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历史军事 > 大明春色 > 全文阅读
大明春色txt下载

    东海上三四月间的季风,乃东北风。

    季风将大明海军主力舰队、以及货船护卫舰组成的编队,顺利地吹回了大江(长江)入海口。平安、侯海、姚芳等人也抵达了京师。

    大明海军主力舰队没有来京师,船只大多停泊在了刘家港(上海附近)的船坞进行修缮。乃因京师的龙江港日渐拥挤,放不下那么多大船了。

    京师的景色依旧典雅,朝霞中的浮屠、古寺,雕栏画栋、亭台楼阁古色古香,似乎没有甚么变化。这两年变化最大的地方,恐怕便是龙江港,前来的船只越来越多,贸易愈发繁忙。

    这里不仅有从朝鲜、日本、辽东、南方诸地来的海船;还有大江水系上,各地的商帮江船。京师城外的新码头,也在江边不断兴起。

    刘鸣在出任工商法提举之后,没有辜负朱高煦力排众议的提拔,他已有建树。

    这个己丑科进士,不断变革商税法令,并在廷议后通过了多个法令的决策。刘鸣主要是依据唐宋的旧制,对大明市舶提举司等衙门、进行变法。

    朝廷增加了进口关税法令,以十抽一的实物税为准;并发给凭票,以备巡检。民间商帮从海外运回来的货物,一般都是贵重之物,抽取实物避免了市面价格变动、造成的税收数额不准确。这些舶来货物,由市舶提举司进行批量售卖,价高者得。

    而原先国内货物流通的税收,主要是收“过路税”;官府衙役在城门、关隘等处,设卡收钱放行,每次的数额收得不高。但是其中规矩混乱,收入都被当地官吏拿了,根本没法查实,完全是糊涂账之一;还存在反复收钱的状况。

    刘鸣变法之后,立法将全国各地关隘城门的商税,全部收归市舶提举司。

    市舶提举司的分司收了钱之后,照样会发给商人一种有期限的凭票;商人拿到这种票据之后,限期之内不会再有税收。凭票上会写明,商队运货从何处到何处。

    因为有巡检在各地活动,商人交了税必须索取凭票,以备检查;所以市舶提举司用这种凭票的印发,便能控制各地分司的账目。

    原先印发宝钞的官吏工匠,径直换到了市舶提举司干活。大明宝钞具备的各项防伪技术,总算没有浪费;而且因为票据有期限,不同时间发的票据,会有不一样的编号、字号等新增防伪技术。如此一来,仿制的可能已极大降低。

    同时立法,伪造市舶提举司票据者是重罪,杀头、抄家,举族流放边关。

    于是,刘鸣遭致了各地官吏的多次弹劾,理由是五花八门。但京师衙门的大臣们、反对者很少,因为原来那些“过路费”,京官们也是收不到的。

    朝廷为了平衡地方官吏收入的减少,正在酝酿驿站变法。以前公干的京官去地方,甚至官僚家眷,都会在驿站免费得到供给;而驿站的花销,实际是由当地县衙负担。此项转嫁给县衙的负担,有人提出划归国库。

    皇帝朱高煦也提出了一些变法措施。比如让各地商帮,到户部分司注册名号、登册法人。这些正规商帮,可以在央行下设的“户部钱庄”得到借贷。但商帮借到的钱款,不得用于乡村的土地典押借贷,否则会面临严惩。

    但是这个法令有争议,朝中不少大臣提出了反对。一些人认为,从央行钱庄流出去的钱款,无法堵住流向“土地兼并”的路子。因为商人们可以勾结当地士绅,进行一些复杂的活动,不容易查出来。

    此事便还在商议之中。

    日趋庞大的官府机构、朝廷产业,不断开源的收入,大明王朝在朱高煦的统治下,正在迅速蜕变。

    ……奉天殿那边的钟磬之音未歇,礼乐传遍半个皇城。皇帝赏赐从日本国回来的功臣,庆功宴到下午仍未结束。

    晚春初夏,下午的阳光明媚,人们已能感受隐约的热浪。贵妃妙锦走到金水河上,便在汉白玉雕琢的石拱桥上停下了脚步。

    身边有个宫女给她打伞,也立刻站定了,让油纸伞正好为妙锦遮挡娇|艳的阳光。妙锦听着东边的音乐,便循声观望了一会儿。

    红墙门楼挡住了视线,这里看不到奉天殿的场面,只能瞧见奉天殿宏伟的重檐殿顶,琉璃瓦在远处泛着光辉。打伞的近侍轻声说道:“圣上怕还在奉天殿,不在这边的柔仪殿哩。”

    妙锦没有说话,只站了片刻,便继续往东行,身边的一队宫女宦官也恭敬地跟着迈开了步伐。

    一行人过了石拱桥、到金水河东岸,很快就进了柔仪殿正门楼。妙锦从一道廊屋上走去,向正殿那边走。

    廊屋上有穿着月白裙的几个宫女,见到妙锦,远远地就避道一旁,半蹲在路边,低眉顺眼地行礼。妙锦见状,也只好保持着端庄的姿势与神情。

    她穿着深青色的交领长袍、大红色凤纹衣边,挽起的发鬓上只是插着简单的黄金凤簪,虽然没穿礼服,却也尽显雍容华贵。

    “见过贵妃娘娘。”宫女们齐声道,有个小姑娘悄悄偷看了走近的妙锦一眼。妙锦没有转头,但从余光里发现了。她的身材高挑,长得美艳,确实引人注目,连女子也想看她。

    妙锦走到正殿门口,侧目道:“你们自便罢。”

    “是。”随从们屈膝道。

    她走进了正殿,果然里面空无一人。西北角那茶几旁边的泥炉,也是冷冰冰的没升火,不过她也不想喝茶。

    朱高煦还在朝廷里没来,不过他会来的,因为今天正好轮到妙锦侍寝。妙锦打算在这里等他。

    妙锦缓缓地走动了一会儿,便饶有兴致地踱到那张大桌案后面,在朱高煦坐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她面对着正殿的六扇门,坐在这里果然感觉到、有某种堂皇的感觉。

    不过妙锦很快就觉得无趣了,她在无人的大殿上,渐渐放松,脚从长裙中伸了出来,在地面上方晃动着,然后观察着桌案上堆放的东西。朱高煦今天似乎来过这里,将这桌案弄乱之后、还没人收拾。

    有很多地图、卷宗,还有堆放着的奏章。纸墨等物都摆在那里,砚台上的毛笔似乎还没完全干透。

    妙锦便拿过来一张纸,提起毛笔蘸了两下,在上面随手写写字。

    不知过了多久,六扇门那边的光线微微一暗,妙锦抬起头时,便看见身穿大红色袍服的朱高煦走进来了。朱高煦朗声道:“贵妃要帮我披阅奏章吗?”

    可能之前他与大臣武将们说话、那种豪爽的情绪还没收回来,此时声音很大。

    妙锦一边起身,一边说道:“算了罢,挺没意思的。”

    朱高煦走了过来,埋头瞧了一番她的脸道:“是不是感觉无趣了?”

    妙锦看了他一眼,摇头道:“刚来没多久,才写了几行字,你便来了。”

    “我不是说这个。”朱高煦在她刚才坐过的椅子上,坐了下去。

    妙锦稍微一想,便道:“倒是觉得日子过得太舒坦,只觉光阴如梭。我也曾想过这事,或许要归功于皇后宽容,圣上又很会预防事端。”

    朱高煦随口问道:“怎么说?”

    妙锦道:“郭夫人、马夫人,一个让你送去了凤阳,一个送到了宫外。这两个人要是在宫里,怕没那么太平。”

    朱高煦的脸色忽然露出了一丝愁绪,接着便消失了,看着妙锦笑了一下。

    妙锦不禁说道:“我以前从没想过,在皇宫里做妃子,还要与一大堆妻妾共处。却不知不觉就变成了这样,感觉还很顺利,哎……我常常觉得,高煦与世人真是很不一样,又说不上来究竟怎么回事。反正我不相信,这世上还有第二个像你这样的人。”

    “别多想了。”朱高煦道,“不过妙锦也是少见的女子。咱们大明朝,皇帝大臣三妻四妾不是很寻常?”

    妙锦道:“我不想。”

    朱高煦点了点头,忽然好似又想起了甚么,转头道:“父皇曾提出要封你为贵妃,你拒绝了。可当年忠烈景公为妙锦安排、想让你做建文的皇妃,你不是曾经答应了?”

    妙锦颦眉道:“我是被迫的,那时不想忤逆父亲、不孝。其实我很害怕进宫。”

    她沉默了稍许,又喃喃道:“可不知高煦是怎么回事,直到现在,我还总是想见到你,留在你的身边。一切竟然那么水到渠成。”

    “我也是,妙锦是越看越美。”朱高煦的目光停留在她脸上。

    妙锦的杏眼瞪了他一眼,“你瞧自己的嘴巴,好听的话张口就来。稀奇的是,我们不都相识好多年了吗?”

    朱高煦却无辜道:“我还能说假话吗?”

    妙锦也久久看着他的脸,过了一会儿,她忽然感觉脸有点发|烫,便不禁伸手触碰朱高煦的嘴唇,“想到你也会那么对别人,我便不高兴了。”

    朱高煦无言以对,眼睛里露出了略显尴尬的神情。

    酉时离开柔仪殿之前,朱高煦收到了一本奏章,他的脸色当场就变了。因为他没有主动说起,妙锦也未曾多问军国之事,但她猜测奏章中所言、怕不是甚么好消息。

    二人一起回贵妃宫,妙锦陪着朱高煦用晚膳,又在贵妃宫四处走动了一圈。

    她能察觉,朱高煦似乎被先前那份奏章、牵动了心情。俩人在一块儿,高煦虽然也会附和她的话、有时候还会露出笑容,但他的话少了一些,常常还有点心不在焉。

    初夏白天的时间,已经变长了。太阳仿佛落下了很久,但宫阙之间、灯光未能照到的地方,此刻仍能看清路。

    他们回到寝宫,妙锦便屏退了所有宫女。两人相互间已很熟悉,所以朱高煦没有刻意多言,他正坐在一把太师椅上想着甚么。妙锦也自己做着一些琐事。

    妙锦坐到梳妆台面前,转头看了一眼、朱高煦犹自有点出神。妙锦回过头来,瞧着铜镜中的脸。只见镜中的容颜很美艳,粉黛修饰过的眉目更添妩媚。她脸上的脂粉用得淡,不过瞧起来确实比素面要好看一些。

    于是她从梳妆台前站起来,将飘带取下,又脱了鞋子,到大床上去铺床,又将挡蚊虫的纱帘放下来。妙锦记得朱高煦多次盛赞过她的腰身等轮廓;而趴着整理被褥的姿势,似乎也很符合他的心意。何况这样不经意的姿态、便有借口,不会显得故意献媚。

    不出所料,妙锦偶然回头时,发现高煦正在目不转睛地欣赏着她。她知道自己此时的姿势有点不雅,便觉得不好意思,心跳也渐渐快了起来。

    高煦的目光让妙锦有一种很奇妙的感受。她稍微一想其中缘由,大概是在高煦眼睛里的自己、似乎比本身还要好。皇宫里的妃嫔很多、不乏绝色貌美的美人,妙锦有时候有点生气;但正因如此,此刻她的美貌得到皇帝的认可,恐怕比甚么称赞都可信。察觉到高煦用视线亵渎她,她也并没有丝毫抗拒。

    朱高煦站了起来,径直走到床边,他似乎有点冲|动,忽然将妙锦按翻在了被褥上。妙锦轻呼了一声,眼睛里露出一丝笑意、却娇嗔道:“高煦想欺负我吗?”

    他果然稍微动作缓了一些。妙锦仰躺在被褥上,看着朱高煦的眼睛,见他正肆无忌惮地细瞧着自己的容颜、脖颈。

    “下午天气有些热、身上汗津津的,我还没沐浴呢。”妙锦又道。

    朱高煦道:“晚些再说罢。”

    妙锦仰着脸看着朱高煦,不禁缓缓伸出纤手,从他的交领里伸进去。她把手按在高煦的胸膛上,隐约之间感觉到了他的狂|躁。

    ……心神不宁的时候,朱高煦会食欲大增、还想疯狂修车,这种嗜好确实不常见。

    但他的烦恼,好像都是自找的。昨天傍晚收到的奏章,来自安南都督府的李彬,奏报的内容确实不是好事。今日朱高煦没去早朝,他先在东暖阁召见了刘鸣,接着才召大臣前来议事。

    隔扇内“嗡嗡嗡”一片嘈杂,文武官员议论纷纷。朱高煦坐在御案后面,沉默着胡思乱想,等着听大伙儿的意见。

    安南都督府左副都督(都督名义上是陈正元)李彬奏报的内容,无关安南国;而是有关真腊、暹罗、马六甲王国等地之事。乃因南下的大明使团,以白藤江口的松台卫城为据点,所以才由李彬汇总了南方事宜的结果,奏报进京。

    去年到真腊、暹罗的使团,都没有起到作用。

    其中从西贡港登陆的大明使节,遭遇最惨。他们从陆路前往真腊国吴哥城的途中,遭受了袭击,人员全被屠戮。之后真腊国交还尸首,解释事件是由国中叛军盗匪所为,并许诺抓住罪犯,交由大明处置。

    但明军海军武将唐敬,此时认为是真腊国得到大明国书之后,不愿意割让地盘,才指使了人马屠戮明军使团。唐敬的理由,是真腊国交还的尸首之中、没有找到大明国书。

    而前往暹罗国大城的使团,在大城府候了一个多月,根本就没有见到暹罗国国王,每次求见都被各种各样的借口阻挡。之后众人迫不得已返回昭拍耶河口,无功而返。

    更南边的马六甲苏丹王国(满刺加),甚至在主动搞事。

    李彬得到旧港宣慰使施进卿的书信,马六甲国王“拜里迷苏刺”正在派人四面劝说,试图结成反明联盟。旧港宣慰司有遭到围攻的危险,施进卿希望安南都督府向南增兵,保护他的地盘、以及据点上的汉人。

    东暖阁内,淇国公等人正在怒骂各番邦首领不识好歹。

    而文官吕震却表示怀疑,他说道:“目前只有丰城侯(李彬)一面之词,别的凭据还未送到京师,事情或有出入。真腊、暹罗、满刺加等皆小国,怎敢轻易得罪大明?”

    海军武将唐敬的级别不高,但因职务相关,今日也在场。他提醒吕震道:“对于远方诸国,大明国力如何强盛、无须考虑。大明朝能威胁各国的军力,只有海师船队、以及最多两万人陆师。”

    顿时便有好几个文武附议,纷纷认为唐敬言之有理。

    朱高煦虽未吭声,但他也认可唐敬的言论。目前大明官军能威胁到南方各国的途径,只有从海路进攻。陆路要穿过热带丛林去真腊、暹罗等国,基本不太现实。

    户部尚书夏元吉道:“唐将军所言极是,满刺加等国离了万里之遥。朝廷明摆着要他们割地、交税,只是遣使恐怕难以叫人就范。”

    就在这时,刘鸣从队伍的末尾大步走了上来,朗声道:“诸位……”

    刘鸣的声音很大,众文武渐渐安静了一些,纷纷侧目。刘鸣便说道:“诸位同僚,朝廷欲将马六甲海峡以东的海路、纳入大明朝贡关系之内,乃几年前便定好的国策,决不能轻易放弃。首先要控制东部海路,海贸才能得到极大的开拓,此乃新政的关键大略之一。”

    夏元吉正眼也没看刘鸣,径直向上位作揖道:“真腊、暹罗、爪哇等国远离大明,在南方不算小。圣上明鉴,多地反抗我朝,用兵讨伐恐怕非一日之功。”

    刘鸣道:“咱们不要诸国的地盘,只要海路与港口据点。先占西贡港,再灭满刺加,其它诸事以后慢慢解决。”

    大伙儿又是一阵议论。这时兵部尚书齐泰附议道:“臣以为刘鸣之言,不无道理。”

    齐泰回顾左右,说道:“我朝不必理会真腊王室的意思,径直在西贡港筑堡驻军即可。朝廷曾许诺占城国,将西贡以北的土地、划归占城国;而今官军一旦出兵进占西贡,便能叫占城国看到诚意。

    占城国想要那些许诺的土地,极可能愿意出兵,与官军结为援军,共同对付真腊国的反攻。可弥补大明官军之兵力不足。

    而满刺加所谓‘反明联盟’,臣觉得很难办到;他们或许只能联盟信奉回回教门的地区。待我朝攻灭满刺加,亦是一举两得,阻止回回教门扩张。”

    就在这时,太监王景弘躬身道:“皇爷,奴婢斗胆,不知该不该多言。”

    朱高煦道:“说罢。”

    王景弘道:“满刺加国王室是从波斯南下的人马,并与印度北部苏丹王朝关系亲近。我朝若对满刺加国诉诸武力,将来船队下西洋、可能会让西面诸国产生更多敌意。”

    “嗯……”朱高煦不置可否地发出了一个声音,用余光瞧了刘鸣一眼。

    刘鸣毫不犹豫地接过话题,说道:“我朝与西洋诸国既无敌意、也无友意,只有贸易。”

    王景弘听罢躬身一拜,不再多言。

    夏元吉道:“圣上,朝廷原先在广东布政使司设立的织造局、院,产出丝绸,本来是要与信奉回回教门的邦国贸易。如今官军要攻打满刺加国,恐怕会中断远洋丝绸生意。”

    刘鸣再次反驳道:“丝绸、瓷器只有东方出产,运到西方回回教门便利润丰厚,若能转手运到景教(基督和天主)地区,获利更是在二十倍左右。既有暴|利,何愁生意?夏部堂多虑了。”

    朱高煦再次不动声色地点了一下头。

    夏元吉对刘鸣好像相当不满。或许反对夏元吉的人、换作侯海钱巽这等人,夏元吉可能好受点;刘鸣是新进士,有啥资历?

    朱高煦此时也感觉到了,今早自己办事有失误。

    文官、武将各有主张,乱糟糟一片。朱高煦见状,便道:“容后再议罢。”

    众人听罢行大礼谢恩,陆续从隔扇走了出去。

    朝中虽然意见混乱,但朱高煦忍住没有表达自己的主张,因为皇帝一旦明确态度,大伙儿便没甚么好说的了。不过刚才齐泰等一干人,或许已经看出来,刘鸣的言论、便是皇帝的意思。

    先让大臣们提出主张,然后廷议,再由朱高煦决策,这样的过程更符合规则。

    人们离开后,东暖阁里很快冷清下来,变得一阵寂静。朱高煦独自坐在椅子上,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久久没有动弹。

    ……

    ……

    (连续断更,我对书友们很愧疚,愧对诸位的支持。可能还是能力与精力差了,最近的事情安排得很糟糕。..)



    朱高煦坐在东暖阁的椅子上,良久没有吭声、也没有干任何事,只是呆坐在那里磨蹭时间。在真腊国被杀的使团成员,让他的心情有点差。

    大明朝的官吏将士,每天都在死亡,大多时候对于朱高煦来说、只是纸面上的一个数字而已。但一些人是为了实施朱高煦的决策而死,便会让他多少有点难以释怀。

    他此时还想起了钱习礼的家眷,以及他们抬着棺材在洪武门外哭闹的场景。好像那些官吏,正是朱高煦送他们去受死的。

    朱高煦心头还很恼怒,怒火在胸中简直无法发|泄!他觉得自己的威严受到了极大的蔑视。此刻唯有尽力克制自己,他才能避免因恼怒的情绪、而影响大略决策。

    想来他是一个对自己要求很高的人,总想将事情做得完美。不过,往往仍旧是事与愿违。

    今早的失误,也让朱高煦耿耿于怀。他不该指使刘鸣出头,最好的人选、其实是刚回京不久的侯海。侯海作为汉王旧府的心腹嫡系,根本不用理会夏元吉等老臣,也更不容易激起大臣们的反感。

    现在好了,刘鸣正在一步步走向被士林排挤的境地。

    朱高煦忽然转头回顾左右,只见太监王景弘正在默默地观察着自己。王景弘见到朱高煦的动作,脸上掠过一丝慌色,腰弯得更低了。

    朱高煦轻轻招了一下手。

    王景弘急忙上前,俯首靠拢朱高煦。朱高煦凑近了,悄悄吩咐了几句。

    “是。”“皇爷放心,奴婢必定办妥。”王景弘不断点头哈腰。

    ……乾清宫东暖阁的御前议事,已经结束了,大臣们陆续从斜廊上离开。走在人群最后面的,乃文官刘鸣与海军武将唐敬。

    俩人的官职并不低,一个四品文官、一个三品武官。但进入后宫区域议事的官员,动不动就是位列九卿、公侯勋贵,他们两人便显得地位低微。

    士林中聚会,偶有某人会用不经意的口气提起、他曾在斜廊上与谁说过甚么话;那种时候,所有士人都会肃然起敬。当然重点不是讲述的事情本身,而是“斜廊”这个地方,一般人见识不到。

    刘鸣便忍不住回过头,再次看了一眼、刚刚走过的这条廊道。

    心里话、他有点失望,那不过是一条古朴而普通的走廊。既无金光闪闪的奢华,也无甚么特别的地方,它甚至显得有些陈旧。芜顶上的漆画已有些褪色了,地面的砖石也磨损明显。

    倒是廊屋外面的小院里,一丛蔷薇花开得正艳,桃红色的团花似锦,轻风中送来一阵阵惬意的芬芳。

    大家都走出了乾清门。这时候相隔不远的唐敬,主动走了上来,拱手道:“陈兄弟的事,十分抱歉。”

    唐敬是一个身材不高的精壮汉子,脸上有海风和日晒的痕迹,皮肤泛黑。他提到的“陈兄弟”,乃刘鸣的表弟陈漳。刘鸣托了关系,让陈漳充入了南下的使团成员,走的就是唐敬的路子。

    提到死在真腊国的陈漳,刘鸣一时间心情非常复杂。

    但刘鸣读书明理,书也不是白读的,根本不用多想、便明白其中的干系。唐敬卖了个人情,却与陈漳之死毫无关系;何况唐敬并未在南下的船队里,显然不是唐敬安排了陈漳去真腊国。

    刘鸣立刻回应道:“唐将军为何要抱歉?”

    唐敬听罢,改口说道:“那便请刘提举节哀。”

    刘鸣故作淡然道:“路是他自己选的,没有人逼他。出海、出使外藩的危险都很大,表弟事先就知道,哪能怪别人?”

    唐敬的黑脸上表情放松了不少,说道:“本将在圣上跟前进言,真腊国惨事、其王室脱不了干系,确实是秉公直言。”

    刘鸣点了点头。

    唐敬又道:“回京报信的弟兄里,有我的旧部,我与他见过一面。真腊国交还的尸首中、没找到朝廷国书,另外仵作验尸发现,罹难的汉人与安南人,死前遭受过折磨拷打,好几个人的肺部有积水,种种迹象都不像盗贼所为。

    我还专门问过有关陈漳的尸身状况。陈兄弟身上有勒痕,大概是先被绑住倒挂、遭受过水刑;然后经历过长时间看押,因食物缺乏,瘦得几乎皮包骨头了。死后才被斩|首,脑袋一度被收尸的弟兄弄错……”

    刘鸣刚才表面上还很淡然,听到唐敬的描述、神情便有点维持不住了。但这也不能怪唐敬,毕竟陈漳只是刘鸣的表弟。

    唐敬终于察觉了刘鸣的异样,便问道:“刘提举与陈兄弟亲近吗?”

    刘鸣道:“儿时亲近,因为他(陈漳)的生母去世得早,曾被送到我家抚养过,儿时有几年时间同住一室。”

    唐敬有些懊悔道:“原来如此,我刚才多嘴了。”

    刘鸣与唐敬的交情并不深,只是因为在安南国时、曾经有过公事上的来往。但刘鸣说的只是私事,也不必太过小心;又正好谈起了表弟,他便忍不住多说了一些话。

    “此事与唐将军无关,最该感到抱歉的是我。”刘鸣皱眉道,“一来愧对舅舅,不好交代,怕要被亲戚怪罪了。二来我自己‘良知’不安,乃因陈家表弟一心想出使外邦立功,确实受了我的影响。”

    刘鸣稍作停顿,接着说道:“表弟从小很佩服我、常以我为榜,可是读书天分确实差了点,他考过童生之后,怎么也考不上生员。他为人热情好客、好面子,却在寒窗下不太坐得住,或许真的不该蹉跎光阴去科举。近些年我出使安南国、日本国,他似乎因此找到了出人头地的路子……唉!”

    唐敬急忙劝说了两句。

    刘鸣却有点收不住情绪,不禁叹了一口气:“想来表弟确实没过几天好日子,儿时最苦。如今好不容易家境有所改观,也没干过甚么坏事,下场却如此之惨。谁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唐敬也听得一阵唏嘘,劝说刘鸣节哀顺变,接着又当场便拍着胸脯道:“本将若受命南下,定为刘提举的舅表报仇雪恨!”

    刘鸣看了一眼前面的同僚,急忙沉住气,说道:“人各有其命,公私亦分轻重。我等切不可因私仇,而误导朝政大局。”

    唐敬也回过了神,抱拳道:“刘提举言之有理。”

    刚才提到往事,刘鸣也想起了儿时的经历。继父、母亲脾气都不好,管束很严厉。旧事就像是心魔,让他总是忍不住、想要讨好长辈或上位者。

    于是今早圣上授意他的主张,他答应得很痛快,根本无法婉拒圣上。或许在他的内心深处,只是下意识地想让圣上满意罢了。

    刘鸣陷入沉默,这时他才真正意识到:万一今日主张的方略出了甚么事,那自己必定责无旁贷,恐怕要背黑锅。

    他是为圣上背锅,出了事应该能得到圣上的庇护。不过他的心里,还是有点不安起来。

    唐将军的声音惊醒了刘鸣,“刘提举是要去刑部衙门吗?”

    “对,对。”刘鸣忙回应道。

    唐敬看了一眼东边的文楼方向。

    刘鸣道:“只有刑部衙门在太平门那边,我走东安门出皇城更近,得告辞了。”

    唐敬抱拳道:“本将要回五军都督上值,在南边的千步廊。刘提举,后会有期。”

    刘鸣道别后,很快走到了文楼,遇到了个守门的宦官。于是相互寒暄了两句,宦官送刘鸣出宫。

    这个宦官与刘鸣不熟,也没多少话说。刘鸣沉默着,脑子里便开始不断地出现、有关表弟尸首的画面,完全克制不住。骨瘦如柴、肺腑积水、身首异处,那意象就像无法驱散的幽灵一般,萦绕在他的心头。

    刚出文楼,身后便传来了一声很尖的呼唤:“刘提举,刘提举请留步。”

    刘鸣扭头一看,原来是司礼监少监之一的王景弘。司礼监那几个阉人都是大太监,在宫外也多次担当要职。刘鸣立刻转身作揖。

    王景弘抱着拂尘道:“咱家送刘提举。”

    旁边弯腰作拜的宦官便道:“王公公,那小的便先回文楼啦。”

    王景弘挥了一下手了事,与刘鸣一前一后往文华门那边走。

    过了一会儿,王景弘才回头道:“对了,刘提举今日在东暖阁说的话,应该是一时兴起罢?”

    刘鸣愣了一下,沉住气不置可否。

    王景弘又道:“守御司左使会以奏章的样式,正式向朝廷上奏方略。刘提举便不用管这事儿了。”

    刘鸣想了想问道:“侯使君?”

    王景弘点头道:“侯左使已经走了,刚才东暖阁里除了几个宫女,只有咱家在皇爷身边。”

    刘鸣恍然作揖道:“下官明白了。”

    王景弘露出欣慰的笑容,点头时面有赞许之色。

    刘鸣顿时心有感动,忙道:“未曾想到,臣区区一个四品官,圣上竟如此悉心照顾。”

    王景弘道:“皇爷对贤能之臣,一向都很好哩。”

    刘鸣站定,望着西北乾清宫方向,拱手一拜。那边无数的重檐、阻挡了视线,巍峨壮阔的宫阙,仿佛正在无声地凝视着砖地上的凡人。



    搁置下一整天的繁杂事情,朱高煦离开东暖阁,准备前往东一宫去见皇贵妃。想到美人的笑靥,他才感受到了些许安慰。

    位于东六宫区域的皇贵妃宫,修缮得很漂亮。宫阙亭台上的琉璃瓦、烧制的时候用了特殊的质材,此刻正在夕阳下泛着光泽,极有质感。便如世人喜欢丝绸、玉石一样,人们对这样内敛中透着华贵质感的东西,十分偏爱。

    皇贵妃沐蓁也很美。她那五官精致的桃心小脸,笑起来,明亮的大眼睛会变成弯弯的形状,仿佛周遭的世界也变得简单美好了。沐蓁好像从来不会有烦恼一样,当然这只是给人的感觉而已。

    瞻圻实岁已有三岁多了,沐蓁年轻的身子恢复得很好。乍一看、看不出来她生养过孩儿,苗条的身段依旧婀娜美妙。朱高煦见到她,脑海立刻浮现出了一些不堪的意象,只觉得她的名字恰当得有点神奇。大概因为,朱高煦从来就不是一个正人君子。

    但今天沐蓁前来迎接之时,朱高煦有点意外。同住在皇贵妃宫的德嫔段雪恨在场,实属正常;旁边却还有个不速之客,武将徐章的女儿。

    这会儿酉时已经过了,徐娘子是打算在宫中留宿?或许她根本就不止住了一天两天?

    朱高煦扶起沐蓁与段雪恨,又对徐娘子做了个虚扶的动作,好言问道:“徐娘子免礼。你父亲与姑父好吗?”

    徐氏有点惊讶的模样,飞快地看了朱高煦一眼,急忙答道:“回圣上话,家父一切安好。姑父要动身出远门了,表弟要迎娶宝庆公主,何家这段日子人来人往,非常忙碌。”

    “甚好。”朱高煦点头道。

    这时沐蓁说道:“臣妾让厨房多准备了几样菜,稍后请德嫔与徐娘子一起用膳罢?”

    朱高煦道:“当然,都是家人和亲戚,一块儿吃饭,挺热闹。”

    徐氏道谢后,身子轻轻一蹲,“妾身恭敬不如从命。”

    朱高煦又看了段雪恨一眼,她仍旧沉默寡言,相比沐蓁、段雪恨的气质确实比较阴郁。

    他本来不排斥、与一堆女人在一块儿,比如每个月会有多名女官、一起服侍朱高煦,他除了身体有点吃不消、并无不快。但若要和好几个女人在一起、只是规规矩矩地说话,那感受便不太好了,有点累得慌。

    “我先去歇会儿,等着吃饭。咱们饭厅里见。”朱高煦对几个女子说道。他想尽量减少与她们同时共处的时间。

    于是一众人走过廊芜,朱高煦便与沐蓁一道进了正殿。段雪恨、徐娘子以及一干女官宫女,在门外行礼止步。

    朱高煦刚在一把大椅子上落座,宫女们便端着温水毛巾进来了。他洗了个手、擦了脸,便见沐蓁从一木盘里捧起茶杯,放到了朱高煦旁边。

    “你们先下去罢。”沐蓁道。

    “是。”宫女们拿起东西,齐声应了一句。

    沐蓁上前来,随意地坐到并排着的另一把椅子上,侧身靠近道:“徐娘子好像很愿意见到圣上呢。”

    朱高煦诧异道:“怎么说?”

    沐蓁轻松地笑道:“她看起来似乎有点拘谨,却故意站到了、更容易被圣上看见的位置。臣妾请她与圣上一起用膳,圣上没发现她挺高兴的么?”

    “蓁儿倒是细心。”朱高煦随口道,他也不想反驳沐蓁,便顺着她的意思沉吟道,“高燧休妻之前,我没见过徐娘子。但她来过云南,我也认识她好些年了,或许大家都爱与熟人打交道罢。”

    沐蓁轻轻摇头,一本正经地说道:“不是这样的,她就是想见圣上,大概见了你便很高兴。”

    朱高煦觉得话题有点奇怪了,便用不经意的口气提醒道:“徐娘子身份特殊。”

    “臣妾知道呢。”沐蓁软软地靠在椅子上,拿玉手撑住秀气的下巴,笑吟吟地看着朱高煦,“可我只是据实相告罢了。”

    “嗯……”朱高煦发出一个毫无意义的语气词。他不太想与沐蓁争执,因为挺喜欢沐蓁心情好、含笑的模样儿。

    沐蓁的头轻轻一偏,好像在思考。不过朱高煦看得倒是有点痴了,她这个动作神态很有意思,宛若有点撒娇、又有点含羞,却不明显,让她平添了几分妩媚的感觉。

    “是了。”沐蓁沉吟道,“我听到徐娘子在德嫔跟前抱怨过,她在家里、在何家都常遭人嫌弃。但是圣上贵为天子,对她倒还尊重客气;徐娘子在圣上跟前,应该会让她更喜欢自己。”

    有点绕,但朱高煦听明白了。

    经沐蓁点破,他也若有所悟,顿时好像理解了、马恩慧与姚姬之间的相互怨恨。按理恩慧和姚姬没有甚么特别的深仇大恨,但似乎又完全无法和解。缘由可能便是,她们在彼此眼里、都看到了自己不堪的一面;便将这样的反感与恼怒,转嫁到了对方身上。

    朱高煦戏谑地说道:“蓁儿的心里,想得还真复杂。”

    沐蓁轻轻摇头道:“对妇人来说,这是很简单的事呢。”

    朱高煦饶有兴致地说道:“还有男女之别?”

    沐蓁有点委屈道:“当然。女子很在意自己是否美貌、是否受喜爱,因为总是在被挑选。”

    朱高煦叹了一口气,说道:“那件事只能怪高燧,父皇母后或许也自有考虑,但真的跟我没关系。”

    沐蓁有点走神,沉吟道:“在云南,那次被你看的时候,你好像很慌张、又忍不住偷看我。我的心中一阵空白,可后来却发现,那场景让我感觉很……”她回过神来,眼睛里闪过了懊悔,“我是不是不好?可当初本来就多次受了你的引|诱。”

    朱高煦一脸笑容,悄悄说道:“想天快点黑,让我再看看。”

    沐蓁的大眼睛里流露出的情绪,好像有些不好意思,她便没再吭声了。

    这时女官进来禀报,请他们去饭厅用膳。朱高煦便与沐蓁一起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饭厅里的桌案周围,虽然有几个人坐在一起,却算不上宴席,只有不到十个家常菜肴而已。但规格还是挺高的,有许多穿戴整齐的宫女官宦在服务这顿晚餐。餐具是景德镇官窑定制,那细腻的瓷碗、精巧的花纹,都让这简单的桌席非同一般。徐娘子泛红的脸色,也显露出了她的情绪,很享受这样高雅的场面。

    朱高煦留意观察徐娘子,心头也莫名感到有点心酸。毕竟徐娘子以前做过亲王妃,那也是全天下最尊贵的身份之一,何至于在意这样普通的晚宴?

    若非沐蓁谈起,朱高煦并不会太留意徐娘子。有了沐蓁随口提醒,朱高煦面对徐娘子、反倒有点不自在起来。

    果然他与几个女人坐到一起,气氛便没那么随意了。他们一边用膳饮酒,一边闲谈,说的都是些上得台面的场面话。

    朱高煦问沐蓁:“黔国公有没有向皇贵妃提起过,他在京师住得习惯吗?”

    沐蓁好像没觉得这是场面话,她一副饶有兴致的模样,轻快地说道:“臣妾看来,家父真的更适合在京师过日子。家父喜欢读书游玩,又讲究衣食住行,云南府哪里比得上京师呢?他也不善武艺和打仗,臣妾长这么大,很少见他亲自带兵,总是托付这个叔叔、那个伯伯出征。”

    段雪恨也聚精会神地倾听着,她对沐家的人好像很有兴趣。

    而徐娘子却掩嘴笑了,轻声道:“皇贵妃娘娘真是心直口快,幸好黔国公不在这里,不然怕要生气了。”

    沐蓁看了一眼朱高煦,一脸无辜道:“臣妾不过实话实说,哪敢在圣上跟前妄言?家父能有今天,恐怕不是靠军功,只应感激圣上的恩惠。”

    朱高煦好言道:“黔国公虽然不善带兵,但能够地位尊崇、是一件很公道的事。毕竟有沐家本钱的人、不敢下注,敢下注的人却没有本钱。”

    沐蓁看了朱高煦一眼,没有再说甚么。

    朱高煦又道:“黔国公在京师住得舒服,我便放心了。皇贵妃的叔父在云南为朝廷守卫疆土,也更安心啦。”

    徐娘子轻声道:“圣上天生真龙,不然又怎能在谈笑间、便能把天下大事理得明明白白?”

    朱高煦笑了笑,说道:“说到底就是一家亲戚之间处事罢了,哪有那么复杂?你们都别客气,随意一些。”

    他说罢,从余光里瞧见了沐蓁脸上仍有笑意。以前朱高煦觉得沐蓁是个很简单的女子,但相处久了,他发现沐蓁心里其实明白很多事。但她又好像从来不苦恼,大概因为她不是单纯、而是豁达罢。

    坐在对面的段雪恨也是个奇特的女子。段雪恨在晚膳间没说过一句话,但是她好像没有任何不自在,一边吃喝,一边倾听,十分淡定。人们大多都会想、主动融入人群,否则会感觉难堪,但段雪恨显然是个例外。

    晚膳罢,几个人坐在一起又喝了会儿汤。

    朱高煦很快离开了饭厅,没有再过问徐娘子。当初在云南时,段雪恨负责看管徐娘子,两人的关系可能很熟。如今徐娘子来皇宫里,多半也是段雪恨安排食宿。

    如同往常一样,朱高煦最先离开饭厅。妇人们之间的话题,他实在不太感兴趣。

    他走出来时,夜幕已经完全降临。一队提着灯笼的宫女向这边走来,但朱高煦忽然在走廊上的木栏杆旁站定了。于是那些随从,也停留在了原地。

    夜色诱|人。路边的灯台和灯笼亮着的火光,却不太明亮,只能将建筑的轮廓、与大致颜色映照出来;不过景色倒显得更加纯粹了。看不见周围一些不规则的瑕疵,唯有典雅而朦胧的庭院、让宫廷夜景仿若画儿一般。

    天气也很好,晴朗的夜空中送来阵阵微风。朱高煦抬头看天空,能看见漫天的繁星。

    就在这时,朱高煦感觉到有人靠近,便收起仰望的目光,转头一看、只见段雪恨走了过来。段雪恨也在抬头看天,依稀的光线之下,她的脸显得十分清丽白皙。

    “你在聚会之时、常常说不上话,会不会觉得不自在?”朱高煦随口问道。

    “会,但可以忍受。”段雪恨也转头过来。她的神情却毫无波动,好像只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感受便像以前习惯了昼伏夜出,偶尔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朱高煦点了点头。

    他又道:“我看皇贵妃对你挺好,你们应该很亲近才是。”

    段雪恨沉默了稍许,小声道:“因为她不知道内情、干系沐斌之事。”

    朱高煦皱眉道:“那件事不怪你罢。段杨氏临死之前也说过,是她陷害了你。”

    段雪恨看着朱高煦说道:“如果不是沐斌、换作一个不相干的人,臣妾早就不在乎了。”

    朱高煦点头道:“我明白了。”

    人心里的感受,有时候还真不能讲道理。段雪恨一直不愿意把姓氏改回去,或许正是因为无法完全放下的心结。究竟是谁,她或许仍旧有点困惑。

    该说的道理都说过了,她应该也明白。朱高煦若再多劝,也无作用。

    他便道:“我倒觉得,大家相互间即便礼数周到、或是亲密无间,心里也不见得很顺畅真诚。不止你一个人难以坦然。”

    段雪恨听罢,眼睛里反射的灯光、似乎柔和了不少。

    这时厅堂门口,沐蓁与徐娘子、以及好几个宫女走了出来。朱高煦与段雪恨停止了交谈。

    人们向朱高煦屈膝行礼,沐蓁说道:“圣上还在这里呢。”

    朱高煦面带微笑:“我在等皇贵妃一道回宫。”

    沐蓁露出了喜悦的神情,漂亮的大眼睛,也随之变得弯弯的。她的笑容干净而美好,叫人觉得仿佛世界都变得简单了不少。

    她转头看了一下段雪恨,目光很快将段雪恨上下打量了一遍,轻快地说道:“徐娘子就交给德嫔照顾了。”

    段雪恨点头应允。

    徐娘子有点不好意思道:“哪敢让皇贵妃娘娘亲自操心?”

    沐蓁笑吟吟地说道:“那明天再见面。”

    “恭送圣上、皇贵妃。”徐娘子道,她与段雪恨一起站在原地行礼。

    在提着灯笼的宫女们前呼后拥下,朱高煦与沐蓁同行,沿着走廊往寝宫走。待他们转了一个方向,沐蓁便靠近过来,轻轻扶住了朱高煦胳膊。

    她悄悄说道:“德嫔的身段真好,以前我以为自己年长一些了、能和她一样,可并没有,哎。”

    朱高煦笑道:“各有各的好,何苦与别人比?”

    沐蓁却不相信,又在他耳边悄悄问道:“圣上是不是更喜欢挺的?”

    朱高煦发现在前面打灯带路的宫女、好像耳朵有点红,他便故意岔开了话题。俩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轻松的话题,很快就走到了廊芜尽头。

    雕花木门里面的灯光更加明亮,仿佛正在等候着他们。初夏的夜色残留着微凉,空气如水般舒服,宁静美好的良宵,叫朱高煦十分期待……

    良宵苦短,可是天还没亮,朱高煦便起床了。

    早晨的各种礼仪之后,他离开御门、到了就近的柔仪殿,然后开始看奏章,接见各种各样的人,以便了解朝廷内外正在发生的事。

    太监应该已经在私下里、沟通过大臣,守御司左使侯海的奏章,很快就出现在御案上。奏章内容与之前刘鸣的说辞别无二致,都是变法派的主张。

    朱高煦叫宦官送去了内阁,先到大臣那边走一遍流程,然后好准备廷议决策。以此时的朝政规则,大事一到廷议上,皇帝的意见才是决定性的结果。

    这样的结果,兵部尚书齐泰显然也预料到了。事情还没决定,齐泰便来到柔仪殿觐见,上呈了一套完备的方略。

    齐泰出谋划策,主要部署第三次下西洋。

    永乐年间,大明朝庞大的海军舰队首次下西洋;但船队返航之后,遇到了国内动荡,当时“伐罪之役”的爆发已不可避免。下西洋之事因此搁置。

    内战结束、朱高煦登基,朝廷又组织了第二次下西洋,船队航行到了波斯沿岸、红海地区,然后才返航。接着海军主要用于大明周边的开拓战争,下西洋之事再次搁置至今。

    齐泰建议以“第三次下西洋”作为契机,目的是解决南方的问题。船队暂时不必再远航波斯等地,而应止于马六甲海峡。如此可以减少携带贸易货物,以运输更多的军火辎重、陆师官兵。

    待明军舰队抵达西贡港,无须再与真腊王室商议。官兵们找到有淡水的地方,即可构筑防御工事,修堡垒、码头。然后布置从松台卫(白藤江口)到岘港、岘港到西贡的海路驿道;前期明军从占城国调运粮秣,从海路保障西贡堡补给。

    对暹罗大城王朝,则不必理会。乃因从大明南下直至马六甲的海路,无须经过暹罗国沿海。

    下西洋的海军舰队离开西贡之后,便直趋满刺加国(马六甲苏丹王朝);对满刺加都城发动攻击,攻灭其国、震慑诸国。战后挑选有淡水的港口修建堡垒,设立总督府,管理东南半岛之外的所有邦国。

    齐泰的方略,朱高煦几乎全部认同。乃因此略与朱高煦的第一步大略十分符合,即统管神洲全部海面(亚洲,原来写作圣洲,后来多人笔误、演变成了神洲)、制定海贸秩序。

    朝廷首先打击反抗大明王朝的出头鸟,保持在南方海岸的军事存在,这样才能让各国王室、重新回到谈判桌上。

    不过此次远征的决策,朱高煦心里仍有隐忧。

    航海技术的限制,极大地制约了明军远洋兵力投送、增加了用兵成本和沿途消耗;而如此一来,又再次让远征更加依赖技术。因为投送兵力不多,只能依靠技术领先。

    接着朱高煦召见了守御司南署的钱巽、以及南署铁厂的百户茂开山。

    朱高煦在询问南署事务的时候,语气明显有些不满。因为他叫守御司南署研制的东西,几乎全部都没有成效。

    明军主力火器“春寒铳”的前身,便叫“开山铳”。茂开山原来是个军匠,在火铳的火绳点火、木托等技术改进上,颇有贡献。但此人始终只是工匠出身,好像已经发挥了极限才能,这些年已是毫无建树了。

    朱高煦还曾设立了假物院,并给守御司南署调拨大笔钱粮,支持他们的变革;但技术依旧停滞不前。而朱高煦自己在这方面的才能、知识又十分有限,大抵也不能亲自操刀。

    茂开山战战兢兢地献上了燧发机关的图,躬身道:“臣等制作新火铳,最大的问题是无法稳定发火,所制作之火铳,大半不能击发。”

    朱高煦耐心地细看图上的东西,希望能找出甚么问题。

    上面有一个形状怪异的铸造件,还有折叠的簧片。朱高煦瞧了良久,差不多看明白了构造的原理。

    簧片一侧向上跳起之后,通过那个铁铸件、改变弹力的方向;铁铸件也似乎承担了杠杆的功能,让击发锤向下、击打里面的燧石,产生火花引燃点火药。

    “这有甚么问题?”朱高煦纳闷地问道。

    茂开山道:“回圣上话,可能是机关构造不善,力道往往不够。铸铁机关与簧片,制作出来也不一样。簧片靠锻打成钢,每个工匠锻制的簧片都不一样、同一个工匠两次锻制的也不尽相同。

    这个铸造机关也存在差别,浇铸之后须磨制尺寸,但也难以全然相同。很小的错误,便会增大击锤的方向和力道差异。臣等正在想办法改进。”

    朱高煦琢磨,可能主要还是这根杠杆的结构有问题。但这些技术已经超出了他的见识,他不好瞎指挥,便没吭声。

    一旁的齐泰沉默不语,对此毫无意见,毕竟大臣一般不会管具体的细节。朝中甚至很多大官还觉得,如果不站在有深度、宏大的层面说话,会很影响他们的智慧。

    朱高煦却顾不得那么多。他刚才亲自询问了具体的机械构造,这时又在大案旁边走来走去,显然对这些小东西也十分关心。然而他好似也无计可施。



    看到皇帝在书案旁边走来走去,即便没有说话,齐泰也能感受到他的苦闷与不安。

    朱高煦多次提到的技术一词、他自己应该非常看重的。此时,齐泰也无法否定其中的干系。或许齐泰能够从典籍中,找到大量很有道理的凭据,以圆说德行、大道、人心等是大业成败的关键;但他没有这么做。

    当年湖广决战,以及直隶之战等战役中,汉王炮轰鸣着、撕开敌军军阵的场面,比甚么道理都更有说服力。

    齐泰之所以没有吭声,实在是因为他也不懂那些机关图纸。

    就在这时,朱高煦忽然停止了踱步,说道:“既然钱右使、茂百户与朕都没有办法,那便只能依靠在这方面有天资的人。”

    钱巽弯腰问道:“臣恭问圣上,谁才是有天资的人?”

    朱高煦道:“大明有亿兆臣民,总有一些人有天赋。给那些人通道、机会,且不局限于匠籍身份。如果朝廷的恩泽覆盖了十万人,只要有一个人是天才、实现了技术革新,那么一切成本都能赚回来。

    咱们用科举选了很多治国之才,所以中原王朝统治万里疆域、也常能维持数百年。可是朝廷除了重视农耕技术、在别的方面从不投入,只依靠时间和运气缓慢地发展。咱们可以改变规则。”

    钱巽转头悄悄看了一眼齐泰,齐泰也对这样的言论没甚么太多想法,于是二人面面相觑。

    朱高煦略微犹豫,又道:“变法到了瓶颈,是时候从根本上动手了。”

    钱巽好奇地问道:“圣上明言,何为根本?”

    朱高煦道:“教育。”

    他说罢,便走到西北角的书架前,拿了条木凳垫着,亲自在上面找东西。齐泰、钱巽、茂开山等人,慌忙上前护着朱高煦。没一会儿,朱高煦便找出了一只木匣子,然后从里面拿出一本册子出来。

    朱高煦翻看册子,齐泰大致看到、上面写了很多潦草的字。朱高煦找到几页,径直撕下来。

    “可以先从匠籍出身的孩儿开始,然后推广到全国,经费由国库专项调拨。”朱高煦把纸递给了齐泰,“因教谕之内容、有别于私塾蒙学,故朕称为‘小学’。匠籍庶民无论穷富,都可以免费就学,主要教授基本的识字、算术;而一些忠孝信义的思想,可以融入简单的识字文章里。”

    齐泰一边看上面写的东西,一边问道,“圣上,此项耗费每年需钱粮几何?”

    朱高煦道:“朕还没算过。”

    不过他很快又说了一句,“远方有个国王说过一句话,朕觉得很有道理。他说从来没有听过,办教育能把一个国家办穷(德皇)。”

    齐泰看了好一会儿,仍然没有急着递给身边的钱巽。因为上面记录的东西,实在是有点新奇,他一时半会看不明白。

    朱高煦见状,招呼几个人回到书案前,指着纸上的东西道:“数年前,朕便在收集一些更简洁的教习方式。相比蒙学,一共有四项改变。

    这种是印度数字,用在算术上。印度人在数学上很有造诣,波斯去的回回教门征服印度之后,还抓了他们的数学家专门教导自己人,以至于不少人以为这是阿拉伯数字。

    为了适应算术和公式的书写方式,新学文章改用从左向右阅读的习惯,并以横排文字为主。正式公文、书信、书法等不变。

    这种符号是拼音字母,分元音与辅音;任何读音,只要用两种字母合用,再加上四个音标,便能拼读出来。朕还为字母的读法、用同样读音的汉字标示出来了。此法可以让识字更容易、更迅速地向文盲庶民推广。另外还有断句的符号,也是为了让阅读、识字更加简单。文字向实用方面改变,而原先的书写方式、仍可用于文学与艺术。”

    这时钱巽说道:“此法若得以推行,圣上之功、堪比始皇帝矣。”

    工匠出身的茂开山不管三七二十一,立刻附和起来。

    齐泰只是微微点头,没有贸然明确主张,他还没来得及深思熟虑。

    朱高煦听罢,似乎受到了鼓舞:“待朕召集大臣商议之后,便安排具体施行方略。”

    齐泰终于开口道:“圣上明鉴,此法或许有用,但必非一日之功、乃长远之略矣。对于眼下朝廷南征,此事恐怕起不到丝毫作用。”

    朱高煦马上回应道:“齐部堂所言极是。但现在不做这些事,以后也没办法发展技术。”

    齐泰又道:“臣不知真腊、暹罗、满刺加、爪哇等国,大致能调动多少兵马用于作战。”

    朱高煦想了想道:“参照第一次征安南国之时,安南国的动员人数,朕认为地盘较大的真腊能动员的兵力,可能也不会超过十万人。因为安南国一直在学习中原的统|治制度,动员能力极可能比南方诸国更强……”

    朱高煦说到这里,与齐泰对望了一眼,没再继续说下去了。即便是一个国家调动兵力、无法超过十万,敌军兵力也远超明军远征的极限兵力两万多人。

    “不过朕认为,那些番邦可能不会聚集主力、正面作战,他们会想办法依靠地形和气候对付官军。”朱高煦道。

    齐泰道:“若是如此,朝廷反倒不必太担忧了。我朝的方略,并非占领诸国、只是想在港口立足。”

    朱高煦点头道:“齐部堂言之有理。”

    他走回上面的椅子旁边坐下,说道:“齐部堂可收集更多的建议,以便廷议之时、说服臣僚。”

    齐泰作揖道:“臣领旨。”

    钱巽收起了铁厂的卷宗,三人便一起行大礼,谢恩告退。

    次日齐泰到皇宫里参加了早朝等礼仪,之后便没再回衙署办公。他带着一些随从,到龙江港去巡视海军去了。大明海军将士、以及大部分海船,此时正驻扎在太仓那边的刘家港,位于京师东面。齐泰没去刘家港,只是因为太远。

    龙江港船坞里十分嘈杂,空气中笼罩着“叮叮哐哐”的敲击声,弥漫着一股江边过来的淡淡腥味。

    此地的官吏知道

    齐泰前来,便率众上前迎接,然后一行人带着齐泰在船坞里四下转悠。这里的人几乎都是工匠,正在忙着修缮船只、更换一些老旧的船帆滑绳等物。

    齐泰饶有兴致地听着,船坞里的小官解说诸事。虽然齐泰不太懂海船和航海,但是作为兵部尚书,在海军地位越来越高的局面下、他了解一些海船的具体事宜是有必要的。

    巡视完这处船坞,齐泰刚走上大路,便遇到了五军都督府武官、海军的指挥使唐敬。

    唐敬穿着红色袍服,若非肚子上的野兽补子,远看起来、此人与文官的打扮差别很小。齐泰没上马车,便在马车旁边站定,与唐敬相互作拜见礼。

    大明朝武官的品级普遍很高,正三品的武官、在京师实在太多了。齐泰能认识唐敬,完全是因为唐敬是海军里的武将、参加过两次东暖阁的议事。

    唐敬声称他刚才正在龙江港办事,听说兵部尚书来了,才专程赶来接待。

    俩人客套了几句,唐敬便主动邀约,声称狮子山南边、有一家酒庄,菜肴与藏酒都是上品,要请齐泰前去吃肉喝酒。

    齐泰只好婉拒道:“今日是上值的时候,咱们若去饮酒作乐,怕都察院的同僚听见风声,正好有话可说了。”

    唐敬悻悻地说道:“齐部堂不愿赏脸,末将也不勉强。”

    齐泰依旧面带笑容:“龙江港上面的龙江寺,与本官是熟人。一会儿到了中午,咱们一起用些斋饭,大概不会有人说甚么的。”

    唐敬抱拳道:“甚好,末将恭敬不如从命。时辰尚早,齐部堂想去何处?”

    齐泰看着前面热闹忙碌的码头,便道:“咱们便在江边走走何如?”

    唐敬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他便径直问道:“这么说来,朝廷决定要从海路南征?”

    齐泰觉得这话听着有点奇怪,他明明甚么也没说。不过此事也没必要瞒着武将,齐泰便道:“以本官之间,此事八九不离十,还得等廷议才能决定。”

    二人谈论了一阵,唐敬忽然问道:“末将最近与刑部提举刘鸣见过两次面,刘提举的事、齐部堂应该知道罢?”

    齐泰愣道:“刘提举在刑部任职,我是兵部的官,为何应该知道他的事?”

    唐敬笑了一下,似乎有点甚么意味深长的意思。

    齐泰在朝中并不算“新党”,很多同僚对他的看法、是他夹在汉王府故吏与旧臣之间,相当于和事佬。但这个武将,似乎已经把齐泰划入新党之列了。

    一时间齐泰不知该认为,唐敬是聪明、还是鲁莽。

    唐敬转头看着沉默的齐泰:“齐部堂真不知道?”

    齐泰摇头道:“刘鸣确实没告诉我,唐将军所指何事?”

    唐敬似乎在回忆。齐泰也回头看了他一眼,正好面对着江面上吹来的一阵强风,齐泰在风的压力下、有点窒息之感,忽然才感受到,即便是大江江面,也是如此这般宽阔浩瀚。



    大江上吹来的一阵风很大,但十分潮|湿,扑在脸上并无不适。齐泰恢复呼吸之后,只觉得十分惬意。

    “叮叮当当……”一阵通铃声传来,他睁开眯起的眼睛,便看见一艘满载的沙船,正在缓缓地向附近的码头靠拢。而在更远的地方,一只巨大的宝船漂浮在江面上,猛然出现在视线内,景象确实有些震撼。

    “唐将军刚才说起,刘鸣出了甚么事?”齐泰收起眺望的目光,这才重新想起、彼此刚才交谈的话题。

    唐敬道:“刘提举的一个老表死了,遭真腊人杀掉的,死得很惨。”

    “哦。”齐泰应了一声,他的脸上,难免露出了些许无趣的神情。

    唐敬接着说道:“初时末将不甚在意,刘提举也说过、不要因私费公,好似也不算甚么大事。可第二回见面,他又谈起了那老表,末将便觉得有点不对劲了。”

    齐泰也略微好奇地问道:“何处不对?”

    唐敬道:“刘提举说起了往事,说得非常之细。刘提举谈起那老表陈漳、还小的时候,便被送到了刘提举家;陈漳见他爹走了,一开始哭个不停,后来拿了一根枇杷枝玩耍,才把伤心事给忘了。他俩一起上私塾的时候,刘鸣有一次闯祸、被留在了学堂里,天黑之后他发现,陈漳一直在外面等着他、要一道回家呢。

    还有别的琐事,末将不便详述。刘提举又多次提到、反复说过一句话,陈漳没过几天好日子。那时末将才明白,他那老表、可能比刘提举的亲兄弟还要亲。”

    齐泰点了一下头。

    唐敬又道:“刘提举也真是挺能忍啊,末将起初愣是没有丝毫发觉、他有那般伤心,简直是喜怒不露于色的人。”

    直到此时,齐泰才感到有些奇怪了。他心道:若刘鸣是一个城府很深的人,又怎么会当新党的出头鸟?官场上老奸巨猾的人,都明白的道理;就算某人一时得宠,如果得罪了太多人,一般都没有好下场。

    齐泰没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他与一个武将有甚么好说的?

    这时他岔开了话题,问道:“唐将军最近去过刘家港没有?”

    唐敬点头道:“月初才去过。”

    齐泰便径直问道:“将士们士气何如?”

    唐敬沉吟了稍许,眉头一皱说道:“末将两度率军出海,很明白将士的心思。若是他们知道要在真腊、满刺加等国登岸作战,恐怕士气好不了。”

    齐泰道:“为何?”

    唐敬看了齐泰一眼:“瘴气、瘟疫,人在那些蛮夷之地,死也不知道怎么死的!”

    齐泰径直说道:“太医院早就论述过了,没有甚么瘴气,主要是疟疾。”

    唐敬点了点头,没有反驳。

    俩人沿着龙江港江边已走了很远,眼看日头快到中天了,于是齐泰便提议返回。中午齐泰邀请唐敬到龙江寺用斋饭。虽是清茶淡饭,却不至于让唐敬觉得、齐泰看不起他。

    过了一天,齐泰便到柔仪殿去觐见,对官军南征的准备、提出一些更具体的建议。

    待齐泰谈到将士们害怕瘟疫疾病时,果然朱高煦和齐泰一样的反应:“疟疾和别的役疾,不是甚么瘴气。”

    齐泰立刻作揖道:“圣上言之有理。”

    朱高煦道:“朕带兵征安南国时,便遇到这些问题。营中得注重饮水烧沸,处理好茅厕污物,雨季减少出行、将堡垒周围的草木烧掉,能尽量预防疟疾。而疟疾会通过蚊子传染,是一种非常小的活物致病,须将患病的人隔离医治,并注重灭蚊。

    还有那些随军郎中医士,曾找到了药物医治,黄花蒿泡冷水,以及甚么解邪的方子,太医院都有记录。到时候叫太医院查名册,将那些参与过征安南之役的医士选出来,一起出海南下。”

    齐泰道:“圣上明鉴,臣询问过太医院的人,病重的人、医不好,最重要的是防病。”

    没想到朱高煦微微一想,马上就认同了齐泰的话:“齐部堂说得对,疟疾不好医。但若军中处理得当,可以避免大片传染。一场战争,在战场上拼杀而死的人、本来一向便不占多数……”

    朱高煦想了想又道:“派医士和官员去海师军营中宣传,让将士们明白疟疾是怎么回事,不必盲目畏惧。”

    齐泰道:“臣倒是想到了一个法子。”

    朱高煦指着他说道:“说来听听。”

    齐泰开口叙述道:“永乐年间郑和下西洋,回来之后有一份奏章;臣在文渊阁库楼,看过那本奏章。里面写了一段话,大致是说明军官兵到暹罗国时,将大明的药材洒进了大城府的护城河里,治好了当地许多百姓的疾病。于是暹罗百姓夹道迎接官军,箪食壶浆、对我朝感激不尽云云。”

    朱高煦愕然道:“药材洒进河里,喝水便能治病?”

    齐泰摇头道:“臣也猜测,多半不太可能有啥效果;不过此事并不一定是编造,或许当地百姓误以为河里的药材能治病。但是这件事中,有一层很重要的意思,那便是大明的药材、可以医治南方蛮夷之地的疫疾。”

    朱高煦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眼睛里顿时露出了感兴致的神色。

    齐泰见状稍微站直了身体,镇定地说道:“永乐年间的奏章,寻常人看不到了。咱们大可以改动一些内容,把暹罗国改成真腊国;如此做法无伤大雅。

    朝廷可派文武官员、去海师军营中,宣扬真腊国忘恩负义之情状。言称我朝的船队曾在真腊国河中撒药,给真腊人治病,救万民于水火;他们却恩将仇报,杀我使节!

    将士们多半会认为,朝廷是在申明大义。但无意之中,我朝医药可以治愈南方疫疾的念头,必会悄无声息地进入将士们的心里。由此可达到减轻官兵畏惧心、提振军心士气之目的。

    诸将士绝不会怀疑官员在蒙骗他们,只因众人难以明白此节之关键。将士们最多怀疑、真腊人是不是真的忘恩负义罢了。”

    “哈!”朱高煦顿时笑了一声。片刻后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神情举止已充分说明、他对齐泰的建议十分认可。

    朱高煦指着齐泰,手指上下摇动了一下,张口似乎想说“老油条”之类的话,不过他应该是临时改口了:“姜还是老的辣。齐部堂这个计谋,朕不得不服,你真乃贤能之臣。”

    齐泰也松了一口气,面露笑意。毕竟朱高煦曾经提着脑袋、救他这个如丧家之犬的人,而今又委以重任,不吝荣华富贵。齐泰确实很想报恩。

    他作了揖,一脸诚意地说道:“臣尽分内之事,不足挂齿。若能为圣上效犬马之劳,臣心可慰。”

    朱高煦道:“都过去的事了,你不要觉得欠了朕的,无须再想着报恩。齐部堂领情便可。”

    齐泰道:“臣不敢,但凡读书明理之人,岂能不分恩怨?”

    “算了罢,不是所有人都能领情的。”朱高煦随意地说道,“齐部堂请来,陪朕喝盏茶。”

    齐泰再次拜道:“臣领旨。”

    二人一前一后,走到了西北角的茶几旁边。柔仪殿今日没有别人,往常时不时见到有后宫妃嫔在这里,但今日未曾见着。宫女宦官都屏退了,朱高煦待齐泰的态度,也变得愈发亲近。

    齐泰见他心情很好,便又不动声色地劝诫道:“前两日,圣上提到的匠籍学堂教谕之法,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朱高煦立刻回应道:“齐部堂但说无妨。”

    齐泰便道:“朝廷若设‘小学’,应有考试;若不把拼音列入考试之中,或许能减少大臣与士人的反对言论。此物定为‘辅助识字’之功用,意为可用不可用,天下士人便易于接纳了。”

    朱高煦脸上的笑容收起,他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点头道:“齐部堂所言,不无道理。”

    “圣上圣明。”齐泰忙道。

    他说罢,这才拿起架子上放着的一个布袋,从里面掏出火镰、燧石等物,开始生火。这初夏的使节,白天的宫殿里找不到火种。此时身边也没有宫中奴婢,只得兵部尚书亲自动手。

    君臣早已不再拘泥于政务,齐泰甚至谈起了逸闻趣事,在等待烧水的时间里,他们就像是故交好友一般谈笑。

    接着齐泰还谈起了家事,朱高煦送他的杨芸娘、已有身孕了,齐家已是后继有人。

    齐泰内心里自然明白一个道理,伴君如伴虎。帝王常常喜怒无常,可以一时宠信某个臣子,也可以马上翻脸不认人、十分冷酷无情。像齐泰经历的建文帝、一向有孝顺宽仁之名,其实也是那种人,连宗亲都杀,别说一个外姓臣子了。

    但很奇怪的是,齐泰的直觉里,完全不相信朱高煦这个皇帝、会对自己有甚么危险。而朱高煦恰恰有狡诈残|暴之名。

    或许人根本不能只能浅处的作为,又或许每个帝王都是不一样的,而朱高煦是最稀奇少见的那种人。



    依照大明海军舰队两次下西洋的航海记录、以及文武官员从南方收集到的知识,朝廷已经得到了一些气候经验。马六甲海峡以东的海面,大致受季风影响,从阴历七月间、到十月盛行西南风;正月到四月间盛行东北风。

    海军舰队若只是航海,在正月到四月于南海航行、无疑是最有利的时间,因为顺风。

    但主力舰队此番出发,至少要在两处地方登陆作战。所以大臣们的意见,南征战役、应选择于腊月到三月之间。

    每年腊月到三月,属于南海地区旱季中的凉季。这个季节的雨水比较少、疫病低发,而且相对更加凉爽,蚊虫也是最少的时候。十分利于军队作战。

    因此兵部尚书齐泰收集了各衙意见之后,上呈方略:

    大明海军舰队主力,应于武德四年腊月初、出现在西贡港附近;于武德五年四月之前,抵达满刺加国都城、并结束大规模陆地作战。当热季来临之时,明军陆师可以龟缩于工事、堡垒中进行防守。

    如此部署,海军舰队在西贡港以北的航线,则无法凭借季风迅速航行了。好在从广西到安南松台卫(海防市)、再到岘港,都有明军的港口补给。舰队可以提前出发,缓慢航行,在腊月间抵达西贡。

    守御司南署的假物院,有一间屋子专门放置海航技术的文书。其中有海图、造船术、牵星定位术、各式罗盘图纸、航速测试技巧、旗鼓编队指挥、各地季风气候等知识,大明王朝正在掌握征服神洲海面的规律。

    唯有海上的风浪、仍然存在极大的危险性,办法就是增大海船的排水量、加固船体结构,以大船抗击风浪。为此朱高煦专门颁发过一道诏书,规定海船的大小、不再受限于礼制。(明朝的单体建筑大小规格,不能超过奉天殿,否则便是逾制,以前宝船被认为是单体建筑。)

    南征大事,在廷议上通过了决策。当然会有人反对,但最终决策权仍旧在皇帝手中。

    廷议之后,朱高煦便离开奉天门,登上了东角门城楼。他这时才渐渐地想到,这回廷议的反对声音不多,而且提出反对主张的大臣、态度也没那么强烈了。

    他很快就猜到了其中的原因。上次征日本国的决策,确实给朝廷带来了实实在在的巨大回报。而今几乎每个月、都有从日本国回来的货船,将矿银运抵京师“钞纸局”。

    白花花的大量银钱、新铜钱,通过央行调拨给户部等衙门,朝廷今年的日子是空前地好过,应该从来没有这么宽裕过。朝廷为了将新钱流通到全国,采购用度时、甚至主要考虑哪个省缺钱流通,而不是计较运费。

    做工精美的新钱,流通起来十分顺利,毕竟是银子和精铜铸造,本身就据有价值。相比原先的大明宝钞,这种钱几乎不会被任何人拒绝。日本国、朝鲜国、安南国都想和明朝的商人做买卖,因为获得的新铜钱在他们国内太好用了。

    唯一有不满情绪的人、是各地宗室藩王,因为他们原来可以从皇室得到大量宝钞赏赐。但现在皇室不直接掌握铸钱的发行,无法再给他们现款赏赐,只有盐引,让宗室的利益损失很大。

    就在这时,后面的楼梯上传来了“嘎吱”木头发出的声音。朱高煦转过身,等了一会儿便见文官刘鸣爬上来了。刘鸣跪伏于地,叩拜数次道:“臣叩见圣上,圣上万寿无疆。”

    “起来罢。”朱高煦随口说道。

    接着,他便犹自说起话来:“朕记得自己有过一番言论,当时姚芳也在场,刘提举似乎还未考中进士。千百年以来,咱们都在一统、独大的权|力形式上发展,君臣追求的是稳定的秩序,至大明朝、中央集|权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

    儒家、法家的精神一直用于统|治。单独儒家不是各朝各代的做法,外儒内法才是上位者用的东西,法家也是追求集|权的(商|君书)。”

    刘鸣看起来变得十分紧张了,已经有点手足无措。这个皮肤蜡黄、相貌平平的年轻进士,模样看起来有点木讷,但显然他一点都不傻,应该马上就明白了此时谈论话题的危险性。

    朱高煦又道:“此乃朕的一家之言。但在别的地方,好像是以另外一种方式在发展。许多小国错综复杂无法统一,又有各种各样的势力角逐,而且始终没法消灭彼此。于是起初他们会非常混乱,类似咱们中原王朝的乱世割据,甚至还有吕不韦那样的大商人多个、教派势力等一直无法消灭。他们在毁灭与重大损失中,将渐渐地学会共存与制衡;形成的秩序,是以规则为最重要原理,而不是权威。

    朕无意于评论此中原理,孰好孰坏。只是逐渐明白了,新政虽然很新奇、会让不少人无所适从,但朕仍然用的是前者思想;所以大臣们从内心深处,绝不会真正感受到恐惧与敌意。咱们对新政的担忧,或许有点过头了。”

    刘鸣埋着头,眼睛盯着一个地方很久也挪动。他似乎在沉思着甚么。

    朱高煦也会写文言文的文章,交谈时却都是直白的话。不过他的话有点抽象,或许在刘鸣心里、比文言文复杂多了。

    阁楼里安静了好一会儿,朱高煦又说了一句:“当然朕也只能选择前者理念,毕竟朝政和权力的稳定,朕才是最大的获利者。所以类似沈徐商帮的势力,控股不可能超过一半,并且要有宫廷、勋贵势力渗透。”

    刘鸣这才猛然回过神来,急忙拱手道:“圣上英明。臣为新政,必全力以赴,绝不敢有畏惧之心。臣本一介草民,今立于宫阙之下,为报圣恩、粉身碎骨亦在所不辞。”

    “朕会护着你。”朱高煦道。

    刘鸣愣了一下,神情诧异地抬头看了一眼朱高煦。或许士人们对如此直接的方式、并不习惯。

    刘鸣道:“圣上乃旷古明君,韬略智慧之深,非微臣所能尽然明了。臣惟圣上马首是瞻,方可尽微薄之才。”

    朱高煦笑了一下,不置可否。他认为,刘鸣至少明白一部分意思。如果完全听不懂的人,刚才不会想那么久。

    “朕不是瞧不起商人。”朱高煦不动声色道,“如果当年的沈万三考中过进士、对朝廷有一些理解,他还会在太祖皇帝跟前、炫耀自己的实力吗?世道如此,他拿什么和朝廷博弈?”

    刘鸣有点尴尬,忙道:“圣上所言极是。”

    朱高煦暂且停止了谈论,目光穿过窗棂,观望着宫廷中大片的恢弘檐顶。这时他想起了甚么,转头道:“朕记得没有召见刘提举,你上楼来,是因为有事要说吗?”

    刘鸣躬身道:“臣见圣上的随从都来了东边,便擅自前来觐见。此番官军出征,臣欲请旨为朝廷使节。”

    朱高煦毫不犹豫地回应道:“不成。你留在朝中更有用,朕会另择良臣为使节。”

    刘鸣却再次小心翼翼地说道:“微臣到了真腊国之后,便不再南下,待返回京师之后,便继续鞍前马后为圣上尽忠。”

    朱高煦道:“虽然朝廷做了很多准备,但出海航行、在热带地区登陆,这些事的危险性依旧很大。你为何非得要去真腊国?”

    刘鸣弯下腰,有些吞吞吐吐地说道:“臣若不告诉圣上实情,便是欺君,若如实言语,又是徇私。臣请圣上降罪。”

    他跪伏在地,接着说道:“臣之表弟陈漳,为真腊人所害。臣欲办公务之余,试图察探罪魁祸首。”

    朱高煦听罢点了点头,完全没有怪罪刘鸣的意思,毕竟凡人哪能没有私情?但朱高煦仍旧坚持决定:“朕会交代南下的官员,尽力帮你查出此事真相。你不用亲自去了。”

    刘鸣只好叩首道:“臣领旨谢恩。”

    朱高煦便往楼梯口走去,刘鸣也跟了下来。宦官们抬着轿子来到了东角门旁边,但朱高煦没有上轿,继续步行往西而行。从速度上看,抬着轿子的宦官、走得还没朱高煦快,他也正好保持日常活动,避免身体变懒发福。

    身后传来了刘鸣的声音:“臣恭送圣上。”

    前呼后拥之中,步行的朱高煦显得特别高。他的个子比所有宦官宫女都高大,那些人在他身边还弯着腰,景象就更明显了。他走得很快,刚到武楼时,周围的人沉重的喘|息声已是此起彼伏,还有人在用袖子擦汗。

    武楼便是以前的政敌设伏、想用迷|香谋害朱高煦的地方,不过此时守门的宦官都跪伏在地,朱高煦大摇大摆地走过武楼。

    他来到了柔仪殿,准备在这里处理奏章等事。柔仪殿中只有宫女宦官,今日侍寝的人是皇后郭薇,而皇后一般都不会来、她还得管理后宫。

    太祖燕居读书的地方,后来的皇帝很少使用了。朱高煦却在这里待的时间很多,他燕居在此读了很多古代典籍,确实受益匪浅。



    没过几天,朱高煦又与刘鸣见面了,这次是他主动召见刘鸣。

    听到柔仪殿外传来了叩拜称颂的声音,朱高煦便捡起了书案上的奏章、刚才他一怒之下摔在上面的本子。听到太监准许刘鸣觐见的回应,朱高煦又转头看向身边的宦官宫女,他们便自觉地退避了。

    刘鸣入内,再次跪伏在砖地上叩拜。

    “平身。”朱高煦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他已克制住了恼怒,语气镇定下来。

    待刘鸣起身,朱高煦便把手里的奏章递了过去。

    刘鸣弯腰双手接住,翻开了看。他的脸色很快变得非常难看,埋着头。悄悄用袖子揩了一下额头。不知是因为天气炎热、还是心情紧张。

    这本奏章出自都察院官员之手,内容便是弹劾刘鸣。说他的继父李家宗族一众人,勾结浙商、在江西南昌府放高|利贷,并有强取豪夺之事发生,短短时间里兼并良田两百多顷。其中提到了很多凭据,如果都察院官员不敢欺君,那么各种凭据、完全可以坐实李家违法之事。

    刘鸣看了一会儿奏章,正待要跪,朱高煦眼疾手快,忽然伸手抓住了他的胳膊。他诧异地抬起头,怔怔地看着朱高煦。

    朱高煦立刻开口问道:“你事先知情吗?”

    俩人的目光对视,朱高煦目不转睛地观察着、刘鸣此时的细微眼神,仿佛想要捕捉到甚么东西。

    刘鸣的手臂向下压的力气减小了,他应该已经放弃了下跪,接着回答道:“微臣不知情。”

    朱高煦听罢,放开了他的手臂,轻轻点了一下头。

    刘鸣又道:“但臣依然难辞其咎,不敢有丝毫狡辩。”

    朱高煦背着手走了两步,语气缓和了不少:“他们是他们,你是你。刘提举一定要争辩,撇清同谋的嫌疑。”

    刘鸣的声音道:“如此一来,臣便是不孝了。后父也有养育之恩,同僚若从孝道上弹劾臣,不是更严重么?”

    朱高煦立刻转过身来,神色有些意外,眼睛里露出了些许笑意。

    当一个人把自己心里面、那些不那么光彩的心思说出来时,其实已经表明了信任。朱高煦立刻对刘鸣声称“不知情”的真实性,又多信了几分。

    刘鸣又道:“臣离宫之后,即在刑部衙门留下官印、官帽,回家听候审讯。”

    他说的是正常操|作,文官至少在表面上必须要脸,被人指名道姓弹劾了、不管有没有罪,亦不能表现出贪恋权位的样子。

    因此朱高煦没有劝阻,他只是沉声道:“刘提举的继父或许真的犯法了,但这件事的关键、还是因为你得罪了人。毕竟兼并土地的人,不止你们一家。”

    这下轮到刘鸣意外了,看着朱高煦愣了一下。

    就在这时,一个身穿蟒袍、头戴乌纱的武将来到了柔仪殿门口,请旨之后入内。来人是锦衣卫指挥使张盛,张盛走到朱高煦跟前,便抱拳道:“臣请圣上吩咐。”

    朱高煦扬了一下下巴,刘鸣意会到意思、便把奏章拿给了张盛。

    “查出李家勾结的浙商,究竟是何方人士,立刻逮|捕入诏狱,审问谁是幕后指使。”朱高煦道。

    张盛抱拳道:“臣遵命!”接着他便干脆利索地退走到门口。

    刘鸣皱眉问道:“圣上认为,此事是有人预谋设局?”

    朱高煦摆手道:“谁知道哩?但如果谁要与朕玩这一套,朕便让他吃不完兜着走。”

    朱高煦也是出了名的狡诈,他经常算计别人。如果某些人想算计到他头上,他必定是不服的,所以才撂下了刚才一番话。

    刘鸣小声道:“臣那后父,不是甚么德高望重之人。就算他确实做了那些事,臣也觉得在‘情理之中’。”

    “嗯……”朱高煦发出了一个声音。

    接下来好一会儿,朱高煦便只是沉默着在书案前踱步。他再次开口道:“打铁还要自身硬啊。”

    刘鸣忙道:“圣上教训得是。”

    朱高煦看了他一眼,又道:“只要你自己不是那种人,你便不用怕。”

    刘鸣略微一想,便躬身道:“圣上恩德,臣不知何以为报。”

    这时朱高煦忽然不再说弹劾的事了,转而问道:“刘提举那个表弟,叫甚么来的?你与他感情很好么?”

    刘鸣拜道:“回圣上,臣之表弟名叫陈漳。臣与陈漳自小一起长大,兄弟之情甚笃。然而陈漳在世时,臣大概觉得他只是个亲戚;直到陈漳死了,臣才觉得心里有些空落落的。又或他死得太惨,臣才耿耿于怀。”

    朱高煦点头道:“那你先回家呆着,随后朕恩准你随军去南方、将功补过。”

    刘鸣道:“臣谢圣上隆恩。”

    朱高煦又道:“你那继父家的宗族,人应该没大事,但侵占的良田,必定要吐出来才能服众。”

    刘鸣再次谢恩。

    朱高煦挥了一下手,让刘鸣回去了。

    夏季的热气日盛,今天的殿室之内、好像比昨日还要闷热。朱高煦走到门口,依旧没感觉到一点风,心情变得有点烦躁。

    他身上的丝绸很薄,但也有两层,除了里衬、外面还有一身蓝色的团龙袍。按照礼仪,不管天气有多热、讲究的人都不能坦臂露膀,只能穿着长衣服忍着。

    过了一会儿,那些宦官宫女又进来了。两个宫女看了朱高煦一眼,拿着扇子急忙上前打扇,他这才好受了不少。但宫女们可就不好受了,一直打扇的两个小娘,发际上全是汗水,发丝都粘在了皮肤上。汗水浸湿了她们的衣裙,风中弥漫着一股女子身上的淡淡气味,让朱高煦更是浮躁,忍着没转头看她们。

    朱高煦在柔仪殿呆了一下午,还没到酉时便离开了此地,乘轿径直去了坤宁宫。他来到郭薇的寝宫,便把长袍帽子都脱了,然后撩起袖子坐在一张凉塌上一动不动。

    “圣上怕热不怕冷呀。”郭薇的声音道。

    接着她又从宫女手中接过一碗冰镇银耳枸杞汤,端了上来,开始不紧不慢地说着许多琐事,都不是甚么要紧的话。朱高煦便坐在那里听着,完全没有打断她,只是时不时发出一些简短的回应。

    倒是郭薇自己回过神来了,小心地问道:“臣妾是不是话太多了?”

    朱高煦调整一下自己烦恼的心绪,摇头露出了笑容:“我是喜欢听你说话,才没多言。”

    郭薇秀气白净的脸上顿时露出了喜色:“真的吗?”

    朱高煦点头道:“咱们成婚那么多年,我何必再哄你?美人不仅长得好看,声音听着也舒服。我听着薇儿的声音很动听清凉,觉得天气也没那么热了,很解暑。”

    郭薇掩嘴“咯咯”地笑个不停,“就算你是哄我的,我也很高兴。不过臣妾是皇后,可不是美人。”

    朱高煦道:“长得美的皇后。”他接着又随口说得更具体一些,“薇儿不像长得魁梧的郭英,你反而生得骨骼纤弱。这些年长得丰腴一些了,可依旧纤腰楚楚,身材看起来纤细柔美,又多了几分妩媚,甚是养目。”

    俩人虽是夫妇,但朱高煦并不是天天见郭薇,见面时的态度一向很好。

    他简简单单随口说了几句话,却让郭薇喜不胜收。她高兴得在朱高煦面前转了两圈,故意让他看得更清楚。与她平时故作端庄的模样,此时她似乎变成了一个邀宠的小娘。

    她的话也更多了,“臣妾前几日在宫楼里,见过父亲,父亲直夸圣上呢。说是圣上登基数年,世面上变化就很大了。大江里都是商船货船,驿道上的车马行人络绎不绝,附城而居的房屋越来越多了。京营和卫所将士的气象,也与以前十分不同。只怪臣妾不太懂军国之事,若非父亲述说,臣妾也不知道圣上如此这般厉害,真正是文治武功的明君。”

    本来朱高煦对她闲谈的内容、没甚么兴趣,不经意之时却忽然感觉好受了不少。郭薇让他以为,自己的新政是有效果的,而且天下人必定有人会认同他。

    郭薇不知道想起了甚么,小脸上又转晴为阴,轻声道:“可惜郭家没能帮到圣上,反倒拿了许多赏赐好处。”

    “皇后帮了我不少。”朱高煦十分诚心地说道,至少后宫暂时没有鸡飞狗跳。他顿了顿又道,“再说人到了皇帝的位置,最在意并不是钱财,分一些出去没甚么要紧。”

    郭薇问道:“那是甚么?”

    朱高煦淡淡地说道:“权|力。”

    郭薇终于安静了下来,坐在朱高煦旁边的竹席上、好似在想什么。朱高煦回忆起她姐姐郭嫣、觉得郭嫣是聪明外露,而皇后表现得更简单厚道一些,但她应该也有自己的主见。只是皇后郭薇相比皇贵妃沐蓁,可能见识反而有些不如。

    朱高煦便把手掌放到了她的柔荑上,她的手纤细光滑,比朱高煦的手掌要凉。

    外面天色渐渐黯淡,气温也随之缓缓凉爽了。一时间,朱高煦才感觉到了些许惬意。.



    南征的决策在廷议之后,各衙已开始部署准备。等到今年腊月,大明海军舰队将按照谋划、抵达真腊国西贡港;而北段海路航行却不顺风,剩下的时间并不宽裕了。

    海军将士、水手等各种人员总兵力近三万人,正从刘家港调集到京师。将士们到大校场、经过短暂的整训之后,即可扬帆起航。

    军队从外金川门进城,通过皇城正门洪武门;随后出正阳门,到达大校场的军营。有司官吏在洪武门布置了仪仗,待军队通过时,皇帝将顺便检阅海军。

    朱高煦乘轿通过千步廊,到达洪武门。他刚下马车,就看见洪武门城楼上,设置了黄色的伞盖,以及宝座等物。朱高煦观望了一阵,明白仪仗司与鸿胪寺等衙门、在沟通上出了一点问题,因为他并没有打算坐在城楼上校检军队。

    他抬头观望了一会儿城楼,又顺着那个方向看天,见今日的天空灰蒙蒙的,云层压得很低。

    他今天没穿龙袍,却穿着一身青色的武服,头上戴着大檐帽。这身打扮在礼制上是没有的,不过皇帝在名义上也是大明官军的全军统帅,穿上武服也并无不可;只是这种礼服,在前几年才出现而已。

    按照武德年间制定的军队礼服,陆军是灰色、海军是青色。朱高煦这身织造局订制的青色衣裳,与海军将士们穿戴的没有甚么不同。不过他身上的配饰橙黄发光,看起来更加尊贵。纯金铸造的胸章、金玉腰带,腰间的雁翎刀刀鞘也是极尽华丽,镶金的刀鞘上还装饰着各种各样的宝石和翡翠。连鹿皮靴上也有花纹。

    自唐宋之后,世间的建筑服饰、都在往繁复方向发展,朱高煦今日的装备倒也并不算突兀。

    他没有上城楼,待勋贵赵平把一匹棕马牵过来,他便脚踩马镫、身形矫健地翻身上马。众人只好步行,快步跟了上来。洪武门内的文武官员,也只好列队走出了洪武门。

    今日的城门外百姓非常多,大概都是听到风声、前来看稀奇的人。朝廷部署大规模的军事行动,几乎没有事先保密的可能,动静太大了。不过真腊国远在天边,估计没有奸细在大明京师。

    路边还有许多打着油纸伞的年轻妇人,穿戴得很好,不少称得上是花枝招展。她们估摸着是官兵的家眷,因大明有礼教,家境尚可的年轻妇人不会挤在路边抛头露面。而海军将士们都不算穷人了,他们属于京营、有军饷,每次出海前有安家费、回来后有赏赐,朝廷给的抚恤金也不薄;他们大概比寻常庶民还要富裕。

    大街对面拥挤的人们,起初并未认出朱高煦来。一来他没穿龙袍,二来距离太远了、他又戴着帽子,估计人们看不太清楚。

    不过,很快皇帝的仪仗出了城门,各种伞盖、牌角等物,一看就是皇室的礼器。路边有见识的人,或许猜到了骑马的人是皇帝,他们陆续跪伏在了地上,周围的百姓也很从众,跟着伏拜。人海伏地,露出一大片后背,朱高煦顿时感觉到了某种宗|教般的宏大场面。

    而列队的锦衣卫将士,以及混在人群里的便衣锦衣卫,都在紧张地东张西望,留意着四下的安危。

    朱高煦表现得十分从容自然。虽然他在皇宫里居住很久了,但平日里比较注意运动,身体尚未发福,此时他坐在马背上依旧显得身材提拔、身强力壮。作为天下子民的皇帝,抖擞的精神、雄壮的形象,或许也十分重要,可以给世人以强|权的安稳气象。

    就在这时,“啪啪”的鞭声响起,接着教坊司乐工奏响了“万里金陵”的曲子,横吹与敲击乐器的声音,弥漫在了城楼内外。

    “咔嚓咔嚓……”远处整齐的脚步声,此起彼伏响彻街巷。一色青服的将士列着方阵,出现在了视线内。士卒扛着的是火铳,武将佩刀走在队伍侧面。军队的声势与礼乐十分浩大,将人群的嘈杂也掩盖了下去。

    朱高煦座下的战马,蹄子在慢慢地走动,似乎受到了声势的影响、不过并未受惊乱跑。

    待前队走到了洪武门前,只听得武将的吆喝声,众军“哗啦”一声举起了火铳,转头向朱高煦抱拳执军礼。朱高煦也在马上抱拳回礼。整肃的场景吸引了人们的目光,许多人都抬起头来,人群中一阵喧哗。

    礼乐的声音和脚步声很大,一队队人马不断走过洪武门,朱高煦一时也没有说话、即便说了大伙儿也听不清。热闹之中,只能听到鸿胪寺官员的高声唱礼,以及将领们的吆喝。每一队人马路过,朱高煦都与将士们相互见礼。

    宏伟的洪武门、悬山顶的土木建筑,雕花门窗,以及百姓们的汉服打扮,一切都是古色古香的景色。然而朱高煦以下的将士们,军礼服有了近代的气息;装备的春寒铳,只是火绳枪,不过亮琤琤的熟铁枪管,以及木头枪托,至少模样看起来、确实像正儿八经枪|支。此时此刻,皇城外看起来有了不同的气息。

    古典与现代的气氛结合,朱高煦完全不觉得唐突,或许他在记忆里早已接纳了这样的景象。

    朱高煦身后还有个文官,居然正坐在地上奋力作画,将此刻的场景留在纸上。

    不料忽然天空传来了“隆隆”的雷声,接着豆粒大的暴雨、终于从云层里落下来了。那作画的文官急忙开始收画。天地间“哗哗……”的雨声更加噪杂,围观的百姓一阵混乱,许多人都爬了起来,往屋檐下挤着躲雨。

    宦官们赶紧把伞盖挪了过来,为朱高煦遮雨。这时朱高煦回顾宦官们、轻轻摇头,他抖了一下缰绳,往前又走进了雨地里。因为将士们也毫无遮拦,他不愿意做出太精贵的模样。

    街面上的海军将士队列丝毫未变,这些精兵在皇帝跟前,不可能会因为一场雨而散乱。喧嚣的气氛中,不知何时传来了呐喊声,接着将士们陆续向雨幕中的朱高煦高呼“万岁”,呐喊声惊天动地,余音回绕。

    雨水很快顺着帽檐流淌在了朱高煦脸上,不过他依旧抱着拳,向经过的将士回礼,并直视着一个个军汉,关注着路过将士的脸庞。

    面前的人马全是青壮年汉子,营养充足身体强壮,装备精良、军容很好。即便是不懂兵法的人,应该也看得出来海军成员是精锐官兵。

    汉人军民平素都比较顺从,而朝廷调拨足够军费之后,让正规军出海远征,并没有甚么人反抗。

    因为出海的风险较大,以前的商船和海上的战船,大多都是些流放犯、招募的流民做水手。而此番明军向海上进军,用的都是正规京营官兵。或许代价不小,但朱高煦觉得应该是值得的。

    待各部人马陆续通过了洪武门,朱高煦才调转马头,向城门甬道而去。他的浑身上下,早就被雨水淋得湿|透了。

    他进了城楼,立刻就有太监宫女拿着干燥的衣裳来了,太监王景弘劝道:“皇爷龙体要紧,快让奴婢们侍候更衣罢。”

    朱高煦却立刻拒绝道:“不过只是下一场雨。一会儿朕还要去大校场训话,换了衣裳很快又要淋湿,何必折腾一回?”

    王景弘一脸心疼的模样,就好像他亲爹淋了雨似的,犹自继续劝说。

    朱高煦已经有点不耐烦了,便吩咐道:“你去给朕拿一盏热茶上来,咱们喝了茶就出发。”

    王景弘只好躬身道:“奴婢马上去。”

    众文武官员走进城楼叩拜,少不得又是一番歌功颂德。大明朝的文官身体大多特别好,并总是以克服艰难为荣,譬如下雨天也会天没亮就跑来早朝,要是皇帝不早朝、他们还不满意呢,所以众人淋一场雨应该问题不大。

    没一会儿王景弘便捧着茶进来了。朱高煦见重要的大臣都在场,便开口说道:“这次出海南征的海军正使、仍由王景弘担任,他经验比较丰富。余者以太监孟骥等人为副。”

    官员们纷纷附和。王景弘叩拜到:“奴婢领旨。”

    朱高煦接着说道:“列将由唐敬、王衡、林子宣、胡俊、哈同等充任。使臣则用刘鸣,让他南下将功补过。”

    升任都察院官职的陈谔立刻出列,拜道:“臣禀奏圣上,刘鸣乃待罪之身,已罢官在家听候审问。”

    朱高煦道:“朕知道。不过朕已专程派人查明,他的亲戚犯法、刘鸣并不知情。虽然如此、但刘鸣仍然脱不了干系,朕才让他戴罪立功。诸位都知道,相比京师的安稳舒适,出使海外可不是好差事,你们想想钱习礼、上次去真腊国的人。或许仍有进士出身的官员、愿意充当使臣,然而谁有刘鸣多次出使海外的经验?朕不过想人尽所有罢了。”

    兵部尚书齐泰、大理寺卿高贤宁等大臣,陆续出列附议。于是剩下的大官都没甚么话说了,陈谔也退到了队伍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