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暴雨来得极快,去得也快。喧嚣的雨声已经不见了,天地间恢复宁静,空中只剩无声的细雨、在微风中飘扬。
洪武门外的如龙车马渐渐出现,浩浩荡荡的仪仗上了大街,锦衣卫大汉将军、以及护卫骑兵和文武百官都出城来了。出行的大队人马,向南边的正阳门前行。
大雨后的街道建筑十分潮湿,路面上已经出现了积水,一道道水流如小溪般地汇入阳沟、排水渠。马蹄踏在砖地上,水花四溅。
皇帝朱高煦没有乘车,他仍旧在各色人等的前呼后拥中骑马。太监王景弘作为近侍,也骑马随行。
王景弘是个大太监,不仅经常在御前露脸,他还是海军出海之后、地位最高的正使;在外头他显然也是个一呼百应的人物。但是王景弘在朱高煦身边,姿态放得很低,一直不敢忘记自己最真实的身份,便是皇帝的家奴。既然是家奴,自然就要干牵马、跟班,以及端茶送水之类的差事。
大队人马出了正阳门,离大校场便不远了。京师的房屋越来越多,但这一大片校场土地,倒也从来没人敢谋算。
海军将士已在大校场列队聚集,踩得泥泞的草地上人山人海、旌旗如云。官吏和锦衣卫的人,已在正北方设置宝座和仪仗。
但正如王景弘所料、朱高煦没有打算下马,他骑着马便径直往大阵里去了。一众官员、护卫和近侍急忙拍马跟上。
军汉们无数双眼睛,目光都聚集在了近前来的皇帝身上。今日朱高煦穿戴海军戎服,好像很得将士们的认同。
许多锦衣卫将士拍马向各方阵之间穿梭,分散站在了大阵四处。王景弘看得明白,那些锦衣卫将士是要转述皇帝的训词。
军中的武将们纷纷向骑马的朱高煦执军礼,口称万岁。朱高煦在人群里骑马走了好一阵子,这才勒马站在原地。随从的大队人也陆续停下来了。
皇帝骑的马不是很安静,在原地仍旧踢着马蹄,在各个方向转悠,时不时甩一下马头,把雨水甩得四面飞洒。人们都没有吭声,朱高煦也好像在琢磨言辞,他表现得很自然,目光在人们脸上打量、好似关心着将士们。
朱高煦训话的时候,从来不叫人写文章,也很少说文言,都是大白话,很受将士们接纳。在他身后远处的王景弘,也勒马等待着。
过了好一会儿,朱高煦终于左右观望着,中气十足地开口道:“回望过去,咱们薪火相传,在匈奴人、五胡、蒙古人的铁蹄下艰难求存,华夏青史就是一部血泪史,咱们无时无刻不在被欺负。”
他等了一会儿,待锦衣卫把话一遍遍传出去,接着又道:“而今我朝正当盛世,大明国力强盛、兵强马壮。此时咱们能允许番邦辱我威仪、践踏尊严吗?”
周围的军汉们顿时哗然,纷纷叫嚷道:“不!不能……”
朱高煦刚刚开口说两句话,万众沉寂的校场立刻被点燃了,呐喊声此起彼伏,四面一阵喧哗。很多将士把火铳也举了起来。
“绝不能!”朱高煦大声喊道,“杀我使臣的罪人,魍魉鬼魅、宵小之辈,虽在万里,朕也要让官军弟兄们前去踏平他。”
宽阔的平地上吵嚷了良久。朱高煦渐渐缓下了语气,好言说道:“咱们从来不像有些部族,动不动就烧|杀劫掠,却一向待人宽厚,爱好和平。
上两次海船下西洋,前去结交外藩、互通有无。随军医士获知真腊国当地疫病多发,好心将药材施入河流,救治当地土人无数;以至土人见我船帆,便视若神灵。官军从未在外滥杀无辜,反而多施恩德不求回报。但真腊人是怎么回报咱们的?对待那些背信弃义的敌国,朝廷该不该以武力镇|压?”
众军呐喊回应道:“该……”这次的喊声要整齐不少,远近一阵阵呐喊、声势摄人。
朱高煦又沉默了好一阵,等将士们稍微安静一些了,才接着训话。他每说两三句,便停顿一会儿。此时他的语气更加从容镇定了,仿佛在与人们讲道理。
朝廷官员和大将们,一般不与军士武夫们讲道理,但朱高煦好像很喜欢尝试让大伙儿明白、究竟为何而战。
“上古独木舟无以涉江河,现今的海船则可达万里之外。天下各国往来,在以后必将越来越频繁。我大明自诩天朝上邦、中|央王朝,疆域万里,臣民亿兆。可如果连神洲的海面也不能控制,坐视周边小邦上蹿下跳、为所欲为,这像话吗?
诸位弟兄都是大明朝赤子、青壮好男儿,朕派你们前往征讨敌国,便是要申明大明在海洋的地位和威严;并控制重要海路隘口马六甲,建立从两广到马六甲的港口、官铺、堡垒。以此保障我朝在海洋的战略存在。
我朝不仅要在北方草原、西方沙漠作战,还要在南方海面建立国防,拓展战略纵深,避免重蹈受人劫掠攻杀的覆辙,并借此富国强兵,光耀列祖列宗。大略功在千秋,诸位弟兄为国尽忠,朕必论功行赏,封侯拜相、金银财宝绝不吝惜……”
“皇帝万岁!”不知谁喊了一声,各部将士陆续随之呐喊,人声鼎沸再次笼罩在阔地上空。朱高煦也一时没法继续训话了。
朱高煦思索了片刻,便抓住缰绳调转马头回来,对一个大将说道:“传令下去,今日大伙儿不必整训了,叫各部将士返回军营沐浴更衣,养精蓄锐。”
那武将抱拳道:“臣得令!”
“驾!”朱高煦吆喝了一声,便骑马向校场北边而去。王景弘与周围的一大群人也踢马跟随,离开了此地。
王景弘转头看了一眼,见到正北方的伞盖仪仗,心说仪卫司的布置、显然是白费了……
浩浩荡荡的人马回到皇城,王景弘今天不当值,便离开了皇帝的队伍。其实他在皇爷身边当值的时间、是比较少的,多半都是王贵曹福那帮人在皇爷身边转悠。
王景弘走出西华门后,不一会儿长长的宫墙中又出现了一道门楼,那是向南开门的“西上南门”。他走过门楼,南边的一大片房屋、如同一座城池一般,有街巷,甚至还有买卖日常用度的商铺,这里便是宦官们居住和办公的地方,称为内宫诸监。
司礼监的宦官们很快就迎上来,将王景弘引回宅邸。大伙儿侍候着他沐浴更衣,嘘寒问暖自不在话下。一群小宦官侍候他、也如同对待亲爹一般。
小宦官们肉疼地叽叽喳喳地说着“王公公怎么淋湿了”云云,王景弘道:“皇爷也在雨地里,咱家能打伞吗?”众宦官这才没啰嗦了。
没一会儿,司礼监少监之一的侯显也来了这里,讲明了来意,想让王景弘在皇爷跟前举荐、让他侯显做副使。今天校阅军队,侯显好像也在场、身上的湿|衣赏还没换下;但皇爷在洪武门城楼上没提到侯显的名字。
王景弘与侯显关系很亲密,没多想便立刻答应了下来。侯显这才满意地告辞了。
换好干燥的衣裳,王景弘拿了一些东西,便带着一群宦官,乘车出宫去了。一般的太监宦官不能随意出皇城,但王景弘是个例外,他还得准备船队出海等事,于是没人会管他何时离宫。
一行人来到了龙江港,但王景弘完全没有去巡视船坞的意思,径直叫人将马车赶到了龙江寺。
这座佛寺本来是郑和的产业,如今是王景弘的私产。他到了寺庙,完全没有理会主持等和尚的废话,大步走进了一间佛殿。王景弘站在佛殿中间看了一会儿,叫人把上面的泥菩萨搬走、另外找地方供奉。
接着几个宦官抬着一尊塑像,摆在了殿中的上位。那是一尊女像,正是妈祖天妃娘娘。
宦官们还将牌位也摆在了案上,左边写着“昭孝纯正孚济感应圣妃”,右边写着“护国庇民妙灵昭应弘仁普济天妃”。然后放上供果和香烛。
跟着进来的和尚们,表情十分怪异。主持哭丧着脸,接着故作淡定地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
王景弘闻,声转头看了老和尚一眼,开口说道:“西边那殿,你们摆的财神爷,敢情也是佛主座下弟子?”
老和尚的神态更是尴尬,再次说道:“阿弥陀佛。”他当然不能明说,供奉的财神爷香火很旺,那座殿的香油钱功德箱贡献最多。
王景弘没再理会他,带着宦官们在蒲团上跪伏开始叩拜。王景弘的神态十分虔诚,一边跪拜,一边还嘀咕着念念有词。
他在妈祖殿里逗留了很久,临走时还亲手用抹布擦拭妈祖周围的案板。
王景弘走出弥漫着烟味的佛寺,出山门时,这才看到了大江水面。起伏不平的江面上,船帆很多。他在山门前站了好一会儿,凝视着水上的景象,良久未动。
大明海军列将数十人,人选没有甚么问题,都是海军船队里有经验的武将。而今还缺一个统领全局的大将,以辅佐正使王景弘、进行战术上的决策,登陆作战时更需要这种人。
寻常任用大将,往往是先由朝中德高望重的大臣、进行举荐,然后让皇帝决定。
但朱高煦有时不让别人举荐,而直接自己选人,这回也是如此。
早上的御门听政快结束时,朱高煦忽然叫了“陈?”的名字。一时间好像大多数人都马上猜测到、这是怎么回事了。盖因朝廷最近最重要的大事,便是部署海军南下;而陈?又有多次出任水师大将的经历。
那陈?也是历经五朝的元老,却从大臣的队列后面走了出来。
御门内一阵哗然,许多元老大臣议论纷纷,投向陈?的目光、也是十分之不友善。
陈?先是在建文朝做巢湖水师的统帅,在大江水面不战而降,投降了靖难军;接着又做洪熙朝的水师主帅,再次投降了伐罪军。此人名声之差可想而知,连文官里的胡广也不敢与之争锋。
那些在大明朝各个皇帝手下做官的官员,以前不管是哪边的人,如今都是武德朝的臣子了。然而他们在某种时刻、被挑动了神经,仍然无法忘却往事。
朱高煦坐在宝座上,叫陈?平身,便当众开口问道:“陈将军多次经历水战,你认为水战的诀窍是甚么?”
陈?忽然被问到,应该有点准备不足。他愣了一会儿,抱拳道:“回圣上垂问,臣以为是以多击寡、倚强凌弱。无论是水上还是海上,船多胜船少,船大欺船小,铳大打铳小。”
周围再次喧哗混乱,众人对陈?的言论十分失望,甚至有的人还非常生气。
吏部尚书蹇义已经无法顾及身份地位了,亲自站出来问陈?:“要是敌强,你的意思是应该投降吗?”
顿时御门内的场面有点失控,嘈杂声更大,有的人脸上已露出了讥笑的表情。
陈?一脸尴尬,说道:“下官乃大明官员,不可能投降敌国。”
蹇义再次问道:“敌强我弱怎么办?”
陈?皱眉看着蹇义,反问道:“明知会败,为何要打?”
不料上位的朱高煦听到这里,却看着陈?投去了鼓励的目光,并且轻轻点了两次头。
蹇义显然猜到了、朱高煦想让陈?出任海军统帅,不等朱高煦金口玉言把决定说出来,他便急忙向上位作拜。
吏部尚书蹇义道:“臣请圣上三思,陈将军恐怕无甚惊世之才。此番南征事关重大,虽不能称之为举国之战;但海军倾巢南下,万一有甚么闪失,朝廷要建造海船靡费极大,折损了有经验的文武、精通航海的贤能之士,要恢复元气亦非一日之功。朝廷若无海军,日本国的银矿或无法保障安危。”
朱高煦回应道:“善战者无赫赫之功。朕在广西时,在水上吃过陈?的亏。陈?还是有才能经验的。”
“圣上……”蹇义又道。
但朱高煦径直打断了他的话,问陈?道:“朕若让你出任海军主将,你可愿意?”
埋着头的陈?、刚才似乎在沉思,这时他愣了一下,抱拳道:“臣愿效犬马之劳。”
“甚好。”朱高煦说了两个字,手掌便在案上轻轻一拍,发出“啪”地干脆声音。他自己听起来,就好像是拍卖时的锤音一般,甚有节奏感。
众臣还有点懵,因为朱高煦决定事情、确实表现得太快了,有时候快得好像他并不重视、仿若儿戏一般。
陈?抱拳拜道:“圣上委以重任,臣当尽心竭力。臣请旨,用朱真为副将。”
这下轮到朱高煦有点懵了,他也是常年亲自带兵的人,却愣是不记得朱真是谁。他回顾左右,这时太监王贵俯首过来,在他耳边悄悄说道:“山东人,以前管漕运的,奴婢也没听过此人有啥过人之处。”
“哦!”朱高煦却一脸恍然大悟,他倒是立刻明白怎么回事了。
幸好朱高煦登基之后,做的功课很认真,前后翻阅了大明开国以来的许多旧档。大明洪武年间,南北运输政策延续了元代的国策,便是海运。
但从建文、洪熙到永乐年间,逐渐开始兴起漕运,海运的同时、发展了大运河等江河水运。由此无序地扩充了很多有关漕运的人员。永乐年间为了下西洋,挑选海军人员时,便径直从各漕运衙门调人;或许朝廷君臣认为,漕运海运都和水有关,反正差不多。
所以海军中间,从出身来看、有一大群人是漕运那边的旧人。陈?选择朱真为副将,极可能就是考虑在海军中的人脉问题。
“陈将军挺会选人。”朱高煦说了一句,然后又“啪”地拍了一声、点头应允。他接着站了起来,就此结束御门听政。
众官只好叩拜齐声道:“圣上万寿无疆,臣等恭送圣上。”
离开奉天门之后,朱高煦照习惯前往柔仪殿办公。他很快又传旨召见王景弘、陈?、刘鸣等一干人等觐见。
一群文武宦官到来之后,朱高煦叫他们平身,到他的大桌案周围入座。
桌案上摊着一张巨大的海图。
郑和、王景弘等人下西洋时,随军文官绘制了海图,留下了许多文字记录;之后朱高煦亲自操笔进行了一些修改。他的修改毫无道理可言,只是想把图改得、符合他记忆中的大概形状。
召见的人都陆续到齐了,朱高煦才开始说话:“今日蹇义的话不太好听,却也不无道理。海军存亡干系重大,重建十分艰难。所以诸位一定要谨慎持重,不得有丝毫闪失。”
众人纷纷表态,言称不敢辜负圣上重任。
朱高煦见状又道:“但也不能畏手畏脚,朕希望这次全力出击有所进展。南海形势,事关新政之成败;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北边海面已在朝廷控制之内,但朝鲜、日本两国的资源和市场有限。相比大明的体量,咱们就是把两国抢|光,也支撑不起足够的利|益。
所以拓展市场的海贸,必须要向南进取。只消占据南方要津,南方不仅有更多的邦国地区,而且还能往西洋远方贸易,前景不可限量。”
众人纷纷点头附和,除了新党的文官刘鸣,几个武将和宦官、一般不太关心朝政政|见立场。朱高煦重视新政,他们就觉得是重要的大事、如此而已。只有文臣才在意国策。
朱高煦接着说道:“真腊杀我使臣,暹罗对大明的诉求置之不理,满刺加则意识到了利|益冲突、有联盟各国对抗大明的迹象。此时我朝若不杀鸡儆猴、在那边树立威严,一旦示弱,那些国家对大明仅存的敬畏之心、便会荡然无存!此战不得不打。”
刘鸣立刻拱手道:“圣上英明。”其他人也跟着回应。
朱高煦回顾左右,看着大伙儿的神态,觉得他们大概已经明白自己的意思了。这些都是海军的上层人员,朱高煦阐述自己的想法、是有必要的。
“走上了带兵的路子,嘴上说甚么都没有用,关键靠的是军功。”朱高煦的目光停留在陈?的脸上。
陈?抱拳道:“圣上教训得是。”
朱高煦又道:“有些武夫的名声差得很,荣华富贵不一样好生生的?陈将军不用在乎大臣们甚么态度、说甚么话,朕不拍板,谁能决定大将的前程?”
陈?一脸深以为然,不断点头。
朱高煦不动声色道:“朕就看这回的结果,封侯还是封伯,都是陈将军自己的造化了。”
陈?的神情顿时有些意外,他或许没想到自己还能封爵成为勋贵。朱高煦的话极大地激起了他的情绪,陈?的脸泛红,似乎有点兴|奋。
他甚至从板凳上起身,扑通跪伏在地道:“臣定殚精竭力完成圣上之大事,虽肝脑涂地亦在所不辞。若是战败,臣请提头来见!”
朱高煦离开椅子,走到陈?跟前道:“陈将军有这样的志气,朕便放心了。不过如此机会,可能只有一次,你可得心头明白。”
他说罢亲手将陈?扶了起来,说道:“军务上的大事决策,你要与王景弘多商量,大方向上听王景弘的。”然后转头看向王景弘道,“凡事多与陈将军商议,他毕竟也有很多经验。”
二人一起弯腰道:“臣(奴婢)领旨。”
这便确定了上下关系。朱高煦深知某些时候不能有权力上的争议,必须要有一个能当机立断的人。远在海外,他还是更信任太监。
朱高煦坐回上位,参照海图与众人商议了一些具体的事,然后才解散了。
海军的人员非常之复杂,有太监宦官、将士、大量文官吏员、水手胥役,有医官郎中、方士、工匠等。除此之外,当然还有守御司、锦衣卫的人,其中还有未标明身份的锦衣卫卧底。
自宋代以来,朝廷各方面的组织形式越来越复杂了,至大明朝已是登峰造极。即便军在海外,少数人想叛|变或越权的可能性是不大的。
万事俱备,大明海军船队于五月间启航。
大部海船出发的地点,是在京师东面的太仓地区;而自龙江港出发的舰船只是小部分。待全数船只出海之后,全军将会形成一支大小船只两百艘的庞大编队,行进之时、船队占据的海面大约是方圆二十里的宽阔区域。
兵部官员挑了个好日子,正是阳光明媚、轻风撩人的天气。
刘鸣等人在岸上进行了一番礼仪,道别亲自前来饯行的皇帝、朝廷同僚。接着他们就上了小舟,随军士们用桨划船、向着一艘宝船靠近。
江面上宏伟的宝船,在阳光下极其耀眼。敦实的船身、看起来稳如泰山,船体十分厚实坚固;这种旗舰级别的大型宝船,恐怕唯一的缺点就是反应比较缓慢。
船体与船尾上古色古香的窗棂、在艳阳下闪闪发光,仿佛拼镶了许多宝石。据说那都是装饰的蚌壳,主要功能是蚌壳内壁反射光线进船舱,以便让船舱的采光更好。
刘鸣登上甲板的时候,看见指挥使唐敬已经先到了。刘鸣顿时感觉良好,能与熟人同在一船、总是让他心头更加安稳。
唐敬迎接上来,说道:“今日起,刘使君与我便要朝夕相处啦。”
刘鸣拱手回礼。他心道:是啊,一起在船上相处几个月,也不能去别的地方,关系必定会更加熟络。
宝船刚升帆出发时,将士们的军容还算整肃。众军在甲板上列队,向远处岸边的皇帝舞旗道别。
不过待京师的景物、从视线中越来越模糊之后,船上的气氛很快就变了样。船舱里传来轻快的乐器声,还有“哈哈哈”粗矿的大笑。人们一边忙碌,一边高声喧闹,刚出发的船员们心情好像都很好。
刘鸣看着眼前混乱的场面,在甲板上溜达了一会儿。这时去安排完诸事后的唐敬,再次迎面走来了。两人站在甲板上相互见礼。
唐敬道:“我是五艘船的指挥、同时兼领本舰长官。咱们专门给刘使君安排了一间单独的船舱,稍侯我便带刘使君前去。”
刘鸣拱手道:“有劳唐将军。”
二人在数十步长的甲板上并肩而行。唐敬遥指水面上的船,说道:“咱们这个指挥,有三艘艋冲战船、一艘粮船,以及脚下的一艘宝船。”
刘鸣顺着唐敬的指点,眺望水面的船帆,时不时点头回应。
唐敬又道:“本舰有官兵,九百二十三人。加上文士吏员、医官医士、胥役等各种人,总人数一千有余。”
刘鸣听罢,微微惊叹道:“简直是座军镇。”
唐敬微笑道:“可不是?”
他接着手指船尾的木楼,说道:“宝船共有八层,甲板以下四层,那边船尾的楼有四层。分别有舵舱、医舱、官厅、指挥楼。舵舱操作的船舵,用的是开孔平衡舵,这是大明开国后才制作的最新船舵,即便是大船转向也没有问题。本将与刘使君都住在官厅,位于二楼,我带你上去安顿。”
俩人并肩步行时,唐敬如数家珍地继续说着:“咱们用的硬帆,骨架与帆布加起来很重,遇到大风浪可能重心不太稳、会翻船;好在用滑绳升降,升降船帆很快、能更容易地回避大风,便有了一大益处。波斯人用的软帆确实更轻,可是需要水手爬上桅杆,升降十分繁琐。各有利弊罢。”
刘鸣饶有兴致地倾听着。只见唐将军上了船、脸上便神采奕奕,气度神态都与在京时不同了。或许,对于某些人来说,颠沛流离的航海才是他的归宿罢?就像骆驼,偏偏喜欢艰苦恶劣的沙漠。
唐敬趴在栏杆上,往船舷观望了一阵,又道:“本舰配备有‘天’字号汉王炮二十四门,前后各二、左右两舷各十,并有大小各式火铳无数。以本将看来,敌舰要是想和咱们正面对决,最好的办法是逃跑;毕竟宝船笨重、航行速度真的挺慢哩。”
他说罢笑了起来,一脸都是自信与豪爽。
俩人一边谈论,一边沿着木楼梯走上了官厅。他们来到了一间屋子门口,唐敬推开门。只见里面是一间斗室,虽然空间不大,但在船上能单独有一间船舱、已经很不错了。
没一会儿,又有四个人前来见面。两个军士、一个杂役、一个书吏,都是专门听候刘鸣差遣的人。
房间里的用度一应俱全,靠着窗棂的地方,有一张木案。刘鸣走到木案旁边,顿时又发出了一声轻叹。木案旁边,文房四宝都以很精妙的方式摆放着。
一排毛笔的尾部有绳子,挂在笔架上微微晃动。而砚台则以一只铜瓶加木塞代替,有专门的竹篾编织的竹兜、钉在船壁上。另一只大理石镇纸也固定在船壁位置。
唐敬解释道:“遇到风浪时,船舱里的东西会到处乱撞,放东西得定住,免得伤人。”
刘鸣点头道:“我知道的,以前也坐过海船。只不过物什用具,可没有这般讲究。”
唐敬轻轻颔首。
刘鸣为了展现自己有航海经验,便找到一只木盒子,从里面拿出了茶叶,用手指捻了一小戳递到唐敬的手心里,说道:“请茶。”
唐敬顿时会心一笑,放在嘴里咀嚼起来,然后从侍卫手中接过了牛皮水袋。他说道:“咱们一开始的日子会不错,船上装了许多时令瓜果。不过过一阵,便只能吃醋泡白菜和豆芽了。船上一般不开火,要升火得把压舱底的砂石搬一些上来。”
刘鸣道:“出门在外,唯有如此。”
唐敬在这里闲谈了一阵,便告辞而出。刘鸣将其送到了门口。
及至傍晚时分,船上便更加热闹了。从京师带的蒸馏白酒,在晚膳之前分发了一些给将士们,大家喝了酒更加欢乐。刘鸣在船舱里,听到了军乐和旗鼓手在各自奏响曲子,船上一片喧嚣。
他走出船舱,站在栏杆旁边观望,看到甲板上的将士们就像过节一般,有的人载歌载舞,有的人在比赛摔跤。又有围观的、起哄的将士,都在甲板上叫嚷。大明开国初期,军中收降了很多蒙古人,数十年后将士成员主要变成了汉人,但一些蒙古习俗也在军中保留下来,喜欢摔跤的将士不少。
人们训练、准备了很长的日子,刚出航时都很高兴,并没有朝廷官员担心的士气低落。但这是一趟旷日持久的征途,再过一段时间可能就不一样了。
果不出所料,几天之后气氛便渐渐冷却下来……
这时船队已陆续离开了大江,进入了海域。无数船只首先进行编队,并把在大江上密集的队形散开,让两船之间距离在一千五百尺以上(避免突然情况撞船)。
连续的晴天,风小浪低,天空清澈。旗手、鼓手的信号都很清晰,空中弥漫着远近节奏不同的鼓声。一些修长的小帆船在队列中穿梭,适时传达军令。
整个舰队逐渐形成类似雁形阵的编队,但刘鸣无法观察全局;因为舰队占据的区域太广了,非肉眼可以看清。不过他听说正使王景弘、主将陈瑄的座舰,都在大队的中央,以便于向两翼及时通报中军意图。
夕阳西下之时,鼓声渐渐停歇。海天之间似乎宁静下来了,只能听见均匀而从容的浪声、以及风声。
刘鸣在二楼官厅外面、观望着宝船上的光景,恍若想起了正月十五以后的气象、一切欢乐都随之消停下来了。甲板上下依旧人来人往,水手们和官兵都在有序地做着自己的事。
不过情形依旧很乐观,人们的脸上有一种淡定与适然,一切顺利。
今日时辰已不早,刘鸣打算明早才去四楼上的指挥舱观摩。他回到了房间里,看一眼木案上的文房四宝,只觉得心绪浮躁,也没心思写文章。
于是他重新起身,到墙上把包裹里的古筝取了出来。
刘鸣儿时的家境并不算富裕,从小只读了四书五经等科举的书籍,音律是有功名之后才学的,所以手指不是很灵活、技艺比较差。然而带上古筝,在旅途中自娱自乐、并不需要太高超的技艺。
他先调试了一下琴弦,接着便选了他练习过的琵琶曲子《夕阳箫鼓》,以古筝弹奏。
优雅的琴声沿着古色古香的窗棂传了出去,波光粼粼的海面、与水上的船影,在曲子中仿若充满了诗情画意。
恍惚之中,刘鸣好似正身处秦淮河畔,而远处的船楼、正是繁花锦绣的大明都城中的亭台楼阁。狂野的海洋,也被赋予了华夏文明的意境情愫。
一曲罢,刘鸣干脆背着手面对木窗,在海风吟唱了起来。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但见天边的绚烂云彩,点缀在海天间,景色极尽壮美。
在风平浪静的海面上,大多时候刘鸣觉得、船根没有动弹,仿佛只是静静地停止在无边的水上。大概是因为,周围几乎没有明显的参照物,附近的船只也保持着几乎相同的速度,观望起来更像静止的。
唯有留意甲板上空的鼓胀风帆、或是仔细观察下的海水,人们才能感觉到舰船正在向前航行。
这都是外行人的感官其实船上的将士还能估算出航速,哪怕宝船看起来好像没动。
刘鸣也大概了解到一些,法子便是从船上放出一枚浮标,让浮标从船尾不断拖拽出长绳然后利用沙漏测时,便能算出一段时间里、航行拖拽出的绳子长度。
目前船队的航速也有测量,大约保持在每个时辰、十一万尺的速度。不过编队走的向,并非直线。
宝船的风帆部升起之后,仍旧会比别的船要慢。所以刘鸣能看到,每过一段时间,将士和水手们就会操纵长橹,增加宝船的速度、以便保持与周围船只的距离。
大宝船的长橹位于两舷与尾部,水手操纵之时,长橹尾端如同螺旋桨一样活动,比用一般的木浆划船快多了。这些结构,都是人们在长期的经验中发明的机关。
而且指挥楼上还有测量船距的工具,通过一部机关观测附近船只的尾楼高度、能大概估算出距离。然后用大明皇帝朱高煦创立的法子,通过测量位角度和某一向的船距,便能够更准确地验算距离。
刘鸣这一个多月以来,经历了几番感受的变化。
初时的惊叹与新奇,早已不复存在,每天看着几乎从不改变的景象,难免厌倦了。后来他又经历了百无聊赖的煎熬,甚至会在阳光明媚的日子里、产生幻觉,比平日里胡思乱想得更多。然而日子一久,船上补给充足、顺利如常,刘鸣渐渐地又开始习惯了,重新恢复了平静与淡然……
六月底,天气有些变化,入夜之前刘鸣回到卧房时、明显感觉船体起伏比较大。不过船上的将领叫他不用担心加上许多日子以来的经验,刘鸣对宝船的坚固稳当很有信心。他便放心地就寝了。
何况按照军中的通报,舰队近日的位在广福建之间大伙儿仍在大明国境之内,这也会让人有一种莫名的安心。
刘鸣在床上、是因身体翻滚被撞醒的。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突然看见周围正在天旋地转!挂在舱顶的一盏灯笼忽明忽暗,不断摇晃闪烁,仿佛随时会熄灭一般。
刘鸣吓了一跳,赶紧从床上坐了起来,然后穿衣穿鞋。
就在这时,一个军士掀开了房门,扶在门板上,用奇怪的姿势向刘鸣抱拳。刘鸣问道:“发生了何事?”
军士道:“船队遇着了大风暴,所有船只的帆已落下了,刘使君无须太过担忧。”
刘鸣寻找周围的借力处,道:“官去指挥楼看看。”
军士劝道:“刘使君最好不要出门,那里有一根柱子,咱们抓着等候便是了。”
刘鸣已经无法站稳,于是赞同军士的法,以狼狈的姿势爬到了木柱子旁边。那军士显然不止一次出海的经验,身影非常灵活,像个猴儿一般晃西攀,快速地到了挂灯笼的地,伸手掀开灯罩,里面的灯火马上被大风吹灭。
周围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刚才那军士的声音传来:“怕灯笼掉下来着火。”
刘鸣应了一声,紧紧抱住身边的柱子,无处可去。
船体的起伏颠簸来大了,刘鸣扶着柱子也几乎无法站稳,只得坐到了地板上。忽然之间,他感觉到身体来轻,整个人都好像要飘出去一般,他急忙使劲拽住木柱。
接着整条船仿佛都发出了“哗啦”的巨大噪音,周围叮叮哐哐直响,杂七杂八的西好像在四面乱撞。
“轰”一声巨响,刘鸣被震得七荤八素,他感觉到、船体似乎从空中摔到了地面上!在巨大的嘈杂中、他好似隐隐听见了木头断裂的声音。
一股恐惧感、这才后知后觉般地笼罩在刘鸣的心头,仿若脚心生起了一道凉意。
“刘使君!刘使君……”军士担忧的声音大声喊道。
刘鸣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答道:“我在,兄弟你也没事罢?”
黑暗之中,军士发出长长唏嘘的声音。刘鸣这才感觉到,自己身上已经被海水溅湿,难怪刚才感觉到了凉意。
大浪并未停歇,过一阵子便要来一遍。风声呼啸,几乎让人无法呼吸,有时候同舱军士的喊叫、刘鸣也听不见了。
可怕的事让人猝不及防,刘鸣意识到自己和整条船的人、都好像是上了刑场的死囚,只能等待命运的裁决。他甚么也做不了,唯有抱着旁边的木柱煎熬宛若一个溺水的人、死命抓着一根救命的稻草。
这风浪实在太大,巨大的宝船也在风雨飘渺之间。偶尔刘鸣觉得、死亡已近在眼前,却在心底又保留着一丝侥幸。
不知过了多久,风声居然忽然了,船体起伏也渐渐趋于平缓。外面传来了呼救声与叫唤的声音。
刘鸣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感叹道:“简直是从鬼门关走了一遭!”
他慢慢摸向舱门,走了出去,外面的依稀灯光、终于让他大概看清了环境。他急忙走到木楼梯上,这时一个武将认出了刘鸣,喊道:“刘使君,唐指挥不在上面,他在下边的舵楼里。”
于是刘鸣返身往楼下走。舵楼里人来人往一片忙碌,唐敬的声音很快传来:“别急着往医楼上送,把受伤的人绑到柱子上、栏杆上!”
刘鸣循着声音走了过去。唐敬也发现了刘鸣,却甚么也没、只是看着刘鸣点了一下头。
“派人上去,叫指挥楼上把琉璃灯部点燃,并擂鼓警示,别让其它船误撞上来。”唐敬指着一个军士大喊道。
“得令!”军士抱拳应声,转身便跑步出去了。
唐敬的手掌一直抓着舵盘,完没有要离开半步的意思。为甚么他没去指挥楼?按理船上应该有掌舵的人,而长官则该在指挥楼里主持局。刘鸣不太清楚缘由,但见唐敬抽不开身,他也就识趣地没有多问。
刘鸣观望着唐敬的脸,只觉得这个武将此时忽然变得非常陌生了。
唐敬是个皮肤黑糙、壮的汉子,平素有时候是带着玩世不恭的戏谑,有时没打采,有时豪爽高兴。但此刻的唐敬,脸上却十分严肃专注,眉间的竖纹清晰可见。
他的眼睛炯炯有神,似有一些愁绪,却绝对没有丝毫畏惧。唐敬发号施令之后,正盯着舵楼外面的漆黑海面沉思。他不像一个武夫了,更像是要借景抒情、满腹韬略的大臣。
刘鸣靠近了过去,站在舵杆旁边,他没有话打搅唐敬,只是循着唐敬的目光,观望着外面的场景。但外面几乎甚么也看不见,光线十分黯淡,空中没有月亮、更没有半颗星星。
过了稍许,刘鸣的眼睛适应之后,能看清附近的海面了。波浪已经不大,翻滚着无数皱褶的海面看起来黑漆漆的,好似大海里灌满了墨汁。密密麻麻的海涛,让人有一种莫名的畏惧感,那黑暗狰狞的事物、恍若从地狱翻滚上来的。
“船已经调头,现在咱们正往北飘。”唐敬主动道。
刘鸣的心跳还很快,但看见风浪减少,剩下的只有后怕而已。他转头道:“船队不是要往南走吗?”
唐敬道:“风是朝北吹的、浪子也在向北移动。现在风帆已经部降了,宝船只能随风逐流。顺着风浪的向飘,让舵楼在后面,才能更快地转向。”
他还比划了一下、尝试解释船尾怎么控制船体转向的,只是不清楚。不过刘鸣倒是对“道理”很敏锐,一下子便明白了,或许就像杠杆。
“这么大的风浪,真是很少见,咱们运气不太好。”唐敬又道。
刘鸣松了一口气叹道:“幸好有惊无险。”
“谁的?”唐敬诧异道。
刘鸣更惊诧,问道:“怎么了?”
“风眼。”唐敬冷冷地道。
他转头看了刘鸣一眼,接着道:“将若没看错,咱们目前正在风暴的中间,所以暂且风了。要完穿过风暴区,还要经历一阵大风大浪。”
刘鸣怔在了原地,不出话来。
唐敬镇定地道:“接下来才是最危险的,船体可能遭受了一些损坏,而且没经验的人会因准备不足、而掉以轻心。大多海船都是躲过了第一次大浪,死在了最后的风浪里!”
“别的船呢?”刘鸣问道。
唐敬道:“不太清楚,可能在附近,也可能失散了一部分。眼下编队不重要,先别让船翻了、过了风浪再。”
刘鸣凝望着外面的海面,刚刚放下的心、再次提到了嗓子眼上。飞快起伏的黑色皱褶,看起来虽然丑陋、却那么从容均匀,难以想象危险藏在何处、何时。
“来了。”唐敬的声音道。
刘鸣下意识想问甚么来了,他却感觉喉咙里被甚么堵住了一样、终于没能发出声音。况且,问话恐怕也是多余的,因为船体的起伏、船尾外面的汹涌波涛,已经告诉人们甚么来了。
唐敬之前猜测得没错,经过了一番风暴之后,宝船到了“风眼”里,风浪只是暂时稍微平缓了一阵。第二次风暴正在来袭。
过了一会儿,巨大的风浪喧哗之中,楼上的一道木孔里传来了喊叫声。接着一个脑袋趴在舱顶上喊道:“大浪,左翼偏五,一百二十尺!”
报信的声音很果断,虽然人们不可能精确测出距离、都是靠眼睛估计罢了,但他们依旧报出了断然的结论。
唐敬头也不抬地回应道:“好!”
他双手紧紧把住舵盘,脸颊红润,眼睛瞪得很大,不断转头观望着舵楼两侧、以及后方的海浪。船太长,光线极暗,身在船尾的人们不太容易看清前方的景象;唐敬可能只有看后面和侧舷,才能猜测估计海面的风浪状况。
暴风骤雨在哗啦的声音中呼啸,舵楼里挂着的琉璃灯忽明忽暗,愈来愈暗,多盏灯已经自己熄灭了。
刘鸣使劲抓着舱壁上的栏杆,在灯光闪烁之中,他看见周围的将士都和他差不多的动作,人们的脸上充满着紧张与惧意。他们盯着前方的黑暗夜空,似乎已经屏住了呼吸。
片刻之后,一道水浪从甲板上席卷而至。接着船体仿佛被抛起,开始攀升。
“哗啦!”海水灌进了舵楼,扑了刘鸣一头一脸。他感到一阵窒息,脑子一阵发懵,口鼻里的海水非常咸,忍不住胡乱吐水。
过了一会儿,船体下降之后又是一阵震耳欲聋的巨响,随之而来的是人们的喊叫、杂物叮叮哐哐乱撞的声音。刘鸣的腹部重重地撞在栏杆上,疼得他浑身发|软。木船居然没有散架,让他反而有一种神奇的庆幸感。
唐敬的声音大声道:“咱们迎大浪,必须从正面过去!否则侧舷被打,船就要翻了。”
此时刘鸣才恍然醒悟,为甚么作为指挥使的唐敬、人会身在舵楼,而不在上面的指挥楼。风暴之中,凡人唯一能做的只是控制船体的方向,船只朝向也是成败的最关键!唐敬显然最信赖的、是他自己。
大浪一道接一道,间隔时间还不一样。刘鸣在偶尔之间,感到有些懊悔,他觉得自己应该在官厅卧房里闭着眼睛等待;总好过这样,一次次地在地府的边缘徘徊、心坎挂在咽喉上无法落下,且无法预知生死下场。
指挥楼上的喊声再次传来,传话的武将声音沙哑发颤,听语气也大概能猜到,更大的巨浪正在来袭。
唐敬的脸红得发光,他一面伸手抚掉脸上的浪水,一面疯狂地大声喊叫:“海上是我家,风浪是野马……呗!发脾气啦……”
海天之间忽然闪电一亮,刘鸣得以看见、前方的海浪
。那就像一道水墙,正在快速地席卷而来,将天空也挡住了大半。不断逼近的巨墙,让刘鸣几乎忘记的呼吸,瞪圆双目浑身僵在那里。
“咯嘣!”震耳欲聋的雷声在头上轰来,洪水一样的海水冲上甲板,白花花的水花、汹涌的水潮径直灌进了舵楼,所有的灯已经全部熄灭了,周围一片黑暗。甲板上传来了“咔嚓”桅杆断裂的声响。
刘鸣好不容易才吸到了一口气,“咳咳咳”地拼命咳嗽起来。船体猛地向上一窜,他脑海中浮现出一条巨鲸从海中跃上海面的宏伟景象。然而,此刻他的眼前甚么也看不见,黑暗让人更加恐慌。
忽然眼前一道白光,闪电再次将四野照得通亮。舵楼位于船尾,刘鸣睁开眼,看见了船尾如斜坡一样倾斜的大浪,那汹涌的巨大水面十分骇人,整条船仿若飞上了一座山坡。
有些人已经飞到了空中,人们几乎齐声发出了呐喊。在震人的雷鸣、风浪声中,人们的喊声却显得那么羸弱。
刘鸣的心底忽然感受到了某种孤独。这里没有敌军,大明帝国的海军只是在与天地间的自然神力搏斗,凡人在这样的场景面前、似乎显得不堪一击,脆弱异常。刘鸣甚至开始质疑海军的意义,毕竟就算能战胜同样软弱的敌军、却始终无法与天地抗衡。
在巨大震动之中,宝船竟然安然地冲过了大浪。周围一阵痛苦的叫唤呻吟,不过所有人的赖以活命的船,确实还存在着!
刘鸣闭上了眼睛,双手把住栏杆坐在地板上。他硬着头皮忍耐,只想一切快点过去。
耳边传来了说话声:“唐指挥,你在流血。”彼此间说话都是用喊,所以刘鸣听得很清楚。唐敬道:“我没事,死不了。”
刘鸣寻思着,或许大家都会死在海里;或许最危险的地方已经过去了,再忍受一会儿就能安然无恙。此刻此地,众人不过是身在命运的审判之地罢了。
唐敬的声音又喊道:“注意了,可能有大浪到来。”
刘鸣死死拽着靠近船壁的栏杆,闭着眼睛不准备睁开。他感觉自己的忍受已经到了极限,是死是活都不想知道了。
这时他发觉了周围的闪电再次亮起,虽然闭着眼睛也十分清楚。
忽然,上面传来了嘶声裂肺的大喊:“正前方、二百尺,倾覆艋冲舰一条!”
那声音充满了恐惧,吐字之间的声响在抖动,就好像他们看见了鬼一样。
众人顿时哗然。巨大的雷声轰鸣过后,有人已经顾不得甚么惑乱军心、违反军法了,在那里叫嚷道:“死定了!完了……”
刘鸣完全不懂航海技巧,但凭着自己仅有的航海经验,也顿时明白:好像真的要完蛋了。
距离如此之近的两条船、只有大约两百尺,即便是风平浪静时,临时想要转向躲开也非常非常难;这也没办法,晚上实在发现不了稍远的障碍物,若非刚才那一道闪电,估计指挥楼上的官兵现在也没看见。
更何况一道大浪隐约正在接近!恐怕唐敬这时根本不敢转向,否则就算侥幸躲开了那艘艋冲舰,宝船也会因侧舷迎浪、而被大浪掀翻。一旦船翻,底舱的砂石倒灌上来,船体便无法重新翻过来了。甲板以及船上各处的缝隙、根本挡不住海水,宝船恐怕要沉了。
在这茫茫大海上,人们的肉体到了恐怖的巨大风暴中,能活命才怪。刘鸣下定决心,自己死也要死在船上。
黑暗之中传来了不知谁的哭声:“娘嘞,儿不能尽孝了。”隐约中竟然还有人在祷念:“俺还没杀过人,一世不偷不抢,愿佛主渡入西天……”还有人喊道:“弟兄们,黄泉路上别落下,结个伴哩!”
刘鸣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他离唐敬也很近,已能在黑暗中借着若有似无的微弱光线、看见唐敬的动作。
唐敬在胡言乱语地大喊大叫,他当然没有祈愿,只是在叫骂,各种污言秽语都有。
而且刘鸣神奇地发现,唐敬居然还在拼命地掰动舵盘。他想躲避艋冲舰?那是不可能的事!这么近没有人能躲开。
果然唐敬大喊道:“要撞了!”
刘鸣看见,唐敬将舵盘拼命往右转动着!刘鸣忽然之间有点明白了。
船体起初有些向左倾斜,唐敬在撞击之前、正在让船体往右旋转。如此一来,撞船之后,右旋的宝船被反弹向左;力量两厢抵消,或许宝船的倾斜角度能小一些?唐敬在谋划撞船之后、预备面临即将到来的大浪。
刘鸣忽然对此人产生了极大的敬意。或许唐敬最终仍旧无法改变、宝船覆灭的命运,但到了最后一刻,他居然仍未丝毫放弃。
“轰!”震耳欲聋的撞击声传来了,同时整个船体在剧烈地抖动。艋冲舰的船体破裂的声音,也在风浪的喧嚣中清晰可闻。
刘鸣的脑袋重重地撞到了甚么地方,他没能看清。忽然之间他便觉得眼前的黑色之间、升起了一阵白雾,昏眩袭上了全身,整个人不知身在何处。
他很想大叫,但可能是很久没吭声了,居然完全没法让自己发出声音。
又或许是唐敬最后的坚持,激发了刘鸣心底的求生欲。刘鸣浑身几乎不受控制的时候,双手仍然紧紧握着栏杆,坚持着生的渴望。
“哗!”海水劈头盖脸地打在刘鸣身上,他隐约觉得清醒了稍许。但仍旧昏得厉害,他完全感受不到究竟发生了甚么。下意识地、他只是认为海浪可能再次来袭了,因为多次大浪到来之时,都有海水灌进舵楼。
方向、声音,周遭的一切都变得虚妄起来,刘鸣只记得紧紧抓住木杆。他完全不知道宝船究竟倾覆没有,朦胧之中他觉得可能是没办法的;撞船之后才顷刻之间,海浪就来了,哪里还来得及调整船只方向?
忽然耳边“嗡”地一声,刘鸣完全堕入了黑暗之间,甚么也不知道了。
明媚的阳光忽然从刘鸣的眸子里刺|入,直透脑海。他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慌害怕,身体下意识地挣扎起来,想找地方躲避。这时一个留着山羊胡穿长袍的人走过来,说道:“刘大人,您醒了。”
刘鸣投靠舱壁、躲避着阳光,好一会儿才稍稍镇定。他很快就想起了自己在宝船上,正在航海的途中,但为甚么会躺在这里、一时想不起来了。脑门上的疼痛和四肢的痛楚,也随之而来。
他回顾船舱,发现周围还有一些躺着的人,那些人身上的不同地方包扎着布。他也很快明白过来,这里是宝船上的医楼。
“山羊胡”递了一盅水,刘鸣立刻捧住铁盅喝了起来。
“慢,慢点。”
刘鸣灌了一盅水,问道:“我怎么了?”
山羊胡顿时用怪异的眼神盯着他,宛若打量着一只水牛。“山羊胡”瞧了一会儿,还伸手撑开刘鸣的眼皮,凑近了看。刘鸣摆头挪开,山羊胡便伸手捻着胡须,一副思索的模样。
“怎么了?”刘鸣又问了一句。不过他前后问话的意思,并不一样。
山羊胡道:“您不记得吗?前晚上船队遇到了大风浪,刘大人在下面的舵楼被撞昏了过去。打雷,咯嘣!哗哗哗,大雨大浪……”这厮仿佛会口技一般,在那里比划起了场景。
刘鸣的脑子忽然一阵剧痛,颠簸的船舱、起伏的黑水面、黑暗中唐敬的叫喊,顿时纷纷涌了上来。他下意识捂住耳朵:“我知道,我想起了!”
他的耳边一阵啸叫,仿若有一只蝉在耳际嘶鸣一般,让他十分难受,捂着耳朵的手更加用力。脑子开始眩晕,他干呕了几下,差点没把刚才灌进肚子里的水吐出来。
忍耐了一阵,症状才渐渐平缓。刘鸣喘着气,心里仍然有点反胃。
山羊胡道:“刘大人头上的伤和躯干上的伤口,都是皮外伤,不打紧。不过您最好服药一月,静养一段日子。在下先行告退。”
刘鸣轻轻地点头。
他坐到了床边,欠身将脑袋够到窗户旁。入眼处竟是波光粼粼的宁静海面,“哗啦”的浪声均匀舒缓、声音也不大。晶亮发光的蓝色水面如此美妙,明净的天空飘着白云,一切如梦如幻。
如同刚刚才发生过的狰狞风暴、眼下已经完全不见了,简直好像根本没有发生过似的。
很快刘鸣发现了蹊跷,他从窗户望出去,居然没有看到、别的哪怕一条船。他甚至因此产生了一些错觉,感觉自己在做梦。但很快他又意识到、梦里不该是这个样子。
宁静的风光之中,周围的人们也很平静,早已没有了失控的疯狂情绪。穿长袍的医士专心地做着事,受伤的人安静地躺着,有个人只是偶尔发出轻微的呻|吟。
“哈……”忽然传来了一个声音。
刘鸣转头看时,原来是唐敬进来了。
唐敬抱拳道:“我听说刘使君醒了,便过来看看你。”他似乎发觉了刘鸣想站起来回礼,便几个箭步奔上来,一掌按住他道:“不必了。”
“命大。”唐敬竖起了大拇指,“胆量也大,那晚上我就没听到刘使君哼哼一句,有些武夫可都吓得喊爹呼娘啦。文人来说,我是很佩服刘使君的。”
他看见刘鸣醒来、似乎很高兴,情绪稍显激动,话也多了:“此前刘使君去安南国,深入虎穴,身边的人都死光了,仍能死里逃生。今番同行,我瞧刘使君果然名不虚传。”
刘鸣回顾左右,沉声道:“我这次出海,乃因家里的人犯了法。”
唐敬听罢愣了一下,接着便露出微笑,点头示意。
刘鸣立刻问出了心中的疑惑:“海军里别的船哩?”
唐敬道:“咱们走散了。不过刘使君不用担心,这两天咱们正在周围转圈,只是为了瞧瞧、还有没有落海活下来的弟兄。搜寻数日后,宝船便要向西北方向走,先找到海岸陆地;然后靠着海边往南走,必定能找到大队。”
刘鸣又问:“军中损失如何?”
“咱们这艘宝船问题不大,断掉的桅杆和损坏的船楼、到了港口都容易修复,死伤也不算太多。船体骨架完全没问题,宝船结实着哩!”唐敬道。
刘鸣道:“还是唐将军操|纵得当,临危不惧。”
唐敬露出了一丝奇怪的苦笑,“我就是这个命,风暴让我觉得自己那啥……很鲜活。”
刘鸣沉思着、咀嚼着他的话。
唐敬又道:“海军损失几何、沉了伤了多少条船,暂且咱们还不清楚。不过以我的经验,除了咱们周围的船队,有一部分船队并未落入风暴之中。”
他说罢在刘鸣身边坐了下来,用手指在草席上比划着,“当时海军的二百只战舰,正在向南偏西的方向行驶,编队如此张开两翼,如同雁形阵,船队左右两翼之间的海面非常宽阔。
咱们一个指挥大小五条船,正在海军的左翼前方,向大海深入比较远。而当时咱们经过风眼时,时间很短,证实咱们不在风眼中心、而在风暴的边缘。所以本将认为,海军右翼各舰,有可能并未撞上风暴。不过我并不确定,究竟损失了多少船。只有等待找到海军大队,问问上峰才知。”
刘鸣点头道:“幸得本舰有惊无险。不然我死不足惜,折损了唐将军、实在是朝廷之损失。”
“哈!”唐敬摇头道,“刘使君就是会说话。不过考中进士、可不容易,您比我这样的武夫精贵哩。”
他说完就站起身来,说道:“我不能多留了,还得到甲板上,前去与死掉的弟兄道别。”
刘鸣一手撑着身体,慢慢站起来说道:“我也去。”
唐敬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便回头道:“扶着刘使君。”
两个军士抱拳道:“遵命!”
一行人出了医楼,刘鸣在栏杆后面,已经看见甲板上站了很多人。他便一边观望,一边沿着木楼梯慢慢往下走,仍由两个军士轻轻搀扶着保持平衡。
将士们都穿着青色的军礼服,整齐地列队站在甲板上,一面蓝底黄图的团龙日月旗、在人群的上方高处飘扬。一些军士正用木架抬着裹好的尸体,神情肃穆,慢慢往船舷边走去,然后把尸体在船舷的甲板上放了两排。
白布条上写了很多黑字,有一条上写着“大明英灵”,另一条写着“皇朝赤子”,别的飘动着每看清楚。香烛都点上了。有几个人一直在洒纸钱,甲板上、海面上都飘上了许多钱纸;远远看去,宛若海面上的浮萍。
唐敬走上甲板时,军乐也随之奏响缓慢而哀伤的曲子。
七八个武将迎了上来,便与唐敬刘鸣等人一起,走到了尸体前面。唐敬先抱拳向尸体弯腰作拜,所有人也跟着默默地鞠躬执礼。
拜过几次之后,唐敬便转身过来面对着众人,开口说道:“躺在这里的弟兄,以及没找到的人,都登名造册了。本将先把名册呈送都指挥使,然后由上峰递交朝廷。若是随后救起了活着的人,便再划去名字、由本将亲自签押按印。”
大伙儿都聚精会神地听着。刘鸣发觉、这个大将没有甚么多余的话,说的都很实际,名册主要关系阵亡将士的抚恤、以及家眷子女获得朝廷抚养的实利,可以进武备院、贤淑堂等朝廷设置的地方读书受教。
唐敬又大声道:“阵亡弟兄的尸首没法弄回家乡了,天气炎热,数日便会腐烂、留久了要发瘟疫。不过弟兄们到了鱼腹里,化为大鱼,亦能海阔天空自在逍遥。又或是跟着咱们的船找到海边,自己寻路回去,也未可知晓。但要说那身体埋进土地、说不定后世给挖出来曝尸荒野,还不如在海里安稳踏实哩!”
他说罢便举起香道:“弟兄们一路走好。”
众人纷纷附和着呐喊起来。接着军乐手开始敲锣打鼓,长声幺幺地唱起了道士的词儿,大概是说甚么殿的甚么王,买路钱留下了、行个方便莫要为难云云。
“砰砰砰……”一排火铳对着天空放铳,接着第二排。响了三次之后,船舷边的军士们才陆续抬起木架,斜靠在栏杆上,让裹着军旗的尸首滑入海中。
嘈杂的火铳与锣镲的敲击震耳欲聋,刘鸣的脑子又一阵疼痛,耳边再次响起了蝉鸣般的嘶叫。他额头上的汗水也憋了出来,皱眉咬牙站在那里熬着。
眩晕感让他想吐,他急忙抬起头对着半空张嘴呼吸。
半空的阳光刺眼,他眯着眼睛,在光晕之中看到了高高旗杆上的团龙日月旗,张牙舞爪的黄龙瞪圆了双目、缠绕着太阳与月亮,一种并吞八荒、怒视天地的雄心,在空中飘荡不灭。那是大明皇朝的气象,黄色也是帝王天子的意志。
巨大的风帆遮蔽了一片天空,宝船巨舰在水上仍旧在缓缓地前进。前方的铜炮亮着闪闪的光辉,翘起的尖尖船头、如同一把出鞘的利剑。
依照历法,如今算是刚进入了秋季。但京师的天气,好像也没有比盛夏之时凉快多少。
一大早朱高煦坐在奉天门内的宝座上,便已感觉到了燥热,或许还是与身上的整齐衣冠有关。既是御门听政,下方的大臣们、便提出了各种各样的建议,都是有关最近各地灾情的事。
这几天从江西、浙江加急报来了洪水泛滥的奏章;福建沿海则遭受了飓风的袭扰,房屋倒塌、人畜伤亡暂且无法估量。此乃多事之季。
吏部尚书蹇义请旨,着有司下发邸报,倡导各地官员修养德行、遵守礼仪。并派出御史前往江西、浙江、福建三省的按察使司,监督各衙门复查各府县案件卷宗,严察冤案,以平息上天的愤怒。
又因为朱高煦最近两年十分守规矩礼仪,早朝、御门听政、祭祀等一样没偷懒;大臣便不能劝诫朱高煦勤政。礼部尚书胡濙建议道:“经筵已停罢三月,今秋季渐临,臣请筹备诸事,重开经筵。”
朱高煦坐在那里,立刻回答道:“准奏。”
胡濙又躬身道:“秋祭典礼,也请圣上下旨筹办。朝廷敬天之诚,为天下官民先。”
朱高煦也很痛快地准许了。
本来自永乐年间以后,春夏秋冬祭拜天地的典礼、已合四为一,改在每年的正月、一并祭祀,因此简化了礼制。但如今的状况,再多举行一次典礼,好像也并无不可。
朝廷君臣对于灾害的应急办法,主要还是从道德和精神上鼓舞臣民。提倡选贤任能、勤政爱民等理念,尽力形成朝政清明的气象。
这与君权天授,皇帝向上天负责、文武向皇帝负责的统|治哲理,是吻合的。所以朱高煦没有贸然地,否定其中的作用;虽然他认为甚么礼仪甚么冤案等等,与天灾根本毫无逻辑关系。
不然能怎么办?
以此时的动员效率,以及行军速度;朝廷要是派出军队、或者从地方卫所临时动员军队救灾,恐怕等人到了地方,被房屋倒塌掩埋、被洪水卷走的灾民,早就已经死了。现在的物运速度更慢,调运物资救灾也没有意义;远水不救近火。
唯有依靠各地知府县官,临时发牌票征召当地壮丁,就近解决燃眉之急,才能起到一些实际的作用。
于是作为朝廷中|央的官员们,只能一个劲说道德与礼仪,朱高煦便没有甚么意见了,全部认同、纳谏如流……反正没作用,也没有坏处。
好在没有人强迫朱高煦下罪己诏。毕竟大明幅员辽阔,每年都有各种各样的灾害、概无例外,一二般的灾害不至于说是“皇帝不修德政”造成的。
直到御门听政结束之前,朱高煦才开口说了一句自己的意思:“翰林院写一道圣旨,叫三省布政使司官员,将受灾的具体地区报上来。朝廷应酌情减免各地的粮赋。”
众官纷纷叩拜,高呼“圣上英明”。
朱高煦很快离开了上面的宝座,从奉天门北面走了出去。他站在汉白玉栏杆旁边,忽然转头问王贵:“王景弘有奏章送回来没有?”
很显然福建沿海遭受的飓风,是从海洋上来的,朱高煦当然很担心海军船队。海军最怕的就是飓风风暴,当年元朝军队征日本国覆灭的往事,无法让后世人们忘却。
王贵抱着拂尘弯腰道:“回皇爷话,奴婢还没看到。一会儿奴婢再派人去、问问通政使司的官员,清点今天的奏章,看是否有海军的消息。”
朱高煦点了点头,走下了台基。
他步行通过奉天殿前面的宽阔砖地广场,出武楼去柔仪殿。一路上朱高煦沉默不语,低落的情绪没甚么掩饰。走了很长一段路,他感觉更热了。
到了柔仪殿正殿门口,随行的太监王贵才轻声劝道:“皇爷别太忧虑,可得将息龙体。王景弘等人,或许没有遭遇飓风。即便遇到了,大明的海船坚固、或已化险为夷。”
朱高煦转头看了他一眼,忍不住说了一句:“这件事还是要怪我。”
王贵忙躬身道:“皇爷可别这么想!那风暴来不来、是老天爷的事,谁能料到哩?此前皇爷与大臣们商议军机,奴婢多次服侍左右,听得明白。齐部堂说南边蛮夷之地,凉季要从腊月开始;又只有在凉季,官军才可以作战。若是夏秋两季都避开航海,官军就赶不上凉季了啊。”
朱高煦沉吟片刻,终于痛快地把心里的念头、径直说了出来:“明年底再打。”
王贵听罢愣在那里,一时间找不到词儿、继续宽慰朱高煦了。
若是谨慎起见、海军最稳妥的做法,便是今年避开风暴多发的季节,先航行到岘港等可以避风的地方驻扎;等待明年凉季,再行出击。
如此一来,大明官军不仅可以在热带地区的凉季作战;而且能完美地规避飓风发生的季节。这种方略的唯一缺点,便是耗费的时间太长。
一场战役、需要先在路上等待一年,当时朱高煦确实没考虑过如此磨蹭的办法。
如今他才隐约意识到,自己可能在认识上有偏颇。海洋战略在空间和时间上的广阔度、对比目前的技术水平,可能并非他直觉中想象的样子。
然而,他本来对战争是有充分领悟的,明白一场战争的深远影响;所以当初陈瑄所言“没胜算为甚么要打”的言论,深得朱高煦认同。机会不恰当时,不能吝啬时间,因为如果一旦战败,战略实现在时间上的延误、会倍数地增加。
朱高煦无法亲自出海,去替代前方官员决策,更没法去具体操作战船、避免失败。他唯一能做的,只是在宏观大略上进行理智的决断。不过这回他显然有些失误。
“皇爷太苛刻自家了。”王贵只能如此说了一声,并声情并茂地叹息了一口气。
朱高煦不想和他多说了,因为自己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切实地解决问题。
他走进正殿,在大桌案北边的椅子上入座,立刻看到案上摆着一叠奏章。他便一本本地瞧上面的贴纸,然后随手丢在桌案上。原本整齐的桌案,渐渐变得凌乱。
一堆今天早上送来的奏章里,并没有看见有关海军的消息。朱高煦便停手了,皱眉坐在那里。
大案上除了丢得乱七八糟的奏章,还有一个地球仪。这是木厂制作的东西,出产自皇城西南角的工部木厂。这件东西的做工非常精细,就连支撑木球的弧形木骨架上、也有盘龙图案的雕花,上面的图形字样更是细腻小巧。
然而刻着的地图、必定很不精确。地图的一部分是出自海图记录、以及朱高煦的个人修改,一部分完全是朱高煦凭“想象”增补的,经纬度可能也有较大差错。不过海路的大概轮廓形状,应该问题不大。
地球仪旁边有一叠书籍,最上面的一本封面上写着:大明宝船图解。右下角还有小字,守御司南署假物院。另外木案上还有一些长短不一、卷好的图纸,都用红绳绑着。
朱高煦瞧着面前的事物,便顺手用手指刨了一下地球仪,那木球随之转动起来。空气中散发出了一股淡淡的木料芬芳。
或许因为心头挂念着、最关心的大事,便如一块石头悬在胸口,他有点浮躁,静不下心做别的事。他终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踱步到了正殿的宽阔门扇之外。
太监王贵像个尾巴一样,也弯着身体跟了上来。
朱高煦站在原地,静静地观望着正殿外面草木繁茂的景色。宫墙外面传来了鸟雀的鸣叫,那绿意盎然的枝叶几乎一动不动,只有干净得一尘不染的砖地上、躺着的零星新枯叶,让人感受到了些许秋日的气息。空中没有风,天气晴朗、清晨的空气清新,身在此地的人,确实难以想象风暴的场面。
王贵小心翼翼地说道:“皇爷,这天儿还很热啊。”
“嗯……”朱高煦继续观望着外面的景色,发出了一个声音。
他好像在聚精会神地观察着甚么,眼睛炯炯有神。然而这宁静而安稳的皇宫,甚么也不会发生的。泛着温和朝阳阳光的琉璃瓦、鲜艳美丽,规规矩矩的一队宫女、此时正不紧不慢地在走廊上行走。长住在此地的人,几乎没有意外、也没有惊奇。朱高煦只是在想象着,一些虚无的意境罢了。
过了一会儿,他收回目光,想起王贵刚才的话题,便又随口回应了一句,“很闷热。”
王贵忙道:“等那边的宫女过来了,奴婢吩咐她们去取一些冰块。”
朱高煦不置可否,他也不关心这些琐事。
他只是若有所思地说道:“可能要下暴雨。”
王贵听罢抬起头,认真地观摩着天空,接着好似也陷入了沉思。朱高煦却已从出神的状态,恢复了平常,他转身向大殿里走了进去。王贵幡然醒悟,也急忙迈开步伐,朝着过来的宫女走了几步。
朱高煦一整天没做几件事,到黄昏时分却觉得特别疲惫。大概浮躁的心情下、又有过多的想法,无益地耗费了大量精力。
有关海军的消息,也没有等来。
实属正常,相隔数千里发生的事,并非一时半会能传回京师。他便离开了朝廷、回后宫去了,离开柔仪殿之时,不忘吩咐了太监王贵一句:“不管甚么时辰,只要有海军的消息,立刻报到朕跟前。”
王贵抱着拂尘鞠躬答应。
今天朱高煦应该去见姚姬,他遵照秩序,命令抬轿的宦官去贤妃宫。
贤妃宫的主体建筑,类似东六宫与西六宫别的宫殿,都差不多。只不过一些小亭子、廊屋、花草山石甚么的不太一样每个妃子也会照自己的喜好,进行不同的布置。皇妃是每个宫殿的主人,在她们自己的地盘上,大致可以随心所欲。
姚姬将他迎到寝宫时,朱高煦不经意地,被宫室里的景象吸引了注意力。朱高煦当然不是第一次来,他对这里的东西算比较熟悉,然而平素一般都不太关心摆设、只在意姚姬的美色。今日反倒注意起那些细碎的东西来了。
清雅宁静的气息扑面而来,空气中还带着某种熟悉的芬芳气味。
朱高煦见那北墙的观景窗上、挂着编制精细的半透草帘子,想起东暖阁也有草帘,便走了过去。
窗户旁边有一张木桌案,上面摆放着古朴的文房之物,并有一本翻开的书籍、一张没收的宣纸。那本书居然是汉王起居记,姚姬似乎今天还在阅读。朱高煦的目光扫过书籍,便回头瞧了她一眼。姚姬只是微笑着看他。
朱高煦又看纸上的字,那是姚姬亲笔抄写的诗句: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他干脆坐了下来,仔细观赏着字迹,只觉浮躁的心绪、好似平复了不少。姚姬的字看起来非常舒服,娟秀、工整,光看字就能让人联想到美人。
“好看。”朱高煦不禁脱口说道。
姚姬的声音柔声道:“比圣上的字差远了,圣上的字有名家之风,笔力遒劲。臣妾的字经不起细品,不过是自娱自乐罢了。”
她说得有几分道理,当年太祖朱元璋给皇孙们找的教书先生,那可都是进士出身的大儒,必然不是一般私塾先生的风格姚姬倒也很有见识,说辞很恰当。朱高煦摇头道:“我挺喜欢,没有点心境、写不了如此干净娟秀的字。”
“真的吗?”姚姬的声音微微带着撒娇。
朱高煦点头称是,伸手牵住了她柔滑的柔荑,抬头瞧着她。姚姬生养了寿嫃之后,胸脯更加丰腴了。一身轻软的丝绸对襟长衣、衬得她的身材愈发诱人,外衣的轻薄丝绸料子里面,白皙光滑的肌肤颜色美妙。她的皮肤天生很好,确实别人比不上。美艳妩媚的容颜,唇红齿白,笑意吟吟,让朱高煦一时有些出神。
如此清雅古朴的宫室里,女主人却如此艳丽,这毫不相称的气息,朱高煦却一点也没觉得突兀,也是说不上来缘由。或许联想到“空谷幽兰”这样的意象,便觉得理所当然了。
朱高煦随口道:“咱们相识多年,我觉得贤妃算是一个入世之人。”
“何为入世?”姚姬依旧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柔声问他。
朱高煦沉吟道:“大概……并不忽视功利,很在意恩怨,关心别人的目光,情绪可能会有很大的波动,并多少有一些争强好胜之心。”
姚姬轻轻点头。
朱高煦接着说道:“可我又觉得贤妃非常坐得住,譬如能安静地独处抄写诗文。”
姚姬仿佛邀功一样地微笑道:“后边回廊中间的花花草草,也是我自己亲手打理的。”
朱高煦道:“是啊,若在意功利,寻常人却没有这种心境。”
姚姬的笑意渐渐淡了,过了一会儿才喃喃说道:“以前我在乡间长大,乡里的人可没有京师那么多,我便只能与花草树木鸡鸭家禽为伴。可我那养父养母都是俗人,为了孩儿们、道衍的钱,以及外边妇人,可是充满了恩怨与算计。或许这便是我既能出世、也能入世的缘由?”
“嗯……”朱高煦点了点头,又看着她道,“挺有道理。”
姚姬又小声说道:“我第一次进这座皇宫,是做宫女。每天做一些脏累的杂役活,根本就是在浪费时间,毫无期许。接着又被送到鸡鸣寺做尼姑,比在宫里的处境更差,但那些年不都过来了。而今我做了贤妃,守着圣上这样一个人,还有甚么好慌的?”
朱高煦听罢笑道:“很实在。”
姚姬明亮的目光细细地观察着朱高煦,甚至将手指放到了朱高煦的脸颊上,轻轻抚着他眼睛下面的皮肤,她又轻轻指了一下桌案的那本书,说道:“臣妾相信没有甚么事能为难圣上,更没有人能战胜你,一切都会好起来。”
朱高煦见她的眼睛里、充斥着信心,忽然受到极大的鼓舞。他用力地点了一下头,痛快地应了一声。接着便伸手搂住姚姬柔韧的细腰,让她亲近自己。
姚姬似乎感觉到了他的身体变化,忽然轻轻一转身,从朱高煦怀里挣脱出去了,身形十分灵巧柔滑。她回头笑盈盈地说道:“一会还要用膳呢。”
朱高煦的情绪高低,因她的举止、而微微地起伏着。他感觉空气中仿佛有一根看不见的弦,自己正被姚姬牵动着心情。
姚姬道:“臣妾为圣上沏一盏新茶。”
她的身影在古色古香的宫室中穿梭,忙着做泡茶的琐事。她时不时说些闲话,“听送来的宦官所言,这是四川布政使司进贡的新茶,用的是今年才采摘的嫩芽,臣妾试过很香。”
朱高煦不是很在意,便在通往北边回廊的门口踱步。这时外面的花香更浓了,他便随口道:“好香。”
姚姬回头道:“回廊中间种着一些茉莉花。”
“对,就是茉莉花香。”朱高煦恍然道。他刚进来就觉得香味特别熟悉,当时有点迷糊一时竟没想到。可为何茉莉花香会如此熟悉?他忽然想起了甚么。
朱高煦便走了出去,果然看见院子里那白色的小花开得正盛,便摘采了一些花放到左手心里。他返回宫室,拿着茉莉花过去,说道:“你说的嫩芽茶,应该是绿茶,加点茉莉花瓣试试。”
姚姬道:“我拿泉水泡一下。”
姚姬在茶壶里泡茶,将茉莉花也泡了进去。等了一阵子,她便往一只青花茶碗里倒了半盏茶,递给朱高煦。朱高煦抿了一口,便不断点头说道:“就是这个味道。”
此时花茶还没有面世,朱高煦算是喝到了大明的第一口花茶。绿茶本身有一种很明显、但比较单一的香味,隐约像酥香加上更明显的茉莉花香,两种味道十分搭配,让淡雅的茶有了一种浓郁的风格。
“你也尝尝。”朱高煦道。
姚姬自己也倒了半碗,朱唇在陶瓷小碗边轻轻抿了一口,便露出了笑容:“香。”
朱高煦道:“贤妃发明了一种新茶,朕帮你取个名字,就叫飘雪何如?”
“茶壶里的景象,与名字很像。妙手偶得之。”姚姬笑道,指了指外面的回廊,“无论是茶,还是名字。”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的“沙沙”的声音,接着喧嚣声逐渐加大了,宁静的宫闱之间一片嘈杂,突如其来的暴雨愈发凶猛。
朱高煦没多想,端着茶杯便迈步走出了宫室。他站在檐台上,观看着暴雨袭击院子里的茉莉花,以及别的花草,枝叶在风雨中遭受着蹂躏,剧烈地晃动着。
大雨变得如同倾盆一般,在风中斜飞,飘进了檐台下面,把朱高煦的长袍下摆也打湿了。积水在琉璃瓦之间形成,沿着屋檐如泉水般地落到地上。
他抬起头,仰望着已经黯淡的灰色天空。
这时他感觉到背上一阵柔软与温暖的触觉,姚姬在身后轻轻拥抱了他。俩人一起静静地站在檐台上,看着雨幕。
“今天一大早就很闷热,我早上便预测到了暴雨,果不出其然。”朱高煦随口说道。
姚姬的声音在他的耳边轻轻哼了一声,算是回应。
朱高煦道:“京师就算下暴雨,也无法让人感觉到可怕的东西。”
姚姬轻声道:“臣妾觉得可怕,幸得圣上今夜在这里。”
朱高煦转过头,看着她笑了一下,作为回应。
姚姬的眼珠子向上转动,说道:“像是挤出来的笑容。”
朱高煦只好说道:“下值之后,平素我很少再想别的事。”
姚姬便好言道:“没关系。”
朱高煦端起手里的茶碗,又喝了一口。茶碗放下了一段距离,便如凝固在了半空,他却一直盯着空中的雨幕。除了雨水,灰色的天空甚么也没有,灰蒙蒙一片空洞。
(天津)
清晨天刚蒙蒙亮,穿戴整齐的姚姬,已将朱高煦送到了贤妃宫门口。昨夜的暴雨没下多久,但陆陆续续又下了小雨,早晨的砖地地面依旧非常潮湿,朱高煦看见姚姬的长裙下摆已经打湿了。
门外的大轿等候在那里,前后还有一些拿着简单仪仗的宦官,以及提着灯笼随行的宫女。
不远处一盏灯笼,快速向这边移动过来了。朱高煦等了一会儿,便见来人是太监王贵。王贵急匆匆地走到朱高煦跟前,弯腰一拜,双手将一样东西递了过来。王景弘的奏章。
王贵上前沉声道:“禀皇爷,奏章进城时,城门还未开启。因有八百里加急字样,差人坐吊篮进来的。通政司值夜的官员将奏章记录了,但尚未来得及誊抄内容。奴婢传皇爷昨日酉时的圣旨,派人将奏章提前拿进了宫里。”
那些迎接朱高煦的宫人,都守在轿子跟前没动。姚姬也站在身后,没有上前来问。
朱高煦站在原地,立刻拉开奏章,借着灯笼的光看内容。他大致浏览了一遍,便深吸一口气合拢了,然后回头说道:“贤妃快回宫罢。”
这时姚姬正在默默地看着他,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姚姬听到朱高煦的话,便屈膝下蹲,款款执礼道:“臣妾恭送圣上。”
朱高煦上了大轿子,顺手拍了一下。旁边的宦官便喊道:“起!”前后那些身体比较强壮的宦官、便熟练地将轿子平抬了起来。
轿子里轻轻晃动着,但还算平衡。朱高煦坐在上面,再次展开奏章。他身体向左倾斜,借着灯笼的光,细看了起来。
情况很糟糕,朱高煦这阵子的侥幸心落了空。不过好像又没糟糕到、让人绝望的程度。于是朱高煦此时的心情有点复杂,不知该庆幸还是该恼火。
海军舰队确实遭遇了风暴袭击,方位在福建布政使司以南的海面。海军左翼被卷进了飓风之中,右翼得以侥幸错过。左翼船只、人员损失惨重。
王景弘等清点了船只之后,初步确定沉没、倾覆十二艘海船,并有数十条船不同程度损坏。伤亡、失踪的人数暂不能确定,具体名单会在此后奏报朝廷。
海军中军决定,把损坏严重的船只、就近北移到永宁卫港口(厦门),交给左、中两个千户所保管。
剩下的战船,将南行进入珠江口。其中有损坏的海船,会继续北行到广州;因为广州才有较大的船坞、比较充足的物资。广州府的官员将负责调集工匠,对损坏的船只进行修缮。全军将于广东布政使司的各处水域,暂且修整。
簇拥着大轿的队伍,已经从乾清宫西南侧的门、过了一道宫墙。这时朱高煦已经看见前面的乾清门了。
他忽然转头说道:“不去奉天门,去乾清宫。”
旁边的宦官便喊道:“移驾乾清宫。”
朱高煦又招手让王贵靠近过来,说道:“你去奉天门传旨,因为下雨,今日取消早朝。并叫国公、九卿,以及不在九卿之列的内阁大臣,到东暖阁议事。”
王贵忙道:“奴婢即刻去办。”
从乾清门到奉天门的路很远,王贵先走到地方,然后再传旨让文武们进来,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所以朱高煦走到东暖阁外面的斜廊上时,便在走廊上来回踱着步子,并未急着进去。
斜廊上的地面砖石磨损得很光滑,这里相比皇宫别的地方、显得更旧。从太祖时期起,大明朝的皇帝就在这里召见大臣了。
朱高煦反复寻思之后,心头渐渐有了主意。
毕竟海军舰队已经出征,奏章可以批复:让王景弘与陈?、朱真二人商议之后,自行决策后续事务。
既然朱高煦任用了王景弘、陈?,人又是他自己挑的;朱高煦便不太愿意干涉在外的将帅。因为他认为,海军似乎还有可能继续远征,这时表现出对主事者充分信任的姿态,能够鼓舞他们的信心、并解除他们的后顾之忧。
自古君王遥控出征大将,多半都是出于政|治的考虑。这次朱高煦的问题也不例外,海军成败干系朝廷新政。只不过朱高煦愿意自己把政事承担下来,毕竟他自己不用去打仗、只需坐镇朝廷。
同时朱高煦也考虑,王景弘和陈?出海之前,该听的话、都听了;现在再说甚么,也没有了作用。而且身在军中的人,最清楚具体的情况。让他们决策,总比舒舒服服住在京师的人凭想象要合理。
朱高煦拿定主意,便往东暖阁里面走了进去。批复重要奏章,还是要先听听大臣们的意见,过程得经历一遭。
……七月中旬,出征的海军船队,缓缓地进入了珠江口的海湾。
站在宝船指挥楼上的太监王景弘,从高处可以看见三面的陆地了。他在栏杆后面,站了至少已有两个时辰。身上的披风如旗帜一样在海风中飘荡,蟒袍上的图案张牙舞爪,随着袍服的抖动仿佛在活动。
王景弘的脸风吹日晒,更黑了。加上他颧骨较高的面相,这阵子的憔悴气色、让他看起来有点面黄肌瘦。
这时陈?走了出来,也眺望了一番远处的陆地,接着抱拳道:“王公公,咱们要到地方了。”
王景弘看着陈?点头,便抬起手臂,遥指前方:“右侧那片宽阔的水域,是通往广州府的水路。”
陈?道:“我已先派出快船前往广州府,与当地官员商议,安排受损船只停靠的地方。待先锋回禀,咱们便让伤船北行,余部再行安排。”
王景弘点头道:“大帅布置得当。”
俩人忽然没再说话,默默地观望着周围船只的动静。铜铃的声音此起彼伏、各船上的旗帜反复打着旗语,许多船帆已经降下去,无数战船缓缓地向前飘动着。
王景弘再次开口道:“咱家在楼里边供奉了天妃娘娘,京师龙江寺也有香火。”
陈?不置可否,他过了一会儿才说道:“其实,在这里站两个时辰的人,应该是我才对。”
王景弘转头看着陈?,俩人对望了一眼。王景弘大概明白陈?的意思:他自己是受皇帝信任的当红太监,不行的话还能在宫里做太监;但陈?这回要是没干好,恐怕仕途无望了。
不过,王景弘忽然也感觉哪里不对劲。是呀,应该陈?在这里发闷才对,为何陈?看起来没事似的?
“愧对皇爷呀。”王景弘叹了一口气道,“咱家估摸着,军中伤、亡、无法找到的将士,恐怕不下三千人;加上一时无法修好的船只,战船也会减少数十条。出师不利,损失惨重,士气影响很大。朝中有一些大臣可能会劝诫皇爷,把咱们召回去。”
果然,陈?的神情这才有些紧张起来:“圣上不会同意朝臣的主张罢?”
王景弘吸了一口气,皱眉道:“咱家在皇爷跟前这些年,觉得皇爷应该不会太受朝臣左右。但关键是,事到如今,咱们能继续远航、到地方了还要打两仗吗?”
陈?沉吟道:“本将觉得可以继续。何况,此事会干系到新政。”
王景弘有点惊讶地瞧着陈?,对他刚才的言论感到意外。然而想想陈?这个武夫,曾经管过水利、制定过漕运的法令,确实应该懂朝政的事才对;或许正因陈?很会审时度势,才在两次内|战中“及时”投降?王景弘忽然露出了些许醒悟的神色。
“大帅勿要过多考虑朝政,估算军中状况、才是最要紧的。”王景弘好心提醒道。
陈?很干脆地说道:“出征打仗,难保每次都顺风顺水,必有逆境恶战,眼下的状况没那么严重。”他可能想起了自己从来没赢过大战、接连投降的往事,便忍不住强调道,“本将保证,确未乱说。”
王景弘把手放到了栏杆上,俯视着甲板上的将士们,观察了很久。
陈?的声音又道:“不过还得王公公决断,本将只能建议。”
王景弘回头道:“咱家认为,得先等朝廷的批复。反正咱们一时也走不了,不修好那些船,将士们挤到别的船上、便太拥挤了。”
陈?道:“王公公言之有理。”
经过一番交谈,王景弘已经失去了长吁短叹的兴趣,便回指挥楼歇着去了。这时他才觉得浑身发僵,很不舒服。
海军船队在珠江江面各处逗留。及至七月下旬,损坏的战船、已全数前往广州府,还有很多船仍在珠江口抛锚停泊。这时没想到朝廷的批复、如此快就来了,信使骑快马走驿道赶到了广东布政使司。
王景弘看到了朱高煦的朱笔字迹,然后传视中军大将。很多人看罢,不禁动容。
红字写道:飓风非人所能预料,折损将士之责、不该海军正使大将承担。殁于海中者,为大明国家开拓牺牲,以阵亡计。船队如何布置,将何去何从,王景弘与陈?等商议之后,自行决断。朕用之则不疑。
刘鸣站在城门外,观望着两条珠江的交汇之处,只见附近的江面上、抛锚停泊着许多巨舰。天气很好,连续几天晴日,广州府很炎热,完全无法让人感受到这是八月秋季的气候。远处水面上的船只,在午后骄阳之下,笼罩着一层浅黄的色泽,看起来似乎更加华丽了。
这时,他便听到身边的武将唐敬说话了,唐敬的声音道:“以刘使君的身份,大可以自己南下、去珠江口大营,听听中军的意思的。中军究竟作何打算?”
于是刘鸣收起了远眺的目光,转头看唐敬。顿时一口酒气扑面而来,十分难闻。
一众来到广州府修船的文武,今日去赴了宴、乃广州知府设的款待酒席。唐敬等全都喝了酒,只有刘鸣没喝,因为医官给他开的汤药还没吃完、建议他不要喝酒和劳累。
刘鸣回头看了一眼离得比较远的侍卫,便不动声色地说道:“我为啥会离京差遣,唐将军是知道的罢?如今我这个正使,只管邦交的事宜,船队与我的官职无关。不该我管的事,懒得去过问,省得招人嫌。”
唐敬笑了笑,忽然一掌“啪”地拍到了刘鸣的肩膀上。他可能喝了酒,一掌把刘鸣拍得身体也歪了。唐敬道:“不知为啥,我与刘使君还挺谈得来。你说话实在,没那么多弯绕。”
刘鸣带着有些怪异的心情,打量着唐敬。眼前这个人、还是以前那模样,但因刘鸣想起了他在风暴中的冷静果决,再次瞧他时,又有了不同的眼光。
“不论文武,哪里有许多弯绕?”刘鸣随口道。
唐敬靠近过来,小声道:“见过锦衣卫罢?那是咱们知道的,防的是军中将士勾结叛|变。还有咱们不知道的,防的就是咱们这些有兵权的武将,有些人说话、便不像刘使君。”
刘鸣不动声色地轻轻点头,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他说道:“照朝廷诸公的安排,船队最迟在腊月前,须抵达真腊国。而今这些损坏的船、不知要在广州府耽搁多久,怕是无法继续行程了?”
唐敬想了想,摇头道:“时间的话,来得及。眼下才八月初,到腊月还有四个月哩。修好这些船,花不了太长日子;那些一时修不好、要进船坞的战船,早已去了永宁卫左、中千户所管的海港。”
“原来如此。”刘鸣道。
唐敬打个酒嗝,说道:“时辰尚早,咱们去找间酒肆,再喝两盅。”
刘鸣道:“我暂且不能喝酒。”
唐敬一拍脑门道:“刘使君说得是。还是听医士的罢,我便不劝了。”
刘鸣又道:“但咱们可以去喝茶。茶楼里有卖唱的小娘,既可以唱曲,也能陪客。”
唐敬顿时高兴道:“这法子好,本将也跟着刘使君风雅一回,当作醒酒。”
刘鸣道:“甚么风雅?唐敬也应知晓,那等地方的小娘,唱的都是偷人、幽会的词。”
两人带着揶揄地笑了起来,唐敬爽朗地说道:“上次去陈大帅那里议事,有人担心士气。我在
大帐里不是说了么,找个繁华的港口一靠,让弟兄们有酒喝、有窑姐,保准啥事都没有了。”
刘鸣微笑道:“唐将军言之有理,话糙理不糙。”他顿了顿又问,“广州港过后,还有繁华的港口吗?安南国的松台卫港何如?”
唐敬毫不犹豫地摇头道:“松台不行,大明官军刚建造的城,几乎全是卫所将士。得去占城国的岘港,据说那里从唐代起就是繁荣的港口了,酒肉要啥没有?无非就是小娘长得黑一些。”
刘鸣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道:“唐将军好见识。不过岘港在名分上,而今归安南国了。”
俩人谈笑之间,便转身往城里走。先前送他们回营的官府马车,已经返回。他们便只好步行回城。
一行人对广州城都不熟悉,便挑着人多的街巷走。在一条陈旧古朴的街上,一家喧嚣热闹的茶楼、引起了刘鸣等的注意,里面隐隐传出丝竹之声。于是二人对视了一眼,便走了进去。
方进厅堂,那乐工吹拉的声音就骤然变大,上面有个戏台上,一个涂脂抹粉的女子正在唱曲。唱得大概是南曲,连刘鸣也没听出来是哪个戏本,甚至连唱词也听不懂,唱的是粤话。不过那莺莺燕燕的女子声音,听起来便是靡靡之音。
俩人找了处有屏风稍作遮隔的地方入座。待小二上来上茶,刘鸣又吩咐上几碟点心。刘鸣问道:“有没有小娘单独唱曲?”
小二听明白他们说的是官话,便热情地说道:“楼上雅间。”
唐敬道:“茶都上了,先在这儿坐会罢。”
小二转头道:“好勒!”
俩人饮了两口茶,刘鸣也微微转了一下方向,瞧着台上的戏子,想听听她究竟唱的是啥。没一会儿小二便把点心拿上来了,刘鸣回头与小二简单说了句话、打发了他。
这时唐敬的声音道:“我先祖父是个目不识丁的农民。”
听到唐敬忽然谈起了自家的事,刘鸣猜测、是因为自己也对唐敬说了一些家里的事。所以唐敬把他当好友了,文官武将之间确是不容易的事。
唐敬的神色,与空气中飘着的靡靡之音格格不入。他垂着眼睛似乎在回忆,接着说道:“大明开国之初,先父投奔官军、常年在外打仗,那时我跟着爷爷长大的。”
刘鸣点头道:“咱们都差不多。那些祖上从元朝富贵到大明朝的人,怕是不用科举。”
唐敬道:“我还记得,以前问过爷爷一句话,甚么日子算好日子?爷爷的话是,干完活有白饭和肥肉吃。”
俩人一起笑了起来。
唐敬道:“我爷爷老实巴交,不愿意出远门一步、不敢做一点出格的事,每天面朝黄土背朝天,在地里刨食过活。只要不是战乱之地,那乡间的日子倒也安稳。不过我打小就知道,自个完全不像爷爷,受不了那种日复一日、日复一日的活法。”
刘鸣好奇地问道:“唐将军的卫指挥使一职,世袭的罢?”
唐敬点头道
:“是,更幸运的是在海军中做官。或许我在了无生趣的乡间、苦闷太久了,而今就想出海,见识各种各样的地方,经历不一样的事。别人认为海面上苦不堪言,我倒觉得十分有趣。”
刘鸣道:“人各有志。五柳先生心系田园,唐将军志在四海。往后本官若有辞官回乡的时候,替唐将军写一本传。”
唐敬一听激动道:“敢情我不是要留名青史啦?哈,来干一杯,一言为定。”他端起茶杯,很快才发觉杯中之物、只是清茶。
刘鸣却笑吟吟地配合着,举杯一碰说道:“唐将军之才,不同常人,确实有写头。”
唐敬道:“起初我留意刘使君,上来结交攀谈,本以为你是同道中人。你不是主动出使多次了?”
刘鸣摇头道:“唐将军要的是经历,我要的是结果。”
唐敬笑道:“哈,这说法有趣。”
刘鸣想了想,便沉声道:“此次我出海,乃因家里犯法连累,圣上可能想让我避避风头、再有些苦劳回去服众。不过一开始,我确实也是主动要来。”
唐敬沉吟道:“为你那表弟陈漳?”
刘鸣点头:“人亡不可返,但要为他找到主使者。夜深人静,想起往事时,我也能求个心安。”
唐敬欠身,将脑袋往桌面上靠过来一点,说道:“圣上能亲自为刘使君安排,御前红人才有的好事,你还担心甚么仕途?”
刘鸣不动声色道:“士林中人,与武将勋贵还是有所不同的。”
唐敬沉思着甚么。
俩人继续闲谈了一阵,吃了些甜点。待茶博士来加茶时,刘鸣便提出要去楼上雅间。
先前提议进城喝茶、是刘鸣的主意,照规矩便由他来做东。说好了有小娘唱曲陪侍,那就不能省去,避免唐将军觉得他小气。
他们到了雅间,刘鸣又叫小二找两个小娘,一个唱一个弹,并特意提到要漂亮的。说完刘鸣往小二手里、放了一小叠新铜钱。陪着唐敬这种武夫,又在这样的坊间茶楼,刘鸣心头明白,找来的小娘唱得好不好、根本不重要,关键是要有姿色。
这间雅间倒也周到,里面还有间小屋子。听完了小曲,似乎还能做点别的事。只是没有酒,确是仿若少了些气氛……
数日之后,珠江口大营派人到广州府,召海军指挥使以上武将、以及一些随军的文官和宦官,即刻前往大营议事。于是刘鸣与唐敬都离开了广州,走驿道骑马南下,马匹去驿站官铺领现成。
果不出其然,上峰说是议事,不过是对大伙儿宣布决策而已。大太监王景弘手里有王命、陈瑄有将印和兵权,并依照近期皇帝的朱笔批复授权,他们完全可以直接决定海军的去留。
中军下令,海军船队在八月之内重新起航,继续南下完成未尽的战略。
……
……
(对不住大家,前几天有事情耽搁,连续断更了三天,实在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