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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妃韦氏告辞之后,聚在一起的几个人也散了。徐氏仍旧跟着段雪恨,来到她们俩住的厢房。

    俩人沉默着跨进门槛,段雪恨忽然转身说道:“别听赵王妃刚才在那里抱怨,她的地位却很稳当。你比不过她,不用念着赵王了。”

    徐氏道:“我也没想与韦氏比,更无法奢望重做赵王妃。”

    她的表情十分纠结。段雪恨瞧她这个人,平时心思玲珑、又爱打听各种事,等到她面对自己的事了,她却似乎十分糊涂。

    段雪恨便毫不客气地说道:“既然如此,你来赵王府想作甚?你一个废王妃,无法做正妃、便不可能让你做赵王的夫人。”

    徐氏委屈地看着段雪恨,摇头道:“我不知道。我常常不知道自己是谁。”

    段雪恨听到这里,心中有些触动。她以前也有过这样的处境,至今还没改回沐姓,便是明证。不过她被册封为德嫔之后,这就是最主要的身份了。

    段雪恨十分认真地考虑了一会儿,才好心建议道:“你不如出家,不想剃头发可以做道士,再取一个道号。”

    徐氏微微点头,不置可否。

    ……大伙儿在赵王府住了几日,几乎天天都有宴席。赵王找来了彰德府的名士、以及当地官员们作陪,王府里日日笙歌。这样的日子过了几天,朱高煦便决定离开彰德府。

    同时朱高煦让高贤宁写圣旨送去北平、济南,着北平都司向北边各卫、山东布政使司向山海关近处的辽东卫所发军令,下令指定的卫所派人至北平述职;并令兀良哈人鸡儿至北平面圣。(辽东都司隶属于山东布政使司,治所在辽阳、离北平比较远。)

    当天旁晚,大军仍未出彰德府地界。这时高贤宁带着个山东老乡到中军行辕,引荐给了朱高煦。

    他们进屋叩拜,那山东人自称是济南府七品推官,名叫朱恒。朱高煦见他是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文士,长着一张国字脸,面相倒是四平八稳。

    二人起身后,高贤宁先说道:“朱推官曾是济南府生员,与臣算得上同窗。他奉了山东布政使储埏的差事,前来见臣。储埏没有上奏章,意思是叫朱推官通过臣的关系,托臣劝谏圣上,减免山东的赋税、及修建运河的徭役。”

    听到这里,朱高煦有点好奇,心说这种事直接上奏章就行了,何必搞得那么麻烦?而且一个七品官、并非高贤宁的近亲挚友,居然能让高贤宁亲自引荐到皇帝跟前,也是挺不寻常的事。

    不过高贤宁是朱高煦倚重的谋士之一,所以朱高煦会尽量给他面子,暂且听着。

    果然高贤宁随后便道:“若只是这样的事,臣不至于惊扰圣上。乃因朱推官是个敢言之人,告知其中另有内情。”他说罢转头看向朱恒,轻轻点头示意。

    朱恒拱手拜道:“微臣请奏圣上,山东自‘靖难之役’起,便屡遭兵祸,彼时田地荒芜、家破人亡者甚众。永乐年间,朝廷欲迁都北平,修建宫殿、疏通大运河,又在近左各省加征徭役,山东亦在此列。

    武德初,圣上下旨减免山东各地粮税三年。但同时圣上御驾亲征,征发大量徭役壮丁;后赵王改封彰德,亦从各地徭役修建王府,山东不能不再次征发徭役。不过此中负担最重的大事,仍是修建疏通大运河,每年徭役不断、百姓苦于奔波。”

    推官的脸色苍白,额头上已经浸出了汗珠,他似乎还是很害怕的。毕竟他当面说了一些皇帝不那么好的事。

    朱高煦却很镇定,说道:“你尽管说。”

    朱恒深吸了一口气,道:“此时雪上加霜的,便是出任山东布政使的人选。储大人是个胆小怕事之人。”

    此人果然好胆识,先说了朱高煦的问题,接着就诟病他的长官。

    “朕已定下国策,南北粮运以海运为主,漕运为辅。且停止了迁都北平的所有事宜,大运河不用急着疏通,此事大可缓行。储埏身为一省长官,只需上书请旨减免徭役,以便百姓休养生息,为何他不言?”朱高煦问道。

    朱恒道:“回圣上话,储大人胆小,他怕得罪朝中诸公。若漕运大兴,户部兵部等相关官员、能从中得到孝敬;储大人担心上书言及修建运河之事,中枢会有人不满。”

    他停顿了一下,又道:“近些年来,因民生疾苦,山东白莲教日渐壮大。储大人既不上报,又采用了错误的方略、至少微臣擅自认为大错特错!储大人推行绥靖方略,以安抚白莲教为要,乃因担心白莲教裹挟百姓造反起事,便要让储大人承担责任。但微臣以为,白莲教自洪武初便被朝廷认定为非法,天下禁止。是非黑白明了,官府却不尽早调兵镇|压,形势只会愈发不可收拾。”

    朱高煦听罢说道:“这个储埏、若如朱推官说的那样,确实不适合在多事的地方做官。”

    “取缔白莲教,再从各方面减轻山东百姓负担,以休养生息。这些事今年就得办。”朱高煦接着说道,“不过咱们得先拿出一套系统的方略来,不然随便发道圣旨,恐怕不一定有效果。”

    高贤宁和朱恒忙一起拜道:“圣上英明。”

    朱高煦看了一眼朱恒,用赞赏的口气道:“官员敢说真话是好事。朕最厌恶欺上瞒下阴奉阳违的人,这样的人只会增加施政成本。”

    他说罢挥了一下手,俩人便谢恩告退。

    今日提到白莲教,朱高煦便想起了一件非常有名的事件,唐赛儿起义,似乎就是这个时代在山东发生的事。

    另外,在永乐初朱高煦与大哥争太子,曾经干过一件事,便是借高炽派人在山东赈济饥民的由头,给高炽编造了一个“仁圣天子”的名号,整得高炽在父皇面前战战兢兢。

    当年朱高煦是个藩王,管不了政务,只顾着争斗,也没过问山东的实情;如今想起来,他心头忽然有点过意不去。

    于是次日一早,朱高煦临时改变了路线,下令先去山东走一趟,然后再去北平。山东布政使司的地盘、离彰德府很近,就在此地东面,众人走山东绕行也耽误不了多少时间。

    朱高煦把推官朱恒放回了济南府。并让朱恒带话,济南府不用迎接圣驾,护驾的大队人马也不去济南城。至于山东官场的人事,朱高煦暂时也没有半点要动的意思。

    之后过了两日,王彧的信使前来奏报,护送鞑靼残部的人马已经过大河了。王彧请旨径直送来大营,不再前往北平。

    原先安排护送鞑靼人的官员,得到的命令是前往北平。其中缘故,只是考虑到鞑靼人路远,皇帝的北巡队伍应该要在北平等待、才能见到他们。

    然而北巡队伍在大河南岸停留了很长时间;乃因随军文武求稳,劝诫朱高煦等大河水减少后渡河,所以人们便等到了九月间才渡河。加上仪仗与护驾军队走得很慢,在赵王府也逗留了好几天,以至于从河西走廊远道而来的鞑靼人、此时已经追上了北巡队伍。

    计划有些变化,但并不耽误事儿。

    王彧率众追上北巡队伍时,大队人马刚刚进入山东布政使司地面。先是王彧前来见面,禀报了此行的详细过程,如何听从何福的调遣、如何遭遇瓦剌人大战云云,都是朱高煦已经知道了的事情。王彧无非亲身经历,说得更加详细。

    当天黄昏时分,大军在一个村庄附近扎营。

    这时锦衣卫指挥使张盛走进了中军大帐,他看了一眼在场的文武,便躬身走到朱高煦身边,俯首小声道:“护送鞑靼残部的人马中,有个锦衣卫校尉。他见到臣之后,声称好像认出了蒙古小王子。”

    “好像?”朱高煦随口问道。

    坐在下面的几个官员,听到朱高煦的声音,都纷纷侧目。

    这种事根本不需要瞒着心腹大臣们,朱高煦也就正常说话了。

    张盛弯腰道:“据那校尉奏报,王将军与何将军的援兵到来之前,瓦剌军已攻破护卫军阵。彼时所有人都以为大势已去,情势危急,蒙古汗妃阿莎丽便找到了一个男童,将他抱在怀里。校尉还观察到,汗妃在乱军中一直顾着那男童。因此臣猜测,那男童即是汗妃之子、蒙古小王子,不过目前尚无确切凭据。”

    朱高煦道:“朕知道了。”

    “臣告退。”张盛抱拳一拜,后退了几步,然后转身走出大帐。

    王斌高兴地说道:“恭贺圣上,这事儿要真相大白了。只要把那鞑靼丞相抓起来严|刑拷|打,再用蒙古小王子要挟,那鞑靼人不得甚么都招了?”

    淇国公邱福顿时转头,露出了戏谑的笑容。

    高贤宁好言道:“定国公所言确是有效,不过如此便与鞑靼人撕破脸了。此时,若叫瓦剌人知道了鞑靼人的阴谋,最恨鞑靼人便是瓦剌首领马哈木,咱们何不坐山观虎斗?”

    朱高煦点头道:“那些鞑靼人已进了咱们的地盘,不用着急。先开饭罢。”

    众人顿时放松下来。走了一整天、中午只吃干粮,大伙儿都已饥肠辘辘。过了一会儿军士们端着酒肉进账,大帐里的气氛顿时变得愉快了。

    (天津)



    一众鞑靼人来到大明国皇帝的队伍中,已经过去了两天。

    天气晴朗,红彤彤的朝阳在平坦的地平线上冒出了头。远处的路上,最前方的人马已经排成了大队,正在向太阳升起的方向出发。阿莎丽观望了一阵,当然看得出来,今天人们还得往东走。

    说是借道大明国,但鞑靼人来到这里后,似乎要脱身北上并不是那么容易。各种忧虑与胡思乱想,正在阿莎丽心头积累。

    曾经并肩作战的两方,汉人也曾为了保护阿莎丽等人浴血奋战;但形势稍变,汉人就变成了大家最大的威胁。

    就在这时,阿莎丽忽然发现,有两个男子正在那里观望着她儿子。其中一个穿着五彩华丽的锦袍、头戴一顶乌纱帽,腰上挎着一把单刀;另一个身披盔甲。穿盔甲的人正在指着那孩儿,锦袍人则顺着方向瞧,然后轻轻点头。

    阿莎丽心头一阵紧张,直觉情势不太对劲。鞑靼残部中有不少家眷,孩子也不止几个,为何那两个汉人独独在观察她的儿子?

    过了一会儿,那锦袍人拿着一串冰糖葫芦走过去,皮笑肉不笑地递给王子,接着伸手摸他的脑袋。

    阿莎丽好不容易才忍住,没有冲上去制止锦袍人。她情知,此时自己没有任何办法、阻止明国人做任何事,贸然反应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好在那锦袍人给了冰糖葫芦之后,很快就离开了。小王子吃了之后,也没见有甚么异样,想来明国人就算要对付一个孩儿、也不至于当众下|毒罢?阿莎丽还是太关切了,才会想得比较多。

    明军军士收了帐篷之后,鞑靼人陆续聚到了一起,一些人骑马、一些人步行,大伙儿跟着明军大队出发。

    阿莎丽骑马来到了脱火赤的身边,小声说道:“不知怎么回事,明国人可能已经知道了孩儿的身份。”

    最近,脱火赤似乎心情都有些沉重。他看了阿莎丽一眼,便说道:“汗妃太关注王子了。我们总以为能隐藏心事,但是很难。”

    “怎么办?”阿莎丽皱眉问道。

    脱火赤没有回答。

    阿莎丽想了想,又问:“明国人能事先获知、瓦剌人要截杀我们,他们究竟怎么知道的?”

    脱火赤还是没有吭声。

    阿莎丽沉默了一会儿,不禁又满腹疑虑地说道:“据明国将军声称,明国皇帝得到了一些消息、作了一些推论。那是怎样的消息?”

    脱火赤终于开口道:“汗妃不要多问了,心急更是于事无补,先等等看罢。”

    阿莎丽心头就像有一团火一样,已经有点受不了脱火赤的态度。但她也没办法,终于忍了一口气,然后叹了一声,只得作罢。

    当天下午,大军便停止了前行,人们进了一座村镇,阿莎丽等人被安排到了一座砖瓦院子里。没一会儿就来了两个俊俏的汉人姑娘、穿着月白裙,还有个宦官。宦官挺年轻,自称姓王。

    王宦官用汉话慢慢说道:“咱家听说汗妃懂汉话?”

    阿莎丽点头称是。

    宦官便道:“脱火赤是蒙古国丞相,汗妃是蒙古国前汗妃。大明乃礼仪之邦,故今日大理寺卿、淇国公主持,宴请脱火赤丞相,皇贵妃娘娘与贤妃娘娘邀请汗妃一同用膳。您准备一下,酉时之前咱家再派人来迎接汗妃。”

    阿莎丽道:“多谢大明国皇妃好意。”

    宦官便转头道:“好生侍候汗妃。”

    两个小娘屈膝道:“是。”

    宦官又抱着拂尘一拜,道了一声“告辞”,便转身离开了。

    小娘便忙着去烧水,要先侍候阿莎丽沐浴更衣,还带来了一些干净的衣裳。

    蒙古人平素都不洗澡,阿苏特部本是波斯人,在蒙古草原生活久了之后、习惯也变得和蒙古人一样。妇人们也最多用布巾打湿后擦拭一下身子。不过阿莎丽没有拒绝沐浴,她也没多想,或许感觉到汉人此时还比较和气,她也下意识地、小心表现得比较好相与。

    阿莎丽在沐浴的过程中居然很适应,丝毫没有觉得不快。洒着花瓣的温水里弥漫着清香,小娘们给她涂抹了各种各样的香膏和粉末,然后清洗。虽然习俗不同,但阿莎丽觉得,女子好像天生挺习惯优渥舒适的环境。

    她换上了柔软干净的内衣,不过外面的衣服、没有穿汉人送的,依旧穿着她那身阿苏特人的袍服。

    及至傍晚,阿莎丽来到皇妃们下榻的地方用晚膳,立刻感觉到了她与汉人女子们的格格不入。

    两个皇妃皇妃非常美丽,她们的模样看起来是完全不接地气的,既没有太阳晒过的痕迹,也没有与土地草原相关的气息,就像是不染尘埃的仙子一般。皇妃们应该不仅经常沐浴清洁,而且边幅修饰得非常精细。乌黑的头发、细腻白皙的肌肤,在绸缎与珠宝的包围之中。

    阿莎丽的心情有点复杂,一边鄙视这些女子的奢侈做作,且软弱无用,瞧她们的样子根本不做任何事,更不说骑马射箭的本事了;一边又惊叹她们的美丽与华贵。作为女子,阿莎丽心里明白,男人们若不考虑妇人的作用、便会喜欢看这样的妇人。

    几个女子在一起用膳,时不时说一些沿途的见闻、以及各自的生活习俗。阿莎丽也在留意观察两个皇妃,那个地位最高的皇贵妃、长得就像故事里描述的公主,精致的五官、婀娜的身段,明亮的眼睛里带着让人舒服的笑容。另一个皇妃则非常诱人,穿着宽大的长袍胸脯也很鼓,身材凹凸有致,美艳的鹅蛋脸唇红齿白,肌肤光滑白皙,艳光照人。

    相比阿苏特部的妇人,皇妃们是典型的汉人面相,脸部轮廓不太突出。不过阿莎丽见过很多其他蒙古人、以及一些汉人奴隶,倒也看习惯了。

    阿莎丽以前会特别提防敌人贪图她的美色,因为蒙古部落中长得稍微不错的妇人,如果被人抢走、差不多就属于别人的财产了。但看到这两个皇妃之后,阿莎丽已不再担心朱二皇帝。

    皇妃们几次赞美阿莎丽漂亮,可能是客气话,不过阿莎丽也挺高兴。

    晚膳罢,阿莎丽回到她们住的砖墙院子里,一时间倒对朱二皇帝产生了不小的好奇心。虽然她很担心皇帝会对她的儿子不利;但今日气氛和气的晚宴,又让她觉得汉人似乎没有太多敌意。毕竟在草原上,若被一个蒙古人邀请共同享用食物、便是很大的善意。

    然而脱火赤与明国大臣的来往,似乎没有那么愉快。

    次日阿莎丽见到脱火赤,脱火赤说漏了嘴,提到一句“就像汉人书中的鸿门宴”。

    昨晚被汉人友善迷惑的阿莎丽,顿时清醒了几分。过了一会儿,她又觉得不对劲:“瓦剌人攻击我们以及明军护卫,而我长兄却遣使议和受封,为何明军要对鞑靼人动武?丞相是否有事瞒着我?”

    脱火赤愣了一下,说道:“你现在不要多问,没有好处。明国人暂且拿我没办法,接下来可能要对你软硬皆施,他们靠近王子,便是要胁|迫汗妃的意思。”

    他今天的话多了一些,接着又道:“我猜测,明国人暂时还不想与我们撕破脸。而汗妃有软肋,是最容易被突破的选择。”

    阿莎丽依旧充满了疑惑,她问道:“回到草原后,你会告诉我真相吗?”

    脱火赤道:“如果还能回去,你自会明白。”

    阿莎丽听罢心情也渐渐变得沉重,她抬头眺望着周围的景象。大片的田地、菜地,一座座村庄错落其间,陌生的一切,她开始想念草原的四季,牛羊与帐篷。明国自有好的地方,但她更愿意回到熟悉的土地上,那里有她认识的好友,也有让她高兴的生活方式……

    果然脱火赤猜得没错,次日一早,朱二皇帝就派人来,要召见阿莎丽。

    阿莎丽怀着忐忑的心情,一面确实有点好奇,想看看那个特别厉害、神机妙算的明国皇帝是甚么样的,一面又担心皇帝拿王子胁迫,逼迫她交代她不知道的事。

    她走过重重护卫的藩篱,来到了一座营地里,只见一些将士正在收帐篷。她等了一会儿,便被带到了前面。

    在各种仪仗前面,站着好几个人,阿莎丽一面看一面鞠躬行礼。蒙古人行礼的时候一般不说话。

    只见牵着马站在中间的人穿着团龙袍服,应该就是大明国皇帝。他身材魁梧,浓眉大眼,铜色的皮肤有点粗糙,与身上华贵的服饰似乎不太相称,贵气纯粹靠身上的装饰衬托。这样一个明显经常风吹日晒的大汉,阿莎丽倒觉得有几分亲切。

    反而是皇帝身边的两个人比较英俊。一个年纪稍长,另一个很年轻,一看就是出生好的人。

    朱二皇帝看着阿莎丽,说道:“汗妃会骑马罢?你跟咱们走,咱们路上说几句话。”

    阿莎丽点头道:“遵命。”

    皇帝说完便一脚踩在马镫上,矫健熟练地翻上了马背。



    从哈密卫来的鞑靼人,到军中已有数日。不过这个鞑靼汗妃,朱高煦倒是第一次亲眼见着。

    若照元朝之后的分类,她是个色目人,便是西域及西面的“各色名目之人”,与一般的蒙古人不同;因为元朝重用色目人,这些人能在草原上立足也不奇怪了。

    在朱高煦眼里,她是个类似中亚阿拉伯地区种族的白种人,一头微微卷曲的深棕色近黑色的头发,眼睛也是黑色的,不过面相皮肤与大伙儿区别很大。她看起来很年轻,身材丰满,在色目人里算是长得不错的。不过在朱高煦的见识里,色目女人年轻时长得还行、可是老得快。

    大队人马沿着大路行进,四面都是辽阔的平原,秋冬之交的季节草木凋零,景色显得有些陈旧颓败。朱高煦没有再乘车,他宁肯忍受路上的尘土,也不愿意整天呆在马车里。

    鞑靼汗妃阿莎丽被允许在朱高煦身边骑马,她的姿势一看便是习惯于常年骑马迁徙之人。许久没有说话,朱高煦偶尔观察她,认为她只消坐在马背就能睡着。

    良久之后,朱高煦终于转头说道:“汗妃是否听过一句话?”

    阿莎丽立刻抬起头看着他:“甚么?”

    “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朱高煦道。

    阿莎丽一脸困惑地摇着头:“皇帝陛下所指何事?”

    朱高煦道:“很明显,阿鲁台与脱火赤,既不在乎你的性命,也不关心本雅里失汗的儿子。你帮助他们,只能成为一枚棋子、或是牺牲品。”

    阿莎丽道:“他们究竟做了甚么?”

    朱高煦愣了一下,心道:我还想让你交待哩。

    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阿莎丽那双异域风情的眼睛,她也在看着朱高煦。只见她的眼神依旧带着困惑,并无闪躲,看起来很坦然。这让朱高煦在一瞬间产生了些许直觉,难道她真的不知情?

    朱高煦身边的文武都没吭声,只是听着二人的对话。

    周围沉默了一会,阿莎丽沉不住气再次问道:“皇帝陛下为何能事先得知,瓦剌人会攻击我们?”

    朱高煦不答,随口道:“咱们应该相互交换,这样才公平。”

    阿莎丽看起来有点烦躁,并露出了怒气,但她不敢发作。她问道:“皇帝陛下何时放我们北归?您答应过阿鲁台的。”

    朱高煦说道:“稍安勿躁,你们一时半会走不了。朕是讲诚信的人,但你们首先有所隐瞒、有欺骗嫌疑,汗妃应该明白所指何事罢?”

    阿莎丽可能想到了她的蒙古王子,顿时露出了忧惧之色,意气也萎了八分。

    俩人不甚愉快的第一次谈话,就此结束。到了中午,大队停下休息。朱高煦便找来了同行的段雪恨,授意段雪恨陪着阿莎丽,观察阿莎丽的言行举止、以及和脱火赤的关系。一个人能装一时,时间稍长便可能暴露很多东西。

    下午大军接近了济南城,不过护驾人马在济南北面数十里,未去府城。朱高煦又告诉高贤宁,让他暂时离开队伍去济南城,联络当地士人、重叙同乡同窗之情。高贤宁在山东各地的名气很大,算得上是一大名士,他在当地也结交甚广,只要回去必定是宾客不断。

    朱高煦知道高贤宁的家就在济南,临行时便开了个玩笑,说是“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

    不过大军并未在此地停留,继续东行,直去滨州。

    之前朱高煦想起唐赛儿这个人物时,便确定了这次的行程。

    他知道唐赛儿是滨州南边某县人士,因为当年他奔波于生计时、来过山东滨州。他印象比较深的地方,便是黄河大桥旁边有一座很大的雕像、即唐赛儿的像。只不过现在黄河不在此地,而在南方,唐赛儿这个人也无人知晓。

    因为唐赛儿在后世、成为了反抗反|动封建统治的英雄,所以地位很高。然而立场决定心态,如今朱高煦变成了大明朝最大的封建统治者,对于意图破坏他统治的人、当然没有好感。

    明朝的州县太多,朱高煦平素并不会特意去某地巡察,这次不过是因为想起唐赛儿生活过的地方、就在附近,一时兴起想去看看,起义军首领的土壤是甚么样子。

    大队人马从济南城北面,走了七天才到达滨州城。但朱高煦没有进城,率军继续往南又走了十来里路,前锋斥候发现有一片湖泊,于是朱高煦下令大军驻扎在湖泊东岸。

    前锋将军给村民们发了钱,然后把一个村庄征用了,将士们便围着村庄修建藩篱军营。朱高煦等人抵达军营后,他便住进了村子里的夯土瓦房里。

    济南城三司的官僚们、滨州知府都显然很关注皇帝的人马,但是他们又不敢在皇帝跟前违反邸报政令,擅自前来犒军。很快滨州知府率令一众官吏,仍是轻装简行来了中军,请旨要为大军准备粮秣。不过朱高煦拒绝了,大军根本不需要山东地方官府提供军粮,过阵子大伙儿到了海边,从南方来的官船就能为军队补充粮秣;之后进北平布政使司地界,那便更不缺补给了。

    朱高煦告诫知府,应立刻停止以各种名目征调壮丁徭役,政令三年不得改变。

    次日一早,朱高煦便带着小队随从、以及滨州的一个官员离开军营,沿着土路在周围察看。段雪恨在马队里,把鞑靼汗妃阿莎丽也带出来了,朱高煦也没管她们。

    土路还算宽敞,看起来可以行车,不过没有铺砖石,灰尘很大,连路边的树枝树叶上也裹着一成泥。朱高煦等人骑马慢行,他看到四面的村庄都很破败陈旧,但时不时能看到白烟缭绕,听到鸡犬之声,一切都很宁静。

    至少在今年朱高煦亲眼看到的状况,当地并无动荡起义的迹象。

    大伙儿游逛到了中午,忽然听见附近的村庄里传来了吹吹打打的声音。朱高煦驻足观望,身边的文官侯海马上说道:“圣上,此乃道士的乐器,那边有白事。”

    朱高煦瞧了一阵,便回顾左右道:“备一份礼,咱们去趁一顿午饭。”

    侯海忙劝道:“圣上万乘之躯,怕庶民接待不善。”

    朱高煦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的武服,又看侯海身上的红袍、滨州官员的青袍,便道:“那朕再做一天洪公子,侯左使则是过路的官员,备礼前去讨两桌吃喝。”

    侯海听罢,只得应声去安排。

    一行十几人骑马走上小路,靠近村庄时,那道士的锣与管乐愈发清楚了,连道士们念经一样的唱歌也隐约可闻,只是听不懂他们在唱甚么。

    待朱高煦循声骑马靠近办白事的地方,便跳下战马牵着马步行过去。只见那院子内外都摆满了旧方桌,院子里传来了一声声哭声。院门外的竹竿上挂着白幡,门框上也贴着白纸黑字。

    村民们纷纷侧目观望,好奇地打量着一群明显是官府的人。没一会儿,主人一家男女老幼便出来了,他们都跪在门口道谢。大概是侯海送了一份大礼,便是官府的人、送礼赴丧也是好意。

    朱高煦便道:“人死不能复生,主家节哀顺变。”

    这时跪在地上披麻戴孝的一个中年妇人便忍不住,立刻又大哭起来。

    一众人走进院子,来到灵堂上鞠躬行礼,然后主人在院子里安排了两桌席位,大伙儿便入席。院子里乌烟瘴气,既有烧香烛纸钱的烟雾,也有厨子在外面砌灶烹饪食物烧的秸秆等烟灰。

    周围的百姓宾客一直都在向这边望,人们似乎在议论主人哪来的当官亲朋。加上道士的吹打念叨未歇,此地闹哄哄一片。

    朱高煦见附近一桌的人正瞧着这边,他便干脆转身问道:“这家去世的是甚么人?”

    “贵人不知道哩?”一个穿着灰布衣的汉子问道。

    朱高煦道:“咱们只是路过。”

    灰布衣汉子道:“白发人送黑发人,惨啊。死的是家主的长子,四十多岁,昨天一整天还在地里干活,天黑时到湖边去洗泥,掉湖里淹死了。”

    朱高煦叹道:“着实是悲惨。”

    这时灵堂里的哭声忽然增大,有个妇人的声音、一边哭一边念起来。她念的内容,比道士的经文好懂多了,朱高煦便留意倾听。

    那妇人哭得撕心裂肺,念词也很让人动容。大概是诉说亡者悲惨的四十余年,年幼就开始干活,没过一天好日子,从小把口粮匀给弟妹们吃,成年后每日劳作、面朝黄土背朝天,并承担徭役。可怜临死前还辛苦了一整天云云,也没顿好的吃。

    都是大白话,朱高煦感觉连鞑靼人阿莎丽也听懂了,因为她的神情看起来十分低落。而同桌陪侍的滨州官员,则是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似乎他认为让圣上见到当地百姓如此凄苦、可能不是啥好事。

    “数千年以来,大多百姓都是这样过的。以前是这样,以后也不会轻易结束。”朱高煦不动声色地看着滨州官员说道。

    这时忽然想起了胡濙的政治主|张,觉得胡濙做官的理想、其实满怀人文诚意。



    堂上哭诉的声音稍歇,朱高煦便与邻桌穿灰短衣的汉子多说了几句,问这近左有没有姓唐的人。那汉子立刻回应,言称往西边有个叫西关的地方,靠着湖泊,住着许多家唐姓的人。

    朱高煦顿时来了兴致,径直又问知不知道有个叫唐赛儿的女子。汉子不知道,但仍然好心地建议,说西关有个媒婆,认识不少小娘后生,可以去问媒婆;向她打听比问里正还好使,因为里正多半只认识辖内的男丁。

    段雪恨似乎对朱高煦寻问有名有姓的女子、有点好奇,便转头看了他一眼,但她甚么话也没说。待村民们陆续端上食物,段雪恨先食用之后,再给朱高煦夹到面前的碗里。

    午膳罢,朱高煦叫侯海去与主家告辞,然后带着十几个人离开了这里,循着西面的路过去。

    那片湖泊很快就看到了,朱高煦勒马湖畔,观望了一会儿,接着下令斥候、到附近找人问“西关”所在。

    就在这时,便见一条土路上有一行数人,正向湖边而来。其中有个穿道袍拿木剑的道士,另外几个人的手臂上都戴着黑布巾,看起来好像是刚才那家做白事的人。

    朱高煦坐在马背上,想瞧瞧他们来干甚么。

    那些人见到朱高煦等人,都远远便弯腰作拜,因为队伍里有穿官服的人。接着一个长脸汉子向这边走来,另外那些人继续往湖畔走。

    长脸汉子走上来,便对着穿红袍的侯海、与穿着青袍的滨州五品同知下跪磕头,声称“大人”。此乃元朝留下的称谓习惯,至今仍有人用。长脸汉子便是此地里正,也姓唐。

    侯海问他:“西关在何处?”

    里正恭敬地答道:“这边方圆数里都叫西关。”

    对于朱高煦关心的事,无论有没有道理、侯海都十分上心,他马上问道:“知不知道有个叫唐赛儿的小娘?”

    里正想了想,说道:“小人马上帮您问来。”他说完就爬起来,再拜一次急急忙忙地离开了。

    靠着官府吃饭的里正、态度十分恭顺,反倒是那些百姓不怎么理会官府的人,他们多半也不太懂礼仪。到达湖边的村民把东西放下,都没作声。

    忽然有个头发胡须花白的老头,抓起了一把甚么东西、猛地投掷向湖面,湖里传来一阵雨点般细密的“沙沙”水声。那老头反复投掷细碎之物,好一阵才停下来。

    接着几个人七手八脚地点燃了一张渔网,再次把灰洒进水中。道士便随后上来了,他拿着木剑,点燃符纸,在那里念念有词。

    朱高煦看了许久,愣是没瞧明白他们在干甚么。

    等那些村民收拾东西准备要走了,朱高煦这才跳下马,步行上去。朱高煦即未表面身份,便对这些村民还算客气,上前问道:“大伙儿方才在作甚?”

    道士弯腰道:“锁怨魂。”

    “哦?”朱高煦发出一个声音。

    道士便解释道:“昨日主家长子落水的地方,便在此处;而同一个地方,前年淹死过一个妇人。那妇人未得善终,怨魂便困在水中,不能下阴间投胎,须得拉一个人下水,才能去投胎。前岁妇人已往阴间,今番主家长子的怨魂又在此间,下次害的人便又是个妇人,以此相报不能了结。

    要阻止怨魂继续害周围村民,便要锁住它。将铁屑与矿砂掷入水中、将其打入水底不得翻身,再用渔网缚住。贫道以符锁之,则怨魂无法动弹,不能再为害人间。从此,这个地方不会再淹死人了。”

    朱高煦若有所思地轻轻点头。

    段雪恨的声音忽然道:“现在困在水底的怨魂,还能投胎吗?”

    道士道:“自然不能,只会永世困在此间。”

    这时那个掷铁屑的老头叹了一口气。

    道士急忙又道:“此乃亡者老父,贫道经主家同意,方来作法。告辞。”

    一行人随后弯腰致意,也一并沿着土路回去了。

    朱高煦目送他们的背影,又转头看作法的水边。段雪恨的声音在背后说道:“何必作法?让他继续拽人入水,以后大家都可以重新投胎。村民们的日子那么苦,不如早死早超生。”

    “有道理。”朱高煦转身说道。

    色目人阿莎丽听了段雪恨的话,也是怔怔出神。不过这些迷信的东西,显然不只大明朝的乡村存在,草原上也不会例外,毕竟人都是很有想象力的。

    朱高煦又见段雪恨情绪低落的样子,便好言道:“且不说有没有鬼魂,即便有那种东西,超脱世人见识之物,必然没那么简单,恐怕不是凡人比划几下、就能困住的。都是自我欺骗罢了,你不用太在意。重要不是鬼魂,而是人心。”

    段雪恨摇头道:“我不明白,为甚么死者的父亲愿意做这等事。”

    朱高煦一时也答不上来。

    反倒是侯海说道:“德嫔明鉴,阴阳有别,活着是父子,死了就不是了。何况他们称‘长子’、不称儿子,显然老人不止一个儿子。”

    段雪恨没理侯海,闷闷不乐地沉默下来。

    朱高煦倒是很理解她的心思。主要是先前快吃午饭的时候,灵堂里有个妇人哭诉死者,把死者的一生说得特别惨、特别没意思,段雪恨也听见了。这个淹死的村民的一生,从小就受穷受累,辛苦一生耕作并服徭役,然后淹死了、或可算作解脱,结果魂魄又被锁在了水底、永世不得超生。

    人间悲惨与苦,真是没有底线。

    哪怕段雪恨做过刺客,好像也挺受不了,她并不是一个冷血无情之人。或许女子容易心软,而段雪恨出生沐氏贵门,即便是养母段杨氏性情偏执、起码也是大理段家的人,可能确实对这另一种苦见识不多。

    当然,朱高煦不相信一个乡间道士,能有甚么法术。因此那死者后面被困于水中,只不过是生人的臆想罢了,他更相信死亡就是结束。

    一行人在湖边骑马慢行,等了很久。

    姓唐的里正终于返回了,里正近前来,向穿红袍的侯海跪禀道:“大人,西关确实有个小娘叫唐赛儿,乃家中独女,芳龄十五。可惜的是其父出门之前,已让她与邻村的林家第三子定亲了。”

    朱高煦顿时有点意外,他事先并不认为找到唐赛儿的机会很大,不料这回在滨州选择驻扎的地方很巧、正好离得不远。而且百姓家的女儿,一般没有名字的,他原先以为、唐赛儿也可能是做了义军首领后改的名字;但而今看来,或许唐赛儿从小就叫这名字。

    里正与侯海说话,朱高煦也就没有吭声。

    乡下的里正会与当地县官打交道,所以比一般村民更有见识。他应该知道穿红色官服的人是大官、穿青色官服的是中低级官员,其实即便穿绿色圆领的书吏,也能把一个里正治服。而朱高煦穿着寻常的武服,里正是不可能认识皇帝的,应该以为朱高煦是某个大官的子弟,相比之下他就更认侯海这个官僚。

    侯海道:“带路,咱们去瞧瞧。”

    大伙儿跟着里正走,一路上里正多嘴,又谈起了唐赛儿家的事。说是她家以前在当地不算穷的,但到了唐赛儿这一代、家中没有男丁,所以到现在家境就越来越差了。

    里正又问侯海,怎么知道唐赛儿这个小娘的名字。侯海当然说不上来,便找了个借口,说是有个家奴在外地受过唐父的帮助。临时找的话,当然漏洞百出。里正很快说了一句,唐父出门就是去做徭役苦力、怎能认识贵人哩?

    朱高煦终于开口了,说道:“她家只有父亲一个男丁,为何还要服徭役?”

    里正支支吾吾,悄悄看了侯海一眼,说道:“寻常县里要调多少丁役,小的只管传话,找人是靠当地乡老。”

    朱高煦寻思,摊派徭役这种事,以现在的规矩、须得一定程度上寄托于当地乡老士绅的道德修养,以保证相对公平;但大明那么多官吏和乡老,靠道德本就不可靠,难免会出现这种徇私、转嫁负担的事。

    他能治这一个地方的乡老、里正,但要治全天下的这种人,却不能依靠这样亲自过问的笨方法。

    于是朱高煦的语气也不太严厉,只是不动声色地说道:“以后征丁的名单,县衙的官吏、里正,都要多监督,不要把赤贫的人往死里逼。朝廷已下令减免山东三年的徭役、粮赋,叫县里把唐赛儿的爹找回来,让他安心在家种地。”

    滨州府同知急忙弯腰道:“是,是。”

    这官儿用极其不满的目光,瞟了一眼里正。朱高煦猜测,自己走了之后,这个里正和当地的乡老、甚至此地的县官,都要倒霉。大明朝的官员直接管辖止于县城,但要整治乡里一个特定的民,几个书吏就能找到很多办法。

    里正见青袍官的姿态,也似乎感觉有点不对劲了,时不时在观察朱高煦。

    不过朱高煦不再吭声,只管骑马慢慢前行。



    里正带路,朱高煦等一行十数人到了地方时,便见一家土院子外面已聚集了一群人,都围着一个穿长袍的老头。

    此地应该就是唐赛儿家,院子里的屋顶上盖着瓦片,果然她家似乎并不算很穷。因为一路上朱高煦看到一些村庄里偶尔还有草房。

    朱高煦等人下马走过去,那长袍老头便带着几个人跪倒于地,拜道:“老儿姓唐,乃此间乡老。大人途经蔽乡,有失远迎。敢问大人高姓大名?”

    不过那些围观的村民没有行礼,也没跪,依旧站在周围、像看戏一样瞧着乡老与当官的说话。同行的阿莎丽是个色目人,在大明乡村很少见,许多村民反而在注意阿莎丽,大概是瞧稀奇。

    侯海转头看了一眼朱高煦。朱高煦微微扬了一下下巴示意。

    “乡老请起。”侯海上去扶他,说道,“本官乃守御司左使侯海,这位是滨州府同知田修远。”

    乡老道:“久仰久仰。侯大人是京师官员罢?老儿听说圣上幸滨州,侯大人此番莫非随圣驾到得此地?”

    侯海笑了笑,说道:“乡老好见识。”

    朱高煦也觉得、这个乡老比里正懂得更多,听他说话也是读过书的人。此时在地方上比较富裕的地主,多半是愿意读书识字的。

    乡老转头瞧了一下,便招手道:“你快过来,你爹在外遇贵人了。”

    朱高煦立刻观望乡老的身后,这时便见一个身材高挑的小娘便走了过来,她大概就是唐赛儿。

    里正说她才十五岁,但个头已长得与身边的汉子差不多,五官端正、颧骨稍高。她没有穿裙子,长长的上衣在腰间用布绳系着、裁剪不太合适的衣服显得有点臃肿,下面穿着裤子。虽然她的衣裳很旧,但人看起来仍是颇有英气。年轻小娘的皮肤不错,不过她那双手却又大又粗糙。

    在朱高煦眼里,唐赛儿长得不怎么漂亮,不过他也没有失望,只觉她的气质着实与寻常村姑不同。

    据说,在历史上唐赛儿造|反失败后不知所踪,朱棣为了找她,在全天下搜捕,逮|捕了大量尼姑和女道士,仍旧一无所获。而今这个可能想推|翻朱家王朝的女子,就站在朱高煦面前,朱高煦一时心情有点复杂。

    “民女唐赛儿拜见各位大人。”唐赛儿鞠躬道。

    侯海道:“免礼。”

    唐赛儿道:“各位大人、乡邻们,别站在门口了,请到屋里坐罢。俺爹不在家,民女煮些粗茶招待大家。”

    朱高煦听她口齿清楚,举止大方,只觉此女应该有点统御能力。即便是要带领一帮贫农起义,也是需要点能耐的,那种话都说不清楚、言行畏缩的人,显然办不到。

    于是大伙儿一起往院子里走。唐赛儿在前侧带路,刚跨进院门,她便转身问道:“俺爹是怎么认识贵人的?”

    朱高煦不吭声,他自持是皇帝,当然不愿意轻易当众撒谎、哪怕只是为了找借口。再说先前忽悠里正的人、乃侯海,此时当然该侯海来圆场。

    侯海沉吟稍许,说道:“咱们家有个同宗子弟,进京赶考。路上有几个山匪、不知他是士子,便拦道劫|持。彼时正有个山东好汉,路见不平出手相助。之后好汉自报家门,说是滨州人士,还谈起家中有女名唐赛儿。本官近日正好路经此地,便顺道前来寻访。”

    唐赛儿问道:“侯大人,那是何时何地的事哩?”

    侯海转头说道:“洪公子、田同知,请。”假装与朱高煦等人客套,没有理会唐赛儿的话。这个问题如果回答,必定当场穿帮,侯海哪里知道唐父甚么时候、去过哪里干活?

    好在唐赛儿也不太好意思反复追问,算是暂时避免了尴尬。

    众人到院子正面的土屋里入座,别的村民仍未离开,有些站在院子里,有的找个地方蹲着看热闹。乡老拿了一盒茶叶给唐赛儿,她说事先已经烧好了水,便去泡茶了。

    果然没一会儿,唐赛儿便端着茶碗上来待客,又拿了几只粗碗、端着一盆茶叶茶汤出去,叫村民们一块儿喝茶。她忙里忙外,在有限的条件内愣把所有人都想到了。

    随行的段雪恨先喝了她面前的茶水,等了一会儿,她才将朱高煦的碗、与自己的碗换了一下。

    小小的细节让乡老瞪眼怔了一下。那乡老一边与侯海恭敬地说话,一边频频向朱高煦投来目光,一直观察着朱高煦。

    一行人中有两个女子,除了色目人阿莎丽,便是女扮男装的段雪恨。就连穿红袍的大官侯海,也不能让同行女子侍候;而“洪公子”究竟甚么身份,能精贵到任何入口的东西、都要别人先试吃?

    朱高煦感觉自己的身份,已经被乡老猜到了。此地已不可久留,倒不是有甚么危险,而是呆下去会比较尴尬。

    他又看了一眼唐赛儿,目前并不能确定、唐赛儿是否与白莲教有关系,但她显然还没有造|反。

    朱高煦寻思,山东起义的重要因素,可能唐赛儿起到的作用有限。他心道:其中缘故,一个是当地曾经负担太重、百姓生计艰难,另一个原因是白莲教的组织,如果没有组织,人们显然无法对抗官府。

    他终于拿定了主意,开口说道:“今日承蒙款待,咱们准备了一点薄礼。我听说唐娘子已与林家定亲,待令尊回乡了,权作为你们家添些嫁妆。”

    话刚说完,锦衣卫指挥使张盛马上起身,从腰间解下一个锦囊来,双手送到了朱高煦跟前。朱高煦拿在手里,听到里面“哗啦”发出金属碰撞的声音,应该有些银钱和铜钱。

    朱高煦递向唐赛儿站的方向。

    唐赛儿说道:“俺爹教训,民女不敢平白无故受人恩惠。”

    朱高煦道:“令尊不在家,你替他受,应该的。”

    唐赛儿道:“俺爹在路上出手相助,也不是为了得到酬谢。”

    乡老在旁说道:“子路拯溺者,其人拜之以牛,子路受之。孔子曰鲁人必拯溺者矣。”

    唐赛儿一脸茫然。

    朱高煦便道:“乡老的意思是说,你爹救急帮助了别人,你受下好处,以后大家都愿意出手相助了,这对民风是好事。我希望你爹回乡后,你们一家能踏实度日,乡亲们也能安稳。”

    唐赛儿听罢上前收了锦囊,鞠躬道谢。

    于是朱高煦起身,说道:“叨扰了,咱们得告辞啦。”

    唐赛儿道:“还未问好汉高姓大名。”

    朱高煦随口道:“不用了,我陪好友来走走。你认得这位侯左使和田同知就行。”

    大伙儿走出房门,让侍卫们牵马过来,便在一群村民的目送下走出院子。乡老、里正与唐赛儿都送到院门外。

    此时太阳已经偏西,一行人便径直往军营的方向骑马返回,很快找到了大路。

    走在路上,段雪恨忽然拍马赶上来,径直问道:“圣上如何识得唐赛儿?”

    朱高煦转头时,见侯海等人都是一脸好奇地期待着。侯海不敢问,但段雪恨有时候在朱高煦面前、要随意不少。

    “随口编的名字。”朱高煦只好答道,“乡里小娘的名字,甚么赛金花、赛儿是常见的名字。朕只想随便找一家百姓,实地看看大明庶民的日子。”

    段雪恨对这个回答似乎不太满意,但她也不能当众说皇帝骗她,只得作罢。

    侯海的声音道:“圣上心系百姓,大明子民之幸啊。”

    朱高煦看向侯海道:“你说甚么同宗赶考遇到劫匪,那唐赛儿的爹回乡来,立刻就戳穿了。”

    侯海难堪地拱手道:“仓促之下,臣一时没想到好的说法,请圣上恕罪。”

    “算了,这小事不用再管。”朱高煦道。

    众人回了军营,朱高煦进中军行辕,便让随行的文武散了。段雪恨与阿莎丽这两天在一起,则跟着来到了土院子民房里。

    阿莎丽的声音道:“我以为皇帝与大汗,只会在意朝廷战和大事,或是大部族之间的争斗。皇帝陛下却亲自寻访乡民,关心农奴,我真没想到。”

    朱高煦转头看了她一眼,说道:“大明没有农奴制度。何况无论武功多强盛的帝国,版图终究会分崩离析,不管储存多少金银,也总会散去,只有生在此间的人,才是真实的。咱们最该关心的,应该是国家子民的文明程度。”

    阿莎丽似乎有甚么困惑,又道:“陛下不在意大明国军民是否软弱?”

    “贪生怕死是人之本性,寻常人何必与自己过不去?”朱高煦道,“况且北方部落勇武好斗,只是暂时骑兵有优势罢了,谢幕的一天不会太远。以后国家强弱之分,会有另一种判断。”

    他没有说得太明白,反正阿莎丽也不可能懂。一旦工业文明开始,草原上那点资源是不可能再谈武功与强弱的,勇猛热情的牧民也会将兴趣投向能歌善舞。

    朱高煦不再多言,犹自在心中琢磨着自己的事。



    阿莎丽观察着正在出神的朱高煦。他一沉默,整个屋子里就安静下来,阿莎丽联想到了无风的湖面。

    最近她亲眼见到了大明皇帝,着实与先前的感觉不同。阿莎丽原以为,皇帝朱高煦是个勇悍暴|戾、并透着狡黠之人;因为朱高煦北伐亲征,以及这次援救她们的事,她难免会有这样的印象。

    然而她这两天的感受,完全相反。朱高煦的勇武,似乎只表现在魁梧壮实的长相上。

    大概因为如此,朱高煦这个敌国皇帝、却能让她感觉很安心,她之前心中的忧惧,也渐渐地减少了。她只觉朱高煦是个亲切温和、有怜悯心的汉子。

    阿莎丽便主动开口道:“皇帝陛下可能想让我说出一些内情,但我真的不知道,并非故意想要隐瞒。”

    “嗯……”朱高煦发出了一个声音,甚么也没说。

    阿莎丽又道:“明军前去援救、皇帝陛下以礼相待,我心有感谢。想来本雅里失汗之死,我也不能怪陛下北伐,此事主要还是因为瓦剌人背信弃义……”

    朱高煦忽然转过头来,眼睛里露出了锐利的目光:“你当然不能怪我们北伐。”

    他的口气让阿莎丽有点不适,她颦眉不言。

    朱高煦沉吟片刻,缓下语气,非常冷静地说道:“京师皇宫里,收藏着一幅画,出自鞑靼人之手。画的是交易奴|隶的场面,画上有一些篝火、地上有积雪,那些汉人女子赤身露体,被人像牲口一样挑选。而这些都是真正发生过的事,大明君臣不该反击吗?战争与杀戮本就是在相互残|害。”

    阿莎丽下意识地摇着头:“有这样的画?”

    朱高煦反问道:“朕还能编造不成?”

    就在这时,有侍女端茶进来,两个人便暂时停止了交谈。阿莎丽想起,自己见过这个侍女、因为德嫔段雪恨与此人说过话。

    侍女走到皇帝面前,先将木盘放下,然后双手托起茶杯。朱高煦说道:“罗娘子,放这儿就行了。”

    “是。”侍女悄悄瞧了朱高煦一眼,接着又不断注意着阿莎丽。

    朱高煦忽然说道:“鞑靼人劫掠边境时,抓走了不少百姓。罗氏就被鞑靼人抓去过,九死一生,受尽屈辱,有家不能归。试想汗妃落入咱们手里,咱们如此对待你了么?你当然不应该仇恨大明。”

    阿莎丽哑口无言。

    朱高煦又道:“当官军救回了罗氏以及一众汉人百姓后,朕那时才觉得,第一次北伐还算有点意义。”

    罗氏屈膝道:“圣上仁厚。”

    阿莎丽心头一阵混乱,因为在鞑靼人中、大明国北伐的描述是另一种说法。大概是说明军无恶不作充满敌意,所到之处无论男女老幼全部屠|戮,抢走一切牲口和牧草,带不走的全部烧毁、让鞑靼人无法过冬。

    不过她此时竟然更相信敌人的说法,因为亲眼见到明军官兵很规矩、皇帝也不是个残|暴的人。

    阿莎丽神情复杂地看了一眼朱高煦,说道:“我许诺,只要能回到草原,便放回一百个汉人奴隶。长兄虽是阿鲁台,但很多事我做不了主,放一百个人应该能办到。”

    朱高煦听罢,面露赞赏之色,说道:“若是蒙古国当|权者都像汗妃这样,咱们便能减少无谓的仇杀。”

    阿莎丽道:“我不想看到鞑靼人被杀死,也不想汉人如此。我们在西面遭遇瓦剌人截杀时,有个汉人军士救了我一命、自己却被马蹄踩死,我会记得他的恩情,且不仇恨汉人。”

    朱高煦沉吟片刻,说道:“你们遭遇瓦刺人袭击,本是鞑靼人自导自演的好戏……便是鞑靼人自己阴谋的事件。”

    “甚么?”阿莎丽愣了一下。

    朱高煦的神色镇定,问道:“你真的不知情?”

    阿莎丽不断摇头:“这怎么可能?”

    朱高煦的语气毫无波澜:“你就算不知情,也应该能猜到的,只是自己不愿意面对罢了。”

    这句话像咒语一样,阿莎丽猛然之间感觉,自己似乎真的一开始就在怀疑脱火赤。她一语顿塞,情绪起伏太大,无法冷静。

    朱高煦的声音又道:“朕并非神仙,哪能神机妙算、未卜先知?当然是靠奸细得到了消息,只不过选择相信这个消息是可靠的,才能提前许久、并及时调兵遣将前去救援。”

    阿莎丽伸手在太阳穴揉了揉,脱口问道:“脱火赤为甚么要那样做?”

    朱高煦道:“不止脱火赤,还有阿鲁台。他们身为蒙古国位高权重的人,应该在之前就谋划了这样的阴|谋。目的便是挑|拨大明与瓦剌诸部,欲借大明军力打击瓦剌人;然后鞑靼人再渔翁得利,对损耗之后的瓦剌部落落井下石,以图铲除草原异己。别忘了护送你们的人马,有几百个官军将士,还有朝廷官员。”

    阿莎丽道:“我长兄远在东边,已有数年没见过脱火赤了。”

    朱高煦道:“瓦剌人攻打哈密卫,便是因为脱火赤故意走漏蒙古王子的消息。瓦剌人攻打忠顺王十分反常,显然只为逼迫忠顺王、交出蒙古王子,只有这个理由。大明君臣能猜到,曾与脱火赤密谋的阿鲁台、当然更容易猜到。”

    阿莎丽不断摇头,“此事怎会如此复杂?”

    朱高煦的声音道:“若非大明多年卧底的细作报回消息,朕也觉得事情有些诡异(诈)。阿鲁台遣使称臣受封,好让大明朝廷派官吏将士去迎接护送你们;然后以汗妃和蒙古小王子为诱饵,致使大明官吏将士惨遭屠戮,便可挑起瓦剌人与大明人的战争。”

    经朱高煦这么一说,事情零零碎碎地拼凑在一起、阿莎丽有点明白了,只不过暂时心里很乱,没能彻底想清楚。

    这时一个白胖的宦官走了进来,到朱高煦身边耳语了两句甚么。

    朱高煦起身道:“朕有点事,先走了。”

    受利用与欺骗的感觉,渐渐让阿莎丽心头充斥着愤怒。她随后也

    离开了中军行辕,径直去脱火赤住的地方。

    脱火赤住在村庄外围的一座土墙瓦房里,他正在清点着各种各样的东西,看到阿莎丽的脸,他便瞪了一下眼睛。

    阿莎丽不等他开口,径直用蒙古话责问道:“你们怎能出卖自己人?”

    脱火赤似乎也非常意外,脱口狡辩道:“你说甚么?你不要听别人的谎话,特别是汉人最狡诈。”

    阿莎丽想起朱高煦那张温和的脸,以及他怜悯百姓的事,马上反驳道:“我看你们比汉人狡诈得多!别人在草原上有奸细,你们想挑拨大明与瓦剌的阴谋、好趁机消灭瓦剌诸部的打算,汉人全都知道了。”

    脱火赤道:“他们说谎。”

    阿莎丽想了想,说道:“我亲耳听到的。不然明国皇帝怎么知道、瓦剌人会来袭击我们?”

    脱火赤道:“汗妃宁肯相信汉人奸细的话吗?”

    阿莎丽摇头道:“其实我早就觉得你很可疑。我生孩儿时,借口染了天花,数月不见外人。知情者只有三人,除了你我,便是那个女奴;女奴老实沉默,且每天都在我身边。可是在那天肃王(忠顺王)的生辰晚宴上,我听到肃王说,他也知道孩儿的事了。消息怎么泄|露出去的?

    瓦剌人进攻哈密国本就奇怪,只有为王子而来、才合情理。瓦剌人能知道这样的秘密,必定是我们自己人故意透露。”

    阿莎丽接着说道:“我们获救后,来到河西走廊。大家劫后余生,所有人都很高兴,只有丞相郁郁寡闻,并且日日忧虑。我之前不知何故,现在才醒悟,那时丞相就担心、汉人已经知道你们的阴|谋了。否则汉人怎会恰好调兵来救?丞相担心得没错,从几个月前,明国皇帝的奸细就从阿鲁台身边窃取了机密。”

    脱火赤仍然冷冷地说道:“汉人说的话都是谎言,汗妃只是被蒙蔽了。何况我们侍奉主、为蒙古国再次伟大而奋不顾身,无论做甚么,一切都是值得的。如有必要,我很高兴用自己的性命献给大蒙古。”

    阿莎丽更加生气,怒道:“你是等着我长兄、拿牛羊去瓦剌部落,把你赎回去罢!现在好了,大明国可不要牛羊。”

    刚才阿莎丽反复责问脱火赤,他仍然比较冷静,这时他顿时恼羞成怒:“妇人小见识,你怎懂得大丈夫的大志向?不要让阿鲁台因你蒙羞!瓦剌人怎么对待大汗与你们的,你就不想为大汗报仇吗?忘恩负义的妇人。”

    阿莎丽道:“我们靠战马与勇士获取自己的地位,而你们却用见不得人的阴谋、让鞑靼人蒙羞,这样只会让汉人鄙视。”

    脱火赤怒不可遏:“四等人,让他们鄙视,我们只需要利用他们攻打瓦剌人。只有我与阿鲁台,才能在形势不利之中、谋划出这样的谋略,并且相隔数千里心意相通,做到常人不能做到的大事。最先该|死的便是瓦剌人,他们先与蒙古国离心离德。”

    阿莎丽听他承认了,便看着他不断摇头,就像不认识他一样,向外后退出去。阿莎丽也不再多说了。



    脱火赤刚才气急攻心,双手都发抖了。

    他也没想到,一个女人忽然竟能激得他如此愤怒。或许是因为阿莎丽说得没错,正好戳中了他的痛处,并且揭开了他不愿意承认的自私的一面。

    当脱火赤慷慨言及志向抱负,将自己的所作所为说得很伟大、为了部族大局牺牲的时候,阿莎丽当面拆穿他早就想到了后路,这简直就是在揭短。一下子仿佛便把脱火赤的品行,从最高尚贬低到了最虚伪。

    而脱火赤确实想过,如果被瓦剌人抓住,确实可能赎回的事。不过真相反而让他更加生气。

    此刻他愤怒异常,一时间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想瞒着别人、还是想欺骗自己。

    不过阿莎丽退到门口的时候,脱火赤已经迅速从极度恼怒之中、变得稍微冷静一点了。脱火赤毕竟是丞相,经历过不少风浪,有时候会不留神一时失控,但他不会一直糊涂下去。

    脱火赤忽然意识到了甚么。

    他急急忙忙地快步冲了出去,越过了正要出门的阿莎丽。阿莎丽见他反常的举止,也是面露意外之色,随后也跟了过来。

    脱火赤走到院子里,立刻靠着这栋房子的土墙,快步往后面绕。他们转过墙角,便看见有人影在后门一晃。脱火赤并没有看错,因为那道木门此时还敞着。

    “有别人?”阿莎丽的声音问道。

    脱火赤的脸色十分难看,生气地转身盯着阿莎丽。不过此时的气愤,与刚才的心情已经不同了。他指责阿莎丽道:“你干的好事,中了别人的奸|计!”

    阿莎丽的气势顿时消了大半,底气不足地说道:“可阿鲁台与丞相的阴|谋,汉人已经知道了。他们为甚么还要偷听?”

    脱火赤冷冷道:“别忘了这里还有瓦剌人,在西面被明军援兵俘虏的瓦剌人,俘虏中还有将领。”

    阿莎丽顿时呆在那里,说不出一句话来。

    脱火赤仰头看着天,长叹了一声:“唉!”但接下来他没有再多说一句话,忽然之间他也明白,大事不利,说甚么都没有作用了。他转身便走,把呆若木鸡的阿莎丽留在那里。

    ……阿莎丽手脚冰凉,等她回过神来时,发现脱火赤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眼下只剩她一个人、像傻子一样站在这个院子里。

    从头到尾被各色人等骗来骗去,阿莎丽心头说不出是甚么滋味。

    见面短短几天时间内,汉人皇帝朱高煦给阿莎丽的印象是不错的。可能还有别的原因,早先在西边得到汉人军队的援救,其中还有个军士舍身救她,从那时起阿莎丽对汉人的印象就大为改观了;后来见到了皇帝,她才很容易对这个汉人皇帝产生好感,只觉朱高煦性情温和,待人礼貌,且有同情心,对她也相当不错。

    原以为朱高煦是个光明磊落、为人诚恳,且身份高贵、很有荣誉感顾

    惜羽毛的人物,哪想得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阿莎丽有点困惑,这些手握大权的男人,明明不是甚么匪盗流寇,为何一个比一个坏?

    偶然之间,她对自己一直以来的观念、都开始质疑了,甚至认为是她的错、怪自己太简单。

    她暗自叹息了一声,这时才留意到,天气虽然是晴天,可软绵绵的太阳光线并不强烈,阳光下依旧给人阴霾般的错觉。

    阴谋的气息,再次笼罩在周围。阿莎丽这几天刚刚开始有点安心的心情,骤然间就被击碎。不仅脱火赤此前在暗地里骗她,现在朱高煦也在利用她。

    阿莎丽的心中非常纠缠复杂。

    脱火赤的指责没有错,她十分愧疚,觉得可能已经给鞑靼诸部招来了祸端。她很愤怒,因为朱高煦利用了她的好感与轻信,对她进行肆无忌惮的欺骗。她还感到十分脆弱,明明从小就被教诲不能软弱,但忽然要在这危机四伏的陌生地方、面对尔虞我诈,她仍然感觉很恐慌。

    她的脑海里又忽然闪过了朱高煦的脸庞,那让人联想到风平浪静的湖面的神情。温和之中,那种镇定此时已经变得让人畏惧。

    “就知道欺负女人。”阿莎丽咬牙自言自语道。以前她是万众宠爱的阿鲁台的美貌妹妹,只要她对谁有好感,对方都会高兴地讨好她、珍惜她的青睐,但这个朱高煦显然根本没有把她的好感与信任、放在眼里。

    诸般纠缠的情绪下,阿莎丽很冲动,她想马上去找朱高煦理论。但吃一堑长一智,刚才来找脱火赤就是没有想清楚,结果让事情变得一团糟。阿莎丽想到这里,终于强忍住了冲动,不过脑子仍然一团乱。

    阿莎丽回到不远处自己住的地方,见那德嫔段雪恨也在屋子里。德嫔招呼了一声“汗妃”,阿莎丽没理她,闷闷地走进里面有点暗淡的屋子。

    她尽力让自己冷静一点,开始想这件事的前后。

    通过皇帝朱高煦的说辞,以及她这段时间以来的猜测,她大概已经明白到底怎么回事了。因为脱火赤刚才已经当面承认,所以一切经过、便已得到了证实。

    先是几年前,鞑靼诸部最有权势的枢密院知院、阿苏特部首领、阿莎丽的哥哥阿鲁台,便与脱火赤谋划过一个谋略。即是利用大明国的军力,帮鞑靼诸部打击瓦剌人,为鞑靼诸部消灭、并征服瓦剌人创造必要条件。此计就好像是借刀杀|人。

    这个谋略一直没有实施,应该是因为找不到途径与办法。直到本雅里失汗战败被瓦剌人谋|害,脱火赤等人投奔到哈密国之后,脱火赤才想到了实施大略的法子。

    脱火赤用了一个甚么计谋,让鞑靼残部中知情的人、跑到了瓦剌部落那边告密,把阿莎丽生了本雅里失汗儿子的事,泄露了出去。

    本来瓦剌人首领马哈木就不服阿鲁台,似乎想自己掌握整个草原。他们扶持了一个全蒙古大汗答巴里,但是很多人都还没认可这个大汗;

    如果本雅里失汗有儿子、回到了鞑靼部落,答巴里将完全变成一个笑话。所以瓦剌人多半会想尽办法,以图抓住或除掉阿莎丽的孩子。

    由此哈密国肃王(明朝封忠顺王)莫名遭来了瓦剌人的攻打。而脱火赤也派人去宁夏府见明国大将,意图借道回去。

    远在东边的阿鲁台得知这件大事,又因为以前与脱火赤商议过相关的谋略,阿鲁台不知怎么猜到了脱火赤的想法;并开始遣使大明称臣受封,配合脱火赤的谋略。所以脱火赤先前才会说,他与阿鲁台“心意相通”。

    等到鞑靼残部和家眷们去大明的途中,瓦剌人当然又从脱火赤的故意泄露中、得知了大家的行程。

    一旦瓦剌人袭杀了那些人马,明军将士与大明官员一同被害;那么大明军队再次北伐瓦剌诸部的事情,便极可能变为现实。脱火赤与阿鲁台的阴|谋,也算是得逞了。

    阿莎丽猜测,脱火赤那么卖力,一方面也可能是为了蒙古国的大事,另一方面这件事成功、也能极大地提高他在鞑靼诸部的地位和权势。而两种好处并不矛盾。脱火赤只需要以身涉险,因为瓦剌人抓住他不一定愿意交换牛羊,也可能杀他。

    当然,事情并没有按照预先安排的那样进行,中途出现了变故。而现在再出变故,大明国皇帝似乎反过来想利用阿莎丽,用反间计,开始挑|拨激化鞑靼人与瓦剌人的矛盾。

    如果实情确如所料,阿莎丽岂不是要变成鞑靼诸部的罪人?

    阿莎丽感到难以承受,非常受伤。她也十分气愤,为甚么朱高煦要这样对待她?她又仍然带着一些幻想,也许事情并不是那样。

    怀着如此多般复杂的情绪,阿莎丽再也无法继续冷静了。她“腾”地站了起来,大步走出房门。

    那个德嫔也跟了上来。之前阿莎丽没有多想,这时才怀疑、德嫔段雪恨有甚么企图。阿莎丽转过头,不甚友善地瞪了段雪恨一眼。

    段雪恨开口道:“你要去见圣上,没有人通报是见不到的,我帮你。”

    阿莎丽愣了一下,甚么也没说,继续往外走。二人默默地前往中军行辕。

    作为中军行辕的院子周围,方圆数十步内,到处都是侍卫与岗哨,没有一个角落藏得住人、进得去人。还有穿锦袍的带刀武官、以及一些穿黑衣的汉子在四处走动。

    段雪恨转头道:“你且在这里等着,我先进去说一声。”

    阿莎丽有求于段雪恨,便未出言不逊,只是默默地点头应允。

    先前阿莎丽好不容易冷静了一会儿,大概想明白了事情经过,这时她已经无法平静了,一门心思要问朱高煦一些话。

    或许朱高煦并不会承认、欺骗并利用了她,朱高煦大可以找个借口不承认,或是将事情推给手下的人。但阿莎丽还是想当面问他,究竟要把自己、以及这里的鞑靼人怎么样。



    太阳已经落到地平线,大地上仅剩一缕残光。村子里的大多房屋,采光都不好,此刻里面的光线更加黯淡。

    阿莎丽与段雪恨一起走进堂屋,发现皇帝朱高煦正一个人坐在上面,他的身边没有别人。上方有一张黑乎乎的木桌,两侧放着椅子。朱高煦便坐在左边的椅子上,他身上换了红色的团龙服,头上带着一顶乌纱帽。

    两个女人从门口进来,朱高煦应该是发觉了的。不过他并没有看阿莎丽等人,犹自坐在那里,眼睛垂着,双手合在一起放在额头旁,好像在想着甚么。

    “圣上,汗妃来了。”段雪恨微微一蹲,行礼道。

    朱高煦换了一个姿势,将背靠在椅子上,看着阿莎丽。

    阿莎丽道:“皇帝故意激怒我,诱我去找脱火赤理论。设下圈套时,你已经提前安排了人去偷听?”

    朱高煦点头道:“是的。此事成功的关键,在于汗妃确实对阴|谋不知情,否则难以让你情绪冲动。朕只不过是选择相信你不知情,赌你没有说谎。”

    “可你却说谎骗我!”阿莎丽有点激动道。说完她才意识到,不知朱高煦究竟哪句话是谎言。

    奇怪的是朱高煦并未辩解,只是沉默。

    阿莎丽又问:“偷听的人是瓦剌俘虏?”

    朱高煦说道:“除了瓦剌将领,还有个锦衣卫校尉、他是一个早已投靠大明的蒙古人。”

    阿莎丽仿若听到脑子里“嗡”地一声,她摇头道:“我没想到陛下是如此不择手段的人,你为甚么要做这样的事?”

    朱高煦语气毫无波澜,看着阿莎丽的眼睛,一脸坦诚地说道:“鞑靼人阴谋挑拨离间,朕只是略施小计、好让瓦剌人知道真相。准鞑靼人做,还不准人知?敢情要让瓦剌人与大明人都像猴儿一样、被阿鲁台脱火赤戏弄,才不叫‘不择手段’吗?”

    阿莎丽瞪眼看着朱高煦,竟然一下子觉得,他说的道理是那么回事。

    但她没有承认自己的想法,犹自说道:“阴谋与我无关,如今我成了鞑靼罪人,陛下为甚么要这样对我?”

    朱高煦道:“如果汗妃是罪人,那么鞑靼上位者便没有胸怀、只有狡诈。脱火赤的这个阴谋,本身就不光彩。他作为主谋之一,因为愚蠢而犯错,却要把错怪罪到你身上?而汗妃却已被排斥在谋划之外,事先并不知情。”

    阿莎丽用复杂的目光打量着朱高煦,她表情丰富,脱口道:“主啊,陛下真是……我差点就信了。”

    她确实觉得朱高煦说得很好、而且愿意相信能让她推卸责任的理由。但心存的理智又让她明白,蒙古国这件大事失败后,人们不会与她讲道理。

    阿莎丽“唉”地叹了一口气:“瓦剌人马哈木知道真相后,会恼羞成怒、出兵攻打鞑靼人罢?两边互相厮杀、死伤无算,陛下渔翁得利,这就是陛下想要的结果吗?”

    朱高煦道:“朕是个热爱和平的人,朕最要想的结果是,瓦剌人与鞑靼人愿意听从大明朝廷的调停,大家都能和睦共处。最不想看到的结果,当然是北方部落一门心思想袭扰劫掠大明。”

    阿莎丽听到这里,忽然明白阿鲁台也好、脱火赤也罢,与大明皇帝朱高煦的区别了。朱高煦扫荡草原时非常残忍,用起奸计来也毫不手软,但神奇的是,他从来都是满口仁义道德,嘴里不是大义、就是和平,不然就是遭受劫掠的受害者。

    进屋之前,她明明是想责问朱高煦的、甚至担心他推卸不承认。但现在,他坦然地认了,还正大光明地说他没错。这不是狡辩,而关键是阿莎丽也被说服了,只觉朱高煦所言不无道理。

    阿莎丽无力地问道:“陛下要怎么处置我们?”

    朱高煦用很随意的口气说道:“过阵子,便把你们放回去。大明朝廷已经答应了阿鲁台,只要阿鲁台称臣受封、便准许你们借道。朕一向是个诚信的人。”

    阿莎丽不知道、还该不该继续相信他。因为事实就在眼前,朱高煦似乎并不是那么诚恳厚道的人。

    朱高煦的声音又道:“当然如果你想留在大明,咱们还是会接纳你的。”

    阿莎丽毫不犹豫地摇头谢绝,想了想,说道:“不管怎样,我还是更想念草原上的生活。帐篷、羊圈,所有的东西没有那么精细,却都很结实。辽阔的草原上,没有城楼与房屋围墙,无法把人们隔在一个个狭小的地方,我们走出帐篷,便是宽敞的草地。我们在草地上燃起篝火跳舞,或是见面谈论一切。”

    朱高煦耐心地听她说完了,这才不动声色地问道:“还是因为孩儿罢?你与本雅里失汗生的孩儿。”

    阿莎丽说了许多话,这时却被问住了,愣在那里无言以答。

    朱高煦又道:“很久之前在一个海边,我与一个好友夜谈,聊了很多人生的事。好友有句话,说妇人最在意的事自己、与自己的孩子。我觉得颇有道理。”

    或许是朱高煦的这种谈心般的口气,让阿莎丽又放松了戒备,她不禁说道:“孩儿长得很像本雅里失汗,我看见孩儿,便像看到大汗还活着。我曾经下定决心,要保护孩子活下去。”

    朱高煦没有吭声,但他的目光有时候很专注。阿莎丽看到他的目光,就觉得他好像想继续听下去。

    她呼出一口气,用倾述般的语气道:“反正也没甚么不能说的。”

    阿莎丽开始叙述几年前的往事,从大汗(本雅里失汗)的军队战败逃亡开始。当时他们西逃,已经进入瓦剌人活动的地方,便投奔了瓦剌人首领马哈木。因为大汗在名义上是全蒙古大汗,按道理瓦剌人也应该尊敬大汗。

    但显然后来并不是那样,马哈木只是表面上对大汗恭敬。马哈木把大伙儿带到了西边、远离鞑靼诸部的区域后,便开始谋划,准备围剿屠戮鞑靼残部,将他们全数斩尽杀绝。

    瓦剌人先哄骗鞑靼人、让大伙儿放松警惕,逐渐将大汗残余的兵力分开,然后马哈木悄悄部署兵力。但瓦剌部落中,仍有真心尊敬大汗的蒙古人。于是事先有人告密,把形势告诉了大汗。

    当时大汗已经知道阿莎丽怀孕了,他没有选择立刻逃跑,而是派人去通知阿莎丽那边的人、叫她们马上设法逃走。而大汗则留在原处,为阿莎丽等人逃离争取时间。

    阿莎丽起初是不愿意独活的。但密使带来了大汗的书信,上面叮嘱她一定要听从安排。

    大汗在信中说,瓦剌人马哈木最关注的是大汗,所以他很难成功逃跑;反而阿莎丽那边的人,比较受忽视,抓住机会提前逃走,还有可能成功。大汗希望阿莎丽把孩子生下来,好好活下去。

    正因如此,阿莎丽、脱火赤等一群人才有机会狼狈逃到哈密国,否则他们已经在不知情的时候,就被瓦剌人屠戮了。

    “他是为了我而死。”阿莎丽说完往事,已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开口便哽咽不已,“若非为了生下他的孩子,我决然不愿意丢下他逃走……”

    连一旁沉默寡言的段雪恨,也有些被感动了,好心把一张手绢递给了阿莎丽。

    而坐在上位的朱高煦,却几乎面无表情,好像并没有多大的情绪波动。不过朱高煦至少说话很客气,他说道:“本雅里失汗至少是个有勇气的统|治者,值得朕尊敬。”

    “我不知道为甚么要说这些,为甚么要对你们说。”阿莎丽急忙拿着段雪恨的手绢,擦脸上的泪水。

    段雪恨开口道:“说出来好受一些。”

    阿莎丽道:“我不想这样的,我不应该如此软弱。瓦剌诸部的蒙古人,是这世上最奸诈残忍的人。我不该去逼问脱火赤、破坏他们的谋略,好让瓦剌人付出代价。”

    朱高煦的声音道:“可是在此之前,阴谋就已经失败了。”

    阿莎丽怔了一下,这才从崩溃的情绪中醒悟,事情确如朱高煦所言。即便她没有让明国皇帝的反间计得逞,阴谋也无法继续、更难再挑起大明与瓦剌诸部之间的战争。

    朱高煦好像一直都很清醒,总能一针见血地指出事情的关键,完全不受煽情的影响。阿莎丽稍微冷静时,观察他有神的目光、想起他体察民情等事,一时难以理解此人,不知道他是有情、还是冷血无情。

    就在这时,一个宦官走了进来,弯腰道:“皇爷,天黑了,奴婢叫人进来掌灯罢。厨子也做好膳食了,皇爷是否要用膳?”

    朱高煦点了一下头。

    宦官拜道:“是。”

    朱高煦接着对阿莎丽道:“留下来一起吃饭罢。”

    阿莎丽没有拒绝。

    朱高煦又道:“本雅里失汗的孩子,你不用回避了,可以亲自照顾他。朕不至于与一个孩儿过不去,汗妃大可安心。”

    阿莎丽不敢完全相信他的话,那可不是寻常的孩儿,而是有资格继承全蒙古大汗的王子。但事情早已暴|露,阿莎丽好像也没有甚么办法了。



    晚膳的时辰较迟,段雪恨从朱高煦住的院子出来时,夜幕已完全降临。

    前两晚,段雪恨是与蒙古汗妃阿莎丽住的一个院子,以便每日与她同行。而今皇帝给她的差事、已然达成,段雪恨便无须继续理会汗妃。她便径直回另一个地方,准备歇息了。

    沿着灯火通明的村庄土路,段雪恨掀开附近一道简陋的院门。两侧的房屋大多是土墙歇山顶,屋檐很窄,与京师和云南的房屋都大为不同。段雪恨看了一眼东边那间房的小窗户,见里面还亮着灯,便猜测安南人陈仙真还未就寝。

    段雪恨主动把陈仙真的住处,安排在了自己的旁边。因为人们还在中都凤阳时,陈仙真在面圣觐见之前,负责搜身的人就是段雪恨。段雪恨认为,圣上好像并不太信任这个安南人,所以默默地留意着她。

    就在这时,陈仙真的房门打开了。陈仙真站在门口,看向这边招呼道:“德嫔回来了。”

    段雪恨也站定回应道:“陈娘子还未就寝?”

    陈仙真道:“时辰尚早。这两天怎么没见到德嫔?我一个人住在这里挺无趣。”

    段雪恨随口道:“我在蒙古汗妃那边。”

    陈仙真又道:“进来坐会儿罢,我房里有洗漱的热水。”

    段雪恨没有拒绝,转身向东侧走了过去。

    因刚才提起了蒙古人阿莎丽,陈仙真自然就顺着这个话题,与段雪恨谈论。段雪恨也便与陈仙真说起,有关阿莎丽与本雅里失汗之间的故事。

    不料陈仙真莫名地十分生气,说道:“我最厌恶那种人。”

    “谁?”段雪恨一时困惑地脱口问道。

    陈仙真道:“那个本雅里失汗。”

    段雪恨没有回应。

    陈仙真犹自说道:“动不动就绑上别人,让人欠他天大个人情,九世也还不清。何况他本来就跑不掉了,临死顾着自己的遗腹子,何必说得那么感人肺腑?”

    段雪恨愣了一下,说道:“我看汗妃没这么想,她领情了。”

    陈仙真冷笑道:“那是因为本雅里失汗是国王,估摸着长得也不赖,换个她看不上的人如何?德嫔或许不明白,可我太了解这种妇人了,从小习惯被人捧着,她要的就是所有人都围着她。若有那身份显赫的男子为她颠倒,她心里自然高兴,好像在告诉大家,看她多受人喜爱。在她眼里,位高权重的男子都是傻子。”

    段雪恨觉得陈仙真的话有点偏执,却无从反驳。不过陈仙真为何要这么说,段雪恨倒很快想到了一些事。

    陈仙真与阮景异之间的过往,段雪恨也有所耳闻。大概是安南国混乱的时候,某个太后要铲除陈仙真,阮景异是宫廷禁卫武将,为了救陈仙真,把他自己的爹给害死了。后面俩人的事却颇为难看。好事没成,反而变成了仇人。陈仙真或许很抗拒受人捆绑情义、强求的事。

    不过两厢比较,阮景异似乎要比本雅里失汗执着许多。而陈仙真,也与阿莎丽是完全不同性情的女子。

    “汗妃在意的是她自己有多大的本事,而不是那个大汗。”陈仙真的话,让忽然陷入回忆有点走神的段雪恨惊醒。于是段雪恨继续听她在那里说话。

    陈仙真越说越生气,语气也越来越讥讽了,“那大汗还真是挺傻,甚么都没准备好,便来招惹大明,被大明皇帝打得仓皇出逃慌不择路,跟安南国胡氏乱党一个德行。又傻傻地相信自家内部的敌人,再次被人骗得身陷重围,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办成的事,也只有儿女情长。这样的国王,他的子民岂不是太惨?”

    段雪恨默默地听着,看到陈仙真愤世嫉俗的样子,忽然有点想起了自己的养母段杨氏。段杨氏与陈仙真的经历不一样,却隐隐又有甚么相似之处。段雪恨心情复杂,又仿佛回到了过去。

    而眼下的夜色,也让她想起了往昔昼伏夜出的日子。

    陈仙真又道:“比起那些人,我反而觉得大明皇帝没那么让人反感。皇帝虽有些傲慢瞧不起人,可他从来不让谁觉得欠他的,反而常觉得他欠了你;你即便做了很蠢的事,他还是有胸襟原谅你。上次我也觉得自己太放肆过分了,还说些大明朝欺压安南国的话。本觉得、他会以我有二心而恼怒,但他反而费心送我礼物示好,仿佛因愧疚而做出弥补。一个人能愧疚,多半不是太坏的人。”

    陈仙真所言也颇有道理。段雪恨想起那个无处可去的雨夜,朱高煦找到她、多次保护她;朱高煦却一直让她觉得,是因为他想拉拢段雪恨,为之所用。所以段雪恨接受了朱高煦的好意,后来在他身边也很心安,并且情愿让他利用,因为感觉自己是有价值的人。

    可是如今想起来,她觉得好像也没太大的用。只是朱高煦让她觉得自己有用而已。

    “那些跟着圣上打天下的文武,对圣上都挺忠心,不是没有原因的。”段雪恨终于开口道,“时辰不早了,陈娘子早些休息罢。”

    段雪恨起身便走,陈仙真似乎还有点意犹未尽,但也只好把她送到了门外。

    虽然段雪恨平素沉默寡言,在人多的时候总是被人忽视;但她在宫里久了,很多女子都挺喜欢她。不像有些人,彼此间总是相互暗自提防着。

    第二天早上段雪恨去圣上那边,见到了皇贵妃沐蓁。沐蓁也是对段雪恨报以亲近的笑意,那样的亲近感,发自肺腑。沐蓁第一眼看到段雪恨时,便露出了下意识的神情。

    段雪恨有点不自在,因为沐蓁可能是把她当亲人、才会有这样的对待。段雪恨佯作没有留意,上前行礼说道:“臣妾拜见圣上,皇贵妃。”

    朱高煦的眼睛从桌子上的卷宗上挪开,抬头看了她一眼,用随意的口气道:“山东暂时没必要逗留了,咱们明天就走,我已让中军下了军令。”

    段雪恨道:“是。”

    朱高煦又道:“对了,我让张盛、给滨州府坐记的锦衣卫校尉打了招呼,留意唐赛儿的处境,隔个一两年就报一次。咱们减免山东徭役,让唐赛儿的爹回来种地,或许她以后能安稳过活罢?她就是山东布政使司的百姓之一。”

    段雪恨没吭声,她一般不管朱高煦的政略,也不会轻易恭维他。

    沐蓁马上把话接过去,说道:“可是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圣上去寻访民间美人呢。”

    朱高煦笑了一下,不以为意。

    沐蓁又瞧了一眼朱高煦面前的卷宗,俏丽小脸上的眼睛十分明亮,俄而她又有点不高兴道:“总有不知道的人,言语间说圣上坏话。圣上这般勤政,为大明计长远,也该叫那些文官、帮您多说些好话才是。”

    朱高煦看了沐蓁一眼,露出了一丝被夸了不好意思的神情。段雪恨一如往常默不作声,却细心地观察着他们,她觉得朱高煦在偶尔之间、会有一种与出身显贵的人格格不入的东西。

    他端起了桌案上的茶杯,故作慢慢品茶的样子。

    沐蓁正在想着甚么,好像在琢磨圣上为何不找人吹嘘,接着又转头看着朱高煦饮茶。

    过了一会儿,朱高煦终于开口道:“有时让人失望一些挺好,省得束手束脚总被掣肘。不然做了人人夸的圣人君子,那每天都得在意别人看法,累得慌。”

    沐蓁听罢,精致的五官露出笑容来、顿时叫人如沐春风,她满意地点了一下头。

    朱高煦又道:“我自己想做一些事,并非为了被人称颂。事情本身的成败最重要,功过评说那倒真的无所谓哩。”

    沐蓁的语气带着点娇嗔:“当初在云南沈家的园子里,我就知道圣上心怀天下民生,胸有抱负。我后来也常劝家父,既得隆恩,应事事以朝廷为重。不料家父以为我做了皇贵妃,与他说官腔呢,他不相信我是诚心劝他。”

    朱高煦笑道:“黔国公要是知道你在朕面前,这么替他说话,他可能要气晕。”他收住笑容,又随口道,“不过若非被逼到只进不退的境地,我其实挺羡慕赵王、黔国公他们。”

    段雪恨想起了她与贵妃妙锦谈过的话,妙锦相信道家,常在出世与入世之间说一些玄虚的话。如今听到朱高煦的言论,段雪恨觉得皇帝似乎也难以摆脱、儒家道家之间的心思。

    今天无事,大伙儿都在军营里修整。唯有朱高煦忙活了一整天,到晚上还在掌灯夜读,听说最近京师的政务卷宗送来了,他得趁驻扎的时候看完、好知道朝中大臣们都干了甚么。

    次日一早护卫军大队如期拔营。按照最近的行程,众人要先去东北面的一个小港,得到海上官船运来的补给。然后大军将径直去北平布政使司,不再中途停留。

    而皇帝身边的心腹谋臣高贤宁,至今仍在济南府,尚未回来。谁不知道他去做甚么。



    早先朱高煦刚离开彰德府时,便已下旨北平布政使司、山东布政使司,令北边近处诸卫将领到北平述职。

    辽东都司(辽阳附近)也已经收到了命令,并随后下令,诸卫武将出发南下。

    辽东都司的都指挥使叫曹毅,他从洪武末年干到现在,干都指挥使已有些年头了。最近皇帝北巡、召诸卫武将述职,似乎都算比较正常的事,曹毅却隐隐有些不安。

    今日他又在衙署里琢磨这事儿,忽报大宁城参将何浩求见。曹毅立刻对侍卫道:“有请。”

    何浩也是要去述职的人之一,不过他先来了一趟辽东都司。显然何浩是曹毅的亲信。

    当年“靖难之役”时,宁王被迫加入了靖难军,其官属护卫军全都被太宗裹挟而走,还带上了一大群兀良哈诸部的蒙古骑兵。大宁城也一时为之一空。(大宁城位于赤峰市南,燕山北面,辽西走廊西北。)

    后来宁王移藩至江西,大宁城失去了藩王封地的地位,大宁都司也几乎名存实亡。永乐年间,大宁城由辽东都司暂时派兵驻守,直到现今。那时辽东都指挥使曹毅,派去的人便是其参将何浩。

    没一会儿,何浩便走进了签押房。他是个彪形大汉,动作也是孔武有力,抱拳一拜,声音洪亮道:“末将参见曹都使。”

    “好,好。”须发已有些花白的曹毅点头应了一声,又道,“你得赶紧去北平,不要耽搁太久。”

    何浩脸上有点困惑,大概是因为此行来辽东都司治所、本就是曹毅的意思。不过何浩没有多言,恭敬地答拜道:“是。”

    曹毅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沉吟了一会儿,忽然说道:“你们的买卖,这回恐怕会说到圣上跟前。西边那些卫所没分到好处,眼红得很,不趁机把锅给掀了?”

    何浩听到这里,一脸恍然道:“曹都使原来是担心这事儿哩,这事儿今上本来就知道罢?从永平府到大宁城,各处衙门不都有锦衣卫坐记,应该早报到京里去了,可这些年也没人管。再说也不是啥稀奇事,商人们从关外带高丽参啥的东西南下,又从内地夹带货物弄去关外,一路上的卫所收些过路钱,都是早有了的事儿哩。”

    曹毅道:“弟兄们应该无事,老夫可能有个坎。”

    何浩马上拍着胸膛道:“曹都使放心,事情都是末将自作主张,与远在辽东都司的曹都使绝无干系!”

    “哼。”曹毅从鼻子里发出一个声音,不置可否。

    过了一会儿,曹毅又问:“你们的买卖做得有点大啊?”

    何浩露出一副尴尬的笑容,“说是与朵颜三卫做买卖,实际上根本不止三卫的那点人。鞑靼诸部从今上登基之前,便已与大明交恶,寻常互市已然断绝。鞑靼诸部需要的东西,茶叶、面米、铁器等各项,都从朵颜三卫兀良哈人那里换。兀良哈人又从咱们手里买。这买卖想小也小不下去哩。”

    他很

    直白地继续说道:“后来咱们靠自己已经办不过来了,又找了几家大盐商。

    那些盐商要盐引,其中一个法子是往边关送军粮用度,拿到边将签押的公文,再去换盐引。另一个法子是干脆花钱买,从藩王手里买盐引,盐引都是圣上赏的。不过原先盐引很贵,还是有盐商愿意送军粮的。

    运粮耗费糜大,有些盐商干脆在辽东都司、大宁都司周围,找地方开荒,到处招收流民破落户、甚至逃亡的流放犯来种地。就地种了粮给边将,换取盐引。

    不过武德年后,朝廷忽然罢停了宝钞,用银铜铸钱;原先圣上赏赐藩王的宝钞部分,便全都换成了盐引。盐引发得太多了,最近两年一路跌价。而今盐商们大多不愿意送军粮了,干脆花钱买。

    就在那会儿,咱们就给大宁都司的盐商们、找到了另一条挣钱的门路。兀良哈人要买的东西,叫盐商们往大宁城送就是了。他们过关就说是边地开荒要用的东西,或是大宁驻军需要的货物,再沿路打点一下,至今挺顺利。”

    何浩说罢又强调道:“不管怎么查,咱们从不与鞑靼人做买卖,只与兀良哈人交易。这可不算是通敌之罪!兀良哈人当年支持太宗皇帝哩,现而今三卫、名分也是咱们大明朝设的三卫。”

    曹毅看了何浩一会儿,不动声色道:“朝中诸公不是傻子,兀良哈人与鞑靼中的科尔沁部,关系千丝万缕。东西拿到兀良哈人手里,无非转一手。”

    何浩伸了一下脖子:“那便是兀良哈人通敌。”

    “罢了,罢了。”曹毅摇头道,“你别在辽东都司逗留了,先奉命去北平。”

    何浩抱拳道:“末将遵命,告退。”

    曹毅看着何浩走出门槛,又暗自叹息了一下。

    听北平的好友说,皇帝北巡护卫军是一万多步骑。这点人若要御驾亲征北伐,便太少了,若仅是随驾护卫好像又比较多。曹毅甚至大胆猜测,皇帝不会是来清|洗一些不听话的边将的罢?

    曹毅越想越怕,但惧怕又毫无办法。今上善战那是出了名,不说以前跟着太宗出关征战、以及“靖难之役”为太宗臂膀;“伐罪之役”登上皇位,也是打出来的,次次以少胜多,从云南边陲横穿大明,夺得帝位。

    这样的皇帝,曹毅吃一百个豹子胆也不敢反抗,只能引颈待戮。就算他敢反抗,手下的人可不愿意跟着他送死。

    于是曹毅开始自我安慰,尽力往好处想。比如今上登极之后,大多旧臣都没有被清|洗,甚至一些反对过今上的人,也活得好好的;曹毅并未掺和“伐罪之役”,不至于对他下狠手?

    不过曹毅很快又想起了洪熙帝、今上的大哥的遭遇。曹毅再次陷入了沉思,琢磨着这么心黑手辣的事、究竟是不是圣上所为?

    ……奉命前往的北平的各地武将,陆续已经到达。北平布政使司也写了奏章,派人南下,找到皇帝的大队人马送到。

    朱高煦收到

    奏章的时候,刚刚进入北平布政使司的地面。大军步骑、各种车辆按部就班行军扎营,走得很慢,一天只走几十里路。

    北方的天气越来越冷,时节已经入冬了。

    今年的雪还没下,常起干冷的风。沿途草木凋零,黯淡的颜色中点缀着些许的绿叶,相比京师的冬季,这里要古朴得多。不过朱高煦还算比较习惯,当初他曾在北平呆了不少时间。

    十一月上旬,人们终于抵达了北平城外。这座大城此时已无藩王,北平三司的官员出城迎接,迎驾的人群里、还有朱高煦召见的边将。

    典礼之后,皇帝仪仗与护卫军便簇拥着朱高煦的銮驾进入了城门。

    按照此前的安排,朱高煦没有住进更大的燕王府和赵王府故地,径直去了他曾经住过的高阳郡王府。不过现在郡王府的牌匾已经没有了,因为已无高阳郡王的名号,人们一般称之为北平旧院。郡王府与亲王府的规格,差距非常大,相比起来、以前的高阳郡王府真的好像只是个院子一样。

    朱高煦也并未立刻召见边将们议事,只叫宦官传旨修整数日。迎驾典礼过后,大伙儿便各自回北平都司安排的住处去了。

    不过朱高煦当天下午,便单独召见了兀良哈人鸡儿。

    鸡儿的蒙古名字是甚么、朱高煦现在也不知道。这个汉名也不知道谁取的,有可能是太宗皇帝朱棣。因为朱棣也给宦官取了狗儿甚么的名字。

    朱高煦在前院的上房里,见到鸡儿入内叩拜时,忽然觉得这个兀良哈人好像老了不少,一脸都是皱纹。记得当年鸡儿在朱高煦麾下,参与“靖难之役”时,他似乎还比较年轻力壮。朱高煦这时才恍然想到,如今离“靖难之役”,已经过去了十余年。

    “将军请起,椅子上坐。”朱高煦亲自上前把他扶起。

    鸡儿拜道:“谢圣上恩。”他说的是汉话,口音有点奇怪,但很容易听懂。

    朱高煦又道:“当年将军随朕征战南北,后来便再未曾见面。朕先是就藩于西南边地、云南府,相隔万里;后于京师继位,几番念起将军,但诸事蹉跎,时至今日才终于重逢。”

    鸡儿听罢,皱纹明显的黑|糙脸上似有动容之色:“不想圣上还能念起下臣。”

    朱高煦问道:“你现在是甚么境况?”

    鸡儿道:“还是原先那样,麾下有千余帐,属于福余卫。不过当初咱们在京师事,太宗皇帝给了不少赏钱。”

    朱高煦径直说道:“朕应该多给你一些赏赐,此后一定有机会。”

    鸡儿抬起头看着朱高煦,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开口道:“圣上,福余卫有艰难。”

    朱高煦换了一个显得耐心的坐姿,说道:“有甚么话尽管对朕说。”他直觉到,这次能从鸡儿将军口中、得到一些有用的情况。今天先单独见一面这个兀良哈人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