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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户纸上滤过的阳光,洒在有些狼藉的几案上、以及旁边的椅子中。坐在那里的朱高煦感觉有点闷热,早早地感受到了春天的阳光、让人暖洋洋有点疲惫的感觉。他掏出手帕,揩着已经被汗水浸湿的鬓发,然后拿起了案上的巾帽。

    马恩慧大致系好了衣带,用手指抚平头发,她一边做着琐事,一边与朱高煦默默地相对。

    客厅里已不止有茶香,空气中失去了清幽的气息,显得有些混乱。

    她看了朱高煦一眼,有气无力地呼出一口气,轻声问道:“刚才会不会有人听见?”

    朱高煦道:“这院子应该没别人。”

    马恩慧怔怔地看着外面,不好意思地说道:“那院墙好像不高。”

    朱高煦这时听到了玄武湖边传来的些许浪声,说道:“听到湖边的声音了吗?这种水浪会干扰声音,别担心了。”他顿了一下,忍不住又道,“你就是太在意别人的想法。他人怎么看,又能奈何?”

    马恩慧没回答。

    朱高煦道:“我现在要去见沈家的商人,到院子外边去见面。恩慧可以回房慢慢收拾。”

    “圣上稍等。”马恩慧道,她接着便起身走过来,为朱高煦整理袍服上的细节,让他更加整洁。

    俩人再次离得很近,朱高煦已经能感觉到、她呼到他脖子上的气息温度。朱高煦低头看她,好言道:“你要是想回宫,咱们可以谈谈,沟通一下想个法子。”

    马恩慧道:“妾身再想想。”

    朱高煦又重复了一遍他的话:“你就是太在意别人的看法了。”

    马恩慧笑了笑,不置可否。

    朱高煦顿时想到马恩慧与姚姬的恩怨,也醒悟好像在皇宫里也不是那么容易,他也不多说了,只道:“时辰晚了不便议事,我先去一趟,一会再回来。”

    马恩慧送朱高煦到客厅门口。

    朱高煦走到了坝子边,站在石砌栏杆后面,看了一会儿波光粼粼的玄武湖。这个湖非常大,一眼望去,对岸的景色也看不太清楚,就像海面一般。不过这只是错觉,若它与大海比,只是个小池塘罢了。

    他随后走出了一道洞门,马上就有个中年妇人上前来屈膝行礼,带引着朱高煦径直走过一道走廊,进了一栋房子。太监王贵带着几个布衣青壮远远地跟着,这时候朱高煦才能感觉到他们的存在。

    沈徐氏应该早就已经安排好了。中年妇人弯腰道:“公子稍等片刻,夫人马上就来。”

    朱高煦点头回应。

    这是一处建在水池边的青瓦白墙的小房子,进门那边是小回廊组成、如玄关一样的地方,然后一道绣花屏风当着。朱高煦打量着屋子里的陈设,觉得如同书房、又如同客厅。两侧还有几间如耳房一样的休息屋子。

    木架上的摆设也是稀奇古怪,并不局限于古董字画,它们是一些来源于不同地区的稀罕物。朱高煦还注意到了架子上放着一块没加工的石头,他凑近看了一会儿,确定那是一块翡翠原石。

    朱高煦感觉得出来,沈徐氏是一个合格的商人。她痴迷于占有各种各样的财富,需求对资产的完全处决权,就算对亲戚也分得很清楚,不愿意他们窥欲属于她的东西。不管她表现得如何淡雅,但外在的虚荣、显然能让她感到快乐。

    而且她显然不受任何礼教的制约,收藏这些来自不同文化背景的玩物,也如同冷眼旁观的欣赏罢了。因为朱高煦发现回回教门与景教基督的物品,同时摆放在木架上。士大夫们鄙视商人唯利是图、没有信念内涵,好像也算不得很冤枉。

    没一会儿,果然沈徐氏就来了。她走到门口便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意,接着忙屈膝道:“圣上久等了。”

    朱高煦转过身道:“我刚到这里。”

    “圣上觉得妾身这屋子怎样?”沈徐氏走了过来。

    朱高煦道:“挺不错,很宁静。”

    沈徐氏轻声道:“宁静的地方,就怕甚么时候投入一块石子,波澜平息便要许久。若是没有石子,就不会让人去想起了。”

    朱高煦若有所思地想着她的话,又打量了她一番。

    沈徐氏穿着长长的半臂外衣,下幅接近膝盖的位置,料子是柔软的丝绸,这样的服饰与襦裙比起来,多了几分随意、少了几分工整,比那些宽大的袍服又更温柔轻盈。加上她弱骨丰肌的身体,让人容易产生可以为所欲为的错觉。

    她的脸上施了脂粉,颜色更加鲜明;手腕、头发上的少数几样首饰,也很闪亮,与她精细的装扮修饰,倒也十分相配。

    沈徐氏看到朱高煦的目光,她轻轻避过脸,露出了一丝笑意。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了声音:“草民等叩见圣上。”

    便见姚芳、徐财七二人已跪伏在了屏风一侧。

    朱高煦道:“进来罢。今日不必拘礼,不然我在宫里召见你们就行了,何必在这里见面?”

    房间里左右两侧摆着茶几、椅子,不过朱高煦没到那边去坐。那种茶几靠墙,两边各放一把太师椅,适合两个坐在一起。

    靠近屏风的地方,有张圆桌,摆着腰圆凳。朱高煦便走到北面的位置,犹自坐了下来,招呼其他人也入座。

    姚芳和徐财七先后道:“谢圣上赐坐。”

    这时,外面的丫鬟送茶进来。先是只有一盏茶,放到了朱高煦面前,接着又有人端着木盘进来,摆上茶水与干果点心。

    沈徐氏陪侍在一边,她兴致勃勃的样子,对于朱高煦在她的地方商议大事、一直十分有兴趣。朱高煦后来才明白,沈徐氏并非想干政,而是似乎享受坐在“某种高度”的自我肯定。

    “几个月前,你说派和尚去曰本国,事情怎样了?”朱高煦径直看向姚芳。

    他最先与姚芳说话,别人都是理解的。姚芳属于沈徐商帮的一个掌柜,他但又是皇亲国戚,其实是商人与皇帝之间的连接地带。

    姚芳道:“几个和尚还没信回来,不过送他们的商船已经回京。”他显然是有备而来,从袖袋里拿出了一张图摆在圆桌上,“对马岛的守护大名是宗氏,麾下武士庄民壮丁,大概一共超过五百人,属于势力很小的守护大名。宗氏位于曰本国海外的岛上,与其他大名关系也比较疏远。

    其城寨在此地,圣上请看,东南角的这个海湾,近曰本国那边。余众集中在往北的另一个海湾,以及岛屿西侧的浅茅弯。岛上其它地方山林纵横,几乎没有人烟。几个海湾也比较小,码头恐怕无法容纳太多战船。”

    朱高煦点了点头。

    姚芳接着说道:“石见国的地方也很容易就打听到了,在曰本国西海岸,离朝鲜国不远。但是没听说那里有银矿。”

    朱高煦道:“肯定有的,那是一座大银山,可能当地大名还没去开采。”

    姚芳道:“咱们的商船在博多的大内氏地盘上靠岸,和尚们都去博多了。事先草民已安排好,让两个人去石见国;但是现在石见国不属于大内氏的领地,所以还需要周旋打通关节。”

    朱高煦问道:“大内氏与你们商帮交好了?”

    姚芳摇头道:“谈不上好,都是铜钱开路。曰本国的人最需要的是大明的铜钱,其各方势力并不一统,铸钱工艺很差,加上铸造铜钱没甚么实利,所以习惯使用大明朝运过去的钱。”

    朱高煦又问:“大内氏能猜出来、那些和尚别有所图么?”

    姚芳毫不犹豫道:“回圣上,恐怕他们是心知肚明了,咱们商帮的人出钱找人照应,意图实在很明显。而且草民与回来人见过面之后,觉得大内氏甚至猜到了、咱们可能会对曰本国动武。”

    朱高煦皱眉琢磨着:难道这大内氏是日奸?

    姚芳道:“庆寿寺的和尚到博多宣讲佛法,此事出奇顺利,草民也有些意外。不过这倒让草民想起了,之前在巨济港认识的那个大内胜。他在言语之中,似乎对曰本国乱局十分失望,且毫无解决的办法。各国大名明争暗斗,只顾权势,并时不时爆发战乱,局势十分不稳。”

    姚芳思索了一会儿,“那时大内胜说了一番话,大概是说我能过得好就行了,过一天算一天。”

    朱高煦道:“天皇是甚么地位,是否能在精神上号令诸国一致对外?”

    姚芳道:“回禀圣上,据臣所知,掌握实权的幕府将军、似乎也很难统领诸国。所谓天皇只是个牌位,受各个将军挟制、作为装点幕府之用,大概二十年前打了一仗之后,现在是南北天皇轮流做傀儡。”

    朱高煦听到这里,觉得攻占对马岛的代价越来越小。他当即说道:“咱们的主要目标,是设法弄清楚曰本国本土的势力关系之后,用最小的代价、占据石见国!将来挖了银矿,朝廷与沈徐商帮商议分成。”

    徐财七立刻说道:“草民等谢圣上恩赐。”

    朱高煦道:“先占对马岛,以便更近地干涉曰本国本土事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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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昏时分,朱高煦离开沈府、回到了皇宫。

    他是从玄武门回来的,沿途的几条道路设有锦衣卫的暗哨,数日前就部署好了;而朱高煦离开玄武湖畔之后,临时才随机选了其中一条路。

    一切都很平静。正如马恩慧侍奉茶水的一系列过程,最大的意义,可能只是表明朱高煦的重要。

    朱高煦走进玄武门后,心血来潮登上了城楼。就像他走出马恩慧的客厅、来到湖边观景一样,此行并没有甚么特别的目的。

    真是明媚的一天,即便在日落时,天地间也非常美。余晖洒在皇城中无数的重檐上,琉璃瓦一片绚烂。在皇城外面,恢弘的建筑、与春季复苏的草木和谐共存,形成了一道环保而优美的画卷。

    眼前的景象十分美好。

    华夏文明在多次灾难中浴火重生,而现在大一统的中原帝国重新升起,正在进入立国数十年的上升期。这是每个完整朝代里的黄金阶段,无疑是一个充满了光荣与梦想的时代。

    经济开始复苏,人口开始增长,庞大的舰队正在辽阔的海洋上开拓,明军铁骑数度深入贝加尔湖地区,并在遥远的库页岛附近、建立了都司级别的军事管制区。中央帝|国重新出现、夺回了这片世界区域的控制权,压制着无序的野蛮势力壮大,将十室九空的大规模混乱的可能、降低到了最低点。

    但是站在这黄昏的余晖里,朱高煦却隐约感觉,这一切仿佛只是回光返照。

    如果依照这样的惯性前进,数百年后的“历史”似乎必定会重演。他“回忆”着一切,觉得那时最恐怖的事,恐怕不是生存空间的压缩,而是尊严和信心的完全丧失。

    朱高煦离开了玄武门。今天已经到了下值的时辰,他便径直回了乾清宫。不过他没有去寝宫,而是先去了东暖阁。

    相比宽敞的柔仪殿,东暖阁显得狭窄而封闭。毕竟柔仪殿是正儿八经的宫殿,而东暖阁只是乾清宫的一处附带房屋。

    从玄武门走回乾清宫的这段过程中,太阳已完全下山了。东暖阁的灯架上的烛火已经点燃,外面的灯笼与灯台的火光、也透进来了亮光。但是这些火光,根本没法与太阳相提并论,东暖阁仍然笼罩在幽暗之中。

    不过这种幽暗而窄小的空间,反而更适合思量一些隐秘的想法。因为明净而宽阔的地方,很容易让人觉得、好像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情不自禁就会向光明正大的方向靠近。

    朱高煦坐在那把太祖皇帝坐过的椅子上,既没有吭声也没有动弹,一时间他好像隐入了黑暗。不注意的话,人们可能会忽视那里坐着个人……

    这次私自出宫,朱高煦有了与以前完全不同的感觉,印象很深。

    随着内战结束,朝廷的机构走上正轨,各种为皇帝警戒的制度、也正在逐步完善。世人似乎并不关注皇帝的心理影响;不过朱高煦能感觉到,这一切让他有紧张与束缚感。而原先做郡王、亲王时,他显然更加自由,甚至还得亲自带兵冲锋陷阵,时常身处冒险之中。

    但朱高煦没有干涉这些制度的运行,或许真的有必要。

    人都是会死的,但早死晚死、有很大的区别,特别是关键性的人物。历史的必然性或偶然性,朱高煦无意去定义;但他很清楚,这个世界真正开始改变,是从一个人的偶然死亡开始,朱棣。而在此之前,一切大概都只是按照惯性在前进。

    那么朱高煦早死晚死,会有多大的影响?

    父皇朱棣的死,对朱高煦震动很大。朱高煦多次琢磨过那次事件,有了一些经验教训:在皇帝身边建立起防备机制,就像是战场上的工事防御,属于被动防御;而更有效的防御,可能是主动防守,并试图削弱危险的来源。

    所以朱高煦觉得,父皇的失算,并非杀人太多……而是杀得不够精准,不够彻底。杀|戮会制造出激|烈的仇恨,不该留下复仇的火种、而应该谨慎地斩草除根。

    如果没有把握,最好表现出宽容仁慈的姿态,以期缓解仇恨,并预留妥协和解的空间。

    这也是朱高煦迟迟没有弄|死“三杨”之一的杨士奇的原因。杨士奇是废太子的东宫故吏、朱高炽的心腹,可惜……杨士奇的儿子至今没抓到。

    于是最近一次锦衣卫拿来名单、要除掉的人物名册,朱高煦表现得十分痛惜,当众说杨士奇是个人才。朱高煦还下令锦衣卫礼遇杨士奇一家,不能侮辱,要提供充足的衣食。

    对于安南国的政策,朱高煦采用同一种理念。

    他严禁大将通过屠|城的许诺、去激励士气,因为那样可能造成更多的抵抗和报|复。何况明朝对一个占领地的使用方式,与当初元朝有本质的区别;明朝朝廷不需要一片废墟,更不需要制造更多的无人牧场。

    安南国的叛军余孽,不是大明朝廷的重要敌人、更不是唯一的敌人。朝廷首先应该考虑镇|压的成本。

    ……

    安南国的山区里,夜幕已降临。一片稻田的四面,山影在夜空下呈漆黑的状态。平坦的洼地上、散立着破旧的村庄房屋。

    一个村庄外面的空地上,一堆篝火将一小块地方照耀得很明亮。一群人或蹲、或坐,围着篝火。

    其中有个站着的汉子,他回顾左右,眼睛里反射着篝火的火焰,开口道:“决不要相信明国朝廷,记住!”

    他接着说道:“北方朝廷一向狡诈毒辣,他们从古到今常用的一种手段,便是先纵容一些人去巧取豪夺,然后时机一到就杀了敲骨吸髓。他们占领‘大越’之后,只会更狠。现在很多人都被骗了,误以为只要屈服豺狼,就能得到荣华富贵、得到他们的信任,简直是自作多情。”

    众人发出了一阵议论声,但只有一个脑袋大身子小的人没有吭声,他就是阮荐。阮荐参与了几乎所有谋划,他当然已经知道谜底了。

    而站在人群里的人,正是平定王黎利。

    黎利说到这里,转头看了一眼阮荐。阮荐轻轻点了一下头。

    “故此,明军现在对‘大越’的假仁假义,以及虚假的宽容,都是一个大骗|局!”黎利道,“他们入寇,只能有一个企图,不顾我族死活、榨干大越的一切!汉人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们的子民,竟然不懂这个道理,轻易便相信这样一匹北方的豺狼,还有人以为明军是自己人,真是天下最可笑的事。”

    一番话很快得到了人们的附和,有人说道:“升龙、清化的一些小娘,争着向明国人投怀送抱,羞|耻啊。”

    阮荐听到这里,脸也红了。

    谈到女人,总是能引起汉子们的兴趣,马上就有人搭腔道:“一些贵族、官宦之家的大家闺秀,也看得上明国人。她们难道不知道,大多军户在明国只是低贱的贫民吗?”

    黎利抬起手稍微平息众人的嘈杂,大声说道:“诸位都看到了险峻的大势,明国人不仅用武力镇|压我们,还下了一剂蒙汗药和毒药,数月之间,无数人都屈服了。

    ‘重光之役’(陈季扩年号)后,大越军主力覆灭,我们失去了力量;因为犯了大错,万分可惜地丧失了复国的大好机会。但是今后的漫漫岁月里,我们将保存火种,逐渐恢复与明国驻军抗衡的兵力。到那时,万千越人复|仇的怒火必将熊熊燃烧,把侵占大越的船寇吞噬!让他们付出血的代价,血债血还。”

    空地上的人们情绪激动,纷纷呐喊起来:“血债血还……”

    黎利再次平息喧闹,一副悲壮的表情道:“大越国已经沦陷,陈正元只是明国的一条狗,不要对他们有任何指望。在场诸位的部下,已成我国最后的抵抗力量。我们决不投降,誓将战至一兵一卒!即便今后不能成功,也要让船寇见识到我国子民的骨气。”

    周围群情激奋,气氛十分热烈。

    这时阮荐站了起来,说道:“我们下定了决心,也要部署妥善的方略。从今往后,我们将暂时转为防守、隐藏。利用山区可以耕种的地方,建起一个个分散的村寨,积蓄力量,等待时机。平定王等重要的人,为了安危,不会让寻常将士轻易见到了,诸位要安抚好部属。”

    阮荐又道:“如果明国军队进山清剿,你们应在沿路的山路树林、凭借地形进行袭扰阻击,挡不住了就迁徙到别的村寨回避。现在明军兵强马壮,我们须要偃旗息鼓等待时机,才能重新扩充实力。”

    有人问道:“要等到甚么时候?”“不如聚集了人马,痛快与他们拼了!”

    黎利大声道:“送死是推卸责任,活着更难。”

    阮荐也正色说道:“‘重光之役’的大败,不能忘记,诸位还想重蹈覆辙吗?”

    人们终于平息下来,似乎在思索着。篝火边上,黎利与阮荐一文一武站在那里,好像正在守护着这一朵火种。



    夜色中的篝火已经熄灭了,天地遁入黑暗,只剩下村庄里若隐若现的灯光,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在一盏油灯的光亮里,黎利坐在一张粗糙的桌子前,对屋子里的阮荐说道:“我让你见个人。”他并非询问的口气,说完就击掌三次。

    不一会儿,门外就走进来了一个人。她是个身段婀娜的女人,穿着长而窄的长袍,头上戴着一顶锥形的帽子。女人伸手揭开了帽子,让她的面容在昏暗的灯光下露了出来。

    她长得还不错,而且阮荐有一种似曾见过的感觉,仔细打量了她一阵。

    这时黎利道:“陈仙真。”

    阮荐一脸恍然大悟,脱口道:“哦……”

    黎利露出一个笑容:“想起来了?”

    “想起来了。”阮荐复述着黎利的话,不过语气不同、意思也不同。他接着说道,“我以前是重光朝的兵部侍郎,重光帝(陈季扩)挑选使者的时候,我见过陈仙真一面,刚才就觉得眼熟。”

    阮荐说了几句话,又看了陈仙真一眼。这个女子长得确实不错,虽然比他之前的妻子好像差点,但在大越必定算是稀少的美人。

    大越(安南国)的气候,终年阳光强烈照射,大多数人的皮肤都很黑,有些人天生就黑、但大多是被晒的。然而,大越男子认为漂亮的美人,却要皮肤白净、头发又长又直,似乎是多年受北方王朝的文化浸|淫之故。

    在这样的气候下,长得白的美人,只能是家境殷实、不用出门劳作的女子,甚至是贵族。

    阮荐寻思着陈仙真来干嘛的,要在晚上私下相见?阮荐想起了背叛了自己的妻子,心里寻思着:难道平定王找来陈仙真、是为了安抚我的心?

    “平定王不用……”阮荐急忙客气道。但话还没说完,黎利便道:“阮卿不要多想。”

    连陈仙真也似乎察觉到了阮荐的意思,上下打量了他的仪表,她的眼睛里竟然露出了轻蔑的神色。

    阮荐顿时十分尴尬,好在话还没完全说破,他便假装不知道。

    黎利看向站在屋子里的陈仙真,问道:“你为何那么恨明国皇帝?”

    阮荐再度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他急忙劝阻道:“平定王三思,此事几乎不可能成功。”

    黎利道:“阮卿先别急,听陈仙真说说,再下定论不迟。”

    阮荐点点头,不禁转头,好奇地问陈仙真:“当时你们去金陵,明国皇帝究竟对你做了甚么?”

    陈仙真却置若罔闻,竟然说起了似乎毫不相干的话:“你们还记得简定帝时期,发生的一次大事么?简定帝杀了大将邓容与阮景真,导致阮景真之子、阮景异逃跑,投奔了重光帝。”

    阮荐点头道:“我知道那件大事,很多人都知道。”

    永乐时代的“征安南国之役”后,明朝全面占领了安南国、直接将安南国全境纳入明朝版图,建立了郡县制度实施直接统|治;接着又因为明朝内|战,明军收缩防御,弃守了大部分地区。这段时间,安南国各地起义军风起云涌。先后有两个人称“大越皇帝”,先是陈頠,即简定帝;后来是陈季扩取而代之,即重光帝。

    陈仙真道:“这件事是因我而起。”

    阮荐一脸惊讶,有点不敢相信,所谓“后陈朝”时期,两代大越皇帝实力此消彼长的关键事件,竟然只因为一个女人?

    陈仙真说道:“我说的是实话。当时简定帝看上了我(安南国皇室,只娶同姓的宗室),想封为妃子。但是简定帝的母亲非常讨厌我,反对此事;她劝阻不住之后,便谋划干脆杀了我。而那时大将阮景真之子、阮景异是皇宫侍卫将领。太后下懿旨,命令阮景异带兵做这件事。”

    陈仙真说到这里,眼神有点复杂,“却没想到,阮景异竟忽然兵变,还杀了人,带着我逃跑了。”

    黎利似乎早已知道了这些内情,他很淡定地听着。阮荐却听得十分惊奇。

    陈仙真看了阮荐一眼,“接下来的事,阮大人已经知道了。简定帝内部原本就存在争斗与猜忌,当时便有人趁机谗言,打破了君臣间最后的信任,两员大将被杀。其中便有阮景异的父亲。”

    阮荐皱眉道:“阮景异要那样做、为甚么?”

    陈仙真苦笑了一下:“阮大人,你说呢?”

    屋子里陷入了沉默,每个人似乎都在想着阮景异的心思,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小娘、害死自己的爹。

    打破沉寂的人是陈仙真:“阮景异年少时,似乎不太招人喜欢,性子阴沉,很不活泼。他出身武将之家,却喜欢一个人读书,因此他后来做了武将、十分与众不同。阮景异胆小软弱,勇武不足,却善于谋略。

    年少时我好像见过他,但我不记得了。他说记得很清楚,记得每一个细处,反复回忆过。”

    阮荐道:“阮景异胆小,但做的那件事,当真惊天动地。”他接着又感叹道:“咬人的狗不叫啊。”

    陈仙真有点生气地看向阮荐。

    黎利忙笑道:“他开个玩笑,别太在意。你知道阮卿的夫人之事?阮卿有点愤世嫉俗,实属寻常。”

    阮荐看向陈仙真那边:“你对阮景异,也很情深罢?”

    他似乎有点理解陈仙真的仇恨了,因为阮景异被明军逮捕、捉到金陵去斩首了。

    却不料陈仙真道:“他像我的哥哥、亲人,我比信任家人,还要信任他。”

    阮荐皱眉道:“是这样的感受?”

    黎利道:“阮卿呐,你虽然娶了大越有名的美人,却不懂女人。聪明的女人,不喜欢嫁给同样聪明、又心眼多的男人,她若是甚么都被看穿了,那种感觉很差。就像……戴了一件很高雅的金首饰,却有人说它是镀金的。阮卿想想阮景异是怎样的人。”

    阮荐却想到了一个黑瘦的男人。他认识重光帝麾下的大将阮景异,其貌不扬,看起来整个人松垮垮的。当然阮荐也有自知之明,他的仪表也不太好,脑袋大、身子不够魁梧,感觉有点怪异,好像没长大似的。

    陈仙真皱眉道:“平定王是说,我的高雅与美都是伪装起来的吗?”

    阮荐道:“陈仙真,注意你的言辞。你虽是陈朝宗室,但以前的陈朝已不存在了,你面前是平定王。”

    黎利却一副大度的模样,摆摆手道:“没事,不必拘泥小节。怪我说得不对,其实陈仙真只是心气高罢了。”

    阮荐顿时意识到,黎利是有心重用陈仙真了。因为阮荐很了解黎利,根本不是甚么宽容大度的人,但是对有用的人、还是十分厚待的。好像这便是“唯才是举”?

    陈仙真忽然说道:“平定王说的那种女人,我见过。”

    “谁?”黎利问道。

    陈仙真愤恨地说道:“升龙那个提线木偶陈正元的母亲。她就是条摇尾乞怜的狗、软弱的娼|妓!”

    阮荐顿时与黎利面面相觑。

    黎利道:“我见过伪太后陈氏,似乎没有那么不堪,不过是有点软弱。你很恨她?”

    “不恨,我厌恶她,觉得肮脏。”陈仙真道。

    阮荐若有所思地问道:“我有点不太明白。你愤恨明国皇帝朱高煦,因为朱高煦杀了阮景异?但又好像说不通,我记得当时送你去金陵的人,正是阮景异,阮景异是副使。整件事似乎本来就是个美人计,你们俩若是恩爱,为何要你去做那件事?”

    陈仙真道:“阮景异不是寻常的那些男人,只想玩|弄我、霸占我,只贪图我的美色。他不想我难受,顺着我的想法。”

    阮荐叹了一口气道:“可这样,阮景异会很难受。你为何要做那件事?”

    陈仙真冷冷道:“我是陈朝宗室!本来就是贵族,绝不做船寇的奴隶,我自愿为陈氏宗室尽忠。”

    黎利击掌赞道:“本王很敬佩你。”

    阮荐冷静地想了一会儿,又问道:“你与阮景异出使明国,应该是想明国承认‘大越国’。而今陈正元已经被册封为国王,原先的目标是不可能完成了。所以这次,你想去杀朱高煦复|仇?”

    陈仙真十分严肃地看着阮荐,轻轻点了一下头。

    “为何?”阮荐道,“这种事即便成功,恐怕也是有去无回。”

    陈仙真的眼睛里出现了深深的愤怒,“那个人,把我当玩物,当娼|妓!他漫不经心地侮|辱了我。”

    昏暗的屋子里又沉寂下来,夜晚的偏僻山里,一点声音也没有。

    过了一会儿,黎利才对阮荐说道:“有一个内情。陈仙真的身体是没被别人碰过的,只献身给了朱高煦。她在阮景异知情之下,把清白献给了朱高煦,可惜没有起到半点作用,之后就被人送回来了。”

    阮荐一时间无法准确地推论、陈仙真的怨恨深浅,毕竟不是杀父杀母之仇。朱高煦最多也只是、杀了一个对她好的人;但陈仙真又暗示,她似乎对阮景异并无海誓山盟的情感。

    而对于朱高煦的傀儡陈太后,陈仙真也说了:只是厌恶。

    不过,阮荐仔细看时,从陈仙真的眼神里看到了,她的仇恨确实很强烈、难以理喻的怨恨。



    陈仙真走了之后,昏暗而简陋的房屋里、只剩下黎利和阮荐二人。对于此次谋划,他们显然持相反的态度。

    阮荐迫不及待就开始劝诫:“明国武德朝廷,着实假借各种名义,入寇我国。无论朱高煦等君臣如何狡辩,也不能改变事实,我们是正义的一方。

    但我们也要承认一个事实,明国朝廷的作为,与当年元朝有很大的区别。明军没有屠|杀,甚至约束将士犯|罪,并赈济饥民。在历次古今战争中,这种作为、有着罕见的克制。

    若是我们用阴谋,做出针对朱高煦本人的刺|杀之事,一旦不成,就会演变为朱高煦与平定王之间的生死大仇!即便成功,也会激起明国朝|廷的极大愤怒,他们在鄙视、憎恨、报|复心之下,必定会大开杀戒。无数手无寸铁的无辜百姓,会因这件事死伤惨重。代价非常大,后果非常严重,请平定王三思。”

    “正义?”黎利忽然哈哈大笑。

    阮荐愣在了那里。

    黎利忽然之间收住了笑声,看着阮荐缓缓道:“可问题便在于,谁来主持这个正义?”

    阮荐一下子答不上来,还把自己搞得有点糊涂了。

    黎利叹了一口气,摇头道:“这是战争,死伤并不是重要的事,胜负才是。心慈手软、瞻前顾后,成不了大事。这就是你们这种文人,只能做谋士,不能称霸一方的缘由。”

    然而阮荐并没有放弃劝说,他又道:“以前平定王营救了明国的使臣刘鸣,为的是将来有一天、能与明国朝廷议和,让他们承认大越国。如今我们的谋划,却会造成完全相反、毫无余地的结果。平定王前后之方略,为何如此矛盾?”

    “此一时彼一时。”黎利道,“原先我完全没有料到,陈季扩的人马会败得如此之快,他们根本没起到、消耗疲惫明国国力的作用。而且后来我才如梦方醒,最大的危险不是明国幅员广阔,而是朱高煦这个皇帝!”

    “啊?”阮荐不解地望着黎利。

    黎利看了他一眼道:“大越远离北方王朝腹地,山高水远,这是我国数百年能立国的根本。直到明国太宗时期,朱棣亟需展现武力、建功立业,以威慑内外、保障他抢来的皇位;那时又正值安南国胡氏乱政,朱棣以为有机可乘,才入寇我国。

    但那样的占领不能持久,今后的明国皇帝,会重新意识到大越是个鸡肋,耗费太大,获利太少。数百年来,大多北方皇帝都这么认为,今后的人也会如此。

    可是朱高煦想出了现在的国策,极大地减少了他们北方朝廷的代价。长此以往,北方朝廷觉得维持‘安南都督府’花费不多,为甚么要放弃?”

    阮荐陷入了沉思。

    过了一会儿,黎利感叹道:“敌之英豪,我之仇寇。朱高煦必须死,只要能杀他,我们付出多大的代价、都是值得的!只有愚蠢又软弱的人,才会为他的‘仁慈’歌功颂德。”

    黎利又冷冷地说道:“只要明国朝廷对华

    人(安南人自称)大开杀戒,伪安南国陈太后助纣为虐,她就坐不稳了,很快就会被掀|翻。到时候还得明军来占领大越,没有几十万人、谈何容易?”

    阮荐听到这里,忽然明白了甚么,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不过阮荐不得不承认,他本来是想劝阻黎利的,现在竟然反而被说服了。阮荐仍然没有放弃,他说道:“但是在下觉得,此事完全不能成功,没有机会。”

    黎利反问道:“那还有更好的法子吗?”

    阮荐绞尽脑汁,完全想不到法子。京师距离大越太远了,难以派出有效的人马,更没法控制派出去的人。

    黎利道:“据说朱高煦是个好|色之徒,所以从美人上着手,方向并没有错。何况朱高煦还认识陈仙真;选陈仙真这样的人,最容易得到靠近朱高煦的机会。”

    阮荐忧心道:“朱高煦非同常人,只怕没那么容易。”

    黎利忽然露出一丝笑意:“阮卿不是好|色之人,为何要娶一个家境普通的美人?”

    “甚么?”阮荐一脸不解。

    黎利道:“那阮氏除了色相,还有甚么好处?可是阮卿依旧执着于此,何况是朱高煦那种人,这就是男子的陷阱。朱高煦必定会冒险亲近陈仙真的,何况在他眼里,冒的险并不大。”

    他停顿了一下,笑道:“你不懂那种人。他一看到容貌身段不错的妇人,就会想到那事,各种不可名状的触觉,都会浮现出来,很难克制、更难保持平常的冷静。我们还要详细谋划,事先从每一个步骤安排好,尽力减少朱高煦的猜忌。只要布置得当,陈仙真靠近的机会很大。”

    阮荐不置可否,说道:“还有一个问题。陈仙真干那件事,定是有去无回,须得抱必死之决意。陈仙真会不会反悔,她的仇恨有那么深么?”

    “我其实现在也没太明白,她的恨意从何而来。”阮荐摇头接着道,“平定王说得对,我不懂妇人,或者她们本身就不可理喻。”

    黎利道:“我也不太懂。”

    阮荐:“……”

    黎利看着他,真诚地说道:“我只懂妇人的身体,而且是觉得、朱高煦也是这种人。不过陈仙真的心思,我倒是明白了。”

    阮荐抱拳道:“请平定王赐教。”

    黎利道:“你不用把她当作妇人,她的感受,我也有。这便是我能明白她的缘故。”

    阮荐思索了一会儿,微微摇头,仍然不明白。

    黎利的声音道:“你留意到陈仙真说的那个词吗?‘漫不经心’地侮辱了她。你还记得我说的话吗?陈仙真是个心气高的人。”

    阮荐点头称是。

    黎利又道:“陈仙真是陈朝宗室贵族,算不上是天下最美的女子,却也相当稀少了。而且她从小养尊处优,受人吹捧,那阮景异为了她、不惜害死自己的爹。这样一个贵妇,你应该能猜测她怎么看待自己,上天了

    也不为过。我估摸着,在她心里,全天下都该奉承着她才对。

    她好不容易才矮下了身段,主动去讨好明国皇帝。结果怎么样?在明国皇帝朱高煦的眼里,显然没有她,可能仅仅因为好|色和新鲜,才亲近了她了一回,然后就顺手打发了。”

    黎利冷笑道:“漫不经心这个词,真是用得好。”

    阮荐一脸沉思的样子,无声地轻轻点头。

    黎利道:“陈仙真又说,她并不仇恨伪太后,只是厌恶、觉得肮脏。这个叙述并不对,我认为、陈仙真是为伪太后感到羞|耻。”

    阮荐沉吟道:“不得不说,华夏最先有文字、诗赋、建筑、礼仪、服饰,是附近各国唯一文化昌盛的国家,各方面都到了极致完善的地步。我们华人(安南人自称)确实也没法不受影响,包括朝鲜国、日本国等地方,概不例外。

    其中儒家文化里,‘耻’的深刻,那是最重要的,这是华夏特有。我们只消与占城、暹罗等地的人一比,就能明显有差别。”

    黎利赞许道:“阮卿饱读诗书,你说得更透彻。”他想了想又道,“大越的贵妇、万人捧在手心里的美人,到了金陵,瞬间感觉到了低贱卑微,这种感受会颠|覆陈仙真的内心,她一下子很难接受。她付出了清白、认为很重要的东西,却并未让人丝毫重视,由此充满了无处发|泄的愤恨。”

    阮荐道:“平定王这么一说,似乎通了。”

    黎利冷冷道:“伪陈太后与陈仙真有相似之处,美貌、宗室身份,不过伪陈太后显然更加明智。伪太后为了她的儿子能做国王,显然在金陵是各种卑躬屈膝、想方设法讨好明国皇帝。

    这更加刺|激了陈仙真,陈仙真可能已经隐约意识到,这是我们大越整个国家沦落至低贱卑微地位的缘故。这种愤怒,都算到了朱高煦的头上。”

    黎利接着说道:“但陈仙真这种人不多,大多华人(安南人)已经在不知不觉中,产生了错觉。只要是船寇,就是高人一等的贵族。”

    他长叹了一口气,摊开手无奈道:“你看,我们正在悲惨地、沦为苟且的蝼蚁。这就是船寇(汉人)的仁慈与王化。”

    周围一下子安静下来,变得死寂。空气仿佛瞬息之间凝固了,夜色仍浓,一切仿佛是化不开的坚固黑暗。

    良久的沉默之后,阮荐终于开口道:“在下仍然坚持认为,此计不容易成功。但平定王坚定不移、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让在下敬仰万分,请受臣一拜!”

    “你终于愿意称臣了。”黎利道。

    两人的目光交汇在一起,在昏暗的灯火下显得愈发明亮。黎利用力地点了一下头。阮荐跪倒在地,诚恳地说道:“臣愿追随平定王,至死不渝,以效犬马之劳!”

    黎利亲手把他扶起来。

    阮荐立刻道:“既然平定王执意要为,臣有一些细处的计谋,或能查漏补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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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师皇城柔仪殿内,大明朝廷内阁大臣及勋贵们,对开辟新的战场,已经到了决策阶段。

    兵部拟定了完善的进攻方略。

    中间那张大桌案上,摆着一副“神洲”东北地区的大地图。原先亚洲地区取名圣洲,后来有人写错了字,结果两年之间大伙儿都习惯用神洲,朱高煦也跟着用新名字了。

    地图上画着的黄色团龙日月图,仿佛一团燃烧的火焰,上面还摆着若干小木船。

    齐泰对围坐在周围的大臣们说道:“据探报,对马岛多山少田,守护大名宗氏可控制的武士民丁,大约五六百人,且与日本国其他大名关系疏远。聚居点有三处,主要城寨位于岛屿东南侧的对马港。

    兵部拟调水陆两军进击,有两千料(按照明代计量尺度,排水约一千吨)的六桅宝船二艘,运送陆师五个百户队、以及火器军械。配有水轮的艋冲战船三艘,快船、哨船十只,防止海上倭寇袭扰战术。明军以大小十五艘战舰编队航行,同时下令朝鲜国的水陆协助。朝鲜军主要增援海上可能的袭扰,以及从巨济港运调粮草增援。

    陆师占领对马港之后,明军将士、朝鲜军民,以及俘虏的当地日|本人,一起修建棱堡,以为长久之计。随军有工部营造署的官员,负责此事。另有守御司北署日本国指挥使随行,以便打探日本诸岛的形势,禀奏朝廷。”

    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但户部尚书夏元吉仍然没有放弃,他起身抱拳面对沉默的朱高煦,再次努力劝诫道:“蒙古诸部才是我朝边地的最大祸患,我朝国力有限,自应避轻就重。日本国只是无关痛痒之地,圣上诉诸兵戈,一定要慎重。战端一开,想收可能也收不住了。

    洪武年间,日本国奸谍涉嫌与胡惟庸勾结,欲谋刺太祖。太祖大怒,下诏怒斥日本君臣,欲征伐日本国。太祖终未如此,亦因此故。日本国孤悬海外、路远难征,且无利可图。”

    齐泰道:“据说日本国有金矿银山。”

    “据说?”夏元吉用讥讽的神色面对齐泰。

    就在这时,朱高煦终于开口说话了:“即便没有多少金银矿,日本国还有优质的硫磺,以及人口不少的集市市场。这是数百年的长远之计,现在的付出一定是值得的。”

    他接着说道:“当年隋朝、唐朝都曾远征高丽,并重新开拓丝绸之路。从战略层面看,朕以为隋唐的上位者都是对的。

    那时高丽的地盘已经扩张到辽东地区。这样一个有稳定的农耕产业与城镇的大国,其威胁隐患比游牧民族更大。因为游牧民族旋起旋灭,难以维持长达数百年;而农耕国家自有文明,稳步扩张,一旦失去控制,要重新收回来,便需经年累月,诸位请看安南国。

    后来也证实,高丽一直想向辽东地区扩张,直到大明朝时期,朝鲜国李朝才认清了、无法与中原王朝抗衡的现实。

    中原王朝一直无法制约日本国,让它完全脱离大国定下的规矩,它就是下一个高丽。日本国内多灾害,且山地太多,他们一直没有放弃扩张。唐朝时,日本国还是一个荒蛮的部落联盟,就想去侵占新罗了。咱们大明朝现在没有致命的强敌,机会正好,不该再坐视不顾。

    而隋唐时代的路上丝绸之路,此路已不通。海路才是将来的方向。”

    “诸位爱卿。”朱高煦回顾左右:“没有远虑,必有近忧。”

    武将们纷纷附和。

    齐泰也说道:“我朝选择对马岛宗氏下手,也是进可攻退可守,并不会陷入永乐年间、征安南国一般的处境。那宗氏包庇倭寇,我朝曾多番告诫,现在用兵是名正言顺。况且日本岛诸藩国与宗氏关系疏远,诸藩国自顾不暇,怕没那么容易帮它。”

    朱高煦不等别人反对,立刻又道:“吾意已决,不用再劝了。”

    众人纷纷起身,在桌案南边站好,然后跪伏在地:“臣等领旨,圣上万岁。”

    朱高煦从椅子上站起来,踱了几步,稍作犹豫,终于开口道:“大伙儿恐怕忘了,咱们的祖先、最开始是怎么活下去的。神农氏号召百姓耕种五谷之前,世人以打猎、采集谋生。然后有了五谷、有了农业,才有了城镇和国家。从此华夏文明从黄河流域一隅、扩张到了万里疆域,走上了不断强盛的道路。”

    朱高煦已经忍耐了很久,这时索性说道:“我们在农业带来的丰富物产中,已经沉迷了两千多年,其间诞生了一个个灿烂的王朝文明,满足于自给自足的繁荣之中。朝中也并非不注重技术,负责农耕、天文时节、劝农的官员都兢兢业业,将华夏的农耕技术改进到了极致。但是……”

    “只要诸位用心一想,就会发现,农业文明已经到头,没有上升的余地了。谁敢说,大明朝的物产一定比数百年前的宋代更丰富?即便比隋唐稍好,恐怕也好得有限。

    诸位应该能醒悟,咱们自隋唐以来,千年间几乎没有多少进展。这与当年华夏先民的扩张相比,几乎不值一提。而且因为技术的限制,土地难以再继续扩张,人口却在不断增长,这就难逃每个王朝三百年的轮回宿命。就怕大明也没法例外。”

    礼部尚书胡濙忙道:“大明定能千秋万代。”

    朱高煦不置可否,接着说道,“在技术上向更高阶梯迈进,该到时候了。”

    夏元吉问道:“不知圣上之意,更高阶梯是指何物?”

    朱高煦忍住没说,省得受人猜疑;而且他也说不清楚,没有等到残酷的现实摆在面前、一般人是不会相信的,只当天方夜谭罢了。朱高煦“回想”起那些残酷现实,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汉人还好不是印第安人。

    “朕怎么知道?”朱高煦道,“这不是诸位治国之士、应该操心的事吗?朕不过有此感悟罢了。”

    大殿上一片安静,没有人再贸然对此言谈。大约因为朱高煦的言论角度实在罕见,已经脱离了人们平素思考的各种圣贤道理,临时没人有此准备。

    朱高煦挥了一下手。大臣们便纷纷谢恩告退。

    当天下午,朱高煦便离开了柔仪殿,回到乾清宫东暖阁,并召贤妃姚姬前来见面。

    宦官们必定都很意外,因为皇帝在办公场所见的后妃、一般都是妙锦,今天却不同往常。或许宫中还会猜测,其间究竟发生了甚么。

    当然朱高煦很清楚,甚么也没发生,只因姚姬有个堪用的哥哥。

    东暖阁有采光的窗户,但位置有点高,与敞亮的柔仪殿正殿比起来,这里显得有些幽暗。此时所有的宦官宫女已经出去,朱高煦独自坐在一把陈旧而华贵的椅子上。

    姚姬走过了门内的屏风,走上前向朱高煦跪拜行礼。

    “爱妃快起。”朱高煦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作出要扶的动作。接着他拿着一本厚厚的书,走过了御案,径直递给姚姬,“我有件事要你办。”

    姚姬接过书册,美艳而充满灵气的脸上,在一瞬间,露出了让朱高煦感到不解的神情。她似乎有一种恍然大悟的感受,又像是得到了某种确认似的欣喜。

    朱高煦已然想好怎么办了,便接着说道:“爱妃把它交给姚芳,你要留意的是:其一,要为朕保密,不能对任何人说这本书的来源、包括姚芳;其二,让姚芳誊录一份之后,这本书再还回来。叮嘱姚芳,他要留意的是:他也要保密,不能说这本书是你给的、要说是来自海航结交的人。”

    朱高煦说罢,又问:“爱妃能做到吗?”

    姚姬不答,只是笑道:“多谢圣上信任。”

    她即刻又道:“圣上的意思,别让人们知道、此书是圣上与贵妃所著?”

    朱高煦道:“正是此意。”

    姚姬看了他一眼,试着翻开,“这是甚么书?”

    “可以说是著书立说的东西了,很重要。”朱高煦道。

    姚姬又问道:“姚芳誊录一份之后,应该怎么做呢?”

    朱高煦道:“把它交给守御司南署的右守御使、钱巽,并称是来自海外各地。”

    那本书的封面有书名,上书:诸国科学译汇。

    姚姬翻看了一会儿,抬起头道:“世人著书立说,都想立万世之名。圣上倒好,如此小心翼翼,轻易就把名给了姚芳。”

    朱高煦道:“朕早就不在乎名声了。”

    姚姬似笑非笑地看着朱高煦:“那圣上在意甚么?”

    朱高煦沉吟了一会儿,说道:“浩瀚的浪潮把我推到了这个时间、这个位置,且我有这个见识,便必须要尽到力所能及的责任,并不为了自己。若是因自己的愚蠢与畏惧,让一个伟大的文明丧失了机遇,那便死而不安了。”

    他喃喃道:“物竞天择,天道没有道德可言。”

    姚姬那缥缈的笑意消失了,她十分认真地想着、刚才朱高煦这段晦涩的话。



    安南国的旱季即将结束,明军已经停止了几乎所有军事行动,诸部将士都驻扎在平原地带的重要城市休整。陈正元政|权也在各地、逐步建立了有效的郡县制度官僚统|治。

    安南都督府得到可靠消息,在东关城西南面、至李仙江之间,山里有几处叛军开垦的庄田,并有黎利部的人马在那里活动。

    或许因为那片山区、距离安南国的统|治中心很近,都督府决定派出一支军队,前去捣毁叛军的农田和仓库。

    这是一支由两个百户队组成的步兵军队,另有几个斥候小旗。主力近两百人,正沿着山林间狭窄的道路行军。人马只能以长蛇一样的队形前进。

    周围山林纵横,树林茂盛、不见人烟,人们满眼都是绿色的草木。不过斥候小队仍不断地进入树林,搜索可能出现的人迹,避免主力遭遇突然袭击。

    一个斥候小旗长小心翼翼地拨开灌木树枝,低头察看着地上的情形。他是个年轻的低级武将,动作十分小心,手里提着一把柴刀,一边察看状况、一边身先士卒开路。

    军士们有的很紧张地左顾右盼,有的有气无力地跟着步行。周围除了鸟叫十分安静,新进斥候队的军士、觉得不堪忍受的事,只是道路崎岖。他们一些人拿着春寒轻铳、身上挂着弹药和火绳,也有几个人拿着盾牌与长枪。

    “好像最近有人来过这边。”小旗长沉声说道。

    身后一个军士道:“这林子鬼都没有,是不是猎户?”

    “或许。”小旗长道,“不过大伙儿要留心点了。”

    “有人!”不知谁忽然便低呼了一声。

    片刻后,“砰砰”两声火器的声音从林子里骤然响起。众人大急,纷纷向小路两侧的林子里寻找遮蔽,不料立刻就传来了“啊啊”几声惨叫。

    小旗长循声看时,有个军士仓促之间,踩进了一个坑!里面必定是个陷阱,只见那军士半截身子还在外面,可已是脸色苍白,发出了痛苦的惨叫声。

    而另一边有个军士已跪倒在地,捂着腿也在痛苦地哼哼,一枝削尖的硬竹篾刺进了他的腿部。

    “砰砰砰……”几个拿着火铳的军士,对着刚才放火器的地方射|击,但是除了制造出一片硝烟,甚么也没打到,铅弹也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不远处的树枝荒草一阵晃动,有人影从树枝里一晃而过,他们似乎正在逃走。两个明军军士扔了枪盾,恼怒地拿起了弓箭,欲追击过去。

    小旗长地下令道:“站住!前面可能有陷阱。”

    有人朝远处吐了一口唾沫:“曹他|娘!”

    小旗长道:“把受伤的弟兄扶回去,禀报张把总。”

    大伙儿忙活着把坑里的人救上来,立刻有几只蝇虫飞到了空中,空气里腾上来一股恶臭,好像是死老鼠与粪便的混合味道。那军士的双脚、与摔倒后的臀|部上,都被尖尖的竹篾与铁片刺伤了,那些东西上涂抹着腐|烂的动物内脏与黑漆漆的粪便。

    “治不好,这脏东西刺那么深,肉会化脓。”有人道。

    小旗长道:“先抬回去,找郎中来看。”

    伤卒忽然说道:“兄弟给俺个痛快,俺不想生不如死,还拖累大伙儿。”

    周围的将士没人理会,只是上去拔掉他身上的竹篾与铁片。“唰!”伤卒忽然拔出了腰刀,在面前一挥,两个军士急忙后退。

    小旗长道:“你干甚?”

    “俺见过化脓的弟兄,没治!泄了这股气,俺到时候想死太难。”伤卒道。

    大伙儿沉默下来。

    伤卒忽然将腰刀调头,对准了自己的胸口,然后回头看了一眼周围的丛林,回顾周围的将士,把目光停留在小旗长的脸上:“俺算是战死么?”

    小旗长道:“应该算的。”

    伤卒惨笑了一下,瞪眼眼睛咬住牙关,忽然“啊”地大喊了一声,用力刺进了心口,人也慢慢倒了下去。

    小旗长抱拳向伤卒弯腰行礼,众军士也纷纷抱拳向尸体执军礼。小旗长道:“抬走。”

    ……半个月之后,东关城安南都督府衙署内,张辅得到了奏报。明军焚|毁村寨及稻田三处,逮|捕了安南人数十人,但大多是老弱妇孺;另有百余人因为“顽抗”,被明军就地屠|戮。明军将士伤亡二十余人,都不是在战场上的折损,而是在行军途中遇到了袭扰和陷阱。

    都督府按照张辅制定的军法,待叛军将士得到留在废墟中的书信之后,如果一个月内向官府自|首认罪,则可酌情免死;否则所有俘虏将被判流放琼州。但在押解途中,充满愤恨的明军将士、必定会让俘虏凶多吉少,只不过那些人不会死在安南国境内。

    张辅亲自接见了地位低微的把总,详细询问了将士们的经历之后,张辅传令全军:各部在进山清剿时,遇到袭扰不能随意躲避,应在原地待命。

    此时外面不知道甚么时候下起了雨,安南国的雨一般都很急,周围很快就被雨声充斥了。

    穿着红色官服的张辅背着手,走到了窗前观雨。黄中等一众武将都停止了说话,恭敬地保持着安静。

    过了一会儿,张辅转过身,在地上踱起了步子。

    黄中这才开口道:“末将听到消息,朝廷准备向日本国对马岛进攻了,战事可能还会扩大。官军起初的兵力不多,但将来朝廷若遣大兵进击,大将的人选会不会是安远侯(柳升)?”

    张辅置若罔闻,没有任何反应。

    另一个部将道:“大帅,末将以为,咱们在安南国东北那片、已有屯田,驿站官铺也设置好了;不如早些撤到屯军的地方,无须再管那些藏在山林的游兵散勇。烂摊子就让陈太后的人去收拾罢。”

    这时张辅终于说话了:“方略是朝廷定好的,早晚应该如此办。但施行此略,便应让京营大部回国,明军在安南国的兵力将减少大半,只剩下不到三万人。所以咱们要先善后。”

    “对付黎利?”部将问道。

    张辅点头道:“陈氏王室还很弱,大多安南官员也不怎么尽力,对付不了此人。”

    他的目光从众将的脸上看过去,又道:“叛军虽然躲在山里,袭扰时有地利,咱们却也不是没法子对付。

    叛匪也是人,需要衣食、田地房屋。山里的田地狭小贫瘠,他们势必穷困生计艰难,还得提心吊胆、随时可能被官府毁掉一切。如果没有黎利等人的控制,对贼众进行恐|吓与煽|动;这些叛匪在都督府的恩威并济、剿抚并用之下,便会迅速瓦解,不足为虑。擒贼先擒王,找到并除掉黎利,乃是都督府重中之重。”

    大伙儿纷纷抱拳道:“末将等谨遵大帅训词!”

    张辅又不动声色道:“圣上对安南国最关心的,也是黎利的死活。为君分忧,正是人臣本分。”

    黄中等人听罢,皆面有恍然之色。

    以明军此时的战力,在正面战场获得胜利、并不是很难,柳升能连破清化、演州、乂安等地,也不能证明他很有才能。若叫柳升来对付黎利等躲在山里的叛匪,恐怕便无计可施了;张辅自认,能对付这种人的,只有自己!

    大明朝多年内战、南征北战,当今这一代人简直是将才如云,京师的一众国公、侯伯,都有些能耐。张辅觉得自己不缺军功与身份,最要紧的、还是要得到皇帝的真正信赖。

    进攻日本国的战事可能开始了,那么多大将,不一定轮得上柳升带兵、也不一定轮得上张辅。然而除掉黎利这件事,张辅没离开安南国、便一定是他的。

    因此进京献俘的事,张辅让给了柳升;可能得到的征日本国军功,张辅也主动放弃了。一切浮在表面的荣光,都是浮云而已。唯有与皇帝一心,才是勋贵家族长盛不衰的秘诀。

    “雨季快到了,诸部要重视军营的清洁与防病。”张辅说罢,轻轻挥了一下手。

    大伙儿抱拳道:“末将等遵命,告辞。”

    张辅回礼罢,等武将们出去后,他留在签押房没走。

    在这雨季临近之时,不久前张辅仍然急着派出人马、到东关西南面山区进剿,便是因为从投降的叛军那里得到消息,黎利曾在那里坐镇。但此战依旧一无所获。

    黎利此人相当厉害,在叛军中的威信也很高。张辅认为大多叛军、根本不知道黎利的老巢在何处,黎利只不过时不时出现在各地,并不久留。

    黎利事先做好了防备,加上安南国西部地区的密集山林、造成的行军困难,张辅想捉贼首简直是大海捞针。

    不过此人必须除掉!远在京师的皇帝也明白了谁是叛军的关键人物,张辅与朱高煦在大事上、常常持同一种见解,这回也不例外。

    或许应该想想别的法子,而不是仅靠派兵搜捕。

    张辅重新站在了窗前,望着外面的雨幕沉思。他觉得一定有甚么办法,只不过暂时没想到罢了。



    大雨之中,安南都督府古朴的建筑群变得朦朦胧胧,砖地上的积水已经开始向四面流淌。打着一把青伞的陈仙真,鞋子已经湿透了。

    陈仙真望着前面的大门,不禁站在了原地。她在聒噪的雨声中站了一会儿,才迈开步伐走向了远处的大门。

    门房里的小板凳上、坐着明国锦衣卫的人,据说称为坐记。院子里面除了张辅麾下的武将,应该还有不少文官吏员。

    “站住,干甚么的?”侍卫说出了一句话。

    陈仙真立刻就嚷嚷起来,情绪激动地自报了名号,还提到了陈太后等人。

    侍卫们不准她进去,但马上就叫人跑进去通报了。没一会儿,一些武将和文官都来到了门房,听着陈仙真在那里哭诉。

    这时一个武将急匆匆地走了出来,说道:“陈娘子稍安勿躁,请到里边慢慢说。”

    陈仙真道:“你是不是陈太后的人,想害我?”

    武将忙道:“可不能乱说,这里是安南都督府,请你见面的人是新城侯张大帅,别担心。在这里嚷嚷,要被人笑话哩。”

    陈仙真便依言跟着他走了进去,从一个院子一侧的走廊,到了正北面的一间大屋子。一个大约三十多岁身材魁梧的汉子正站在屋子中央,他头戴梁冠、身穿红袍,正是个大官,应该就是张辅了。

    张辅打量着陈仙真,问道:“你就是原来出使大明的正使陈仙真?”

    陈仙真没来得及回答,旁边还有一个身材稍矮的文官道:“确是陈仙真,下官见过她。”

    她循声望去,果然觉得那文官眼熟,可一时想不起名字了。

    张辅听罢,便又问:“何事喧哗?”

    陈仙真悲愤交加地说道:“我只想上书大明皇帝,让他知道我回安南国后的遭遇!陈氏既然恢复了安南国国王,我们家是宗室,为何不被官府认可?”

    张辅道:“别急,慢慢说。来人,给陈娘子上一盏热茶。”

    她说到这里便哭了起来,脸上也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清化官府夺走了我们的田地、房屋,把财物全都抢走了,更不给俸禄。我本来已看破红尘,只想找间道观隐居清修、回家拿些财物,才知此事,如今想清静也不能了。”

    张辅好言道:“隐居着实要有家势才行。”

    他说得很和气,但很明显,他完全不关心陈仙真家的死活。

    陈仙真接着说道:“我写了奏章去京师,让家兄设法送去京师,告知圣上此事。不料奏章都被升龙陈太后的人扣了,陈太后还派人暗中追杀我。我有甚么罪?实在走投无路了,才找到都督府,想请大明的官员帮忙,让我们的奏章能送去京师。”

    “本将明白怎么回事了。”张辅道,“这样办,你先在这里住下,这里很安全。本将会妥善处置此事。”

    张辅不由分说,马上下令道:“来人,给陈娘子找间廊屋安顿。”

    ……陈仙真离开大堂之后,旁边的文官侯海便道:“这种小事怎须惊动朝廷?新城侯找

    人与陈太后说句话,安抚一下陈仙真一家了事。”

    张辅道:“眼下都督府对陈氏王室影响很大,咱们一说,必会影响陈太后施政。他们自己的事,咱们懒得去管,干脆把陈仙真送回原籍,叫当地的安南官员看好,别让她再出来闹事。”

    “这可不成。”侯海走上前沉声道,“那陈仙真在宫里住了很久,可能与圣上……”

    张辅微微有点意外道:“有此事?”

    侯海道:“新城侯可能不知道,下官可是明白。”

    张辅问道:“那她怎么回安南国了?”

    侯海答道:“此中内情下官倒不知道,恐怕只有宫里的近侍太监才知情,像曹福那种人。不过也没啥奇怪的,永乐年间今上征讨安南国胡氏,亲近过几个安南小娘,最后也给忘了。”

    张辅点了点头。

    侯海沉吟道:“圣上雄才大略,下旨禁止在安南国收罗美人和珠宝,不过这陈仙真、应该算不上是收罗的美人。”

    张辅不置可否,也不再继续谈论此事了。

    临近酉时,雨已停歇,天边出现了晚霞。张辅离开了大堂,问明白陈仙真的所在,便往那边走去。

    只见陈仙真正在案边奋笔疾书,似乎在写奏章。她转头看见张辅,便起身规规矩矩地屈膝行礼。张辅见她知书达礼,又瞧她的模样儿,不动声色地轻轻点了一下头。

    张辅用随意的口气问道:“听说陈娘子在京师住过好一阵子,京师不好么,怎么回清化了?”

    陈仙真顿时愤愤道:“还不是那个陈太后谗言!”

    “哦?”张辅道。

    陈仙真道:“大明朝皇宫里如许多妃嫔,陈太后不嫉恨,非要与我过不去。她有机会就吹枕边风……”

    张辅一脸尴尬,因为从官方的说法来看,陈太后与朱高煦之间是很清白的,因为她的儿子是安南陈朝名正言顺的继承人、才得到了大明皇帝的庇护。

    陈仙真委屈道:“我哪一点比她差?总不像她还嫁过人。或许是因陈太后特别会奉承讨好罢,圣上受她迷惑,就想扶持她儿子做国王。圣上舍不得我,若是没有陈太后一再谗言,圣上也不会把我送回来、吃尽苦头。”

    张辅点了点头,心道圣上好像确实是那种人,但并不是因为陈太后的美色。

    陈仙真又道:“我在奏章里为大帅说了好话,您就帮帮我,让奏章送到京里去罢。陈太后记恨到现在,真的不愿意给我们家活路了。”

    张辅没有答应,又问道:“你家还有甚么人?”

    陈仙真道:“我是真正的陈朝宗室,大帅不信可派人去查。先父母已过世,还有个大哥、以及侄子等亲眷,我们以前住在升龙,后来去了清化,到现在一直在清化。不过而今房屋府邸,都已被强取豪夺。”

    张辅点了点头:“都督府与安南国王室是完全不同的,名义上都督府还从属于王室。所以安南国内部的事、是否允许你们上奏等,本将都不便管。不过你倒是可以亲自去京师,咱们的人把你引荐给宫里的太监,由太监来

    周旋此事。”

    陈仙真摇头道:“有个太监曹福,已经被陈太后收买了。我不想去京师,只想大明朝廷给我们家一个公道。”

    张辅好言劝道:“本将不能擅自以大明朝廷的名义、对安南王室施压,你若不去,那本将没办法帮你了。”

    他又道:“过阵子守御司北署左守御使、可能会回京,你和他们的队伍一道进京。若是侯左使没走,今年之内王景弘下西洋的舰队也应该回来了,等他们经过安南国海面,你便走海路进京罢。”

    ……

    次月初,侯海果然启程回京述职。

    不过此时王景弘的舰队,也在返航途中了。他们去程的时候,已经把永乐年间进京的诸国使者、送回了原地,并册封了汉人施进卿为旧港宣慰使,统率那里淘金的汉人以及一些三佛齐人。

    然后舰队继续向前探索到了阿丹附近的海峡(阿拉伯海亚丁湾、红海附近),一路找城镇与集市进行交易,贩卖丝绸、瓷器、云锦、蜀锦、红宝石首饰、各种中药材等大明珍贵物产,还得到了长颈麒麟兽(长颈鹿)、狮子、长角马、孔雀、黑熊等稀奇动物,以及一些稀奇的植物。

    既已完成送归诸国使臣、册封施进卿的使命,王景弘便下令船队返航,去做第三件使命:从爪哇国收取国王的许诺赔偿的黄金六万两。

    没想到,等他们到了爪哇国北边的海面,发现此事根本没那么容易。

    王景弘的座舰宝船上,来了几个黑乎乎的爪哇人。

    爪哇人还算有礼貌,到了甲板上便以手按胸,向王景弘鞠躬行礼;看起来,大明船队到此地活动之前,波斯那边的回回教门也来过这边。

    王景弘也起身抱拳作揖,听到他们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阵话,完全听不懂。王景弘等人对爪哇的文字一窍不通,说话也不懂,幸好施进卿手下的三佛齐人与爪哇国打过仗,懂一些爪哇语,便随船作为翻译。

    面前的使者好像也有翻译,但是没吭声。三佛齐人的爪哇语和汉语都不太熟练,只能简单地翻译着大概意思:“他们来谈判。”

    王景弘道:“几年前不是谈好了吗?”

    三佛齐人翻译与爪哇人比划着说了一通,翻译又道:“他们说能不能只给两万?”

    王景弘皱眉道:“手下人想贪|污?”

    过了一会儿,翻译道:“他们说是国王的使者,有信物。”

    王景弘与身边的大将、以及锦衣卫武将低声说了一会儿,王景弘便冷冷道:“居住在旧港的爪哇东王愿意给六万两,还会补贴明军的军费。”

    两边皮肤黝黑的人谈了一阵。翻译道:“国王没有那么多黄金,东王也没有,东王骗你们。”

    王景弘怒道:“爪哇国王主动许诺的事,白纸黑字写在奏章上,为何出尔反尔?”

    等了一阵,翻译又道:“他们要回去禀报国王。”

    王景弘生气道:“告诉这些使节,三日内须给答复。送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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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座别墅,是爪哇国(即麻喏巴歇国)大臣的房子,位于一座山坡上。爪哇国王一行人绕过一片树林,视线拓展到远处,顿时被“布兰塔斯河”畔的谏义里港的场面震惊了。

    (谏义里港,大概在今印度尼西亚的第二大城市苏腊巴亚。)

    港湾里的海面上,已经被成片的舰船编队占满;远远看去,就像迁徙来的白鹤、占满了一处小池塘。

    此前一直心痛黄金的国王,在不到半柱香的时间之后,便改口道:“如果明国人只想要黄金,我们也许还可以商议。”

    满剌加(马六甲苏丹王国)使者劝诫道:“明国人已经露出了贪婪的本性,陛下的退让,只会让他们得寸进尺。”

    这时爪哇国君臣没有驳斥,一个大臣却不满地回顾左右道:“为甚么我们的敌人(满刺加人)会在这里?”

    满刺加(马六甲)是大概十年前建立的苏丹王朝,信奉回回教门;但这片地区的大小诸国,除此之外几乎都信印度教和佛教、爪哇国也不例外。双方信仰的教义、很多地方截然相反,所以彼此冲突不断,短短十年间就积累了一些新仇旧恨。

    使者鞠躬道:“阁下不能把我们当敌人看待,尤其是现在。如果没有印度等各地的回回教门商人,谏义里的港口不能如此繁荣,陛下也无法向明国许诺六万两黄金。”

    国王有点困惑地看着使者,说道:“在此之前,你们似乎接受过明国朝廷的册封,为甚么现在改变主意了?”

    使者道:“以前明国人只是想要‘万国朝拜’的尊荣,所以即便他们都是一些异端和异教徒,苏丹还是宽容地接待了他们。但是现在明国人想在满剌加征税。”

    国王道:“明国很远,为甚么要在满剌加征税?”

    使者说道:“各地过往的商船,都要从满剌加海面路过,每年是很大一笔黄金。贪婪是人的恶念,异教徒不听主的劝导,抵挡不住恶魔的诱|惑。”

    国王警惕地问道:“只是因为黄金?”

    使者道:“是的,明国是一片被主放弃的邪|恶土地。我们与汉人只因为黄金,才有了关系;就像我们与景教(基督)的异教徒们,也只有通过黄金才能来往。主在人间的圣贤说过,黄金就是黄金,不分信仰。

    而汉人同时是异教徒和异端,灵魂已经无法拯救了,他们是信仰着佛教、道教、景教的异教徒,同时又是背叛了所有主的异端。”

    刚才说话的大臣又道:“但满刺加国与我们,不仅有黄金的关系;你们还强迫诱|劝港口的爪哇人信回回教门,使得我国的子民出现纷争。”

    使者道:“但是现在明国人来了,要收走所有人的黄金。”

    国王不再说话了,他看着港湾海面上的舰队,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众人观望了很久,国王说累了,便

    率领着大伙儿、回到别墅房间里休息。不过国王并没有休息,他召见了几个心腹大臣与贵族,在铺着波斯毛毯的客厅里议事。

    几个大臣都建议向明国屈服,有人叙述了其主张的理由:“印度大陆已经衰微,德里苏丹遭受了帖木儿大军的打击之后,现在只能控制很小一块地方,突厥贵族与波斯贵族(来自阿富汗伊朗附近)已宣布独立;南部的印度教王公们,也不再向德里苏丹交税。印度的回回教门势力无法再威胁我们。

    但是明国人的庞大舰队,已经两次来到这里。满刺加使者还透露了消息,明国朝廷可能会在这片海域征税;所以明国势力只有进驻当地,才能实现这一目的。现在我们与明国为敌,是非常不明智的选择。”

    几个贵族因为要凑“份子”赔款,所以反对此事。还因这笔黄金的数额实在太大了,想当初满刺加王国初建、实力太小,给予爪哇国每年的进贡才五十两黄金、给暹罗国才四十两;而明国要求的赔偿,是小国每年供奉的一千多倍!

    一个贵族说道:“明国人拿东王威胁我们,如果东王事后食言,明国海军该怎么办呢?明国人究竟是想要黄金,还是想要我们称臣,谁能断定?”

    另一个贵族道:“上次明国人所言,只要我们诚心认错,朝廷多半会免去赔偿以示施恩;因为这个原因,陛下才主动要求承担赔偿。但明国人现在不仅没有免赔,还用武力与东王威胁我们,形同敲|诈与欺骗。这事是明国人先不讲道理,并非我们食言在先。”

    这时王国大臣道:“我听说有两个人在树林里,他们手无寸铁,却忽然遇到了一只饥饿的黑熊,于是二人拼命逃跑。两个人都跑不过黑熊,却仍然竞相奔跑着,为甚么?”他不等大伙儿回答,很快就给出了答案,“他们不用跑赢黑熊,只要跑赢身边的同伴就行了。”

    国王听到这里,终于开口道:“这个寓言很有意思。或许我们应该考虑,如约支付赔款;同时告诉明国人,满刺加国口蜜腹剑的敌视阴谋。如果付出六万两黄金,便能利用明国人清除满刺加苏丹,这件事就大有好处。”

    大臣附和道:“陛下英明,满刺加的回回教门徒,正在让各个港口的子民、逐渐失去对陛下的忠诚。”

    贵族们妥协得并不艰难,似乎因为出赔款大头的是王室。一个贵族建议道:“应该找到一个更精通汉语的人随行,能够讲述更复杂的事情,把上次明国人引|诱陛下请旨赔偿的事、讲述给这次的明国太监听,以得到他们的妥协。

    以期待明国人答应,赔款的一半黄金、用白银和其它珍宝替代。因为黄金与白银的换算,按照明国的价格、黄金很便宜;而黄金在西面诸国中,都是最昂贵的宝物。这样一来,我们就能减少损失。”

    爪哇国君臣,渐渐达成了决定。

    ……三日之后,王景弘在一艘大型宝船上,接待了爪哇国的使者。这次前来的爪哇人更多,有十几个人。

    正使是爪哇王子,他的

    名字用爪哇语说了两遍,王景弘给他取了个汉文名字:哥儿大咖。

    爪哇使团随行中还有个翻译,说着一口比较通顺的广东方言。王景弘是福建人,平时说京师官话(凤阳话与南京话的合体);爪哇人翻译之后,王景弘还是听不懂。幸好船上能听懂广东方言的人很多,于是进行二次翻译。

    这次交流的信息就比较丰富了,不再只是简单的讨价还价。

    王子“哥儿大咖”讲述了“赔款许诺”过程中的复杂内情,大概意思就是,永乐时的明朝航海者上层,给爪哇国王提供了一套“礼节般”的解决方案……爪哇国王得表示认错的诚意,以及臣服之心,赔偿极可能便会被免去;因为大明是礼仪之邦,懂得礼让与回报。

    王景弘假装不知道,只说明军与爪哇国本来无冤无仇,确实被杀了一百多号人。要求赔偿,并无欺|凌之心。

    接着哥儿大咖提出,只赔三万两黄金,别的数额用白银与珠宝替代。

    王景弘召集随行的宦官、锦衣卫、水师武将、文官,到船舱商议,然后再给答复。船队里王景弘是正使,但他不能为所欲为,身边不仅有各个衙门的人,似乎还潜藏着卧底,以防有人背叛朝廷、好突然杀之。

    一众人议论了一番,锦衣卫武将提醒王景弘:“出发之前,圣上训话,要我们改变办事内因,以黄金实利为重。而各国的伦|理道德、权力纷争,应求同存异、不必以大明的道德制度要求,也不能再作为用兵的关键理由,这种事应以商量妥协为主。”

    王景弘道:“咱家也认为,应该接受爪哇王子的提议,先把钱拿到手再说。如果真的闹翻,扶持东王夺|权,咱们的军费开支会很大,事情将会得不偿失。”

    众人纷纷表态,听从正使的决策。

    就在这时,爪哇王子请求、到船舱里私下与王景弘谈论。王景弘准许了,但他身边依旧留着文武官员。

    哥儿大咖通过翻译,讲述了满刺加王国的阴谋,明面上与大明朝廷交好,暗地里联合诸国,欲抵抗明国势力。哥儿大咖声称:爪哇国愿意忠心臣服于大明,并如数交付赔款,但希望大明军队能除掉满刺加苏丹。

    王景弘答复道:“此事与赔偿事宜,应分开商议。我们答应爪哇国王的赔偿方式;而有关满刺加的国事,只能奏报朝廷之后,由圣上与大臣们定夺。”

    于是双方商议结束,不过哥儿大咖已许诺,在限定时间内把黄金与财货送到港口。

    有个宦官提醒王景弘:“满刺加与大明交好,永乐年间,大明朝廷用一个叫‘汉宝丽’的公主嫁给了满刺加国王,以结世代之好。”

    明朝宗室姓朱,姓汉的女子、谁也不知道是哪里找来的公主,可能只有册封的名分而已。不过王景弘觉得,确实不能随意破坏邦交,决定回国后,把一切事情奏报朝廷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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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夏之交,正是绿肥红瘦的时节,大明京师的景象,一派草木茂盛、生机盎然。

    乾清宫外面的斜廊旁边,只有几颗树,也引来了鸟雀的逗留,它们在枝叶间“叽叽喳喳”鸣叫着。坐在东暖阁里的朱高煦,听到鸟鸣声,产生了一种“不像身居人口稠密的皇城”的错觉。

    他很快就被鸟雀的聒噪声、弄得有点烦躁,因为太监曹福进来禀报事情,提到陈仙真跟着侯海、裴友贞、刘鸣等人快进京了。

    曹福叙述了一阵,又道:“奴婢问过张盛,随行的锦衣卫有奏报,说这事儿是新城侯张辅的意思。”

    “朕知道了。”朱高煦道。

    朱高煦与张辅相识多年,还是了解他的;有关张辅的禀报,应该没甚么问题。张辅此人带兵打仗还是有能耐,但他却痴迷权术,在朝政与人情关系上也有其见解,这一点与平安那样的人不同。

    曹福似乎有点犹豫,接着轻声道:“皇爷明鉴。此前皇爷开恩,对陈仙真为叛贼陈季扩效力之事、已不追究,让陈仙真还归家乡。可陈仙真并未感恩,走时颇有怨言。”

    朱高煦看了曹福一眼,觉得陈仙真可能得罪过这个太监。

    曹福又问:“皇爷,待她进京之后,安顿在何处哩?”

    朱高煦道:“皇城西边那座汉王旧府,让她暂且住在那里罢。”

    曹福躬身道:“奴婢遵旨。”

    等太监出去了,朱高煦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在墙边的一副红木架子里找出一封书信。这是不久前、才收到的安南国陈太后的信。

    他找到其中的一段话。陈氏在信中专门提及,并请朱高煦相信:陈氏没有迫|害陈仙真,问过身边的大臣,也没有人曾对付过陈仙真;陈仙真在都督府控诉、王室的人追杀她,属于子虚乌有、栽赃之事。陈氏还在信中解释,既然大明皇帝对陈仙真既往不咎,她便不会再计较了。

    这些恩怨纠葛,本来属于私事,但也让朱高煦心生烦恼。不过他还是更信任陈太后,没有直观的理由、仅仅是直觉……

    汉王府旧府在皇城西面的玄津桥附近,离西安门非常近。

    想来当年朱棣对朱高煦、还是有愧疚之心,朱棣在皇权稳定的大事上,狠心地做出了正确的决断;但于别的方面,朱棣不可谓不大方,或许有一种补偿的心思。当初太子连宫女也养不活的时候,朱高煦不仅在云南得到一座亲王府,在京师城内也有一座豪华幽美的王府,保留到了现在。

    数日之后,朱高煦便坐着銮驾,带着皇后妃嫔以及皇子们,在锦衣卫大汉将军及皇城护卫的簇拥下,来到了这座王府。他已经很久没来这里了。

    踏春的清明节已经过去,不过四月初的园林风光,仍很漂亮。

    旧府里有湖泊池塘,亭台楼阁,以及各种花草树木,比皇宫还要美。只因皇宫最注重的那些有象征意义的大殿、以及安全问题,所以御花园等有园林的地方并不大。

    宦官们还带了一些兜网、琉璃瓶,让瞻壑在园子里捕捉蝴蝶玩耍。瞻圻走路不太稳当,

    得有人牵着、才能跟在他哥哥后面折腾。

    朱高煦坐在湖边的椅子上,看妃嫔宫女、小孩们玩耍。他陪了大伙儿一个多时辰,便离开了园子,往王府南边来了。

    走过一座宫殿后面迂回蜿蜒的走廊,他与太监曹福来到了一处套房里。这里是一处能睡觉休息的地方,在此处会客会显得有些暧|昧;因为门口有珠帘,里面有床,两侧还有供通房丫鬟居住的耳房。

    没一会儿,陈仙真便被带过来了。她已不是道士的打扮,而穿着一身窄身长袍。走近前来,她便软软地跪伏在地,竟然马上哽咽着开始哭诉。

    她的哭诉内容,大致都是朱高煦知道了的。陈仙真家的房屋财产田地被掠夺,她被陈太后迫|害、无处容身云云。

    看着陈仙真梨花带雨的模样,朱高煦竟然有一种不真实的、或是缺乏同理心的微妙感觉,就好像在听一个与他完全不相干的故事。

    或许因为朱高煦愿意倾听宫廷女子们的诉说、都是真事,听得多了,就能理解不少女子的心思;所以他现在听到陈仙真的哭诉,总觉得哪里好像不太对。

    朱高煦只得好言道:“你且在此处先安顿下来,朕派人弄清来龙去脉再说。”

    陈仙真可怜楚楚地说道:“家兄一家已成庶民,妾身在安南国无处容身,只能到大明京师凄凉了却余生了。”

    “没那么惨,这不是多大的事,也不必着急。汉王旧府景色美丽,甚么也不缺,你且在这里静一静心。”朱高煦道。

    就在这时,陈仙真忽然问道:“妾身听说,阮景异没被治罪,他投降了?”

    朱高煦点头道:“有这回事。”

    陈仙真欲言又止,终于抬起头说道:“陈季扩虽然败亡,可黎利还在安南国叛乱。那阮景异与黎利交情匪浅,圣上可不要被他蒙蔽。”

    “有这回事?”朱高煦差异道。

    陈仙真反问道:“阮景异没有交代此事么?”

    朱高煦不置可否,沉吟了片刻,便说道:“你先回房歇息。后园那边还有人等我,待有空了我再见你。”

    陈仙真往下一蹲,执礼道:“妾身谢恩。”

    但是朱高煦没有去皇后那边,他在这屋子里犹自坐了一会儿,便把曹福叫进来,说道:“你去传朕的意思,叫锦衣卫的人把阮景异送过来。”

    曹福道:“奴婢即刻去办。”

    外面阳光明媚,这间位于迂回廊屋后面的房屋,却显得幽静而隐蔽。朱高煦渐渐嗅到了某种阴|谋的气味,他很熟悉这样的感觉。毕竟大明京师是集|权之地,各种私怨与争斗层出不穷,阴谋阳谋是最常见的东西。

    朱高煦没有离开此地,从案头挑了一本书,一边喝茶看书,一边等着要见的人。

    他有点心不在焉,在心里仔细整理了一番有关人等的经历,发现一个关键的地方:阮景异身为安南叛军的大将,本来是死罪,能够活命、纯属朱高煦的个人意志,事先没有人能料到。所以如果阮景异有甚么阴谋,那谋划便有点说不通了。

    良久之后,曹福与杜二郎,带着黑瘦的阮景异走进了门口。阮景异已经没有穿囚服,他穿着一身明朝士庶常穿的巾袍,上前叩拜道:“罪臣叩见圣上。”

    “起来罢。”朱高煦道。

    阮景异谢恩,从地上爬起来,默默地侍立在屋当中。

    朱高煦也没急着开口。他忽然改变了主意,甚么也没问,径直吩咐道:“旁边有一间耳房。阮景异,你到里面去坐着,别吭声。只要朕没叫你,你就只管呆在那里,明白了么?”

    阮景异抱拳道:“明白,罪臣领旨。”

    朱高煦又对曹福道:“你去把陈仙真,再带过来见面。”

    阮景异听罢顿时驻足,转头看了一眼。朱高煦也将目光投过去,阮景异没有说话,再次迈步走进了耳房。

    这个法子,朱高煦用来对付过段杨氏等人,两次都很有效果。他希望这回、也能得到甚么有用的内情。

    朱高煦看了一眼杜二郎,杜二郎是锦衣卫的人,因为送阮景异才来到汉王旧府,起先不在这里。朱高煦便道:“杜二郎,你回衙门去上值罢。”

    杜二郎抱拳一拜,执军礼道:“微臣遵旨。”

    陈仙真就住在汉王旧府内,等着她的时间很短,不到一炷香工夫,她便进来了。

    “圣上没有去园子里么?”陈仙真问道。

    朱高煦用随意的口气微笑道:“去了,妃嫔们正在兴头上,朕在那里反而碍事。朕倒想起来,阮景异投降之后,忠心耿耿,不应该有二心的。你说他与黎利勾结,可有凭据?”

    陈仙真摇头道:“妾身独身进京,事先不知这些事,哪里能准备证据呢?不过圣上若是叫人审问他,或许他会承认。妾身所言之事,绝无虚言。”

    “有道理。”朱高煦一本正经道。

    陈仙真又轻声道:“妾身有一事相求,请圣上不要告诉阮景异、消息来源,如何?以前妾身与阮景异一同为陈季扩差遣,本不该说起这些事。”

    朱高煦不置可否,表现得依旧很平静:“那你为何又说了?”

    陈仙真道:“阮景异此人,一向阴沉狡诈,十分危险。妾身担心圣上。”

    朱高煦笑道:“你若早点是这样的心,朕也不会把你送回去。”

    陈仙真柔声道:“以前陈季扩对妾身有恩,妾身不愿背叛他。而今陈季扩已不在了,唯有圣上、才能庇护妾身。”

    朱高煦细心观察着她的眼神,感觉很怪异,那略显无神的眼睛里、仿佛压抑着甚么情绪。朱高煦见过别的女子,无论是想要从他身上得到好处的人、还是仰慕他的人,多多少少能感觉到一种很自然的好感、以及接受的感觉;毕竟寻常女子要自愿与一个汉子肌肤相亲,至少要身心接受才行。

    然而朱高煦从未在陈仙真身上,有这种感觉,哪怕他曾经亲近过她。

    “咳……”朱高煦侧目,看向了旁边挂着帷幔的耳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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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高煦忽然觉得,自己有点残忍。

    不过他仍然没忍住,转头看着耳房门前的帷幔,开口道:“阮将军,出来罢。”

    陈仙真听到这句话,脸色顿时变了,表情仿佛凝固在了脸上。各种震惊、担忧、侥幸等情绪,似乎以极难察觉的细微幅度、微妙地交织着变幻着。

    屋子里一阵死寂,那帷幔也安静地垂在那里,一点动静也没有。陈仙真顺着朱高煦的目光,也看向了耳房那边,她似乎已经屏住了呼吸。

    过了好一会儿,阮景异才撩开帷幔,从耳房里默默地走了出来。陈仙真看到“阮将军”确实是阮景异,她的脸颊微微抽搐了一下。

    太监曹福与朱高煦都没再吭声了。

    朱高煦只是默默地观察着,仿佛近千年以前的隋朝、那个道士将各种各样的东西混合在一起,变成了最初的火|药,然后点燃它们之后,观察着、等待着未知的结果。

    四个人站在这间清幽的房屋里,寂静充斥着空间。阮景异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不过他说的是安南话,朱高煦听不懂。

    这时太监曹福提醒道:“你们都会说汉话罢?”

    阮景异看着陈仙真,用汉语道:“你为甚么要陷害我?”

    陈仙真冷笑了起来,她的表情似哭似笑:“怎会是陷害?当初在清化,你与黎利来往不多?”

    阮景异道:“你不是一样?何况当初,黎利也是投靠了重光帝(陈季扩)的将领。”他愣了一下,再次问道:“为何要害我,我碍着你甚么事了?”

    朱高煦听到这里,也很想知道这个答案,便仔细地观察着陈仙真的神情。

    陈仙真的脸上毫无血色,充斥着大伙儿完全不理解的极度愤恨:“你活着,就碍着我事了!我们都应该去|死!”

    阮景异叹息道:“陈仙真,你还是不明白我的心。我虽然投降了大明皇帝,但没说过半句对你不利的话。当年我为了救你、连先父也受了牵连,你还不信任我吗?”

    曹福幸灾乐祸道:“哟,你俩还有私情哩!阮景异,皇爷宽宏大量待你不薄,你可不能隐瞒。还不快详细道来?”

    阮景异自嘲地苦笑着,又不断摇头道:“算不上私情,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

    他接着便把旧事说了一遍,如何在少年时就认识陈仙真、如何倾慕她。如何在简定帝(于陈季扩之前称帝的人)时期救过陈仙真;简定帝的太后想杀陈仙真,时任皇宫侍卫将领的阮景异叛变之后,引发政|治动荡、他爹也死在了其中。

    朱高煦只是认真地听着,并未多言。

    曹福小心地看了一眼朱高煦,又上下打量着长相黑瘦、常常无精打采的阮景异,“看不出来,阮将军还是个痴情的人。”

    陈仙真却满面通红,眼睛里隐隐出现了血丝,眼泪的水光闪烁,她的声音很大,好像疯了一样:“谁叫你救我?你以为这样就能控制我,我得心甘情愿、拿一生回报你吗!你是不是就想、让我觉得自己是个罪人,三生三世都还不清你;是不是就想、看我在愧疚自责中生不如死?我告诉你,想得美!我只有后悔,后悔不该接受你的恩惠,你干脆杀了

    我,把债收回去!”

    她一边骂,一边哭得满脸都是眼泪,指着阮景异道,“陈家宗室所有人都觉得我欠你、觉得我不是人,你满意了吗?阮景异!可你知不知道,我多厌恶你?不是因为你长得丑陋,而是讨厌你的性情,我在你的身边觉得压抑喘不过气,没有丝毫欢笑,就像无边的深渊。我痛恨你……”

    阮景异整个人僵硬了,站在那里,喃喃道:“你不知感恩便罢了,但我真的不知道会变成这样。”

    陈仙真置若罔闻,蹲在了地上,只在那里“呜呜”直哭,简直听得让人肝肠寸断。

    朱高煦终于开口道:“阮将军看开点,有些东西强求不来。”

    阮景异道:“那时候年少……年少。”

    他无神地又反复说了两遍“年少无知”。

    朱高煦点了点头,认可他的理由。

    阮景异看了一眼地上的陈仙真,他也冷笑了起来,脸像喝醉了似的:“只是年少时太冲动,其实我后来便觉得不值得了。只不过已经付出了那么大的代价,已经多年在她身上寄托了太多,舍不得毁掉而已。

    之前她为了给陈季扩效力,非得要进京引诱圣上;那时我便心灰意冷了,原以为她是‘二征夫人’一般的人,现在看来怕是故意报复我!接着我仍然多次帮她,不过也只是习惯,一切回不去了……”

    “哈哈哈……”阮景异说到这里,忽然仰头大笑起来,“挺好,如此挺好。”他说罢,笑个不停。

    曹福好心问道:“阮将军,你没事儿罢?”

    阮景异喘着气,笑声终于消停了下来,他摇头道:“没事,我是真觉得非常……就是非常舒服。不骗你们。”

    朱高煦忽然想起了段雪恨,心道:难道自|虐真的有快|感?

    然而阮景异继续说道:“真的,如果你被所有人抛弃,便能感受到天地开阔了,有一种百无禁忌的快活。以前我总是被国家大义、道德恩怨束缚,活得战战兢兢提心吊胆。重光帝、阮帅等许多一起起兵的人都死了,只有我投降苟且偷生。可而今看来,这有甚么可怕的?世人对不起我,我为甚么要对得起谁!”

    屋子里再次冷场下来,阮景异不笑了,陈仙真也不哭了。

    许久之后,曹福指着陈仙真责问道:“陈仙真,你这次进京,究竟安得甚么心?你……”

    “曹福!”朱高煦忽然打断了他。

    曹福急忙住嘴,躬身讨好道:“奴婢在哩。”

    朱高煦道:“不要再追究了。”

    曹福忙劝道:“可是皇爷,陈仙真确实很可疑,要不送她去诏狱,严刑拷打?”

    朱高煦道:“不必了。张辅是员良将。”

    曹福一脸茫然。

    朱高煦也觉得自己没说清楚,便又道:“朕相信张辅只是无心之失。但因张辅在朝中树敌不少,有些人根本不会管他是甚么心,只会觉得这是个倒张的好机会。

    如果陈仙真图谋行刺的事闹出去,必定有一些人想趁机对付张辅;这事儿弄不好,得搞出一场不大不小的政|治风浪。摆到台面上,国有

    国法,最少张辅失察的罪、连朕也没法给他开脱。”

    曹福听罢,恍然道:“皇爷英明!”

    陈仙真愕然看着朱高煦:“圣上为何会猜忌,妾身是刺客?”

    “不然呢?”朱高煦一脸无辜道。

    陈仙真终于渐渐冷静了不少,她沉住气问道:“圣上有甚么凭据,至少也得有合乎情理的推论罢?”

    朱高煦道:“此地不是司法衙门,为何要讲证据、情理?”

    不过朱高煦马上觉得,陈仙真好像说得也有几分道理。陈仙真刚刚一进京,甚么也没做;毫无实据不说,甚至连一套比较有逻辑的推理也没有。朱高煦便给她定罪了,似乎有点过分。

    但朱高煦确实不是想存心冤枉她,而是通过种种迹象、产生的一种直觉。得出如此结论,理由肯定是有的,但目前他无法严密论证。

    朱高煦不打算改变主意,对曹福道:“着锦衣卫,把陈仙真先送到凤阳去。”

    陈仙真愤愤地盯着朱高煦:“你……为何如此轻视别人,你高贵、就该把安南人看得如此低贱吗?”

    朱高煦不想和她争吵,但她却提到了“安南人”,顿时把事情上升到了政|治高度。朱高煦只好说道:“高贵与低贱,真是一个永恒的命题。你可以说朕轻视了你,但不能说朕歧视安南人。”

    他看了一眼阮景异,又道:“安南人、包括安南的瑶族、夷族、苗族等,人种与咱们是相似的,根本达不到歧视的程度。而国家之间‘以小事大’、‘夹缝生存’,那是一种秩序与谋略,你没到那个位置,便不要操|心那些事了。”

    陈仙真冷冷道:“侵略抢夺,在圣上口中,竟也是如此轻描淡写。”

    曹福呵斥道:“陈仙真,你敢如此对皇爷说话?”

    朱高煦抬起手,示意曹福不必计较,接着说道:“曹福,你把阮景异带回去歇着罢。”

    二人谢恩告退。

    这时,朱高煦对陈仙真说道:“你是一个容易被人绑架责任的人,你若真的无承担之心,那别人便从你身上、看不到回报的希望;而且你又怎能放不下、别人强加给你的东西?

    朕听你们言语中提及‘二征夫人’。陈仙真,你这样的女子确实能扛得起国家责任?这世上只有三种事,你的事,我的事,上天的事。你没享受到神一般的权力与奢|靡,又何必承担上天的责任,何苦来哉?”

    陈仙真绝望地盯着朱高煦:“你真是冷血无情的人!”

    朱高煦抬头看着上面,又从窗户看出去,抬起双臂做了个手势:“不然呢?你想看到朕,也像你那么混乱崩|溃吗?”

    陈仙真又道:“你总是侮|辱我!莫名其妙给我定死罪!”

    朱高煦不必再辩解这些问题了,他走到窗户前,看着外面深深地呼吸了几口气。过了一会儿,他忽然转过头看着陈仙真。陈仙真一脸诧异,似乎没料到、她认为傲慢的朱高煦会再次理会她。

    朱高煦道:“被强加的悔恨与愧疚,其实容易自我原谅,是可以化解的。最无法逃脱的,其实是自己作|死(赌|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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