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苏娃托朱高煦问孟骥,有关真腊国王是否参与密谋。她倒是个明白人,知道宦官孟骥可能欺骗她、但不敢轻易欺君。
朱高煦见到孟骥时,忽然想起了这事儿,便问了孟骥一句。
孟骥的神情初时有些难堪,接着便如实禀奏、他确实是信口一说,实际对于真腊国发生的阴谋细节,几乎一无所知。孟骥没有解释为甚么要骗伊苏娃,朱高煦也没继续问;事情确实有点尴尬,他孟骥为啥非要让伊苏娃别无选择、然后来大明避祸?
不过,一个可能知道更多事的人、很快就要回京了。他便是刘鸣。
朱高煦收到奏章,海军船队主力正在返航。海军避开了东南沿海风暴多发的季节,预计本月便可抵达大江下游,进入太仓那边的刘家巷。奏章正是出自刘鸣之手。
刘鸣之前不顾劝阻,亲自去过真腊国金边城,在那里逗留了不少时间。想来刘鸣能知道的情况,必定比孟骥要多。
大明海军主力回来了大半,主帅陈瑄、正使王景弘都回来了。只有两个指挥使林子宣、唐敬,分别留在了马六甲的龙牙门,以及西贡湾的新使城。海军战舰与兵员损失,主要发生在那次大风暴中,伤亡了数千人;反而随后在南边的历次大战中,船只兵力折损都非常少。
从结果看,陈瑄与王景弘立了大功。于是朱高煦很快下旨,叫鸿胪寺等衙署准备庆功宴,又命户部算出一笔钱,奖赏将士。
不过陈瑄之前有件事,让朱高煦有点不满意。
在明军与真腊军的大战结束之后,官军要继续进攻满刺加国、时间已经不恰当,因为很快要进入热季了;而且满刺加国主动遣使求和,同意大明的一切要求,态度甚恭。彼时继续发动战争,显然已无必要。陈瑄却仍然通过各种手段,包括独断驱赶满刺加使者等,让中军达成了继续攻打满刺加国的决策。
朱高煦想起了这些事,并再次寻思陈瑄这个人。
寻常人一生遇到的人可能不少,但真正花心思琢磨的、多半也就寥寥数人,大抵是上司或者比较亲密的同伴。但朱高煦不同,他要琢磨的人很多,只怕用错了人。所以有时候他对某人生气,但回头就给忘了。
朱高煦对陈瑄就是这样,若非最近这份奏章、提醒陈瑄回国了,朱高煦几乎已经忘了陈瑄干过的事。
然而不管怎样,该嘉奖赏赐不能少,毕竟明面上最好以结果论。既然陈瑄赌赢了,朱高煦便不打算、公开与他计算其中的过程。
四月中旬,朱高煦率文武大臣在奉天殿赐宴,宴请了回来的有功将士、文官宦官等人,当场赏赐了许多财物。
次日御门听政结束之后,朱高煦便叫宦官去、径直把刘鸣召到了西边的柔仪殿。
君臣二人见礼之后,便在西北角的茶几两边入座。宫女小荷在旁,正不紧不慢地烧水准备潮州茶。朱高煦打量了一会儿分别很久的刘鸣,见他这次既黑又瘦,穿着大红色官服、让他的脸显得更黑,真腊
国那边阳光应该比较强烈。
朱高煦开口道:“孟骥先回来,说刘使君不听劝,跟着真腊人去了金边城。叫朕担心了一阵,生怕你出甚么差错。”
皇帝这么说,刘鸣脸上微微有点激动。连专心致志摆弄着茶具的小荷,也悄悄抬头看了刘鸣一眼。
刘鸣拱手道:“罪臣不敢让圣上如此挂怀。”
“那事儿是你的问题、还是你继父的事,朕分得清的。”朱高煦道,“你去南边走了一遭,前后快两年了,事情早已过去,估计没多少人记得了。”
刘鸣道:“臣在真腊国人生地不熟,确实有些不安。不过一旦舍得下身家,臣却是见识到了许多新奇的风物。那边的房屋、水土,规矩、习俗,以及人们的心思全然不同,叫人大开眼界。”
“冒险的乐趣,就是这样罢。”朱高煦随口道,“不去经历未知的路,当然难以见到新奇的风光。”
刘鸣附和了一声,又道:“其中风物,难以数言明了,臣回京后,打算将所见所闻写一些文章。文章既成,再进献于圣上。”
朱高煦点头道:“甚好。”
刘鸣道:“真腊国有很多寺庙,除了吴哥城有名的大庙,金边城也有浮屠与庙宇。臣观之,佛寺用石块砌成,庙宇宏伟,浮屠高百尺,非得耗费人力物力巨大、不能建成。曾经的真腊国,必定是个很强盛的国家。”
他稍作停顿,用感叹的口气道,“不过他们将国力耗费于宫殿庙宇之上,奢侈浮华只限于都城近左之地,而边地疆域疏于治理,吏治不修,其衰败之源,或由此起。”
朱高煦应了一声。
刘鸣接着说道:“臣未曾去暹罗国,不过打听了不少有关暹罗国的景况。暹罗国以前是真腊国属臣,此时建都大城府不久,他们正不断学习真腊、占城、安南国的官吏制度,并主动与各国互通有无。臣从结交的暹罗人看来,暹罗人虽也信奉佛法,但为人更加世俗务实。”
刘鸣吸了一口气,寻思了片刻,道:“就好比咱们大明士人,信着圣人教诲、舍身取义,但很多士人读书,先是顾着能入仕当官、光宗耀祖,然后再用圣人文章修身养性。”
朱高煦笑道:“刘使君还真敢说。”
“臣失言。”刘鸣拱手道,“不过新起的暹罗国,势力应该会很快压过真腊。何况最近真腊国在大战中失利,不仅败于大明官军,吴哥城又遭暹罗军洗劫,两国强弱势易,变得更快了。”
朱高煦道:“一场会战胜败,会影响一个国家很长时间的国运。真腊国这样并不算大的邦国,衰亡的前景显而易见。”
“圣上英明。”刘鸣道,“故臣在西贡时,便极力反对暹罗人继续夺取土地,只担心将来朝廷对付暹罗国、会比真腊国更加棘手。”
“嗯……”朱高煦发出了一个声音。他沉吟片刻才道:“刘使君当时的做法,也并无不可。”
过了一会儿,朱高煦问道
:“真腊国前王后伊苏娃的遭遇,其中密事,刘使君知道多少?”
刘鸣道:“大多内情,臣也是从真腊案犯口中得知。当时宫务大臣的族弟、诱|骗王后离开了金边城。此后随行王后的,有两个歹人。
其中一人是宫务大臣的部下,正想行奸|污恶事之时,被另一人杀了;另外那人,便是臣等俘获的案犯。他自投罗网,欲带王后来官军大营领赏,当即被臣等缉拿。”
刘鸣继续道:“通过王后讲述的遭遇经过,以及真腊歹人的口供,臣得到了大致过程。真腊宫务大臣与大将军应是一党,与王后有隙;他们亲自谋划、施行了此案。
其中重要的一步,便是宫务大臣的族弟拿着密信、叫王后悄悄离开金边南下。密信乃宫务大臣所写、国王签押。但密信当场已被烧毁,国王签押的字迹真伪,如今实难分辨。”
刘鸣说的事,朱高煦之前就差不多知道了。
俩人沉默了一阵,刘鸣皱眉寻思了很久,似乎还有话说。朱高煦便耐心地等待着。
果然,刘鸣终于开口道:“臣至金边城时,暹罗人已停止用兵,陆续开始从吴哥城近左撤离。因此臣在金边城受到了礼遇,其中有个贵族还向臣解释,屠|戮大明使臣的安恩一家已伏诛。臣在当地居住数月之久,寻访各色人等,亦能确认此事。
国王起初派来接待的人,便是宫务大臣、姓奈耶者,后来国王接见臣等,亦由奈耶安排。臣与真腊国王多次见面,曾单独面谈……”
刘鸣说到这里,迟疑了一下。
朱高煦顿时点头,一脸恍然,看了刘鸣一眼道:“你的意思,我大致明白了。”
刘鸣道:“圣上圣明。”便不再继续阐述。
朱高煦只好径直说道:“宫务大臣奈耶等人的密谋,已经失败,并且有参与的人被明军抓获;大明这边,必定知道了不少事。如果密谋是瞒着国王干的,并且相干人等还有伪诏之罪,奈耶可能很担心你与国王见面,怕拆穿了他们的罪恶。”朱高煦顿了顿,又加了一句,“特别不能让你与国王单独面谈。”
刘鸣拜道:“臣正是此意。”
朱高煦想了想,又随口问道:“国王会不会已经被架|空,奈耶等人有恃无恐?”
刘鸣道:“国王有兄弟与儿子。”
“有些道理。”朱高煦点了点头。如果奈耶等大臣已经掌握了大权,又让国王产生了耻辱与仇恨,最好的办法恐怕是换一个国王。
这时小荷双手将一只小杯递了过来,接着又分给刘鸣。朱高煦便道:“不用客气。”
刘鸣双手捧着小杯子道:“臣谢圣上。”
朱高煦喝完了,将杯盏放下,又转头说了一句,“不过咱们终究只是猜测罢了。”
刘鸣附和道:“这等密事,外人恐难找到真凭实据。”
空气中弥漫着独特的茶香。一壶茶泡到第三次,朱高煦才用不经意的口气问道:“据报,官军从西贡港出发之前,曾有满刺加(马六甲苏丹王国)使者前来,刘使君事先不知道吗?”
“臣等听闻此事时,满刺加使者已遭驱逐,不在军中。”刘鸣的语速缓慢。他似乎马上就意识到了,皇帝问的话、并非像口气表现得那么随意。刘鸣一边回答,一边像在思索的模样。
朱高煦点了一下头。
过了一会儿,刘鸣又道:“陈将军挂印南征之前,朝臣多有反对。陈将军历次大战,两次投降、多次失利,几无像样的胜仗。诸公对其气节、能耐皆不认可。此番南征,臣见陈将军时,只觉他对往事尤感羞辱。及至大胜真腊军,陈将军贪功之心甚是急切。”
朱高煦听罢觉得有些道理。因为他想起了派兵南下之前,为了激励陈瑄、叮嘱他要抓住雪耻机会的事。
陈瑄这次发动了不必要的战役,隐约有朱高煦的影响。于是朱高煦有种感觉,陈瑄的作为仿佛仍在自己的控制之内。
而刘鸣的一席话,表面上在贬陈瑄,实际是帮了陈瑄。不过文官通常不会专门为武将说话,不告状就算好了。
朱高煦说道:“原来如此。”
茶已喝得差不多了,刘鸣随后便起身作拜,谢恩告退。
南边的局面暂且已趋于缓和,满刺加、爪哇、真腊皆已称臣请和,暹罗人也最终听从大明官员的告诫,停止对真腊国落井下石。朝廷在海洋沿岸陆续建立了松台卫、岘港、西贡、龙牙门等堡垒据点,设立使城、筹建两大总督府。
北面在辽东用兵的方略确定,而整军备战早已紧锣密鼓进行了。
五月间,第一批兴光铳装备京营步兵后,朱高煦便亲自前往洪武门外的大校场、观摩将士练习战术。
随行的除了锦衣卫大汉将军,还有齐泰、夏元吉、钱巽等文官,以及瞿能、刘瑛等勋贵。另外有两个特别的人,便是茂开山与马兴光,在大臣勋贵环绕的皇帝身边,他俩显得有点扎眼。
在校场上负责统筹练习的人则是王斌、吴高、陈贞。朱高煦特意让他们训练士卒,好叫他们从一开始就知道,士卒们在阵前如何作战。
大校场上十分喧嚣,人们刚出洪武门,那边的成片铳声便已隐约可闻。及至校场,只见开阔地上白烟阵阵,又有无数人与车辆活动,把板实的土地践踏得尘土弥漫,乍看之下、朱高煦恍若忽然置身于战阵。
朱高煦骑马来到一队军阵旁边,见那些将士正在娴熟地装填火铳。京营将士长期使用火器,熟悉原先名为“春寒铳”的火绳枪,此时改用燧发枪并没有多少困难,因为燧发枪用起来比火绳枪更简单。
军中将士携带了两种与火器相关的工具、并不是在战阵上使用,一种是自己做铅丸的钳模,另一种便是形似量酒的勺子。将士们事先会用这
种量具勺子,把火药定量装在小竹筒里,然后用油纸和绳子封好。
所以火铳兵每人身上都挂着不少东西,他们先从腰间的口袋里掏出一只竹筒,然后用牙齿把封纸咬开,将里面定量的发|射药倒进枪管里。接着拿丝绸垫铅丸,用通条将铅丸捅|进去压实。最后拨开簧片机关,拿起挂在腰间的葫芦,将击发药倒进尾部的药锅盖好。装填便完成了,只待发|射。整个过程比火绳枪简洁了许多,速度也快了不少。
虽然火铳仍比弓|弩操|作麻烦,但好处更多。远程兵不需要太多技术和力气,装填发|射都是手面活,无须长时间训练射箭技艺。火器对辎重营的运输后勤、也要求不高,一个单兵自身携带的弹药,便能连续发|射数十次,几乎可以满足整场战役的消耗;若是换作箭矢的供应,这是难以想象的。
汉朝名将李凌曾以寡敌众,大战匈奴军,但据说李凌本来是一支负责运输的辎重兵,意外遭遇了匈奴,营中携带了大量箭矢。饶是如此,最终李凌仍因箭矢消耗殆尽而投降。如果是火铳营,便难以一战耗竭弹药。
这时王斌吴高等人也骑马迎来,他们下马抱拳执礼。朱高煦点头示意,眼睛仍观望着那边正在演练的将士。
那些装填好的将士,正陆续进入了发|射阵地,位于一排武钢车后面。武钢车前面有硕大的盾牌,并带射孔,士卒们便举着火铳站在射孔后面准备。各辆武钢车之间有空隙,但此时已从车上把拒马枪搬下来了、补充间隔的防御,火铳兵站在拒马枪后面,负责掩护的枪盾兵纷纷后退。
随着一声吆喝声传来,将士们纷纷发|射,车阵上铳声密|集,火光与烟雾齐飞,阵仗十分骇人。
众人见状,纷纷赞叹。
朱高煦却一声不吭,坐在马背上瞧着那笨重的武钢车,转头道:“想想一些东西还真是神奇,武钢车已经用了上千年,咱们现在还在用哩。”
武德朝朱高煦亲征鞑靼时,军中就携带了大量武钢车。后来他才知道,这玩意至少从汉朝起、中原王朝就已经有了。
吴高的声音道:“圣上明鉴,北边游牧骑兵对中原的威胁,不止千年,此车对付骑|射、骑兵冲杀有奇效,故沿用至今。”
朱高煦道:“凡事有利则有弊,防是容易防住了,可怎么反击?这车阵动弹困难,稍作反击,也只能靠骑兵。而骑兵周旋,咱们官军对所有蒙古部落都没甚么优势,难怪乎诸公言,泰宁等卫与科尔沁部联合,战力仍很强大。”
吴高只好承认道:“圣上圣明。”
朱高煦又道:“这么重的车长途奔袭,还得需要征调大量民丁出力。且天下越是太平日久,我朝的骑兵越对北方诸部骑兵没有优势。或许怎么用步兵打骑兵,才是更好的思路罢?”
这时刘瑛的声音道:“没有武钢车时遭遇骑兵,官军亦有战术,大致有两种办法。其一前排庇护火铳兵的枪盾手蹲下,等待火铳发|射。其二长|枪手与火铳
兵间隔布置,用枪军庇护火铳兵,同时军阵也能保持射|击。”
刘瑛精通各种步兵阵法战术,他所言都是明军以前用的阵法。
朱高煦摇头道:“燧发枪有个特点,因为不用明火,可以布置更加密集的火力。郑国公所言者,与火绳枪、火门枪用法无异,便不能发挥新火器的长处。朕的想法,应最大地保证火力的密集度与杀伤,并减轻步兵负担、增加机动性。这样的路子,当然要放弃一些防御性,只是如何抉择利弊罢了。”
刘瑛道:“圣上所言极是,宋代以前的人马具装重骑,最终被世人放弃,也是此理。我朝幅员广阔,北面大漠万里,轻骑方为正途者。”
朱高煦点头道:“或可用密集步阵,二至三排齐|射,一发即重挫敌军。车辆也要轻量化,上面的盾牌、铁矛都是负担。”
这时身边的茂开山道:“若是马车只用于运送粮秣与重炮,臣以为可将木板改为木条,做成架子车,再用牛皮等较轻的料子绷顶,重量可大为减轻。”
朱高煦回头道:“重新制作车辆,能办到吗?”
一直没吭声的马兴光开口道:“无非用木条铆接。”
吴高的声音道:“如此扎营,只能靠拒马枪与沟壕陷阱防备。”他想了想又道,“于战阵之上,前后军阵可只换兵器,不换队列。前排发|射完火铳,则与后排换长|枪拒敌。”
吴高的心思总是想着怎么防御。不过他的说法也没错,火铳兵一旦被骑兵冲到面前,几乎没有反抗之力,准备好如何防御也是必要的事。
“有道理。”朱高煦点头赞许道,他接着又转头看马兴光,“有没有办法、把铁枪头装到火铳前端,做成刺刀?”
马兴光愣了一下,沉吟道:“将利刃安到木柄上,然后将木柄插|到火铳口何如?”
马兴光的想法角度有点奇怪,不过他没见过刺刀,这么想也许是正常的。朱高煦却不同,他的固有印象,刺刀应该装在枪|口下端。
朱高煦问道:“铳口下端,做个卡扣机关,能不能装上利刃?”
“铳管是用熟铁锻裹而成,重新做个铁箍恐怕不太牢靠,臣得寻思一阵。”马兴光弯腰道。
朱高煦道:“有成效后即刻上报。”
马兴光道:“臣领旨。”
君臣议论了一阵,便骑马离开此地,继续沿着校场巡视。
兵部的齐泰、裴友贞等人,对新兵器的军阵都看得很仔细,一边瞧一边似乎在琢磨。官员们大抵都很务实,把“技术”与圣贤修养分得很清楚。譬如用柳锟抢修、束水攻沙等技术问世后,管河道的官员都将这些技巧、视作做官的本事;按察使司的人,多半会仵作验|尸的学问。在实际办事中,大伙儿并不会守着以前的规矩,毕竟后来的东西更加好用。
洪武门外大校场的行程结束,朱高煦又出宫去见了马恩慧一面。他北巡回来,前后见了她两次。
一天快到酉时了,朱高煦已坐在了柔仪殿西北角的椅子上,等待着宫女小荷为他沏一壶茶。奉天门、武英殿的官员们估计着正等着下值,这里没有了官吏,只有宫女小荷、以及太监孟骥。
寻常在朱高煦身边晃悠的宦官,王贵和曹福最频繁,王景弘等人回来了也会前来服侍。孟骥很少单独在朱高煦身边,只是偶尔当值。
见到这个色目人孟骥,朱高煦忽然想起了真腊女人伊苏娃的事。他便问道:“你又见过伊苏娃吗?”
孟骥一脸茫然与意外,躬身道:“回皇爷话,自打皇爷到旧府赏牡丹之后,奴婢未曾与伊苏娃见面。”
朱高煦这才回过神来,稍微回忆了一下,然后转头看了小荷一眼。小荷正低眉顺眼地、专心摆弄着面前的茶具,她把查漏放在一只公道杯上,拈起小壶准确地将茶水倒了下去,仿佛心无旁笃。不过俩人交谈、尤其是皇帝说话,小荷必定在听,除非她是聋子。
“嗯……”朱高煦发出一个习惯性的声音,又道,“时辰不早了,朕要去贵妃宫里。”
孟骥抱拳拜道:“奴婢立刻去准备銮驾。”
太监出门的时候,小荷将一盏茶捧起来,端到了朱高煦跟前。朱高煦伸手接过,抿了一口。
这时小荷的声音道:“圣上没有准许的事,奴婢不会向任何人说。”
朱高煦瞧了她一眼。那天朱高煦与刘鸣谈起真腊国的密事,至今已经过去了一个月,旁边沏茶的人正是小荷。刘鸣这种外廷文官,与宦官打交道的时候不算多,就算见面也不一定多说甚么;而宫女不一样,几乎每天都与宦官见面。
起先朱高煦以为孟骥知道,便是下意识认为既然小荷知情,那司礼监的太监也就知道了罢。
这个三十余岁的宫女,做事细致,心态平稳,而且非常顺从,朱高煦习惯让她在旁做些琐事。不过朱高煦忽然觉得,哪怕她已经年过三十,也不算很有姿色,顺服与淡泊表象之下、或许也有甚么索求?
当然也可能是朱高煦想错了她。不知怎么回事,朱高煦总是觉得靠近自己的人、想从自己身上得到甚么;又或是别人付出了一点甚么,自己就应该加倍回报。也许只是心魔罢了。
朱高煦一面饮茶,一面留意小荷。她身上没有一件首饰,仿佛修行的人一般,轻薄的衣裳大概是浅色胡麻料子,很干净整洁,但朴素的打扮之下,那种女人的温柔反倒让人有点诱|人,说不上来为甚么。她动作不紧不慢,每一件琐事都做得很精细,她察觉到朱高煦的目光,偶尔也抬头看他一眼,神态似乎有点喜悦。
“皇爷,车驾已备好。”孟骥的声音道。
朱高煦回过神来,放下茶杯,动作干脆地站起,说道:“走罢。”他便离开了柔仪殿。
孟骥依旧在旁跟随,到了半路,朱高煦随口说道:“明天你把
伊苏娃叫到柔仪殿,朕见她一面。”
及至贵妃宫,妙锦见到他没多久,便找了个机会悄悄对他说:其实每次你亲近过别的女人,我都知道。朱高煦顿时非常尴尬,但想想,也只有妙锦等少数人,会这么对他说话。
妙锦靠近又在他身上闻了一下。朱高煦只好说道:“我先去沐浴更衣。”
她伸手放在朱高煦的胸膛上,“我不是闻你身上的妇人味儿,却是觉得已经与高煦那么亲近了,还是不知道你的心里都有些甚么。”
“心里必定有你。”朱高煦尴尬地嬉笑道。
妙锦道:“我们写的那本《译汇》,有人问我,究竟是我写的、还是圣上写的。”
朱高煦想了想,问道:“姚姬?”
妙锦点头道:“最近有好些人询问姚芳这事,姚芳照着旨意的说辞,好似并不能让人信服。我也想知道,圣上从何处学来的东西?”
朱高煦答不上来。不过想想幸好自己的皇帝,并不太担心人们把他神化,毕竟皇帝本来就是天子、登基的时候还当众与上天沟通过,有点说不清的神化也有理可依。若是那寻常人这样,估计要出名、然后有大麻烦了。
有点难办的,反而是身边亲近之人。妙锦很了解他,当然知道他不是神,该怎么解释?朱高煦便道:“有些事一时说不清,往后再告诉妙锦。”
妙锦也知趣地没有追问,他暂时蒙混了过去。不过妙锦心中的谜团,必然无从解开。有时候朱高煦寻思,即便告诉妙锦真相,她可能也不太相信,说不定更愿意相信、天子真的能与上天沟通。
次日朱高煦一如往常干着自己的事。待孟骥来柔仪殿通报,说是真腊人伊苏娃来了,朱高煦才又想起了昨日的事。
朱高煦召伊苏娃入内觐见,并屏退了左右。
伊苏娃穿着一身很薄的外袍,大概是因为今天进皇宫、她身上新添了几件首饰,在阴天的光线里偶尔闪烁小小的光亮,连鼻翼上也有一颗宝石。她似乎对于大明皇帝办公的地方有点好奇,并察觉到了宫人退走后的大殿空旷,默默地左顾右盼,看起来神态很平和。
朱高煦刚刚还在处理事务,思维出于活跃中,所以说话很直接。他见伊苏娃行礼之后,叫她免礼,径直说道:“孟骥在西贡港对你说的话,毫无凭据,只是欺骗。”
“果然。”伊苏娃道。她显然听懂了朱高煦的话,至少听明白了一些重要词汇。
朱高煦又道:“不过另一个人,刘鸣有别的消息。”
伊苏娃道:“我见过刘鸣,他是……他说甚么?”
朱高煦看着她道:“刘鸣去过金边城,住了几个月。真腊宫务大臣奈耶,接待刘鸣,安排刘鸣与国王奔哈亚见面。刘鸣与国王见过多次,曾单独交谈。”朱高煦又加了一句,“奈耶安排的。”
伊苏娃的脸上很快变了,她盯着朱高煦没有出声。朱高煦也在判断,她究竟是没听明白语言,还是很快就明
白太多了。
她摇着头,声音有点发颤,“甚、甚么意思?”
朱高煦沉默了稍许,说道:“奈耶并不担心,刘鸣告诉国王那些密事,有关你的密事。”
伊苏娃继续摇着头,皱眉道:“宫务大臣与大将军是联盟,他们势力大。”
过了好一会儿,朱高煦才说了一句:“是吗?”
大殿里变得非常安静,朱高煦原以为会听到哭泣的声音,但他没有。伊苏娃连一滴眼泪也没流,她的脸上露出了一种十分微妙的神态,嘴角微微悸动了一下,眼神在一瞬间露出了无奈的模样。稍后她便没甚么表情了,似乎有点恍惚、有点茫然入神。
今日阴云笼罩的天气,大白天殿中也不太敞亮。闷热的空气,一如此刻的心境,黯淡沉闷之中,却找不到发|泄的出口,甚至反而让人颓丧。
良久,伊苏娃忽然说起了宗|教,“我到大明之前,遇到了巧妙的事,宿命安排。佛让我来这里,有因有果。”
“那是因为你出身好,后来又是王后。”朱高煦道。
伊苏娃皱眉道:“佛不管这些。”
朱高煦道:“管的。大多庶民的宿命,毫无因果道理可言。无数没有实力的恩仇,都会不了了之。反正大明的佛,是教大伙儿认命,或许真腊国的佛不太一样。”
伊苏娃神情复杂地看着朱高煦,有可能有些话她根本没听懂。
“那些事情并不能确定,咱们只是觉得可能。”朱高煦又开口道。
伊苏娃依旧没有出声,呆立在那里。
这样的僵局时间稍长,朱高煦竟然渐渐觉得有点无趣。他并不是很在乎伊苏娃的恩怨,大抵因为他对伊苏娃毫无亏欠之心。她只是一个长得诱人的异域美人而已。
她的弟弟,屠|戮了大明使团,杀了刘鸣的甚么兄弟,朱高煦并没有把账算到她头上、已经很仁慈公道;只不过感受到她的心情,朱高煦此时仍有几分同情。各种恩怨相连,朱高煦已分不清好歹。
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踱步走到了殿门口。夏日的草木繁茂,这里经常有人打扫,他却从砖地角落里,看到了倔强生长起来的杂草。
就在这时,太监孟骥走了过来,躬身道:“皇爷,奴婢将真腊前王后送回旧府歇着。”
朱高煦点了一下头。
孟骥走进大殿,客气地说道:“夫人请。”
伊苏娃跟着孟骥向柔仪门那边走去,她走在院子里的广场上,又回头看了朱高煦一眼。她那幽深的眼神,确实有一种神秘的感觉。只不过她的心思似乎并不神秘。
不知怎地,朱高煦看着她的背影,忽然想起了另一个色目人、阿苏特人阿莎丽。朱高煦曾劝过她,不用再回草原,但她不愿意。他又能怎样?强迫这些妇人,并非朱高煦所愿,那样会让自己也陷入麻烦。有些女人确实麻烦。
盛夏之时,阿莎丽已回到草原。
宁静的捕鱼儿海如同巨大的蓝宝石,周围还镶嵌着灰白色的沙子,在阳光下皑皑有光泽。起伏的草场上,水草非常丰美,成群的牛羊在绿草地上漫步。这应该是草原上最有生机的季节。
一切正是她熟悉的景象,走出粗犷结实的帐篷,便能见到很多族人,看见开阔的景色。但不知为甚么,阿莎丽觉得回到现实中的草原后,反而觉得、它不如在外面回忆时那么美。比如此时在鲜艳的草丛中,有很多蚊虫会蛰咬人。
不过诸事都还比较顺利。
明国人把阿莎丽、脱火赤等放回来后,阿莎丽要求长兄把明国使节也放了。加上明国朝廷传来的书信,写得也很巧妙;明国人只说册封阿鲁台是两厢情愿的事,此事往后再说,并未指责阿鲁台食言、欺|诈之类的话,隐约还有余地。阿鲁台当时也似乎一时心软,下令把那个叫陈镶的人、及其随从都放回辽东。
阿莎丽又讲述了在嘉峪关西边、有个汉人军士舍身相救的事,请阿鲁台同意一并放归一百个捕获的汉人奴隶。阿鲁台初时认为这个要求很没道理,不过终究还是听从了阿莎丽的意思。或因九死一生,兄妹二人才能重逢,长兄这回待阿莎丽额外迁就。
那些刀光剑影、东躲西蹿的光阴已经过去,阿莎丽失去了很多、失去了大汗本雅里失汗,但终于都结束了。日子似乎又恢复了风平浪静,她将会淡忘往事,在这里安定度日。
不料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忽然打破了阿莎丽的安定。
这天女奴惊慌失措地跑进帐篷说:“小王子,小王子他……”
阿莎丽见女奴这副样子,急忙询问。女奴却说不出个所以然,说了许多无关紧要的话,终于提到小王子不慎从马背上摔落,正在阿鲁台的大帐中。
阿莎丽急忙奔出帐篷,朝不远处的阿鲁台大帐中冲去。
大帐外已围着很多人,阿莎丽走进去时,便见长兄与两个宰相都在里面,而她的儿子正躺在一张毛毯上。阿莎丽急忙走近,只见儿子两眼紧闭,她把手伸过去时、竟然触觉冰冷。她的手反而像被烫了一下,急忙一缩,双手在半空中发颤,盯着孩儿软软地跪坐了下去。
长兄正恼怒地与宰相马哈子说着甚么话,阿莎丽的头“嗡嗡嗡”直响,一开始甚么也听不见。
不知过了多久,长兄阿鲁台的声音才传入阿莎丽的耳中,“今天上午马哈子的儿子来叫他(小王子)去骑马,我帐下的阿刺与一个奴仆跟着出去了。小王子骑的马忽然发狂疾奔,阿刺的奴仆追了过去。没多久奴仆就抱着摔伤的小王子返回。
阿刺叫马哈子的儿子在原地看着小王子,便带着奴仆回营叫人。然后那俩人至今不见,说不定因为害怕被追问罪责,已经逃走。”
阿莎丽渐渐感觉
到,这件事十分蹊跷。她用袖口擦了一把,抬起头来:“他真是摔伤的?”
“甚么意思?马哈子的儿子不到十岁,他吓得不轻,怎会说谎?”阿鲁台道,“医士到帐外去了,一会儿你问问他验过的伤。”
阿莎丽又道:“阿刺等人能逃到哪去?”
阿鲁台道:“我已快马传令各部,见到阿刺便捉拿交来,必有重赏。这条不忠的狗!”
阿莎丽不再吭声,只是呆呆地凝视着一动不动的孩儿。阿鲁台等了许久,便道:“我们先出去,准备丧事罢。”
看到孩儿的脸,阿莎丽想起了本雅失里汗的托付,想起了好不容易保护着孩儿回到故土,一幅幅场面纷纷闪过。诸多压在心头的情绪蜂拥而至,她这才失声痛哭,发出了声音。她做梦也没想到,瓦剌人费尽力气想置小王子于死地,又经过了根本无法完全信任的肃王(忠顺王)、大明皇帝之手,她们母子才死里逃生,而最终孩儿却死在了这片父母生长的故土。
她的儿子过了几天就下葬了,不然还能怎样?此事相干的阿刺也没找到,就好像凭空从草原上消失了似的。
阿莎丽沉静在悲痛与颓丧中近两个月,她渐渐清醒时,将事情前后左思右想,忽然觉得就算找到阿刺、极可能也只是尸体。人们或许不可能再从阿刺等二人口中得到任何线索。
再次见到阿鲁台,阿莎丽觉得长兄变得非常陌生。兄妹俩无话可说,阿莎丽知道哥哥不可能承认甚么。
没过几天,兄妹俩终于打破这样的沉默相对。阿鲁台主动找到阿莎丽,告诉了她一件事。说是科尔沁部首领孛儿只斤·阿岱、其妻两年前病逝了,阿岱有意让阿莎丽与他成婚。
阿鲁台还不断劝说,“阿岱不久后将继任全蒙古大汗,你嫁给他,很快就是汗妃。阿苏特部与科尔沁部是鞑靼诸部中最强盛的部落,我们联姻,联盟关系将更加稳固。”
隐忍至今的阿莎丽,忽然之间就情绪失控,她大声地质问道:“这就是哥哥想要的结果罢?”她越说越激动,脱口道,“你的人杀了我的孩儿,哥哥……为甚么你会变成这样?”
“你疯了!我为甚么要杀他?”阿鲁台怒道。
阿莎丽冷冷地看着他,“阿岱要做大汗。你和阿岱一起杀了他。”
阿鲁台皱眉道:“谁让你有这样可怕的想法?阿岱虽不是本雅里失汗家的人,却也是成吉思汗的后人。大伙儿推举他为大汗的时候,都还不知道本雅里失汗有儿子,就算有也是生死未卜。那时阿岱已经确定为大汗,我的外甥不再是竟争者,何必多此一举?”
长兄说得有理有据,但阿莎丽就是不相信他。她犹自说道:“当年哥哥与本雅里失汗情同手足,常言可托付性命。本雅里失汗一走,你不帮助他的儿子便罢了,还这样对他。将来到了天堂,你怎么面对本雅里失汗
?对了,哥哥可能只会去地狱!”
“你因悲痛而胡思乱想,我可以原谅你。但你也要有时限,好好想想罢。”阿鲁台压抑着怒火道,“你还很年轻,哥哥为你好。阿岱必是大汗,你将来的日子好歹,千万不要走错了路。”
阿莎丽摇头道:“不用想了,我不可能嫁给阿岱。我辜负了本雅里失汗的嘱托,无能为力,却无论如何也不愿与仇视的人同床共枕。”
“唉……”阿鲁台叹了一口气,“你再冷静冷静。孩儿的事确实是个意外,哥哥会尽力查明真相。”
若非阿莎丽确实怀疑阿鲁台,此时恐怕还会有些感动,因为阿鲁台的态度很好。先前俩人情绪激动的争执,因为阿鲁台的姿态便吵不下去了。气氛渐渐平缓,重新回到了沉默的僵局中。
良久,阿鲁台又好言道:“如今我们的处境并不好。瓦剌人背叛之后,在西面时时威胁诸部。汉人王朝复起,蒙古国向南边的道路受阻,困于此中艰难重重。若不能聚集力量,突破围困,蒙古国只会越来越松散最终覆亡,而我们阿苏特部是外迁来此地的部落,下场只会更惨。”
阿莎丽没有回应,她也无法在这样的大事上有多少建议。
长兄接着说:“科尔沁人现在是鞑靼诸部最强大的部落,阿岱是有雄心壮志的人。他做了蒙古国大汗后,势必全心让蒙古强盛,重现大元盛景,往南控制广袤的土地与汉人,让大家都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财富与牛羊。你嫁给他,从旁辅佐,诸部子民得到实惠都会感激你。这对你自己也是一桩好事。”
阿莎丽终于忍不住开口:“这番话如此耳熟。当初你劝我与本雅里失汗联姻,也是这样说的吧?”
“我说过?”阿鲁台愣了一下,略微有些尴尬,“总之道理很简单,你慎重考虑。”
就在这时,遮掩在帐篷门口的帘子被掀开了。阿鲁台转头看了一眼,点了一下头。门外的人便弯腰走进来,在阿鲁台身边小声说了几句话。声音很小,阿莎丽也没听清楚。
不过阿鲁台主动说道:“阿岱派人带信过来,说有紧急事情找我商议。我得去准备行程了,妹妹记得我的话,等我回来再说。”
过了一会儿,帐篷里就只剩下阿莎丽一个人。她最近神智有些恍惚,确实经常胡思乱想。安静下来后,她忽然想起阿鲁台那句“谁让你有这样可怕的想法”。
阿莎丽渐渐想起来,确是有个人很早就在她心里、埋下了今日怀疑哥哥的种子。那个人便是大明国皇帝朱高煦。朱高煦一共两次劝她留在大明,第一次说得很简单,只说小王子不可能再做蒙古大汗;第二次谈话中提了一句“你们回去可能有危险”。当时阿莎丽也没太在意,甚至觉得大明皇帝的话有点无中生有。
而今回想起来,阿莎丽心道:朱高煦究竟是好心还是歹心?
当阿鲁台可以在视线中看到哈剌温山(大兴安岭)连绵的山脉时,他不久就找到了孛儿只斤·阿岱的驻地。
未及进帐,阿岱便将阿鲁台带到了营地中一处人群聚集的地方。那里非常嘈杂,很多人在叫喊嚷嚷,其间还有狗吠声。阿岱等人走近人群,人们纷纷弯腰鞠躬让出一条道来。这时阿鲁台才发现,原来中间正在斗狗,四面围着的人都是来看斗狗的。
阿岱身边来了好几个人,除了科尔沁诸部落首领,还有朵颜三卫中的泰宁、朵颜两卫首领,也在此地。
“知院来得正好,这场斗犬还得一阵子,我们先等胜负。”阿岱道。
见阿岱正在兴头上,阿鲁台只得说道:“瞧瞧。”
不料旁边有个声音道:“怕是要不了一会儿,就能分出胜负啦。”
阿岱介绍道:“泰宁卫兀良哈人的首领安札施力。”
安札施力鞠躬之后,道:“见过知院大人。”
阿鲁台也回礼。他也经常与兀良哈人来往,但亲自与这个安札施力见面,今天还是第一次。
阿岱才示意那木笼子里面的景况,执拗对兀良哈人安札施力道:“还得一阵子,瞧瞧。”
阿鲁台这才留心观察场上的斗犬,见里面有两只犬。其中一只是草原上常见的獒,长得很雄壮,虎头虎脑,眼睛里有红光,阿鲁台一眼就看出来这是一只好斗、且善斗的狗。另一只的体型要小一些,因为毛浅体长,看起来便比较瘦;那是一只细犬,又叫契丹犬,也是凶狠的狗种。
两只狗早已缠斗在一起,相互咬着对方不松口,它们的头上脖颈上都已血迹斑斑。看起来獒占了上风,凭借体型力量优势,把细犬按在了地上。獒喘着气,积蓄力气后、时不时会奋力摇动头,试图让咬进细犬脖颈的牙齿、进一步增加伤害。
那细犬一直没吭声,偶尔要反抗一下,两只狗便猛烈地挣扎一阵。
又一次扑腾之后,它们挣脱了对方,獒凶吠叫了一阵,后退开去。细犬顿时扑过去咬住了獒的脸颊,獒立刻一挣脱,迅速反咬,两只相互咬住对方的脖颈,再次扭在一起,獒又将细犬按在地上。
“咬它,咬死它!”周围的人群一阵沸腾,喊声震天。可能是买獒胜的人更多,也可能草原人都更喜欢忠心的獒。
但是獒似乎已经没甚么体力了,一阵相互撕咬后,让细犬再次脱离了控制。獒退到了笼子边上。
细犬主动扑将上去,准确地咬住了獒的脸,来回撕扯着。獒哀嚎吠叫不已。撕扯了一阵,獒又脱离了犬牙,毛皮已被血染得湿乎乎一片。獒游走着把头往笼子外面探,拼命想逃走。但细犬再次扑上来,凶狠地撕咬着獒。
“咬它……”失望的牧民们一面挥拳羞愤地叫喊着,一面有人发出唏嘘之声。
但是獒似乎已经精疲力尽,再也没能找回优势。
细犬非常凶|狠,不管獒哀嚎着想出笼投降、还是游走逃窜,细犬次次都拼命撕咬它。最后獒已经躺在地上装死,完全不反抗了,细犬仍旧咬着它摇动撕扯。体壮的獒叫声非常尖、很悲惨,惨叫的模样简直丢尽了雄风,耻|辱不堪。
大伙儿已经无趣地说起话来,阿岱仍旧冷冷地看着、血肉模糊在地上时不时哀嚎的獒。
安札施力的声音道:“大人好眼光,佩服。”
望着笼子里出神的阿岱,这才移开了注意力,看着安札施力笑了一下,“安札施力可能不常观斗犬,不过是助兴的玩物罢了。你瞧,战败的一方最后都是意愿完全崩溃,丑态百出,但不管如何示弱也无法脱离。先前那细犬虽落了下风,却阴着不叫,耐心消耗等待机会,显然它还没有败。”
安札施力道:“大人说得好,我看走眼啦。”
“帐中请。”阿岱道。
一行人离开了斗犬场,骑马回到阿岱的大帐中。不一会儿,奴仆们就把奶酒与烤肉端了上来,大伙儿盘腿坐下,开始喝酒吃肉。
帐内的人吃得差不多了,阿岱这才屏退左右,说道:“安札施力带来了重要消息,我才劳顿诸位相聚议事。”
安札施力道:“福余卫的海煞男答奚已经做了大明的狗。明军要对辽东用兵了,首当其冲受到威胁的、必定是咱们兀良哈人,以及中间驻牧的科尔沁部落。”
阿鲁台听罢,心中一震,问道:“消息确定?”
安札施力道:“咱们从各处都得到消息,辽东都司正在准备开战。另外咱们在大宁卫有明国官场上的将领,透露消息,明国皇帝已确定要对科尔沁人用兵了。”
帐篷里一阵议论。朵颜卫首领脱鲁忽察儿道:“知院大人不久前还好心放了明国使者、一些汉人奴隶,这下倒好,立刻打上门来啦。”
阿岱道:“脱鲁忽察儿有所不知,此事是知院宠爱的妹妹要求,知院迁就妹妹罢了。”
脱鲁忽察儿道:“原来如此。”
阿鲁台的脸色很不好看。放人的事,其实并不算甚么大事,但往往小事也很能激起人的愤慨。就好像上来被人扇了一耳掴子,说不定比遭捅|一刀还要恼怒。
阿岱的声音道:“这回让明国人有报复之心,阿鲁台也是为了我。说起来知院接受明国人的册封,也不是啥天大的事。但知院一心劝我继承大汗之位,才不愿那么接受明国人的爵位。”
众人纷纷恭维阿鲁台。
其实阿鲁台之前遣使答应称臣受封,不过是为了挑拨大明与瓦剌的大计谋,后来计谋功败垂成,甚么受封也就没必要了。
阿鲁台当然不会当众提及那些密事,口上只道:“我们与南人不是一路人。南人对草原来说,一向只是酒肉与牛羊,广袤富庶的地方就在眼前,谁与他们结盟?只看大伙儿有没有能耐夺取而已。”
一番淡淡的话说出
来,却顿时搔到了众人的痒处,有些人已经仿佛坐不住一样挪动了起来。确实,草原诸部包括曾经投靠了大明宁王的兀良哈人,都比较认可成吉思汗的后人做蒙古大汗,除了成吉思汗惊天动地的伟业与声望,其中很重要的原因是按照以前多年的经验、跟着成吉思汗的人可以四面征服有肉吃。
阿岱道:“放了一些汉人也不算甚么事,不过知院还是心肠太软了。”
阿鲁台道:“朱二先放了脱火赤和阿莎丽,我之前并不愿意、太早与明国人再次针锋相对,所以出于回报,才答应了阿莎丽的请求。”
阿岱摇了摇头,冷笑道:“凡事只要有了恶意,对手就会记恨你,并不会因你后来的某次好意、再有丝毫原谅。因此只要咱们做了让明国皇帝不满的事,便无须手软了,往死|里整就是。”
他即将登上大汗之位,说得也有几分道理。阿鲁台便点头称是。
阿岱见状又道:“当然也有例外,除非彻底驯服他们。就像那些奴隶,平日里咱们又打又骂,但只要稍微待他们好一点,他们就会感激涕零。想当年大元退回草原后,汉人那边也有不少怀念咱们的人,那是大元彻底征服了中原。现在大明被咱们彻底征服了吗?”
众人都笑了起来,大概觉得阿岱说话挺有趣。即便是蒙古人,也都有共识,此时大明汉人已经在全局上取得了压倒性优势,所以大伙儿才会发笑。
安札施力问道:“明国人此番报复,缘起知院大人反悔受封?”
阿岱答道:“还有别的缘由(挑拨离间,想让大明与瓦剌厮杀,鞑靼人从中渔利),此事只是个由头。”
安札施力犹豫了一下,终于道:“成吉思汗征服四方前,也先统肃了草原诸部。咱们不如先与大明朝廷谈谈,等到对付了瓦剌人再说。”
阿鲁台马上就了解了这个兀良哈人的心思,不过是因为战争在辽东那边发起、兀良哈人便有点不愿意罢了。他们一向如此,以前不堪明太祖持续在东北用兵,遂臣服了大明;接着明国内乱,科尔沁人在当地逐渐强势,兀良哈人很快就选择了阿鲁台与科尔沁部,也是想跟着能有甚么好处。
不过这帮人总算成了鞑靼人的盟友,阿鲁台也不好当面羞辱他们。
就在这时,阿岱的声音果断道:“到了这个地步,决不能退缩!安札施力与脱鲁忽察儿都放心,我会尽力支持你们。谁也不能求饶,不然只会死得更难看!”
众人一阵肃然。
阿鲁台看到阿岱眼中有红光,忽然想起了、先前在笼子里看到的那只獒。阿岱冷冷地看着獒被咬得奄奄一息,没有救它,但此时阿鲁台才确认:相比细犬,阿岱也是更喜欢獒的,一如大多蒙古人。
“明国人每次北征,人数辎重极多,不能久持。咱们的马队总有办法与之周旋,此役必能得胜。”阿岱道。
大伙儿纷纷附和,帐篷里的气息再次热烈。
秋风拂过的京师景色,仍旧绚丽多彩。外城的南署铁厂外,种着许多银杏树,金黄的叶子、与古典的房屋,在阳光下生辉,仿佛笼罩着一层流光。河畔的垂柳,与水面的波纹,荡起一阵阵柔美的姿态。
然而马兴光的院子里依旧死气沉沉,看不见一草一木。
今天这里倒是热闹,因为皇帝朱高煦又来了,随行有不少大臣勋贵,以及锦衣卫、宫廷侍从。此乃今年朱高煦第二次亲自巡视南署,他对改进的京营军备尤为重视,寄予厚望。
马兴光在众目睽睽之下,正在拿着东西在那说话,“锻裹铳管时,外层便锻打为六棱形。乍看是圆管,稍微留心就能看出是六棱状,圣上请验视。”
朱高煦坐在旁边,没有说话,只是点头示意。
于是马兴光拿起两块铸件,往铳管上一套,那两块东西倒也铸造得巧妙,正好箍在铳管上。对接的地方较薄,不过拼在一起就完整了,就好像螺帽的形状;下部还有一块凸状的机关,大概是敲击铆接在上面的。两个拼接之处,有洞穿的孔。
接着马兴光拿起钳子,从炉子里夹起一根烧红的铜条,自言自语道,“正好。”他便把铜条放进了那对接的孔里,然后将一根铁的通条垫进铳管,拿着一把小铁锤,开始小心地敲击烧红的铜条。
那铜条很快就像铆钉一样,稳固了拼接处。马兴光故技重施,把另一处也用铜钉固定住。他专心干着活儿,后面话也很少了,不过他本来也不太会说话。
马兴光顺手拿起了一把双开刃、带血槽的尖刀。那尖刀应该是用一根整铁棍、锻打而成,刀身修长,后半截是铁棍;铁棍上装着木柄。他把刀柄放到那铳管下面的机关上,把火铳立起来,然后拿起木槌敲了一阵。尖刀便慢慢卡进了铁箍下面的机关、以及后部的木孔。看起来十分牢固。
朱高煦饶有兴致地接过火铳,伸手轻轻掰着摇动了一下,试着也觉得很结实。不过上面是生铁部件,材料强度与厚度限制了强度,朱高煦便开口道:“仍然容易折断,不过能使唤两下了。”
旁边有个勋贵道:“寻常士卒上阵接敌,杀中一两人已算勇悍哩。”
兵部官员道:“前排的步卒可再配备腰刀一把。”
这时假物院学士茂开山道:“不如配枪,木杆总比铁刀轻。”
朱高煦顿时点头道:“有道理,实用更重要。”
后面又有个人说话:“兴光铳制作不易,当作长矛使,熟铁铳管也容易损坏,可惜了。”
朱高煦回头道:“打仗就是拼国力,没钱没制造能力,打甚么仗哩?”
众人观摩议论了一阵,便离开了这个作坊。朱高煦走出来后,才发现袍服上沾上了很多碳灰,在里面弄得灰头土脸。
于是大伙儿来到秦淮河畔的那座南署待客的院落中,大多人都在客厅里坐着歇息,朱高煦去了一间厢房整理衣冠。没一会儿,刑部尚书薛岩便请旨进来了。
太监曹福正拿着朱高煦的乌纱帽,用一块丝绢轻轻拂去他身上的烟灰。薛岩急忙走上来,帮曹福捧着乌纱帽。
“圣上明示,臣到了辽东都司,该怎么查?”薛岩轻声问道。前阵子朝廷已确定了人选,薛岩将会北上办差,包括清查辽东都司诸将的罪状,主持北|京的局面。
朱高煦伸手接过帽子,重新戴好,扶正了一下,“咱们客厅里说。”
三人从檐台上走进客厅时,众文武都纷纷站了起来,向朱高煦弯腰见礼。朱高煦挥袖道:“找地方坐。”
“臣等谢恩。”大伙儿拜道。
朱高煦在上位的太师椅上坐下,端起旁边的茶杯喝了一口,便径直说道:“辽东特别冷,朕去年才呆过。今年入冬前来不及了,开战应该等明年开春之后。不过薛部堂与京营将士过阵子可以动身,去辽东过冬,明年初等火器辎重海运到辽东后,再部署战役。”
王斌等人拜道:“圣上英明。”
朱高煦沉默了一会儿,看向薛岩,有些感概地说道:“有些机遇错过了,便是错过了。大势的机遇,国家的机遇。”
薛岩等人沉思着。
朱高煦吸了一口气,接着便道:“朕治边军,皆为富国强军。大势浩浩荡荡,冥顽不化、祸害国家者,以私害公、不顾大局,便是螳臂当车,都得死!”
客厅里忽然变得非常安静,气氛骤然有点紧张起来。
朱高煦这才缓下语气,好言道:“不过薛尚书决不能让罪犯胡乱牵扯,殃及无辜。罪魁祸首必须要有真凭实据,确定乃祸害全局者。一些被人裹挟、同流合污的人,只要尚存忠心,愿意为国尽忠,便要给他们机会,让他们上阵杀敌,或战死沙场、恩泽后人保全名节,或将功补过。有悔悟之心者,也应该尽量给予生路,奴儿干都司等地一直都很缺人。咱们大明朝廷应尽用人才,收拾好家里的摊子,方能王霸宇内,扬威四海。”
大伙儿这才回过神来,陆续称皇帝神武。
朱高煦道:“那些为一己之私,一心要与朝廷作对的人,咱们无须心慈手软。不过对于别的事、无关国家大局,咱们还得适当容忍遗忘,不然动不动就让人觉得朝不保夕,大伙儿的日子还要不要过了?”
没有“别的事”问题的王斌顿时笑出声来,发出了“嘿嘿”两声。而在场的许多官员却笑不出来,他们有些是从建文朝、洪熙朝投降过来的人,至今官当得好生生的,不过难免有些后怕。
薛岩拱手作揖道:“圣上心胸似海,宽厚大量,臣等幸甚。”众文武纷纷附和,许多人都在诚心恭维朱高煦。
朱高煦说完便站了起来,“诸位饮茶歇会儿,稍后便回城。”
他走到客厅门口,听到众人的声音道:“臣等恭送圣上。”
朱高煦穿过一条走廊,来到一处门厅,便抬手示意。曹福让随行的人们都驻足,在原地侍候。随后朱高煦与曹福两个人走进门厅。
曹福赶上来小声道:“张盛等几个人已备好了车,圣上更衣后,即可出门。奴婢把这边的事都安排妥当了。”
“甚好。”朱高煦道。
朱高煦时不时私自到外面游逛,有时大臣们会知道。但朱高煦油盐不进,不听大臣们的劝诫,大伙儿也拿他没法子。
数骑布衣汉子护着马车,离开了南署铁厂。走出作坊区,离开里边时刻不停的噪音,很快远处校场上的枪炮声、又陆续传进了朱高煦的耳朵。
最近京营的演练非常频繁,京师的官民估摸着也能猜到、朝廷又要用兵了。不过大规模的军事行动,动静太大,一向都难以保密,朱高煦也没想刻意隐瞒。
一行人去的地方,正是燕雀湖宅邸,恩慧住的地方。朱高煦只要有机会,便会亲自去陪她一会儿。
轻车熟路到了府中,及至内宅,马车周围的随从已不再跟来,人越来越少。朱高煦下了马车之后,曹福也离开了,偌大的院子里愈发清净。
穿着浅色对襟、白色长裙的恩惠已等候在廊屋边,她款款轻蹲作个万福,礼数姿态依旧温柔雅致。
朱高煦上前捉住她的手,将她扶起。恩惠轻轻抽回手,低头道:“圣上请。”即便俩人已很熟悉、且这里看不到奴仆,不过她还是表现得很矜持,似乎不习惯在光天化日下有亲昵举动。
“这阵子有点吵。”朱高煦抬头看着洪武门的方向,“那些铳声没搅了恩惠的清净罢?”
恩惠道:“听着热闹。我一听到那种声音,就会想起圣上,猜想你又在做甚么大事了……”她很快打住,有点不好意思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过了一会儿,她忽然轻叹了一声。朱高煦转头问道,“怎么了?”
恩惠道:“高煦知道我最佩服你甚么地方吗?”
朱高煦摇了摇头。
恩惠便轻声道:“可能有很多人冤枉怀疑你,害了亲兄与侄子,我看你倒毫不在意,好像根本不在乎名声?”
“你知道我不是那种人就行。”朱高煦道,“别人爱怎么想、怎么想,江山是皇祖与父皇真刀真枪打下来的,朕的江山也是从云南一路打过来的,说朕道德败坏又怎样?有本事带兵从朕手里抢。”
朱高煦说到这里,想起了建文曾下旨弄|死叔父朱棣,却说得含含糊糊遮遮掩掩,便又不动声色道:“我看只有名分的人,才会特别在意形象,没办法哩。”
他说完才意识到,这句话可能激起恩慧的不快与伤心。
不料她沉默了一会儿,却道:“你呀,我有时候有点担心你。”
朱高煦莫名有点高兴,好言道:“我刚才只是开玩笑,其实并不是那么回事,恩慧不必忧心。”
俩人一边说话,一边走,周遭都是十分熟悉的景象。朱高煦回过神,心想随便挑的一座院子、假以时日竟变得如此亲切了。.
那栋可以观望到燕雀湖面的阁楼,朱高煦站在栏杆后,久久驻足。
他流连于此,既无甚么感概,也没有感悟,只有一种难言的心情流淌在心间,大致包括莫名的惬意,却又并非那么闲适轻松。
一如此地的景象与气息。秀美而开阔的风景映入眼帘,有水有山有亭台楼阁,但并不像山中那么空灵。“哗啦……”湖上的隐约浪声一直笼罩在空气中,甚至远处时不时还有一阵阵枪炮的喧嚣。无论道家还是佛家,此情此景都算不得上好的意境,反倒是人气多了几分。
朱高煦转头看了一眼身边的恩惠,见她正在注视着自己。恩惠触及到朱高煦的目光、望着他轻笑了一下,然后也回头观望风景。
他却继续瞧着恩惠。阁楼上有风,她的衣裙前面贴在身体上,后面的裙袂衣带则随风飘着,那丰腴流畅的身子轮廓让朱高煦又多了几分浮躁。他回想起来,那次她要上吊了断时、他意外看到了她,难怪在那种紧张的心情下,他依旧感到很惊艳。
恩慧的神色有点不自然了,她似乎在余光里留意到了朱高煦的眼神。她不动声色地轻轻抬起手,环抱在自己的双臂上。她一向如此,平素似乎有点抗拒,但又不会拒绝朱高煦。这样的半推半就,毫无做作,确实是她内心的表现罢。
寻常人几乎不可能接触到的女人,对朱高煦来说、也完全是敌对一方的人。但她的心在不断地变化着,渐渐成了如今微妙的关系。最近两次朱高煦见她,觉得她与以前又有了不同。经历过对往事的愧疚纠缠,又有一阵子寄情于佛法避世,如今她似乎渐渐看开了一些。
先前交谈时,暗示到了建文朝的旧事,她也避而不谈,反而说有点担心朱高煦。朱高煦大概便是从这样的相处中,感受着她的改变。
“我却没法像高煦一样不在乎,也不能那样做。”恩慧的声音从风中传来,她没有转头,依旧看着前方。
朱高煦随口道:“恩慧是说名声吗?”
她轻轻点头。
朱高煦想了一下,道:“咱们的角度不一样。我在意的是实在的统|治秩序,所以可以放弃一些东西。你在意的就很复杂了,无须选择。”
恩慧大概觉得他的话有点意思,转头看了他一眼。
朱高煦便又道:“大多世人,并不在乎皇室的那点恩怨,他们只在乎是否能安居乐业,安稳活着,是否能活得更好。当然也有想抓住这种质疑不放的人,那多半有别的意图,不过如今环顾内外,有实力胡思乱想的人,几乎都被消灭了。”
恩慧转身面对着朱高煦,说道:“有时我觉得高煦的心思,确实与众不同。”
朱高煦解释道:“我涉猎甚广,甚么人都见,可不止信儒士们教导的那一套。”
恩慧安静了一会儿,轻叹道:“是呀,蓦然回首,高煦已经坐拥四海,成为最后获胜的人。”
朱高煦立
刻说道:“人不能完全掌握命运,我也有很多运气的偶然。当初若非恩慧相助,先帝驾崩时,我已经死在皇宫里了。”
恩慧的美目瞪了他一眼,埋怨道:“你不用总是提那件事。就算我没告诉你暗渠密道,我的前程也完了,下场比现在更惨。你一说,好像我很让人厌恶,你只是为了报恩一样。”
“当然不是,我不说了。”朱高煦笑道。
恩慧没有笑容,她小声道:“我的命已经注定,本来早该毁灭。高煦从一开始待我的心,让我熬到了现在,可我从来就不想承认、这些不应该的事。”
“别多想了。”他看了一眼太阳的方位,又道,“今日最迟酉时之前,我得回宫,咱们进屋去说话。”
恩慧一言不发,跟着他走进了廊道旁的屋子,她随后将房门轻轻掩上了。朱高煦听到“嘎吱”一声,回头看她时,俩人默默地相顾。先前彼此还交谈顺畅,忽然之间倒沉默了起来。
今日天气极好,外面阳光明媚。位于阁楼上的屋子采光很好,即便是掩上了房门,房间里也一片亮堂……
朱高煦离开燕雀湖、回到皇城时,已经过了上值的时辰,他径直去了淑妃宫里。
在杜千蕊这里,朱高煦比较放松,杜千蕊从来不多问他又亲近了谁。因为她不说,他也不太清楚、杜千蕊是否能察觉到他的事,就像妙锦的鼻子那么灵。
杜千蕊亲自下厨,照皇帝日常的膳食规格,准备了四菜一汤。其中有一盘红烧咸鱼,晒干的海鱼不新鲜,通常并不好吃,但杜千蕊的厨艺精进,做得仍是十分美味。
朱高煦上了桌子,胃口很好,闷头大吃。过了一会儿,他见杜千蕊正出神地瞧着自己,便抬头道:“瞧我干嘛,你也要吃饱。”
杜千蕊拿起碗筷,问道:“臣妾做的菜怎样?”
朱高煦笑道:“特别好吃。这鱼的调味很重,可吃完却有点回甜爽口,很神奇。”
杜千蕊柔声道:“圣上挺会吃呢,臣妾放了一些糖。”
朱高煦常在军中风餐露宿,除非宴席上刻意讲究礼仪,平素放松时便恢复了本性,吃饭有点粗鲁,很快他就吃饱了。
他满足地坐在椅子上,瞧着杜千蕊秀气的模样,只觉她的皮肤特别白净细腻,柔软的朱唇在灯光下娇美有光泽,她的身材娇小,却是玲珑有致。朱高煦看了一阵,心说不管世道如何变迁,人想要的、无非还是古人说的食色二字罢了。
晚膳罢,宫女们进来收拾桌子,端上茶水。朱高煦便兴致勃勃地叫杜千蕊教他音律,杜千蕊依言叫女官去把东西取来饭厅。
这几年他在断断续续地胡乱学这个,教他的人除了杜千蕊,还有姚姬。各种音律的曲谱是不一样的,朱高煦的老师都是女人,学的便是琵琶谱。
很多官员都精通琴棋书画,反倒是目前的宗室大多不懂弹唱。朱高煦也不例外,他的书法不错,
就是不懂音律。这也是太祖的原因,太祖不喜欢宗室勋贵弹唱,觉得这玩意不务正业,但现在已经没人管那些规矩了。
朱高煦接触之后,发现自己在这方面似乎还有点天分。他以前没机会尝试各方面的知识,便不知道自己究竟擅长甚么。
俩人有说有笑,兴致盎然。淑妃宫里的女官、宫女们,在旁边瞧着,大家的心情都不错;女子们并非不分场合想争宠,淑妃宫里的人就挺愿意见到杜千蕊得宠。
杜千蕊教了一会儿,又为朱高煦弹唱一曲助兴。不愧是教坊司科班出身,她那明眸善睐的眼神,优美准确的姿态动作,都让朱高煦沉迷在美好的感觉之中。
在晴朗宁静的夜晚,轻松的气氛仿佛正随着琵琶的旋律,在夜色中飘荡。
夜色渐深,杜千蕊收了琵琶和曲谱。朱高煦便与她走出饭厅,从走廊上往寝宫而去。
今夜的天空上繁星密布,朱高煦抬头看天,忽然想起一件想办的事来、差点完全遗忘了。他想过要放开天文方面的严厉法令,为了发展航海;因为牵星定位、六分仪之类的航海技术,多半依靠天文学,而之前朝廷严禁世人学习天象。
儒家对于皇权的哲学诠释、越来越完善,将皇帝与天对应。所以后世王朝对于天象很敏|感,生怕世人利用天象干涉朝政、甚至图谋不轨。
朱高煦寻思,可以让朝廷三法司、各地按察使司放松对这方面的定罪,只查那些非得将天象与权力结合的人。纯粹观星的活动,官府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同时朱高煦还想过制造玻璃、研制望远镜,后来因别的事就拖延到了现在。无论是望远镜观星,还是发展出显微镜,都能提升人们的观测能力,对于科学发展大有裨益。
人们有烧纸陶瓷的高温技术,玻璃无非就是烧石英,似乎也不是甚么了不得的技术。只不过朱高煦一来就是藩王,起初对制造玻璃肥皂之类的东西、没有需要,就没花心思去布置。而世人在器皿方面,审美上更喜欢半透明的琉璃、或是细腻的陶瓷,也没人专门琢磨这玩意。朱高煦觉得自己应该引导一下。
“做铜镜的商人,有没有出名的?”朱高煦问身边的杜千蕊。
杜千蕊立刻回答道,“有啊,湖州薛家,从宋朝起就闻名天下了。达官显贵的女子,都爱用薛家制作的镜子。”
“果然还是女人了解这些东西。”朱高煦随口笑道。
杜千蕊轻笑道:“许多男子也讲究此物呢。”
朱高煦道:“淑妃见着杜二郎了,叫他为朕办件私事,联络薛家的人与朝廷合作,做一样东西。”
杜千蕊点头道:“臣妾记住了。”
朱高煦想起那本《译汇》,有人在察问来源,再次意识到、不注意可能有麻烦。不过这种事也很正常,若是皇帝甚么都懂、还是从未面世的新鲜见识,确实有点让人难以理解。
镜子就在面前,徐辉祖看着里面那张很多肉的大脸,简直有点认不出自己来了。
以前他长得十分魁梧雄壮、当然不是这副样子,而今却变了模样。多年无法出门,他胃口好、又贪杯经常喝得醉醺醺的,不断发福好像是没办法的事。
最近徐辉祖走路也感到有点艰难,身体实在太重。猛然间意识到,他才觉得自己已经废了。曾经一心要像先父那样,叱咤于千军万马的战阵、名震天下,而今徐辉祖的美梦已然完全破碎。他每每念及,心情仍不免伤感。
铜镜旁边,放着两册书,一册是《汉王起居记》,另一侧是《译汇》的上部。徐辉祖拿开镜子,伸手抓起了那部《译汇》。
就在这时,一个头发花白的奴仆走了进来,在屋子当中作揖,然后走上前,将一本书放在了桌案上。徐辉祖一看,正是《译汇》的下部。
奴仆叫魏十二,从洪武年间就在徐家了。徐辉祖家破败后,府上大多人作鸟兽散,变得额外冷清;只有魏十二等人没走,他们似乎也没有甚么好去处。
魏十二道:“老奴见到了夏尚书,从夏尚书那里要来了书。他接见老奴时,前后说了两次,说是老奴上他的府门、必定有锦衣卫眼线盯着,叫老奴留意避嫌。”
徐辉祖转头道:“他的意思是,叫俺们不要与他来往了。”
“唉。”魏十二低头叹了一口气。
过了一会儿,魏十二便犹自说起话来:“没想到夏尚书那等人,也说起了今上的好话,说甚么光是市舶提举司、便增加岁入两千万贯。老爷的外甥挺有能耐,将各种来路的人都笼络住了。您毕竟是今上的亲舅舅……”
徐辉祖看了他一眼,听明白了这奴仆的言下之意。要是以前的魏国公府,这种话哪轮得上一个奴仆多嘴?然而徐辉祖如今落魄,身边也没甚么人,因此这魏十二已是甚么话都敢说了。
徐辉祖也不计较,他想到老四家的人已经继承了魏国公的爵位,便毫不犹豫地打断了老奴的啰嗦,“高煦打小就不听话,在北平长大后,更是狡诈。俺一向不喜此子,他恐怕也痛恨俺这个大舅。这世上总是有一些人,就算时常能见着、甚至于是很亲近的亲戚,还是彼此不对付。生来无缘,即是如此。”
不过夏元吉等隐约表现出的心态,倒是让徐辉祖感到意外。臣子到了一定权位,难免希望君权削弱,因为只有那样,决定权力财富甚至于身家性命的好歹、才能更多地掌握在自己手里。越是有才能的人、越可能这样想。君相博弈不止千年,徐辉祖不是文官也很容易想到这个角度。
但大明开国初总结了教训,看到了各朝君臣之间相制、然后平衡崩溃后的巨大恶果,太祖一直试图收权于皇家;朱棣与朱高煦两任强主继位,让朝臣难以左右皇权,把太祖的做法再次延续。敢情大臣们已经认清现实,接受了现状?
这时魏十二有点不甘心道:“老爷为何要找这些书,与
今上有关?”
徐辉祖没回应。现在他整天在府邸里,谁也见不到,除了看这些文字,又能从何了解高煦的事?徐辉祖很不喜欢高煦,但并不是没有兴趣。
虽是相互憎恨厌恶的人,徐辉祖却似乎非常了解高煦。之前高炽一家死了,很多人有点怀疑高煦,但徐辉祖就凭直觉认定,那种事不是高煦所为。
魏十二的声音再次传来,“听说这部书哩,起初是姚芳交给了守御司的‘假物院’,姚芳便是贤妃的长兄。不过夏尚书说了一声,必定是圣上亲自弄来的书。现在朝中还有一些士人,凭这部书,成了一派‘假物学派’。”
“确实很蹊跷。”徐辉祖随口道。
魏十二道:“今上当真是文武双全。”
徐辉祖抬头,用多肉的大手掌拍着手里的书册,“这东西不可能凭空写出来。”
魏十二道:“老奴不懂哩。”
徐辉祖道:“高煦骨子里与俺们不是一路人。”他“嘶”地从牙缝里吸了口气,“他不是疯子,反而比大多人还要冷静,但他的眼睛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又或用不同的眼睛,看着这相同的世道。俺就想知道,他要把大明变成啥样。”
“啪”地一声,徐辉祖再次拍打了一下手里的书册,抬头望着门外的天空。
徐辉祖见多识广,不管是大明王朝的高层,还是庶民士卒,他甚么没见过?按照他的经验与见识来说,也许皇帝与上天有某种玄妙的关系,但应该不会是很直接的联系;否则那么多大胆欺瞒皇帝、甚至挟持天子的事,皇帝不是早就应该从玄妙的地方知道了吗?
“祸兮?福兮?”徐辉祖喃喃道,他以前坚信的东西、似乎渐渐有点松动。
而身边的老奴,活了大半辈子,此时仍一脸茫然。他只对徐府能不能再次热闹起来、是否能跟着沾光,而费尽心力。
……大江江畔,朱高煦看到了远处一个熟悉的人,不禁对身边的王贵随口道:“有些人,气场不合,注定无缘。”
太监王贵循着朱高煦的目光,也发现了众人中、一个身穿崭新衣甲的俊朗男子,正是耿浩。王贵忙附和道,“皇爷说得是。”
经过了长时间的准备,今日北上辽东的京营将士、文官薛岩等人,要离京出发了。朱高煦亲自到外金川门这边,前来送别,并准备了简单的典礼。
朱高煦站在一座亭子里,前方四个人向这边走来,有薛岩、王斌、陈贞、吴高。而那耿浩等人作为随行的部属,在远处就站定了,并不能上来与皇帝说话。
大明开国功臣的家族,除了在洪武年间就彻底覆灭的几家,不少还是延续到了现在;哪怕皇朝风风雨雨,后来的皇帝都会看在朱家江山的情分上,给打江山的家族保留富贵。就像中山王徐家,徐辉祖两次与皇室作对,但他兄弟家的富贵爵位不减;武定侯郭英征讨燕王也很卖力,甚至在靖难军进
城时自杀明志,现在郭家还是当朝炙手可热的家族。
而耿家的条件算是更好了,耿浩在云南时,不仅与沐家有旧交,还结识过朱高煦。而这两个人,一个是现今朝廷最有势力的勋贵,一个是皇帝。但耿家并未翻身,幸存的耿浩,如今尚能在京师立足,无非是靠了吴高的那个傻子女儿;耿家曾经效忠的皇家,以及以前的旧交勋贵,反而一个也没靠上。
后代的长远事,确实难以把握,教人唏嘘。
那四个文武走近了,在亭子外面的砖石路面上跪伏叩拜。
王贵转身面对朱高煦站了一会儿,便走上前去,说道:“皇爷有旨,请诸位上前说话。”
几个文武谢恩起身,依次走近了亭子中。亭子里的人就比较杂了,不仅有勋贵刘瑛、韦达等,以及朝中的大臣,还有守御司的小官茂开山、马兴光,驸马何魁四等身份各不相同的人。
朱高煦的目光从他们脸上一一看过去,停留在王斌脸上,开口道:“咱们君臣鲜有分别之时,平素都在京师城里,也没好生说说话。这回你北上,可能时间较长,忽然之间朕倒有点不舍了。”
简简单单一番话,大臣们露出了关注的神情,他们似乎猜到了其中的信息、王斌会在北平长期驻守。
王斌抬起头,一张多须的黑圆脸笑烂了,“不管相隔千里,俺的心都在圣上这里。”
“你这话说得。”朱高煦忍不住也笑了,众人顿时哄堂大笑。
朱高煦渐渐收住笑意,正色叮嘱道,“江阴侯用兵沉稳谨慎,对辽东风物、人士十分熟悉。而陆良侯很了解你,应该能给你一些恰当的建议。你要多重视两位副帅的意见,切勿坏了朝廷大事。”
王斌抱拳一拜:“臣谨记圣上教诲。”
朱高煦的目光看向薛岩,“新政为国家长远,牵扯复杂,任重道远。咱们唯有君臣一心,方能成就恩泽万世之功业。”
薛岩道:“臣能为圣君驱驰,深感幸运,臣当敦促北直隶六部五寺全心协同京师大略,使言路政令畅通上下。”
朱高煦点头赞许道:“薛部堂是有大才之人。”
这时宦官把装着酒杯的盘子端上来了,朱高煦先端了一杯,众臣陆续端酒。朱高煦举起酒杯:“只待诸位得胜归朝。”
“臣等当尽心为圣上分忧。”大伙儿纷纷说了一阵好话,然后饮尽美酒。他们再叩拜辞别,便退出凉亭,转身向江边的渡船方向而去。
当此时,武备院的少年们穿着军礼服,列队到了江边,奏响《万里金陵》,在礼乐中送别北上的将士。将士们的家眷,也在路边送别,一片吵杂。君臣分开之后,江畔倒更加热闹了。
管弦之声在浪声中飘荡。朱高煦眺望着渡船逐渐离岸,视线向远处展开,便只能见到辽阔的大江上、正是烟波浩渺。
薛岩等一众人到北直隶地区时,已是初冬时节。他与京营将士没去北|京城,走永平府后,也不去辽西走廊,北上径直进入了燕山地区。
沿着老哈河北上,只要等横渡老哈河,便算越过了燕山山脉,大宁城也不远了。
“大人。”颠簸的马车外面有人呼唤。
薛岩挑开草帘,忽然漫天的雪片映入眼帘。他立刻被吸引了注意,惊喜地望着半空。雪落无声,他全然不知、瑞雪何时开始降临了人间,待到察觉之时已是纷纷扬扬。
刚才的声音再次传来时,薛岩这次回过神来,意识到刚才有人唤他。那武将抱拳道:“河面结冰了,吴将军怕不结实,已遣前锋军搭桥。舟桥尚未完成,王大帅下令,今日停止行军,就近择地扎营。”
薛岩点头回应。过了一会儿,他便从马车后面弯腰走了下去,然后将一件深紫色的斗篷披在红袍外面,用绳子系了一下。
周围的官员将士都恭敬地向他执礼,其中还有兵部侍郎裴友贞。没一会儿,只见大帅王斌也骑马向这边走来。
薛岩回礼后,四下观望一番,便转身步行、向一座山坡上爬上去。他到了坡顶,回顾南边,看见层层山脉在身后,仿佛一山高过一山;而前方老哈河的流域,地形渐低,已趋于平缓。
“咱们最紧迫的事,要肃清大宁城的问题。如此一来,定国公北伐方能免去后顾之忧。”薛岩转头对站在旁边的王斌道。
王斌抱拳道:“薛部堂想得周全哩。”
薛岩长身而立,又眺望了许久,观望着雪花中显得苍凉的景象。这时他发现,侧后的兵部侍郎裴友贞姿态谦恭,注视自己的眼光还十分敬仰。
这文官裴友贞长了一副非常朴质的脸,而且皮肤黑糙、鬓发枯槁,像个农夫似的。就算是红色绸缎官服穿在身上,也没法让他的仪表尊贵起来。除此之外,还是裴友贞的神情姿态放得太低了,过于谦逊,所以薛岩才觉得他好像十分朴质。
大概裴友贞觉得,薛岩要高屋建瓴地主持十分宏大的事,且思虑之物十分高远深奥,所以对薛岩表现得额外敬重。
实际上侍郎比薛尚书的品级地位、也低不了多少,更何况裴友贞是汉王府嫡系文官,根本不必要那样子。
薛岩有点纳闷,难道裴友贞没看出来,这回带兵的主帅王斌、也是圣上嫡系武将?他薛岩还得尽量顾及大伙儿的意见呢。
不过薛岩也不点破,反而不动声色地说道:“圣上要做前无古人的大事,唯有圣上方能一改弊政,开创局面。”
裴友贞忙道:“还望薛部堂多加教诲,教下官等尽心领悟圣上之大略。”
薛岩道:“裴侍郎言重,咱们理应相互协作、同心同德,方能尽人臣之事。”
裴友贞深深一拜,表情严肃,十分认真地思量着甚么。
这时一阵寒风拂面而来,薛岩身上打了个寒颤,他深吸了一口气,放开视线眺望远处。但见无尽的雪花笼罩
天地,恢弘的山河连绵起伏,一时间薛岩觉得自己也站在了国家千秋的高度。
谈话暂歇,风声趁入。
薛岩沉思一阵,终于又回到了平常心,他清楚自己只是个凡人。
眼下他是大明朝最高位的文官之一,乃皇朝刑律方面的头等人物、地位尊崇,又受帝王委以大任,在北方的声威突起;但他也有过狼狈钻营的时候。
或许世上确实存在一些具有大胸怀、即便遭贬斥时依旧满怀“先天下之忧而忧”的人。然而薛岩显然不是那种人。想当年,他有过为了自保求存、干起媒人之事改投门面的事,也有过被异族俘虏、强装视死如归的窘迫。即便是现在,薛岩也没法骗自己,难道没有贪恋荣华富贵的私心?
不过他似乎没觉得自己很糟糕,想要生存,想要富贵,又有多大错?只不过他觉得,反而是别人把他看得太高深了。
裴友贞不知何时已拿出了卷宗来看,他的声音道:“燕山附近有些屯堡,属于大宁城管。大宁那些心里有鬼的人,会不会早有察觉?”
王斌的声音道:“不说屯堡,卫所当官的,谁没几个熟人哩?俺们大张旗鼓地来,当然瞒不住。”
裴友贞建议道:“咱们或可先派人安抚大宁文武,迷惑、稳住他们;待大军进驻,再诱捕之。”
薛岩沉吟了一会儿,说道:“圣上有时在臣子跟前言语,怕臣子会错了意,便特意提醒,圣上要办甚么重要的事必明说,叫大伙儿不用猜。”
裴友贞顿时肃然起敬,点头道:“薛部堂言之有理,下官唐突了。若诱捕罪将,只怕将来上下离心,平添猜忌之心。”
薛岩道:“裴侍郎明白人。他们要跑、要顽抗,咱们也不怕麻烦,明着来便是。”
话这么说,薛岩却马上又道:“辽阳那边的人到了,立刻知会本官。”
裴友贞道:“是。曹都指挥使的人?”
薛岩点了点头,看向王斌道:“咱们营里的锦衣卫将领,能管得住大宁城的锦衣卫校尉么?”
王斌道:“去年底圣上幸辽东,随行的锦衣卫指挥使张盛,奉旨敲打过辽东的锦衣卫校尉,换了些人。这回跟俺们中军出来的锦衣卫将领,是个姓王的把总,正是张盛身边的人。俺只消叫王把总联络大宁城的人,大抵能弄清楚不少事啦。”
薛岩赞道:“定国公勇猛善战,不想还是个胆大心细之人。”
王斌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仿佛干过甚么类似的事、才会露出这样不以为然的神情。
薛岩便道:“着王把总,尽快将大宁城的情状报来。”
裴友贞道:“下官立刻吩咐此事。”
……锦衣卫原来属于京营诸卫之一,乃皇帝亲军,现在名义上亦是如此;只不过干的事区别与诸卫,沉浮几度之后、而今恢复了缉拿刑讯之权。他们会打探一些民间的情况、诸如物价涨跌这等小事,但百姓几乎无法察觉到他们的存在。真正有资格与锦衣卫打交道的,
都是官|僚大地主富商,地位低的还不行。
各地负责日常监督官府衙门、办事的锦衣卫校尉,全由京师衙门派遣。大宁城的锦衣卫校尉并不多,军职最高的只是个总旗,名叫周元忠。
周总旗已得到了上峰传来的密令,他正忙着联络手下的人,汇拢探报,好向上头交差。
他手里的锦衣卫将士没几个人,乃因全国的锦衣卫军籍也有数、且大多世袭,分到大宁城的也就那么些人。但替锦衣卫办事的却不少,其中有卧底、密探各种人等,很多不属于锦衣卫军籍,只是校尉们花了点小钱雇佣来用用。
这会儿又有个密探进屋了,来人是个衣裳皱巴巴、短须乱糟糟沾着雪花的青壮汉子。此人原来叫孙勇、是个军户,不过军中叫“勇”“胜”之类的人太多了,又因排行老二他军籍上登名孙勇二,大伙儿都叫他孙老二。孙老二的爹在洪武年间受调遣到辽东屯田,他继承军籍后不知怎么做了逃户。
锦衣卫逮住他之后,却没治罪,反而给他微薄的报酬、教他干起了密探的差事。
孙老二恭敬地弯腰行礼,说道:“禀周总旗,何参将与那盐商娘子私|会的地方,不在城南脂粉铺子里了。何参将新买了宅子,那妇人时常悄悄往里跑。”
“宅子在哪?”周总旗径直问道。
孙老二道:“就城南最大那宅子,南北大街往东走。”
周总旗问道:“俩人做了些啥事,说了啥话?”
孙老二道:“俺哪知道哩?先前俺在脂粉铺里做工,还能瞅瞅。这会俩人换了地,俺一时半会连院子也进不去。”
周总旗道:“那你来干啥?想办法进去,听到了瞧见了再来说事儿。别被逮着,逮着了、就说自个是偷东西的贼。”
“小人得令。”孙老二犹豫了一下,小心问道,“您说过,立了大功能得锦衣卫军籍,当真哩?”
周总旗笑道:“还要军籍,当初为啥要逃?”
孙老二道:“而今的军籍,与以前不同,锦衣卫军籍又不一样。”
周总旗用指头指着他道:“你真探出点名堂,让我到上头有话说,再替你请功,让你做锦衣卫校尉也不是啥办不成的事。”
“要是大案哩?”孙老二问道。
周总旗瞧着他,恍然道:“你是不是知道了啥,隐瞒不报?”
孙老二摇头道:“暂且还没探到,俺就是问问。”
周总旗道:“本将也不给吊胡萝卜,立功能做锦衣卫校尉,那是张指挥说过的话。别的事我做不了主,到时候替你请功请赏。”
孙老二道:“成!只消能有锦衣卫军籍,踏踏实实拿俸禄也就不错啦。”
周总旗点头道:“去罢,好好干。”
“小人告退。”孙老二拿起门边的斗笠,戴在头上便掀开帘子弯腰出去了。风声骤然变大,往屋子里灌了一阵。
孙勇二想弄到点“到上头有话说”的东西。所以,他今夜又来到了沈阳中卫的王千总家门外。
原先的大宁都司诸卫已经荡然不存,“靖难之役”时就被太宗皇帝带走了,一直没有恢复。如今驻守在大宁都司近左的军队,大部从辽东都司调遣而来,所以这王千总是沈阳中卫的官。
老早的时候,孙勇二就发现,王千总府上有行踪奇怪的访客。可这正五品的武官府上,孙勇二没有锦衣卫要查的命令,也不敢轻易便摸进去。
直到最近、他得了锦衣卫校尉的许诺,才有了胆子,寻思着找机会试试。险是险了点,可有话说得好:富贵险中求。
孙勇二在门口对面的街口,不断地小步走动,已经过了许久。他瞧着那宅门紧闭,仍是静悄悄的。
“梆、梆、梆!”远处传来了清脆的木更声。孙勇二转头离开了街口,在附近的街巷上熟练地走了一圈,回到原处时,他便听到打更的声音、已经渐行渐远。
孙勇二继续在街口的暗,处小心踱着步子。他没法停下来,三更一过,这寒气简直要人命。他身上穿着厚厚的旧棉袄,仍是扛不住,非得一直动弹着、如此似乎能好受一点儿。街面上一个人影也看不到了,别说宵禁,就是官府准许人们出门,这大冬天的半夜里,也没人在外头溜达。
回望街面上,远处有灯笼的亮光,不过看起来雾沉沉的。两边的房屋,也只剩下朦朦胧胧的黑影,甚是瘆人。
又过了许久,孙勇二便回头往后面走了一段路,然后转身进了一个巷子。他在一户院门外的杂物旁边蹲了下去,双手笼进袖子里,人蜷缩成一堆,不细瞧就像一堆杂物。
没一会儿,巷子外面的街上,便传来了“叮叮当当”盔甲磨蹭的琐碎清脆声音,以及许多脚在雪地上发出的“嘎吱嘎吱”声响,隐约还有人的说话声。又等了一会儿,巷口的光线也忽然变亮了一些,但没人进巷子来。
等外面那些走远了,孙勇二再次回到了原地,小心踱着步子,时不时瞧那宅门一眼。
今晚总算没等忙活,终于有人来了。
两个步行的人,径直往门口走去。孙勇二靠着砖墙,细瞅着,虽然看不太清,但看得出来其中一个似乎是蒙古人。蒙古人打小骑马,腿长得与汉人不一样,走路的姿势也有些许不同、只消留心观察大致能发现区别。
那大门旁边的角门打开了,俩人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门内,好像从来没出现过。
孙勇二也立刻离开了这里,他径直沿着王家宅邸对面的路走,快步绕了一圈,准确地找到了一处院墙。孙勇二稍微等了一小会,便快走到墙角下,立刻往上一跳,双手抓住了墙头,身体趁势上翻,脚勾住墙头时、人也便翻了上去。
这个院子里,点着几盏灯笼。不过孙勇二找了处视线开阔的角落,往那一蹲,只要不动弹很难看出来有人。
不多时,孙勇二发现远处有一扇小窗忽然一
亮。这深更半夜的。
他慢慢靠近那边,在附近蹲了一会儿。就在这时,他忽然发现那屋子门外的一棵枯树下,正站着一个人!孙勇二吓了一跳,浑身一动不动。那树下的伙计也挺机灵,不站在门口,却跑那雪地里缩着。
孙勇二感觉心口“咚咚咚”直响,下意识按住胸口,仿佛怕响声惊扰了那边树下的人。他很快适应了光线,瞧清楚那人缩着脖子站那里,正好侧背对着孙勇二。
冷不丁出现的暗哨让孙勇二很是后怕,但孙勇二仍继续小心地、向那扇小窗摸了过去。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根本不敢去想、若被发现了是甚么下场。幸好这个过程中,那暗哨一直没转身。
小窗很高,孙勇二踮起脚尖刚好能够着。
里边的说话声隐约也能听到了,屋里大概只有两个人说话。
一个声音道:“京营步骑可能有三万人,还要从辽东都司各卫所调兵、征丁,官军凑个七八万人不成问题。带兵的人有王斌、吴高、陈贞,都是公侯勋爵。”
另一个声音道:“多谢了。”
起初那个声音应该就是王千总,王千总又道:“一块儿来的人里边,有刑部尚书薛岩,情况不太对劲。你们最好先离开大宁城,明儿就走,官军快到大宁城了。”
对方说道:“王千总何不跟咱们一块儿走?”
王千总显然有些犹豫,里面安静了好一阵。过了一会儿,王千总的声音才又道:“俺不走了。俺有办法,你们别担心。”
里面又说了两句甚么,但这时忽然风声干扰,孙勇二没听清。孙勇二也不敢在这里呆得太久,转头看了一眼,便开始找退路准备溜走。先前的暗哨在房门外,孙勇二离开这里时、自然不再去那个方向了。
……屋子里的俩人还坐在一起,王千总此时没有出声。
蒙古人又劝道:“王将军去咱们那边,上边不会亏待了您。”
王千总一听,顿时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不过不留神的神情很快就消失了。
他干这事儿,不过为了求财,从没想过要改投门面。毕竟真去了蒙古人的部落,能得到甚么哩?在王千总的想象里,草原部落里拿着钱也享受不到啥;至于官职就更没意思啦,他一个汉人、有官职也不好使唤蒙古人,何况部落里的官职、能有大明朝的官位靠谱?
“你们不用管俺。”王千总开口道,“上头何将军没动,俺们便还能稳住。”
蒙古人纳闷道:“啥意思?”
王千总道:“何浩是辽东都指挥使曹毅的心腹,真到了要紧关头,何浩准能从曹都使那边、得到信儿。辽东都司那些人,分到好处的不是一个两个,哪能不管大宁?”
他稍作停顿,继续道:“从年初起,何将军便停止了与兀良哈人直接做买卖,改叫盐商们做中间人。从这动静看来,上头对大宁的管束开始收|紧,但还没有要把一大
群人往死里整的意思。俺瞧着,大不了是敲打一番,风口上的人被贬官罚俸。”
蒙古人点头道:“既然如此,王将军自个当心,咱先回去了。”
王千总起身走到门口,打开房门,对外边树下轻轻唤了一声:“老五,送客。”
蒙古人也走了过来,以手按胸弯腰一拜,然后才道:“王将军,后会有期。”
王千总一边抱拳回礼,一边说道:“诸位一路好走。”
蒙古人出门后,外面的人默默地靠近过来,俩人悄无声息地往南走去。王千总左右看了一下,便退回门内,反手将门掩上。
夜已过去了大半,王千总的头有点疼、感觉身体十分疲惫,却毫无睡意,又在灯下坐了许久。
先前他把话说得很稳,一副成竹在胸的口气,其实心里一直七上八下的。不过他既然不打算离开大宁官场,便没必要在蒙古人跟前、露出一副惶恐的模样了,平白让人瞧不起,且又没有作用。
王千总担心的事非常多。首先朝廷派遣了勋贵与大臣过来,不一定会搞出甚么动静,王千总压根拿不准。其次他自己的问题,要比大宁其他武将的事更加严重;私|通敌军、与擅自做买卖,罪状还是区别很大的。即便存有侥幸心,王千总自觉得神不知鬼不觉,但哪能不怕?
不过他倒并不后悔。何将军等与兀良哈人做买卖,不管是不是违|禁货物都运,甚至可以断定、兀良哈人会把货物弄去了鞑靼人那边;发财的时候,何将军与辽东都司的大官吃肉,王千总等武将喝点汤。这样的事王千总觉得理所当然,人家有权有路子,给点汤封口罢了。所以王千总与其羡慕,不如自己找了条路子。
发财的路数,王千总单干了;但到了应付危局的时候,他左思右想还是决定与大伙儿抱|团。许多人一起进退,似乎更稳靠一些。
然而王千总最后也不得不承认,自己不愿意挪窝,只是退路不太好而已。譬如投靠到大明的许多蒙古人,似乎就没有他这么犹豫和抗拒。
他在此呆坐,不知坐了多久。房门被轻轻掀开的时候,外面的天色仍未发亮。
先前那被称作“老五”的汉子进来了,他抱拳道:“大哥,俺把人送到地方了,没事儿。”
王千总仍问了一声:“路上没遇到人罢?”
汉子道:“外边压根没人影,天寒地冻的。”
王千总呼出一口气,有些出神地念叨了一句,“是哩,很冷……夜里更冷。”
他回过神来:“你先回去歇着罢,明儿天亮了,你准备一下,俺们还是去何将军那边走一趟瞧瞧。”
汉子弯腰道:“大哥别太操心哩,也早些歇着。”
王千总点了点头,犹自在屋子里一边默念着何浩的名字,一边苦苦琢磨。等汉子走了,王千总甚至轻轻念出了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