兀良哈三卫放牧之地,在东北地区,位于大兴安岭(此时叫哈剌温山)东侧,主要在嫩江(此时叫脑温江)、松花江流域活动。其中鸡儿将军所在的福余卫辖区,处于三卫的最北面。
鸡儿将军的表情看起来十分沉重,他在坐在一把太师椅上,欠身面对着朱高煦道:“臣临行前,指挥使‘海煞男答奚’就叮嘱臣,一定要让圣上知道福余卫的处境十分危险。”
朱高煦点头未语。
鸡儿将军继续说道:“相传,太宗皇帝当初许诺过,准许三卫南下,得到大宁城及周围的土地。这样的说法不知真假,可流传很广。太宗皇帝登基之后,并没有那样做。三卫诸部落许多人都很不满,其中朵颜卫与泰宁卫的人怨言最大。”
对于这样的许诺,朱高煦不置可否,他自己也没不知道,父皇究竟怎么说的、说没说过。
但朱高煦回想起当年朱棣那诚恳的眼神,告诉他长兄身体不好、让他多努力的往事;朱高煦顿时有了个人的猜测,认为朱棣真可能这样许诺过兀良哈三卫首领,只是后来就翻脸不认账了,毕竟当了皇帝之后想法就不太一样,谁会愿意把战略军镇拱手相让?这种事非常符合父皇的作风。
鸡儿的声音道:“且有鞑靼人阿鲁台从中挑拨,多年之前就开始经营与三卫的关系。朵颜卫和泰宁卫中的一些首领,都和阿鲁台家定下了儿女婚约,将来首领们的儿子、会迎娶阿鲁台的女儿。
阿鲁台与兀良哈的首领们关系亲近,便又从中搭线,让最靠近三卫地区的鞑靼部落科尔沁部落,与三卫保持来往。
最近几年,科尔沁部首领阿岱招收了很多兀良哈人,阿岱的骑兵中,很多人都是朵颜卫、泰宁卫的兀良哈人。科尔沁人也有一人,来到了朵颜卫与泰宁卫之间的地方长期驻牧。
正因为这样,鞑靼部落才能通过兀良哈人,与大明商人进行买卖,得到草原上缺少的东西。”
他停顿了一下又道,“只有福余卫的指挥使海煞男答奚,拒绝与科尔沁人联合。海煞男答奚担心这样下去,福余卫是最先被科尔沁人吞并的部落,而福余卫各个头人现在拥有的土地、子民、牛羊等一切,都会被科尔沁人夺走。
后来科尔沁人阿岱多次派人恐|吓海煞男答奚,朵颜卫泰宁卫也对咱们态度不善。如果大明朝廷不帮助咱们,因处境艰难,海煞男答奚不知道会屈服、还是会被南北蒙古部落夹击而覆灭。”
朱高煦听完,沉思了一会儿,开口道:“忠心大明的部落,当然会得到朝廷的帮助,朕必不会坐视不管,鸡儿将军与海煞男答奚首领都放心。”
鸡儿将军立刻以手按胸,向朱高煦鞠躬。
朱高煦又不动声色地问道:“兀良哈人向汉人做买卖换东西,汉人这边是从何处流入的物资?”
鸡儿将军马上答道:“兀良哈人主要去大宁城交易,那里有很多汉人卖东西给兀良哈人。还有一些商人在
附近开垦田地种田,把粮食等货物卖给兀良哈人。”
朱高煦听罢一脸恍然,他马上明白,其中必有边军的利益牵扯。
因为从建文四年、朱棣登基起,大明朝廷就与兀良哈蒙古人形成了君臣关系,为了保证这部分蒙古人的物资来源,朝廷在开原(铁岭附近)、广宁(辽东都司治所辽阳的西面)两地开通了合法的互市。如果那些兀良哈人要进行合法交易,便不应该去大宁城。
只不过这种互市、是官办的大宗商品交易,大概由于官府的效率较低、价格较高,且会追查货物去处,所以兀良哈人才会选择在大宁城进行转手交易。
朱高煦也不多说,伸手在扶手上拍了一下,“福余卫的事情朕已知道了,你且在北平,安心住上一些日子。在你回去之前,朕会给你们正式的答复。”
鸡儿将军起身,叩拜完了,才说道:“臣谢恩告退。”蒙古人行礼的时候,好像一般不说话。
等鸡儿将军刚出门,朱高煦立刻唤门外的曹福进来,说道:“把张盛叫来说话。”
曹福道:“奴婢遵旨。”
没一会儿,锦衣卫指挥使张盛走了进来,抱拳拜道:“臣奉旨觐见,圣上万岁。”
朱高煦开门见山地问道:“辽东边军在走|私……从大宁城私卖东西给兀良哈人,为何朕从未听到过锦衣卫禀奏?”
张盛的神色顿时一变,立刻跪伏于地:“臣该死,臣也没收到过此类禀报。”
朱高煦看了他一眼:“你不用太紧张,朕没有太责怪的意思。你原先不是锦衣卫的人,干这份差事才几年,太远的地方还没管到,也算是情有可原。”
张盛道:“臣当马上着手整顿,管束清理辽东坐记的锦衣卫校尉。圣上明鉴,他们领着朝廷俸禄,世袭罔替,翻不出甚么浪子。”
“很好。”朱高煦点头道,“起来罢。”
张盛又道:“不过臣听说,边军收钱让进出关隘的商人,夹带货物,早已有之。这种事倒不算稀奇。”
朱高煦道:“朕做皇帝便不准边军干这种事。”
张盛道:“是。”
朱高煦心里琢磨,边军有人有兵器,如果连财源都有了,那将来为甚么还要听朝廷的话?所以他都不用多想,肯定要整治这样的事,绝对不允许边军慢慢得到收“关税”的财权。
他想了想,说道:“别的事朕亲自来办,你管不了,只管锦衣卫的问题。让他们明白自己的身份,究竟该向着谁,不行的人就换掉。”
张盛拜道:“臣谨遵教诲。”
张盛离开后,宦官曹福便走进来了。不过朱高煦没有再吩咐曹福办事,他犹自在刚才坐的太师椅前面,来回慢慢走动着,默默地思考着一系列的问题。而今朱高煦面对的事,显然要比“伐罪之役”时的战争更加复杂。治理疆
土的时间拉得更长,战阵上需要的勇气与毅力,都会被慢慢消磨掉,或许唯有沉得住气熬得住才能成事。
到了傍晚,朱高煦吃晚饭前,把随行的勋贵和文官侯海等人叫来了,君臣一起用膳。吃饭的时候,朱高煦没说正事,大伙儿都兴致勃勃地叙旧。
这些嫡系文武,虽然过半是当初云南汉王府的旧部,但朱高煦就藩云南之前,他们便是朱高煦的部下了。而朱高煦做汉王之前是高阳郡王,地方正是在北平。韦达、王斌、侯海等人,以前的家都在北平,他们正说着、抽空要回去看看以前住过的地方。
而丘福是“靖难”功臣,起初属于燕王府的护卫武将,也是曾经安家在北平的人。故地重游,大家都有话题。
等到吃完了饭,丫鬟们把桌子收了,摆上茶水和干果点心,这时朱高煦才把下午接见鸡儿将军、以及辽东都司通过大宁城进行走私买卖的事,与大伙儿说了一遍。
丘福用轻描淡写的口气道:“圣上勿虑,只需圣旨一道,召那辽东都指挥使到北平来认罪,他还敢怎样?”
朱高煦不置可否地点了一下头。
丘福的话当然据有可行性,此时大明朝廷的京营很强势,对各地卫所军有绝对优势,所以在兵事上只有中|央才有话语权。
平素朝廷要进行大规模的军事行动,常规办法就是任命一员大将若干列将,然后调动一部分京营,从事发当地卫所再调一些卫所军组成营兵,以此动员军队。而其中京营才是大营主力、核心精锐,卫所军主要是协助作战和壮声势。包括现在何福在宁夏府的西北军,他麾下的精兵也是从京师跟过去的京营骑兵。
丘福的建议能办到,只不过似乎并不能妥善地解决问题。无论人们怎么说忠孝,一旦涉及到实实在在的利益,都很麻烦,若处理不善,至少会引起大伙儿的不满。
侯海的声音道:“辽东都司当官的、与大宁城的将领,做买卖发财。可哈剌温山(大兴安岭)西边的边军武将只能干瞧着,应是十分不高兴,正道是不患寡患不均。圣上只消开金口,大多边军将领必定会支持圣上,惩罚那些违反朝廷法令的将帅。”
朱高煦回顾左右,发现少了高贤宁。高贤宁还在山东布政使司。
他想起高贤宁,又想起了高贤宁的老师齐泰。如果齐泰在这里出主意,必定会建议朱高煦从长计议,先谋划长远,不要一开始就逼|迫太甚。因为这是齐泰办事的一向主张。
于是朱高煦开口道:“此事还应从长计议。”
大伙儿听罢,也只得附和道:“圣上英明。”
当晚朱高煦便翻出了一份奏章,几天前北平布政使司上奏的边将名单。他从奏章里找了一番,看到了此次前来述职的武将中,有从大宁城来的人,名叫何浩。
朱高煦记住了这个名字,他犹豫了片刻,终于打消了单独召见何浩的念头。
当年大明太祖在制定的卫所规矩,有很多先天问题。即便现今大明朝立国才不到五十年,卫所兵制尚未完全败坏,不过已经有了难以维系的端倪,军户长期逃亡宁肯变成流民,便很说明事实。
朱高煦也理解这样的事。太祖建立大明的时候,要从各方面重新规定秩序,诸项千头万绪,难免有不甚合理之处。只不过后人得继续修补完善罢了,死守祖制显然是不行的。
次日中午,朱高煦便在旧院的中堂上宴请了文武,其中包括随军的勋贵大臣、北平三司官员,以及到北平述职的边军卫所将领。再安排将领们,此后数日依次前来禀奏公事。
此地的宴席,与京师皇宫的赐宴,自然不同。
边军将领们几乎都没参加过宫廷中礼仪完善的宴席,有的人在武德初北伐时、还跟着朱高煦去过北方草原,习惯了中军帐篷里一起吃饭的光景。中堂里从叩拜大礼之后,便闹哄哄的一片。武将们嗓门很大,倒让气氛十分热闹。
酒肉端了上来,大伙儿便举杯祝福朱高煦,乱糟糟地说些万寿无疆之类的好话。
如此三次之后,朱高煦主动端起了酒杯,观望着大堂上的文武。大伙儿纷纷起身,吵闹声也总算渐渐稍微平息一点了。
朱高煦开口说话,径直道:“朕说几句话。对外贸易收钱,归市舶提举司管,诸卫将领、及其家眷今后不得管这些事。诸位应各司其职,将士只须练兵守土。随后朝廷会派人颁布法令,设置衙门,专门理会边关互市之事。”
刚才还有人小声说话,这时大伙儿都没吭声了,中堂里愈发安静。
朱高煦接着缓下语气,好言道:“不过朕认为,咱们应该提高卫所将士的待遇,并且要尽量公平。今后武将的俸禄应足额实发,戍守、出战的将士,同京营将士一般得发军饷。军饷可能较少,但朕会据户部岁入、各卫将士是否勤于操练,再行赏赐。并且朝廷要重新安排军需供应法子,并保障边关地区的粮盐价格。”
众人纷纷附和道:“圣上恩德”“圣上英明……”堂屋里很快又恢复了闹哄哄的气氛。
大概因为朱高煦后面说的都是好话,大伙儿也不再紧张了。前面那番话能够警示的,也只是少数人。那些与兀良哈人、鞑靼人干走|私买卖的人,能分到好处的应该只是少数,大多将领便不以为意。
“干!”这时朱高煦举杯说了一声。
武夫们也陆续回应,纷纷把酒喝了。朱高煦将酒杯悬在空中倒过来示意,然后放下酒杯,拿起筷子开始吃菜。
反正他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都是明白话。以前因为积弊和忽视等理由,所以对待那些违法赚钱的将领、朱高煦眼下也没太严厉;但今日他清晰地表达了自己的态度,以后便要看那些将领的表现了。
在杯盏交错的吵闹气氛中,朱
高煦犹自琢磨着军饷的问题。他估计如今大明朝各地,真正轮值宿卫的卫所军队、大概保持在三十万到五十万人之间。卫所军队分屯田和轮守,各卫所种地的军户是大部分,而将士们屯田的时候是不用给军饷的,京营将士也是这样。
如果每人每年发三贯新钱(新铸铜钱价值是旧钱的一倍),朝廷每年的固定军饷开支、会增加一百万到一百五十万贯,这是目前朝廷完全可以承受的开支。朱高煦也很容易便能想到,军饷不能定的太高,若要激励将士、则可以用不固定赏钱的形式。以免在财政不善之时,直接发不起军饷,让将士们更加不满,甚至兵|变也有可能。
同时朱高煦还在盘算,将对边军的军需供应体系、进行全面改革。大抵就是形同改革守御司南署铁厂那套,从原料劳力供应动手。
卫所的甲胄、兵器、盐粮等一切物资,原先也如同朝廷衙门的供应制度,属于分散的短线供应,非常混乱;东西良莠不齐,更是无法查清责任。朱高煦准备设置长期的转运使,进行集中采购调度。
包括参与“开中法”的盐商(商人以运军粮等支援边关的功劳,以换取盐引),原先是直接从边军将领手里拿凭据换盐引,这项权力也应该收归转运使。由转运使用盐引或者现钱,把商人手里的物资统一收购。
保障边关粮食价格的法子也很简单,朱高煦记得以前政府收粮、给补贴现钱的事。现在只需要在各处修建粮仓,把屯田士兵的粮食统一买来囤积;同时建立海上运输线,把南方更丰富的物资运抵北方边境,官府便能提供足够的定价粮食。
这一系列设想,提高了值守将士的待遇(军饷和赏钱),减轻了军屯士兵的负担(出钱收购军屯粮食)。负担则转嫁给了整个大明朝。
但朱高煦认为朝廷承担起边防的大头负担,完全有必要。太祖当年说的“养百万兵,不费百姓一米一钱”想法很好,却只会让卫所军战斗力迅速糜烂,并且人人都想逃脱军籍。
整个革新得同时进行。如果只是砸钱,到时候边关因为货币输入、物资匮乏,只会让物价飞涨,得便宜的只有少部分奸商和勾结的边将。
午宴继续,不过之后都是文官们的唱词、以及武将们朴质的表忠恭维,朱高煦几乎没有再多言了。他倒并非不高兴,而是想让一些武将、对他今天仅有的一番话印象更深一些。
及至下午,朱高煦退居后院,来到他以前呆过的书房里。
朱高煦写得一手好字,但现在他平时不喜欢写东西。只是因为一番设想有些复杂,他这才将诸事写下来,并用一些黑线标注。
国内的整顿,还与外藩有密切关系。要禁止边将走|私,就得增开互市,甚至直接与鞑靼诸部互市,否则必定禁不住。
越禁的东西利益越大,总会有人愿意铤而走险。特别是兀良哈三卫,大明朝廷并未直接统治他们。如果对鞑靼人禁运物资,兀良
哈人目前的状况必定会想方设法转手发财。如果对兀良哈人太过强硬,则极可能加速兀良哈三卫与科尔沁部的联合。
朱高煦想起了某个时代,有国家颁布禁酒令的事,结果弹冠相庆的反而是酒商。
而鞑靼人是愿意和大明互市交易的,何况今年情况有转机。虽然阿鲁台出于阴|谋的目的,但是他确实遣使答应称臣受封了,如果继续促成此事,那么大明与鞑靼人直接互市、则可名正言顺。
最近几年,阿鲁台一顿操作确实是猛如虎,既有挑|拨离间,又是图谋东进、欲促成科尔沁部与兀良哈部联合。难怪朝中一些大臣,对鞑靼人的警惕、远胜于瓦剌人。
但朱高煦仅有的涉猎知识中,隐约记得大明有一次很出名的土木堡事件、皇帝被俘虏的大事,主谋就是瓦剌部落。加上朝中一些大臣的见识和建议,朱高煦也偏向于认为,瓦剌部落可能正在逐渐走向上升期。
鞑靼阿苏特部首领阿鲁台,看起来应该是一个有能力的首领。不过时势造英雄,即便是英雄也很难掌控大势的洪流。
朱高煦寻思了许久,根据自己与大臣们之前的判断,便大致认定,此时继续把鞑靼诸部当作最大的敌人进行打压,似乎不再符合大明朝的好处。而让鞑靼人保持一定实力,成为牵制西面瓦剌诸部的重要力量,或许是有必要的。
朱高煦一边想,一边奋笔疾书。等他停下来时,忽然察觉屏风外面似乎有人晃动,他便开口道:“进来说罢。”
这时宦官曹福便弯着腰走进来了,拱手拜道:“奴婢见皇爷正忙着,就没敢进来,本想等着皇爷得空再说。”
朱高煦看了一眼面前的纸张,才发现写得十分潦草、几乎不能辨认。他将毛笔放到砚台边上,抬头道:“不是一时半会的事,你叫人泡盏茶进来。对了,刚才你有啥事?”
曹福道:“奴婢这就去沏茶。先前是汗妃阿莎丽想见皇爷哩,她主动要见,皇爷若不想见,奴婢便想法打发她。”
朱高煦道:“让她来罢,听她想说甚么。”
“是。”曹福躬身一拜,倒退着到屏风旁边,然后才转身走了出去。
没一会儿,宫女小荷先进来了,端来了一小碗茶水。她是南方来的宫女,那边似乎沏茶习惯茶水分开,这碗茶水里也没看不见茶叶。小荷先垫了一块丝巾,然后把茶碗放下,轻声道:“圣上稍侯片刻,当心烫。”
朱高煦听得十分舒坦,这次北巡他身边除了太监、就只有两个宫女。这个长得不怎么漂亮、看起来年近三十的宫女,能被曹福为朱高煦选上,也不是没有道理。她做些琐事,着实是温柔体贴。
“奴婢先告退了。”小荷又知趣地说道。
朱高煦点头应允,坐在那里,等着见鞑靼人阿莎丽。
走进一道木门,阿莎丽绕过装饰刺绣绸面的屏风,便看到了头戴乌纱身穿红袍的朱高煦。
屋子里放着几副硕大的木架子,上面摆放着各种各样的书籍、盒子、卷幅,还有一副架子上全是瓷器和古董。原先在路途上,阿莎丽住在村庄和军帐中,还没甚么特别的感受;如今到了北平,在这样的府苑深宅中,她才见识到了完全不同于草原的东西。大概只有定居在城镇中的人,才会在家中放置如此复杂的摆设。
阿莎丽先向朱高煦鞠躬行礼,然后才说道:“拜见皇帝陛下。”
“前面有凳子,坐罢。”朱高煦随和地说道。
他一边说,一边将面前写满字的纸轻轻折叠过去,似乎不愿意让阿莎丽看到。她好奇地瞅了一眼,很快又发现桌边有一只精细的白瓷碗儿,放在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丝绸上面,小瓷碗里有大半碗橙红色的汤水,颜色鲜亮干净,与那白瓷相称煞是好看。
大概是女子天生会注意到一些细处的东西,阿莎丽还留意到,朱高煦的皮肤有风吹日晒的痕迹,可身上的服饰确是整齐干净,简直一尘不染。这大概就是明国人讲究的东西罢,让阿莎丽感觉有些陌生。
朱高煦没问她的来由,阿莎丽只好主动问道:“陛下为何还不放我们北行?”
“稍安勿躁,你们还得住一阵子。”朱高煦答道。
阿莎丽有些担忧,早在山东时,她就不太相信朱高煦会那么容易地、放走她和蒙古王子。如今到了北平,她们继续被扣留,她终于忍不住了,把心里的疑问脱口说了出来:“陛下究竟想要甚么?”
朱高煦没有回应,眼睛看着桌面,仿佛在想着甚么。阿莎丽觉得这个魁梧的男子心思特别多,非常冷静,仿佛随时都在盘算。
阿莎丽又道:“怎样才能放我们走,我有甚么能回报你的?”她说汉话仍有点艰难,一面说一面会做一些手势,这时她表达自己的时候,便用手按在了胸脯上。她那丰腴姣好的身段,让很多见过她的人都充满了渴望。果然朱高煦的目光,也顺着她的手势看过来了,他的表情似乎在想象着触觉。
“在我们的家乡,女子若被人俘获了,多半难以毫发无损地回去。”阿莎丽进一步暗示着朱高煦,她说到这里,感觉脸上也有点烫了。
朱高煦必定明白她的意思,他的眼神看起来也开始动心。
片刻之后,他忽然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不动声色地说道:“你说过本雅里失汗的事,朕觉得不太好。”
阿莎丽的脸更红,“如果陛下能答应放归小王子,便没有甚么不好。”
朱高煦道:“朕许诺,一定会放你们回去,只是要等一阵子。”
“真的吗?”阿莎丽问道。
朱高煦冷静了不少,语气也平缓了许多,“朕说过的话,极少有不算数的。何况朕留下你们没太多用处,放你们回去也不会有啥问题。”
阿莎丽不太理解朱高煦的话。她这个前汗妃或许不太重要,可小王子是本雅里失汗的儿子,像那瓦剌人不惜两次用兵、想要捉回小王子。
朱高煦看了她一眼,似乎读懂了她的心思,接着便道:“小王子无法继承蒙古大汗,阿鲁台之后支持的大汗,应该是科尔沁部首领阿岱。”
阿莎丽十分意外,摇头道:“阿岱不是本雅里失汗的后人,而且不是忽必烈的后代。除非王子无法回到草原,汗位就不该是阿岱的。”
朱高煦道:“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科尔沁部落在鞑靼诸部中实力坐大,日渐成为阿苏特部最重要的盟友。阿鲁台此时支持科尔沁首领,既能巩固这样的同盟关系,也能整合鞑靼诸部的力量,甚至依靠科尔沁部向东扩张、意图兼并兀良哈三卫。”
阿莎丽沉默了下来,她觉得朱高煦说得有些道理。
朱高煦的声音又道:“汗妃既然身在其中,应该懂这些事的。所以朕非要扣下蒙古王子,有甚么好处哩?”
阿莎丽心情纠缠,皱眉看着朱高煦道:“那陛下为甚么至今不放人?”
朱高煦安静了一会儿,若有所思的模样。他终于抬起头,开口道:“朕还得派人,前去册封阿鲁台为王。以鞑靼人不讲道理杀使节的前|科,朕不想轻易派人去送|死,让你们多留一阵子,也好叫阿鲁台多少投鼠忌器。”
阿莎丽脱口问道:“如果我长兄杀了使节,那我们是甚么下场?”
“也没甚么下场,屠戮妇幼没有任何作用,朕要报复不如发|动战争。”朱高煦道,“拿你们确实无法要挟阿鲁台,不过目前没有别的办法,姑且如此罢了。汗妃不用太担心。”
阿莎丽松了一口气道:“我长兄不会不管我们。”
“是吗?”朱高煦忽然冷冷地反问了一声。
阿莎丽道:“我是他的亲妹,小王子是他的外甥、本雅里失汗之子,而长兄杀大明使节有甚么用,何必这样做?”
朱高煦冷静地说道:“从之前的事来判断,阿鲁台可能不会在意你们的死活,更不在意小王子。”
阿莎丽不高兴道:“陛下是在离间我们吗?”
朱高煦用奇怪的眼神看着阿莎丽,“如果阿鲁台真的在意小王子,怎会有之前的阴谋?他要挑起瓦剌与大明的战争,引瓦剌人袭击鞑靼残部;一旦瓦剌人得逞,本雅里失汗的儿子必死无疑,阿鲁台哪能想不到?”
阿莎丽思索了一会儿,辩解道:“如陛下先前推论,脱火赤与阿鲁台相隔几千里之遥,他们并不能相互通气。脱火赤将小王子的消息泄|露给瓦剌人,在阿鲁台心里、可能认为这只是一个计谋。”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那么较真,十分努力地解释着,“我的意思是,阿鲁台并不认为我真的生了本雅里失汗的孩子,他会觉得,这一切都只是丞相脱火赤放出的假消息。
长兄阿鲁台很了解我,我其实不是个随便的女子,而我与本雅里失汗并没有正式成婚,所以不太可能真的有大汗的孩子。阿鲁台不知道,大汗对我很好、打动了我。”
“汗妃的意思,朕听明白啦。”朱高煦道。
他接着不动声色地说道:“瓦剌人首先是不惜进攻哈密卫忠顺王(蒙古肃王),后调兵长途奔袭、不惜得罪大明。如果脱火赤的消息是假的,如何能让瓦剌人相信?”
阿莎丽犹自强行争论道:“长兄哪能猜到那么多事?”
朱高煦道:“朕可是很相信阿鲁台的智谋。他和脱火赤以前密议的阴谋,以及最近几年东进的战略,朕都不敢轻视他的心智。”
他说罢目光在阿莎丽的脸上抚过,似乎看出了阿莎丽心里有点受伤,便又道:“汗妃不必太在意,习惯就好了。事关一国大权的地方,一般都是这样的。”
阿莎丽心里有点恍惚,问道:“怎样的?”
朱高煦吸了一口气,沉吟道:“大概就是……不太讲感情。毕竟在世代富贵享乐面前,有些东西便不会像平常那么重要了。”
阿莎丽摇头道:“我相信人各有不同,并非所有人都这样。”
朱高煦不置可否。他说道:“汗妃不是朕的敌人,朕没有多少隐瞒,都是以诚相待。你不用胡思乱想,太过担心了,且在北平住一阵子,到时候自然有人护送你们回鞑靼人那边。”
阿莎丽体会到了皇帝的话语里,有不想继续谈论的意思。她也不愿过多纠缠,当下便行礼告辞了。
走到了那扇丝绸绷面的屏风旁边,阿莎丽不禁又回头看了一眼。朱高煦仍然坐在那张书案后面,此时他身边没有人,阿莎丽忽然觉得他给人一种孤独之感。
最近阿莎丽偶然见到朱高煦,觉得他总是在思索,常常有点走神。她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但直觉他在想一些十分深奥繁杂的事,否则无须如此。
又想起刚才的事,阿莎丽确实只是想方设法为了她与王子的安危;可如果朱高煦刚才要了她,如同那些见过她的蒙古贵族一样热情冲|动,阿莎丽忽然醒悟、自己并不反感。
朱高煦利用过她、迫使脱火赤犯错,阿莎丽一度十分愤怒和警惕,不过她渐渐地,又开始有些接受朱高煦的为人了。他那叫人畏惧的平静之下,让妇人感觉不可控制的复杂心思;而温和的话语、怜悯的眼神中,又让阿莎丽相信,他或许确实有一些深远而充满同情心的抱负,并非一个冷血无情之人。在这尔虞我诈的世上,他那样的人才能成事罢?总之这是谜一样的矛盾男子,与本雅里失汗完全不同。
走出房门后,阿莎丽想起了阿鲁台、那个曾经很宠爱自己的长兄,她顿时心情笼罩在失落中。以前阿莎丽是众人围绕的人,而今她感觉自己好像已经不重要了。
已经入冬的北平,外面的空气很冷。不过此时的草原,恐怕更加寒冷,已然是冰天雪地。
此后每日,朱高煦便在旧院中堂里坐值,听边将们先后过来述职。
内容多半是拓宽了卫所城池城墙,修缮完备工事,或是开荒多少亩屯田,少数有抓获敌军奸细之类的奏报。将领们日常干的事大同小异,听起来相当枯燥。
不过大伙儿主要是要维持官府的运转,当然没多少有趣的事,甚至于没有波澜才算正常。边将们当然也不会自己把里面的一些龌龊说出来,只会绞尽脑汁想出一些干过的正事。
难怪乎唐代挺有能耐的玄宗,后来厌政、宁肯与一个卖木材的商人之女成日游乐。朱高煦还听说过,有的皇帝喜欢书法,也有喜欢木工的,还有人醉心花柳巷。忽然之间,他倒有些理解那些成为千古笑谈的人。
好在朱高煦并没有厌倦的感受,毕竟他有过朝不保夕生活匮乏的一段人生,对于现在吃穿不愁美人相伴的日子,甚是满意。就像太祖朱元璋,做过和尚和乞丐,饿死过家人,太祖荣华富贵之后便一直没有厌政,直到七十岁每天还要亲自批阅大量奏章。
于是朱高煦对于边将们的长篇废话,表现出了极大的耐心。他不仅会让将领们把话尽情说完,还会主动问一些细枝末节,比如有多少军籍的军户、实额几何,诸如此类的问话。
具体某个卫城究竟有多少军户,朱高煦并不关心;但是可以从将领们的回答里,大致了解此人是否能掌握治下的情况。当然如此也能让将领们产生一些直觉、认为皇帝在关注边关卫所,可以督促激励他们恪尽职守。
及至下午,今日安排述职的人都接待完了,朱高煦便离开中堂。他带着一行随从,步行走出了旧院,往附近的另一座院子而去。
北平的冬季十分干冷,今天是阴天,风不大、吹在身上寒意却是直透衣衫。起先朱高煦在屋子里不觉得,出来后才感受到,原来气温已经这么低了。
或是天气渐冷,外面的街道上显得有些冷清,零星没有几个行人。不过这座曾为元代大都的大城,现今的人口本来就远远比不上京师。原先大明太宗是准备迁都北平的,按照计划,迁都事宜中后期、会从南方强行迁去大量富户;不过很快迁都大事就中止了,迁徙人口的事也无从做起。
一行人走进院门,里面都是一些屋檐短窄的硬歇山顶砖瓦房。朱高煦来到堂屋,便见锦衣卫指挥使张盛迎出来,跪伏于地叩首。
朱高煦单手将他托起来,说道:“你来办,朕正好有空,旁观一番。”
张盛道:“臣遵旨。圣上里边请。”
进了中堂,张盛上前挑起一道帘子,朱高煦便走进了侧面的小屋。这屋子大概是存放工具仪仗的地方,不过此时已经收拾出来,摆上了桌椅,侍卫们还泡了一杯茶放在这里。
朱高煦坐下等着。
没一会儿,中堂内便响起了“哗啦”的脚镣声,隐约看见一个蒙古人被押进来。张盛的声音道:“把锁开了。”
有军士回应道:“是。”
朱高煦向侍立在旁的曹福递了个眼色,看向帘子、扬了一下下巴。曹福会意,轻轻掀开了帘子一角,朱高煦正好能看到那蒙古人。刚被解除锁链的蒙古人,此时正盯着张盛。
张盛也瞧着那蒙古人,说道:“明天就送你回到马哈木身边,所以不用再锁着你了。你也无须瞎琢磨,好生生等着咱们护送你回瓦剌部落。”
锦衣卫中有少量早已投靠大明的蒙古人,自然有人翻译成蒙古话,告诉那瓦剌俘虏。
瓦剌人通过翻译问道:“为甚么?你们真会放走我们吗?”
张盛道:“原先就答应过你们,圣上会释放宽恕你等。大明君臣都不会出尔反尔,自当说到做到。”
朱高煦留意观察那瓦剌人的神情,只见他有点庆幸,但喜悦之情并不明显,仍然有点凝重的样子。瓦剌人说了一番话。
锦衣卫校尉翻译道:“你们想让我帮你们办事,回去说鞑靼丞相脱火赤的坏话。”
张盛冷冷道:“尔等一旦回到草原,要说甚么、做甚么,咱们哪还管得着?但咱们相信,你会如实告诉马哈木所见所闻。事情真相究竟如何,马哈木自有计较。”
瓦剌人忽然以手按胸,向张盛鞠躬致礼。
翻译又道:“感谢大明皇帝与将军的宽容。”
朱高煦听罢,也认为这些瓦剌俘虏很幸运,确实该谢大明朝廷的宽容。他们攻击明军,差点将数百明军护卫、随军官员,以及鞑靼残部全数屠|戮,讲黑白对错,大明朝廷即便杀他们也没有错。但是朱高煦需要他们回去,让瓦剌首领马哈木相信鞑靼人的阴|谋。
张盛的声音道:“你叫那些瓦剌人都做好准备,明天一早就动身。咱们会派兵护送你们,先去大同府,再去东胜卫(呼和浩特)。然后走阴山南麓,去宁夏左前卫(包头)、右前卫(巴彦淖尔)。之后护卫官军便撤了,会给你们足够的干粮马匹,以便你们北上寻找瓦剌部落。”
张盛的叙述里,宁夏左前卫、右前卫这些河套地区的地方,是最近两年何福按照朝廷的意思、新设的卫。
原先大明九边,并未将阴山地区纳入直接驻守的范围,其中陕西北面的延绥防线、治所在榆林附近;阴山近处的东胜卫,也属于是前哨卫城。
这样的北防线,主要与长城有关,长城在陕西北面一段、便是向南凹陷回来的;这样的建造又与年均降雨量相关,古人是通过多年经验得到的知识。如此防线,考虑到了屯田和物资来源,是比较合理的防御思路。
但是朱高煦执政后,主要与兵部尚书齐泰合谋,不惜大力气重构了西北运输线路和屯粮设施,并将防线北扩,开始驱逐瓦剌人、进占整个阴山河套地区。
此谋属于积极进取型策略,目的是通过增大自身消耗,压缩北方游牧部落在漠南地区的生存空间。难怪瓦剌
人攻打鞑靼残部时,根本不管明军护卫,他们对此时的大明朝廷相当不满,也不在乎是否得罪结怨了;因为何福去西北后,已经与瓦剌人结下梁子。
这时锦衣卫校尉用蒙古话,转述了张盛的意思。
看到瓦剌俘虏的神态举止,朱高煦顿时相信,事情大半是成了。
回到王府旧院时,天色已日渐黯淡。旧院之前几近荒废,平日只有负责打扫看守的奴仆,自然没有专门报时的人,不过看光线、此时差不多已快酉时。
朱高煦没有和后妃们一起用膳,又在前院里叫来了随行的勋贵和文武,君臣一同吃晚饭。
酒过三巡,朱高煦便开始与大伙儿谈论起来,他用随意的口气道:“考虑到北面防务,北平布政使司着实是要紧之地。”
“圣上说得是,当初太宗本想迁都哩。”邱福附和道。
现在朝中勋贵,除了建文旧臣瞿能盛庸平安等人,“靖难功臣”和“伐罪功臣”大多是在北平发家的武将,所以迁都北平的事,勋贵们大多是愿意的;但不迁都他们也没甚么不满。毕竟京师繁华,大伙儿又在京师重新置了产业。
不过大部分文官,显然是不想迁都的(燕王府一干文官谋士,因为站错了地位,在“伐罪之役”前后倾力支持高炽,武德初是最先被清除的势力)。朱高煦刚登基时,为了节省开支,便暂时中止了迁都各项事宜。当时几乎没人反对,便也是这样的道理。
邱福的声音又道:“这几年朝廷缓过劲来了,圣上还想迁都北平吗?”
朱高煦摇头道:“朕在黄河边上说过的话,将来繁荣得靠水运,外面海运、内陆河运。咱们大明属火相,却得靠水。大江下游是一处好地方,大江既连接许多内地水系,又离海面不远。以目前的帆船吃水深浅,下游很多地方都可以停靠海船,能建立不少港口。所以从长远看,此时不迁都可能更好。”
他想了想又道:“然而北平可以作为九边大部的中枢,若没有这样一个中枢城池,北面难免头重脚轻。因此朕正想升北平布政使司为北直隶,北平城为北京,作为大明辅都。在此地设置中|央官署,到时候咱们君臣北上巡狩,时不时就能来住一阵子。”
王斌笑道:“那敢情好,臣等与圣上相伴的日子更长了。”勋贵武将们都兴致勃勃地附和起来,赞成朱高煦这么干。
朱高煦说道:“回京后与大伙儿再商议。”
若不迁都、只设陪都,那确实省钱。现成的燕王府修缮一下就能作为皇城,无非再修几座官署、任命一些北直隶的六部五寺官员,与大规模迁都比起来便是九牛一毛。
待有了北平作为陪都,朱高煦之前设想的、九边东段兵制革新,也有了就地决策统管的机构和人员。
朱高煦的心头也慢慢舒畅了一些,事情千头万绪,他总算想法子慢慢理出了一条线来。
辽东都司下面的将领们在述职时,朱高煦也陆续询问了有关兀良哈三卫的景况。这些边将要顾及自己地盘的安危,对不远处的兀良哈部落、多半是了解一些情况。
接着朱高煦又召见了住在北平的郭昂。郭昂是守御司北署驻北平的官员,之前赵王府长史与蒙古信使花童见面的事、便是郭昂密报到京的。
对于遥远的阿鲁台本部阿苏特部,甚至鞑靼科尔沁部,守御司北署很难得到太多消息。但是距离辽东都司不远的兀良哈部落,郭昂应该能打探到不少事。
如此经过多方察问,朱高煦才认定了兀良哈人鸡儿将军的说辞。便是兀良哈人与科尔沁部落之间、来往过密的事实。
朱高煦判断,科尔沁部已全面向朵颜卫、泰宁卫渗透,科尔沁首领阿岱不仅与兀良哈人进行联姻,招收了很多这两卫的兀良哈人,还派了不少人在两卫之间的地盘上驻牧。此时的兀良哈三卫驻牧地区,主要在黑龙江与吉林之间,以及大兴安岭东麓。
曾经在“靖难之役”中,帮助过太宗皇帝内战的部落,如今正在脱离大明,与朝廷离心离德。
朱高煦对此感到十分棘手,一时想不出挽回兀良哈部落的办法。
郭昂已经详细回答了朱高煦的询问,他正躬身站在前面。因朱高煦没有吭声,郭昂在御前也便不敢轻言,沉默着侍立在那里。堂屋里变得很安静,而朱高煦此时正有点走神。
宁静的环境容易让人多想,朱高煦乍地有点不太理解、兀良哈首领们的心态,于是稍微联想多了一些。
不知太宗皇帝当初是否许诺过大宁地区,但最多也就是少给了兀良哈人一块地盘,别的方面赏赐、朱高煦相信父皇并不会吝啬。按理首领们不至于因为一件事、就想与大明为敌。
朱高煦突发奇想,心道:或许不管是兀良哈人、还是甚么别的部落,下意识里愿意与鞑靼人一道掠夺大明汉人,这几乎是一种本能。毕竟大明人口最多,产出非常丰富只要这些部落能压住南方的明朝人,巨大的利益便足够让他们那点人化解彼此间的矛盾。当然做不做得到,还是要看中原王朝的状态。
这只是他自己的琢磨,究竟甚么原因谁也不知道。但总得有个缘由才是。
朱高煦回过神来,看到郭昂还站在旁边,便道:“郭指挥恪尽职守,你做得很好。”
郭昂一脸受宠若惊,忙恭敬地拱手道:“臣为圣上尽忠,实乃本分。”
朱高煦点了一下头。
郭昂便道:“圣上若无它垂问,臣请告退。”
朱高煦说道:“你先回去罢,公事向侯左使禀报即可。”
郭昂叩首谢恩,退出了堂屋。
接着朱高煦要见的人,便是兀良哈人鸡儿将军。鸡儿与边关明军将领、来北平述职,不会在这里呆得太久。之前朱高煦许诺过,要为福余卫的处境找到办法,这会儿也该拿出说法了,不能再继续拖延下去。
不过在叫人召见鸡儿前,朱高煦再次审视了一番自己的想法。
这些天朱高煦对福余卫的方略,想到了两个可以选择的法子。
其中之一便是保持福余卫的位置,利用他们作为兀良哈部落、与科尔沁部之间的楔子,大明则在南边呼应,对泰宁卫、朵颜卫进行南北夹击。
朱高煦有过这种强硬方略的想法,那是因为他感觉阿鲁台、科尔沁部阿岱,已经与兀良哈人纠缠太深。既然无法再继续和好,不如主动打击。
但此略有些副作用,首先朵颜卫和泰宁卫的力量不弱,可以动员的骑兵亦不少,加上有日渐坐大的科尔沁部增援。大明发动这场战争,规模不会太小,胜负不论、耗费必定很大。而此役并非十分必要,既会进一步增加军费、最近开支已经在不断攀升,又会遭到大臣们的反对。
最关键的是,大明朝就算打下这些地方,一时半会也不容易站稳脚跟,因为当地汉人人口太少。这样的决策,当然得想以后怎么办,事情从一开始就得想到后面,以免临时左右为难。
辽东大部地区,中原王朝已有很多年无法直接掌控。从宋代起数百年间,契丹、女真、蒙古轮番占据这片土地,基本没有汉人甚么事元代自不必想,北方都是蒙古人的势力。
大明势力进入辽东,则是洪武年后的事。明军打击元朝在辽东的残余力量,前后进攻数次,然后强行迁徙军户屯田,才有现在的辽东都司、奴儿干都司、大宁都司的存在大宁都司已名存实亡。其中汉人人口最多的便是辽东都司,但明军直接屯驻的地方,在辽东地区目前刚到沈阳中卫、铁岭、三万附近人口也多是军户和流放犯。
因此朱高煦不得不面对现实,短期想真正占住吉林黑龙江这些地盘,可能辽东的人口不够。最稳妥的还是渐进发展人口,逐步消化。
朱高煦再次慎重考虑,终决定采用第二个方略。
派宦官去召见鸡儿将军之后,没等多久鸡儿便来见面了。旧院以前是高阳郡王府,郡王府的规模、当然与京师皇宫相差甚远,人们进来面圣,不至于走路也要走很久。
鸡儿执礼甚恭,先在门外叩首,然后进来又行大礼。因天气日渐寒冷,门口已挂上帘子,屋子里的火盆里有暗红色的木炭,让室内的空气十分温暖。相对封闭而燥热的空气里,鸡儿将军身上的浓烈气味顿时扑面而来。不过朱高煦知道他们的生活习俗就是那样,也没有丝毫嫌弃之意。
朱高煦道:“鸡儿将军免礼。”
他随后便径直说道,“朕对福余卫已有安排。你返回驻地时,把圣旨带回去。着福余卫南迁,到泰宁卫南边的土地上驻牧。三卫都换地方,你们到南边后,泰宁卫的牧场便属于你们泰宁卫依次北移,到朵颜卫的地方朵颜卫则接管你们的牧场。”
鸡儿听罢,不假思索便说道:“圣上,朵颜卫与泰宁卫恐怕不愿意挪地方。”
“没关系,至少先是这样的说法。他们不让,你们也有好地方驻牧。”朱高煦用手抚平面前的地图,提起了朱笔,抬头道,“将军近前来。”
“是。”鸡儿走到了桌案旁边。
这是一张十分简单的手绘地图,除了一些大地名和河流,几乎甚么也没有。朱高煦拿起笔放在东西辽河的交汇处长春西南,然后沿着河流往左右画上朱线。东辽河、西辽河,大致从东西两个方向汇聚在此,然后才向南流向入海。
画了之后,他便抬头看着鸡儿将军道,“东辽河、西辽河两条河以北的地方,便是借给你们驻牧的范围。这片土地不比你们原先的牧场小,应该足够了。泰宁卫一时不让地方,你们就在辽河附近驻牧。不过泰宁卫的土地,名分上一直都属于你们的。”
朱高煦虽然没怎么巡察过辽东,武德初北征、回程时只是路过一隅但他还是有常识,东北黑土地的肥沃不是浪得虚名。相比放牧,显然农耕的产出更大不过如今那边还没怎么开发,用来畜牧显然是水草丰富,而且还有渔猎资源可以补充。
鸡儿将军瞧了一会儿,果然他的神情看起来比较满意,开口说道:“臣替海煞男答奚谢圣上恩典。”
朱高煦道:“若是泰宁、朵颜勾结科尔沁人,对你们造成威胁,大明官军可就近增援,你们无忧也。”
他稍作停顿,又说道,“此后朝廷会重设互市规矩,辽东这边的互市地点,大概会在你们驻牧的地盘上。泰宁卫会得到一定数量的骑兵军籍,这些人聚集成营,在护卫互市城池周围安全、与官军共同驻守城池时,将得到军饷和赏赐,如同官军将士。”
鸡儿顿时更高兴了,掩不住喜悦的表情说道:“圣上没有忘记我们,您太宽厚大度了。”
朱高煦道:“忠于大明的部落,朕当然不会亏待。泰宁卫和朵颜卫的兀良哈人,擅自与科尔沁部勾结,他们得到大明的恩惠、必然远不如你们。”
他说罢,拿起一枚印,在地图上盖了一下,便递给鸡儿将军:“把地图拿回去。之后侯左使会写好圣旨,交给鸡儿将军,你去找他领。”
鸡儿双手接过地图,以手按胸鞠躬。
朱高煦意味深长地说道:“朕对鸡儿将军寄予厚望,以后朕还会到北平来。你下次带着儿子家眷过来陪驾,咱们并肩作战的情分,应当长久延续下去。”
鸡儿将军点头答应,再次谢恩,非常满意地离开了堂屋。
朱高煦也起身离开椅子,准备结束今日的公事。他转头看了一眼门外,又暗自决定,最近便离开北平,亲自沿着渤海海边再走一段路,便打算回京了。余下的各项大事,只能等回到京师、再由朝廷逐步实施。
(天津)
在离开北平府之前,朱高煦叫身边的人举荐一个使节,派去鞑靼阿苏特部册封阿鲁台。
侯海让部下郭昂举荐了一个人,乃北平府儒学教授,名叫陈镶。那是个年轻小官,举人出身,主动请缨前往鞑靼;他通过熟人郭昂引荐,名字才得以传到朱高煦的耳边。
据侯海言,这个陈镶认为此行是仕途良机,如非皇帝出巡途中身边文官不多、好事还轮不到他,很是有心。陈镶数次登门央求郭指挥,才争取到了这条门路。
考虑到鞑靼人不止一次杀死、或扣押大明使节的往事,确实朱高煦身边几个有前程的有地位的官员、不太适合干这差事,朱高煦便亲自见了陈镶一面。
陈镶身材单薄,衣着朴素,除了整齐的青色官服和乌纱帽,里衬似乎有点旧、不过洗得很干净。朱高煦见他气质正派、面圣时也还算不卑不亢,便好心提醒道:“陈教授可明白,此行可能有些危险?”
“回圣上,臣愿为朝廷死节。”陈镶道。
“甚好。”朱高煦点头道,他又打量了陈镶稍许,便果断地转头道,“侯左使为陈使君备好册、印、诏书,再安排些随从,从鞑靼残部中挑些人,准备一下。”
陈镶跪拜道:“臣叩谢圣恩,定不辱使命。”
朱高煦将他扶了起来,只说道:“册封阿鲁台若遇困难,不必强求,设法保命活着回来。”
“是。”陈镶回答后,起身后飞快地看了朱高煦一眼,神情中有点意外之色。
接着朱高煦才大致说了一些细则,若是册封阿鲁台进展顺利,便可要求阿鲁台,让科尔沁部落的人马、从兀良哈三卫的地盘上撤走,回到他们自己的牧场。并叫陈镶通知阿鲁台,大明愿意在哈剌温山(大兴安岭)以西选择地方,增开互市与鞑靼部落直接交易。
……到北平府述职的将领们,此时也陆续开始返回各自的驻地。
将领何浩走山海关出去,并未转向北上、去他驻守的大宁城,而是继续往东北方向先去辽东都司。他们的人不多,小队人马骑马而行,自然要比大军快得多。何浩从北平出发,到达辽东都司也就十来天行程。
这回都指挥使曹毅很急的样子,何浩刚从马背上下来,立刻就有曹毅的家奴上前来了,请何浩前往衙署中见面。
在家奴的带引下,风尘仆仆的何浩进了一间书房,里面只有曹毅一个人。瞧起来曹毅早就在等他了,提起已屏退左右。家奴带上房门,也回避走开。
何浩上前抱拳行礼,他的动作有力,身上没换的衣甲“哐当”一声响,说道:“末将拜见曹都使。”
房间里很温暖舒适。曹毅则一身红色官袍,若不看前面的补子花色,他的样子与寻常文官没甚么区别,且头发花白年龄有点大了,没有多少勇武的气质。曹毅点头道:“何将军一路辛苦了。”
何浩忙道:“末将不敢。”
曹毅终于径直问道:“圣上提没提到那事儿,怎么说?”
何浩痛快地答道:“回曹都使话,提了。圣上赐宴时,当众说武将和家眷都不准做买卖,要让市舶提举司来管那事儿。”
曹毅埋着头,皱眉寻思着甚么。过了一会儿,他抬头催促道:“还说了甚么?”
何浩微微偏头作回忆状,说道:“圣上后来言语挺和气,许诺要给戍守的边军弟兄们发军饷和赏钱,军饷与京营一样。还说要专门管军需供应,重新安排规矩啥的。”
曹毅道:“你再想想,圣上确实是这么说的?你没有忘记甚么话?”
何浩马上信心十足地说道:“末将的记性还不差哩,原话有点不同,不过意思就是这般。后来末将又听别人说,圣上打算让福余卫南迁,并给福余卫兀良哈人军籍人数,也发军饷。”
曹毅没吭声了,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踱着步子。
何浩闭嘴了一会儿,但站的时间太久,渐渐有点无趣,便又开口说在北平的见闻琐事。
良久之后,曹毅忽然打断了何浩,盯着他说道:“你回大宁后,应立刻禁止大宁城的所有买卖,不要再与兀良哈人做生意。叫那些无良哈商人,暂且来辽东都司这边的开原、广宁交易。”
何浩愣了一下,马上把没说完的废话、吞进了肚子里。他接着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圣上就这么一说,市舶提举司的人还没来,曹都使不必这么急罢?”
“很急!”曹毅道。
何浩仍然无法理解。面对曹毅这样的态度,他心头只有震惊与不满。最近几年何浩吃好的穿好的,又纳了几房小妾,许诺过给宠妾的首饰还没买,想再买一处别院的打算也未实现;城南盐商的小媳妇,说等她丈夫去内地运东西的时候,她要悄悄过来住哩。如果忽然斩断了财源,光靠那点官俸能过多舒服的日子?
“曹都使,咱们是不是有点草木皆兵啦?”何浩嘀咕道。
曹毅看了他一眼,语重心长地说道:“何将军,你还年轻。记住老夫的话,走得稳才能走得长。”
何浩无奈道:“曹都使有学问,教诲得有道理。”
曹毅似乎看出了他不太情愿,便瞅了一眼门外,沉声道:“圣上说要给边军弟兄们发军饷、赏钱,又说要专人运送军需,这是甚么意思?圣上就是不想让武将们沾钱,圣上宁肯让朝廷多花钱。”
何浩没有回应。
曹毅道:“多半是这样的缘由。就算咱们猜错了,先偃旗息鼓观望一阵,也并不是甚么坏事。圣上亲口说的事儿,咱们还不得有点反应?”
何浩忍不住说道:“曹都使勿虑,末将那时在场,瞧圣上并未恼怒,说话都是为弟兄们着想。您会不会有点武将圣上的好意哩?”
曹毅眉头紧皱,有点不耐烦道:“你听老夫的意思行事就行,别的不用多管。”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何浩只得抱拳道:“是。”
曹毅缓了一口气,伸手在何浩的肩甲上轻轻拍了一下,“何将军劳顿,先去卸甲歇着罢。”
何浩便抱拳拜道:“末将告退。”
第二天,曹毅又见了何浩一面,他还是昨天的态度没变,叮嘱何浩回去把大宁城的摊子收拾了。因为曹毅的态度坚决,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何浩也无从争辩,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姑且答应。
何浩不能在辽东都司久留,几天后便离开辽阳,向大宁城而去。
晚上在官铺借宿时,何浩与麾下心腹将领谈及了此事,发了一通牢骚。这时候他又想起了曹毅说过的话,以前曹毅教麾下部将们,告诫大伙儿不要向下属发牢骚。
何浩也不知道那是甚么道理,反正再次违背了老都使的教诲。何浩确实是忍不住,说道:“咱听人说,人是越老胆越小。瞧曹都使便是如此,闻风就是雨。曹都使在辽东可不是好惹的,平日怕过谁?咱真没想到,他原来如此怕事。”
部将附和称是。
何浩的脸颊皮子抽了一下,“反正都老了,好日子也剩得不多,你说老头怎么比咱们还胆儿小?”
部将吸了一口气,一本正经地小声说道:“咱们看老头儿的日子是剩得不多,可对他们自个来说,那可是仅剩的东西哩。”
“有道理。”何浩寻思了片刻点头道,说罢又叹了一口气。
数日之后一行人便到了大宁城。何浩来不及与妻妾们叙话,立刻就去了城南的脂粉铺,然后叫铺子里的半老徐娘去盐商家送货。
果然不到半个时辰,那盐商的小妇人就从宅邸中来了。小妇人一进后院,何浩便将她抱住,正是有诉不完的相思。何浩家中有妻妾,可最近就是痴迷这个女人,也说不上来为啥。或许时日一久就淡了,不过此时他还十分沉迷。况且即便腻了的那天,何浩寻思还能找到别的女人,只要有钱有心,机会得当,难保妇人不动心。
二人亲近说话,女人的声音道:“今日我不能留得太久,酉时他会回来。不过他下个月就要离开大宁,跟商帮去关内运货。我们见面的这地方也是人多眼杂,不便相见,你说的别院在哪里?”
何浩道:“咱刚回大宁,前阵子忙着去北平见大明圣上,又去了辽东都司、见了都指挥使。今日刚回来,还没顾得上,等我安排好,自会让你知晓。”
女人的声音满是膜拜,“何将军直达天听前途无量呀,以后飞黄腾达只怕要忘了奴家。”
“瞧你说的,我回来之后、马上就来见你,能忘了你呀小美人。”何浩道。
但在刚才一瞬间,何浩忽然暗自感到有点心酸。想想自己见的都是大人物,竟然会为了买一座别院、多养几个娇|娘而发愁,这符合自己的身份地位吗?一下子要他放下锦衣玉食的日子,过得规规矩矩、清汤寡水,还真是一天都不习惯。
大宁城的何浩当然没有收手。不出半月,便有人把消息送去了辽东都司。
腊月初的辽东,雪已下了不止一场,此时外边正是大雪纷飞。空中的风不大,却是寒冷刺骨。一个青袍官员掀开曹毅家的一道门帘时,脸色发紫,嘴唇已经冻乌。
曹毅见他的帽子上、毛皮大衣上全是雪花,立刻先招呼道:“李知事到炉边来坐。”
被称作李知事的中年文官先作揖行礼,道谢后走到了火炉旁,他轻轻拍打了几下手臂上的雪花,说道:“这时节,外边简直呆不住。”
“辽东是这样,得冻几个月哩。”曹毅回应了一句,目光停留在李知事的脸上。显然曹毅想听更多的禀报。
李知事伸手在炉边铐着,眼睛盯着火焰沉默了一会,才开口道:“何将军停止了与兀良哈人的买卖,但大宁城的盐商在办那事儿。”
曹毅的神情顿时一变,掩不住的怒火表现到了脸上,他吸了一口气,冷冷道:“掩耳盗铃。”
“可不是?”李知事道,“自从宁王的人马官属走了之后,大宁城就只有那么些人。没有何浩那帮人的暗许,盐商们当然不敢做买卖。”他顿了顿,便轻声道,“何将军还是舍不下。”
曹毅已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心情变得忧愤交加,他说道:“何浩要翻天了。老夫在都司衙门里,几番告诫过他,又派人专门去大宁城督促。他这是想单干吗?”
李知事小心问道:“要不曹大人找个由头,把他调回都司,换个人去大宁?”
“一时半会没用,大宁城那些将领谁没有份?只调走一个何浩,解决不了燃眉之急。全部换人,都司也不好办。”曹毅道。
曹毅很快忍住了心中的怒火,冷静道:“事情棘手了。”
他嘴上这么说,心里还有别的担心。
原来何浩在辽东都司这边时非常听话,平常总是恭维奉承着曹毅。如今何浩开始有胆子违抗上峰,便让曹毅直觉已不可靠、无法控制,只怕逼迫太紧,让那胆大妄为的武夫狗急跳墙。
曹毅当然也是底气不足,他分了好处的、还是大头,辽东都司中不少人也有份。事情万一捅漏了,那便是一大串人,而曹毅则是主|犯!辽东都司发生的事,要说不是他撑腰、怕也没人信。
就在这时,厚重的帘子再次被掀开了,屋子里的光线为之一亮。一个梳着发髻没戴帽子、穿长袍的人走了进来,他看了一眼坐在下方的李知事,便作揖见礼,然后径直走到曹毅身边,俯首悄悄说了几句话。
“圣上的大军过山海关了?”曹毅惊讶道,“天气那么冷,圣上到辽东来作甚?”
长袍人道:“确实如此,听说圣上要走一遍辽西走廊,然后才返行。”
曹毅抬起手道:“老夫知道了。”
长袍人作揖告退。
消息让曹毅心头更慌,总觉得皇帝是冲着辽东官场来的。但他又不能完全确定,这样的惧意或许只是心虚。
李知事的声音道:“说实话,边将只要有门路弄些钱,历来也算不上甚么大事。现在辽东没出乱子,那财路又牵扯甚广,圣上不一定会怎样罢?”
曹毅立刻毫不犹豫地摇头道:“非也。”
圣上出关是否冲着辽东都司来的、曹毅还不能全然确认,但圣上决意禁止边将赚钱的判断,曹毅是不质疑的。
曹毅道:“老夫在这个位置上,不能不关心朝中的情状。最近几年朝廷确实得到了许多白银,但花钱的地方也很多,似乎并不太宽裕。如今辽东卫所还算丰衣足食,圣上非得要往辽东增运钱粮,必定有目的。目的也清楚,圣上在北平府明白说过了。”
李知事应了一声,缓缓点头,没有争辩。
曹毅在地上踱了几个来回,忽然又道:“这事儿咱们拧不过,胳膊拧不过大腿。”
李知事沉吟道:“圣上果真决意如此……”
曹毅低声道:“老夫历经几朝,在官场多年,悟到的这点事、必定错不了。”他想了想,又跺脚道,“何浩啊何浩,那二愣子把老夫害惨了!”
摆在曹毅面前的景况,正是又急又乱。
朝廷只要一查这事儿,辽东都司上上下下都脱不了干系,谁也别想置身事外。目前事情刚开始,大多人还不担心,毕竟大伙儿都认为法不责众。
但朱高煦这种身经百战的武人皇帝,一旦被惹恼了会怎么样?曹毅寻思了半天,愣是想不出半点反抗、对抗皇帝的办法。
而何浩与大宁城那一帮武将,如果不马上收手、便得出事;立刻见效的法子,只有何浩等奖励全听都司的安排。否则辽东都司上下要经过一番明争暗斗的调整,到时候黄花菜都凉了。
曹毅无奈地叹了一声:“刀没架到脖子上,这会儿要让大家都把肥肉从嘴里掏出来,太难。”
李知事再次点头附和。然而他是否明白曹毅一番话的意思,便不得而知了。
曹毅的话确实说得不太明白,他的意思是,这样继续下去、所有人都必定要完。他不想用这种严重的口气、在地位低的李知事面前说罢了,免得显出一惊一乍,没有大将沉稳气度。
“今日就到此为止罢。”曹毅道。
李知事立刻起身拜道:“下官告辞。”
曹毅送李知事到门口,站在原地陷入了沉思。
……冬季的辽东,气温比北平更低。护驾的军队中,将士们一个个都冻得面部发|红。不过人们白天步行的时候,因为在运动并不会太冷,只是脸手冻得难受。
朱高煦已经定好了行程,一路走过辽西走廊后,到广宁中、左屯卫的治所锦州城,在那里过年。然后明年正月出发回京。
至于原先随驾到了北平的鞑靼残部、包括前汗妃阿莎丽母子,已留在北平,并未跟着朱高煦继续北上。阿莎丽一心要回到草原,并对本雅里失汗儿子的前程存有希望,朱高煦无法说服她,更没必要强|迫,只得随她愿了。他也无意去占本雅里失汗遗孀的便宜,遂将阿莎丽等人交给了守御司北署的人、看管在北平城内。无论如何,朱高煦迟早必定会放她们走,不过要等出使鞑靼的陈镶消息。
此时的交通很缓慢,人们出远门后、想及时回家是难以办到的事。
朱高煦便分别写了几封家书,并派信使私下送回京师,给家眷们带回一些问候。他还在信中写到了归期,大概明年二三月间抵达京师。
腊月间的节日很多,大军经过辽西走廊上密集的卫所时,朱高煦也早早地感受到了过年的气氛。他的感觉有点奇怪,一边想念在京的妻妾儿女,但一边又有一种隐秘的轻松。因为年关那阵子出行外在,他便不用再经历无休无止的宴席、祭祀、典礼。记得幼时很喜欢热闹,现而今他却渐渐有一点厌倦那些过场。
大军刚刚经过了宁远卫,到了下午,便走到了一处吸引朱高煦注意的地方。此地的西边是山,往东看就能看到海边。海边白茫茫一片,水面上已经结冰了。
朱高煦坐在马背上观望了许久,忍不住回顾左右道:“辽东都司的海面会结冰多久?”
侯海拱手道:“回圣上,冰期大致在一个月到三个月之间。”
朱高煦听见是侯海回答,随口道:“侯左使懂得不少啊。”
“臣不才,巧好有此涉猎。”侯海道。
朱高煦又问:“冬天的船只怎么办?”
侯海道:“冬天结冰时,船只无法进出港口。不过辽东近处有几处不结冰的地方,一处在永平府卢龙县,位于山海关内。金州卫(旅顺、大连)则有两处海湾终年不结冰。海船在冬季可以去这些地方,但平常那边比较冷清,不结冰的地方多半不在河口。”
朱高煦点头道:“有道理,若有河水冲淡了海水,更容易结冰。”
侯海愣了一下,似乎不太明白这个道理,他随即拜道:“圣上英明。”
朱高煦道:“这么说来,辽河口也该结冰了?”
侯海想了想道:“臣不敢确定,不过没听说过那边不结冰。”
朱高煦已把卷起的地图拉开了一角,看了一眼道:“辽河口没有卫所,也无官府设的港口码头,北边很远才有个海州卫。”
侯海附和了一声。
朱高煦便下令道:“选两个人,带些随从去辽河口,瞧瞧有没有能设港口码头的地点。”
侯海道:“臣领旨。”
朱高煦寻思着,海船如果能在辽河口停泊卸货,将来货物便能通过辽河、浑河等水系深入辽东都司各地。成本更低、运输量更大的海运和水运,会让辽东都司的局面完全改变。这也十分契合他的新政,贸易运输重视利用海运水运。
只不过暂时一切都还停留在设想中。眼前的现实是,辽东的冬季显得很荒芜冷清,朱高煦眺望着冰雪大地,除了长龙般的军队仪仗,附近仿佛没有人烟。
腊月中旬,朱高煦等一众人马抵达广宁中屯卫(锦州)。
刚到地方没多久,锦衣卫指挥使张盛便走进了院子,见到朱高煦后,他禀报道:“圣上,辽东都指挥使曹毅,到中屯卫来了。”
朱高煦听罢面露意外之色。北巡之前,朝廷便发邸报、禁止各地官员擅自出城迎接。而辽东都指挥使,竟离开了治所四百余里跑过来,确实不太寻常。
不过这时张盛的声音又道:“他穿着布衣前来,随身带有印信。”
朱高煦道:“把他带进来罢。”
张盛抱拳道:“臣领旨。”
没一会儿,那曹毅先在门外叩拜,接着又进来行大礼。只见来人身上穿着臃肿的灰布衣,衣衫上落着雪花,头戴一顶大帽,两鬓已经花白,看起来至少有五十岁了。这副形象简直不像是辽东地区的大员,倒像一个落魄的文人。
曹毅口称万岁,又道:“臣未自缚,却为负荆请罪而来。”
朱高煦沉住气,问道:“曹使君何罪之有?”
曹毅微微侧目,看了一眼锦衣卫指挥使,屋子里再无外人。他想了想,便开始叙述道:“前几年大宁城诸将、经营买卖,与兀良哈人做生意。臣以为兀良哈人属大明臣子,便未阻拦,一时糊涂迷了心,收了诸将孝敬。直到圣上幸北平府训话,禁止诸将染指此事,罪臣方幡然醒悟。
奈何罪臣驭下无方,三番五次严令何浩等将领遵照圣意,仍不能禁止。何浩等欺上瞒下,假意中止与兀良哈人贸易,却私下纵容盐商经手交易,坐收其成。臣无计可施,只得斗胆觐见,请圣上降罪。”
曹毅口齿清楚,言语通畅,应该是早先就想好了。他说完就闭嘴,依旧跪伏在地。
反倒是朱高煦感到十分诧异,只觉事发突然。他无论怎么算,也没想到、曹毅会忽然出现在广宁中屯卫,主动前来这里自首。
朱高煦有点措手不及,站在原地,一边观察着曹毅,一边想尽快弄清楚状况。
曹毅伏在砖地上,他当然不敢抬头看皇帝,只能埋着头看着地砖。朱高煦俯视瞧了个大概,见曹毅的神情很凝重、似乎也很怕,但曹毅丝毫没有慌乱之色。朱高煦顿时有一种直觉,此人应该有过深思熟虑,并果断地进行了选择。
朱高煦刚到广宁中屯卫,经过长途旅行之后的疲惫与放松心情下,此刻便毫无防备地陷入了紧张的气氛中。房间里很安静,朱高煦既没有让曹毅起来,也没有回应,沉默了好一阵子。
这时朱高煦总算抓住了一个关键:自己原先的意思,武将们走|私发财、旧事便算了,毕竟朝廷之前一直没怎么管。但管了之后,那些与朱高煦的新政对着干的将领,必然会受到惩罚;否则新定的规矩根本就算不了数。
如此一想,朱高煦立刻认定,曹毅是可以被原谅的官员。毕竟曹毅收钱也好、纵容部下走|私也罢,都是以前的事。
“起来说罢。”朱高煦想到这里,立刻表态道。
曹毅仿佛微微松了一口气,再次叩首道:“臣谢圣上恩。”
朱高煦回到椅子旁边,坐了下来。曹毅走了几步,恭敬地侍立在前。
“你们原先做那些买卖,只能惠及少数将领官员,人数最多的将士得不到好处,不利于军心。九边众多卫所,只见你们发财,却不是每个地方都有机会,便难以公平。还是要让朝廷统一协调、赏赐,诸事才能服众。”朱高煦随口说了一番道理。
曹毅拱手道:“圣上教训得是。臣深受君恩,位列封疆,却因先前糊涂一时,不能为圣上分忧、为朝廷尽力。今番醒悟之后,正是羞愧万分。圣上严惩罪臣,罪臣亦毫无怨言。”
“曹使君确实不比那些见钱眼开的人。”朱高煦好言道。
“圣上隆恩,臣本应尽此分内之事。”曹毅垂手叹息道。
朱高煦沉吟片刻,作出一副推心置腹的样子,说道:“不过,你在辽东怕是待不下去了。”
曹毅道:“臣万死之罪,不敢求饶。”
朱高煦摇头道:“朕不是这个意思。你身为辽东都司长官,前来揭发属将;何浩以及参与此事的一干武将,必定被法办。剩下的辽东诸文武,会怎么看待你,还敢相信曹使君吗?你现在这官应是不好当了。”
“臣自觉愧对君恩,有求死之心,无法顾及别事。”曹毅道。
朱高煦道:“朕想到一个办法。奴儿干都司远在北方,着实是苦寒之地,不过正因远离大明内地、便是远离纷扰。在这种处境下,你去呆几年,还是有好处的。”
曹毅松弛的脸上,自然流露出了些许感动,“臣何德何能,竟得圣上如此厚爱?”
朱高煦道:“你忠心对朕,朕便诚心待你。”
曹毅再度伏拜道:“圣上圣明。”
“好了。”朱高煦道,“你情愿去奴儿干都司?”
曹毅道:“心甘情愿,臣谢圣上不杀之恩,更谢圣上为臣安排。”
朱高煦也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一手拍在椅子扶手上,心道:张信在奴儿干那苦寒之地呆了好几年,这次似乎挺懂事,没听人弹劾他干啥坏事,并维持了奴儿干都司的经营、每年都向朝廷交付了许多木船。而今是该兑现承诺,把张信往南调的时机了。
张信的仕途最大的错误,便是与兵部尚书齐泰结仇。但他是“靖难之役”中的功臣,在燕王最虚弱的阶段投靠,如同沐晟在“伐罪之役”中的作用;如果当年“靖难之役”燕王府失败,朱棣全家都得完,还有朱高煦现在甚么事?
所以恩怨如何,朱高煦还是分得清的。
朱高煦道:“曹使君以后去了奴儿干都司,在那边安生做官,好好干。过几年机会得当,朕再把你调回来。”
“是,臣定不负圣上栽培。”曹毅忙道。
朱高煦看了他一眼,又很诚意、煞有其事地说道:“事儿这么办,朕回去后、便叫朝廷有司去大宁查办相关人等,
全部依律严惩。但不会让何浩等乱|咬,他们乱说也没用,卷宗上曹使君牵扯不进来。
当然此案一发,世人都会认定曹使君有份。这时朕下旨,调你去奴儿干都司那苦寒之地,众人也便明白了,大致可以接受这等形同流放的结果。”
他顿了顿又语重心长地说道:“但曹使君不要觉得,朕是在流放你,明白吗?”
曹毅不断点头,说道:“明白,臣明白。圣上这是为臣着想,真被流放的人哪能做官,更别想回来哩。”
朱高煦又拍了一下扶手,说道:“就这么定了。”
曹毅听罢,伏拜道:“臣谢恩告退。”
想来这也算是件大事,朱高煦却没与任何人商议,当场就痛快地决策了。似乎哪里不太对,可皇帝这样做也并无不可。
曹毅退到门槛旁边,然后才转身出门。他离开后,朱高煦没有马上做别的事,犹自坐在椅子上,重新想了一遍。
此事突如其来,办完之后、朱高煦才想到了更多的细节。从刚才曹毅的表现看,曹毅好像对结果非常满意,也不像是装出来的。
猜测更多内情,曹毅可能事先认定他这次有性命之危,形势严重。所以等到皇帝许诺他、只是暂时远调,他心中自然如大石落地,有喜悦之情。
如此推测之下,曹毅主动前来请罪、不惜出卖部下,也就合情合理了。毕竟陷入死地,只能不惜代价、置之死地而后生。
但是,曹毅为甚么能认定形势严重,他有性命之危?毕竟目前看来,事情真的还没到那个地步,朱高煦要下力气整顿边军,也不是一时半会能办成的事。
朱高煦顿时觉得,这个曹毅的判断与嗅觉非常敏锐犀利。曹毅是武将出身,本领却似乎不限于兵事,能有这样的头脑的武将,实属少数。
不管怎样,经过此次不好的事,朱高煦反而对曹毅此人有了较深的印象。
朱高煦坐了一会儿,便掀开帘子出去透气。这房间有点封闭,里面还烧着木炭、让他觉得氧气稀疏,呆久了不太舒服。他本想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不料刚走出房门,一股刺骨的寒意便扑面而来。辽东最冷的时节,果然比北平府更甚。
这时宦官曹福从另一道门出来了,急忙劝道:“皇爷,外面太冷了,您龙体要紧,请皇爷入内驱寒。”
朱高煦问道:“辽东不是有炕吗?”
曹福道:“回皇爷话,有炕。不过京师不用火炕,怕皇爷不习惯,便在屋里烧炭,都是上等木柴烧的无烟炭。”
朱高煦道:“换间有炕的屋子,关着门烧炭太闷了。”
曹福忙道:“奴婢遵旨。”
辽东一年有几个月的寒冷天气,有火炕便能让迁徙过来的大明人慢慢习惯。而辽东有森林、煤,甚至猛火油(石油)等丰富资源,土地肥沃,朱高煦认定在这个时代仍有进一步开发的可行性。
广宁中屯卫确实冷,最冷在晚上。陈仙真第一次来辽东,印象最深的当然是天气,在此之前,她难以想象这样的场景。毕竟在她出身的安南国,人们只知酷热、不识寒冷。
这次随驾北巡,她确实又见识了更多的风物。在偌大的大明朝,不同的地方,水土气候也是完全不同的,唯一相同的是人们说着口音各异的同一种汉话,至少贴在门帘等处的文字没有半点差别。
随着在大明朝的时间越久,她就越觉得家乡陌生。
陈仙真寻思,可能并不是自己习惯了大明朝,而是因为、似乎已回不去安南国。朱高煦应该不会强留她,只是她觉得回去之后生计有点困难。
当年陈朝统治安南国,作为宗室的陈仙真出生在荣华富贵中,自然衣食无忧。不料先是胡氏夺权,后有简定帝、重光帝、陈太后等当权,陈仙真身陷其中的倾轧,她这一脉宗室已日渐凋零落魄,早已今非昔比。如今当|权的陈太后,不会报|复她就算好了。
想起那些纷乱的往事、纠缠的恩怨,陈仙真就有点头疼。她终于明白,自己感觉家乡陌生,只因想要逃避。
而她在大明朝的处境,当然也不太好。且不说先前被人怀疑图谋不轨,遭关押在凤阳长达几年;即便是现在,陈仙真在这里也没啥立足之处。
首先皇帝与宫中的人是不信任她的,她心里对此亦有数。当初面圣时,她被那段雪恨搜身、搜得非常细致,当场就让陈仙真面红耳赤,人们生怕她对皇帝不利。
其次宫中妃嫔宦官等等,都没把陈仙真放在眼里。妃嫔们相互结交相邀,做各种各样的事,陈仙真参与不了。偶尔她在场的时候,连话也插不上。
至于别的好处、诸如衣食住行上没人在乎陈仙真,宫女宦官的态度也很冷淡。她常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不过想想似乎本来就是外人。
陈仙真原先在安南国,也是众人仰慕讨好的美人,当然有点不太习惯这种孤立的感受。她眼下还没去想、自己要得到甚么,只是纯粹直感上不舒服。
有时她表现得有点好笑,十分主动地参与大伙儿的话题,却往往让场面十分尴尬。起初她会质疑、反省自己,寻思可能是自己的汉话不太流畅、与人交谈稍显费劲,或是说的话题大家不感兴趣;后来她冷静下来才明白,想融入到人们之中、也需要别人的配合。而那些妃嫔宦官宫女并不重视陈仙真,所以懒得费心配合。
平日里最愿意与陈仙真说话的人,便是德嫔段雪恨。段雪恨在人前也是话不多,常常沉默寡言。或许因为有点相似之处,陈仙真便觉得段雪恨额外亲切。
后来陈仙真才知道自己错了,实际上段雪恨与她没有半点相似的地方。段雪恨似乎根本不觉得、被人冷落很尴尬,陈仙真多次留意她的神情,觉得她沉默的时候很从容淡然。而且段雪恨也不是真的受人冷落,很多人都愿意与她说话,只要她开口,大家都会给面子、把话说得很好听。
陈
仙真想想自己也是傻,皇帝那么信任段雪恨,据说皇贵妃还与段雪恨关系匪浅,谁会故意冷落她呢?无非是段雪恨生性不爱掺和热闹罢了。
宫里来的人群就像有一道无形的墙,仿佛在隔开外人,不让不相干的人分得好处、分享乐趣。妃嫔也好,宦官宫女也罢,都在设法与当红的人结交,以便自己在宫中更方便、更受重视。那一个个像仙女般的妃嫔,仿佛不食人间烟火,在陈仙真眼里也不过是俗气的女人,甚至觉得她们有点讨厌。
大家并没有刻意刁难陈仙真,她偶然有点颓丧,觉得人们不搭理自己就算了。毕竟世人最关心的多半是自己,没有多少人有空、专门来看陈仙真孤立的尴尬,不过是她自己在意罢了。
只不过陈仙真的性情如此,不喜欢受冷落,没有法子。她常常有一种莫名的恐慌与不甘,甚至嫉妒。
但陈仙真忽然想起了、曾经同在中都凤阳皇城的郭嫣,便醒悟自己的处境还是要比郭嫣好。郭嫣牵扯进了大明皇室内部的事,时局尘埃落定之后、她很难再有机会摆脱。
而陈仙真不同,让她头疼的纠葛大多都在安南国。所以陈仙真被遗忘在了凤阳几年,照样可以主动吸引朱高煦见面,但郭嫣不行。
现今陈仙真又有点沉不住气了。先前大军在途中,她没有机会;因为沿途的帐篷、民宅都很小,很多人都没有与皇帝在同一个地方落脚。这次到了广宁中屯卫治所、一座不小的城池,皇帝落脚的地方是一个大院子。宫里来的人、包括凤阳出来的陈仙真,大多都安顿在一个地方。
好几天过后,陈仙真终于找到了机会。
临近酉时,陈仙真来到了这座宅邸中轴线上的主院,找一个宦官说自己屋子里有老鼠;而此地是皇帝进出经过的地方。不料那宦官坚持说老鼠会冬眠,想打发了陈仙真,陈仙真便留在这里理论拖延时间。
就在这时,她果然从窗户缝里,看到皇帝在前呼后拥中回来了。陈仙真心里顿时有些惊喜,毕竟她事先根本无从确认、今日皇帝是否去了前院办公,更不能确定会在这里遇到皇帝。
陈仙真立刻转身打开房门,走到了走廊上,并站在路边躬身执礼,等着朱高煦一众人过来。屋子里的宦官也出来了,见状也只好弯腰站在道旁。
这时她才发现,皇帝身边有皇贵妃沐蓁、以及德嫔段雪恨。陈仙真看见她们,随即有点失落。
朱高煦走到陈仙真旁边,停下了脚步,转头看她。陈仙真见到朱高煦,心头便莫名有点生气,暗自骂道:没良心的人,转头就把我忘了。但她想起朱高煦专门为她订做的衣裳,又没法太气。一时间心情十分复杂。
“陈娘子怎在这里?”朱高煦问道。
这时陈仙真旁边的宦官、脸上已露出了紧张的神色,悄悄转头看了她一眼,似乎想求她不要提刚才的争执。陈仙真当然不会在皇帝跟前、说这种无趣的小事,她又不是傻子。
“一点琐事,妾身正要回
房。”陈仙真轻声道。
朱高煦点头好言道:“外边天气冷,你是安南人怕不太习惯,屋子里暖和。”
陈仙真道:“谢圣上。”
这是皇贵妃沐蓁的声音道:“陈娘子只穿这身袄子不冷吗?我那里有皮毛大衣,回头叫人给你送一件过去。”
陈仙真心说:平素怎么不关心我?在皇帝跟前故意的罢?
她看向沐蓁,屈膝道:“谢皇贵妃。”
“小事啊,你缺甚么来告诉我便是,不必太客气。”沐蓁明亮的眼睛一弯,露出了真诚的笑容。陈仙真看到她的笑脸,顿时感觉很温暖美好,完全没有做作、好意让人信服。
陈仙真点头,报以微笑。
她这才想起,沐蓁的人缘非常好。听段雪恨说起过,沐蓁从来都不曾在背后说过别人坏话,总是真心待人。但陈仙真也是贵族出身,她见过一些为人处世的技巧非常高妙的女子;此时陈仙真也无法确认,沐蓁是确实性格好、还是因为教养与心机超越常人。
反正陈仙真自己完全不是沐蓁那种人,她看很多人都不顺眼,特别是女人。
朱高煦用随和的语气道:“免礼了,回去罢。”
陈仙真再次屈膝道:“恭送圣上、皇贵妃。”
等一众人继续往北走远了,旁边的小宦官才释出大气,嘴里吹出一长串白汽。他转身道:“您屋里真有耗子?咱家跟您过去瞧瞧罢。”
陈仙真带着些许笑意道:“算了。我们在广宁中屯卫也住不了多久,凑合一阵子好了。我刚才不罢休,乃因觉得老鼠不会冬眠。”
宦官尴尬道:“咱家也听别人说的。”
陈仙真道:“告辞了。”
第二天一早,皇贵妃沐蓁身边的宫女、就拿了一件非常柔软厚实的大衣过来,穿在身上非常暖和,而且做工细致挺好看的,领子的貂毛也精心选过,颜色纯粹十分华贵。陈仙真至少觉得,沐蓁很会做人,并不是因为皇帝在场随口说说好听的话。
陈仙真收了东西,也想回报皇贵妃。她便准备东西,打算亲手做升龙的一种吃食“油磁”,这种食物据说是从两广地区传到了安南国。不过沐蓁的家乡云南、以及大明京师没见过这种点心。陈仙真觉得很美味,寻思可以让皇贵妃尝个新鲜。
刚从凤阳出来的陈仙真当然没有任何钱财,只能回报这样寻常的东西。不过想来那皇贵妃也不在乎东西贵贱。
做好的时间是明天下午,陈仙真预计在临近晚膳的时间完成,并亲自送去。
此时皇帝身边只有两个妃子,平常大概是一人陪侍皇帝一天;而德嫔段雪恨倒是经常在皇帝身边,不过陈仙真发觉、段雪恨每过好几天才会晚上去皇帝那里。这样一算,明晚朱高煦极可能又会在沐蓁那里就寝。
雪停的下午,时间应该还比较早,不过冬季日短,阴云的天空已渐渐黯淡。积雪依旧堆积在屋顶上、路边,以及所有角落,朱高煦觉得开春之前,辽东的积雪恐怕一直不会化开。
他来到沐蓁的住处时,发现陈仙真也在这里。
见礼后,沐蓁才说道:“陈娘子真是客气得很,昨日我赠了一件大衣,她便做了安南升龙城的吃食‘油磁’回赠,还亲自送了过来。”
朱高煦点了一下头。
“妾身今日穿上了,就是这身。”陈仙真立刻搭话道。沐蓁的话音还没落,陈仙真便似乎抢着在朱高煦跟前说话。
朱高煦转头打量陈仙真,说道:“不错,衣裳很漂亮。”
陈仙真发觉他的目光,抬头与朱高煦对视了片刻,她的眼神似乎带着某种娇|羞,但也许只是朱高煦的错觉。陈仙真又道:“只要是皇贵妃送的东西,哪里还能差了?”
沐蓁露出了笑容,说道:“我可不讲究皮毛料子,见识也少,原先在云南何须穿这种衣裳?不过这件大衣是新的,从没穿过。”
俩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着,朱高煦主要是听。
沐蓁的声音又道:“陈娘子做的油磁趁着新鲜品尝最好,圣上也尝尝罢。”
朱高煦笑道:“那我沾皇贵妃的光了。”
于是沐蓁便请朱高煦在靠窗的炕上入座。那炕上铺了一条毯子,上面放蒲团和几案;到了晚上收了东西、铺上被褥,值夜的宫女还能在这里小睡。
陈仙真把身上的大衣脱了,与沐蓁一道上炕入座。炕上是最暖和的地方,陈仙真如果穿着毛皮大衣坐上面,显然不会好受。她们俩都跪坐在蒲团上,唯有朱高煦盘腿坐着。跪坐的姿势是祖上传下来的仪态,然而现在有椅子凳子,朱高煦很少跪坐,这姿势让他觉得、脚踝与腿都非常不舒服。
不一会儿,宫女们便端上了三碟食物,以及干果茶水。只见那所谓“油磁”,有点像肠粉,皮薄馅多,外面淋了酱汁。东西已被切开,显然有人先尝试过了。
“来,尝尝。”朱高煦提起筷子就开始吃。味道还不错,不过他还是更喜欢海鲜。
沐蓁的声音道:“高寺卿随驾北巡,却在山东逗留已有数月,圣上派他做甚么去了?”
朱高煦看了一眼陈仙真,又瞧着沐蓁回应道:“有关白莲教的事。”
“高寺卿办妥了么?”沐蓁问道。
朱高煦摇头道:“不能那么简单。山东布政使储埏是胆小怕事之人,但他在山东做了多年官,必定了解实情,情知白莲教在百姓当中已有根基,储埏生怕激起民变,才会采用绥靖之策。咱们当然可以径直严查白莲教,可这样做、很容易让官府在民间的舆情不利,变得站在了百姓对立面,不利于民心。”
沐蓁柔声道:“我知道圣上一定有良策,最喜听圣上如何实现抱负,治理天下了。”
她这么一说,不经意地激起了朱高煦的兴致,他便多说了几句:“以前‘靖难之役’时,山东济南等地反抗激烈、极其难攻,靖难军折损惨重。燕王三护卫之一的张玉,便折损在山东,身中箭矢数百,身上几乎没有完好的肌肤。加上当初燕王府完全处于逆势,军事上压力极大,中军对将士的管束便很放松。军中纵容劫掠之事,我也曾亲眼目睹。
山东布政使司遭兵祸之灾,又有永乐初迁都、疏通运河征调壮丁的徭役之苦,百姓怨声载道。白莲教趁势发展,在多地活动。
因此朝廷的方略,不仅要打|击白莲教,还得争取民心,方为长久稳固之计。咱们得先占据舆情正面,再实际上减轻负担、赈济灾民,两者同等重要。高贤宁奉旨在办这事儿。”
沐蓁道:“圣上运筹帷幄,臣妾只等圣上大略成功。”
陈仙真忽然插话道:“在损兵折将、损失大将之后,圣上却仍用温和方略,试图挽回他们。圣上总是这样待人啊。”
朱高煦对她话里的“总是”一时没太明白,便随口道:“总得解决问题哩。”
刚才他与沐蓁谈起高贤宁,似乎冷落了陈仙真,对她亲手做的膳食、也未曾评说半分。朱高煦想到这里,又道:“这‘油磁’做得挺好吃,味道鲜美,且不腻,朕一不留神便吃了不少。”
沐蓁这才附和道:“陈娘子心灵手巧。”
陈仙真显得高兴了几分,口上自谦道:“并不是甚么稀罕物。”
三人一边饮茶吃小吃,一边闲聊,等着晚膳的时辰。陈仙真与沐蓁并排坐在一起,都在朱高煦的对面。或许因为身份高低,陈仙真故意坐得靠后一些、离几案稍远,显得沐蓁的地位更高。如此一来,沐蓁除非转头特意去看她,否则几乎看不见陈仙真;而对面的朱高煦,却用余光也能把二人看清。
寻常女子在身份高的男子面前,一般不能直视。但陈仙真一直在瞧朱高煦,她的目光流转、神态变化,仿佛是她心情的变幻。以前陈仙真责怪朱高煦辱她,但眼下又对他目送秋波,让他有些困惑,无法理解这女子的心思。
皇贵妃沐蓁很漂亮,桃心小脸上精致的五官、温柔美好的神态,以及婀娜的身段,比陈仙真要美。但朱高煦经常与沐蓁在一块儿,感受最多的难免是亲近。而朱高煦已经好几年没见过陈仙真了,数年前与她有过肌|肤之亲,朱高煦几乎完全忘了是甚么样子,以至于今日他对陈仙真的关注、似乎超过沐蓁。
陈仙真的位置离几案稍远,反能让朱高煦能看到整体。朱高煦觉得女子坐着的时候,腿与上身折叠的姿势很美,髋部的裙腰料子会绷住,布料的皱褶、能让女子美妙的轮廓更加显眼;哪怕衣着整齐,也能让她特有的身体线条一部分展现出来。
晚膳之后,陈仙真便离开了,朱高煦今日的安排、也没有任何改变。直到晚上,偶然间他的脑海里竟然浮现出了先前陈仙真的模样,这时他才又想起,下午那段时光里的一时心动。
次日朱高煦去了前院书房,随意看些卷宗和奏章。这时便有宦官禀报,说陈仙真在门外想面圣。
朱高煦略微意外之余,叫人请她进来说话。
陈仙真掀开帘子走进来,她估计在门外站了一阵子,脸色冻得苍白,身体微微发抖。朱高煦见状好心道:“免礼,到炕上来坐罢。”
“谢圣上。”陈仙真说罢,把身上的毛皮大衣脱下。
朱高煦顿时一愣,因为她里面穿着那身轻薄的“袄”、那是他送陈仙真的礼物。那身衣裙本是夏天穿的、或是适合炎热的安南国,自然非常轻薄;不过她起先在外面穿了毛皮大衣,穿在里边倒也还好。这衣裙是超越时代的东西,完全不同于寻常衣裙的飘逸,而裁剪得很贴身,能显女子腰|姿纤柔、身材婀娜。正因布料轻软,平常穿着、里面须得一块厚实的里衬料子,方不至于失仪。然而今日陈仙真外面有大衣,里面便只穿了那身“袄”,看起来完全没有里衬。
无须任何酝酿,朱高煦的情绪是非常直接的,他瞧着陈仙真的目光也不加掩饰。
当初阿莎丽主动暗示,朱高煦却婉拒了,或许因为阿莎丽说过本雅里失汗的事,让他总觉得哪里不太好。但他对陈仙真、便完全没有此类否定自己的感受,何况以前他便与陈仙真亲近过。如今陈仙真主动过来,朱高煦毫无克制之心。
陈仙真脱鞋准备上炕入座,朱高煦忽然挪到了炕边,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陈仙真转头看着朱高煦,俩人默默地对视着。朱高煦见她没有反抗,便将其往回拽了一下,想拥抱陈仙真。她应该立刻就感觉到了朱高煦身体变化,无力地推拒了一下,还是让他拥抱了。这时她开口了,小声道:“我能见到圣上,经过了德嫔与曹公公。”
“嗯……”朱高煦随口回应了一声。
陈仙真道:“一会儿身上乱糟糟的、最是头发不好梳理,留在这里的时辰又长,他们必定猜得出来。”
“那又如何?”朱高煦反问道。
陈仙真道:“皇贵妃好心送我大衣,我却趁昨日圣上要去、送油磁到皇贵妃那里,此事她可能对我已有不满。若是我很快又与圣上怎样了,皇贵妃不会生气吗?一旦让她以为被我利用了,以后我可没好果子吃。”
朱高煦微微点头,觉得陈仙真说得似乎有道理。陈仙真看了他一眼,过了一会儿她便提出用别的法子,朱高煦只得同意。不料她又叹了一口气说感觉有点羞辱。朱高煦不知怎么回答,只觉女子的心思变幻莫测,根本跟不上她的情绪。纷乱的心境,一如门外冰天雪地的寒冷、门内火炕的暖和,宁静的冬季中,人们依旧躲在室内追逐着毫不停歇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