿在蜀王府设宴招待高煦,地方正在这里。当时的场面,一幕幕再次涌上了心头。

    但是此处也不清净,没一会儿他的长媳、蜀王世子妃就来了。

    朱椿听到一阵哭声,转过身时,便见世子妃已跪在了地上。她拿着手帕一边哭,一边捂着脸。

    “你怎跑到这里来了?”朱椿皱眉道,“你们妇人的事,何不找王妃?”

    世子妃梨花带雨,捂着脸哽咽道:“母妃也管不了金夫人(华阳郡王生母),母妃说,现在若是王爷也管不住金夫人,这王府就是她说了算!”

    朱椿叹了一口气问道:“啥事?”

    世子妃哭诉道:“世子病重,儿媳等每日伤心,可那金夫人竟然成日里在背后咒着世子!儿媳听闻,伤心气急,就去找金夫人理论,没想到竟然被她打了耳光!”

    朱椿问道:“她真的咒了世子?”

    世子妃忙道:“千真万确。”

    朱椿又问她人证,结果世子妃支支吾吾说不出个具体的人来。朱椿便道:“若金氏真的有恶言,本王自会惩戒!不过她怎么也算是你的长辈,打了你也不算多大的错。”

    世子妃听罢“哇”地一声就哭出来,简直几欲昏厥!

    朱椿叹了一口气,摇头道:“本王知道你们在争甚么,真是妇人之见!你们争来争去有用吗?以后世子位该是谁的,还不是圣上说了算!”

    蜀王庶子华阳郡王那俩母子,朱椿也很不喜欢!因为在“伐罪之役”之时,华阳郡王吃里扒外、居然私下里勾结护卫武将,打开了成都府城门;这种事是他一个儿子应该做主的吗?

    要投降也应该与当爹的商议罢!结果弄得朱椿后来的处境、非常艰难。

    正因那件事,朱椿才根本不敢提将来的世子人选;毕竟在圣上那边,华阳郡王有大功。朱椿一肚子愤恨,却也只能咬牙咽到肚子里!

    不料世子妃哭得更凶,她哽咽道:“连王爷也觉得世子爷……”

    朱椿这时才发觉自己有点失言,实在是他的嫡长子体弱多病许多年了;最近更是半死不活、眼看确实没救的。

    “悦熑是本王嫡长子,本王也每日难过,但事到如今有啥办法?”朱椿叹了一口气道,“你们就不能安生一点,让悦熑好好养病吗?”

    世子妃道:“若金夫人得了势,还能给儿媳等活路吗?求王爷做主!”

    朱椿忽然大怒,一脸怒气道:“那谁给本王活路?!”

    世子妃听到这里,顿时也不哭了,一脸眼泪愣在那里。

    朱椿长叹了一口气,挥手道:“去找王妃,去!”

    世子妃赶紧磕头,终于不再烦朱椿了。

    蜀王妃是蓝氏,蓝玉的女儿。洪武年间,朱椿就因为与蓝玉联姻而受了点影响。不过太祖皇帝很信任儿子们,朱椿并未受到丝毫牵连。

    后来建文削藩,朱椿又被吓了一次。

    最近的“伐罪之役”,朱椿再次受到极大牵连……父皇不在了,他感觉到事情越来越严重冷酷!

    前年冬天,在这间水榭的家宴上,朱高煦遇到了刺客!后来沐晟坐镇成都府,明察暗查了很久此事;很多嫌疑都指向蜀王。

    毕竟是在蜀王府上发生的事!朱椿也知道难以逃脱干系。

    毕竟当时汉王军的实力太弱了,以汉王府对抗整个大明朝、胜算非常小。若是汉王军战败,刺杀事件对朱椿非常有利;他便不用再为儿子开门投降的事负责。

    然而世事难料,汉王军居然意外地夺得了天下!

    朱椿便陷入了危险之中。当时高煦说得很好,表现得非常信任宽容,但坐稳了江山之后呢?

    ……要是没有契机,皇帝还不一定愿意动他的叔父,毕竟蜀王从来无心谋反,没有威胁。

    可是,正好削藩的大事摆在了面前!在办大事之时,皇帝顺带收拾一下“有异心”的蜀王,那是再正常不过了!

    如今,朱椿确实感觉到,连性命也不一定保得住。他此时才醒悟过来:自己偶尔也会做自作聪明的事。



    中都凤阳,也有一座皇城。

    虽然大明王朝的首都、从未曾设在此地,但太祖皇帝的故乡、祖坟都在这里。来到凤阳的“废太子”高炽一家,便住在这座皇城之内。

    皇城由中都留守司、京师派遣的宦官严加看守,一般人根本不可能进得去;里面的人也几乎出不来。偌大的皇城就像一座牢笼,又像墓地一样、死气沉沉!

    宦官吴忠走到这座皇城外时,最先看到的是一座石碑;石碑上的文字,乃当年太祖皇帝朱元璋亲笔写的文章,然后叫工匠刻上去的。

    序里面已经写明了太祖的用心,怕后世的文武只知道粉饰吹捧,子孙后代忘本,这才亲自写出来惊醒后人:

    “昔我父皇,寓居是方,农业艰辛,朝夕彷徨。俄尔天灾流行,属罹殃,皇孝终于六十有四,皇妣五十有九而亡。孟兄(大哥)先死,合家守丧。

    田主德不我顾,呼叱昂昂,既不与地,邻里惆怅。忽伊史之慷慨,惠此黄壤。殡无棺椁。被体恶裳,浮掩三尺,奠何肴浆。

    既葬之后,家道惶惶。仲兄(二哥)少弱,生计不张。孟嫂携幼,东归故乡。值天无雨,遗蝗腾翔。里人缺食,草木为粮。予亦何有,心惊若狂。乃与兄计,如何是常。兄云去此,各度凶荒。兄为我器(泣),我为兄伤。皇天白日,泣断心肠。

    兄弟展品路,衣恸遥苍。汪氏老母,为我筹量,遣予相送,备醴馨香。空门礼佛,出入僧房。居未两月,寺主封仓。众各为计,云水飘扬。我何作为,百无所长。依亲自辱,爷天茫茫。既非可倚,侣影相将……”

    吴忠每次读到这篇碑文,都很心酸。

    太祖在文中,直言不讳地写下了当年的窘迫,开国皇帝幼年之时、简直惨不堪言!父母、大哥因为天灾死亡,竟连块墓地也没有,活下来的朱元璋与大嫂二哥一家生计辛苦;兄弟逃荒,历经艰难,颠沛流离。但是,不管怎样,一家人都相亲相爱,兄弟走投无路只能分别之时,更是“泣断心肠”。

    虽然文章那么心酸,吴忠却读出了满满的亲情。难怪太祖皇帝对一家人那么好、十分信任,他可能以为家人总是把感情看得很重要。

    吴忠却又想到,燕王对建文帝一家穷追不舍赶尽杀绝、高炽连几岁大的文圭也不放过,顿时暗自唏嘘难受。只觉得才过一两代人,皇家宗室就已经忘本了!

    世间之情就是那么奇怪,一无所有之时的艰难困苦,并不能磨灭亲情;反倒是大家都拥有很多了,考验才真正开始,亲人之间为了权力、利益,简直是薄情寡义心狠手辣!

    “咳咳咳!”吴忠压抑地咳嗽了几声,急忙从袖袋里掏出一张手帕捂住嘴。等他拿开了手帕,轻轻展开瞧了一眼,见到手帕上的血;接着他急忙将手帕捏在了手心里,放回袖袋之中。

    他转头看了一眼后面的两个宦官。他们的神情毫无异样,其中一个老宦官还讨好地说道:“吴公公竟会识字!”

    “如今的宦官呐、识字的不少,不识字的人只能干点粗活。”吴忠不动声色地说道。

    老宦官弯腰道:“咱家年纪大了,只能跟着吴公公跑跑腿,等着老死在凤阳哩。”

    他们说了几句话,提着东西走到了城门旁边的小门。守门的武将认识吴忠,笑着招呼了一声,然后才叫人搜查他们采办回来的东西……

    这留守司的人、还有皇城的宦官,在新君登基后都换了不少人。像这个守门的武将,闲聊的时候便说过,他原来在汉王府一个叫“守御府”的衙门里当差,以前的上官、就是新封的侯爵之一王彧。

    而吴忠在凤阳,也渐渐混开了。不仅以前的文武会给他面子,新来的人也愿意和他交好;原因很简单,吴忠是马恩慧的人!

    新帝刚刚登基,便遣大将王彧前来中都凤阳、迎接马恩慧;王彧来的时候,对马恩慧那个恭敬礼数、那个排场,大伙儿也是亲眼看见了的。何况皇帝说过,马氏对他有大恩!这些事都不是假的。

    有这一层关系,中都官吏、宦官都觉得吴忠有通天路子,还有谁愿意去得罪他?想套个近乎、攀点交情的人大有人在,大伙儿不一定能从吴忠这里马上得到好处,但拓展一下人脉也没坏处!

    吴忠也非等闲之辈,以前他是建文帝身边的亲信大太监,当然也听着皇后马恩慧的差遣。“靖难之役”后便被送到中都来了,他在这里已经住了近十年之久!

    马恩慧还被囚禁在中都的时候,吴忠便在这里渐渐有了点关系,处境开始改善。

    等到新皇朱高煦登基,马恩慧被大将接走;吴忠更是立刻翻了身!

    没多长时间,吴忠便与留守司、新遣过来的文武都有了交情。相互之间一合计,吴忠捞到了一个肥差:给皇城里关押的人采办用度。

    这里面买了多少东西、每样的价格多少,那都是活络的,手段多样,查也不好查。吴忠手上多多少少能沾点油水,然后再打点一下相关的文武,那他的差事办得就更好了……

    三个宦官回到皇城里的一座院子,吴忠便不动声色地说道:“桐油罐子搬到咱家屋里去。桐油这东西用来点灯,烟大、又臭,哪能给贵人们用?咱们这等奴婢用起来,倒也合适。”

    老宦官立刻点头道:“老奴明白!”

    俩人对视一眼,一切都不必言明。

    老宦官又问道:“这些新鲜的鱼肉果蔬,也得尽快送到‘逍遥城’里去哩。”

    “咱家送过去。”吴忠道。

    老宦官立刻便答道:“好咧!让吴公公操劳了。”

    “分内之事而已。”吴忠淡然地说道。

    老宦官笑着点了点头。吴忠瞧他的模样,猜得到他的心思:连块肉也要贪半块?

    “逍遥城”在皇城东南角落,原来那里有一些廊房。年初动工,在那里修了一圈围墙,变成了一个院子,还改了个名字:逍遥城。

    里面关的就是废太子朱高炽一家子。

    人们进出皇城已是很严;那“逍遥城”还有人专门看守,即便是当值的人、进出大门也要搜身!如此一来,废太子一家可谓是插翅难飞。

    吴忠提着东西走到门口,看到院门上面写着“逍遥城”三个红字的牌匾,忽然觉得颇有几分讽刺。新皇给关押高炽一家的地方、取这么一个名字,倒不知是甚么意思!

    守门的宦官查了一番,便客气地说道:“咱家把东西送到厨房去便成了。”

    “没事没事,反正咱家也闲得慌。”吴忠笑道。

    他拧着东西也不去别的地方,径直去了厨房里,见到一个老厨娘,便又说了几句话。

    这时一个穿着素雅绸缎衣裙的年轻女子走了进来,招呼了一声:“喂!你、就是你,我有几句话与你说。”

    她显然不认识吴忠。但吴忠倒是认识她,她姓张、原来还是“废太子”封的贵妃娘娘哩!吴忠十分恭敬地弯腰道:“您有何吩咐?”

    张氏道:“你下次买肉的时候,多买肥肉,可以吗?”

    吴忠立刻点头道:“奴婢一定记住了。”

    张氏看了老厨娘一眼,从头发上拔下来一根簪子,径直塞给吴忠沉声道:“多买肥肉。”吴忠却推拒道:“东西奴婢不敢收,事儿一定办。今日买的肉也很肥,还有酒。”

    张氏听罢赞许地点了点,道了一声谢,眼神里竟然露出了些许感动。

    吴忠心道:这人呐落魄的时候,才能懂不少事儿。当年他们家在京师皇宫呼风唤雨之时,何曾管过凤阳这些亲戚的难处?

    张氏离开了厨房。吴忠却没急着走,他慢吞吞地在厨房周围转了一圈,又检查了柴米的储存情况,这才离开“逍遥城”。

    他回到住处之后,今日便没正事了。吴忠径直回到卧房里休息,他将卧房的门关上,这才从袖袋里掏出那张手帕,悄悄展开来看,坐在那里怔怔出神。

    过了一会儿,一副场景渐渐浮现到了吴忠的眼前。

    那是马恩慧离开凤阳的当天,吴忠在路旁送别的光景。马恩慧坐在重重护卫的车上,她挑开车帘一角,看了吴忠好一阵子。俩人没能说上一句话,吴忠只能作揖拜别。

    她的眼神里没有笑意,看了吴忠那么久,好像有话要说?

    当时吴忠还以为自己能离开凤阳的;毕竟连皇帝都感念着马氏的大恩,马氏带个宦官回宫应该不难。而吴忠是马氏最信得过的宦官,她应该也想带着吴忠在身边的,若想办点甚么事都更方便。

    但是马氏没有那么做!

    吴忠也从未怪过马氏,因为他相信“皇后娘娘”留他在凤阳,自有考虑。

    吴忠犹自细细地思索着,“皇后娘娘”究竟要自己做甚么呢?

    他想了许久,又看了一眼手帕,不禁暗叹一声,心道:咱家还有机会替皇后娘娘效命?



    “失火了!”

    朱高炽忽然从睡梦中醒来,听到了“贵妃”张氏的喊声。他还睁开眼睛,马上就咳嗽起来,一股呛人的气味直冲口鼻!那气味不仅有草木燃烧的烟雾,最难闻的、是一股令人头昏脑涨的臭味。

    桐油味!

    朱高炽挣扎着爬了起来,他的眼前一片烟雾,烟雾中火光闪烁。

    他抓起衣裳捂着口鼻,朦朦胧胧中看到了他的“贵妃”张氏,刚才的喊声正是张氏的声音。

    张氏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双手紧紧抓着朱高炽,正在“咳咳咳”地咳嗽,时不时说出一句简单的话,大概是要去救孩儿。

    朱高炽一时说不出话来,急忙挣扎着下床。但他没走两步,脚下便不知踢到了甚么东西!本来就行走不便的朱高炽“哎哟”一声,扑通摔倒在地上,觉得几乎连骨头都断了!他身上一直剧痛。此时呼吸也很困难,他不断地咳嗽,直觉天旋地转。

    他连滚带爬地朝着房门的方向过去。幸好朱高炽常在屋子里不出门,对此处十分熟悉;他走过了一道隔扇,便隐约能看见房门了。此时火势已经烧到了房顶,烟雾愈来愈浓,他呛得快昏过去了,用袖子捂住口鼻出气、已是起不到多大的作用。

    朱高炽与张氏终于坚持着到了房门口。

    他马上伸手摸到了门闩拔掉,用力一开门、居然打不开!在“噼里啪啦”的木头燃烧声音中,朱高炽听到了铜锁摇晃的声音。

    先前朱高炽闻到桐油的气味、已然觉得奇怪,因为他们家掌灯用的不是桐油!但他刚才没有多想,直到现在、门居然从外面被反锁了!他才终于确定:这根本不是失火,而是蓄|意纵|火!

    “二弟呐……咳咳咳!”朱高炽绝望地大喊道,“你对亲兄……下得去手!?”

    张氏道:“快开门,救人啊!”

    朱高炽道:“没用的。二弟想俺死,谁能救?”

    他头晕目眩难受至极,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仰头绝望地长叹了一声。

    这时朱高炽已被熏得落下泪来,身上被火烤得越来越热,但心中却已一片冰凉。这个世道、人连亲兄弟都能下死手,人间已然变成了地狱!

    “帮忙……”一个微弱的声音道。

    朱高炽忽然挣扎着爬起来,继续上前拼命拉木门,但凭他和张氏的力气,怎么也拉不开反锁的房门。这门是往里开的,撞它却也没用!

    忽然“砰”地一声,上面掉下一根燃着火焰的木头来。朱高炽大叫了一声,赶紧往后一退,身体再次摔倒在地,再想爬起来时、连劲也使不上来了,胸中一阵沉闷窒息,神智也越来越不清醒。

    隐约中,他听到瞻基的呼救声,那声音哭道:“二皇叔,我错了,不烧|死您了……救命啊!”

    ……院子大门附近,住着几个宦官,主要是为了看住废太子一家,不让他们进出、勾通内外。

    这临时修建的“逍遥城”的院子与围墙,倒也没多大的防护作用;毕竟地方在皇城里,外面有更高大的城墙与守军防卫,

    里面的人主要作用只是监视。

    宦官们也发现失火了,他们想进去救人,但通往内宅廊房的地方、是一座穿堂。那穿堂里面已经烧起了大火,人过不去!

    其中一个宦官道:“快去库房搬梯子,走外面围墙进内宅,先救人!再去一个人,叫留守司的将士进来救火,带上水车!”

    几个宦官分头行事。他们冲出院子时,便见已经有很多将士列队跑步过来了!守军看见里面失火,也临时调兵进了皇城。

    大伙儿找到梯子,几个宦官与武将爬进了围墙。但见里面的一片廊房、穿堂全都燃起了熊熊大火!火光冲天,烟雾滚滚。其中那几间卧房外面似乎堆着柴薪,火势燃得最旺,人哪里还冲得进去?

    一个留守司的武将见状下令道:“水车进不来!快找一些桶,从外面的大缸里运水进来,把那廊房门口的火浇灭,才能进去救人!”

    没一会儿,一些文官也带着人来了。人们慌乱之下,提着桶去附近的大水缸里舀水。

    皇城里是准备了大瓦缸的,用处只有一个:便是预防火灾!每隔一阵子,都有人专门检查,将水缸装满,以备不时之需。

    然而众人打开一只只瓦缸时,发现里面竟然是空的!这时有人发现,那些瓦缸的底部都被敲破了洞,水早就漏光了!

    一个文官道:“赶紧派人去别处运水,再叫将士们、去把附近房屋的门窗木头全拆了!稍有不慎,整座皇城都得被烧光!”

    武将道:“现在要救人,你们都知道住在里面的是谁?”

    一队将士回到了烟雾沉沉中的内宅,他们运进来了一根大木头。接着将士们便抬着木头撞门,一声巨响之后,那燃着大火的柴薪和房门、便被轻易地撞塌了。

    人们又把从附近厨房里提来的仅有的几桶水、浇了上去,然而几乎是杯水车薪,并不能完全浇灭火势。

    武将将剩下的一点水浇在了一个军士身上,命令道:“你进去把人背出来!”

    那军士浑身是水,看着烟雾中的火光,一脸惨白。

    武将大喝道:“违抗军令,斩!”

    军士道:“俺家小,就托付给李千总了。”说罢一咬牙冲了过去,跳进了烟雾火光之中。

    然而众将士等了一阵,里面仍是一点动静也没有。刚进去那军士不一定会被烧|死,但那么大的烟、恐怕一会儿他就被熏晕在里面了!

    千总武将转头看别的军士时,好几个人神情畏惧地倒退了两步。

    刚才下令的千总长叹道:“这下完了!说不定俺们都得死!”

    ……次日,一名中都的信使便骑快马、不断在驿站换马,急急忙忙地赶了几百里路,并渡过了大江;这时才刚到旁晚。趁着京师城门还没关闭,信使进了京师。

    急报没有走通政司,而是直接送到了锦衣卫衙门。中都留守司与锦衣卫的关系不大,但密信就是写到锦衣卫衙门的!

    锦衣卫指挥使、乐至侯张盛一拿到密信,还没拆封;他瞧见上面的漆封印

    信、以及“八百里加急”的字样,心头就咯噔一声,预感到出大事了!

    张盛的手指紧紧捏着信封,怔了片刻,终于没有开漆封。他立刻拿着东西出衙署,径直往承天门方向快步走去,陆续进了承天门、端门,到午门。

    守卫午门的军队是锦衣卫将士。张盛径直进了午门,找到一个当值的宦官,便叫他去通报圣上。

    张盛在奉天门外等着。锦衣卫指挥使在平时也准许进宫,但按照规矩只能在奉天门附近活动,张盛此时提心吊胆、更不敢逾制。

    等了许久,太监王贵亲自赶了过来,开门见山地急道:“皇爷在东暖阁,跟咱家来。”

    二人便往北走了很长一段路,进中左门、后左门、乾清门,然后才走过斜廊来到了东暖阁外。身材魁梧的大太监王贵道:“不用通报了,咱们直接进去!”

    他们走进东暖阁,过了一道隔扇,便见朱高煦独自坐在三张地图前面的椅子上、正瞪眼看着他们。

    张盛与王贵一起跪伏行礼。

    朱高煦的声音道:“东西呢?”

    张盛急忙爬起来,双手把未拆封的密信递了上去。果然朱高煦一看漆封与“八百里加急”字样,脸色马上就变了。

    朱高煦三下五除二撕开信封,从里面抽出信纸展开了看。张盛与王贵都弯着腰站在御案跟前,大气不敢出一声。

    “他|吗|的!”朱高煦看完骂了一声。他的脸色非常难看,又怒又愁,脸颊的肌肉微微动了两下、似乎在咬牙;不过好在朱高煦并未立刻勃然大怒。

    他的目光从张盛与王贵脸上扫过,把密信径直递了过来。站得最近的张盛先接着,马上翻看内容。

    住在中都皇城的废太子,全|家都死了!

    举家一共六人,昨晚深夜被活活烧|死在卧房里。不过被烧|死的人是八人,其中一个是留守司的军士,军士起火之后进去救人死在了里面,有许多将士可以作证;另一个是宦官吴忠,乃负责皇城用度采办的宦官,他不住在“逍遥城”,却被烧死在了里面。

    留在中都的锦衣卫武将,率部下封锁了“逍遥城”,并初步确定:昨晚的火灾起因是有人纵|火!

    “逍遥城”柴房里的柴禾,被人搬到了废太子等的卧房外面、以及穿堂;并且燃起大火之时,人们闻到了桐油味。卧房外面还找到了残留的铜锁。逍遥城附近的救火水缸,也被人蓄|意砸破。

    种种迹象表明,纵|火者是中都皇城的人,并且十分熟悉“逍遥城”内外。疑是纵|火者先将附近的水缸砸破;然后翻进逍遥城,将几间卧房锁上,放好柴禾之后、浇上桐油纵|火……

    张盛看罢内容,马上递给了太监王贵。

    从王贵的震惊表情来看,这个太监也才刚刚知情。

    此时张盛还能确定一件事:此事真的不是圣上的意思!因为负责监视逍遥城的人,便是锦衣卫将士、以及司礼监派的宦官;圣上要办这种事,必得锦衣卫与司礼监知情才能办妥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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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远处传来了酉时下值的鼓声,打破了东暖阁的死寂。

    太监王贵小心翼翼地开口道:“此事只能说是意外失火了?”

    张盛沉声道:“只怕没人信的。照奏报上所写的迹象,‘逍遥城’起火有很大的桐油味,救火的水缸也全被敲破了!怎么看也不像是意外。参与救火的有将士、官吏、差役,不止是咱们的人,要瞒住真相不太可能;我看那个宦官吴忠的嫌疑很大,不如推到他身上好了!”

    王贵叹气道:“这样还是不可信哩!天下人都知道,废太子一家是被皇爷送到了凤阳守陵;皇爷又掌着朝廷,在凤阳安排了人盯着。咱们一说、废太子家死于谋害,更让人猜疑了!又说是一个宦官在咱们的人眼皮底下干的事,那是谁指使的?恐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朱高煦心中像火烧一样烦躁恼火,但他竟然没有发作。或是因为这些年遇到的不顺和危急,实在太多了!

    他粗糙的手掌在额头上、脸颊上搓来搓去,好像想把皮搓下来一般!

    等身边两个人说道了一番,他也没制止他们,反倒觉得王贵和张盛说得都有些道理。

    过了一会儿,朱高煦终于停止了琐碎的动作,冷冷说道:“事到如今,想让天下所有人都相信,那是不可能的事了。眼前最关键的是,想让哪些人相信?”

    他一开口,张盛与王贵都住了口,一副思索的模样。

    朱高煦也寻思了一阵,周围很安静。但他似乎产生了幻觉,心里隐约能听到“滴滴答答”钟表的声音!时间确实在流逝,声音却并没有、都是他想象出来的。

    坐在宁静华贵的宫殿里,这里不是战场,此时朱高煦却感觉形似战场!

    “时机很重要,稍纵即逝!不能拖延时间了。”朱高煦忽然开口道,他轻轻在御案上一拍,眼神一凝、下定决心道,“立刻召集大臣议事!叫各部尚书、侍郎,各寺卿,在京的皇亲宗室、国公侯爵,都到武英殿议事。”

    朱高煦顿了顿又道:“还没离开皇城的,叫他们径直去武英殿;已经下值回家了的,派人去那些人家里下旨!”

    二人一齐拜道:“遵旨!”

    待诸大臣陆续到了武英殿、朱高煦也乘轿过去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

    不过,这个时辰皇宫里的街道上、宫殿内外都点了灯,周围一片灯火辉煌。

    武英殿正殿改成了内阁办公的地方,不过上面的宝座依旧留着,平素没人坐罢了。朱高煦走进大殿时,看见里面已经到了几十个人。

    大伙儿都躬身抱拳面向朱高煦,只等他上去坐好了之后、再行大礼。

    但朱高煦没有走到宝座上去。他从袖袋里掏出了那封密信,先递给了旁边的吏部尚书蹇义,然后开门见山地说道:“朕的长兄,在中都皇城的火灾中薨了!”

    没想到刚才还有的说话声、忽然之间便一起消失了,

    在场的数十人变得鸦雀无声!

    “全都死了,包括我长兄的妻妾、儿子。”朱高煦继续说道,“昨晚深夜发生的事,也就是四月二十六夜。今早中都留守司的人写了奏章,八百里加急送到京师。朕也是刚刚收到急报,那会儿听到了酉时的鼓声。诸位先传阅奏报罢。”

    还是没有人说话,大殿上一片死寂。朱高煦也没上去坐,只是站在北面,离大伙儿很近。他的目光在新城侯张辅的脸上微微停留了片刻。

    张辅是北征列将之一,这会儿还没离京。此时他的表情十分严肃,眉间几道竖纹,但除此之外看不出别的情绪。今日召见的都是文武大员、都掌着大权,确实比一般人镇定从容,没有一个人喧哗。

    渐渐地大殿上才有了小声的说话声,大抵是传递信纸的人说两句简单的对话。

    因为人很多,所以每个人在看密信之时、都自觉地没有看太久,快速看完一遍内容,便传递给下一个人。饶是如此,大伙儿传阅一遍,也花了很长的时间。

    人们都在等待着、思考着,这种时候,没有一个人当着朱高煦的面交头接耳。

    等太监王贵把捏皱了的信纸送回来,朱高煦才开口道:“天地、列祖列宗明鉴,这件事不是朕干的!更非朕所授意!”

    一些埋着头的文武纷纷抬头看向朱高煦,有的人脸上还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朱高煦指着锦衣卫指挥使张盛、司礼监太监王贵道:“除了中都留守司的官吏,看管‘废太子’的都是锦衣卫和司礼监的人。朕指天起誓的事,至少上天、列祖列宗在天之灵,以及锦衣卫司礼监的人,必定知道真相。”

    忽然之间,大殿上出现了说话声、议论声,似乎很快就有一些人打心眼里相信了。

    毕竟这件事是不是皇帝授意,锦衣卫和司礼监那些走狗肯定知情!在中都留守司那么多人的监视守卫之下、要杀废太子一家,总得有人部署、准备、动手,事情不可能瞒过所有人!正如朱高煦所言,锦衣卫和司礼监必定该知道的。

    朱高煦作为天子、太祖嫡孙,对着上天和祖宗说话;若是有假,而且还有人知道……实在是不至于!毕竟诸大臣心里都清楚的,废太子已经彻底失败了、本来就很难活命!

    “从奏报看来,昨夜火灾、疑似有人纵火。”朱高煦道,“朕决定,派大理寺、刑部、都察院三衙署堂官,以及锦衣卫指挥使一道,明日一早启程,前往中都,查明真相!”

    就在这时,礼部尚书胡濙作揖道:“圣上,臣以为不可!若公示天下,废太子薨于纵|火谋害,世上必有流言。”

    一时间大殿上议论纷纷,终于热闹起来。

    先前在东暖阁、朱高煦身边只有两个人,他们对怎么宣称此事也有分歧;此时武英殿里几十个人,更是难以说到一块儿,人们的主张不尽相同。

    朱高煦抬起头做了个手势,让诸臣稍微安静。他面带悲伤,正色说道:“废太子虽有罪孽,却仍是我

    父皇嫡子、朕的兄长。此事决不能遮遮掩掩,必应在众目睽睽之下、查清事实,给皇室宗亲一个交代!朕意已决,诸位不必劝说了!”

    忽然一个声音道:“圣上英明!”

    朱高煦与诸臣的目光都循声看去,顿时无不意外。因为说话的人,竟然是新城侯张辅!

    张辅的女儿、外孙,那都是受害者;毕竟奏报里说了,朱高炽一家六人全部死了,便包括了“贵妃”张氏、以及她的儿子。难怪众人那么惊讶。

    大伙儿惊诧之余,神情各异。有的官员在冷眼相看的时候,隐隐露出了鄙夷的神情;似乎猜疑着张辅为了富贵,连亲人也不顾。

    但是张辅坦然与之对视,义正辞严地大声说道:“这件事绝无可能与圣上、以及圣上倚重之大臣有关!”

    他回顾左右道:“‘靖难之役’时,臣便认识圣上;到永乐年间征安南之战,臣与圣上并肩作战,更是对圣上之为人十分了解,乃谋定而后动之明主,因此才能数月之间攻灭安南国!圣上办事的时机、方略都稳如泰山,完全不可能像昨夜之事那般草率。

    废太子有大罪。即便宫中有人、欲说服圣上治其罪,也不该是现在这个时机(刚刚登基不久,削弱藩王兵权、大举北伐前夕),更不会做得如此难看。”

    张辅稍作停顿,继续道:“若是锦衣卫或宫中宦官受命,为何会给留守司官差、将士众人目睹的机会?这份奏报上写出的明显纵|火迹象,又是怎么回事?事情如此明显,所以只有愚|蠢之人、才会心口不一,背地里猜疑圣上!”

    他说到这里,声音渐渐哽咽了,眼睛红通通的。他的悲伤之情溢于颜表、十分真诚,看起来完全不是假装。他哽咽道:“我是一个父亲,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女儿死于非命,如此年轻……白发人送黑发人,诸公可知我悲?”

    张辅忽然“扑通”跪伏在地,哭诉道:“先父故去,臣便是一家之主,曾在家父灵前许诺要照顾家人,保护亲人更是责无旁贷。请圣上查明真凶,以慰臣先父、小女在天之灵。”

    柳升首先上去劝张辅节哀顺变,很快不少文武都说起好话来。毕竟死的是张辅的女儿,无论是谁也不好说甚么了。

    朱高煦上前扶起张辅,他动容地看着张辅的眼睛,诚恳地说道:“新城侯且放心,朕一定公事公办、严惩歹人!朕登基不过数月,原先只有汉王府的一些亲信可用,不可能三法司那么多官吏、都是朕的私人;让诸衙一起去查,必能明明白白,还亡者一个公道!”

    他说到这里,也面露悲色道:“朕与长兄都是父皇母后所生,从小一块儿长大,不论道德对错,朕也舍不下兄弟之情啊……”

    “圣上节哀,将息龙体!”有人赶紧劝道。

    众臣纷纷跪伏在地,说道:“圣上节哀!”

    朱高煦掩面道:“三法司和锦衣卫连夜准备,明日尽早启程,一定要查明真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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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君臣数十人议事之后,夜已深了。

    宦官们送所有大臣离开了皇宫,众人走出西华门,然后从西安门出皇城。西华门随即关闭了,因为此时早就过了关闭皇宫诸门的时辰。

    大街旁的路灯明亮,远近的城楼上灯火通明。文武大臣们三五成行议论纷纷,嘈杂的人声,反倒让先前的紧张气氛有所缓解。

    走在大理寺卿高贤宁身边的人,除了汉王府故吏钱巽,竟然还有翰林院学士胡广!

    胡广在“洪熙朝”是投奔了废太子的人,然而他现在与高贤宁是说得上话的。高贤宁从永乐年间便一直在翰林院做官,他与这个名声不太好的胡广,私交倒还不错。

    毕竟大伙儿在一个衙门上值。胡广的官场名声叫人诟病,不过为人倒还谦逊、处事也没多大毛病;而高贤宁也是个比较好相处的人。

    胡广一边走一边说道:“此事必非圣上之意,圣上简直受了天大的委屈!”

    高贤宁一本正经道:“这还用说吗?连新城侯都讲明白了,咱们谁还不信?”

    “当然。”胡广忙点头道,“今晚圣上待臣子以诚,推心置腹,实令人动容。”

    高贤宁却不动声色道:“当今圣上,明君当之无愧!高某出来做官辅佐天子,而今已是心甘情愿。圣上遇到这样天大的冤枉,仍然丝毫不乱,并很快就作出了明智的决断,实非常人所能为!”

    钱巽与胡广都思索着点了点头。

    高贤宁又道:“废太子忽然薨毙,天下人必定猜疑此事与圣上有关,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但昨夜才发生的事、远在数百里之外,今晚圣上便召集群臣开诚布公,至少大臣们应该相信圣上的。

    接着那些有见识的人,几乎也都会相信!

    新城侯说得对,时机不当、手段太拙劣,不像是宫中有预|谋的授意。又如圣上所言,此事是否有关宫中,锦衣卫、司礼监必有人知情;圣上能说出上天为鉴之言,如若有假、何以面对知情的那些人?

    圣上贵为天子,怎能轻易指天起誓?况废太子本有大罪,圣上无须这么做的。

    而圣上没有在大臣们面前遮掩此事,又迅速做了如此应对,便赢得了许多文武大臣、读书明理的人信任理解!在事情已经毫无办法的境况下,能做到这个地步、圣上已令人佩服之至!”

    胡广恍然道:“难怪圣上提到昨夜,特意点明是四月二十六。”

    高贤宁点头道:“正是如此。昨夜之事,目击者不是一个两个,日子没法作假。”

    钱巽仍皱着眉头道:“高寺卿所言极是,但凡有见识之人,都能明白其中道理。可那些市井百姓,哪里管如许多道理?”

    “那又如何?群臣、士人都信了,还不够吗?”高贤宁冷冷道,“圣人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二人听罢,陆续附和道:“圣上着实英明!”

    高贤宁又悄悄地小声说道:“只消不是蠢人、都能想明白,那废太

    子弑父谋君,一败涂地已毫无实力;此时性命存留,还有何难?

    圣上若真要他性命,必定是幽禁至少数年、然后说是染疾而亡;何必做得如此难看?!事到如今,大臣宗亲很难有人再猜疑圣上了;反而比往后废太子染疾暴毙的说法,更能让人信服。”

    钱巽站在高贤宁的左边,用极低的声音悄悄说道:“这么说来,若非此次事件,似乎没人敢轻易杀废太子……多少也算个隐患。”

    高贤宁没有否认。他看了一眼走在右侧的胡广,不知道胡广听见刚才那句话没有。虽然胡广算是外人,不过几个人私下里说的话,谁会承认?

    一行人走出了西安门,便相互道别,各自坐马车先回家。时辰已不早,到处关门闭户,事情只能明天一清早再办。

    高贤宁坐在马车上,回忆着今晚的突发事件,越想越佩服朱高煦。他寻思着:圣上的应对,堪称绝妙!

    就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了奴仆的声音:“阁下是谁?作甚?”

    一个声音道:“是我,找你家主人。”

    高贤宁听出来是锦衣卫指挥使张盛的声音!他立刻掀开车帘,便看见一个戴着斗笠、双手抱在胸前的人,正坐在一匹马背上。

    “请这位好汉上车来说话。”高贤宁道。

    张盛抱拳一拜,翻身下马,将缰绳丢给高贤宁的一个奴仆,便走到马车后面爬了上来。高贤宁立刻拍了一下车厢,下令道:“走。”

    “乐至侯何事?”高贤宁径直问道。锦衣卫指挥使半夜独自在路上见面,不可能只是小事!

    张盛沉声道:“奏报里提到的吴忠,本是建文帝的心腹太监,恐怕与建文皇后马氏也关系匪浅。”

    高贤宁沉吟片刻,脸色一变:“啥?”

    俩人面面相觑,神情也变得凝重起来。高贤宁问道:“圣上知道此中关系么?”

    张盛皱眉道:“恐怕比在下更清楚!”

    低沉的说话声就像风筝突然断了线,一下子就没了。只剩下马的出气声、车轱辘的转动噪音。俩人就说了几句话,仿佛话题便就此说死了,再也继续不下去。

    过了好一会儿,高贤宁才开口问道:“乐至侯来见我,奉的是圣上的旨意?”

    张盛摇头道:“在下与诸位大臣一起出宫,没有再见过圣上或宫人。只因此事干系不小,在下又怕高寺卿可能不了解一些旧事,便决定知会高寺卿一声。”

    “大理寺、刑部、锦衣卫还怎么查?”高贤宁怔道。

    张盛不语。他应该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高贤宁的脸颊抽搐了一下:“此事比我想得还要难!”

    他接着沉吟道:“昨夜被烧死了八人,除了废太子举家六人,还有俩人。那个救火的军士说得清楚,宦官吴忠是怎么回事?此案要查,必查宦官吴忠!一查吴忠,便极可能牵扯出马氏;而圣上又对人说过,马氏有恩!事情又要牵扯到圣上身上了。”

    张

    盛低声道:“在下也想到了这里。只要马氏一牵连,不管定不定她的罪,都与圣上有些干系。”

    高贤宁叹了一口气,很快又定住神道:“既然圣上知情,必有思虑。这事你我都做不了主,等圣上的示意罢。”

    张盛听罢点头道:“也好。毕竟咱们明日才出发,路上也要些时日,还有时间的。”

    高贤宁皱眉喃喃道:“圣上是怎么思量的?”

    张盛道:“在下亦不知。”

    ……朱高煦完全没有就寝的意思。他离开武英殿后,到了北边近处的柔仪殿;在他那张偌大的、位置突兀的书案后面坐着。

    时辰大概快三更了,不过今夜注定是漫长而难熬的一夜。

    就在这时,王贵躬身走了进来,小心翼翼地侍立在一旁不敢吭声。

    朱高煦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知道他有点怕,便主动开口道:“张辅还是不错的。他虽然做过‘平汉将军’与我作对,但在湖广会战后,帮了我大忙;今晚又帮了我。我应该记住他的好处。”

    王贵哽咽道:“皇爷待人恩怨分明、宽厚仁慈,真心为子民谋长远之福;可世人竟然常误解皇爷!奴婢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呐……”

    朱高煦皱眉道:“打住!还哭上了?这事儿还不至于那么严重。即便天下人认定是朕干的,那又怎样?高炽坐实了与父皇驾崩有关,弑父谋君大逆不道;我就算杀了他,也是为父报仇!还能翻了天,父亲大还是兄长大?大不了我名声差点,世人说我无情心狠罢了,反正我名声也不好!”

    王贵道:“皇爷是明君,不该担此名声的。”

    朱高煦忽然哭笑了一下,他沉吟道:“朕掌握的皇权至高无上,坐在这个位置上,是要对得起自己的责任,还是要对得起脸面?这个问题,朕之前就想过了。”

    他说罢叹了一口气道:“只是隐约有点寂寞。”

    宽敞的大殿上,朱高煦身边只有个宦官陪着。虽然奴婢们都是他屏退的,但忽然之间,看到宽敞得有点空旷的殿室,他确实也觉得似乎很冷清。

    王贵红着眼睛道:“奴婢今生能够服侍皇爷,实乃九世修来的福分……皇爷今晚在武英殿一番话,大臣们会信么?”

    “会的。”朱高煦点头道,“举头三尺有神明,咱们大明朝的人,应该比后世之人更信这个。我为天子,若是假话,把话说到那个份上、何至于?”

    他又道:“张辅是荣国公张玉之子,他也是要脸的人。”

    王贵愣了一下。

    朱高煦看了王贵一眼:“张辅在那里想了很久,他不仅信我、还认定大伙儿都信;所以他深思熟虑之后,才敢说出那番话!不然朝臣与天下人会怎么看待他,毫无节操、薄情寡义?”

    王贵低声道:“可那吴忠是建文身边的人,说不定与马夫人有关系哩。”

    “嗯……”朱高煦若有所思地发出了一个声音。似乎毫无意义的一声语气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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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月二十八日清晨,锦衣卫指挥使张盛刚刚来到衙署,准备安排人手、准备行程。就在这时,司礼监太监王贵就到了。

    王贵的眼袋很明显、眼圈有点发黑,果然他开口便寒暄道:“昨夜咱家在皇爷身边,压根就没合眼。乐至侯回家后睡了一阵罢?”

    张盛点头道:“挂念着今早要早起,我赶紧睡了一觉。王公公里边请。”

    俩人走进一间廊房,王贵说话的声音也小了,与张盛“嘀嘀咕咕”了好一阵。

    张盛听罢抱拳道:“臣必遵照圣上之意,将差事办好。”

    王贵说道:“皇爷也说,只消给乐至侯打声招呼,乐至侯是可靠之人。咱家将话带到,这便回去补觉了。您说人也是怪,一天不吃饭还能扛着,一夜不睡觉实在熬不住啦!”

    张盛道:“在下送王公公。”

    “留步,您忙您的。”王贵的声音道。

    ……这会儿连太阳的影子连看不见,不过东边已经泛白出现了亮光。马恩慧刚刚起床,她洗漱罢了、穿上一身襦裙,坐到梳妆台前收拾妆容。

    她每天起床的时辰不是很早,但也不会太阳升起后才起来,毕竟这院子里也有好几个奴婢,看着不太好。

    宫女巧儿一边帮马氏梳头发,一边便打开了话匣子:“昨晚好像出了甚么事。早上尚膳监的人来过,送了些新鲜鱼肉菜蔬过来,宦官说武英殿那边可热闹,大臣们半夜都没出宫呢。”

    马恩慧问道:“甚么事?”

    巧儿道:“奴婢还不知道,一会儿帮您打听打听?”

    “算了,我就是随口问问。”马恩慧从铜镜里面看了一眼巧儿。她知道不用吩咐、巧儿也会想办法去打听的,这宫女就是那种人。

    巧儿似乎察觉到了马恩慧的目光,她的眼睛便也往铜镜里看了过来。不过此时马恩慧的目光流转,已是一副只关心自己妆容的模样,全然不着痕迹。

    “夫人怕是比奴婢年长了十余岁,却还是那么好看。”巧儿羡慕地说道。

    马恩慧打量着铜镜里圆润端庄的鹅蛋脸,寻思着自己与十几年前确实不一样了,但与巧儿这等姿色平庸的宫女、那也无须比较。

    先前巧儿说要去打听昨夜的事,但很快就没有必要了……因为没过一会儿,便有人来说:“夫人,圣上驾到了!”

    大清早的朱高煦就到这里来,实属不寻常,必定是有甚么事。不然早上皇宫朝廷都有点忙,朱高煦这时候来见她这个“闲人”作甚?

    马恩慧急忙出门迎接,但见朱高煦身上的玄色团龙服有点皱褶,他满脸的疲惫根本掩不住、好像昨夜没睡觉或没睡好。看起来大抵是没睡,因为皇帝刚起床的时候、穿的衣裳不太可能有皱褶的。

    “妾身见过圣上。”马恩慧屈膝执礼道。

    朱高煦对后面的宦官挥了一下手,看着马恩慧道:“朕有几句话,想与堂嫂说说。”

    “圣上客厅中请。”马恩慧立刻作了个手势。

    她带着朱高煦走进一间房间,又对巧儿递了个眼色,头向旁边轻轻摆了一下,示意奴婢们退下。正如她刚才猜测,今早朱高煦必有甚么

    事情。

    朱高煦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来,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脸色的倦意更浓。他径直开口道:“前晚上出了大事,昨天酉时朕才知道消息。”

    马恩慧轻声道:“那是何事?”

    朱高煦看着她的脸,说道:“中都皇城里的‘逍遥城’发生了纵|火案!逍遥城便是废太子一家住的地方。”

    “啊!”马恩慧惊讶地失声。她怔了片刻,见朱高煦虽然很疲惫、此时的目光却十分有神!她顿时明白了,高煦今早前来的缘由,便是猜疑这件事与她有关!

    马恩慧问道:“可有伤亡?”

    朱高煦答道:“烧死了八人,我长兄一家全遇难了。另外两个人,其中有一个是宦官吴忠。目前看来,吴忠纵|火的嫌疑非常大!”

    马恩慧听到这里,眉头顿时一颦,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俩人沉默了一会儿,马恩慧才开口道:“数月之前,废太子一家尚在东宫,并未去凤阳。妾身蒙圣上恩典,回到了皇宫里;虽从此不再被幽禁、可以四处走动,但皇宫早已物是人非,妾身无法再联络吴忠了。”

    “嗯……”朱高煦微微点了一下头。

    马恩慧此时又想到了另一种“可能”:如果事先她猜到、废太子一家要去凤阳,便可以将吴忠提前布置在那里,并授意吴忠等待机会;所以高炽一家到了凤阳之后,吴忠纵|火,便无须再听从她的指令!

    ……事实当然不是这样!

    但马恩慧又没法辩解,她忽然想起离开凤阳之时,与吴忠是远远地见过一面的。当时没有说话,但吴忠会不会误解了她的意思?

    如此一想,马恩慧觉得自己或许真的脱不了干系!

    只不过这件事的结果,并不是她心之所想。

    她有想过报仇雪耻,但从来没决定用如此狠辣、草率、不计后果的方式!马恩慧先前是想利用郭嫣的,并且找机会借皇后势力。因为皇后身边那个太监黄狗,曾是吴忠的干儿子!

    所以本来马恩慧已经慢慢找到了路子,她并不想置那么多人于死地,更没打算与高炽一家同归于尽。

    然而事情总是不能按照预计的情况发生,常会出现这样那样的意外……

    马恩慧叹了一气,神情有点异样地说道:“我确实恨他们(高炽夫妇);现在知道了这件事,忽然不恨了,可也没有一点高兴。我是不是应该高兴才对?”

    朱高煦道:“朕有三个侄儿。其中张辅的外孙、郭嫣的儿子,他们才几岁大,能懂什么?他们俩应该是无辜的。”

    马恩慧问道:“圣上也很无辜罢?”

    朱高煦面有意外的表情,转头看过来,说道:“当然!这件事与朕一点关系也没有,却不可能完全摆脱嫌疑!”

    他或许想直接问马恩慧,这件事是不是她干的;然而刚才马恩慧那一番话、为自己辩解的言语,已经有了态度,所以朱高煦不再多此一问了。

    他相信马恩慧的话吗?

    马恩慧无从得知,但她觉得高煦至少有点相信!否则高煦早就大发雷霆了。正因为他无法断定、甚至宁愿相信马恩慧;不想轻易冤枉她,此时才表现得比较克

    制罢?

    有时候高煦这个人很怪,似乎越是严重的事、他越不会发火。反而无关紧要的一些小心思、让他不高兴了,他才会宣|泄情绪。

    不过高煦应该也没有全信她,毕竟这件事实在太严重了!而马恩慧确实有说不清楚的嫌疑。

    马恩慧幽幽叹息道:“我知道圣上并不全然信我,但我相信圣上。”

    这件事要真是朱高煦干的,那也办得太难看了。他也没必要跑到这里来、问马恩慧。

    朱高煦听罢也叹了一声,说道:“堂嫂此时处境很不妙,倒没想到、你还在乎我究竟是否无辜。”

    马恩慧听罢也顿时有点惊讶,她也理解了刚才朱高煦的意外神情。

    “会有甚么后果?”马恩慧小心地问道。

    朱高煦沉吟片刻,说道:“朕‘杀兄全家’的嫌疑必定没法完全洗清,世上那么多人、总会有人臆测,‘残忍无情’这样的身后名,肯定是没办法了。除此之外,削弱藩王兵权、北伐蒙古,这两件已经准备好的大事,此时变得很凶险;不能不再重新考虑……”

    马恩慧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咬得非常疼。

    她能明白高煦的感受。亲兄全家被人杀|死,他必然会伤心。即便皇室争权夺利很惨烈,但父母兄弟还是有情义的;马恩慧懂得,有些事只能斟酌轻重艰难抉择罢了。

    且一个皇帝,莫名背上千古骂名,影响皇位稳定。这些事并不轻巧!

    马恩慧心里也很乱,明明燕王系是仇人,此时她却一点也不高兴;反而同情起高煦来,有点不合情理。她喃喃说道:“我知圣上是有抱负的君主,而今被世人误解,一定很难受罢?”

    朱高煦沉声道:“有意义的大事,总是很复杂艰难,误解在所难免。如若没有忍耐一切、甚至燃烧自己的决心,又谈何抱负?”

    他顿了顿又用随意的口气道:“朕想起有个人的话,天才就是燃烧自己照亮整个世界。而朕以为,世间的统|治者、确实应该要有能耐与理想,庸人掌|权只会祸害整个国家。”

    房间里安静了一会儿,高煦的声音忽然又道:“堂嫂真的没有指使吴忠?”

    马恩慧脸色苍白地看着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高煦又道:“你只要回答,我就信你。”

    马恩慧听到这句话,抬起头迎着高煦的目光。她看到高煦的眼神,诚挚中带着些许的期待,仿佛期待着她坚定地否认!

    马恩慧心头莫名地一酸,又仿佛感受到了甚么温暖的东西。她也说不上来,但是此时的感受非常强烈、纠缠!

    她竟然没法让自己、说出否认之辞!

    她甚么话也说不出来。离开凤阳那天,她与吴忠道别的一面,其中意思太过微妙;马恩慧想解释,亦是无从说起……有时候人的语言,真的很苍白,不一定能表达清楚所有意思。

    马恩慧的目光躲开了,说道:“我去给圣上沏一壶茶。”

    朱高煦愣了一下,神情复杂地看着马恩慧,他点头道:“好罢。”

    马恩慧转过身,眼泪马上流到了脸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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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淡淡的茶香已经飘满了几间房屋,马恩慧背对着客厅、时间稍微长了点。她偷偷擦干了眼泪,并发了一阵呆,终于把茶泡好了。

    等她回到刚才的地方时,却听见了轻轻的鼾声。只见朱高煦居然歪在椅子上,睡着了!

    马恩慧将茶小心地放在旁边的几案上,怔怔地看着睡得正香的高煦。她的心情很复杂,有点温暖、有点心疼、有点无奈,总之五味杂陈。

    事到如今,高煦还能在自己这里睡着,他还是很信任她的。上次他说的话“觉得堂嫂很亲切美好”看来是真的;原先马恩慧还以为他只是一时兴起、随口甜言蜜语呢,毕竟男人就是那个样子。

    而高煦承受的误解、失去亲人的伤痛,马恩慧也感受得到。所以她才感觉到心口有点痛,因为不仅没有办法帮他、自己还是帮凶!

    马恩慧细细瞧着高煦的脸和身体。因为他睡着了,马恩慧才能如此肆无忌惮?

    高煦面对无数人的误解,说的是:为了有意义的艰难复杂的大事,就应该承受很多。

    马恩慧想到这里,又打量高煦时,顿时觉得自己最欣赏的男子、还是长得高大的,肩膀要宽阔。

    这样的人、疲惫地睡着了,还是那么英武,仿佛一头疲惫的雄狮!它的身体微微起伏着,发出安静的轻轻鼾声,却仍能让人感受到收敛的力量、深逈的目光。它仿佛正孤单地站在悬崖上,忍受着非议的嘲|弄,默默地承担着一切;它没有咆哮,只是用坚毅的眼神,凝视着自己的国土……

    马恩慧内心产生了一个让自己羞愧的声音:或许高煦做皇帝,才是上天的选择。

    她的心里纠缠了一会儿,目光终于渐渐变得坚定,心道:即便是妇人,也多少应该有点担当罢?抑或不想被自己欣赏的人、鄙视?

    马恩慧安静地走到了门口,见巧儿在不远处,便招了一下手。

    不等巧儿开口,马恩慧便将手指放在了朱唇间,轻轻“嘘”了一下,小声道:“圣上在椅子上睡着了。你去我的卧房,把隔扇外面那条毡毯拿来,给他盖上。”

    巧儿忙低声道:“奴婢这就去。”

    没一会儿,马恩慧便接过毡毯,小心翼翼地搭在了朱高煦的身上。她挥了挥手,巧儿屈膝走了出去。

    马恩慧做了这些琐事,便慢吞吞地走向里面的房间。她关上房门的一刻,稍微停顿了一下动作,再次看了一眼高煦,终于缓缓关上了房门,让自己的目光从客厅里消失。

    她走进里面的房间,开始有条不紊地做着自己的事。先拿来了纸笔,把茶壶里的水倒了一点在风干未洗的砚台里;接着她便提起笔开始写字。

    马恩慧一共写了两份东西。

    第一份写的内容大概是,此刻我已无必要说谎,吴忠是我留在凤阳的;我确是估计到了高炽会去凤阳,想事先做些准备。但是,吴忠所为之事,绝非我事先授意,我也没打算那样对待高炽一家。

    圣上兄长一家六口之死,让圣上痛失亲人、背负

    骂名,我确有不能推脱的罪责;唯有一死,才能抵消罪孽。况我活着,已没有必要了,圣上不必伤心,找人烧掉尸首、扔了骨灰罢。

    第二份写的内容是:欺蒙利用燕逆次子“高阳郡王”,大仇得报,唯有一死,以彰气节。马氏。

    马恩慧写完了东西,让它摆在桌案上。她接着找出了一把剪刀,将墙边的帷幔剪成了布条、打结。然后她用一条木凳垫脚,将布绳从房梁上穿了过来,重新打结。

    她深吸了一口气,把脖子套了上去。

    这样站在凳子上,马恩慧仍然等了许久、下了几次决心。明明已有死志,人还是那么害怕、那么孤独。

    她心道:等高煦一醒来、忽然发现自己死在他的面前,必定会伤心痛苦,然后记住我!

    马恩慧顿时有了些许的慰藉,想让别人因为痛苦、而不忘记自己,似乎真是有点卑鄙呢。

    她一边想,一边却露出了一丝微笑,脚下一蹬!

    ……朱高煦在迷迷糊糊中,忽然听到了一声响,警觉地立刻醒了过来。他糊涂了一会儿,才发现自己身上的毯子、以及睡着的地方。

    “居然睡着了。”他嘀咕了一声,回顾周围没见到人。接着他发现了旁边冷掉的茶,很快想起睡着之前、马恩慧去沏茶了。

    他站了起来,下意识寻思着梦中听到的响动,又四面看了一番,走到了旁边掩着的木门口。

    朱高煦推开木门,顿时眼睛就瞪圆了!只见马恩慧的身体已挂在了房梁上,还在晃悠着!

    朱高煦脑子里“嗡”地一声,没时间多想、身体便条件反射般地弹跳了出去,几个箭步冲到那边,立刻双手抱住马恩慧的大|腿位置,往上一提,先让她的脖子不再受布绳勒力。

    他踮起脚,把抱的位置往上挪了一下,仰着头看着、让马恩慧的身体向两边摇动,很快将她取了下来。

    “堂嫂?”朱高煦伸手拍了一下她的脸,然后伸手去探她的鼻息。

    他急忙捏住马恩慧的鼻子,把她的嘴捏开,将自己的嘴凑上去、往里面吹气。吹了一会儿,他又开始按马恩慧的胸口,顿时感觉到了柔软而很厚的触觉。不过朱高煦此时主要是想她活过来!一门心思忙活着。

    朱高煦先吹几口气,然后立刻快速地双手用力按压她的胸口,如此反复。过了片刻,他发现马恩慧的里衬衣领很窄、紧紧地箍着她的脖子,他便赶紧伸手抓住那衣领、想往下扯开一点。点没想到用力过猛,“哗”地一声,那里衬居然撕裂了长长一条口子!交领外衣也掀开了,他眼前顿时一片雪白的白光袭来。

    他一时顾不得那么多,继续重复着刚才的动作。时不时又去掐她的人中。

    朱高煦心头十分恐慌,觉得马恩慧可能死了!不过也带着些许希望,毕竟她的身体还是热的软的,估计上吊没一会儿!

    不多时,马恩慧终于幽幽醒转了过来!

    朱高煦继续吹了几口气。她的眼睛睁开了,愣愣地看了朱高煦一眼,立刻无力地阻止他

    凑过去的嘴。她很快发现了破碎的衣裳,忙双手往中间拉扯了一下。

    “嘿!”朱高煦顿时干笑了一声,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浑身都仿佛一下轻松了不少。

    马恩慧脸上惨白,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一时间没有吭声。不过一会儿之后,她便能挣扎着坐起来了。

    朱高煦歇了稍许,发现了桌案上写着字的纸,他站起身,走过去拿起来看。他一边看,一边转头瞧马恩慧,他的眼神很异样。

    “圣上何苦救我?这样的结果,应该是最好的罢?”马恩慧双手揣着外衣衣领、遮住破损的里衬,开口说道。这次她没有发火,她应该意识到这件事不是轻薄、而是权宜救人。

    “嗯……”朱高煦发出了一个声音,皱眉思索着。

    片刻后,他忽然眼神一凝,认真地看着马恩慧道:“我不准你死。我已经想到了一些补救的办法,大致能稍微平息眼前的麻烦,你不用死的!只答应我这一件事,怎样?”

    朱高煦的话里、带着求她的口气,毕竟若是一个人决心要死,还真的很难被拦住!

    马恩慧道:“圣上之孟兄,一家六口性命,我确有干系。圣上如何告慰兄长、侄子在天之灵?”

    朱高煦沉吟片刻,说道:“说句心里话……至少在我心里,大哥一家并没有你重要。”

    他还确实没撒谎。他与高炽的兄弟感情、也就那么回事。

    建文元年以前,兄弟之间的事与他无关,那个“高阳郡王”根本不是他(穿越),感情毫无代入感;之后两兄弟产生了芥蒂,一直在相互指责埋怨算计,没有体验到所谓兄弟之情。

    感恩之心也没有。朱高煦拥有的一切来源于父皇母后,并不是大哥给了他那么多;所以朱棣徐皇后无论怎么对他,他都不恨父皇母后。

    后来父皇一驾崩,那关系就更不提了。别说感情,简直是要弄|死对方而后快的仇人!想想高炽干的事,又想想因为争权而死的无数军民,仅存的那点感情早就荡然不存……剩下的那一点,不过是作戏罢了。

    高炽这个亲兄弟,远远比不上没有血缘关系的军中弟兄!

    还有那个大侄子,简直是朱高煦多年的噩梦!他早就说过了,有点无辜的人、只有那两个小侄子;只是无辜,仅此而已。

    朱高煦想到这里,不禁把一些心里话说了出来:“堂嫂不惜一死,为我作想,我又不是铁石心肠。”

    “甚么?!”马恩慧震惊地看着他。她的脸色一变,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盯着朱高煦。

    朱高煦倒是很坦然,他说道:“我不骗你。是真的,一两句话不好解释,你相信就可以了。”

    他停顿了片刻,又问道:“堂嫂不要寻死了,可以?”

    马恩慧红着脸道:“真的可以吗?”

    朱高煦点了点头,说道:“朕有办法,你且安心等着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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