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八日晚,大理寺、刑部、锦衣卫的一众人没到中都,便在半路客栈落脚。
晚饭之后,锦衣卫指挥使张盛去了高贤宁的房间,又叫北镇抚使杜二郎去请薛岩。
几个人在高贤宁的房里见礼罢,张盛便低声说道:“司礼监太监一早见过末将,带了几句话。”
大伙儿都沉住气,神情也严肃起来。
张盛看了一眼薛岩,说道:“中都一案与宫中无关,圣上亦对诸大臣开诚布公、表明此事,大臣们都是相信的。但是为了顾全大局,避免案情牵连太多,难以收拾;盘问口供之前,各衙堂官都要用信得过的人,给那些牵涉案情的人打招呼,谁敢乱|咬、夷其族严惩不贷!”
薛岩率先率先表明态度:“事关重大,正该如此。”
高贤宁只是点了一下头,他是汉王府故吏,不需要说太多话。杜二郎也抱拳道:“属下得令。”
张盛道:“案情已经很清楚了,罪魁祸首吴忠已死……此案现在就可以定案:吴忠是建文朝余孽,勾结了中都的建文乱|党,作下大恶。吴忠党|羽一干人等,一应处斩,各家眷流放琼州府!诸位大人可有异议?”
薛岩正色道:“皇室之内的案件,本身就不必让诸法司审讯。圣上公示了中都来的密信,又以天地祖宗为鉴,当众说了此案与宫中无关,大臣宗亲相信,事情到此便够了;咱们跑一趟中都,也算是给了天下人一个交代。本官瞧着这样定案,合情合理。”
高贤宁听罢松了一口气:“为今之计,如此收场,似已是最好的法子。”
张盛转头看着高贤宁,说道:“圣上之意,建文奸|党十分凶残,以前便不顾亲情逼|死的湘王全家(自|焚),残忍无情之至;如今干出这种事、也不是不可能。而圣上却十分顾念宗室亲情,接下来会让谷王返回湖广藩国,以表明朝廷对宗亲宽宏大量。”
高贤宁对前半段话不好说甚么,只针对下半段说道:“圣上宽恕谷王,以安诸王之心,实乃英明之策。臣领旨。”
另外两个人也拜道:“臣等遵旨!”
张盛接着又道:“吴忠若无人予以方便,他必无机会靠近‘逍遥城’,更无法纵|火!那些巴结、结交吴忠的人,给了罪犯(吴忠)机会,那些人绝不冤枉!他们想找关系升官发财,出了事岂能不担责?”
薛岩一副感同身受的表情道:“有道理。”
张盛说完便抱拳道:“司礼监太监王贵带出来的话,末将已转述过了。明日一早诸位启程,尽快赶往中都,应将事儿赶紧办妥,为圣上分忧。”
于是几个人都纷纷执礼,离开了高贤宁的房间。
三个衙署的人骑马赶路,不久便抵达了中都皇城。
守“逍遥城”的几个宦官,吴忠手下的两个人,以及中都留守司的一些人、让吴忠负责采办用度的文武,当天就被逮|捕关押了起来。
高贤宁很快便来到了吴忠的住处。这里早已被封了,他撕开封条,在小院里四处搜索观察。先
是找到了一些财物、日常用度。
不多时高贤宁来到了吴忠的卧房,从一个枕头下找到了一张皱巴巴的手帕。他展开看见里面已经变黑的血迹,顿时沉思了好一会儿。
高贤宁拿起手帕放在一只木盒里,立刻转头下令道:“叫大理寺的仵作去逍遥城,带好东西验|尸。”
下属立刻作揖道:“遵命!”
当天仵作便凭借吴忠的尸首查出,吴忠死前、疑似有痨症!
……
朱高煦在皇宫柔仪殿里。最近“内阁”与“典宝处”处理了绝大部分奏章;他寻常连奏章也不用再批阅,一下子日常事务少了一大半。
不过闲下来,他更有点心神不宁,反复琢磨着最近的局面。目前还没出现甚么情况,只等刑部和大理寺上呈卷宗,结案了事!
就在这时,位于柔仪殿南边不远的武英殿“典宝处”送来了一份奏章、大臣无法处理的奏章。朱高煦正坐在他那张书案前,当即便展开来看。
奏章是户部尚书夏元吉写的,夏元吉竟然要请辞官回乡!
夏元吉自洪武年间便身居高位、才四十出头,而今已官居部堂,他凭啥辞官?朱高煦顿时感觉有一股怒火直冲脑门!
“靖难军”开进京师的时候,夏元吉作为建文旧臣没有辞官,后来“被迫”投降,在太宗皇帝手下做官;“伐罪军”进入京师时,夏元吉又没有辞官,依然被从家里捉过来,“只得”继续做户部尚书……先前他冒着名节受损,也不愿意辞官,现在他凭啥辞官?!
朱高煦恼怒之中,心中暗忖道:老子已经发誓了,你还不相信我?看不起我!他|吗|的,这些人真当皇权是摆设?
他将奏章扔在桌案上,立刻喊道:“来人!”
太监侯显入内,躬身道:“奴婢在,请圣上吩咐。”
朱高煦道:“传旨锦衣卫北镇抚司,派人去把夏元吉逮|捕,投入诏狱待罪!”
侯显微微一愣,立刻便拜道:“奴婢遵旨!”
朱高煦干了这件事,在柔仪殿里走来走去,怒气许久也没完全消散,心说:我这皇位是尸山血海打下来的!高兴了治他一个莫须有的大不敬,不高兴了根本不需要理由、想杀就杀!
没过多久,似乎有很多官员就知道、夏元吉突然被锦衣卫逮|捕了!
因为朱高煦下旨的时候是上午,当时正是诸京官上值的时辰;所以锦衣卫的人过去逮夏元吉的地方、只能是户部衙署,可谓是在众目睽睽之下。
及至下午,临时内阁大臣、守御司南署的堂官右守御使钱巽,在柔仪殿门外求见。朱高煦准他进来说话。
钱巽走到了大书案对面,作势要行叩拜之礼。
朱高煦立刻抬起手道:“免了免了!钱使君何事?”
钱巽拿着一本卷宗,弯腰放在书案上,手指按住往前一推,说道:“内阁、典宝处最近处理的政事,虽已记录在案,但不足一月、便未上呈圣上。其中
有些事,臣担心圣上忘了。”
朱高煦拿起卷宗翻开,里面全是蝇头小字,他抬起头看了钱巽一眼,问道:“朕忘了何事?”
钱巽道:“禀圣上,前阵子臣上书,请增守御司南署用度二十倍,即每年钱、物价值二十万贯;户部、内务府各出十万贯。户部尚书夏元吉是坚决反对的,他在内阁主张,但支持他的人不到五人,故臣的奏章通过了内阁。典宝处也无人反对,此事便定了下来。”
“哦……”朱高煦一脸恍然,他伸手在宽阔的额头上摩挲了一阵,皱眉道,“太监王贵应该说过这件事,朕忽然给忘了。”
钱巽道:“臣的话说完了。”
“嗯。”朱高煦点了点头,“你回武英殿去忙正事罢。”
钱巽拜道:“臣谢恩,告退。”
朱高煦这才冷静下来,觉得自己有可能太敏感了;夏元吉上辞呈的意思、或许与废太子之死无关,而是对守御司南署的大笔经费不满!
因为皇权是没有监督的,大臣们实在对皇帝的决策不满,最强烈的抗议手段便是罢工。
朱高煦深吸了一口气,愈发觉得自己错怪了夏元吉。
其实就算朱高煦明目张胆地杀高炽,也不至于让在职的大臣们不满;年初朝廷已经给高炽定了“谋君弑父”的大罪,勋贵大臣都是很清楚的,替高炽说话、就是与丧心病狂的罪恶为伍!
但朱高煦自己动手的话,又涉及另一个道德伦理问题,兄和弟的上下伦理;所以这种事只关乎道德名声、以及藩王的心态。或许朱高煦是有点太过在意了。
何况他压根就没承认是自己干的!这件事有些人信、有些人不信;但不管怎样,朱高煦至少是公开认可了父子兄弟的伦理,并未挑衅世俗道德礼法……大伙儿维护的,不就是这个么?
朱高煦踱了几步,见太监侯显还侍立在侧,他便随口道:“人总是太在意别人的目光,其实大伙儿最关心的还是自己。”
侯显思索了片刻,弯腰附和道:“皇爷圣明。”
朱高煦转过身来,对侯显道:“你去诏狱传旨,把夏元吉放了。”
侯显没多说话,领旨而去。
不料未到半个时辰,侯显便回到了柔仪殿,回禀道:“诏狱的人说,夏元吉不愿意出来。他还说里面挺舒服……”
“啥?”朱高煦一脸诧异。
侯显立刻躬身弯腰,小心翼翼地说道:“皇爷,诏狱的北镇抚司武将就是这么说的。”
但眼下朱高煦没再发火了,先前钱巽来过之后,他已经冷静下来。此时坐在大书桌后面,他皱眉思索了稍许,忽然笑了一声道:“这些部堂大臣,没一个不是老油条。”
侯显也陪笑了起来,脸上挂着笑意,似乎暗自松了一口气。
朱高煦微微叹了一口气,觉得夏元吉已经猜到了皇帝的误会。朱高煦更不好意思说出来:抓夏元吉是个失误,是他偶尔会犯的错误决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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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夏日的阳光明媚,诏狱里却十分阴暗,不过倒是凉快了不少。
四十出头的夏元吉长得面白、脸型方正。他在这弥漫着复杂气味的龌|龊之地,却四平八稳地端坐在一张木床上。他的官服与乌纱帽已经取了,但还没穿囚服、只穿着白色的交领亵衣坐在那里,身上也很整洁。
他的神情却有点沉重,严肃的目光下垂,似乎沉思着甚么。
就在这时,忽然一个声音道:“圣上驾到!”
夏元吉大吃一惊,马上抬起头来,十分诧异地观望着牢房外面。
过了一会儿,牢房木门外便传来了“叮叮哐哐”的铁锁声音。锁链打开后、门未开,便听到了朱高煦的声音:“这诏狱里着实要凉快一些,夏部堂不愿出来情有可原。朕也来陪陪夏部堂!”
夏元吉立刻跪伏在地,动容道:“臣有罪,竟让圣上来这等地方,实在罪该万死!”
朱高煦急忙上前扶住夏元吉,一脸和气道:“快起来。”他转头道,“你们退下罢,朕与夏部堂,就在这里说说闲话。”
他说罢一屁股便坐下、坐在了夏元吉刚才坐的小木床上,拍了一巴掌道,“你也坐。”
夏元吉忙谢恩,小心翼翼地躬身坐下。
朱高煦开门见山地说道:“咱们之间有点误会。朕以为夏部堂辞职,是因那晚的事、不信任朕。”
夏元吉再度诧异,他没和朱高煦私下里、面对面交谈过,对于如此直言不讳的方式、一时间略微有点不习惯。夏元吉沉吟片刻,拱手道:“臣是圣上之臣,若有异心,怎有脸称您为君父?”
“有道理,怪朕小气了!说开了就好,就好!”朱高煦笑道。
夏元吉听到朱高煦这么一说,顿时觉得他一点也不小气。
朱高煦又道:“只要咱们相互之间敬重彼此,有啥事是不能谈谈的?”
夏元吉道:“恩威雨露,皆是圣恩。臣无半点怨言。”
朱高煦点了点头,想了一会儿,一拍大腿径直说道:“这样办,户部出五万贯,内务府出十五万贯,夏部堂认为如何?”
此时连皇帝也亲自来了,夏元吉不再执拗,忙道:“怎么办但凭圣裁,不过臣也有苦衷。现在国库开销太大了,没必要的开支、臣以为还是节省一些好。”
“朕与你商量哩,刚才的提议,夏部堂赞成么?”朱高煦道。
夏元吉点了点头:“臣领旨!”
朱高煦叹了一口气,问道:“夏部堂觉得朕的起居用度奢靡么?”
夏元吉拱手正色道:“圣上登基以来,几无奢靡之费。”
朱高煦道:“那朕为何会在守御司南署胡乱花钱呢?夏部堂,咱们君臣之间还要增进理解,守御司南署的花费、绝非不必要的开支!”
夏元吉不置可否。
朱高煦看了他一眼又道:“每年二十万贯,看起来很多,实则可能是一本万利的事业!二十万贯能干甚么?封个
禅,修间宫殿,还是能打一场仗?
但是对于那些清贫的工匠、有才能天分的官吏庶民,二十万贯就是天文数字,就是富贵的希望!朕在别的地方缩减开支,怎么也要拿出这十五万贯!”
夏元吉沉吟道:“工匠庶民,能做甚?”
朱高煦道:“汉王炮、开山铳。”
夏元吉顿时一脸恍然大悟,点头道:“臣大概已明白圣上所言之事,不过这些钱、对国家长治久安能起到多大的作用,臣无法预料。臣只能拭目以待罢。”
朱高煦道:“好!这是朕目前想到的最好法子了,试试看。”他顿了顿,问道,“夏部堂能出去了吗?”
夏元吉忙起身拜道:“臣领旨。”
朱高煦走出牢门,喊道:“来人,将夏部堂的官服官帽拿来!”
……有时候朱高煦就是不服那口气,非得要争个高低!但有时候他也能妥协,哪怕对待比自己弱小的人。毕竟,妥协往往能让彼此都降低损失,并让事情更容易解决。
他快速地办完了这一件事,回到皇宫西边的柔仪殿。一闲下来,刚才的清晰果决状态、又渐渐消失了,诸事的烦躁重新回到了心里。
宽阔大殿中间的大书案后面,朱高煦独自在那里坐了很久。殿外阳光明媚,从门外洒进了一片阳光,乍看静止不动;过了一会儿再看,能发觉阴影在移动。
夏元吉的那番话,更让朱高煦认定,大多数官员应该没甚么问题。眼下有隐忧的,主要是藩王!
他接着想到了新城侯张辅,很快又认为张辅这种勋贵大将,反而没甚么问题;倒是一些不起眼的人物,容易被人忽视,比如皇后的姐姐郭嫣。
当初皇后请旨接郭嫣到皇宫居住,朱高煦顺手就给了薇儿个面子。他也没想到,而今会出这种事,也没打算把二侄子瞻垲也除掉!
事到如今,反倒有点棘手了!或许可以先找两个人暗中观察着,缓一缓再妥善处理。
……
中都失火之事,已经过去了好几天。这时,消息才渐渐在宫中的人们之间传开。
皇后之前已知情,但怕姐姐伤心过度,没有马上告知;等到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了,皇后说怕瞒不住,这才亲口告诉了郭嫣。
“哐当!”郭嫣的手一抖,把几案上的茶杯碰翻了!她的脸色顿时煞白,怔怔地脱口道,“为甚么?”
皇后好言劝道:“眼下案情已有进展,乃建文朝太监吴忠、以及建文党|羽勾结所为,吴忠的尸首被发现于废太子住处。事已至此,姐姐节哀……”皇后说到这里,声音愈来愈小,眼睛里满是同情难过。
郭嫣整个人都僵了,舌头也仿佛打结了一般,说不出半句话来。
她顿时大哭起来,简直伤心欲绝。她不仅伤心瞻垲,一时间多年来受的委屈和苦难、都从无尽的泪水里流淌了出来!
她哭了好一阵,皇后只能不断宽慰,拿着手绢给她擦眼泪。
等哭得有点累了,郭嫣猛然想起了“张皇后”的话:你不
为自己作想,为瞻垲想过吗?
这句“张皇后”的话,说了两次,每次的意思是不一样的。
第一次说,乃是洪熙朝时郭嫣与张氏相争,张氏之言有威胁的意味;第二次是伐罪军已经进城了,郭嫣见张氏那么悲惨、便冷笑了一声,张氏又回敬那句话是提醒的意思……高炽也加了一句: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当时郭嫣没想那么多,或许下意识觉得瞻垲才几岁大、又是庶子,不是太过担心。
郭嫣想到这里,身上不禁打了个冷颤,喃喃道:“我做错了甚么?”
皇后好言道:“姐姐别多虑,这件悲伤不幸之事并不是姐姐的错。那个吴忠是当年建文身边的心腹大太监,不少人都知道的;同谋也是建文余孽!圣上已派朝中几个衙门的堂官去查案,必能查得水落石出,严惩凶手!”
郭嫣哭累了,呆呆地坐在那里发怔。她刚才哭泣时、想起多年的悲哀经历,渐渐开始质疑自己:难道真是我心智不如别人?
皇后的声音又道:“事发次日,圣上收到八百里急报;当晚圣上便召集群臣公示此事,并提及天地祖宗,此事与宫中无关,我也觉得圣上绝非那等人!这都是以前的宿仇。”
郭嫣倒是醒悟了过来,她现在的处境,与高炽另外两个妻妾、有何不同?她能幸免,不过依靠了妹妹是当今皇后!
而妹妹身居皇后之位母仪天下,必定是与皇帝高煦一个鼻孔出气的。自己要是得罪了皇帝皇后,下场如何?
她寻思着现在还可能依靠的人,父亲已经得到圣恩、世袭了武定侯爵,徐氏又不是她的亲娘……郭嫣此刻已然觉得无依无靠!
“此事必然与圣上无关。毕竟都是亲兄弟,总会有些情分,不至于如此。”郭嫣哽咽道。
皇后微微松了一口气:“姐姐明白了其中干系缘由,善莫大焉。”
郭嫣道:“皇后,我想瞻垲了,可否一个人静一会儿。”
皇后起身道:“过两天我再来看姐姐,你要保重身子。”
郭嫣含泪点了点头。
等皇后等陆续离开了,郭嫣便走进卧房,在里面呆了很久。
吴忠是谁……按照皇后的说法,他曾是建文身边的心腹太监;事情真的是他做的?
这些事倒是可以慢慢查问清楚。毕竟建文心腹太监,确实不止一个人知道;是不是吴忠做的,既然皇帝当天就公示了密报,父亲郭铭应该也知情。
稍微冷静一点了,郭嫣倒觉得、此事若是高煦为了“斩草除根”确实是有点蹊跷,一个几岁大的废太子庶子有甚么威胁?
郭嫣猛然想起了一个她从不重视的人:马恩慧!
顿时马恩慧的事,陆续浮现在郭嫣脑海里。马恩慧的次子文圭被杀,怀恨在心;而马恩慧曾是建文皇后,能掌控建文心腹太监吴忠这等人,也极有可能!
郭嫣一会儿恨得咬牙切齿,一会儿又伤心害怕、觉得孤立无助,正是脆弱到了极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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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时分,玄武门上的酉时鼓声刚刚响过。
朱高煦便与太监王贵来到了御花园南边、马恩慧住的院子外面,王贵身上背着个布包袱。
“妾身拜见圣上!”马恩慧迎到院子里时,她看起来没甚么表情,但脸上却隐约流露出了些许克制的惊喜之色。朱高煦看了她一眼,主动提道:“咱们到客厅里说几句话,我有件事与堂嫂商议。”
“圣上请。”马恩慧上身前倾,作了一个手势。
朱高煦等她站直身子,目光忍不住从她的胸脯上扫过。马恩慧也察觉到了,下意识轻轻拉拢了一下半臂褙子。
他立刻收起了目光。上次因为误以为马恩慧暗示、他主动走出了第一步,然而被拒绝了,此时他便不再轻易唐突。虽然朱高煦心里确实莫名有些非分之想,却不想趁人之危强人所难。
二人分上下入座,王贵在外边候着。客厅的门是敞开的,太阳还没完全下山、内外光线都很明亮。
朱高煦看了一眼马恩慧,开口道:“先前我已决定六月下旬离京北上、率大军北征,而今是五月间了。可最近出了一些事,纷乱如渔网难理;因此在我离京期间,想让堂嫂换个地方居住,以免再生意外。”
马恩慧意外地问道:“去何处居住?”
朱高煦道:“我已经安排好了,就在京师城内。”
马恩慧又低声问道:“中都出了大事,圣上此时仍要北征么?”
朱高煦沉吟了片刻,或许觉得马恩慧又亲近了几分,他忍不住说道:“我其实也不止一次动摇过!此中着实有一些隐患与风险,难以尽然预判……”
马恩慧或许发现了朱高煦顷刻间暴|露出的犹豫,她的语气也温柔了几分:“人之常情,圣上不必太逞强了。”
朱高煦缓缓呼出一口气道:“不过这件大事准备了很久,调动二三十万大军本身就不是小事;如今万事俱备,突然放弃的话,一些人会不会觉得,朕也有外强中干、软弱可欺之时?”
他沉吟片刻,继续道:“朕反复权衡之后,又觉得风险仍在可控范围内;若是北征取得较大战果,必能再次威慑北方内外势力,对于稳定大局,有不小的积极作用!所以我仍决定,照原定方略进行。”
马恩慧幽幽说道:“圣上不是个尽善尽美之人,亦非从不动摇,但关键时候很有胆略……妾身失言。”
朱高煦已从刚才的情绪稍许波动中、镇定了下来,不动声色地说道:“朕仍能成功削弱藩王,不会像某些人一样搞得天下大乱。”
马恩慧显然听懂了他的揶揄,无奈地看了他一眼。
朱高煦道:“堂嫂去收拾一番,咱们天黑前出宫如何?中都出了大事,你这次出宫一段日子、离开众人视线,也是有好处的。”
马恩慧道:“圣上亲自送我?”
朱高煦点了点头:“我亲手把你交给一个人,你忽然到了陌生地方、也能少一些担心。”
“圣上
想得周全,妾身谢恩。”马恩慧起身轻轻作礼道。
……马恩慧转身走出了客厅,收拾随身用度去了。她刚出门,便暗自叹息了一口气,心道:高煦刚才说、怕别人觉得他软弱可欺,其实我才软弱。
上次下定决心上吊之后,高煦还没劝她别寻短见,她便已无勇气继续寻|死了!虽然默默地给自己找了很多借口,但她内心还是明白,没有任何理由、只是想苟活罢了。
死不敢死,活也很纠缠;恨不起来,愧疚又无能为力。马恩慧此时心里十分烦乱。
她到卧房里收拾了一些日常用度的小工具、换洗衣裳,她的动作很慢心不在焉,不过她没拿太多东西。
用度的东西好整理,心中的事却实在理不清。
她提着一个布包袱,重新走到了客厅。便发现朱高煦也换了衣裳,穿了一身褐色的棉布长袍、头上戴了顶方巾;外面那太监王贵先前提的东西,应该就是朱高煦穿的衣裳。
三人走出了院子,向西走过金水河上的桥,然后从御花园西边、往北走;接着又过了一次金水河的桥,往东走。他们上了一辆马车,王贵赶着车到了玄武门。
守门的宦官们负责检查出去的人。不过王贵递了一张纸过去,上面有朱高煦的亲笔手令:司礼监王贵酉时出宫,免查。后面有日期与加盖的玺印。
马车遂径直出玄武门,至北安门。羽林左卫、羽林右卫的当值武将共同查验,又看到了圣旨、检查了王贵的司礼监太监印信,便放他们出了皇城的北安门。
车帘外隐约透进来的灯火吸引了马恩慧,她终于忍不住掀开了车帘的一角,眼睛好奇地看着京师的绚丽夜景。
想来奇怪,她的前半生大部分光阴都在京师渡过的,却对皇宫外面的景象十分陌生!但见那远处珍珠河岸的亭台楼阁,在灯火下轮廓绮丽;富贵山与覆舟山上的灯光,仿佛浮在半空、如同天上的繁星。
从北安门出来,往西北方面走上太平大街,然后再往东北方向走,很快就到了太平门。王贵凭借司礼监的印信、有玺印的圣旨,让守将打开城门,出了城门。
马车继续走了一阵,便在玄武湖边的一座大宅第外稍作停留。王贵走下马车,上前言语了几声;然后宅邸的大门打开了,车辆径直驶入府邸。
过了一会儿,马恩慧与朱高煦从后面走下马车,只见周围一个人影也没有。不过廊屋之间挂着灯笼,却也清幽美妙。
片刻后,一道走廊上才来了一个人,她是个看起来很年轻的美妇,因为打扮修饰太过精致、瞧不出具体的年纪。她的眼睛是有点像单眼皮的内双眼、圆圆的,带着从容的微笑。肌肤在灯光与深色衣裳的衬托下,显得非常白净。
美妇上前屈膝道:“妾身见过圣上。”她接着又微笑向马恩慧轻轻点头致意。
“免了。”朱高煦道,“得劳你多照看王夫人。”
马恩慧听得明白,“王夫人”是指自己,估摸着是朱高煦临时随口说的一个姓氏。马恩慧与这个沈夫人又相互见礼了一番。
一行四人便从走廊上步行、往西北边走。然后他们进了一道有木门的月洞门,眼前的景象竟然骤然开阔了!
这地方在围墙之外,后面是围墙、前面竟然直面宽阔的玄武湖,之间毫无遮拦!
不过他们走到一排房屋外面的栏杆处时,才看清楚:此地周围虽然有小半地方没有围墙、却比围墙更难进出……靠近玄武湖的位置,有一道高高的石基筑堤;石堤笔直如同悬崖,从湖上几乎不能爬上来。
“这地方好生巧妙。”马恩慧忍不住赞道。
沈夫人浅笑道:“我身边有个人说湿气重,不过世上难有尽善尽美之物呀。”
马恩慧客气地回应道:“沈夫人言之有理。”
沈夫人是个非常聪慧的人,没有多问半句,说得都是无关紧要的话、却让人觉得有点意思。马恩慧察觉此妇绝非寻常人物。
“王夫人在内外瞧瞧,是否合乎心意。我去给大伙儿拿一些酒菜过来,这个时辰到达蔽舍,应未吃过晚饭罢?”沈夫人道。
朱高煦点了点头。
马恩慧忙道:“沈夫人亲自操劳,多谢了。”
沈夫人面带笑容道:“今晚圣上在此,暂且不让奴婢们服侍。明日我再选两个持重的奴婢过来。”她向朱高煦屈膝道,“妾身先行告退。”
等沈夫人走了,马恩慧便对朱高煦道:“这位夫人,当真心思周全。”
朱高煦道:“朕在云南就认识的,沈徐氏。‘伐罪之役’她还出资帮过朕,堂嫂放心她的可靠度。你没听说过她?”
马恩慧轻轻摇了摇头,不留神脱口道:“圣上在每个地方,怕都有红颜知己?”
朱高煦似乎难以回答。
三人吃过了晚饭,都准备在这地方歇一夜。朱高煦说明早城门一开、便回皇宫;眼下京师城门、皇城城门、宫门都已关闭,要进诸门着实麻烦。
马恩慧问道:“圣上不在皇宫,不会引人注意么?”
朱高煦摇头道:“朕事先已安排好,给太监曹福、淑妃(杜千蕊)打了招呼,只有一晚上,不会有啥事。”
马恩慧听罢松一口气,点了点头。
石堤上有一道栏杆,栏杆后面是半敞的院坝;院坝三面透风,不过有柱子支撑的屋顶,却能遮雨。再往后面就是一排屋子,有好几间房。晚饭后,谈了一阵话,马恩慧便告辞,要去给她准备的房间、收拾东西准备就寝了。
朱高煦说道:“明日天不亮朕便出门,堂嫂不用送了。后会有期。”
“何时再能见面?”马恩慧忍不住问道。
朱高煦沉吟片刻道:“今年不一定。朕率军北征,回程时最少是冬季。”
马恩慧喃喃道:“现在天气挺热,等圣上到了北方,怕已经下凉了。”
忽然一丝伤感,弥漫在了朦胧的灯火中。离别,大概都是这样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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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已道过别,便见朱高煦好像很忙的样子,很快走到了一张桌案前;接着他把包袱里的纸墨卷宗掏了出来。他的动作很沉稳、毫不慌张,但是做事之间间隔很短,显然心里挂着别的事。
恩慧却站在旁边,没有立刻挪步。此时她是应该走了的,可不知怎么脚下好像钉在了那里,怎么也动不了。
朱高煦很快转过头,带着询问的神情看着她的脸,似乎想知道她还有甚么话没说。
恩慧双手合在腹前,手指之间用力地捏扯着,她的手心隐隐出了汗。她察觉朱高煦的目光,只好沉吟道:“我忽然有点害怕,还有些不舍……”
朱高煦听罢微微一怔,便把手里拿起东西、放回了桌面上。他在凳子上转过身来,又指着旁边的腰圆凳道:“堂嫂再坐会儿罢。”
恩慧轻轻点头,有些犹豫地走了过去,小心地端坐下去。身体下部因坐姿而弯曲,那处的布料也撑紧了一些,她的腰身、髋部线条变得更加美好明显。在墙边的灯笼的橙黄灯光下,俩人还没怎么说话,却已仿佛有一些微妙的气息、在空气中浮动起来。
“有一些东西,是真的吗?有多重要?”她喃喃说道,仿佛在自言自语地诉说着。她的话非常难懂,简直像是没头没脑的感概似的。
不过朱高煦竟未细问,只是面对着她、思索着甚么。
一会儿之后,朱高煦才开口说话,他的声音很低沉,脸上一副所有所思的模样:“应该不全是真的、也不全是假的,只不过看不到的部分,咱们总是往最美好的方向脑补。究竟多重要,有时候似乎值得为之不顾一切;我觉得最难的是、究竟有多可靠?显然一切事物都可能会变……唉!”
俩人好像是在打机锋,说得十分玄乎。恩慧竟大概听懂了朱高煦的意思,却并未让她解惑、心中反而变得更乱。
她忽然有些失态地猛地站了起来,说道:“妾身回房了。”
朱高煦抬起头看着她,犹豫了片刻,才轻轻点头:“时辰不早了,后会有期。”
恩慧寻思着:他因何而犹豫?
她的腿脚僵硬地走到了房门口,脑子里麻木了顷刻,又低声道:“圣上总是打量我那地方,是不是那天救我时,还没看够、还想看吗?”
恩慧说到这里,顿时有点后悔了,只觉得脸上一阵滚|烫。为甚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呢?
朱高煦的声音有点颤抖,有些激动地问道:“真的可以吗?”
这是恩慧那天上吊后说过的话。她慧看了他一眼,终于难以再面对高煦,突然逃也似地走出了房门,反手把门掩住了。木门一阻隔遮挡,恩慧离开了他的视线,心坎才稍微好受了一点。
她回房出神地收拾了一阵,便褪去外面的衣裙,便吹了灯上床就寝。
这里的宅邸、房间,这张床,都不再是她在凤阳时的样子;但是在黑暗之中,她久久地睁眼平躺着,又仿佛回到了凤阳。那时她也不止一个夜晚这样躺着,想起高煦,恩怨情仇难以分辨,心烦意乱难以入眠;今夜的不同之处,是她的心更乱、更强烈,而且有一种紧迫感。因为今年剩下的漫长光阴里,与他只能见这一面了。
她的双|腿在薄被里紧紧地并拢着、绷得很直,一动不动,有时候感觉自己已经死了一般,已然毫无生息。
不知过了多久,恩慧也不知究竟是半夜、还是凌晨了。她终于有了点动静,时不时看了一眼窗户,想知道天色是否泛白;不过外面仍旧漆黑一片,或许时辰就在三更左右。
木床轻轻响动了几下,恩慧终于“窸窸窣窣”地摸黑走下了床,用脚碰到了鞋子的位置,然后摸到火折子、吹燃之后点了灯。
恩慧坐在等下又发了许久的呆,实在是想得累了。她的眼神一凝,吸了一口气把灯吹灭,便默默地向房门口走去。
她出得房间、小心地关好,便一声不响地沿着屋檐下的檐台,走到了另外一间房门口。屋檐下挂着两盏灯笼,灯光很朦胧;恩慧穿着浅色的亵衣,一个美|艳的妇人半夜三更幽幽地站在那里,若被人看见了、必然有点扎眼。
她犹豫了好一阵,不敢站得太久,终于伸出发抖的手去轻轻掀了一下房门。木门竟然轻松地开了一道门缝!
恩慧心里顿时不是滋味。她离开时顺手掩上了这道房门,也不知高煦是忘了上门闩、还是故意留着的门……若是后者,敢情自己的心思一切都已被他看透?恩慧顿时有一种、好似被人窥视了身体的羞|耻感。
但她还是侧身闪了进去,重新关紧木门。此刻她的心里早是一片空白,纠缠得疲惫不堪的一颗心、无法再徘徊,只不过是继续将起床之际、想好的事继续下去罢了。
“恩慧?”高煦的声音道。他也没有睡着,不然她的动作轻得没有动静、无法吵醒高煦才对。
恩慧咬着嘴唇,从鼻子里发出一个声音:“嗯……”
她轻轻挑开帷幔,便坐到了床边。沉默了片刻,她轻轻地颤声说道:“废太子的事……高煦为了我不惜违背道德;我不能让你一个人承受!既然苟活于世,我也应该背负失德的羞辱,至少不会愧疚了。你想看就看个够罢!”
朱高煦伸手过来,沉声道:“没有人知道的,你不能放松一点么?有些事就算咱们不做,还不是要被人猜疑。”
恩慧道:“天知地知,你也知道。但我想变成那样受人唾弃的人!”她说罢一滴眼泪,毫无防备地滴到了高煦的手背道。
朱高煦借着窗户外面透进来的依稀灯光,低头看了一眼他的手背,又道:“这世上冥冥之中的是非规则,极可能并非世人臆测的样子。”
恩慧没有再说话,轻轻抬起双手放在衣领上,她幽幽地叹息了一声。
她仿佛觉得,正拥抱着高煦、一齐堕入了幽暗看不见底的、万劫不复的深渊之中。堕落之前,她以为会非常可怕、非常痛苦,然而很快她就把甚么都抛诸脑外了。大概有人陪着、所以恐惧便渐渐消失;而那坠落过程中,迎面吹来的风却十分爽快,浑身轻了、忘乎所以。究竟是在深渊中、还是在云端里,漂浮忘我之时又怎有心思去分清?
……高煦不是甚么好人!沈徐氏翻了一个身,又在心里默念了一句。
沈徐氏猜测着今晚来的那个美妇人,觉得十有八九是皇室中人。以高煦今时今日的权位,只要他看上的女人、几乎都能正大光明地据为己有,除非是不合礼教的人物……寻常女子,根本不必这么偷偷摸摸地送出宫廷!
但她究竟是甚么人,沈徐氏一时还无法断定。自建文朝以来,皇宫中的人实在太复杂、里面的人换了几茬了!
高煦的胆子非常大,简直好像没有甚么事他不敢干的,有时又十分放|纵夸张。沈徐氏想到、高煦曾经对她做过的事,到现在都难以启齿,印象非常深;又想到他平时的礼仪仪表,言行举止……沈徐氏不知自己是甚么感受。
要说高煦是衣冠禽|兽,却又确实不是,他没干甚么残|暴的事,甚至有仁义的一面。奇怪的是,沈徐氏对他没有一点反感,更可笑的是她希望高煦对她的“坏”处,不要那样对别人。
沈徐氏犹自摇了摇头,暗自叹息了一声,搞不懂那是怎样的一个人。
今夜沈徐氏没有去后宅的那小院。高煦说不定正与那个妇人在一块儿,她何必去自找没趣?何况上次也说了,今后要分清楚关系的;沈徐氏并非说说而已,实在是认为自己不能把关系弄得太复杂了、否则可能会对将来的处境造成不利。
再者,高煦身为皇帝,后宫不知道有多少妃嫔女人。明摆着的事,有甚么好计较的?
道理明明白白。可是她就是不高兴!
沈徐氏甚至连觉也睡不着,大半夜了依然清醒得很。她自作孽地反复想着,高煦与那妇人究竟在干甚么、想得十分细致,因为沈徐氏大概知道高煦会不要脸到甚么程度。
沈徐氏的脑海里浮现出了各种各样的画面,像真正看到了一般;何况那几间屋子的陈设、样子,她很熟悉,想象起来,那些场面便更加真切了。
还有那个美妇人“王夫人”,着实气质相貌不一般。王夫人与沈徐氏不太一样,她的身材高挑、姿态端庄,一张鹅蛋脸上的五官十分好看,胖瘦适中、身段却非常饱|满夸张。沈徐氏仿若看见有甚么东西正在她眼前晃来晃去。
她再次翻了一个身,心中十分烦恼。
那边有围墙的阻隔、何况离得也比较远,此时在此地甚么动静也听不到。周围十分幽静,倒是远处玄武湖边传来了隐隐约约的水浪声、依稀可闻。
宁静之中,却藏着起伏不定的情绪以及事情。
夏季的清晨,天才蒙蒙亮就有了鸟鸣声。
朱高煦从自己住的房间里起床,起床的时候有点艰难,昨夜确实没睡好。床上已变得空空如也,恩慧当然没有在这里留宿,否则天亮了被人看见的话、非常不好。
他在床边坐了一会儿,发现了几根细长的头发,便用手指捻了起来。
起初朱高煦对恩慧不是这样的情意。第一次见面就救了她的性命,产生的是微妙的同情和好感;他的心思就是那么奇怪,虽然是他救恩慧,却反过来有了好感,大概是因为知道、对方会感激自己罢?人与人之间的好意歹意,其实都是相互的。到后来,恩慧悄悄告诉朱高煦地道的秘密,对他帮助极大!他又十分感激恩慧。一来二去,情义逐渐在加深。
而究竟甚么时候开始、他才有非分之想的,自己也说不清楚。可能好感与情分到了一定地步,总想找到一个升华的突破口。寻觅无处,只有这样冤孽的肌肤之亲了。
朱高煦离开时,转头看了一眼恩慧紧闭的房间。
太监王贵小心地问道:“奴婢是否去请夫人起来,为皇爷送别?”
“不必了。”朱高煦道,他隐约看到了窗户帘子后面、似乎有影子一晃。
他站在院坝里等了稍许,见房门没有动静,便道:“咱们走罢。”
二人走出月洞门,在一条走廊上见到沈徐氏。见礼罢,彼此间也没有多言,沿着走廊走到了昨日停靠马车的地方。
沈徐氏道:“妾身送圣上出门。”
朱高煦想了片刻道:“你也上车,到了门口再下。”
沈徐氏屈膝道:“是。”
依旧是王贵赶车。车厢坐了两个人,不过今日的女子换成了沈徐氏。
沈徐氏脸上带着微笑,忽然用开玩笑的口气道:“宝妍也渐渐大了,只怕没人敢娶,要老在娘家呢。”
好像是玩笑的话,当然不全是玩笑,朱高煦已经渐渐适应了自己的皇帝身份。这件事他以前也大概想过,只是没太在意,他就见过沈宝妍两三面,实在没说几句话。
但沈徐氏既然想那样做,并且提起了两次,朱高煦觉得还是应该随了她的意……毕竟“伐罪之役”雪中送炭的情分,这点事不该推却。
他沉吟片刻,便叹了一口气道:“待朕北征回来,即册封宝妍。”
沈徐氏欠身道:“臣妾恭候圣上得胜归来。”
朱高煦与王贵乘马车走北安门进皇城,然后绕行走西华门进宫。他到柔仪殿换了龙袍,便留在了这里。
不多时,太监曹福便走了进来,侍立在门内。朱高煦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问道:“曹福,你有事要说?”
曹福弯腰一拜,赶紧走了上来,绕过那张大桌案,走到朱高煦身边俯身小声道:“皇爷,黄俨上回派来京师的宦官黄太平,刚去中都了。”
朱高煦问道:“去作甚?”
曹福道:“奴婢还不太清楚,这事儿是王景弘与侯显先知道;如非奴婢有个干儿子听到他俩说话,现在还不知道有这件事哩!
王景弘与侯显在司礼监书房里,悄悄商议着事情;正巧奴婢认的一个干儿子打那儿路过,就在窗户下面蹲着听了一会儿。他俩(王景弘与侯显)便正说着黄俨的事,商量着怎么把废太子匿难的事、牵连到黄俨身上!好为郑和报仇。”
朱高煦的眉头紧皱,他马上明白此间关系了。
早在燕王府时,黄俨与郑和便一直有仇怨,朱高煦是知道的。接着黄俨的人杨庆、通过贿赂巴结洪熙朝大太监海涛,混到了司礼监做少监,然后谗言郑和、致使郑和被杀!王景弘侯显很快便设计报复,告黄俨一党怂|恿赵王造反!
结果是杨庆死了,但黄俨仍旧没事。
朱高煦沉声问道:“侯显等人是怎么商量的?”
曹福道:“他们决定暂时不出手。王景弘等最后认为,此时去动黄俨、可能会惊扰赵王;便将给皇爷北征增加麻烦,对大局不利!他们还想着船队下西洋的大事,欲向圣上效忠,以得到圣上的支持。”
朱高煦刚才心里还有点烦,听到了这里,他马上松了一口气,不禁赞道:“大伙儿总算开始顾全大局了。曹福,你这是在替侯显说话?”
曹福忙道:“奴婢本想禀报皇爷中都之事,说到别处的事情、只能如实禀报,哪敢在皇爷面前说谎呀?!”
朱高煦沉吟道:“那黄俨派人去中都,究竟为了作甚?”他忍不住联想,难道高炽被|焚杀,还有黄俨的党羽参与?可又不太说得通,动机上没有道理!
“你去把侯显叫来。”朱高煦道。
曹福拜道:“奴婢遵旨!”
等了许久,司礼监少监侯显到了柔仪殿大殿。他上前叩拜道:“奴婢奉旨觐见,皇爷万寿无疆。”
“起来。”朱高煦径直道,“朕问你,黄俨派人去中都作甚?”
侯显听了一脸惊诧,刹那间似乎有点畏惧、又有点庆幸的样子。他愣了一下,忙道:“禀皇爷,奴婢等揣测的缘由是:黄俨听到了中都发生的事,怕宫中有人借机算计他,便派人去看看风头。除此之外,似乎别无道理了。”
朱高煦听罢点头道:“有道理。”
侯显忙道:“奴婢等着实与黄俨有仇,但不敢因私废公,坏了皇爷大事!”
朱高煦露出一个笑容,夸道:“朕看有一些大臣,也没你俩明白事理。”
面目方正的侯显忙躬身道:“奴婢不敢当,不敢当。”
朱高煦沉吟片刻,道:“永乐年间,西洋诸国的使臣随船队来京朝贺,已经住了几年。国库供吃供喝,他们似乎住得还挺舒服、就没人上书说过要走。朕看白养着那么多人没甚么用,待北征之后,就送他们各回各家罢。最近几个月,你与王景弘一道,负责先去把龙江港上的海船修缮一番。”
侯显喜道:“奴婢遵旨!”
……
北平布政使司,赵王府里的宦官黄俨此时确实惶惶不可终日!
他刚刚见了赵王,从大殿里出来,一张脸上的五官便快皱到一起了。
黄俨以前确实把今上朱高煦看走眼了,本以为朱高煦只是个勇悍的藩王,但没想到他如此狠辣果决!刚打赢了“伐罪之役”,数月之间便将长兄一家斩尽杀绝。
赵王听到风声之后,也是吓得不轻。
黄俨这两天观察赵王,根本没胆量反抗……最要命的是,黄俨感到赵王对自己越来越冷淡,似乎有把他黄俨推出去表忠的打算?
大夏天的,忽然一阵风吹来,让黄俨身上一颤。他猛地感受到了一阵凉意。
宫中有大仇家得势,跗骨之蛆一般盯着黄俨,让他随时有被清|算的危险!北平服侍了多年的赵王,在大难临头之际,似乎也只想顾着自己,极可能背后一刀、抛弃黄俨!
黄俨回到了自己住处,坐立不安地苦思起来。
以前他怂恿赵|王对付高炽,似乎是不应该的事,因为最可怕的人其实是赵王的二哥朱高煦!事到如今,黄俨感觉形势是每况日下,仿佛头上悬着一把利剑、不知甚么时候会突然掉到头上。
渐渐地他似乎明白了,他与郑和的多年仇怨,到头来俩人都得死;得便宜的,是后面的王景弘、侯显、王贵等宦官。
如江水,后浪推前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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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静幽闲,端庄诚一,女子之德性也。孝敬仁明,慈和柔顺,德性备矣。夫德性原于所禀而化成于习,匪由外至,实本于身。
古之贞女,理性情,治心术,崇道德,故能配君子以成其教。是故仁以居之,义以行之,智以烛之,信以守之,礼以体之。匪礼勿履,匪义勿由。动必由道,言必由信。匪言而言,则厉阶成焉;匪礼而动,则邪僻形焉。阈以限言,玉以节动,礼以制心,道以制欲,养其德性……”
坤宁宫正殿里,姚姬正在众目注视之下,用不急不躁的舒缓动听声音,流畅地背诵着仁孝徐皇后《内训》的第一篇。
她神情姿态动作十分好看,然而与背诵的教诲之意却不太一样。所背的内容要求不能“匪礼而动”,不然身形就不端庄;然而姚姬此时的身形不算很端庄,举止中有着一种柔媚。
实在是文章好背,心却难合。
以前姚姬学了琴棋书画、学了穿衣打扮保养发肤、学了如何讨好男子,以及怎么避人耳目传递消息等等,但就是没有学这种“事事都要守规矩、不然就配不上君子”的东西。
而今她已二十多岁了,一下子要接受新的教诲,确实不太容易。
她背得很熟,只是觉得文章里的要求、有点没道理。但是在口上背诵一遍,倒也没甚么要紧的……
等到淑妃杜千蕊背的时候,也是十分熟练。对于杜千蕊这样、很早就在教坊司受训的女子,《内训》德性章全文三百余字,背起来实在简单。
不过姚姬瞧杜千蕊的表情,总觉得杜千蕊有点无辜。显然淑妃也觉得、与她以前学的东西大相径庭,只不过她比较顺从,一面很困惑,一面又不敢有丝毫的反驳,因此瞧起来相当无辜。
姚姬回顾左右的妃嫔,觉得可能只有“小姨娘”贵妃妙锦,最认同这种东西了。毕竟妙锦是正儿八经的书香门第出身,她的父亲是进士出身。
一众妃嫔、女官照身份高低,陆续当众背诵,大多能背全。也有可怜兮兮地说她不识字的女官,只能听别人念着“之乎者也”强记住几句。
皇后郭薇便道:“你不识字情有可原,强记也有诚心,本宫从轻处罚,于本月罚扣三日之钱。”
女官急忙谢恩。
太阳升得很高了,大伙儿才陆续背诵完。姚姬又听了数十遍,文章的内容更加滚瓜烂熟。
司礼监的宦官上前拜道:“皇后娘娘德教后宫,母仪天下。礼部尚书胡濙上书称颂,满朝大臣无不崇敬。在京诸诰命夫人联名上书,请懿旨到大善殿受皇后娘娘训教。”
郭薇转头看了一眼姚姬,姚姬轻轻点了一下头。
“本宫将择良日,召见诸诰命夫人。”郭薇道。
宦官拜道:“奴婢领旨。”
郭薇又问:“皇贵妃(沐蓁)怎么没来?”
内宫监太监黄狗上前两步,抱着拂尘道:“回皇后娘娘,皇贵妃宫派人来禀报,今日皇贵妃身体不适。已召御医诊脉,乃喜脉、已有一月时日;皇贵妃便在宫中熬药调养,派人告假。”
顿时坤宁宫里响起了“嗡嗡嗡……”的许多说话声。姚姬听到这个消息,也是一阵惊讶。
“我知道了。”郭薇说罢,从宝座上站了起来。
众后宫女子便陆续执礼谢恩。
姚姬离开坤宁宫时,再次瞧了一番在场的女子,确实没看到马恩慧的身影。之前姚姬就听到了消息,圣上带着马恩慧离宫了;如今看来,消息理应属实。
马恩慧已不在皇宫,今天当然就不用再来背诵《内训》。
姚姬想到最近发生的事,暗自叹息了一声,走出坤宁宫的殿门。
贵妃妙锦走在前面,拿手轻轻遮在额前,抬头看了一眼高处的日头,脚下稍微停了一下。姚姬很快就走到了妙锦的旁边,向妙锦投以笑容,微微一屈膝道:“见过贵妃。”
在大伙儿的印象里,妙锦是个比较清高的人,不怎么搭理人。不过妙锦此时对姚姬倒是挺和气的,她还了礼,寒暄了一句:“贤妃今日背得最好。”
可能因为姚姬与皇后的关系,大家都看在眼里,平素没人愿意轻易得罪姚姬。妙锦似乎也不例外,她从未主动与姚姬拉拢关系,但也很客气。
姚姬顺着妙锦的话题,用随意的口气幽幽道:“我背了《内训》,还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还望贵妃有闲时解惑。”
妙锦不动声色地说道:“那些从内到外的规矩、乃治人者为妇人所定,不必问甚么,只要遵守而已。本就没有‘其所以然’,又怎能从中得到?”
妙锦居然敢这么说仁孝徐皇后的文章,姚姬微微一愣,顿时觉得俩人隐约亲近了半分。
刚说了两句话,淑妃杜千蕊也走过来了,三人同行。
姚姬用闲谈的口气问道:“几天前圣上送马氏出宫了,妹妹可知?”
杜千蕊还没回答,妙锦倒是诧异道:“有这事?”
杜千蕊似乎有点犹豫,好一会儿没回应。姚姬也没再问了,情知杜千蕊可能有点为难……圣上应该给她打了招呼的,她又不好意思明显地向姚姬撒谎,于是一言顿塞。
“圣上没信错妹妹呢。”姚姬柔声道。
就在这时,身后一个声音道:“贤妃娘娘请留步。”
三人陆续转头看了一眼,刚刚赶来的是内宫监太监黄狗。
黄狗追上来,抱拳弯腰道:“皇后娘娘还想与贤妃说说话,请您到坤宁宫偏殿里坐坐。”
于是姚姬便与妙锦杜千蕊道别,独自跟着黄狗回去了。
黄狗忽然点头哈腰地说道:“贤妃娘娘,永乐初您那只小黄猫,奴婢奉命丢了它……真的没有杀它,赶走时还喂了一顿吃食哩。”
姚姬恍然道:“你还记得那么久之前的事呀?”
黄狗忙道:“奴婢心头一直没放下,常常念起,贤妃喜爱之物,奴婢竟然丢了,简直罪该万死!奴婢真的错了。您说那时奴婢怎么那般蠢哩?”
姚姬艳美的脸上带着微笑,耐心地听着黄狗说话,等他说完了,姚姬才道:“不过只是一只猫儿,你不提起,我早
就忘了。”
黄狗小心问道:“您贵人大量,宽恕奴婢了?”
姚姬轻声叹道:“好多事罢,刚发生的时候觉得挺重要的;可过了一阵子再回头看,人生又经历过几样重要的事?何况那件事当时我便觉得不太重要,更已过去十年之久了。”
黄狗点头道:“贤妃娘娘秀外慧中,说的都是道理哩。难怪皇后娘娘有啥事,都想问问您。”
姚姬道:“那可不是因为我有道理,而是有心……你别担心了,我会为你在皇后面前说好话的。”
“啊?!”黄狗脸上一阵感激,几乎要哭出来,“吴忠以前确实是奴婢的干爹,可奴婢已经尽过心了,早先为他求情活命。到后来,奴婢与吴忠从来没联络过,奴婢真的对他的事一无所知啊!”
姚姬轻声问道:“谁说你知道了?”
黄狗道:“没人说,是奴婢自个琢磨的。中都那事太大了,奴婢怕会被冤枉。”
姚姬一边慢慢走向偏殿方向,一边思索了稍许。
这太监黄狗是怕被牵连上关系,皇后如今连姐姐都不敢保、可能不会保他,甚至会将他推出去,以免影响圣上的信任!
姚姬开口轻声道:“你侍候了皇后那么久,还不知皇后是个重恩情的人吗?你多年侍候的苦劳,皇后心里放着的。我再替你说几句话,你别太担忧了。”
黄狗道:“谢贤妃大恩。”
姚姬又笑道:“你这个人,别老是把人想得那么坏。我是那种睚眦必报的人吗?一只猫儿的事,我那时生气,却跟你没关系。”
“奴婢不敢,不敢!”黄狗急忙不断弯腰。
二人前后来到了偏殿门口,黄狗在外面守着,姚姬走了进去。见皇后郭薇身边的奴婢、都不在这里,姚姬走上去屈膝行礼。
“妹妹到我旁边来坐。”郭薇好言道,语气十分亲切。
过了一会儿,郭薇幽幽地轻叹了一声,说道:“黔国公对圣上有大功,而今又身居高位。皇贵妃是黔国公嫡长女,长得那么漂亮,又有了身孕,我……有点怕自己比不上她。”
姚姬道:“大臣们都上书称颂皇后呢,却没人夸赞皇贵妃。能否比得上,大家的眼睛都雪亮着。”
郭薇感激地说道:“多亏了妹妹。”
姚姬不置可否,其实就算没有礼教后宫的事,大臣们仍会称颂、无非另外找个由头罢了。
郭薇道:“可是我姐姐的事……”
姚姬顿时明白其中干系了,心说:皇后平素是个不太计较、很简单很好说话的人,但她其实自有她的处世之道。
姚姬轻声问道:“新去郭夫人院子的两个女官宫女,是司礼监派的人?”
郭薇点头道:“是啊。司礼监是不管女官的,怕是奉了圣上的意思。”
姚姬不动声色道:“那圣上已有了主意,皇后不去强求圣上,便没甚么好担心的了。”
“可是她毕竟是我姐姐。”郭薇发出一声伤感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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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已西斜,不过天色尚早。皇贵妃宫里的琉璃瓦与亭台中的漆画,在阳光下流光十色,又有花草水池假山点缀其中,风景甚是优美。
皇贵妃沐蓁刚被诊出、有了身孕;今日朱高煦便下值得早,下午就到这里来陪陪她。
“瞧不出来的,御医说最多才一月有余。”沐蓁不好意思地说道,她微微有点娇嗔地瞪了朱高煦一眼,不过脸上仍旧带着笑意。
朱高煦正陪着她在稀疏树林间的石径上走着,一队宦官宫女在后面、离了十步远,拿着水壶杯子瓜果等各种东西。刚才朱高煦多次打量沐蓁的腰间,被她发现了。
朱高煦笑道:“确实瞧不出来,有些女子在一两个月的时候,连自个也不知道。”
他瞧着沐蓁的小蛮腰,看起来依旧是纤腰楚楚,确实一点迹象也没有。
沐蓁脸颊微红,点了一下头。
她的五官长得十分精致,当真漂亮,最是在朱高煦面前常常带着的笑意、分外赏心悦目。朱高煦便随口道:“近朱者赤,你笑着的样子很能感染人,让我也觉得日子快乐起来。”
沐蓁抬头看了他一眼:“圣上对我好,说话也是温言暖语,妾身不笑,还会哭么?”
“哈哈哈……”朱高煦爽朗地笑了一声。顿时觉得今日的天气真好,而沐蓁也还是原先那样,时不时有点俏皮。
沐蓁又道:“看来上天赞成了圣上对外用兵,也感应到了圣上出兵、乃为天下万民着想。”
朱高煦道:“何以见得?”
沐蓁笑语盈盈道:“圣上有嫡长子瞻壑之前,曾出兵孟养司,征讨思氏。现在正要北征蒙古,妾身又为圣上有了身孕。这不是好征兆么?”
“呵!”朱高煦顿时短促地笑了一声。
他显然不信这一套,这种说法要搁在后世、非得被人说是封建迷信不可!
然而现今毕竟是大明朝,沐蓁的说法没甚么毛病;何况她说的是吉利话,在北征前夕、以此来祝福朱高煦哩!朱高煦能说啥?不同意这种说法,也只能笑笑罢了。
沐蓁似乎很是善解人意,马上就感觉到了朱高煦的不赞成意味,她便轻声道:“董仲舒说‘天人之际,合而为一’,程颢说‘天人本无二,不必有合’,天人感应不是这样的么?
永乐五年,废太子谋君弑父、失德于天下,京师便发生了地震;今仁圣天子当国,上天便降下吉兆。圣上的德行,让上天感应到了呢。”
朱高煦只好回应道:“那我还得勉力,继续让上天满意才行。”
沐蓁道:“早在云南之时,我就听到了圣上的一番言论,相信圣上是一个能福泽万民的明主。”
“哪一次?我说过的话太多了。”朱高煦伸手放在额头上,笑了一声之后,作回忆状。
沐蓁柔声道:“就是在征安南国之前不久,在梨园。圣上记不得了,我却感动崇拜了您好久呢。”
“有点印象。”朱高煦点头道,“黔宁王(沐英)以军功起家,黔国公也是勋贵武将,蓁儿却好像读了不少书啊。”
沐蓁道:“家父也很爱读书的。”
“原来如此。”朱高煦点了点头,不禁又露出了苦笑。他想起了沐晟的贵族做派、以及烂到了一定程度的带兵打仗本领。
沐蓁的言论,让朱高煦再次意识到了:在大明朝的统治阶|层、甚至稍有见识的群体里,儒家理学在哲学世界观里十分有地位,人们的思想是比较统一的。
统|治者不是愚昧,因为全世界的人都还不知道“地球是圆的”诸如此类的常识!相反,士人们假设了一个“世界观”的基础,并能在此之上、构架出十分完善严密的哲学体系,不可谓不是智慧的结果。
涉及到这么深入的话题,朱高煦一时无从说服沐蓁、自己又不认同她,所以他开始有意识地岔开话题。他想起了一件让沐蓁感受更强烈的事,便先转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光景。
宫女宦官们都在十步以外,离得较远。朱高煦便低声说道:“在梨园那次,朕看了你的身子,真不是故意的。”
果然沐蓁的脸顿时“唰”地红了,甚么天人感应、或许已马上被她抛诸脑外。
忽地提起,沐蓁虽很不好意思,但而今俩人已有了名分,她很快又镇定下来了。她看了一眼朱高煦,轻声道:“那件事本就怪不得圣上。不过圣上别误会,我不是那种人的……”
朱高煦点头道:“我当然明白。”
沐蓁道:“因被圣上看了,我便经常想起,心中好生纠缠。后来感觉很怪异,隐约还想被你看一回……”她越说,声音越低。
朱高煦道:“怀孕才一个月,还能做那种事的。今晚朕就在你宫里就寝罢。”
“圣上……”沐蓁羞涩地轻吟了一声。
……次日朱高煦在御门见了大臣之后,便来到柔仪殿办公。
最近天气很好,京师的气候是风平浪静,或许沐蓁说得对,上天赞成这次北伐!朱高煦也问心无愧,本身就不是不义之战!
大多奏章是不用每天批复了,内阁与典宝处便能处理,至今没出太大的问题;不过有关北征的事宜,还是会直接呈送到朱高煦面前。
兵部常有奏报,诸事比较繁杂;对于兵器军械的调拨、也有奏章。
朱高煦大致看了一下兵部准备调运的兵器弹药,装备对于“伐罪之役”时汉王军使用的东西、没有本质性的改变;但是完善了当初还不太成熟的制作体系。
其中的汉王炮,以前尺寸不统一、使用麻烦。如今各局院作坊,已经统一使用了守御司南署“铁厂”的尺寸标准、以及铸造技术,终于避免了炮弹难以补充的弊病。
在火铳上,以前类型繁多的“铜手铳”、“神枪”等都淘汰去了地方卫所;京营精锐所用、及分拨给北征各路人马的火铳,全部使用开山铳。
使用的火|药也与以往有所变化,加入了几道过滤晒煮的提纯工序,然后碾磨筛选制成颗粒。因火|药威力提高,火铳火炮使用的火|药用量,兵部与五军都督府也进行了新的调整规定。
朱高煦根据这些经验,在心里琢磨着:特定技术上的提高,自上而下的政令手段是有一定效果的,只要投入足够的钱财和资源。不过若要技术全方位地发展,就需要更广大的群体参与、并且有动机与积极性。
他放下兵部的奏章后,想起了昨天沐蓁提到的“天人感应”,忽然想起今年是秋闱的年份、明年春就要开恩科取进士了。
朱高煦便叫太监去武英殿,拿内阁最近处理的政务卷宗来看。
果然在卷宗里,发现了有关科举考试的内容,主要是今年秋天考举人的事情。“秋闱”乡试由各省级贡院主持考试,不过礼部要派人下去监管;考官、题目等,朝廷都要控制。
朱高煦不用详细地询问秋闱的进展,心里也能百分百地断定题目:必定还是儒家理学那一套!
自宋代以来,直到大明朝,儒家理学都是官方认可的学问,也是科举取士的方向。便意味着:读书人从儒生、秀才、举人、进士,大多数人的思想都很统一……
世人十分功利、注重实用性,不管人们是否认同,学这个东西能做官,大家读书便都愿意学。就连《史记》之类的严肃书籍,此时都属于没鸟用的闲书!
朱高煦虽然出身藩王、且以武夫形象示人,但他从小有饱学之士教导,教育资源很丰富。所以他现在脑子里、还记得不少学问;对于古代的多种学说、各派学问大概怎么回事,他还是了解的。
宋代前后,兴起的理学、心学,都是儒家的分支,有着比较完善的成套体系。
实际上这些在朱高煦眼里“落后”的思想,对维护朱家王朝的统|治,起到了极大的作用。其严密地阐述了君权、伦理的合理关系;如果不是最基础的东西、本就是错的,这一套世界观几乎无懈可击!
若是朱高煦现在告诉大家“科学”,因为他的皇帝身份,非得被人们认为是疯子不可……本来就要杀朱高煦、早已变成敌人的兄长死了,朱高煦只是有稍许嫌疑,就把他弄得有点焦头烂额;更别说皇帝突然跳出来,要挑战世间的思想基础了。
而且科学之说,不一定能与现在的生产力、统治秩序匹配。
“不能操之过急呀……”朱高煦喃喃地自语了一声,无奈地合上了内阁的卷宗。
侍立在侧的太监听到他说话,赶紧聚精会神地留意着。但朱高煦已没有了下文。
他打算暂时不管今年的乡试、明年春的会试了,让大臣们去捣鼓就行;至少熟悉的东西、人们都玩得很娴熟,好过天下大乱。
眼下看来,理学就理学罢!反正朱高煦登基的时候,自己也在承天门上“天人感应”过。
朱高煦不禁再度想起了自己说的话:任何有意义的大事,都复杂而艰难。
转眼已至六月间,京师的天气是越来越热了。偶尔下一场暴雨,亦不能将炎热降温。朱高煦原定离京的日子是六月下旬,就在本月!
诸事已陆续准备妥善,包括御寒的衣裳与毡毯、已经运至北平布政使司。
现在京师很热,但等大军到了蒙古地盘,正是秋冬寒冷季节。兵部及五军都督府奉旨,向沈家商帮订了大批毡毯、棉衣、毛纺衣物。
本来这是不合规矩的事,大明朝的官军用度,一般是兵部所属各衙门找工匠制作、再下令各地官府征发民丁运输;此次由于颁发了圣旨,大伙儿也没办法,只能用权宜之法。
沈徐氏刚到京师数月,在直隶地区兼并了一些织造厂、仍无法满足需要;她又联络了各地的商帮购买,大致已按期交付。
而户部尚书夏元吉请旨增印盐引后,以盐引为报酬、找了一批商人,将御寒织物沿运河转运、运去北平布政使司。这些盐商以前就常常运粮去边关换盐引,舟船骡车都有,运输起来倒也轻车熟路。
朱高煦还知会了沈徐氏,建议她在这次军需供给中赚到了钱、多向官方船厂订造海船,将来可以给她运输官府物资的订单。不知究竟为何历朝都喜欢河运,但是朱高煦以后世的观念,认定近海的海运应该成本更低。
除此之外,守御司南署的鞑靼指挥分司、兀良哈指挥分司,也早就去了辽东。他们将通过曾向大明臣服、有使者来往的兀良哈部落,打探蒙古那边的消息。
这个月下旬,朱高煦便将率两万精锐骑兵北上,亦是北伐军最后一批离京的人马。
……柔仪殿的大殿里,朱高煦坐在中间的书案后面,面前摆着一张地图。一众武将站在书案对面,行礼之后就在那里说起了话。
这时朱高煦开口道:“新城侯张辅!”
张辅从人群里上前两步,抱拳道:“臣在!”
朱高煦便径直道:“本次行军,由你负责安排行军扎营、轮值宿卫诸事宜。”
众将听罢都纷纷瞧着张辅。张辅也是十分意外的模样,他立刻抱拳道:“臣遵旨!定不负圣上信任,忠心值守,不敢懈怠!”
朱高煦点了一下头回应。看见张辅退到武将人群中后,一脸思索的样子。
包括张辅在内的一众武将,或许都觉得朱高煦身边的宿卫骑兵、应该由汉王府旧将部署才对。
然而朱高煦认为,张辅的处境正在改观;一个有晋升机遇的勋贵,已经看到了前程的曙光,不太可能在这个时候有二心!
因此朱高煦敢重用张辅。
“陈大锤率羽林左卫骑兵、王彧率金吾后卫骑兵,随朕北行。”朱高煦又道。
二人陆续上前回应领旨。
“百户陈伍,你自中军骑兵离京起,便做朕得侍卫将领。”朱高煦抬头,望向站在最后面的年轻人。
众人纷纷转头看,便见一个武将正抱拳拜道:“臣遵旨!”
大伙儿刚才只觉得这个人面生,都没怎么注意他。很多人现在也搞不清楚这个陈伍甚么来头!朱高煦现在是皇帝了,平日里召见的都是手握重权的文武,一个百户站在这柔仪殿当真稀奇。
朱高煦也不解释,反正他自己明白怎么回事。
去年在湖广衡州府,那个段杨氏想刺|杀朱高煦,但是她刚到城里、还没动手,便已经被这个陈伍察觉了;后来朱高煦叫陈伍做百户、约束部下不能泄露消息,陈伍也做得很保密。
因此朱高煦便记住了、这个原本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觉得他挺有天分,因此此次出征叫他做侍卫统领。
兵部尚书齐泰劝说过,藩王们应该不敢轻易地明目张胆起兵造反,但阴谋不一定没有;朱高煦也多少听进去了劝说,提前有一些防备。
除了他亲自提拔的侍卫武将,他还下旨德嫔段雪恨随驾出征,当然不是因为德嫔最受宠爱……
朱高煦布置了一番人手,又回顾左右道:“去年蒙古诸部,趁我大明内|战,出兵扰边,烧杀劫|掠无恶不作!我军若不反攻北面,无以回报诸部。
此役势在必行,唯有让敌寇也付出代价,才能让彼此都明白和平的可贵!否则怎么劝他们,都没有作用!”
众将纷纷拜道:“愿为圣上前驱!”
“诸位各司其职。”朱高煦挥了一下手。
大伙儿便纷纷叩拜道:“臣等领旨谢恩。”
……当天旁晚,朱高煦的那副冷锻札甲,已搬到了乾清宫里。
盔甲修缮保护得很好,几个月后拿出来,除了上面有油的残渍,没有一点问题。
他晚上回到乾清宫,便拿起一张手帕,亲自仔细地擦拭着上面的油迹。自从做高阳郡王以来,朱高煦的兵器已经换了无数把,但主要的盔甲、倒一直是这一副。
上面许多修补的痕迹、凹痕,都是身经百战的明证!
朱高煦对它已然很有点感情。它看起来黑乎乎的暗泛金属光泽,其貌不扬,但青塘精铁的材料极好、冷锻甲也确实比一般的铁甲坚固。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的女子行礼的温柔声音。
朱高煦转头看了一眼,来的人正是朝|鲜国美女、贤嫔朴氏。最近后宫规矩已渐渐形成,各妃嫔女官侍寝、大致都遵照次序,今晚应该是正好轮到朴氏。
他便随口道:“平身,贤嫔不必拘泥了。”
“谢圣上恩。”朴氏的脸上带着喜悦。
她走了过来,柔声说道:“臣妾以前听说,大明皇帝穿的是金光闪闪的黄金甲胄,却不知圣上的甲胄是这般陈旧的模样。”
朱高煦笑道:“照礼制,皇帝甲胄确实是黄色的,不过那玩意中看不中用,校阅京营亲卫的时候,可以穿着走个过场。但要说上阵打仗,还是我这副旧甲好使。不仅坚固难破,且目标不明显;战场上那么多人,敌军想找我也不容易找到!”
“圣上在战阵上的英武模样,臣妾还没看过呢……”朴氏幽幽说道。
朱高煦观察她的神情,感觉有点迷离,不像是故意恭维自己。
果然朴氏又道:“臣妾等了好些天,终于见到圣上了。可您又要出征,不知何时才能重逢?”
“大约在冬季。”朱高煦十分流畅地说了一句。
或许朱高煦擦拭盔甲的动作很仔细认真,朴氏又问道:“圣上喜爱打仗么?”
朱高煦停止手上的动作,把手帕放在盔甲旁边的凳子上。他叹了一口气,摇头道:“说来也怪。朕本来有点反感战争和杀|戮,却发现多年以来,只有在战场上、才最能感受到自己的价值。”
朴氏惊讶地望着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朱高煦也不再捣鼓他的盔甲,在朴氏的服侍下洗漱就寝。住在宁静而华贵的宫殿里,晚上这里就如同温柔之乡,叫人十分舒坦。
然而朱高煦仍然对风餐露宿的北行,心怀着一种期待。
……在遥远的儿时,他记得那时家里的农活家务很多,父母又忙又辛苦,心情脾气就不太好,气氛便不是那么快乐轻松;他要帮忙干活,也没有小伙伴玩,自然觉得挺无趣的。
但每次过年过节去外婆家,体验都很愉快。大人们在难得见面的亲戚面前,总是很客气,脸上也带着笑容。舅舅会讲一些很好笑的故事,表弟也陪着他疯玩,简直是快活极了!
所以每当要离家出门,并有确定目的地的时候,他总是很期待。总觉得有未知的快乐,在前面等待着自己。
这次朱高煦离京出征,依旧有这样的心情!
哪怕是去打仗,有着各种各样的事情要对付,但他还是有种隐约的期待感。这大概就是一种情结罢。
皇帝御驾亲征,与一般调兵出行不太一样。朱高煦离京之前,又按照大臣们的安排做了一些事。
他在洪武门南边的大校场检阅了两万骑兵,接着率文武百官去天坛祭祀,祷告上天,宣称用兵的正义性,希望得到上天的准许;然后去了太庙,祭拜祖宗的灵位,同样是将大事禀报祖先在天之灵。
离京前朱高煦办那些事,仪仗十分宏大,穿戴也很繁复。不过等到他真正出行的时候,他已抛弃了车驾仪仗、甚至复杂的服饰,重新披上了他那身其貌不扬的札甲,腰间挂着一枚“伐罪讨逆”的玉牌。
皇后率妃嫔、带着皇子朱瞻壑,送至了承天门;承天门外的甬道上,数以百计的朝廷官员也在那里送行。
身披重甲的朱高煦接过了缰绳,翻身上马,无数人纷纷鞠躬拜别。郭薇等人虽然说了不少祝福的言语,却已在抹泪了。
朱高煦见状,坐在马上大声说道:“朕率军出征,只为保土安民,为我大明朝长治久安。诸位便好生等着朕获胜的消息罢!”
承天门外的护卫将士纷纷大喊:“圣上万岁!”顷刻之后,“万岁……”的喊声在宫阙之间回荡。
朱高煦转身向郭薇等人挥了挥手,便拍马冲出了承天门,一众骑兵的马蹄声随即响彻在甬道砖地上。
数月之前,大明皇帝遣御史李琦为使节,出使朝|鲜国。传旨朝|鲜国王李芳远,即刻送怀安大君(国王的四兄)之女贤惠翁主入京师。
国王李芳远不敢怠慢,立刻派人去济州岛!因为国王的四哥、怀安大君李芳干被流放之地,便是济州岛;贤惠翁主就是李芳干的女儿。
李芳远接到人之后,马上派遣使者护送贤惠翁主、踏上了前往大明朝都城的遥远之路。
他们进入辽东地区之后,便由大明朝的辽东都指挥使司派遣人马护送;绝大部分朝|鲜国军队返回了国内,只留下使节以及随从。不过武将朴景武依然留在了翁主的身边。
七月初,一众数百人的队伍已过了山海关,进入大明朝腹地。辽东明军返回都司,朝鲜国使节由北平布政使司的人马负责护送,人数少了很多,全部人马只剩下百来人;大概因为已经进入长城内的缘故。
坐在一辆马车上几乎不露面的贤惠翁主,这几日里、听见外面的说话声越来越频繁。她大致听得懂汉话,时不时听清楚明军护卫军将士的谈论,知道他们的心情越来越放松了。
(朝|鲜国的正式书面文字就是汉文,除此之外,还有一种“吏读”文字,用汉字和符号来标记语法;但史书、正式案牍公文都是用汉字文言写成的。大凡做官的、身份尊贵的人,很少不会写汉字。翁主也不例外,相比于听汉人说话,她看书面汉文会更加娴熟。)
辽东只有都指挥使司以及卫所,洪武年间就裁撤了所有府县。虽然明军多次出兵平定辽东,但那地方仍然不如内地太平,可能遇到零星的部落、盗匪。
而今队伍一进山海关,行程就立刻变得安全平静。长城一线有明军的卫所、屯堡,关外的人没有印信路引,很难进入长城以内。
因此人们有了心情闲谈。比起在关外时的紧张警惕,气氛已有了很大的改观。
贤惠翁主才十几岁大,但她是一个很坚韧的女子;一路几千里过来,旅途劳顿、起居不便,但她直到现在也没抱怨半句!
她从小就长得非常美丽,如其相貌的女子、放眼整个朝鲜国亦很难以找到;且性格仪表也很好。所以不仅马车外面那个朴景武、从小到大倾慕她;连当今朝|鲜国国王李芳远的儿子,也喜欢她……朝|鲜国习俗不同,同族同姓的兄妹也是有成婚的事,甚至以前还有皇室亲兄妹成婚……
就在这时,队伍陆续停了下来。
翁主便对着帘子、用朝|鲜语问道:“朴将军,我们怎么停下来了?”
她的声音不大,但知道朴景武一直在马车旁边的。果然朴景武的声音道:“回翁主话,此地多山,道路起伏,人马都累了。明朝御史李琦下令休息两刻,再行赶路。”
翁主便挑开了车帘,将脸露了出来。梳着大鬓的乌黑头发下面,是一张圆的美丽脸庞,光洁细|腻的肌肤还带着少女的稚嫩,额头光滑,一双明眸含着美好的笑意、含着隐约的羞涩,鼻子、下巴都小巧,看起来十分秀气。她只要笑起来,脸颊还会有轻微的酒窝。
外面的敦实黝黑的年轻武将朴景武顿时看得愣了,他已下马站在坐骑旁边,这时赶紧低下头,一脸感动地弯下腰。
平时翁主都不露面的,这时与朴景武说话,挑开了帘子。朴景武的荣幸与感动,都写在了他的脸上。
翁主轻声问道:“我们到哪里了?离明朝都城还有多远?”
朴景武躬身道:“离大明都城还很远很远,或许还有两千余里。不过离北平布政使司不远了,北平也是大明的一座大城;大明永乐皇帝在位时,听说就想迁都到北平。”
他说得很详细,“我们再往西走,就能到永平府卢龙县,然后到开平城;过了开平城,下一站就是北平城。”
翁主轻声道:“朴将军真是博闻广记。我只知道北平,还有卢龙,书上写的大唐卢龙节度使、就在现今的卢龙县罢?”
朴景武忙拜道:“翁主明见,正是此地。”
“好多有名的地方呢。”翁主道。
她沉吟了一会儿,又小声说道:“朴将军一直对我保护有加,诚心实意。而今我却只能奉父命,不远数千里去大明朝皇宫,你会恨我么?”
“末将绝不会恨翁主!”朴景武立刻说道,他的表情很焦急、仿佛想马上把心掏出来表达自己的忠心。
“唉……”翁主幽幽叹了一口气。
朴景武忙劝道:“末将该死,本不愿惹翁主伤怀的。翁主有苦衷,心中有更长远的抱负;末将不敢有奢望,只愿遵从翁主的心意。我国有多少人愿意守卫在侧,只有末将得偿所愿、不敢多求。”
贤惠翁主无从多言,也说不出自己的苦衷。
她实在是担心当今的大明皇帝朱高煦的为人。听说朱高煦的父亲朱棣、是类似于当今朝|鲜国王李芳远那样的人,起兵夺占了皇位;朱高煦更是比他父亲更凶狠,曾多次随父北征野蛮人,接着帮助朱棣打下江山,又起兵攻灭了其长兄的朝廷。
贤惠翁主从朱高煦的事迹里,已然猜到那是个甚么样的人。必定比蒙|古部落野蛮人更加凶|残暴|躁,比她的叔叔李芳远更加狠|辣冷酷!
不过她想到自家的处境、父亲的忧惧,她一句话也没多说。
贤惠翁主正想放下车帘,忽然听到“噼里啪啦”密集的声音!她循着声音抬头一看,只见北面的空中一片黑影,无数的箭矢飞到了空中!
朴景武也转头看天,神情大变。
周围已经立刻传来了哗然的喧嚣!
“啊啊啊……”顷刻之后,周围响起了惨叫声,以及明军将士们的大声喊叫。“嘶……”受伤的马匹嘶鸣起来,凌乱的马蹄声随即响起,受惊的马匹向前乱跑。
“有敌军!列阵!”不远处的明军武将喊叫声出来。
贤惠翁主花容失色,问道:“甚么人攻打我们?”
朴景武“唰”地拔出剑来,挡在马车北面,转头道:“翁主,现在还不清楚!末将必誓死保护翁主!”
几乎是片刻之后,北面那上坡后面,一群骑马的人影子便出现在了坡顶,纷纷拍马冲杀出来!“砰砰砰砰……”第二次箭矢也从坡顶后面飞向了空中。
“临阵逃脱者斩!护卫不力,死罪难赦!”明军武将高声呼喊道,“步骑列阵,准备……”
贤惠翁主不知所措,心中只有害怕。
就在这时,朴景武下令道:“快赶走马车,往西走!”前面的马夫听罢,立刻“啪”地一声扬了一鞭。朴景武也翻身上马,骑马护在北侧、紧跟不舍。
贤惠翁主望着北边那群骑马的人,见他们很快已经居高临下冲到了路边。那些“悍|匪”不像是一般人,看起来是兵强马壮、进退阵容都很有章法。
明军护卫数十骑兵上马,拍马冲杀了上去。弦声络绎不绝,惨叫声此起彼伏。那片地面上尘土被马蹄踏得飞扬,似乎笼罩在了血雾之中。
马车颠簸着向前赶动。就在这时,贤惠翁主听到了前方传来了马蹄声,她直觉不妙。果然顷刻之后,拉车的马匹便惨叫嘶鸣起来,似乎中了箭!马车随即一阵猛烈的晃动。
“啊……”贤惠翁主失声喊了出来。耳边一阵“哐当”的巨响,人也早已昏头转向、身上各处感觉到了剧痛。
她觉得眼前猛然起了一阵白雾,浑身便失去了力气,人也昏了过去。
过了一阵,耳边传来了朴景武的喊声:“翁主!翁主……”
贤惠翁主并未完全昏迷,悠悠醒转之后,身上的痛楚再度袭来。不过最让她难受的并非身体的痛楚,而且内心的巨大恐惧与惊慌。
即便她在朝|鲜国也经历了政|变、流放等大事,但根本没见识过这样粗|暴凶|残的场面,日子大致是很平静的。此时的处境,让她完全不知怎么办。
“翁主,末将将以命相报!”朴景武提着剑正声道。
哪怕身边的朴景武忠心耿耿,贤惠翁主依然没有丝毫的安定感!因为她睁开眼睛,就看到一群骑马的人从四面靠拢过来了!朴景武虽从小习武,但他面对这么多悍|匪,怎么可能打得赢?
朴景武也看到了那些骑马的汉子,他的脸上一阵悲壮神情,转头用朝鲜语说道:“翁主,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我自从八岁见了你一面,就跪在神像前发过誓了,此生不惜性命,定要时刻保卫翁主!”
贤惠翁主又惊又恐,说不出一句话来。但是她竟然没有甚么感觉,大概是因为她早就从朴景武的妹妹口中听说了。
她也并不是心肠硬,以前她听到过类似的故事,那时感动得眼泪哗哗直流、好几天都不能释怀,觉得故事里的男子真的太好了!
但现在贤惠翁主真正亲自遇到这种感人的事时,实在没有太多别的感觉;只有恐惧、怕死的感觉。或许极度的恐惧感,其强烈程度、已远远超过了其它任何感受!
一生简直太荒谬了!她行了那么远的路,竟然会在山沟里稀里糊涂送掉性命?
此地靠近燕山东南余脉,人口稀少,土地荒芜。永乐朝时,大明朝廷有迁都北平的打算,然而很快就停止了;北平城附近的人口尚不稠密,靠近山海关这边、更是远未从元末以来的多次战乱中恢复。
朝|鲜国使节遇袭的地方,位于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离最近的卫所屯堡都很远。附近的山不高,视线却也太开阔,北边是起伏的山坡,长满了荒草;南边的山丘顶部,甚至是光秃秃的石头。
除了一条驿道从这里经过,周围几乎没有甚么风景。
厮杀声已渐渐平息了,多名骑马的贼汉拿着弓箭刀剑,从四面靠近倾覆的马车。待那些人渐渐离得近了,贤惠翁主发现他们的布衣里面、露出了甲胄!
若是朝|鲜国的匪盗、多穷困走投无路的流民,不可能有精良的甲胄、训练有素的攻守;想来明朝匪盗也差不多罢?
“朴景武,你快把剑放下!”翁主急忙用口气生涩的汉话喊道。她不仅是对朴景武下令,还是说给那些“劫匪”听的,所以用汉话。她已经认定那些劫匪是汉人、来历不简单的汉人!
身披甲胄斗篷的朴景武,转头用朝|鲜话道:“大敌当前,我要保护翁主。”
“没有用,只会激怒他们。”贤惠翁主急忙用朝|鲜话道,“你不是发誓要听我的吗?”
朴景武听罢,叹了一声气,把剑用力地扔在了地上。
这时,一个穿着袍服戴着大帽的汉人骑马过来了。夏秋之际的衣裳比较薄,那人明显没穿甲胄、身上也没有兵器。但他似乎是这群劫匪的首领、或是很有地位的人;因为许多汉子都抱拳向他行礼。
“大帽”拍马上前,上下打量了一番贤惠翁主。但是他的目光冷冷的,似乎对她的美貌不感兴趣、只是纯粹地看她身上的高腰礼服打扮。反倒是那些持|械的汉子,不少人都悄悄瞧她,眼里带着可怕的欲|望。
“你便是那个朝|鲜国宗室女子?”大帽问道。
贤惠翁主道:“是。”
大帽拱手道:“翁主,得罪了。你们只要不反抗,咱们便不杀你们、也不为难。跟咱们走!”
贤惠翁主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朴景武上前想扶她。贤惠翁主立刻把手臂躲开了,用朝|鲜话道:“朴将军应知礼。”
“是。”朴景武有点尴尬地弯腰道。
贤惠翁主与朴景武离开了马车,那些“劫匪”汉子立刻上前,去把马车掀起来。
一行人步行回到刚才休息、被袭击的地方时,见短暂的厮杀已结束,这边的劫匪们正忙着打扫场面。
被杀死的人几乎都是随行的明军护卫将士,劫匪也有伤亡。反倒是手无寸铁的朝鲜国使节康顺臣、明朝御史李琦没死。
御史李琦用汉话大声质问道:“我乃朝廷命官、护送的是外邦使节,你们袭击官员、杀死官军将士,知道罪有多大吗?!”
“他|娘|的!”一个汉子大怒,挥起马鞭拍马冲了过去。
刚才那个“大帽”喝道:“住手!”
大帽冷冷地对李琦道:“望李御史识时务。”
李琦愣了一下。
大帽回顾左右道:“把这些衣甲脱下来,尸首驮到山坡后面的坑里埋了!赶紧把地方弄干净,快!”
“得令!”有个声音应答道。
不一会儿,一个戴着帷帽骑马的女子来到了这边。她的脸看不清,但看身材必定是个女子;女子拍马上来,也是对贤惠翁主……的衣服很感兴趣,上下打量了一番道:“我穿着应该还算合身。”
贤惠翁主越来越觉得蹊跷,从种种迹象看来,这些劫匪应该不是为了抢东西、也不是为了美色……好像是想要大伙儿的身份!脱下那些明军将士的衣甲、以及面前这个女子刚才说的话,都是那个意思罢?
在大明朝境内明目张胆地做这等事?贤惠翁主隐隐感觉到了,背后有一股强大的势力。
这时一骑冲了过来,马背上的汉子说道:“杨先生,咱们在东边有两个人忽然不见了!似乎还有官军军士,向东边逃跑了!”
“啥?”一个大汉惊道,“能跑马的地方,不是都安排了人?怎么跑掉的?”
“嚷嚷甚?!”被称作杨先生的“大帽”眉头紧皱,怒道。
旁边一个汉子道:“杨先生自有定夺,尔等不要慌张,办好自个的事!”
这时活下来的康顺臣、李琦、朴景武的双手都被绑了起来;贤惠翁主因为穿着活动不便的长裙、又是个弱女子,没有被绑。他们被押送着,先离开了此地,往北面的荒山上走。
……先行的一队人马,翻过了两座荒芜的山丘,到了一片树林里。在那个戴大帽的“杨先生”下令之后,大伙儿便停下来休息。
没一会儿,御史李琦的面前,放上了两块石头,然后放上了一张木板。片刻之后,纸墨毛笔等物都陆续摆上来了。
“解开他的手。”杨先生下令道。
杨先生和气了一些,看着李琦道:“劳烦李御史写一封亲笔奏章,大概就写:你方从朝|鲜国启程不久,便水土不服,生了重病,只好先返回朝鲜国养病,待身体稍好后,再返回京师。”
“你们是赵王的人?”李琦皱眉问道。
杨先生道:“李御史不要多问。你只要照我说的写,咱们就送你去安顿;北面的象山中有一座山寨,地方都收拾好了。等事情稍定,李御史该做甚么官、还做甚么官,诸事都与你不相干。”
李琦问道:“你们想凭借使节的衣冠、印信,用刺客伪装成朝|鲜使节和女子,然后行刺圣上吗?”
杨先生不置可否,语气变得冰冷:“李御史若不听劝,咱们这么大的事已做下了,有啥不敢干的?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就在这时,一个汉子上前来,说道:“没想到朝|鲜国,还有那般貌美的娘|们,眼下反正也没用了!杨先生不如赏给弟兄们,快活快活?要不杨先生您先享用……”
杨先生转头一脸怒气,看了
他一眼。汉子悻悻一拜,退后了几步。
李琦见状,叹了一口气,低声劝道:“杨先生,你看底下都是些甚么人,您觉得能成事?事已至此,不如弃暗投明,揭发那心怀叵测的藩王,说不定还能将功补罪哩!”
杨先生道:“少废话!那些武夫好色贪财,不是很寻常么?”
李琦又道:“那你们逃走的两个人、只是好色贪财?你们所为之事,本来便容不得半点差池,可现在已经逃走了两个人、还有官军军士!事已泄|露,杨先生还不悬崖勒马么?”
杨先生冷笑道:“咱们这些人曾歃血为盟、指天发誓,更还有家眷为质,哪会轻易背叛?走失的两个人,必是去追逃兵了。
即便追不回来那个官军军士,以士卒的作为,必是先返回山海关,禀报他们的上官;然后卫所的人再上急报,驿传北平布政使司或京师。咱们只要这几天在驿道上设伏,拦截信使,大可弥补过失。”
李琦继续不厌其烦地劝说道:“杨先生可得三思!只要及时回头,真不是一定会死;但你们这个谋划,根本成不了!甚么歃血为盟,能比得上大明朝廷的威严吗?参与密事的人太多了,总有胆小多心的叛|徒,必败无疑!
还请杨先生迷途知返,不要心存侥幸一条道走到黑,本官带尔等去告|密如何?”
“你写不写?”杨先生问道。
李琦与他对视了一会儿,“唉”地叹了一口气道,“我写!”
他提起笔便按照“杨先生”的要求写文。他在信中提到:圣上登基之前,臣未曾与圣上相识;而今却深受圣上信任、委以重任,然朝|鲜国水土不同于大明……
李琦写完了奏章,杨先生拿起来大致看了一遍,然后稍稍吹干了墨迹收起。
“不要……”忽然传来了一声女子的惊呼。
二人转头看去,只见一个汉子正拽住贤惠翁主,欲往林子里拖!那个朴景武大急,刚要冲过去,就被两个大汉按翻在地,连嘴也被堵住了。
“住手!”杨先生过去呵斥道,“目无军法,为何体统!”
一个汉子道:“弟兄们提着全家脑袋为王爷卖命,王爷若在,必也会把这娘们赏给俺们。”
贤惠翁主竟然没有哭,她的脸色惨白,虽口音不准,却能大致说清楚话:“大凡有志之士,必有大抱负、德才兼有,先生计谋大事,应不齿为这等下作之事。”
杨先生果然十分受用,指着汉子们道:“王爷怎么叮嘱你们的?”
一个声音冷不丁道:“俺们听说有人跑了,走漏了消息。”
“惑乱军心者,斩!”杨先生怒道。
就在这时,忽然林子外面传来了一声“呜……”的号角声。众人无不诧异。
片刻后,“隆隆隆隆……”的马蹄声仿佛平地的惊雷,从四面突地响起了。
“哪来的人马?”有人惊慌地大声道。但周围无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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