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年关的济南府一派节日的气息,街巷间大红色装饰与地上的白色积雪相映成辉,远近传来吹锣打鼓的声音,孩童们在雪地上奔跑打闹。
高贤宁在济南府有一段日子了。他做的最多的事,便是在各场宴席出没,联络同窗故交,结识士林新友。高贤宁曾为山东生员,当年在济南府抗击“靖难军”的事迹、甚合儒家忠孝大义,虽然后来他被迫在永乐朝出仕,但凭借一篇文章早已成为名士。如今他又是武德朝的御前红人,士林愿意与他结交的人、自然不计其数。
今日他再次醉醺醺地回到府中,却见院子里的檐台上站着一个戴斗笠的黑衣人。高贤宁猛地看见这个人,顿时酒也醒了几分。
家中奴仆上前小声道:“此人带着锦衣卫的印信。老奴叫他进屋去等,他非要在外面候着主人。”
高贤宁走到檐台上,那黑衣人把斗笠往上面掀了一下,抱拳行礼,口称“高大人”。高贤宁马上认出来,此人是北镇抚使杜二郎的手下,姓陈,是个把总。陈把总在山东时间不短,也不止见过高贤宁一面。
锦衣卫的人、有时也会听从朝廷大员的调遣,包括听命于拜了前方将印的大将;这时候一些锦衣卫校尉得到的差事,便是协助某某差遣。
“陈把总里边请。”高贤宁道。
俩人走进客厅,高贤宁随即把房门关上了。陈把总也取下了斗笠,放在门边上,他身上穿着破破烂烂的衣裳,自然与在京师时身穿官服的形象、完全不同。
陈把总径直说道:“最近去青州府临朐县那边坐记的弟兄,收集到了一些事。其中之一,当地白莲教头目,号白龙者,自称是弥勒佛座下弟子。此人善于蛊惑百姓,教众甚多。其中痴迷者,对其唯命是从,不惜自捐家财。白龙不仅借此敛财,还散|布歪理,违背伦常叫教众男女杂处、皆称姊妹。”
他接着说道:“不日之前,当地一个山村里有姓黄的人娶亲。洞房花烛当夜,那白龙竟入洞房与新娘同寝,却叫新郎在床帐外侍候。当地乡老以为此事有伤风化,遂报入县衙,事情却似乎已被压下来了。”
高贤宁吃惊道:“本官不曾听闻,白莲教还有这等教义。”
陈把总抱拳道:“据末将所知,并无此说。不过如今白莲教旁支驳杂,上下松散,常有一些人以传教为名、行私利之实。那白龙应为此等人,在偏僻之地、教众追捧之下,便为所欲为,日益荒诞。痴迷其中者,或不能以常人之心度之。”
高贤宁点头沉吟道:“白莲教若无这等祸害,而是上下严密、言行合一,恐怕他们的厉害会平增百倍。正因有疏漏,他们才会自取灭亡。”
陈把总道:“高大人言之有理。”
高贤宁来回踱着步子,想了许久,转身道:“你立刻去青州府查实此事。本官随后就到府城。”
陈把总忽然提醒道:“马上就要过年了,高大人何不过完节再去?末将家在京师,年底也无它事,可先前往。”
“正事要紧。”高贤宁道。
“是。”陈把总应了一声,随后告辞出门。
……陈把总与部下,一共二人骑马先行。他们往东到了青州府城,然后转南到县城,与县衙里坐记的锦衣卫校尉会合。三人又继续前往事出的山村。
他们在村子周围转悠了一圈,很快就引起了几个当地村民的注意。两个老妇上前来盘问,问他们来作甚么的。
陈把总随口便道:“二位施主,信不信辟邪教?可驱邪魔,入治百病,出保平安。”
其中一个端着木盆的老妇摇头道:“俺们只信白莲教。”另一个却顿时恼了,声称要去叫人,过来捉陈把总。
陈把总急忙摆手,好言道:“俺一番好意,大婶勿急。白莲教哪里比辟邪教好?”
端盆的老妇要和气一些,她想了想道:“别人可不像你们几个后生,他们知道俺家缺人丁,便常来帮忙担水收麦,过年过节送些吃食。又叫俺们去庙里拜佛,还有斋饭哩。”
另一个妇人道:“大伙儿相互都叫姊妹,关系可好。哪像不信白莲教的人,瞧你腿脚不便说话儿啰嗦,招呼都不打一声。庙里的姊妹不会嫌贫爱富,只相亲相爱。”
陈把总想了想问道:“黄家小媳妇的事儿,二位可知?”
端盆的皱眉道:“彼此姊妹,弥勒弟子为那新来的娘子传法,有啥稀奇?白龙的娘子,也曾与村里的汉子相处。”
陈把总听罢点头不语。
另一个老妇拽了同伴一下,俩人拿着东西就往村子里走了。陈把总观望片刻,招呼随从道:“一会就有麻烦,咱们立刻离开此地。”
他们次日回到了府城,这时大理寺卿高贤宁也到了,正在一座客栈里住着。
陈把总见到高贤宁时,见客栈房间里还有一个清瘦的壮年文士,头戴方巾身穿布袍。文士在言语中说出了身份,原来是青州知府王翟。
高贤宁坐在椅子上,他的声音道:“请王知府发公文,拿去临朐县衙,命县令派官差去把那‘白龙’捉拿回案,依律审讯。”
王翟拱手道:“高寺卿明鉴,光凭县令牌票和几个官差,恐怕难以办到,那‘白龙’必不会束手待擒。而青州府的白莲教众,不止在一处活动,多处教众相互呼应,稍不留意,恐激起民变。这些情状,下官等早已上报布政使司,因此未敢轻举妄动。”
他停顿了一下,又建议道:“临朐县南,有穆陵关巡司,若县衙召集快手前往、再调巡司差役,更易捉拿案犯。不过下官仍以为,在此之前,若先禀奏兵部,得到青州府卫所的调兵令,准备周全、再行动手可保万无一失。”
高贤宁轻轻点头,说道:“此事王知府可以上报布政使储埏。不过你照我说的办,出了事儿我帮你担着,王知府可愿意?”
王翟沉默了稍许,似乎在权衡着甚么,过了一会儿他终于拱手道:“下官皆听高寺卿吩咐。”
高贤宁道:“请王知府立刻就办。”
王翟应允之后,又客气地说道:“下官请为高寺卿安顿更好的下榻之处。”
高贤宁道:“就住客栈挺好,随意方便,无太多杂事劳神。”
王翟这才拜道:“是。下官告退。”
知府离开后,陈把总才上前禀报道:“事情真相应无出入。末将找到坐记的校尉,亲自问仔细了,又趁高大人在路上的时间,骑马去当地走了一趟,问了两个村民。彼时末将担心节外生枝,未曾多探,不过从村妇口中得知,确有此事。”
高贤宁点头道:“甚好。真的便是真的,咱们不能随便冤枉人,免得弄巧成拙。”
“是。”陈把总道。
陈把总心里也觉得刚才王知府的建议、或许是最可靠的路子。但他没有多嘴,只管听高贤宁的意思便是。这高贤宁经常出入皇宫,与圣上关系亲近,他说甚么事能担着、那便一定担得住,陈把总无须多虑。
不出几日工夫,事情果然如同王知府预料,官差毫无准备过去根本拿不了人。据报,那县官写了朱砂牌票、派差役下去拿人;官场到了村里,签押的牌票当场就被撕了,然后几个官差被一群人殴|打,场面很乱,一个差役被意外打死、另外几个都有轻重伤,狼狈逃回了县衙报信。县官急忙派快马走驿道,当天将急事报入府城。
高贤宁却继续下了另一道匪夷所思的命令。他通过王知府,又叫县衙继续拿人,并要将打伤打死官差的主犯捉进大牢、数罪并罚。
这回动静更大,县官得到命令,要以紧急情状、发牌票从当地征召丁役应对。
按照大明朝各地县衙的大致情况,普通县城一般是完全没有军队的;若遇诸如匪群过境等大事,县官有权先动员、召集当地民丁聚集成军,让壮丁自备、领取县衙里储存的兵器,然后知县再行急报上官。这种人马主要由民夫临时组成,有弓手、快手等类别,大概就是发了一些刀枪棍棒,打猎的弓箭之类的兵器,无盔甲供应。大多时候他们几乎是一群乌合之众,毫无战力可言,只是上城墙守一下县城还能用。
而且因为要先动员聚集人马,阵仗极大,耗时很长。那白莲教在偏僻地方多有势力,当然提早就能知道,早有准备了。
果不出所料,临朐县知县带着一大群人前去之时,号“白龙者”的要犯与一干心腹教众,早已不知去向。此县四面都是山区,短时间里官兵自然不好找到人。
于是知县只得收了人马,因为都是民丁,没过几天便将他们陆续遣|散了。知县依令发文张贴各处,在县内四处缉拿白龙。随后青州府下令,各县封锁关隘,全力搜捕此犯。本来山东布政使司在最近几年,至少表面上还算太平安稳,而今已弄得沸沸扬扬。
武德六年的上元节刚过,万物逐渐恢复生机。高贤宁观望着马车草帘外的景色,正是一派宁静祥和。
驿道两侧的桃李树枝上接着花蕾含苞待放,树枝在微风中柔韧地晃动,与那枯枝的姿态截然不同,垂柳也发出了嫩绿的新芽。远观那田野之间,也笼罩上了一层黄绿的颜色。
路面上是一层硬土。山东的雨水不算多,驿道经过无数车马与徒步行人的踩踏,已变得结实稳固。马车在这样的路上行驶十分舒坦,空气中略微扬起一阵黄尘,古道的古朴与春季的春|色十分融洽。
不料就在这时,后方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过了一会儿,便有人急道:“反了!”
高贤宁吆喝了一声,前面赶车的马车便发出“吁”的声音,慢慢让驾车的马匹慢下来。骑马人随后追上了马车,那人身穿青衣、头戴斗笠,他的头稍稍一转露出面目,正是锦衣卫的陈把总。
陈把总在马背上抱拳道:“禀高大人,青州府临朐县、及近左各地都造反了。反贼各路人马千余众,一路劫掠,直奔临朐县城,并沿途裹挟百姓,声势迅速壮大。此时县城已戒严,不幸先前聚集的丁役已散回乡中,县城人手不足,已是危在旦夕之间。”
说话的陈把总,表现得有些紧张。但坐在马车里的高贤宁只是听着,一直面不改色,甚至没有半点反应。
见高贤宁没有回应,陈把总停顿了片刻、便继续道:“青州城坐记的弟兄禀报,青州一共派出了三拨快马,加急分赴济南府、京师两地。其中有向山东布政使司、都指挥使司出发的人马,剩下一拨径直去京师告急了。”
高贤宁开口道:“我知道了,陈把总一路辛苦。”
陈把总道:“末将分内之事。”
高贤宁想了想,不禁感叹道:“布政使储埏好不容易维持住了局面,这下可按不住啦。咱们现在就去济南府,见见储埏。”
陈把总欲言又止,似乎有点困惑。青州府刚出了事,高贤宁等人便离开开跑、要去济南,却对当地的烂摊子不理不问,着实显得有点让人难解。
高贤宁看着陈把总的神情,问道:“怎么?”
陈把总终于没多问,只道:“青州府地面上有个青州卫,按理说,卫所的弟兄遇到这种急迫事儿,可以先发兵援救临朐县城,然后再上报兵部。济南府离得不远,若是上头的都指挥使司也同意了,青州卫可很快发兵。”
高贤宁想了想道:“先不管省里怎么办。”
陈把总顿时一愣,他刚才的话,显然不是建议高大人、要干涉省里的意思。他只不过是替青州府的处境着急而已。
高贤宁接着说道:“青州知府王翟听了我的意思,却只算是建议。一府的事便罢了,咱们却不能插手山东三司的决策。我不是巡抚,大理寺卿管不了三司,更不该管。”
陈把总拜道:“是。”
高贤宁道:“陈把总回青州府那边,继续打探消息,我带着随从去济南府即可。”
陈把总领命,与高贤宁在驿道上告辞,彼此便分赴不同的方向。高贤宁照刚才的安排,向西往济南府。
正月下旬,高贤宁一行人回到了济南城。刚进家门,家眷们便告诉他,最近有很多人来拜访,甚至其中一些人来过几趟,并留下名帖、要高贤宁一回济南便尽快接见。
高贤宁翻看了一堆名帖,找出了两个他认为比较重要的人,其中之一便是山东布政使储埏。高贤宁准备尽快去拜访储埏,见上一面再说。
大理寺卿的品级不如一省布政使高,只不过高贤宁加封了太子太保这样的从一品头衔,地位就比储埏高了。高贤宁倒不讲究这些,主动上门拜见亦是无妨。
他忙着沐浴更衣,收拾一下风尘仆仆的仪表后出门。
不料还没出门,储埏便到家里来了。高贤宁只得叫家奴开大门迎接,把储埏当成平级同僚接待。
储埏久在官场,年纪却不算很大,头发虽有斑白,皮肤倒还平整,长了两只大耳,身宽体胖四平八稳。他身穿大红色官袍、头戴乌纱,看样子是径直从衙门里赶来的。高贤宁在府门口寒暄了几句,便引他到府中中堂入座。
丫鬟把茶水端上来之后,便被高贤宁示意下去了,储埏这才说起正事。
青州府的烂摊子,高贤宁在当地的指手画脚、自然是脱不了干系的,或是最直接的导火索;而这些事,青州知府王翟必定早就告知储埏了。
然而储埏完全没有半点指责高贤宁的意思,他开口便问道:“下官敢问高寺卿,圣上对山东局面有何意旨?”
高贤宁看了储埏一眼,说道:“圣上北巡途径济南府,恩准臣回乡探亲。”
“哦。”储埏应了一声,若有所思地点着头。
高贤宁接着又道:“不过我常陪侍圣上身侧、做些查漏补缺之事,平日君臣间也曾言及治国方略。”
储埏忙道:“是。”
高贤宁沉默稍许,不动声色道:“青州府的事儿,储使君不用忧虑,圣上必定不会怪到使君头上。”
储埏立刻说道:“下官明白了。若有下官能尽力之处,还请高寺卿吩咐。”
“不敢不敢。”高贤宁道。
储埏微微一怔,沉吟片刻,便谨慎地问道:“青州卫离事发之地最近,都指挥使司的同僚、该不该先让青州卫前去平叛?”
高贤宁摆手道:“三司的事儿,我可管不着。”
储埏想了想道:“既然如此,下官便替同僚知会高寺卿一声。都指挥使司暂且打算稳住府城、卫城,并不轻举妄动,先将急报送到兵部,等朝廷下令之后、再作下一步安排。”
他说完后,神情有点沮丧,仿佛暗自叹了一口气。
高贤宁又看了他一眼,便端起茶杯道:“请。”说罢抿一口茶。
储埏也喝茶水润口。
这时高贤宁不动声色道:“储使君放心罢,一点事儿也没有。若真有甚么事,也不会等到现在。储使君近年治理地方的方略,朝中有人可不太认同,好在圣上为您说过话。如今不过是捅破了脓疮,出点乱子在所难免。疮若不破,多年积伤是好不了的。”
“是,是。高寺卿一语点醒下官,如同惊醒梦中之人。”储埏此刻尤其恭敬,大概是提到了圣上。
高贤宁点头赞许,再次把盖碗捧了起来,端在手里。
储埏便起身道:“下官便不多叨扰了,请告辞。”
“我送储使君出门。”高贤宁马上放下盖碗,也跟着站了起来。
高贤宁在家中,一面等着收陈把总等锦衣卫校尉的探报,一面准备诸事。至二月初,他便发帖邀请各地相识的生员士绅,到济南城南的一处庄园里文会。因为地方不靖,此时大伙儿不便大开宴席诗酒言欢,庄园里便准备了一些茶水点心、以及斋饭款待宾客。
士林中人,齐聚一堂。无须有人出面主持,大伙儿自然便临场挥墨,开始写文章声援青州官府平叛。或借事抒发未得重用的郁气,或慷慨激昂痛斥贼人,或同情黎民疾苦,各种言论不一而足。
恰恰是曾以一篇《周公辅成王论》闻名天下、写文章见长的高贤宁,今日却没有文章。他到场之后,当众直接开说。
高贤宁今天的言论在士林中,算是格调不高,因为几乎没有任何立意,就是叙述见闻。
他先是说贼首“白龙”被逼起事的来龙去脉,从白龙在村庄里让信徒男女杂处、淫|辱新娘,到伙同贼首杨三、刘俊等一干白莲教头目,起兵围攻县城,都是最近发生的事。
接着高贤宁开始谈、“友人”在事发地报来的见闻,重点说叛军怎么劫杀士绅的,又如何把地主富户们的钱财粮食散给流民。在白莲教众的眼里,官府、士绅都是盘剥百姓的罪魁祸首,死有余辜。造反是白莲教的目的,元朝时白莲教帮起义军造蒙古人的反,等大明得到天下,他们便继续造大明朝的反,一向如此。
先前还各抒己见、热闹喧嚣的大堂,这会儿气氛有点凝重起来,大多人都不吭声了。很显然,有工夫品茶作诗文的士林中人,在座的宾客们,几乎都是家境殷实有家资的人,多寡不同,却正是白莲教声讨的那些人。
高贤宁见状话锋一转,又道:“贼首白龙蛊|惑村民,行龌龊之事,让村妇生养其子、有悖人伦常纲。后又裹挟流民,抗拒官府缉拿。其间抢劫了存在青州各地义仓中的赈灾粮,以充军资;而那些能让百姓不至于饿死荒野的存粮,正好是去年才从南方运抵山东的官粮。
白莲教徒劣迹斑斑,诸事皆有真凭实据,证据确凿。诸位定要在家乡的乡饮之时,前往言论,晓瑜山东各地百姓,重振民风。”
大伙儿纷纷附和,许多人抚掌叫好。直道不写文章的高贤宁,照样头脑清楚黑白分明。
之前高贤宁提到的乡饮,是一种定期举行的聚会,等级森严尊卑有序。除了由各级官府儒学举办,乡村里的乡老们也会邀请宾客、聚集乡民进行乡饮。这是大明朝维系庶民秩序的一个重要手段。
此中掌握舆情的人,当然是读书识字的士绅和乡老。
大明立国不到五十年,乡村基层远远没到糜|烂的地步。士绅们特别是有功名的文人,并未名声败坏、成为盘剥百姓的贬义名词。相反,他们为了名望名声、或是面子,往往都讲点道德规矩,且比寻常人更明白事理,会做一些修路铺桥援手孤寡的好事。于是村民们反而更相信士绅的话,至少人们觉得、士绅比同为庶民的村民可靠。
不过仅靠感化,不足以震慑庶民,以维系民风“淳朴”。
士绅们一般与官府有来往,那些在县学里读过书的人,甚至称呼知县为老师。凭借人脉与家底,乡老联合士绅,能直接裁决一些不太严重的纠纷。
乡饮上还有一项重要的活动,便是揪出那些“道德败坏”、鸡鸣狗盗、欺男霸女的恶|霸青皮。如果谁被很多人看不惯,便会在乡饮上遭掀出来;然后由乡老组织人手,将其送到县衙。得到县衙认可后,人们再把恶|霸送去边关开荒。
所以若被大伙儿都看不顺眼的人,那是相当危险的,一不留神就可能稀里糊涂地被流放了。大家都怕得罪人,民风自然淳朴了。
滨州府西关这边的乡饮,正月十五便有过一次;最近乡老说要转达皇帝的圣谕,又临时增开了一次。所有村民,不管男女老幼都去了唐家祠堂,唐赛儿也跟着她爹前往。
这回的乡饮,比上次更加热闹隆重。前来的宾客似乎也很有身份,那些人都在里面的堂上,据说有从济南府来的士人,也有临近乡里的秀才。唐赛儿这种既没有功名,也不是长辈老者的小娘,只能在外面的院子里站着,连坐的地方也没有。
不过里面堂上的人都很拘谨,动不动就打躬作揖,也不怎么热闹;外面院子里更自在,周围闹哄哄的,大伙儿都在说着闲话,那些七姑八婆的嘴|儿就没停过。
唐赛儿很快在人群里看到了林三。林三也在不断往这边张望,他瞧见唐赛儿的目光,竟然有点害羞地闪躲眼神;反倒是唐赛儿,很大方地向他投去微笑。
她爹已被滨州府专门派人、从外地被找了回来,事情办得非常快,官府的人也是一口一个“唐老”、甚为客气。有了长辈作主,今年她就会与林三成婚。唐赛儿对林三很满意,听邻里说他吃苦耐劳有力气,唐赛儿偶尔有机会观察他,发现他为人老实本分、看个小娘也会脸红。她喜欢这样的后生。
附近的村民们,有人正在说青州府白莲教造|反的事,那边的事早已传遍各地。这回皇帝下圣旨,乡里增开乡饮,估计也是因为青州府的事儿,连村民们也猜到了。
据说白莲教的人越来越多,已攻陷临朐县城,杀官劫富,势如洪水,一路又向昌乐县汹汹而去。
然而唐赛儿今日只想听圣旨怎么说的,她忽然对此事非常有兴趣。因为去年她接待了一些不速之客,事后乡老告诉她,那个壮汉“洪公子”竟然是大明皇帝!难怪那人出手阔绰,顺手就给了唐赛儿一大笔钱,且那几个当官的、在他面前也是恭恭敬敬。
她爹回来之后,谈起那事。两厢一说,唐爹根本不认识甚么贵人,也没有路见不平出手相助的事,他一直都在民丁聚集的地方干苦力。那官员撒了谎,事情十分蹊跷,唐赛儿至今不明白、大明皇帝是怎么找到自己的。
不过皇帝给的一袋子钱,让唐赛儿这样比较穷困的家里、有了丰厚体面的嫁妆。到时候,林三家必定也会有一个惊喜。
里边堂上的礼仪过了几轮,终于到念圣旨的时候了。本乡里正走到台阶上,说道:“乡亲们先别说话,先生要读圣上的圣旨,大伙儿吵闹着听不清。”
不知谁在人群里说道:“俺们听不懂哩。”
里正却道:“听得懂,听得懂。”
众人安静了一些,唐赛儿也聚精会神地听着,她不识字,生怕听不懂那皇帝的圣旨,可她又很想明白、那人究竟在圣旨里说了甚么。
“奉天承运皇帝……”里面传来了朗朗的声音,读文的人有副好嗓子。堂上的宾客们纷纷跪伏在地,台阶上和院子里的百姓们也跟着跪伏听旨。
里边的声音道:“诏曰:前些年大明国内打仗,兵灾连累了山东百姓,许多人家破人亡,还没喘过气儿来,官府又将徭役粮税继续加派在大伙儿头上,百姓苦啊。这些景况,朕都知道了。
我太祖皇帝驱逐鞑靼,恢复衣冠,名正言顺坐天下,让百姓脱离了鞑靼人的欺压,太祖一心想让大明百姓过上好日子。咱们家的人,心头最关心的也一直是大明子民。百姓有难,朕为太祖嫡孙,知道后绝不会不管。
朕已下旨,从今年起,免山东全境粮税、徭役至少三年,不收一粒粮,不让一人背井离乡;并调钱粮入境,存于各地义仓,以赈济艰难穷困者。愿山东百姓休养生息,安居乐业,朕心可慰。
自太祖起,皇室最恨贪官污吏,望各地官吏深戒之,定要与朝廷同心同德,共度难关。在山东百姓疾苦之时,谁要是想借此发财,别怪朕没把丑话说在前,尔等必没有好果子吃。钦此。”
圣旨竟是这样写的,唐赛儿把全部内容都听懂了,一字也没落下。她还记得那“洪公子”的声音,此时隐约有些恍惚,她仿佛听到的是、那个声音在她面前说话一般。
“万岁万岁,万万岁……”一阵喊声响起,唐赛儿才顿时惊醒,明白并没有洪公子在说话。
大伙儿从地上爬起来后,嘈杂声再次弥漫在院子里。一些人在私下里评头论足,有个声音道:“太祖爷有贤孙,俺们这武德皇帝也是敢作敢为哩。”另一个声音道,“日本、鞑靼、西洋都打遍了,武功不下于太祖。”又有人问日本和西洋是哪里,可侃侃而谈的人也不知道,大概他也是从读书人那里听来的、然后又到村民们面前吹嘘。
没一会儿,一个俊朗白净的文士从堂上出来了,站在台阶上对大伙儿说话。
往常的乡饮,这些有地位的士绅是不会出来的,他们都在堂上言论,然后有人专门站在门口、转述里面的教化。今日士绅们似乎受到了皇帝亲民圣旨的影响,便径直走出来与百姓们说教。
那士绅谈得是青州府白莲教造反的事。说起白莲教头目在村民洞房时,上了新娘子的床帏、却叫新郎在帐外服侍;大伙儿顿时义愤填膺,院子里一阵破口大骂。不远处的林三,大概因为自己也要娶亲了,也在人群里愤愤附和。
经过了多年儒家道德规劝,男女礼教深入人心,世人很抗拒这种违背常识的事。且宗族的人非常重视子孙传承、开枝散叶,这长子都变成了别人家的种了,简直在挑战人们的见识。
唐赛儿认识当地信白莲教的人,可这时她也有点反感白莲教了。或许因为唐赛儿对当今皇帝有些好感,觉得他为人不错,所以造皇帝反的人,她觉得多半便不是好人。
士绅还谈起白莲教乱兵抢义仓,以及各种各样五花八门的歹事。言语的人是要脸面的士人,既然敢当众宣扬,多半事情便是真的,再说村民们都还比较相信读书人。
一时间白莲教的名声在西关乡饮上,已堕到了最底部,简直就像一群妖|孽。人群里或许有悄悄信了白莲教的村民,但那些人都没法吭声,此时争辩的话、恐怕会被马上揪出来流放边关了。
这回乡饮办得挺好,生员文人们牢牢掌握着舆情。
……当此之时,青州府那边的起义军仍然如火如荼,形势大优。乃因近处的青州卫官军按兵不动,只顾保着府城与卫城,地方县城与庄园富户的人手,根本不足以抵挡人多势众的乱兵;白莲教起义军只要绕开了府城,便势如破竹。
不过白龙、刘俊等头目,已经认识到,官府当然不会一直这么隔岸观火、随后必定要调兵反扑。他们便一面在西边山脉中经营地盘,一面尽量从各地收集军粮,以为长久之计。期间各路人马来源不一,当然无法准确地选择,甚么该抢、甚么不该抢。抢|劫乡里义仓存粮的事,也是时有发生,趁机为非作歹的人也无从避免。
大多义军将士在忐忑不安中造反,这才发现大明朝的官府反应缓慢、呆板不中用。然而他们都还没意识到,在短短三俩月之间,起义军在另外一个隐蔽的“战场”、更加影响长远的地方,已经输得一塌糊涂。
义军正在围攻昌乐县城,无数人聚集,将这座古朴陈旧的小城围得水泄不通。
城门上石匾的刻字,已有些模糊,城楼也全无雄壮的气势;夯土城墙只有两人多高,上面守城的壮丁们的模样,已能叫看得清楚。双方近在咫尺,城池仿佛随时会被攻破。
守城的役夫在用石炭和柴禾烧粪汁,攻城的义军也用了简陋的抛石器、往城里抛掷燃|烧物;喧闹的大地上,四面浓烟滚滚。草木间新发的枝叶与花朵,仿佛也将在这烟雾中凋零。
离城门不远处一阵混乱,几副木梯被掀翻了,义军叫喊着往四面溃散。城上的人主要以滚木乱石、以及“金汁”(烧沸的粪水)拒敌,各种器械都比较简陋;饶是如此,义军仍然几度被击退,他们太容易退却了。
头目刘俊观望了一会儿,他对这样的情形却是不为所动。这城太矮、也没甚么像样的官军,受惊吓过度的官吏与士绅们率领着民丁,城池破灭不过是迟早的事。
刘俊现在关心的,只有青州府那边的卫所援兵。
义军从临朐县方向来,而临朐县与昌乐县之间的侧翼、便是青州府。所以大伙儿奔昌乐县、是非常冒险的做法,侧后翼很容易遭到官军的袭击,起先刘俊并不同意进军昌乐县。
不过大伙儿劫掠了临朐县内外之后,青州府官军一直按兵不动;加上有人建议派人伪装成百姓、专门盯着青州卫的动静。有此形势,刘俊才赞成了继续进军,以便扩大实力。
结果在意料之中,义军汹汹进攻周围的县城时,青州卫一点动静也没有,官军甚至还未聚拢成营。
就在这时,一骑从人群中穿梭而来,直奔刘俊的旗帜。义军中的马匹不多,骑马的人多半是斥候。不多时,头上戴着白头巾的骑士便找到了刘俊,下马禀报道:“官军来了。”
刘俊顿露惊讶之色,问道:“从青州府来?”
白头巾摇头道:“回将军,俺们在北边看到了官军兵马,都是骑兵,人马甚众,只剩二十里路了。”
而青州府在西边。刘俊便又问是甚么地方的官军,斥候却不知道,只说主帅姓王,因为看到了写着“王”字的旗帜。
刘俊一面增派人手去北面打探,一面找到白莲教中其它头目商议。白莲教有死士,但大多人都是乌合之众,几个人心里有数;官军兵马来援、大伙儿便要撤退,这主意没甚么问题。
不过,如何撤退出现了争执。刘俊觉得此地已远离临朐县的山区,攻城的人群跑不过骑兵,应该尽快抛弃大部,只带心腹干将骑马先走。但白龙等人不同意,毕竟还没打就跑、确实有些说不过去。
官军来得极快,不到一个时辰,已从北面渐渐接近了昌乐县城。
刘俊与白龙等头目同行,骑马赶到了城北。他的视线越过聚集成群的起义军军阵,立刻看到了官军的人马。
这时白龙的声音忽然道:“俺觉得,刘将军先前的提议有些道理。”
刘将军先前的提议,便是直接放弃抵抗赶紧跑路,而白龙起初是反对的。白龙的话音刚落,身边的数人都侧目用异样的目光看他。
但见远处尘雾弥漫,半空中笼罩着“轰隆隆”的闷响,仿佛有甚么巨大的东西正铺天盖地而来。尘土中骑兵的黑影隐约可见,朦胧中还时不时有明甲反射着阳光。官军骑兵群形成了大致的队列,旌旗在马队中飞扬,长长的樱枪竖立、密集如林,恐怖如斯。
不多时,一小队人马快速出阵,最先奔跑近前来。至一箭之地,小队中便有人大喊道:“圣上有旨,放下兵器者可活。”
起义军人群里“劈哩啪啪”一阵弦声,箭矢腾空而去。那小队人马随即调头返回,与此同时,北边的大群马队中吹响了索命般的号角声。
片刻后,官军中一股股马队开始加速,尘土更大。大地上仿佛有数条钻地的地龙、正在土里游动一般,卷起泥土飞扬。
箭矢很快笼罩了半空,无数的黑影、让地面上的光线也仿佛稍微黯淡一点了。呼啸的箭羽在南北两面飞驰,然而起义军的弓箭大多是从县衙里缴获的猎弓、以及自制的粗糙弓箭,射|到官军的衣甲上,就像雨点一样“叮叮当当”直响,别说射人,大多箭矢连战马上的硬皮甲也射不穿。
与之相反的,起义军军阵上瞬间便乱了。骑射的箭矢横飞,惨叫声不绝于耳,许多被裹挟而来的人、连弓箭齐射也扛不住,很快就开始溃散。
官军骑兵阵几乎毫不受影响,成群结队的马兵保持着队形,在阵前一面迂回一面驰射。轻骑过后,后面的大群骑兵提起了樱枪开始冲锋,马群像离弦之箭般冲锋而至,越冲越快。
铁骑几乎没有受到阻挡,很快便突入义军人群,洞穿其阵。城外平坦的大地上,双方兵马随之从北到南一边倾倒。浓烟弥漫的城外,此刻仿佛沸腾了。先前行动缓慢的起义军人群,也似乎变得灵活起来,毕竟四散逃奔都很卖命。
……奔袭昌乐县叛军的骑兵营中,那“王”字旗、正是定国公王斌的旗帜。王斌率领的骑兵,便是随驾北巡的京营精锐。京营马兵装备精良、赏赐丰厚,并且从伐罪之役起,便历经战阵,根本不是叛军可以抵挡的。叛军即便有十倍人数,恐怕也没有作用。
昌乐县城外的战役毫无悬念。第二天,快马便已将捷报、径直报入朱高煦的行辕。此时朱高煦以及剩下的护驾兵马,刚进入山东地面。
太监曹福在一间土屋里,当着君臣的面,把王斌的奏报念了一遍。
朱高煦的脸上无甚表情,他也没多少惊喜。内容大致是官军一击冲破叛军军阵,砍死了负隅顽抗的贼人,大多叛军流民弃械投降、官军俘获甚众。昌乐县官民开城迎接,称颂派兵援救的圣上云云。朱高煦留意到,王斌奏报没有抓住贼首,一干贼人头目往临朐县逃走了。
太监念完了奏报,淇国公丘福急忙道:“临朐县以西是大山,叛贼必定会遁入山中。定国公追过去,之后怕没那么容易了,说不定还得吃亏。”
朱高煦当然明白丘福的意思,丘福想自己上,而且对王斌这号国公的本事、似乎还有点看不起。
丘福是从靖难之役后便封了国公,后来又一直站在朱高煦这边,资历当然比王斌老。不过瞧用兵打仗的能耐,朱高煦在内心里并不觉得王斌比丘福差,只是口上不愿意轻易评论罢了。
王斌和丘福一样,都是亲王府护卫出身,以新君嫡系的从龙之功做到武臣顶峰。他们的底子还是差了点,在战略上比不上瞿能盛庸平安这号人。不过朱高煦很了解王斌,王斌在云南打土司、以及“伐罪之役”历场战役之中,表现都算不错;除了偶尔喜欢抗命,王斌主持局部战场没多大毛病,并且善用战术。
朱高煦故作轻松的神情,说道:“青州府的白莲教乱|匪,不过是乌合之众。京营将士与之作战,赢面极大,打这种仗不用多虑。山东布政使司的问题,主要也并不在战场上。”
他接着用玩笑般的口气道:“王斌在前方刚打了胜仗,朕若一纸诏令把他换下来,他不得气出毛病?”
堂上的文武都陪笑起来。
朱高煦又道:“再调两个步兵千总队过去,归入王斌麾下,带上火炮等重武器,以便他在山中攻寨更容易。”
侯海等立刻附和。
说到这里,朱高煦便不想再谈论平叛战场的话题,实在没甚么好上心的。
他一边琢磨,一边又说道:“对那些参与造反的人,捉住了头目了、就押到京师去审讯正法;痴迷不悟的少数教众,用船送到奴儿干都司去砍伐木头。剩下的人,全部流放辽东,辽东不缺粮只缺人。”
侯海一面提笔记录,一面小心提醒道:“圣上,山东各府还有许多白莲教的乱|党。”
朱高煦道:“青州府叛乱平定后,叫储埏等人先不要急。咱们等免粮税、免徭役、派赈济粮这些事有效果了,争取民心;各地生员乡老,把白莲教的歹事宣扬也需要时间。三俩年后,正邪黑白分明,咱们也慢慢摸清了各地白莲教头目的名单,到时再一网打尽,彻底解决山东布政使司乱局。得道多助失道寡助,那时乱|党何处遁逃?”
诸文武听罢纷纷拜服,高呼道:“圣上英明神武。”
当此之时,北平与九边的革新正在筹办,山东布政使司的事儿也没结束,但诸事都需要时间。朱高煦没必要再继续留在北方,他随后便下令启程回京。
各朝最重视的地方通常在北方,事关王朝兴亡。不过朱高煦的目光,也常常看向南边,他一直坚信海洋才是这个时代的未来。
一个多月后朱高煦回到了京师,已是武德六年春夏之交。
初回皇宫刚刚安定下来,他比在外奔波时还要忙碌。除了与妻妾儿女重逢,朝中等着见他的人也很多,诸事繁琐。在朱高煦离京期间,虽然朝廷的政务卷宗也经常送来,但一些具体的事无法如此大费周章。譬如太子的老师萧时中要告状,只能等到朱高煦回京。
朱高煦几日没上朝,官员们见不到他,随后便干脆写奏章了。而他正忙着与妙锦等人在一块儿,对于新近奏章、也几乎都没过问。
不过那一堆奏章里,钱巽的奏章仍然引起了朱高煦的注意。其中内容,提到了火石铳的进展。
次日朱高煦便穿戴好视朝服饰、去了乾清宫东暖阁,并召钱巽前来问个究竟。
钱巽走过隔扇,叩拜之后,将一卷纸呈递上来。钱巽奏道:“臣不敢带兵器进后宫,故携图样数幅,请圣上过目。”
朱高煦拉开图纸,翻看了一会儿、煞有其事地观阅上面用毛笔勾勒的机关构造。不多时,他便径直问道:“能打燃引药吗?”
钱巽道:“回圣上话,南署派人在校场验视,十杆铳齐发,仍有两三杆不能响。”
朱高煦心说,如果钱巽没有夸张,这样的发火率已算不错。因为燧发枪不用明火,可以组织更密集的队列,有一部分哑火也能保证火力。
“甚么人改良了机关?”朱高煦又问。
钱巽答道:“回圣上,此人叫马兴光,本是个小民。”
朱高煦点头道:“朕就知道,只要人多、假以时日,总会有人才出现。马兴光是个工匠吗?”
钱巽的神情略微有点尴尬,拱手道:“回圣上,马兴光以前是个赤脚郎中,便是打夹板的郎中,据说擅治骨伤。”
这人的身份确实有点奇特,朱高煦也是一愣。
钱巽的声音又道:“此人相貌不佳,性情乖僻,官吏匠人皆不喜。彼时铁厂试制火石击发的新铳、久无进展,恰逢马兴光有个远方亲戚在南署铁厂做小官,便举荐了他来制作新铳。管着铁厂的茂开山看在同僚的脸面上,答应让马兴光进京领一份工钱。不料此人在铁厂中一间小屋里、深居简出一载余,竟真的改进了机关。”
朱高煦听罢说道:“朕要见见他。”
钱巽道:“马兴光为人粗鄙、礼数荒疏,圣上可待臣教习数日,再领入宫中面圣。”
朱高煦笑道:“咱们重视他,乃因他有才能,与他的仪表礼数毫无关系。”他想了想道,“朕去铁厂见他,正好亲自瞧瞧新铳的制作过程。王贵,你去准备车驾。”
侍立在旁的太监王贵拜道:“奴婢遵旨。”
不多时,朱高煦便上了车驾,由文臣钱巽陪同,锦衣卫校尉、大汉将军,宫中宦官等一众人随从,一路出宫走正阳门
。南署铁厂就在京师的外城内,没一会就走到了。
朱高煦暂且没有去那乌烟瘴气、噪音巨大的作坊。铁厂在河边上有处待客的院子,大伙儿便先去那里,叫铁厂的官员带马兴光前来见面。
果然如同钱巽所言、马兴光确实仪表欠佳。跪伏在朱高煦面前的汉子头发如枯草,脸色苍白中带黑气,眼小却不聚光、两眼无神,面无表情,仿佛人们一看到他的气色、就会觉得生活无趣。他应该有点紧张,跪拜时甚么话也没说,只伏在那里不吭声。
朱高煦瞧他,与在北巡途中的村子里看到的村民差不多。
陪着马兴光来的有铁厂官吏、以及茂开山等人。大伙儿都不禁侧目看着马兴光,希望他能说句恭维皇帝的话,但他至始至终一声不吭。
铁厂官员只好将一杆新铳呈递上来,并主动说话、以化解此时的困扰。官员解释着火铳尾部的机关,大致是利用簧片让击锤上的火石、撞击下面的砧板,原理与之前是一样的,只不过机关构造形状有区别。
“圣上明鉴,马兴光还改进了铅丸装填。”官员帮马兴光说着好话。这里没有注重礼仪的官员,自然无人弹劾马兴光;大伙儿知道他要发迹了,都是尽量留点情面的。皇帝亲自前来见他,能不发迹么?
官员继续道:“原先用通条把铅丸压进铳管、十分费力,军士们为了省事,常把制作铅丸的铁钳改小,如此便影响威力。在马兴光的提议下,臣等用小块丝绸泡油,包裹铅丸后装填、使弹丸入铳更加顺滑,微小改动后火铳射程便有改观。”
朱高煦琢磨了一会儿手里的火|枪,也不是很明白、其巧妙之处。他放下东西,瞧了一眼下面的马兴光,干脆说道:“找些工匠军士,到河边去试试。”
“假物院”学士茂开山应答道:“臣等领旨。”
大伙儿忙活了一阵,前呼后拥着朱高煦出门。到院子外面的河畔,还有人拿来了椅子设座。不过朱高煦没有坐,他要来一枝火铳,在茂开山的指点下试着装填。另外有十来个军士也开始拿火|药铅丸装填。
朱高煦尝试了一番,觉得燧发枪准备起来、确实比火绳枪节省时间。不用火种点燃火绳,也不必担心引药锅里的火|药被风跑了、或被误燃。装好弹药后,朱高煦便递给了旁边的一个军士。
没有任何明火,一排军士已举铳对准了远处的靶子。有人吆喝了一声,顿时“噼里啪啦”响了起来,一排白烟腾起,只有一杆火铳没响。
铳声过后,朱高煦脸上立刻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他转头寻到了马兴光,态度也与初见时截然不同。
他主动开口道:“马兴光,你现在便是百户官,并进入假物院为学士,可查阅假物院中所有典籍卷宗。王贵,回宫后到内府领新钱十万,赏给马兴光做安家费。往后这种新铳制作得越多,南署便会给你越多的报酬。”他顿了顿,又道,“新铳便叫‘兴光铳’。”
周围立刻热闹起来,众人纷纷恭喜马兴光,连文官也投去了艳羡的目光,皇帝亲自为一种武器赐名、这汉子要留名青史了。马兴光跪拜时,终于憋出了一句话:“草民谢圣上大恩大德。”
“你应得的。”朱高煦道。他再看马兴光时,仍然觉得此人仪表神态很差。若非有钱巽茂开山等人见证,朱高煦甚至有点怀疑,让技术得到突破的人、怎么会是这样一副模样?
不过朱高煦提醒自己,人不可貌相,唯才是举、便无须在乎其它方面。他又道:“朕日后巡察军队时,只要恰当,你与茂开山都来随驾,作为朕的军事顾问……便是从旁建议。”
马兴光道:“是。”
众人返回铁厂,朱高煦顺路去了各个作坊中巡视。他一时好奇,临时想瞧瞧马兴光做试验的地方。
皇帝当然是想干啥、就干啥。于是一行人簇拥着他,来到了一间作坊里面的屋子里。
面前一副琐碎复杂的景象,让朱高煦顿时一愣。他从来没见过一间大屋子里、有那么多复杂的东西,这里的气息非常不好,东西繁多却让人觉得死气沉沉。
朱高煦随便瞧了一会儿,摆设的东西甚么都有,大多却与铁器毫无关系。有许多小木头拼凑的骨骼模型,有竹木做的玩具似的东西,有马车、木船之类的东西,还有木头和绳子做的钻器,以及朱高煦也瞧不出来的器械。不远处有一只风箱,还有熄火的炉子、砧板,以及各种形状的铁块。
这些东西似乎有一个共同之处,完全没有整块雕琢的模型,都是用各种小块拼成的。另外这屋子挺大,内外却没有半点活物,连一根杂草也没有。
朱高煦观望了一番,随口问道:“初夏之交草木繁茂,院子里的草是刚锄过了么?”
马兴光弯腰道:“圣上慧眼如炬。草民每日拔过,原先有两颗李树,也叫人挖走了。草民看着那些玩意不舒坦,便爱这不动弹的物什。”或许因为朱高煦刚才对他十分大方厚道,他此时的话也多了一些,“这些木铁做的小件,只要形状得当,它们便一定能铆接起来,不会有变化。”
朱高煦故作认同地点头。他感受不到马兴光所说的感觉,但隐约理解每个人的喜好不同。
见朱高煦的反应,马兴光似乎受到了鼓舞。他的声音又道:“草民不爱做官,不喜与人打交道,原先打夹板的生意也不好。如今能安生摆弄这些玩意,便心满意足啦……”他一面说,一面比划着,好像想表达甚么更微妙的东西,但他终于沮丧地垂下了头,无从说起。
身边还有许多人,朱高煦不便评说好歹,只道:“你需要甚么东西,要呆多久,都没有问题。”
马兴光再次弯腰拜谢。
说了一阵话后,朱高煦离开了这里。他走出作坊,看到外面鸟语花香、万物生机的景象,忽然觉得胸中那莫名的闷气一下子舒展开来了。
三月春|光好,春和宫的景色尤为漂亮。铺砖的小径两侧,梨花绽放,恰如团锦。桃花正在凋谢,却在空气里纷飞,将地面点缀得绚丽斑驳。又有那从爪哇国带回来的白玉兰,正在枝头傲放。
亮绿、雪白、桃红的颜色,无不鲜艳。典雅的红墙黄瓦、雕窗华栋隐约其间,一派艳丽多彩的气氛。幽静的园林之中,空气里弥漫着百花的各样芬芳。
带着宫人随从,朱高煦与郭薇一起走过这条铺砖路,眼前垂柳环绕的水池便映入眼帘。
阳光明媚的幽美景色中,这处水池边就是当年太宗皇帝遇|害之地,朱高煦一来就想起了那件事。然而皇家没有人能计较、如此这般不祥的往事;因为随着王朝的寿命增长,可能整个皇宫的角落都会笼罩上血迹阴影,而皇宫总不能随便更换。
于是春和宫还是春和宫,仍旧是太子起居之所。
若不在意那些发生过的悲剧,这处水池其实建造得很精巧。池畔有用南方运来的奇石假山,砌成了一处位置较高的水塘。只要是雨后的三两日,上面的积水便会顺着假山流淌进水池,“叮咚”的水声仿若优美的音乐。
不远处还有一处水坝,池中的积水会从那里流出去,顺着一条鹅卵石铺的小溪、汇入皇城地下的暗渠体系。飘落在水面上的花瓣,跟着绿水的方向移动,一切都好像活了起来。
水上轻软洁白的柳絮,让这风光又平添了几分梦幻般的色彩。
“春和宫应该是皇城里风景最好的地方了。”朱高煦不禁感叹了一句。
郭薇微笑着附和道:“真是漂亮呢。”
不料身后一个宫女的声音道:“圣上皇后明鉴,九五飞龙殿的春天也很美。”
朱高煦循声看了一眼,原来是个三十多岁的宫女小荷,便是那个曹福找来侍候茶水的潮州女子。先前北巡时,朱高煦也把她带在身边,相处日久,她的言行便比别的宫女大方一些了。
这时朱高煦才想起,小荷在被曹福选中之前,曾在九五飞龙殿呆了好些年。
然而九五飞龙殿此时也是个受冷落的地方,因为太祖与太宗的灵柩都曾在那边停放过很久。朱高煦与之前的高炽,除了去拜灵柩、恐怕从来也没去过了。
想来朱高煦也不该在意、那边曾经发生过甚么,确实在意不过来。
郭薇的声音道:“汉王旧府的景色也不比这边差,后园子里种了许多牡丹花,大抵也是这个季节开呢。”
朱高煦道:“选个天气好的日子,咱们去旧府赏牡丹。”
郭薇高兴道:“只要圣上有雅兴,臣妾当欣然作陪。”
这时朱高煦又想起了,那真腊前王后还在旧府里住着,不过他自然不会在此时提及。
没一会儿,大伙儿经过了一座亭子,到了一道门前,然后走进一栋房子。那亭中自然更亲近园林风光,不过设施简陋,在这屋子里就舒坦多了。两侧也有观景窗,人们在此落脚、也不耽误欣赏风景。
宫女小荷入内,忙着沏茶。
等了一阵,太子瞻壑、二皇子瞻圻,便在太监黄狗等数人的陪伴下走了进来,向朱高煦与郭薇磕头行礼。瞻壑说完话,便垂头跪在那里,他已经十岁多了,当然明白自己做错了事。二皇子才五岁大,便有点茫然,不过是跟着大哥学。
郭薇口气严厉地说道:“这就没话了?萧老师告状到了你们父皇面前,还不快认错?”
萧老师就是教习皇子们读书识字、经书文章的状元郎萧时中。太子名义上的老师有好几个,不过原先汉王旧府出身的齐泰、钱巽、侯海等人都有实权官位,平素教书的时间少;只有教他们骑马射箭兵法的几个国公,倒有时间亲自出面。
瞻壑只好拜道:“儿臣知道错了,父皇责罚儿臣罢。二弟甚么也不懂,撕书不关他的事。”
“不错不错。”朱高煦听到太子为他弟弟说话,脱口说了一句,不过他马上又道,“敢做敢认。你们撕书作甚?”
“打仗。”瞻壑嘀咕道。
他抬头看了一眼朱高煦,便从怀里掏出了一个木头雕的骑士,还摸了一把书页折叠的东西、折得像个钳子。瞻壑指着木人道:“他是将军。”他指着那些纸壳,“这些都是小兵。”
“这么大了还在耍这些玩意。”郭薇责怪了一声,接着又道,“不过也怪刘瑛王斌他们,老是给瞻壑讲圣上打仗的事。瞻壑打小就想成为圣上一样英明神武的人,爱玩这种打打杀杀的东西。”
朱高煦一听,心说郭薇真会说情,口中责骂瞻壑,又暗指是因为仰慕他爹。不过郭薇的法子确实有用,朱高煦顿时很受用,本来也没怎么生气,这会儿全消了。
“怎么玩的?你教朕玩。”朱高煦好奇地说道。
郭薇:“……”
瞻壑顿时来了兴致,径直从地上爬起来,然后又蹲下,从怀里、袖袋里掏出了更多的纸壳。只见那纸壳上还有各种之乎者也等字迹。
一共有两个木人,许多折好的纸壳,还有不少削尖的小木棍。然后瞻壑就两边摆好,竟然摆得是有模有样的阵型,朱高煦也瞧出来、其中一边是中规中矩的雁形阵。
瞻壑抬头道:“大狗将军的人多,要摆雁形阵,一举击破敌军。小狗将军在林子里修了堡垒,按理他应该守着堡垒的。”他接着拿起没骑马的木人“小狗”,配音道:“弟兄们,置之死地而后生,后退者斩!”然后便先用两个木人打了起来,嘴里还“叮叮当当”地模拟着拼杀的声音,玩得不亦乐乎。
朱高煦笑着瞧了一阵,问道:“这些纸壳兵,为何要听木人将军的话,上去被用木棍捅穿?”
瞻壑挠了一下脑袋道:“他是将军哩。”
朱高煦道:“将军又怎样,小兵们不听咋了?”
瞻壑想了想道:“大狗将军厉害,小兵打不过他。”
朱高煦道:“那便悄悄逃走,或者联络更多的纸壳、一起搞|掉大狗。”
瞻壑在想象中、并非觉得纸壳是纸壳,他似乎觉得父皇言之有理,点了一下头赞同。
朱高煦便道:“你得假定这些纸壳要吃饭、有妻儿家眷得养活,然后让大狗将军给他们发地发钱,还得公平、论功行赏。嗯,大伙儿的地都在‘大狗将军’的地盘上,打败了仗、东西就要被人抢走;大狗将军不能变成强迫纸壳送死的人,要不断给纸壳们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成为他们的英雄和保护人。”
瞻壑瞪着眼睛问道:“父皇也玩过吗?”
朱高煦摇了摇头:“这游戏不好玩。朕叫人挑一些将士家的孩儿来,瞻壑有空就去校场,带领他们排兵布阵。咱们得用人,别用纸壳。”
瞻壑道:“是,父皇。”
一旁的郭薇默默地听着。
郭薇的声音道:“圣上不仅不责备瞻壑,还跟着一起胡闹,萧时中知道了会很伤心罢?”
朱高煦沉吟道:“是啊,朕也不能伤文官的心,怕着他们哩。”
瞻壑挺起胸膛道:“儿臣不告诉萧老师。”他接着转头道,“二弟,你也不能说出去。”
朱瞻圻一脸无辜地点头“嗯”了一声。
郭薇却生气道:“谁教你说谎的?”
瞻壑道:“回母后话,儿臣甚么也不说,便没说谎了。”
朱高煦听得暗笑,他并不责怪瞻壑的心思,想来这人间本就充满了尔虞我诈,教出个太忠厚的统|治者未免是好事。他不置可否,指着次子问道:“瞻圻也会玩这纸壳?”
瞻壑抢着答道:“他只会做饭,剥树皮当瘦肉,摘叶子做碗。”
前阵子瞻圻的生母沐蓁随驾北巡,瞻圻就是皇后带着。平素瞻圻也总是来春和宫与太子玩耍,沐蓁好像很放心。朱高煦想来那沐家大族的女子,气度确实不同。
当然朱高煦看着两个儿子关系和睦,心里很是满意。这时他才真正有点理解,当初母后的偏心、或许亦有苦衷。
郭薇又道:“你们父皇可不止会打仗,字也写得好,每天读很多书呢。瞻壑也得学着,不要再撕书、轻辱斯文了。”
瞻壑拜道:“儿臣遵命。”
朱高煦挥了一下手道:“去罢,下月初朕要检查你的文章。”
瞻壑有模有样地作揖道:“儿臣谢父皇恩,请告退。”五岁大的瞻圻也学着模样,奶声奶气地谢恩。
两个孩儿出门后,宫女小荷已沏好茶端上来。朱高煦转头对郭薇说道:“瞻壑的童年要结束了,往后应多历练,不能一直养在深宫之中。过阵子把他送到凤阳老家去,见识见识民间情状。”
郭薇道:“臣妾都听圣上的安排。”
朱高煦又道:“当年太祖对待皇子皇孙都这样、可不限皇储,朕就在凤阳的村子里住过许久。”
他端起茶杯,望着方圆形状镶嵌的观景窗外的幽静美景,心绪却比环境更为纷杂。
武楼西边一度冷寂的柔仪殿,终于恢复了人气。朱高煦开始在奉天门早朝,并来此地办公、着手处理北巡期间拖延的朝廷诸事。然而北边的问题显然也没结束。
没过几天,齐泰便来到了柔仪殿,谈及鞑靼的消息。
齐泰坐在大桌案对面的凳子上说道:“圣上遣使陈镶往鞑靼,鞑靼知院阿鲁台随后写信,走泰宁卫、送到辽东都司。辽东都指挥使曹毅遂上报兵部,故此事才从兵部上奏。臣已写好了题本,今日去武英殿时、听到圣上在柔仪殿,便干脆顺道前来觐见,当面禀奏圣上。”
朱高煦正阅读着阿鲁台用印的书信,上面由两种文字写成,汉文应出自其翻译之手。
信中内容比较简单。大意是按照上次鞑靼遣使进京、双方的约定,大明皇帝答应让鞑靼残部借道回去;然后阿鲁台称臣,接受大明皇帝册封。今番鞑靼残部已至北平,却被明朝官府扣押,阿鲁台请大明皇帝下旨放残部众人回去,然后商议称臣受封之事。
就在这时,太监王贵走到了门口。朱高煦抬头看了一眼,便招了一下手。
王贵弯腰道:“皇爷,侯左使求见。”
朱高煦道:“叫他进来。”
王贵道:“奴婢遵旨。”
没一会儿,侯海在门口叩拜,又进来行大礼。朱高煦径直叫他在凳子上坐,然后将阿鲁台的书信推到桌案对面。
侯海接了书信,又将一份奏报递给了太监王贵,说道:“圣上,郭昂收到了兀良哈人传来的消息,黄俨的消息。黄俨密告,鞑靼人已将咱们的使节拘押了。”
齐泰的声音立刻道:“阿鲁台的意思是用大明使节、要挟咱们放人?”
侯海道:“这帮孙子……臣以为鞑靼人不可信,朝廷实在无须与他们多费口舌。”
朱高煦却忽然道:“阿鲁台送信,为甚么要通过泰宁卫的兀良哈人?”
侯海刚才失言,正一副掩饰的神态,这时忙道:“回圣上话,科尔沁部一些鞑靼人在泰宁卫的北边驻牧,离辽东都司近哩。”
朱高煦不动声色地“哼”了一声,心头已升起了一股莫名的火气。
齐泰的声音道:“原先圣上决策北边方略,欲用瓦剌人牵制鞑靼人,尝试在东面边境恢复太平、增开互市。这回若是交换人员有所闪失,前期方略便只能弃之不用了。”
朱高煦道:“齐部堂言之有理,朕也没想到阿鲁台会这么做。西边的瓦剌人对鞑靼诸部的压力增加,阿鲁台却并不打算稳住东边,避免两线紧张?另外阿鲁台又利用泰宁卫送信,过于明目张胆,显然容易激怒大明朝廷。”
齐泰道:“鞑靼人最相信的还是武力。”
朱高煦冷冷道:“乍看起来确实如此,少了很多周折。”他顿了顿又道,“若能迅速分出胜负的话。”
大殿里忽然就安静了
,一下子冷场。似乎能说的话说完了,关键是朝中怎么作出反应,而决断却无法一时定下来。
朱高煦想起了陈镶临行前的见面,陈镶说过、他已作好为国尽忠的准备;而朱高煦也告诉他事情若有反复,则先想法保命脱身、不必执着于册封阿鲁台。
“下旨北平把鞑靼残部都放了。”朱高煦深吸了一口气,断然道,“再给阿鲁台送信去,就说大明有心,但恩封阿鲁台的事是两厢情愿、不必勉强。叫阿鲁台把陈镶也放回来,称臣册封之事往后再说。”
二人都愣了一下,拜道:“臣等领旨。”
侯海终于忍不住说道:“咱们若先放了人,阿鲁台会放人吗?臣瞧着这帮人,根本不可信。”
朱高煦指着桌案上阿鲁台签押的信件,“他不是答应了,白纸黑字写着,朕倒要看看他有多无|耻。再说大明要报复,也不必干杀人质这种事,现在留着鞑靼残部没用了,不如坦荡放人。咱们战阵上见分晓,死的可就不是鞑靼残部那点人。”
侯海拜道:“圣上英明。”
齐泰谨慎地问道:“圣上要重新北伐鞑靼?”
朱高煦道:“科尔沁人不是在泰宁卫那边?他们又是阿鲁台最强大的盟友,最近上蹿下跳,可以拿他们开刀。朕不管阿鲁台放不放人,先铲除这股势力。”
齐泰好言劝道:“兵者国之大事,圣上当慎用。兀良哈诸部活动的地方,着实离辽东近,便于进击。然泰宁卫、朵颜卫骑兵骁勇善战,又有科尔沁人在背后帮助,恐怕此役并不容易。”
“有了燧发枪,战阵与以前又不一样了。”朱高煦道。
两个大臣一时没说话,他们都似乎刚刚想起、马兴光改进的“兴光铳”。
侯海开口道:“臣闻,兴光铳只改变了点火击发的机关。”
朱高煦道:“还有战术,兵器不同,战术也不一样。譬如骑兵便不可能排得像步兵那么密。”
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了两步说道:“几件事一起办。派个大臣去北平,改北平为北京,建立北直隶六部五寺、隶属于京师官署,主持改变九边军需供应方式。同时遣大将带兵随行,把辽东那些走私的武将查了,将曹毅打发去奴儿干都司。然后找个由头,进攻泰宁卫与科尔沁人。”
侯海想了想道:“圣上在北平时,下旨福余卫南迁,名义上让三卫互换牧场,泰宁卫、朵颜卫应北移。不过料定泰宁卫等部不愿意挪地方,圣上遂在南边另划地盘、给福余卫驻牧。今番朝廷强令泰宁卫移帐让地,若遭拒绝,则可师出有名。”
朱高煦看了他一眼,“就这么办,当初留一手很快用得上了。再以鞑靼人无端扣押我使节为名,讨伐科尔沁部。”
齐泰听罢,作揖拜道:“臣当与夏部堂等大臣商议,让他们明白鞑靼人出尔反尔之实、以及朝廷威严干系重大。”
朱高煦道:“甚好。你们见到钱巽,叫他立刻让
南署铁厂、各局院将‘兴光铳’量产。并让京营将士重新演练战术。”
二人拜道:“臣等遵旨。”
两个大臣谢恩告退,暂且没有提到这次北上的文武人选。朱高煦也正在琢磨这事儿。
他首先想到的武将人选是柳升,因为柳升善用火器、行军布阵也没多大问题,但柳升还在日本国。江阴侯吴高则最好做副将,吴高熟悉辽东风土人情气候、心思谨慎,但不擅长进攻。
能堪当主将的人选很多,盛庸瞿能等,主持这等局部战役都是绰绰有余。
朱高煦想了好一阵,忽然又想到北平布政使司一旦升任北京之后,自然会直接管着九边的东部防线,需要一个大将在北直隶坐镇;如果“辽东之役”后再换人,疑心大将的做法就太明显了。这个人的特点,当然是忠诚靠得住。
以前太祖最信任的是儿子,所以坐镇北平的人是燕王朱棣。事实证明藩王也靠不住,而且在地位上压官员们一头,更容易独大;反而是勋贵,必定要受北京六部五寺衙门的节制。
朱高煦当然也信任盛庸瞿能等人,不过最心腹的、显然是当初汉王府的三卫指挥使;而三卫指挥使中,王斌与韦达从朱高煦做高阳郡王时,便在麾下效命。其中韦达与赵王高燧有联姻,王斌是愿意给朱高煦挡枪的人。
王斌……朱高煦心里默念着他的名字,不怀疑他的忠心、却有点担心他的能耐。
朱高煦回忆着王斌历次战役的往事,想到了“伐罪之役”中的洛容之战。当时吴高以优势兵力,意图对进入广西的伐罪军两路各个击破;王斌上了吴高的当,还抗命,结果吃了亏,还好在数倍兵力劣势下、仍能保持章法脱身。王斌身边还有个大将辅佐,云南卫所出身的陈贞。
朱高煦顿时有了计较,定国公王斌、江阴侯吴高、陆良侯陈贞,这三个老相识在一块儿,或能勉强满足朱高煦的各方面要求。
文臣却更难办。首先不能是抵触新政的旧党,其次地位资历不能太低,否则不好办事,难以主持北直隶官场。
真正的新党大多人资历都很浅,才没得到重用几年。朱高煦先想到了齐泰、高贤宁。不过主持北直隶革新的人手握大权,又离京师比较远,必定能在当地获得人脉。
齐泰高贤宁这俩人,因为能耐比汉王旧府的长史故吏们大,已经是京师最说得上话的人,如果又在北方有威望,只怕尾大不掉。朱高煦是很相信他们的,但他发觉自己做了皇帝之后,心思确实改变了不少。
一时间朱高煦独自呆着,又想起了一番旧事。
当年朱棣许诺让高煦做太子、究竟是不是真心的?毕竟朱棣确实不喜欢高炽。有一种猜测是永乐初清除了太多旧党,燕王府几个谋士独大,造成了朱棣也不得不听从他们的主张;而道衍金忠等,全都是支持高炽的人。
朱高煦坐在桌案后面,手里拿着笔轻轻敲着面前的卷宗,却很久没写一个字。
早朝后的御门听政,不知从何时开始时间越来越短。
当年太祖皇帝定的规矩,有不少还算合理,太祖登基后一直勤政、在理政方面尤其严谨。譬如御门听政,奉天门里有翰林院当值的官员,负责记录政务内容,以及当场书写圣旨;一切重大决策,皆在各衙官吏的见证之下,几乎不可能有差错。
但后来的皇帝、渐渐不再喜欢这样理政,包括如今的朱高煦。大概因为在众目睽睽之下,皇帝随时要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时间稍长比较容易疲惫,鲜有皇帝的精力能与太祖相比。而且,皇帝们应该不喜欢太透明的过程。
演变之后,帝王常常通过太监、近臣之口传达旨意。御门听政,很多时候并不谈真正干系重大的内容。
这样的变化,到目前为止倒是没有甚么问题。包括建文、洪熙在内的皇帝,也经常与文武大臣们见面。于是没人敢冒大罪矫诏,毕竟君臣相见、立刻就能戳穿伪诏。
今日御门听政,朱高煦也是准备走一番过场。他事先示意侯海、让侯海当众提出北征辽东的事,以便让朝廷里更多的人知情,为后续决策作些准备。
官员们在奉天门里说起了各种各样的主张,用大义、道德一类的道理阐述其战和之策。
就在这时,刑部尚书薛岩出列道:“臣以为攻打泰宁、朵颜二卫之间的科尔沁人,并不用改当初的朝廷方略、便是让瓦剌诸部与鞑靼诸部相互牵制。”
坐在上面的朱高煦没有表态,先听着他说话。于是薛岩继续道:“瓦剌人熟悉之地,乃西蒙古广阔的草原及荒漠,从未去过哈剌温山(大兴安岭)以东。鞑靼人的阴谋失败之后、暂且无法利用大明攻打瓦剌诸部,理应更加重视退路;哈剌温山以东的朵颜三卫地区,不在瓦剌人的威胁范围,正是阿鲁台保存实力之地。故阿鲁台支持科尔沁部东进,姿态愈发张扬。”
朱高煦听到这里,顿时点头。
先前朱高煦认为阿鲁台的做法、难以理喻,薛岩这么一说,好像也说得通。虽然大伙儿只是在揣度敌人,但这至少算是一家之言。
薛岩又道:“大明从辽东北进,驱逐科尔沁人在朵颜三卫的势力。鞑靼人退路不安,便不愿轻易放弃西边的地盘,以免失去腾挪之地。假以时日,阿鲁台为避腹背受敌,或愿意与大明重新修缮关系。”
朱高煦开口道:“薛尚书之言,有几分道理。”
薛岩作揖一拜,往队列中退了几步。
朱高煦的目光多看了薛岩几眼,这时才意识到,这个年纪不算老的官、其实是个几朝元老了。甚么夏元吉、蹇义那些旧党,不见得比薛岩资历老;洪武年间薛岩已经在朝廷有几分地位的时候,那些旧臣还甚么也不是。
薛岩在洪武年间入仕,至建文年,曾作为朝廷使节到“靖难军”中假意议和,想拖延靖难军南下、为勤王军队争取时间。不料薛岩看到靖难军的军阵之后,回去便劝建文帝真心求和,尝试划江而治,因此被建文君臣排挤。后来靖难军入城,薛岩撮合了开国功臣武定侯郭家与朱棣家的关系,又继续在永乐朝做官。
到了洪熙、武德年间,薛岩又因为是朱高煦与郭薇的媒人,又从洪熙朝的大臣,变成了武德朝的大官。
前些年因为朱家内部的皇位更替、动荡不安,被迫改投门面的官员非常多。相比胡广这等人尚存的书生意气,薛岩更加圆滑而识时务。胡广弄了一身腥,薛岩的处境就好多了。而且薛岩还在安南当过俘虏,仍然没有名声大坏。
薛岩的老练之处在于,他知道该与谁站在一起,却不会将面子弄得很难看。
就像刚才,他必定清楚商议“辽东之役”时、皇帝是主战派;但他没有无限度地对皇帝马首是瞻,而是想到了合理支持战争的理由,十分大方地表达了他的主张。
薛岩在“武德新政”上的主张也是如此,他可能不一定认为新政有多好;但因为皇帝支持新政,所以薛岩似乎并没有让自己有抵触新政的心态。
何况薛岩当年与武定侯郭英就有很深的交情,又是当今皇帝皇后的媒人,与皇室的关系更加牢靠……
御门听政很快结束了。文武官员们有很多主张,朱高煦没有表态便离开了奉天门。
众人簇拥着銮驾过武楼,到了柔仪殿的大门口。大多随从在门外止步,朱高煦下车步行,带着寥寥数人入内,身边的太监是王贵。
朱高煦进门后,沿着廊屋往正殿走。他在正殿门口的檐台上驻足,看了一会儿风景,这时忽然开口道:“薛岩应该善于推判案件。”
王贵忙附和道:“有几件大案,便是薛部堂办的哩。奴婢听闻,朝中诸公皆以薛部堂善断疑案。”
朱高煦点头道:“辽东都司那些走|私的武将,牵涉复杂。寻常人去查,怕是既查不清楚,又动不了人。薛岩或可胜任。”
王贵躬身道:“奴婢见着薛部堂,便将皇爷的意思说与他听。”
朱高煦发出一个声音,便转身走进正殿去了。
“辽东之役”还要准备很久,此时才刚刚开始着手;把北平布政使司改北直隶、革新九边供应的事,也很复杂。但是朱高煦已经没有了甚么好操心的,他提前将人选在心里确定,接下来不过是些按部就班的过程而已。
这几天断断续续下了几场雨,然后放晴了两天。
前些天朱高煦曾答应过郭薇,要带着妃嫔们去旧府赏牡丹花。他把朝廷里的事大致理顺,想起了这事儿,遂派人去旧府瞧过、说是牡丹正在盛开。朱高煦确定了日子,准备陪家眷们去旧府赏花。
朱高煦告诉郭薇的时候,她看起来似乎很惊喜,提了一句“还以为圣上已经忘了”。她的动作也变得轻快起来,晚膳后又拉着朱高煦,帮着她挑选赏花那天穿的衣裙。朱高煦瞧着她在面前旋转着身子,忽然觉得她仿佛回到了十几年前刚刚成亲的样子。
郭薇忙活了一阵,大概忽然想起了经书教她的东西,便安静了稍许,小心劝道:“圣上若有更重要的大事,当以大事为重。”
朱高煦却马上笑着摇了摇头,只觉彼此不像夫妇,或许因为身份不同寻常,又或并不能天天见面的缘故。
郭薇的脸色一红,问道:“怎么了?”
朱高煦道:“没甚么,不过咱们不是外人,无须那般刻意,再说你们也很重要。史上有不理朝政,只顾后宫的王,也有薄情寡义,心中只有大志抱负的枭雄。薇儿觉得哪种人好?”
郭薇轻声道:“圣上这样便挺好。我不想成那妲己、玉环之类的人,却也望圣上在心里时不时念着我。不过我没帮圣上甚么忙,一家人却得到了许多恩惠,只怕不知如何回报圣上。”
“计较那些事作甚?”朱高煦握住她的手,随口道:“人在世上走一遭,终究不过是独行者。咱们有缘成为一家人,缘分挺不容易,好生相处,免得遗憾。”
“听圣上说得,让人挺难受。你说得对,早先我不认识圣上,哪能想到现在的光景。”郭薇的神情微妙地变化着,她轻叹了一气,接着道,“不过臣妾爱听圣上说这样的话,不像一些人总是在盘算利弊,冷冰冰的。”
“我也和你一样。”朱高煦附和道。
他在朝堂内外盘算那些事,不管战略大事,还是小到用人的小处,想起来确实就像郭薇所言、都是在尽量精确地计算利弊。不断选择有利的决定,累积起来才会有形势上的全面优势。
太过冷静的日子,确实容易乏味。而女子们好像更易情绪化,一句没甚么用处的好话、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便能让她高兴很久。朱高煦有时愿意体会这样的简单感受。
俩人说了一会儿无关算计的话,朱高煦还是忍不住问起:“现今薛岩与你父亲,来往密切吗?”正好郭薇就在身边,他干脆顺便问了一句。
郭薇道:“听家父说,不管家中有甚么事,诸如生辰寿宴之类的宴席,薛部堂都会亲自前来。平素过年过节,两家也一定会走动,就像亲戚一样。圣上与臣妾相识,还是薛部堂牵的线呢。何况先祖父在世时,薛部堂便与郭家交好了;先祖父被朝廷冷落的时候,也只有薛岩没那么势利,仍然登门。”
朱高煦忍不住脱口道:“他不是不势利。”他说罢顿了顿又说,“只是不像一些人那样翻脸如翻书,还算比较可靠讲究的人。”
郭薇应了一声,忽然问道:“圣上想用薛岩做甚么大事?”
一句话冷不丁把朱高煦问得一愣,他开口道:“薇儿挺聪明,我是不是不该在这种时候说,不应景。”
郭薇摇了摇头。
晚膳后许久了,此时朱高煦看门外时,发现天色还没黑。夏季渐来,白日也该越来越长。
清晨的坤宁门内,笼罩着湿润的薄雾,缠绕在堂皇的宫殿之间。太阳也还没出来,光线有些朦胧,此时的坤宁宫还不是那么明朗,显得幽静而神秘。
司礼监太监王贵刚过来,他看见一些宫人正在清扫广场上的砖地,一队宫女不紧不慢地在廊屋上走着。宫女们每到一个灯台的地方,便打开灯台盖子,将里面未燃尽的灯笼提出来吹灭。
早上这里的人不少,都在做着各自的事;大概因为经常做这些事,人们看起来十分自然。王贵一时间忽然想起,那寻常人家里的早上、百姓起床后收拾院落的光景,似乎与眼前的情形有几分相似,至少人们脸上的神态有点像。
整个皇宫里的人都在服侍皇帝,但或许宫人们觉得,他们只是在做自己的事罢?
就在这时,曹福也来了。曹福快步走到王贵跟前,弯腰道:“干爹早。”
王贵先是淡然地点头回应,接着忽然一拍脑门,吁出一口气道:“咱家还有一件事,差点忘了。你在这儿呆着,省得一会儿皇爷有啥事想找个人吩咐,也找不着哩。”
曹福道:“儿子在这里侍候着,干爹放心罢。”
王贵发出一个声音,转身就往坤宁门外走。他要去皇城内的司礼监衙门,却只能先走西华门出宫,因为后宫侧面没有直接出宫的门。
走西华门出去,然后王贵便在夹道里走西上北门,这样才能到内宫诸监的办公所在地。
果然领着司礼监少监职位的孟骥,已经在衙门里了。王贵一进大堂,孟骥等一众宦官都上来殷勤地问候。孟骥吩咐人道:“快去给王公公沏盏早茶。”
“别折腾啦,各自干好自个的事。”王贵道,“孟公公跟我来。”
孟骥作揖应允。
二人前后过穿堂,找了间屋子进去。王贵在椅子上坐下,招呼道:“找地方坐,咱家给你交代件差事。”
“是。”孟骥又拜道。
王贵接着说道:“后天皇爷与娘娘们,要去旧府赏牡丹。皇爷很久没去那地方了,你今天便过去拾掇拾掇,物什用度啥的,看看都缺了甚么。
还有里边的人,也过问一遍。现今前院是守御司北署的人在那儿,这些人,不少是皇爷的旧部,你找几个管事儿的问问情状。后面园子里,咱们之前没怎么管了,你也去清点一下,把事情准备稳妥。”
都是简单的事,孟骥露出了轻松的表情,说道:“咱家随后便去。”
王贵见状,沉声道:“只要是宫里的事,都不能马虎。以前发生过一次意外,郭夫人出宫赏花的时候,遭受了蜜蜂的围攻,落水后把孩儿给弄掉了。后来咱家听人说,郭夫人的衣裳上被人动过手脚,抹上了蜂蜜,疏忽不得啊。”
孟骥神情一凝,忙道:“咱家定当仔细过问。”
王贵点了点头,随后一副恍然的口气道:“对了,还有一件。娘娘们都在一块儿的时候,皇爷的话便不多。想来娘娘们们说话儿,皇爷似乎也没甚么好说
的。你在后园子里准备一些解闷的东西,棋,书籍,或是能弹唱的宫女啥的。”
孟骥愣了一下才抱拳道:“咱家明白。”
王贵说完便站了起来,孟骥忙送他出门。
……孟骥原先是太宗皇帝时期提拔的太监,到了洪熙朝时、因为被怀疑是郑和一党,常被宫里排挤。正因如此,到了武德朝,他又回到了司礼监。不过即便如此,他与汉王府出身的那些太监、还是有区别的。
王公公既然把事情说得那么谨慎,为啥非得让孟骥来管?孟骥随后一想,旧府中不管是守御司北署将士、还是留守照看府邸的奴婢,大概有不少人与王公公他们熟识。王公公一问就知道甚么情况了,何须孟骥操心?
不过孟骥仍然规规矩矩地、办好王公公交代的差事,过问了一番旧府中人。
及至下午,孟骥才来到后园里,见了真腊女子伊苏娃。
见面时,伊苏娃双手合十行礼,用汉话道:“孟公公,好久不见。”
孟骥一听,顿时觉得她的汉话精进了不少。去年她还只会说“幸会”之类的词,如今能说一些比较完整的话了。
只见伊苏娃微微卷曲的头发盘起,头上戴着一条金冠,身上穿着一件对襟长袍,打扮仍不是真腊女子的模样。真腊国那边四季炎热,身上的衣物较少,在大明朝是不够的,所以她外面穿着长袍,胸前十分紧绷显得长袍不合适,不过别的地方裁剪还算恰当。
“夫人别来无恙?”孟骥也回礼道。
俩人都不是汉人的长相,孟骥是西番色目人,不过他一口官话,服饰也完全与汉人一样。
伊苏娃那幽深的眼睛看了孟骥一眼,她稍微迟疑了一下,才道:“无恙。”
看来她的汉话似乎还不怎么样,与安南人陈仙真差远了。
她的身段相貌没甚么变化,只是好像比去年消瘦了一点,眉宇间也带着郁色。孟骥慢慢地问道:“夫人在这里,住得还习惯吗?”
伊苏娃咬字有些不清道:“一切都好。”
孟骥点了点头,又缓慢地说:“后天,皇爷要来这里,与皇后妃嫔们一起赏花。”
伊苏娃道:“皇帝陛下要来?”
孟骥点头称是,问道:“你要去赏花吗?”
伊苏娃摇头道:“我每天都赏花。”
孟骥皱眉道:“重要的是,皇爷要赏花,你愿意在此拜见皇爷?”
伊苏娃抬起手,做起了琐碎的手势,她先是有点着急,接着神情有些颓然。她艰难地说道:“妃子们,在。”
孟骥沉吟了一会儿,道:“夫人之意,你在妃嫔们面前,怕尴尬?”
伊苏娃先是点头,又轻轻摇头叹了一口气,显然孟骥的理解不太准确。伊苏娃在真腊国做过王后,听说还干涉政务,显然是个很有想法的女人,然而语言不太通畅、此时连稍微复杂一点的沟通也很困难。
孟骥想了想,说道:“你可以不见妃子。”他用手指指着自己道,“咱家安排。”
伊苏娃的态度似乎不太确定,她先是试图比划着解释甚么,接着便看着孟骥摇头。
孟骥忽然觉得,或许今日应该带个懂真腊话的人来翻译,那样就可以晓以情理、说服伊苏娃了。他搓着手皱眉寻思了一会儿,慢慢说道:“皇爷幸此地,你若不迎,失礼。”
伊苏娃的目光一直观察着孟骥。她的眼睛比较大,大眼睛往往不那么聚光,但伊苏娃大概是眼眶较深,眼神看起来十分有神。她沉默了好一阵,终于瞧着孟骥微微地轻叹了一下,妥协道:“我只见陛下。”
孟骥顿时松了一口气,说道:“如此甚好。”
他说罢站了起来,便与伊苏娃告辞。俩人交谈实在费劲,孟骥说清了事,便不想再多言了。随后孟骥便离开旧府,径直回宫,因为明天还有一天时间,诸事倒不用太过着急。
孟骥走西华门进宫。路过武英门时,他正好碰见了守御司南署右使钱巽,孟骥急忙上前,率先作拜见礼。
寒暄了两句,钱巽开口问道:“孟公公似乎跟着船队,下过西洋?”
孟骥道:“咱家跟随王公公与陈将军,到过真腊国,怎么?”
钱巽说道:“前两年朝中出现了一本《译汇》,因朝廷禁止私自刊印,便只在朝臣中流传。最近却也在士林中、出现了一个学派,叫‘假物学派’,有人在追问此书来源。据说是平夷侯家的姚芳结交外藩人、收集整编而成,孟公公知道这些事吗?”
孟骥想了想,说道:“姚芳没去过西洋,他去过日本国。日本国有些啥事,咱家便不清楚啦。”
钱巽不动声色道:“我言下之意,船队里有那些外藩人吗?”
孟骥摇头道:“咱家没见过。”
钱巽忙作揖道:“多谢了,我顺便问问而已。还有人以为姚芳是神人,是那些学问的始作之人,我可认识姚芳,他不可能有那见识。”
“姚公子确实不像是有太多学问的人。”孟骥附和了一句,又随口问道,“啥书那么神?”
钱巽道:“寥寥数言,难以说清。宫中应有此书,孟公公寻一本来,亲自观阅便知。”
孟骥听罢也没太在意,心说、指不定王贵与曹福知道得更多。不过一本书而已,孟骥没多问。
他倒是对眼前的事更上心。他抬头看了一眼天空,今日又是个晴天,不过往后两日何如、他也看不出端倪。据钦天监的官员说最近这些天都是晴天,却不知预料是否有差错。
这时钱巽的声音道:“我这便要去守御司南署衙门,孟公公,告辞。”
孟骥收回仰望的目光,忙抱着拂尘道:“钱右使慢行,后会有期。”
等钱巽一走,孟骥立刻顾着去找曹福。今日见过伊苏娃的事,孟骥寻思着还是告诉曹福更好,毕竟王贵今日交代时、也只是暗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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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天气晴。一大队人到了旧府,朱高煦刚下马车时,侍候在后面的曹福便上前,在他身边小声说了一句:“真腊人伊苏娃请见皇爷,可她不愿与娘娘们见面。皇爷进屋歇息的时候,奴婢可带伊苏娃来见么?”
朱高煦没多想,应了一声。
众人随后到了旧府的后园子里,果然这里的许多牡丹花已经开了。那片人工湖泊边上种的牡丹最多,成片的花朵,远远看去,其间的一座凉亭与拱桥,就像浮在花海中的小舟。
天气也很好,微风抚绕在湖面上吹起阵阵涟漪,不冷不热。盛开的牡丹,让这古典的园子也热情起来,富贵的气象与牡丹的意象十分相称,额外应景。
好像唐宋时期的人特别喜欢牡丹,到大明朝已有许多品种,旧府里就不少。花瓣有红的、粉的、紫、白、黄,还有白花里面有紫色斑驳,便又不是一样的品种,简直是姹紫嫣红丰富多彩。
不过朱高煦赏牡丹的感受,大概与在场的人们不太一样。
以前农村的被子、床帘甚么的织物上,总是织着牡丹花的图案,往往还有几只鸟儿,他看得太多了。而那些东西的做工用料大抵也比较差。于是回忆的意象、给了他某种心理的暗示,看到牡丹花就有一种俗气的印象。
今天大伙儿走在牡丹丛中,场面确实也不太高雅。
随行的人除了皇后妃嫔,还有朱高煦的四个儿女。太子瞻壑还好,在父皇面前很规矩,但是杜千蕊、姚姬的孩儿,才两岁多,一会儿不知道怎么就哇哇哭了。
朱高煦把两岁多的瞻坦抱了起来,小子倒是停止了哭闹,却用小手抹了一把鼻涕眼泪,弄得朱高煦一头一脸都是。
这时小公主又抓着他的袍服,奶声奶气地说:“我要花花。”
朱高煦只得摘了一朵红牡丹,俯身插在小公主的头发上。她仰着头高兴地傻笑着,朱高煦见状也心情好了一些。
不过这般俗气的场面,也有好处,让朱高煦这不同平常的家庭,似乎有了生活的气息。孩儿们一阵胡闹,自然没有了太拘谨的礼仪,妃嫔们也闲聊起来。
郭薇教瞻壑:“你是长兄,得看好弟妹们。若是那百姓家里,你这样的大哥,每天都得带弟妹。”
瞻壑问道:“儿臣小时也像他们这样吗?”
郭薇道:“可不是?”
沐蓁等人都笑了起来,瞻壑好像有点不高兴,闷头没再吭声。
大伙儿也没怎么仔细欣赏牡丹,便走到了那凉亭里。宦官宫女们摆上了茶水、点心、果子,朱高煦便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拿着果子逗瞻坦玩儿。
朱高煦抬头看了一眼妙锦和段雪恨等人,便道:“大伙儿随便逛逛,午膳便在这亭子来。此地风景好,空气好,在这儿吃饭就像野餐一样。”
郭薇转头对太监黄狗道:“你们看好孩儿。”
黄狗道:“奴婢谨遵懿旨。”
朱高煦也走
出凉亭,曹福急忙跟在身边侍候着。他在四面转悠了一阵,观望了一番这初夏的园林风光,走过那道小溪上的拱桥后,曹福便轻声道:“皇爷,伊苏娃就在前边的屋子里。”
“来都来了,见她一面也好,走罢。”朱高煦转头看了一眼曹福。
二人走过一片小砖地坝子,便进了一道房门。朱高煦见里面摆着两把太师椅,便在椅子上坐下。曹福执礼后退,离开了屋子。
没一会儿,伊苏娃便独自走了进来。她在迈步的时候,眼睛也一直注视着朱高煦。这外藩女人的眼睛很漂亮,深邃而有神,仿佛随时都在表达着某种意思或是情绪。朱高煦寻思第一次在寺庙见面时,他没有明确身份,或许伊苏娃正在对比上面相见的光景?
她浅棕色的皮肤、更为立体的五官有着异域风情,高挑的身段的线条凹|凸有致。她穿着丝绸对襟长袍,胸脯十分显眼,脖颈上没有里衬领子,甚至锁骨以下的风景也隐约可见。
伊苏娃双手合十道:“拜见皇帝陛下。”
“免礼,坐罢。”朱高煦道,“你学会汉话了?”
伊苏娃道:“一点。”
朱高煦点了一下头。伊苏娃便走到旁边的太师椅上,端坐在那里。朱高煦转头瞧她,只觉她隐约还有几分王后的气质,大方冷静,有几分贵气。
伊苏娃也转头看了一下朱高煦,主动说道:“没有迎……迎驾,失礼了。”
朱高煦想了想,说道:“咱们今日来赏花,赏牡丹。”他抬起手比量着牡丹花的尺寸,“牡丹花很大,颜色鲜艳,寓意大方富贵。在咱们大明,牡丹花就像百花中的王后。”
在南方诸蛮邦中,显然礼仪与大明朝很不相同。伊苏娃转头直视着朱高煦,一直看着他说话。
“王后。”朱高煦强调了一个词,“夫人能听明白?”
伊苏娃轻轻点头。
朱高煦见状说道:“所以你不来拜见皇后妃嫔们,或是不愿意做甚么事,朕至少能理解。”
伊苏娃饶有兴致地注视着他,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但笑得很勉强、隐约还有一些凄凉。她这样的五官,做甚么表情、都似乎更加容易。
她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看见了,陛下和家人。”她稍作停顿,又道,“我有家人,以前。”
朱高煦点头回应。由于只能将话说得尽量简单,所以他没多说,怕伊苏娃听不明白。
伊苏娃的脸上渐渐出现了冷意与愤恨,“他们杀了安恩,杀了别的人,妹妹是个孩儿。”
朱高煦愣了一下,坐在她近处,能清楚地感受到她的仇恨。却不知她的仇恨里,是否包含了对大明的恨意;毕竟暹罗人有机会屠|戮真腊国,首先是明军削弱了真腊国的军队、才为其敌国创造了机会。
不过看她的眼神,朱高煦大致能确定,她最仇恨的还是暹罗人,而大明至少不是主要仇人。
伊苏娃转头看着他说道:“大明逼迫暹罗,
要攻打暹罗?”
朱高煦沉吟了稍许,说道:“国家大事,以利弊为主。暹罗无限扩张,不是大明朝廷所愿。此事与你没有关系,朕也不可能、为了女人决策大事。”
安静了一会儿,朱高煦转头看时,见伊苏娃仍盯着自己,他从伊苏娃的眼神里、读不懂究竟是甚么意思或情绪。
朱高煦叹了一声,又道:“王朝、种族如果衰亡,那么仇恨、恩怨,以及荣辱……”他摆了两下手,“便不重要,也无人记得了。”
这时太阳的位置刚好移动到了某个角度,一缕阳光从窗户照射进来,正好接触到了朱高煦的脸庞。他顿时感觉有些刺眼,眯着眼睛抬头瞧了一下。
或是强烈的光线影响,等朱高煦再次侧目看伊苏娃时,觉得她所在的位置光线暗淡了一些,她的身子也仿佛多了几分阴郁。只有她的眼睛尤为明亮、仿佛有泪光一般,但细看并没有眼泪,她甚至似哭似笑地发出了一个声音,悲伤苍凉的表情浮现在脸上,又隐隐有几分悔恨。
俩人连语言沟通也有点困难,朱高煦倒没料到,今日竟能谈得如此深入。
伊苏娃终于问道:“真腊国有人密谋杀我,国王奔哈亚知道吗?”
朱高煦一时有点困惑,想了一会儿,才想起了伊苏娃来大明之前的过程。大概是真腊国宫务大臣的人用伪诏,骗伊苏娃去避难,结果同行的人想奸|杀她。伊苏娃的意思,怀疑国王的手令、可能并非伪诏,却是参与密|谋的人之一。
这个问题,朱高煦无法回答她。不过以朱高煦的经验,在有些地方,人们确实是无所不用其极,干出任何事都不太奇怪。
“孟骥说的,他不敢骗陛下。”伊苏娃的声音道。
朱高煦道:“朕帮你问问。不过孟骥不是真腊人,知道的事不会太多。有些秘密,究竟谁能知晓哩?”
伊苏娃看着他说道:“国王很宠我,以前。”
朱高煦道:“朕明白了,如果国王对你的心意依旧,你期望国王将来为你报仇,可能更现实一点。”
伊苏娃不置可否。
朱高煦一时兴起,问道:“特洛伊,听说过吗?”
伊苏娃困惑地摇摇头。
朱高煦想了想便道:“大概是两个国家因为一个漂亮女人,发生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最后毁灭了特洛伊城邦。”他顿了顿又道,“不过朕觉得,真相也许不是那么简单。只不过人们更愿意相信、这样快意恩仇的动机。”
这番话有点复杂,也不知伊苏娃听懂了没有。
朱高煦说罢,便起身道:“夫人安心在这里,我大明还不至于为难一个女人。”
伊苏娃站了起来,在原地鞠躬道别。朱高煦也不计较、她没有送出门这种繁文缛节,他走出房门,抬头看了一眼刺眼的太阳,一时间对真腊国王的秘密也有点好奇起来。他心头还犹自琢磨了一会儿,国王究竟是怎么做的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