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何浩,早就知道情势很不妙。
他当然也想过挣扎一番,譬如召集部下拒绝京营入城,甚至兵|变。但很快他就放弃了尝试,甚至觉得想法有点可笑。
那些参与不深的将领,好生生当着官,恐怕不愿意跟着何浩鱼死网破。最不愿意反抗的还是众多军士,他们领着朝廷调拨的军饷布粮,这会儿仍愿听何浩的命令、完全因为何浩是朝廷封的官;一旦何浩成了朝廷的罪人,大伙儿还会听他的?当今圣上确是挺有手段,把卫所弄得、大伙儿称兄道弟都不好使了。
被何浩弄到府上干私活的军士也说过,以前军户若想与百姓女子成亲,连佃户也不愿嫁女儿。可今年他就娶了个有田有屋的媳妇,现在他在媒人嘴里称作吃皇粮的;若是在军中干得好甚至有军功,将来他脱了军籍,还能让官府安排个差事管到老。世人总是那么识时务,哪怕是目不识丁的农夫粗汉。
何浩之前是真没想到,朝廷会有这么大阵仗,刑部尚书也来了。尚书薛岩跑到大宁来,为了啥?
他也不知道私贩货物给蒙古人,究竟要治多大的罪,不过想想当初、辽东都指挥使曹毅的紧张劲儿,估摸着事情不轻巧,至少得丢官罢职。
事到临头,何浩才发现自己这个在大宁说一不二的人物、竟毫无办法,只能坐等。
他站在屋门口,看着自己府上的偌大院子、入冬前才花了大把钱新修缮的景象,一时心中百感交集。
还有城南新买的那座宅子,他已经不去了,乃因那盐商家的小妇人离开了大宁城。盐商全家都逃走了,可是他们能逃到何处去哩?
小妇人走的时候,连句道别的信儿都没给何浩留下,真是薄凉。
何浩忽然想起今后的日子,又是一阵心慌。他马上唤来丫鬟,去叫他家里最年轻的小妾到卧房里来。
没一会儿,小妾就进屋了,她矮了一下身子行礼,用一口地方口音问道:“老爷这么急匆匆地叫奴家来,啥事呀?”
这小妾原来是个窑姐,不久前何浩看上了她、就顺手买了回来。他那会儿已是不缺钱,更不在乎小妾是干啥的,只要有姿色就成。
何浩径直道:“我要出趟院门,你今日好生服侍我一回,服侍舒坦了。”
小妾听了非常高兴,立刻就依偎上来,靠着何浩笑道:“奴家若不能把老爷侍候舒坦,这府上就没人能让老爷满意啦。以前与奴家有过那事儿的汉子,都称赞奴家,说奴家那长得……”
何浩忽然觉得索然无味,也没留意听她后面啰嗦了些甚么。不过人已经叫来,他便麻利地与她一块儿宽衣解带。她着实挺卖力,为了讨好何浩,甚至说了一些不堪入耳的话。
许久之后,何浩仰躺在炕上一言不发。他忽然有点想念那小妇人、分别不久的盐商家的女子。
小妇人与他情意绵绵你侬我侬,可何浩也知道,不过都是为了好处,一旦大难临头、跑得极快。事到如今,他若是分不清这事儿,那也太蠢了。
但何浩仍然想念她的温存。一时间伤感的情绪,莫名地笼罩在了何将军的心间。
他离开卧室没一会儿,便有奴仆来报,说是有客拜访。何浩问来客是谁,奴仆递上帖子,原来是沈阳中卫的王千总。
王千总在大宁城当差几年了,是跟着何浩从辽东都司来的部将。算是自家兄弟,何浩没有不见的道理。
俩人在客厅见面,奴仆上了茶,王千总便小心地说了一些恭维吹捧的话。寻常许多部将都这样,何浩很习惯这样的交谈。
渐渐地王千总终于放低声音,说到了最近的情势。无事不登三宝殿,何浩就知道王千总有事儿、才会专程前来拜访。
“曹都指挥使有啥信儿么?”王千总小心地问道。
何浩沉默了一阵,一改平时的做派,忽然叹了一口气。
王千总紧张地看着他:“咋了?”
何浩沉吟片刻,猛地转头看着王千总,接着他便语重心长地说道:“都到这个时候了,自家兄弟我给你交个底,也好让你们有些准备。”
王千总没吭声,聚精会神地听着。
何浩顿了顿继续道:“早在去年底,曹都使就叫我停止做买卖。我不想断了弟兄们的财路,最后折中,换了法子。后来的事儿你也知道,我叫弟兄们、别直接与兀良哈人做生意了,改由咱们认识的盐商做中间人。我辜负了曹都使的栽培……”
王千总忽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转身就往门外走。
“你去哪,干啥?我话还没说完哩!”何浩诧异地看着王千总的举动。但王千总一声不吭,头也不回就掀帘子出去了。
何浩愣在椅子上,一脸愕然地自言自语道:“啥?”
……王千总出了何府,回到家便闷头钻进卧房,像盗匪进了屋似的,胡乱翻找了一会儿,没一会儿屋子里就一团乱。他换了一身衣裳,翻出一件厚实的皮毛大衣,又随便抓了一些值钱的细软。
接着他进了厨房,将米面做的食物,不管是饼、还是馒头,一股脑儿倒进包裹。然后他直奔马厩,跳了一匹肥马,急急忙忙地走了。
王千总的动作非常利索,回家到出门,估计花了不到一炷香工夫。
最近大宁城的文武官员人心惶惶,不过没人出面布置局面、城池更没有理由戒严,于是城门的光景与往常一样。大白天出城还是很简单的,何况王千总是个官。
王千总出城后,循着结冰的老哈河就往北跑,骑马跑。
大宁城的城楼渐行渐远,慢慢看不到了。
原来的大宁都司管辖的地盘上,到处都是山,不过大宁城附近倒是有一大片平坦的地方。王千总出城没多久,看着周围开阔的雪地,只见天寒地冻不见人烟。寂寥的景象,此时倒让他松了一口气,先前的紧张心境,也放松了不少。
马蹄踏在雪地里,发出急促而特别的声响。
“砰!”坐骑忽然撞到了声音,接着马儿一声嘶鸣,王千总便觉身体一轻,然后耳边一声巨响,身体重重地摔在了雪地里、心头一阵七荤八素。
他挣扎着,立刻拼命爬起来,不顾疼痛一撅一拐地奋力返身冲向摔倒的马匹。
这时路边两侧、银装素裹的林子里,各走出了几个拿着兵器的汉子,弓弦绷|紧的“嘎吱”声随之而来,数人用弓箭对准了王千总。
一个声音道:“王千总别折腾了,俺们的绳子靠着树干,你那坐骑腿折啦。”
无疑这句话很有道理。王千总稍稍冷静了一点,步子也慢下来,转头问道:“你们是谁?凭啥害俺……”
没有人回答他,但王千总马上住嘴了。他转头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便是昨夜与他见面的蒙古人。
那蒙古人被五花大绑着,也正无言地望着王千总。俩人面面相觑,相顾无言。
王千总既无法再逃跑,也说不出话来,呆若木鸡站在了原地,眼睁睁地看着拿着兵器的汉子们合拢过来。
路边刚才说话的汉子道:“弟兄们辛苦,这冰天雪地的,回城。”
众人应道:“得令!”
王千总听他们说话,明白这些人全是军中的人。刚才那汉子又说了一声:“老二,俺知道你成天琢磨着衣帽巷那娘们。得,这回有望头了。”
几个人一阵哄笑,扭头去看那“老二”。那个被称作老二的人,却戴着斗笠埋着头,没有回应,似乎生怕被人瞧见了脸似的、有点鬼鬼祟祟。
王千总直觉,那厮与今日的事有关。但王千总已经失去了探究的兴致,因为他明白一切都结束了。
……次日京师来的大军进城,步骑不断列队通过城门,没有任何波澜。除了围观的百姓,前来迎接的官吏稀稀拉拉,不成规矩,好像没人安排迎接的典礼。
大宁城的守将何浩,今日压根就没出家门,自然也没有理会礼数。
没一会儿,家奴就掀开帘子进来了。家奴看到何浩时,顿时一愣。此时何浩身穿大红色官袍、头戴乌纱,衣冠十分整齐,正端坐在中堂的椅子上。官印也规整地放在一块绸帕上。
“老、老爷。”家奴不太利索地说道,“锦衣卫的人上门哩,小人们不敢阻拦,已进了院子。”
何浩点了一下头:“下去罢。”
家奴弯腰一拜,又看了他一眼,退出了中堂。
没一会儿,果然一群披甲执锐的汉子便冲进了中堂,接着进来了个武将。那武将看了何浩一眼,说道:“瞧着何将军心知肚明,不用多费口舌了,走罢。”
两个军士拿着铁链走了上去,刚才那武将又抬手道:“不用了,请何将军到中军行辕。咱们还有不少事儿要问何将军,能好好说,最好不过。”
军士拜道:“是。”
何浩拿起官印,站起来走到门口。他跨步到门外,左右转头观望了院子里的雪景,仰头颓然地叹息了一声。
大宁城的雪,今日下得特别大。
京师也下雪了,下得很大。
朱高煦今天却要出宫,乃因事先便与人约好了见面。皇帝当然可以改时间,甚至爽约,不过他觉得没必要,便在下午照时间赴会。
他要见的人是湖州薛家的商人。
先前让北镇抚使杜二郎设法联络做镜子的名商,事情已经办好了、将以守御司南署的名义与薛家商量协作。这事儿也不算甚么大事,朱高煦倒可以交给官员去办;不过他长期居于宫中,有时候只想出门看看,见一些宫人、大臣以外的人。
明年春将要发动的辽东之役,他放弃了亲征,这会儿出门在京师城里走走还是可以的。何况说到玻璃制作的新鲜事,他觉得亲自与商人谈,或许更能说清楚。
见面的地方在沈家梨园。谈的是生意、朱高煦也没用真实身份,在那种地方最好不过。
拥有多个生意和商帮的沈徐氏,亲自来到了梨园,在门外等着。待朱高煦的马车到了,她上前见礼,“妾身恭迎洪公子。”
朱高煦走下马车笑着小声道:“我今天姓侯。”
沈徐氏掩嘴嫣然一笑,欠身道:“侯公子楼上请。”
几个人先走进大厅,径直往木楼梯上过去。大厅里人很多,有点吵,还有个戏子在台面上唱戏;朱高煦出宫时,当然没有穿龙袍,只穿着一身青色绸缎长袍,头上戴着一块方巾。于是几乎没人注意到他。
他们到了楼上走廊边的一道门前,沈徐氏便道:“侯公子要见的人已经到了。”她接着意味深长地轻笑了一下,“今日妾身便不打搅公子了,您慢慢谈。”
她笑吟吟的神情有点奇怪。
朱高煦随口道:“等我谈完了正事,咱们再见面。”
沈徐氏微笑道:“下回罢。”
朱高煦忍不住又看了她一眼,待她轻轻掀开房门,他便跨步走了进去。随行的锦衣卫指挥使张盛,也留在了外面。
刚走进门,朱高煦就马上明白了、刚才沈徐氏作出那表情的意思。只见一个人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那人束发戴着网巾,身上穿着浅灰色的圆领布袍。但她是个女人,年轻貌美的女子,瞎子都能瞧出来。
女子作揖道:“奴家薛萍娘,见过侯大人。”
朱高煦道:“让薛娘子久等了,抱歉。咱们坐下说罢。”
薛萍娘抬起头来,轻声道:“大人们都像您这么和气么?”
朱高煦微笑道:“不好说。”
他在对面的椅子上入座,稍微打量了两眼这薛娘子,见她女扮男装十分朴素。不着丝毫粉黛,素颜却很白净,鬓发倒是乌黑,看起来让人很有好感。身上的圆领袍服胸襟是整块布,相比妇人衣裳、反倒让她胸襟上的弧度更加明显,弧线甚是流畅美好。
薛娘子留意到他的目光,便颦眉看了他一眼。
朱高煦忙左顾而言它:“没想到薛家来的,是个女子。”
薛娘子声音舒缓均匀,很好
听,她解释道:“掌柜年纪有点大了,怕经不起车马折腾,奴家听说此事,便自请进京,同夫君一道来的。先父与掌柜是同族,却只生了奴家这么个女子,招了个夫婿上门,平日里族中给我们家管的生意,都是奴家自己在料理。侯大人不用担心,奴家虽是女流,却是懂怎么做镜子。”
“原来如此。”朱高煦点头道。这薛娘子口齿清楚、说得那么详细,似乎是个比较坦诚的人。
薛娘子道:“没想到侯大人这般年轻,便考上了进士做了官。”
朱高煦很快意识到,她这句话与自己刚才的言语、有点相似,俩人顿时对视了一眼。
“你夫君哩?”朱高煦随意地问了一句。
薛娘子脸上闪过一丝不快,却不知、是不是因为朱高煦不该问这句话。她轻轻撇了一下嘴,“在铺面里等着,叫了他一起来,他却怕见官。不知道有甚么好怕的?平素只会打磨镜子,甚么也不管。”她话虽这么说,可看得出来她有点紧张。
朱高煦心说赘婿的日子似乎并不好过,在这男尊女卑的世道,薛娘子好像完全不尊敬丈夫。不过她倒是个直爽的人,没甚么隐瞒的意思。
她握起了一只公道杯,往几案上的白色的细瓷小杯里倒茶,眼睛看着杯子道:“先前这茶楼里的人告诉奴家,侯大人快到了,奴家便泡了一壶茶。”
薛娘子双手将小杯递过来:“瞧这杯子,这地方不便宜罢?”
朱高煦笑道:“东家是我的好友,不用给钱。不过薛氏镜如此有名,你们应该赚了不少才是,还怕贵哩?”
薛娘子道:“买卖哪有那么好赚?再说大多利、都是做掌柜的薛家族长的。”
“真的?”朱高煦面带笑意看着她。毕竟商人们有点提防官府。
薛娘子道:“明人不说暗话。若非我们那家经营日渐艰难,奴家一个女流之辈,何必主动揽这差事、大老远来京师?”
她那明亮有神的眼睛打量了一下朱高煦身上的衣裳,又看了一眼他腰间挂的羊脂玉。平素朱高煦挂的是那“天作之合”的帝王绿翡翠,出门才随便抓了一块换上。她又轻声道,“还是做官的有钱。”
若是寻常文官,估计要反驳解释,生怕坏了清誉。朱高煦却毫无压力地说道,“世人不是说了,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俩人饮了一盏茶,薛娘子开口道:“侯大人的意思,名为‘守御司南署”的衙门,要向薛家订一批镜子么?”
朱高煦摇头道:“不是订做镜子,是要让你们试做新的镜子,新开辟一门生意。官府可以与薛家合作,官府出一笔钱入股,掌握这个生意百分之五十一的股。平时管事儿还是你们来管,但朝廷控股便有监督、决策之权。”
“甚么样的新镜子?”薛娘子认真地问道。
朱高煦道:“很简单,用石英煅烧冷凝成型,变成玻璃;背面贴金属薄片、或者镀上一层东西,便能做成比铜镜更加光亮清晰的镜子。以前部落里选来做石刀、石箭的石头,沙子里半透的砂石,都是石英。你们只管试制,官府会出资帮助你们
,不会让你们吃亏。”
薛娘子沉思了一会儿,又问道:“侯大人认定这东西有厚利,所以才管起买卖的事了?”
朱高煦不动声色道:“朝廷不靠这点买卖收入,要的是做出玻璃的工艺,这是战略技术。因此你们试做镜子时,即便亏了本、咱们也会投钱。”
薛娘子脸上有些困惑,“奴家不知甚么意思,可是官府为何不自家制作?”
朱高煦道:“官府经营买卖,那是缘木求鱼,还是商人适合这个。而这种东西,用买卖才能形成市面需求,有需求才能促进技术。”
薛娘子愣愣地看着朱高煦,一时说不出话来。
朱高煦道:“如果薛家答应与官府协作,咱们先给钱,你们签收即可。前期亏本了就当投资打水漂,赚了照股分利,你们还得向市舶提举司交税。”
薛娘子心动地看着他,小心地问道:“还有这样的事?”
朱高煦淡定道:“我说了,官府不靠买卖来维持收入,咱们管的是国家层面。”
薛娘子沉吟片刻,说道:“奴家倒是愿意,可事先我们以为只是接官府的订制。奴家还得叫人回去,与掌柜言语一声,才能答复侯大人。”
朱高煦伸手在几案上“啪”地轻轻一拍,“就这么办。薛娘子回话之后,事情立刻照咱们说的进行。”
薛娘子道:“侯大人真是痛快人。”
她转头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又用眼睛瞧了一下几案上做工精美的茶具与摆设,仿佛欲言又止。
朱高煦忽然转头道,“来人。”
锦衣卫指挥使张盛片刻掀门而入,锐利的目光环视屋内。
朱高煦道:“叫沈掌柜备一桌酒菜。”
张盛抱拳道:“是。”
朱高煦转头道:“我便自作主张了,薛娘子可得赏脸。”
薛娘子抿了一下柔软的嘴唇,说道:“奴家怎好意思?”
朱高煦笑道:“薛娘子巾帼不让须眉,咱们何必在意那些小节。今日薄宴,就当预祝你我的生意、马到功成。”
薛娘子拱手道:“奴家恭敬不如从命。”
沈徐氏这个梨园除了能看戏曲,还能喝茶、饮酒,以及寻找别的乐子。于是朱高煦与薛娘子换一间屋,便准备吃晚饭。沈徐氏当然知道朱高煦的身份,不会亏待了他。一桌酒菜十分丰盛,山珍海味应有就有,酒坛一开的香气,连朱高煦吃惯御膳的人、也闻得出来是难得的好酒。
席间朱高煦见薛娘子饮了酒脸红,愈显娇|美,他便笑问道:“薛娘子爱女扮男装?”
薛娘子摇头道:“我最厌恶穿男子衣裳,可今天不如此、不成呢。”
朱高煦笑了笑。当此时,红泥炉子温着酒壶,房间里陈设典雅、灯火绚丽,又有戏子专门在旁弹唱助兴。朱高煦与一个初识的女子饮酒说笑,只觉得办这种小事的时候、倒也轻巧惬意。
时辰尚早,只惜冬季日短。窗外的天空已暗下去,代之以灯火一片。喝得晕乎乎的薛娘子道:“天色不早,奴家得回铺子里了,请告辞。”
坐在对面的侯大人道:“我也不留薛娘子,让我送你回去罢。”
“不必劳顿侯大人。”薛娘子忙道。
侯大人笑道:“你是女人嘛,我不送一下,显得多没风度。”
薛娘子听到这里,也不好继续推辞,只是脱口嘀咕道:“还有这样的讲究呢?”
她先起身,侯大人也站了起来。俩人一起下楼,梨园里管事儿也送到了门口。门外靠着一辆双驾大马车,并有两个牵着马的汉子侍立在侧。一个汉子打开后面的木门,掀开帷幔,躬身侍候俩人上车。
薛娘子转头看了一眼为他们开门的奴仆,她感觉有点拘谨。但或是喝了不少酒,才让她的情绪有点飘。她一时间只觉自己没有了烦恼,仿佛变成了一个受人敬重的有身份的妇人,既有光彩又大方得体。虽然一切都是虚幻,但此刻的心情很好倒是真的。
她走上马车,顿觉有点难以下脚。只见地板上铺着白色柔软的羊羔毛皮,两侧的木板用轻轻卷起的金线绫罗遮挡着,里面还摆放着宽大的椅子,甚至有一张几案,上面摆着几本书。这辆马车从外面看只是大、不太起眼,没想到里面如此华丽。
“坐罢。”侯大人道。
薛娘子小心翼翼地坐在宽椅上的柔软垫子上。天黑后外面更冷,这马车里也没有取暖的火,不过薛娘子在皮毛垫子与绫罗的包围中,却产生了温暖的错觉。
“下着雪,入夜后更添寒意了。”侯大人的声音道。他说得很随意,声音温和,听到他的声音让人安心。
薛娘子垂目,柔声应道:“是呀。”
侯大人便扭转上身,伸手拿了一件东西出来。薛娘子侧目看去,只见是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毛毯。侯大人把毯子放在了薛娘子的膝盖上。
马车随后启动,缓缓驶离了此地。薛娘子好一阵说不出话来,只是用手摸着柔软的毯子,默默地与侯大人并坐在车厢里。侯大人有时候话也不多,此时俩人都忽然陷入了沉默。
薛娘子偶尔偷偷看一眼端坐在旁边的男子,只觉他有点不太像读书人。可听他的言谈,瞧这车上也有书籍的场面,他又应该确是个读书人。而且之前官府找薛家时,既有京师去的武官、还有当地地方官引荐,侯大人是官府的人,没错。
薛娘子用手轻轻撑着下巴,望着车窗外微微发呆。
天虽黑了,街面上却仍熙熙攘攘,灯光明亮。各种声音的吵杂中,一派繁华绚丽的景象。
她瞧了一会儿,便转头开口道:“奴家第一次到京师,京师真是好地方,我觉得很好。”
侯大人的声音道:“汉唐之时,大城里设东西两市,各坊间隔离,限制贸易地点。后来慢慢变成了这样,街巷上甚么生意都有。世间一直在改变,商业只会越来越繁荣。”
薛娘子轻声道:“侯大人真有见识。”
她饮酒后的脸颊红扑扑的,眼睛里带着轻笑,挺有兴致地继续观望着街景。她觉得一切景色都很漂亮,路边的楼阁上传来了一阵琵琶声,歌姬的影子在亮着灯的窗户上十分漂亮。那琵琶拨动起一阵细密的弦声,形成高低缓慢起伏的调子,叫人觉得缠绵多情,并带着愁绪。
薛娘子想说点甚么,最终却只能轻叹道:“好听。”过了片刻,她又道,“今晚的京师与前两天好像不一样了,就像多了点甚么,大概是这琵琶声呢。”
“只是不怎么应景。”侯大人道。
薛娘子回首道:“怎么?”
“这首琵琶曲。这曲子的词不应景。”侯大人道,他看了薛娘子一眼,缓缓吟道,“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薛娘子听得呆了,出神地默念了一片,回过神来露出一丝笑意,“还是文人厉害,把大伙儿说不出来的话、都能说出来,还说得那么美妙。”
侯大人淡定地说道:“所以咱们大明朝不仅要技术,还要文化。”
京师真是充满了诗情画意,却不知是这繁华而富裕的地方造就了意境,还是人心里本来就有那若即若离的感概。
就在这时,马车忽然一歪,剧烈地摆动起来。薛娘子不留神、惊呼出声来,身子也被车厢壁掀了过去。她不受控制的身体忽然又是一稳,她撞到了侯大人的身上,并被他的大手把住了。刹那间她也抓住了侯大人的手臂,只觉他的身体强壮而稳当,身上隐约有一种好闻的气味。薛娘子顿时觉得自己变得更加柔弱,力气都使不上了似的。
外面传来了随从的叫骂声,接着一声呵斥:“闪开!”
一个人在车窗外抱拳道:“公子请恕罪,您没事罢?”
侯大人道:“无事。”
他接着急忙将把住薛娘子的手拿开了,原来他一手按住了薛娘子的背、一手按在了她的胸襟上。薛娘子的脸一阵发|烫,幸好车厢里光线暗淡,仅有的光也是从外面照进来的灯光。大概没人能看清她此刻的神态罢?
侯大人的声音道:“薛娘子勿怪,我不是故意的。”
薛娘子更觉得尴尬,心说你不吭声还好一点。她也不知怎么回答,车中陷入了好一阵难堪的沉默中。
过了许久,薛娘子昏昏沉沉的心里才想到了恰当的话,她轻声道:“多谢侯大人保护周全。”
侯大人的声音毫无起伏地“嗯”了一声。但薛娘子忽然发现,他正不动声色地把握着的手、在鼻子前展开,轻轻闻了一下。薛娘子默默地瞪了他一眼,心说、若是平常自己肯定要骂人了。但这会儿她不知怎么回事,性子也变得好像软弱了,愣是装不知道,说不出话来。
薛娘子观察侯大人,见他已经恢复了若无其事的模样,心道文官都这么道貌岸然么?
或因刚才发生了难
堪事,俩人随后的言语都少了。直到马车停了下来,随从问侯大人、是不是到地方了。薛娘子掀开帘子看了一眼,便说:“到了。离我们见面的酒楼挺近呢。”
侯大人笑道:“确实不算远,才走了半个城。”
薛娘子稍后才回过神来,脸上一红。她低头道:“劳顿了侯大人,告辞。”
侯大人点头道:“咱们后会有期。”
这处薛家的铺面已经打烊,且属于主家的产业。薛娘子是主家的同族,此次进京只是借住在此。宅子前面是铺面,后面的院子是起居之地,城里很多做买卖的铺子都是这样。
薛娘子走进后院,很快听到了她房间里传来了“沙沙”的打磨的声音。她掀门入内,立刻像变了个人,没好气地说道:“大晚上的,你不怕吵着别人?当自己家呢?”
那“沙沙”的声音仍然没停,听得叫人焦躁。一个汉子的声音道:“你喝酒了。”
薛娘子进屋便开始收拾乱糟糟的东西,她转头看了一眼里面的人影:“谈买卖,人家敬你酒,能不喝吗?你去了,我就不用喝。可叫你去,你是打死也不去!只知道磨镜子。”
人影没动,也没再吭声了。
薛娘子放下手里的东西,找了一会儿,转头问道:“你烧水了吗?”
里面的声音道:“大冷天的,你要洗哪里?”
薛娘子顿时气得发颤,抓起一只空壶“哐当”扔在了地上,“我找水喝,你甚么意思?”
“没甚么意思。”那声音道。
薛娘子愤愤道:“我甚么样的人,你不知道?”
里面的人道:“你在湖州的名声就不好了,我一出门就听到有人悄悄说你的乃子怎样,说得绘声绘色。抬不起头,我活得比狗都不如,你还怨我不想见人。”
“你就听着?不会叫他们回去摸他|娘的玩意!”薛娘子骂道,“我愿意出去抛头露面吗?我们家的镜坊十年前就在借钱,甚么时候能还清?”
那声音又道:“你不为我的脸面想,为姓了薛的两个娃寻思。”
“别说了!我喝了酒,口干得厉害。”薛娘子冷冷道,“我告诉你,我问心无愧,没做丝毫见不得人的事,也绝不会做。”
薛娘子说罢,弯腰捡起地上摔得有凹陷的铁壶,转身走了出去。院子角落的厨房里,炉子上早没有了火星,她只好先升火,然后打水放在炉子上烧水。
厨房里又黑又冷,薛娘子浑身冻得发僵,赶紧靠近炉子,借着炉火取暖。她望着那飘荡的火苗,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蜷缩在那里发了一阵呆。
不知怎地,她喃喃地小声念了起来:“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猛然醒悟,她看着黑漆漆有点可怕的厨房,又想起刚刚才在院子里说过的龌蹉话,顿时在黑暗中苦笑了一下。
天早就黑了,宫中已是一片夜景。朱高煦径直去了皇贵妃宫。
妙锦出门迎接时,在宫人们面前、守着礼仪规矩,也没多问。但朱高煦回来这么晚,还穿着一身不属于皇室礼制的衣裳,他便隐约从妙锦眼中、看到了审视的神情。
朱高煦莫名有点心虚。可是他想想自己甚么也没干,好像也没有找女人的心思,甚至见到薛娘子之前、他还不知道见面的是个女人,究竟心虚啥?
俩人到了寝宫,大多内侍宫人都退下了。妙锦便道:“圣上一身酒气,用过膳了罢?”
朱高煦点头称是。
妙锦说道:“我叫人准备了热水,圣上先沐浴换身衣裳。”她说罢转头吩咐女官去了,也没继续问他的事。
过了一会儿,朱高煦便主动解释道:“今日见了个商人,便是做镜子的薛家。”
妙锦看了他一眼,居然没问诸如男女之类的问题,只是点头道:“我知道那家。”
朱高煦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道:“朝廷想和薛家协作,制作玻璃镜子。我亲自见了薛家人,谈了一阵,晚宴上喝了点酒。”
妙锦有点好奇地问:“甚么玻璃镜子?”
于是朱高煦又把玻璃的制作,大致说了一遍。
妙锦似乎想问煅烧石英的法子、是不是朱高煦的主意,这时宫女们把浴桶和热水都放好了,妙锦便转身与女官说话。少顷,妙锦便挥手叫她们退下,并不让宫女侍候朱高煦,而是亲自上前为他宽衣解带。朱高煦抬起双手,站在原地让她帮忙。
俩人离得很近,妙锦亲手为他松衣带、身体也贴到他了。他闻到了妙锦身上的清香味,气味很淡却很有女人味,让人觉得心旷神怡,似乎激发了想象,让他有一种清新干净、温柔美好的感受。
妙锦的身材高挑、却仍比朱高煦矮一些,朱高煦想在近处看她,只好低头才能看到她的脸。妙锦不是那种恭顺的女人,平素也有人说、她有点清高不好接近;但大概是俯视的缘故,朱高煦还是从她的杏眼里看到了别致的温柔。她的眼睛非常漂亮,妩媚与美艳的容颜,多半因为这对眼睛。
她梳着大明朝见的发型,头发挽起成“髻”,耳朵在发鬓下面是露出来的。在乌黑的鬓发反衬下,那玉耳十分白净美好。朱高煦忍不住凑过去闻了一下。
妙锦抬起头瞪了他一眼,“甚么时候都不老实。”
也不知道这句话有没有双关的意思,朱高煦心头又闪过一丝奇怪的感觉。他以前见了恩惠甚么的女人后,其实一直觉得自己身上没有任何气味,因此是完全不明白、妙锦怎么闻出来的。
“你身上有清香味,很好闻,怎么闻都不会腻。”朱高煦笑道。
妙锦又仰首看他,眼睛隐约含着笑,声音也很好听、只是话没那么温顺,“胭脂水粉的气味,想甚么呢?”
朱高煦道:“胭脂好像不是这个味,说不定你的体香、只有我能闻出来。”
妙锦道:“说了你还不信。我用的胭脂不是宫中的贡物,你从别人身上闻不到、才不相信是胭脂水粉罢。”
朱高煦恬着脸道:“我还是觉得你最香。”
妙锦抬头笑吟吟地说道:“回头我也送别的妃嫔一些‘天苏’号的胭脂,大家身上也有这个香味,那时高煦的嘴上、还会抹甚么样的油?”
“这名字有点特别。”朱高煦实在说不过去妙锦,赶紧趁机岔开话题。
妙锦道:“苏州人开的胭脂水粉铺子,或是取‘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之意。那家主要是敷面的水粉做得好,其中的‘珍珠粉’最是精细;而时下妇人爱用的‘玉簪粉’与抹唇的胭脂,‘天苏’号做得倒是稀疏平常。”
朱高煦道:“长见识了,我是完全不懂。”
妙锦揶揄地轻笑道:“那你得多学学,有用。”
朱高煦只剩下一件里衬了,便走向屏风后面的浴桶。他转头道:“我怎么觉得棉花里总有针?”
妙锦笑吟吟地说道:“还不许我说两句呀?”
朱高煦道:“当然许,我最喜被你的针扎了,感觉就是不一样,很特别。”
妙锦也随之走过来,上前把他仅有的亵衣去掉。她悄悄看了他一眼,忙将眼睛挪开,转身找了一条小凳子坐过来。夜里的宫室内也有点冷,朱高煦赶紧跨进了热气腾腾的宽大木桶中。
她把袖子挽了一下,将手轻轻放在朱高煦的背上,声音仿佛温柔了一些,“看来还是有些用的。我只喜他们家用茉莉花仁炼制的珍珠粉,可还是叫宦官买了别的粉黛胭脂,便因那家很注意各种胭脂水粉的香味相配。”
朱高煦附和道:“气味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常被人忽视,那是你心细讲究。”
妙锦轻声道:“很重要呢。”
朱高煦又凑过脸去,使劲闻了一下。他顿时觉得妙锦说得有道理,不然后世的香水为啥卖那么贵?
妙锦白了他一眼,“把我的衣裳也打湿了。”
朱高煦道:“你也进来沐浴。”
他没听到妙锦的回应,便转头看她,见她正一声不吭地浇水在他的肩膀上,她的眼睛垂着,脸颊有些微红。不过她并没有拒绝。
……过了好几天,太监王贵忽然来到柔仪殿,告诉朱高煦,说是那个薛家的人想再见面、谈镜子制作的事宜。
朱高煦愣了一下,随后才想起薛娘子。
王贵察言观色,见状忙俯首道:“皇爷要是不想见,可叫奴婢传旨守御司南署,派别人去安排后边的事儿。”
若非王贵提起,朱高煦这些天确是差点把薛娘子忘了。这也怪不得他,他的注意力太过分散,每天心里的事儿太多,朝廷里有关于战争的事、吏治政务的奏章,还有年底祭祀等礼仪方面的言论,实在很杂。何况宫中还有不同的妃嫔让他关心。
朱高煦对薛娘子实在没有太上心,这会儿才忽然记起,想起她那白净的相貌、男式圆领长袍胸襟上的丰腴轮廓。接着某一刻的柔软触觉,也渐渐浮现在了他的脑海。
“先前薛家的人、要先与薛家的掌柜商议,说了结果吗?”朱高煦不动声色地问道。
王贵忙道:“回皇爷,没说哩。官府与薛家商贾尚未开始合伙,那薛家的人连衙门也找不到;这回去他们找了沈徐氏家的人、只说要见‘侯大人’商量生意,事儿才报到奴婢跟前。”
朱高煦听罢点头道:“那还是见罢,事情哩善始善终也好。”
王贵拜道:“奴婢去传旨张指挥使,着他准备周全。”
朱高煦道:“就今天下午,朕大概没啥重要的事了。”
“奴婢遵旨。”王贵道。
于是朱高煦继续处理奏章、召见大臣,待用过午膳后,他照着原来的法子离宫。换下身上的团龙服,乘坐没有皇宫装饰的马车,走玄武门出去。
沈徐氏名下的梨园,乃锦衣卫武将熟悉的地方,大伙儿轻车熟路就过去了。到了地方,又是沈徐氏亲自接待。皇帝亲临,她似乎一点也不怕麻烦。
“侯公子可别再说,稍后再见面了。”沈徐氏甚至轻声开了个玩笑。这世上敢和朱高煦开玩笑的人,似乎没有几个,其中的沈徐氏显然是无甚压力的。
朱高煦自然也配合地露出了笑容,转头道:“今天还早,一会儿不用吃晚饭,你就在这梨园等着我。”他靠近了一步,悄悄说道,“不然你得怪我喜新厌旧了。”
沈徐氏的神情微微一变,脸上依旧保持着笑意,“算了罢,别忘了咱们说好了的事。”
朱高煦这才想起沈宝妍与沈徐氏的微妙关系,他还真的忘了与沈徐氏有过约定。
这回沈徐氏安排的地方,并不在戏院的楼上,却在后面的园子里。一行数人穿过戏院的后门楼,到了那园林般的园子里,沿着一条走廊过去,便到了地方。
沈徐氏轻轻掀开木门,屈膝道:“侯公子忙您的事,不用在意刚才的戏言。”
朱高煦转头看了她一眼,正色道:“我真不是喜新厌旧的人。”
沈徐氏不留神,掩嘴“嗤”地一声笑了起来,急忙收住动作,再次作了个万福,“妾身告退。”
朱高煦走进门,见里面还有一道隔扇,便绕过隔扇。这时他看见一个女子坐在椅子上,女子正是薛娘子,她今日竟然没有女扮男装,却是穿着一身桃红色的袄裙。
薛娘子转头一下子看到他,脸上忽然露出喜悦之情,脱口道:“你来了。”
人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的反应,往往很能展现出真实的心情。朱高煦顿时觉得,薛娘子好像很期待见着自己。
这时薛娘子已恢复了平静,起身有模有样地执礼道,“奴家见过侯大人。”
“都是熟人,别讲究这个了,坐罢。”朱高煦随口道,“其实我不太喜欢繁文缛节,人前没办法的时候才那样。”
薛娘子轻声道:“我们只见过一面呢。”
朱高煦笑道:“是啊。”
薛娘子也露出了笑脸,“不过真的好像早已相识一般。”
据说薛家做的铜镜,有两处特别的地方。其一薛氏镜多为仿古,用汉唐时期的古董翻砂,靠古董得到模型,然后铸造。另外打磨镜面时,必用湖水。
或因有了这样的印象,朱高煦再次见到薛娘子时,顿时想到了清澈湖面的意象。她虽然穿着桃红袄裙,头发也挽起梳成了婉约端庄的髻,却不着丝毫粉黛,白净的容貌自有一番清丽。只是显得朴素了点。
见礼时,朱高煦做个虚扶动作,打量了她一番,问道:“看来,薛家的掌柜有了回话?”
薛娘子用轻缓的语气道:“主家同意了,奴家也愿意接官府的这份差事。”
“甚好。”朱高煦一合掌道,“那么事儿便办成了。”
薛娘子有点诧异地抬起头看朱高煦。
朱高煦恍然道:“咱们的事算谈完了,接下来自有守御司南署派人操办。以后薛家若要联络官府,到南署即可。”
薛娘子忽然问道:“侯大人不经手这个生意了吗?”
朱高煦笑道:“我不负责具体的事。”
她那眼睛如湖水般流动,隐约闪过一丝失落的神情,嘴唇微微动弹,仿佛欲言又止。
朱高煦看了她一眼,又回顾屏风,说道:“今日尚早,咱们既然见了面,薛娘子陪我去个地方罢。”
薛娘子顺从地微微屈膝道,“但听侯大人安排。”
于是俩人出得梨园,乘坐朱高煦的马车出发。随行骑马赶车的、依旧是那三四人。他们过秦淮河,来到南边聚宝门附近的街上时,马车越来越慢,拥挤之中,外面人声嘈杂。离开南北延伸的大街,进入横街后,马车简直变得和蜗牛一般缓慢。
“到这边商铺聚集的地方,大概应该步行。”朱高煦随口道,“这大冷天的,人还是不少哩。”
薛娘子问道:“侯大人要带奴家去哪?”
朱高煦道:“一家脂粉铺子,我正好去办件小事。”
过了一会儿,薛娘子才小心问道:“甚么小事?”
朱高煦轻松地说道:“一两句话说不清楚。薛娘子不忙罢?”
薛娘子急忙摆手道:“不,不忙。”
朱高煦笑了一下,想想也是,她再忙能有自己管理偌大的朝廷忙?不过这时马车又停了,堵在了街面上。朱高煦便挑开帘子一角,观望外面密密麻麻的旗幡、以及人头攒动的熙攘景象。
他转头道:“我忽然想起有人说过一句话,大概说,如果世上没有女人,追逐金钱也就失去了用处。”
薛娘子听罢轻声道:“这话真稀罕。”
朱高煦若有所思,片刻回过神来,又道:“可能不一定,但确实挺有意思。女人中必有巨大的商机。”
薛娘子倾听着,没有轻易回应。
马车终于到了一家大门前,古色古香的门上、有一副木牌:天苏。
俩人下了马车,便有小生招呼上门。或许能在此购买东西的妇人,须得家资殷实,而家境好的妇人一般不会出门闲逛、多是让奴仆来买;所以这铺面里待客的人是男子,也有一个年纪稍大的妇人、以及端茶送水的奴婢。
朱高煦第一次来这种地方,瞧了两眼,便问:“能试吗?”
招呼客人的小生点头道:“行哩。”
这时那个中年妇人走过来了,笑着脸打量了朱高煦等人,便对薛娘子道,“夫人里边请。”
朱高煦扬了一下下巴:“先试试,这家的珍珠粉挺不错。”
中年妇人立刻笑脸轻声道:“客官好见识。”
小生接着又招呼朱高煦与张盛,到旁边的花厅中饮茶等候。朱高煦刚一坐下来,便伸手从张盛那里接过一只小的长匣子,放在几案上打开,里面白花花几叠整齐的银币露了出来。小生盯着匣子,眼睛也是一亮。
朱高煦转头道:“掌柜的在么?我想与掌柜说点事儿。”
小生弯腰道:“客官稍等。”
没一会儿,一个身宽体胖的中年汉子便来了,他进门也被桌案上的银币吸引了目光。他立刻打躬作揖道:“鄙人乃此间掌柜,姓苏,不知贵人高姓大名?”
朱高煦道:“我姓侯,官府的人。”
苏掌柜的眼神微微一变。
朱高煦招呼道:“来,坐下说点事。”
苏掌柜小心入座,拱手道:“大人请讲。”
朱高煦道:“你们家的胭脂水粉做得很用心,只是不太好清洗。”
苏掌柜道:“天苏号的胭脂水粉,不用丝毫朱砂、铅粉等物,大多用茉莉花仁、珍珠、玉簪花粉磨制,胭脂则用红蓝花为底,配以诸般花粉佐料,兼顾颜色与香味……”
朱高煦有点不耐烦地打断了他,说道:“我是想订制一种用于清洗的香皂,送给家里人做礼物。这匣子里是订金,你们愿意接,给张收据便可。”
苏掌柜有点犹豫,谨慎地问道:“怎样的香皂?”
朱高煦就等他这句话,立刻从怀里掏出了几张纸来,“照着这上面做,做出来能用的、交给我几块,我再给你这么多钱。”
苏掌柜双手接过纸张,埋头细看。过了一会儿,他抬头指着纸上的字母符号道,“这是何意?”
“哦……”朱高煦道,“掌柜不用管那玩意,看字就行。”
上面有两个简单的初中化学式,包括石灰与水反应做氢氧化钙,然后与草木灰反应成为氢氧化钾。朱高煦给假物院那部《译汇》里,也有一张不齐全的元素周期表,因为后段他记不得了。所以这份东西商人看不懂,假物院的官吏是可能懂个大概的。
掌柜琢磨了许久,好言问道:“既然大人知晓如何制作,为何要花高价让咱们做?”
朱高煦道:“我不是商人。”
掌柜怔在那里,一时说不出话来。
朱高煦便又说道:“钱不白给,只为表明诚意。你们做出香皂后,拿到各处店铺售卖,咱们的市舶提举司要收税,且守御司南署要从利润中提取专利费用、因为工艺是咱们的。道理很简单,你们家的手艺,没好处也不会白传给外人罢?”
掌柜的小心问道:“若是小人们技艺不精,制不出来怎办?”
朱高煦示意桌案上的匣子,“那只能得到这点订金了。”
掌柜的有愣了一会儿,他可能一时无法接受、天下会有这样的好事。待他回过神来,便收起纸张,点头道:“成!”
朱高煦伸手按住他的手腕,“这东西你不能拿走,抄一份。”
掌柜马上转头唤人,上笔墨纸张。
朱高煦道:“苏掌柜立两份字据,其中一份,写清从守御司南署得了制作香皂的技艺,自愿照朝廷‘新工商法’支付专利费。写明白了好,别以后闹事说官府欺压百姓,咱们也烦哩。”
“哪敢哪敢?”掌柜陪笑道。
朱高煦接着说道:“一旦制出东西,你们要提供一份详尽的工艺步骤,呈送守御司南署假物院存档。到时候咱们派人来取。”
掌柜忙着抄写一遍,然后说道:“今晚,小人设薄宴,还请大人赏光,再行细谈如何?”
朱高煦皱眉道:“不是已经谈完了?”
掌柜想了想,神情怪异地问道:“不知大人尊名?”
朱高煦笑道:“咱们不怕掌柜赖账,签押盖上印就行了。”
他说罢站了起来,桌案上的茶杯是满的,外面的茶水他一口也没喝。小匣子里的钱,却是留下了。
“对了,那些胭脂水粉,一样拿一盒带走。”朱高煦转头看了一眼张盛。张盛躬身一拜。
忙活了一阵,正好薛娘子刚装扮好天苏号的粉黛胭脂,走到了大堂里。朱高煦瞧她,只觉她的脸细白而有光泽,眉目秀美、朱唇艳丽,看起来更加美艳娇贵了。他心道这玩意果然还是有用的。
店家等一行人送他们出门,朱高煦便与薛娘子走上了马车,并从张盛手里接过一个包袱。
马车再次从拥挤的街面往外慢吞吞地行驶。过了好一会儿,薛娘子终于忍不住、轻轻侧过身去,从怀里拿出了一只铜镜,仔细瞧着镜中的容貌,她的脸颊出现了稍许红晕、像刚喝了几杯小酒。
朱高煦问道:“喜欢吗?”
薛娘子忙收起铜镜,回头时,目光有点游离,默默地颔首。
朱高煦便把那包袱递了过去:“咱们相识一场,此前我比较随意、甚么也没准备。这点小意思请薛娘子笑纳,预祝咱们官民协作成功。”
薛娘子接过来一看,抬头道:“侯大人刚买的脂粉?那么多?”
朱高煦轻松地点了一下头。
薛娘子推拒道:“先前奴家问过,他们定的价也太贵了。奴家无功不受禄,哪敢要?”
朱高煦道:“些许薄礼,别太在意。”
俩人推来推去,薛娘子抬头看着朱高煦,车厢里忽然安静了下来。在朱高煦面前低眉顺眼的薛娘子,也大胆地直视了他的眼睛好一会儿,朱高煦反倒有点不自在了,觉得气氛稍显怪异。一时不知再说甚么好,唯剩外面喧闹的嘈杂声、以及摇摇晃晃的马车木轮子“咕噜”的声响。
空气中明明很吵,朱高煦却感觉好像很静。大概是他并不留心外面的声音,只注意到薛娘子没声了。
薛娘子终于开口,只是声音越来越小:“以前奴家一直以为,自家绝不会变成那种人。邻里说三道四,奴家也问心无愧。可是……”她忽然用力地吸了一口气,抬起头道,“奴家不是那样的人。”
眼前这个装着胭脂水粉盒子的包袱,朱高煦顿时不知该拿回来、还是该继续推过去。他想了想,说道,“那我送别人罢。”
薛娘子埋头不语。
气氛有点尴尬,朱高煦便左顾而言它,笑道,“这名号倒挺有意思的,应该出自一句话,‘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故曰天苏。”
薛娘子小声问道:“谁说的话呀?”
朱高煦道:“记不得了。对了,上回咱们听到的琵琶曲,出自一首宋词,作那词的文人、也写过盛赞苏杭的词,我还记得几句。”他回想了一会儿在柔仪殿读过的书,吟道,“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
薛娘子好像对他背诗词很有兴趣,眼神也缓和了不少,认真地听着。
朱高煦将那难堪的包袱拿了回来,放到了木案上,故作轻松地说道,“我其实不是那个意思,先前也没多想,想着呢相识一场,今后也很难再见面了,顺手便买了点礼物。”他接着用玩笑的口气道,“我见着漂亮女人,难免殷勤了点,不过真不是别有用心,薛娘子实在想多了。”
薛娘子的脸有点红,将头轻轻避了过去。朱高煦又道:“薛家好生把玻璃镜子制出来,以后你也不缺这点钱。”
她还是没有出声,车厢里再次沉默。朱高煦也不再多言。
很久之后,马车再次靠近薛家的那处铺面了,前头传来了马夫“吁吁”的吆喝声。
朱高煦忽然发现,薛娘子的眼睛也很红,忙问道:“怎么了?”
薛娘子转过头来,一开口就忍不住哽咽,“真的不见了吗?”
朱高煦忽然有点无所适从,他说道:“倒不是不想见面。正事谈好了,主要很难有机会。”
他顿了顿,又有点感触地说道,“有时候就是这样的,总说有缘再见,可大伙儿都有自己的事,再见谈何容易?说不定到老也见不着了。”
不料薛娘子听到这里,顿时哭出声来。
朱高煦道:“我说错了甚么话?”
但薛娘子的肩膀一直在颤抖,停也停不住,还越哭越伤心。
朱高煦伸出手,本想安抚一下她,但忽然又犹豫了。这时薛娘子忽然靠到了他的身上,将脸贴在他的肩膀上哭了一会儿。他这才伸手抚摸她的后背,等着她的情绪过去。
过儿一会儿,她终于消停了。
朱高煦这才把脸凑过去,仔细闻了一下她身上的香味,果然与妙锦身上的清香很像。妙锦说得不错,主要还是这脂粉的气味。
薛娘子抓住了他的手,放到了她的胸襟上,轻声道,“你总是在看,反正最后一面了……”
朱高煦没敢造次,十分谨慎被动。
过了一会儿,她坐正了身子,拿出镜子和手帕小心整理了一下妆容。接着她指着包袱问道:“侯大人要送谁?”
朱高煦愣了一下,心道肯定不能送妃嫔、毕竟是别人不要的东西;沈徐氏估计不想要别人选的,她又不缺钱。他便沉吟道,“还没想好,不过扔了可惜,随便找个妇人。”
“那你送我罢。”薛娘子道。
朱高煦道:“本来就是送你的,但我并不喜欢勉强女子。”
“多谢侯大人。”薛娘子拿起包袱,十分干脆地起身,弯着腰从后面走出马车。她放下帘子时,转头又看了朱高煦一眼,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朱高煦挑开窗帘一角,瞧了这铺子的大门一会儿,然后才拍了一下前面的木板。很快马夫的吆喝声就传了进来,马车也开始动弹。
回宫的路上,他渐渐觉得这些天的经历有点恍惚。他以为,自己似乎应该有很多感概的话,倒没想到言语如此简单。
就像从来没见过她。
之后的一段日子,朱高煦几乎没空再想起薛娘子。年关临近,诸事越来越繁杂。单是各种祭祀与典礼就够他忙活的,过年时还得宴请宗室亲戚。
今年的年节特别热闹,宫中张灯结彩,皇室仿佛每天都在庆贺佳节,京师城内更是喜庆喧闹了半个多月。
上元节前后,运输火器辎重的海军船队,也陆续向北方起航。刚开始朱高煦曾亲自到港口、送别将士,后来几批他便没管了。不过他的心思一直悬着,只能耐心等待辽东战役的结果。
……
辽东都司依旧管着大宁城。为准备此役,王斌中军从各卫所抽调的卫所兵,集结的地方也有两处,大宁城以及沈阳中卫。
大宁城内,孙勇二在自己那又小又破的住处,已经等了几个月,总算是等到了消息。
今日情况有点奇怪,上头并没派个跑腿的来通知他,却是周元忠亲自来了。周元忠是锦衣卫总旗官,常驻大宁城的锦衣卫军士里、他的职位最高。
孙勇二一阵忙乱,急忙搬椅子到北面,请周总旗上坐。
周总旗摇了一下那椅子,骂骂咧咧了两句,转身干脆地一屁|股坐到了孙勇二乱糟糟的床上。
“总旗大人等会儿,俺去烧水泡茶。”孙勇二道。
周总旗皱眉道:“别瞎折腾,坐下。”
孙勇二抱拳道:“小人得令。”
周总旗一边从怀里掏东西,一边说道:“你小子运气好,正遇上锦衣卫缺人的时候、又让上头觉得你能干。”
孙勇二忙讨好地笑道:“要不是总旗大人给小人请功,谁知道哩?”
周总旗指着一份任命状道:“这东西你看看,看完先放俺这里。”
“锦衣卫北镇抚司小旗长?”孙勇二勉强识得一些字,吃力地看了一阵、连读带猜才搞明白,“大小是个官哩。”
周总旗道:“你在俺手下干,锦衣卫的身份别说出去。”
他又拿出一份任命状,“你要干的差事在这儿,沈阳左卫的一个总旗。这回咱们跟着大军去打科尔沁人,你得盯着本营里带兵的武将,有事儿就往俺这里密报。机灵点,别被人发现你是锦衣卫的人,不然都防着你、啥事也瞧不见。”
孙勇二道:“小人明白。”
周总旗道:“这总旗一家都死绝啦,没人袭任。你的来历也帮你编好了,你本是辽东都司的军户,逃走后遭人捉住,当年圣上亲征鞑靼时聚集人马,你被送到军阵前面冲杀,因作战勇猛斩获敌将首级选入京营。现在兵部给各卫所补缺,把你的名字写到了沈阳左卫的单子上。记住了?”
孙勇二点了点头:“便是打鞑靼的那会儿立了功,别的都不用记。”
周总旗又掏出了一些银币,放在床上数了数,“安家费,两份。照俺们大明朝的规矩,新官上任有一份安家费,锦衣卫小旗长也算官儿;最近就得出征,不管将领军士,都有一份兵部发的安家费。拿着。”
孙勇二抱拳道:“谢总旗大人。”
“数数。”周总旗道。
孙勇二笑道:“俺有今天都靠总旗大人,还信不过您吗?”
周总旗点头道:“贪卖命钱,有人干得出来,俺是觉着烫手。”
他说罢在孙勇二肩膀上拍了拍,便站了起来。
孙勇二忙问道:“军中的武将会出啥事?”
周总旗转头道:“不出事最好,若遇到武将密谋兵变、违抗军令、通|敌叛逃者,见机行事,坐实了便可先斩后奏,或密报上峰。先干着,以后慢慢就懂事儿了。”
孙勇二又问:“俺挂着卫所的官职,带兵上阵,死了咋整?”
周总旗回顾这间屋子,又打量了他两眼:“你这光|棍,死了白死。”
他接着说道:“朝廷现在抚恤丰厚,可是给家眷的。大致有一笔钱、有处宅子,寡妇安排织布针线的活儿干,孩儿朝廷养到十六岁,男孩儿去武备院读书习武,女孩儿去贤淑堂学识字礼仪女红。都是好地方,比那目不识丁长大的孩儿强百倍,还不用管饭。”
孙勇二沉吟道:“俺只道武德圣上给军士发军饷,倒不知还有这好事儿。”
周总旗道:“圣上带兵打仗出来的,厚待将士。再说俺们圣上有的是钱,听说在日本国抢了很多白银黄铜,京师的铸币作坊日夜不停的。南边市舶提举司对商贾也管得紧了,能把人祖宗十八代查出来。”
他说完便拿起斗笠,戴在头上,身体一猫出了门。孙勇二在门口抱拳鞠躬,等周总旗走到巷口,他才站直了身体。
孙勇二回到破屋里,他先在地上手舞足蹈了一会儿,又将床上的银币数了三遍,脸都笑烂了。他还犹自念念有词,“祖宗总算管事儿了,再不保佑香火也要断哩。”.
大宁城在“靖难之役”后,由辽东都司派人暂管,后来又来了许多商人,这些年市面日渐复苏。可还是比不上往日、那会儿大宁城有亲王府和大量官吏。
一大早,人最多的地方、便是前街菜市口。周围全是做小买卖的铺面,还有许多贩夫走卒,乱糟糟的,倒也热闹。开春了天气还是冷,尤其清晨,许多人都穿得很厚,显得有些臃肿。
孙勇二经过这里,驻足观望了一会儿。他要去辽东都司设在大宁的衙门,去办点事。大致是领取上任用的东西,并登名报备,以便跟着东行辽阳的人马一道走。
街对面那家王记“馃子”铺生意不错,许多人等在那里,一阵芝麻油和豆浆香味、从冷风中飘来,让孙勇二闻着分外熟悉。这家馃子炸得、不见得比菜市里边那家好,可就是生意好。
大伙儿多半是为了去瞧王家那媳妇。那妇人娘家姓李,长得确实好看,天生是一个白净水灵,腰细腿还长;加上王李氏的男人得痨病死了,成了寡妇,汉子们更爱来瞧她。若趁她公婆不在,有些人还能说几句骚话。
孙勇二也是其中之一。不过他还算老实规矩,经常来买馃子,只是趁机瞧两眼而已,话也很少说上。
王李氏应该早就知道、孙勇二稀罕她,时日长了他的眼神儿也是不一样的。有时候孙勇二离开大宁城办差,回来后王李氏还会问他一句、怎么这阵子没来买馃子了;那时候,孙勇二能美上好几天。不过并没有甚么用,像孙勇二这样、看上人家美色的汉子,不止一个两个,王李氏显然看不上他。
“哈哈……”对面馃子铺门口传来一阵哄笑,估摸着又有人在调笑。
孙勇二也见怪不怪,转身离开了菜市口。
他去衙门里走了一趟,忙活完再次回到菜市口时,已是日上三竿。王家馃子铺门前冷清了不少,毕竟大多人买馃子豆浆,都是当早饭吃。
孙勇二大步走到门外,铺子前的两个汉子立刻敬畏地退开了。王家的老夫妇也好奇地瞧着他。
先前衙门发了两套衣裳,此时孙勇二已换上了武德朝新定的军礼服。崭新的白里衬、陆军灰色戎服,配上大檐帽,皮带上挂着一把做工精细的镶铜雁翎刀鞘,还有深青色的毛纺斗篷。正道是人靠衣装马靠鞍,孙勇二像换了个人似的,摇身一变、整个人十分威武整洁,何况他这身皮不仅仅好看,还意味着别的东西。
这时王李氏也走过来了,她身后还跟着几岁大的小闺女。王李氏也被孙勇二吸引力注意,看了几眼,她才一脸恍然道:“你……”
她并不知道孙勇二叫啥名,就是经常见到他来买馃子而已。
老妇转头道:“你认识这位军爷?”
“常来咱们家买馃子。”王李氏小声道,“你、怎么这样了?”
孙勇二道:“原先跟着俺们圣上打仗立了功,这会儿论功行赏才下来哩,慢得很。”
王李氏的脸一红,说道:“里边坐罢。”
老妇也客气地招呼他进铺子。
王李氏拿着帕子上来擦了一下条凳,问道:“您有军中正籍了?”
孙勇二淡定道:“辽东都司沈阳左卫的军籍,总旗。”
“当官的啊,几品?”老头也忍不住开口了。
孙勇二转头道:“正七品。”
老头急忙贺喜,王李氏等人也跟着附和。
孙勇二径直道:“一般的军户驻守、出征才有军饷,不过有品级的武官每月都有官俸,吃皇粮稳当得很,养家糊口不成问题。若是俺战死了,有抚恤给家眷,挺不错的。”
老妇道:“说那不吉利的话干啥?”
孙勇二道:“过不了几天,俺就要去辽东都司上任,然后跟着定国公北伐,打蒙古人。沙场上刀枪不长眼,谁知道啥光景?”
大伙儿没吭声。
孙勇二的脸慢慢有点发|烫,说话也没刚才利索了,“俺……俺爹妈过世,没成家,要是死在了战场上,啥抚恤都跟俺没干系。”他深吸了口气,“原先是想找个媒人,准备准备。可事情急了点,仓促得很。”
王李氏似乎听明白了他的意思,脸颊已是涨|红,眼神儿也闪烁不定。
孙勇二又道:“俺要是活着回来,给二老养老送终,小丫头当亲闺女养。要是死了,你们娘俩算俺的家眷,朝廷还得管你们不是?”
王李氏十分动容,眼泪渐渐在漂亮的眼睛里打转,“你说奴家一个寡妇,你咋不找个黄花闺女?”
孙勇二道:“俺就稀罕你哩。”
老妇拉了一把老头,“外边还有人买馃子,你俩的事自个说。”
王李氏擦了一把眼泪,小声道:“你怎么不早说?”
孙勇二“噗”地笑出声来:“你逗俺哩?”
王李氏红着脸道:“奴家可没嫌贫爱富。”她接着又讨好地说道,“奴家以前对你是淡了点,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好人。”
孙勇二道:“好人不好人不能当饭吃,也不能让俺有个人样。”他接着问道,“那你是情愿嫁俺了?”
王李氏低着头,小声说道:“只要家中长辈点头,奴家没啥不情愿的。”
她安静了一会儿,又问道:“你叫甚么名?”
孙勇二这才想起,自己有点昏头,到现在还没自报姓名。
……于是孙勇二的事十分顺利,几乎不费一点劲就办了。他马上开始准备婚事,好在李氏不是头回嫁人,照习俗不能大摆宴席,省事了不少。孙勇二把那两份安家费拿出来,买了些东西,又准备了一份聘礼。然后急着请王家李家的亲朋吃顿饭,便请轿子把李氏接回了他住的破屋。
原先和孙勇二差不多的汉子们,听说了这事儿,许多人专门过来围观。大伙眼睁睁看孙勇二带轿子、把美人接走,他们脸上掩不住的羡慕与气恼。
孙勇二觉得一切都很满意,他确实没娶上黄花闺女,可挡不住李氏长得好看。而且她很贤惠,进门当晚嫁衣还没脱,就把孙勇二那狗窝似的房子、收拾得干干净净。
这阵子他就像做梦一样,忽然之间啥都有了。
只是时间太短,数日后孙勇二就要离开大宁城,要与新娶的李氏分开,确实有点难受。没法子,得了朝廷的好处,就要给朝廷卖命,不然啥都没有;但只要好生生在军中效力,日子就能过得不错,活得像个人样。
短短时间里,孙勇二便自然而然地忠于了大明朝廷、大明皇帝,官军军职对于他,比性命重要。
出发的时候,娇|美的新妇把他打扮得整洁利索,一早上伤心了好几次。
李氏还挺年轻、不过她不识字,说话也挺直爽。她对孙勇二说,好不容易有个靠,家里人都说她命好,你可得好生生回来。
孙勇二也告诉李氏自己的打算,等仗打完了,他就把李氏接到沈阳左卫去。卫所里不管是屯田还是驻守,俩人都能厮守一块儿。
她又说,每天都给孙勇二做好吃的,给他织布缝衣,不让他丝毫冻着饿着,用心服侍他舒坦。
衷肠难以述尽,孙勇二磨蹭了一大早上、才去了衙门里,他领了一匹马便加入东调的队伍。
他心里当然明白,为啥以前不怎么搭理他的李氏、几天之间就对他如此之好。但他也不在意,妇人想依靠汉子改善日子和地位,好像实属正常,世上许多妇人都这样;在孙勇二眼里,李氏不一样的地方是,长得好看、又懂事儿。
同行的还有一队京营人马,以及一些卫所的官军将士。平素有点冷清的大宁城,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许多人,城门口许多百姓与家眷送别。
孙勇二从卫所屯田上逃走的时候,明明记得卫所军户一个个灰头土脸、比农夫还不如,没想到这回随行的将士们精神抖擞,队列军容整肃。一时间他也搞不清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坐在马背上,转头在人群里寻找李氏的身影,只见她哭得肝肠寸断、须得家里的老妇扶着才能站住。
这时那队京营官兵吹响了横笛,许多将士唱起了歌来,越来越多的将士跟着唱。孙勇二听过这曲子,但他还没学会,便只得混在里面哼哼,歌中大致意思是一个小娘与军士的事,所以将士们爱唱。孙勇二叹了一声气,几度回头挥手。
一行人马离开大宁城后,在驿道上不断遇到调动的卫所军人马。有的队伍反向相反、要去大宁城;有的去辽东都司,大伙儿互验军令后便结伴同行。同行的人马越来越多,渐渐地在驿道上走成了长龙。
过了一些日子,大伙儿来到了辽河边。孙勇二又见到辽河上的官船成队航行,那些船吃水|很深、似乎很沉,大概运送的是辎重和粮秣。
孙勇二还没到达沈阳左卫上任,已经察觉到了开战的种种迹象。他到了左卫估计也呆不了几天,很快就得加入定国公王斌的大营。
大的战争准备,通常难以掩藏,阿鲁台等人早已察觉到了明军的动静。但直到现在,他们所知的消息仍不详尽。
乃因辽东诸卫所的耳目,包括在南边活动的兀良哈人、科尔沁人,最近刚遭受了一次严重打击。
先是明国朝廷派刑部尚书去大宁城,刑|讯逮捕了许多私自与兀良哈人做买卖的武官。波及甚广,从大宁城到辽东都司,涉案获罪的武将无算。据说辽东都指挥使曹毅、因此被发配到了遥远的奴儿干都司。
接着明国官员逮获了一个姓王的千户,并发现他私|通蒙古奸细,又将蒙古奸细一并抓住了。明国的王千户被处死,但那蒙古奸细供出了很多人。明国人顺藤摸瓜,导致了在辽东都司与大宁的许多蒙古奸细被逮。
辽东官场遭到清理,连累许多兀良哈人、被当作奸细进了明国大牢,稍有嫌疑便遭驱逐。蒙古国在辽东的消息来源一度中断。
于是阿鲁台等蒙古国高层,无法再得到比较详细的探报;来自明国官员的消息,更是完全不可能出现了。目前蒙古人只能知道明军在何处聚集、正在北上等诸如此类的简单情形。
大战在即,却出现如此情况;阿鲁台、阿岱等人的心里,都隐约蒙上了一层阴影……
阿鲁台等率部已越过了哈剌温山(大兴安岭),前往嫩江地区与新任全蒙古大汗阿岱等汇合。
此次明军的用兵方向,威胁的是部分兀良哈部落、以及其中的科尔沁人。但大伙儿都知道,明国皇帝兴兵,乃因对鞑靼人积累的不满,针对的是鞑靼势力。且鞑靼人以东进作为退路,在这边苦心经营多年,不得不保哈剌温山以东的地盘。
所以这次战役,草原上许多势力都牵扯进来了。主力是阿岱大汗直接统辖的科尔沁部,及朵颜卫、泰宁卫的兀良哈人。阿鲁台也带着一部人马前来助阵,但阿苏特等部离东边较远,增援的人马不多。
随行的人马里面,便有阿鲁台的妹妹阿莎丽。
阿莎丽非常明白长兄的意思,长兄想让她与阿岱汗见面,趁机促成联姻。
人们沿着起伏的道路行进,爬上一片高地时,远处的一片帐篷出现在了视线中。终于快到地方了。
“这里原来是福余卫的地方,福余卫大部都南迁投奔明国,现在脱鲁忽察儿(朵颜卫)占据这片土地。”阿鲁台在马背上对阿莎丽说话。
阿莎丽点头应了一声,没有多言。
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很少再提及伤心的往事,显得正常了许多。不过她是把一些事放到了心底。
“走罢。”阿鲁台招呼身边的人。他大概看到了,驻地上有一队人马迎接出来。
阿莎丽拉了一下包在头上的头巾,也骑马跟着下山。开春后,天气渐渐变暖,但风大时依旧有点冷,大伙儿穿得还是比较厚。不过四面的树木与草地,已然笼罩上了一层绿色的生机。
迎接的人是朵颜卫诸部落的首领脱鲁忽察儿、以及他部落中的长者,阿鲁台与他们见面问候,说了一阵话。蒙着头巾的阿莎丽并未参与,长兄也没有把他引荐给那些人。
等到大伙儿进了营地,新任全蒙古大汗阿岱也走出帐篷迎接了。
这时阿鲁台专门拉着阿莎丽上前,对阿岱汗道:“这是我的妹妹阿莎丽。”
阿莎丽之前没见过阿岱汗,但早就从他的服饰、与站的位置猜了出来。阿岱汗是科尔沁人,与阿莎丽等波斯人长得完全不同,面目倒与汉人有几分相像;不过阿岱汗很敦实,粗壮的胳膊、很厚的胸膛,以及圆圆的脑袋,让他乍看起来像一只熊。
在引荐之下,阿岱汗看到阿莎丽,眼神也是一亮,他盯着阿莎丽,脸上露出了笑容。
波斯人从千多年前就与东方人接触,元朝时蒙古人见过的波斯人更多,因此阿岱汗似乎能接受阿莎丽这样的相貌;何况阿莎丽在阿苏特部也是有名的美人,比绝大多数阿苏特妇人漂亮。虽然头巾遮住了她漂亮的微卷黑发,但迷人的眼睛却遮不住,她的眼睛大而有神,深幽神秘。加上白净的肌肤、美丽的五官,阿岱汗显然第一眼就对她很满意。
但阿莎丽的表情很冷,出于礼节她上前鞠躬行礼,但一句话也没说。蒙古人行礼本来也不用出声,她并无失礼之处。
阿岱汗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态度,先前热情的神情也顿时平静了许多,他用随意的语气说道:“阿鲁台有个美丽的妹妹。”
“哈哈……”阿鲁台带头粗矿地笑了起来。
大帐外很快变得热闹,原本认识的首领们相互问候徐旧。
这里的主人脱鲁忽察儿说起,为了迎接阿鲁台的到来,部落里杀了一些羊,正在做烤全羊款待阿鲁台。每个地方的烤全羊做法不同,不过草原上有个相同的地方,便是用烤全羊款待客人、都是一种十分隆重的对待贵宾的讲究。
阿岱汗没有进帐篷,他要在周围走走,看看脱鲁忽察儿的族人。
这时阿鲁台过来对阿莎丽说:“科尔沁人男女之间比较随意,你可以陪着阿岱汗四下走走,说说话。这里的人认为这是正常的来往。”
阿莎丽道:“长兄不要太为难我。”
阿鲁台有些失望地叹了一口气,自己追上阿岱汗,前去陪同。
战争即将爆发,部落里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但每当这时,有丰盛美餐、有贵客到来,人们仍有短暂的欢乐时刻。阿莎丽在营地里驻足,犹自观望正在杀羊的人,见到他们都很高兴,许多人都在笑。
或许只有阿莎丽一个人闷闷不乐,她甚至觉得这里有点无趣。只不过对于当地人来说,今天大概算是很有趣的日子了。
许多蒙古汉子正在兴致勃勃地准备烤炉,用土石叠成三尺高的炉子,用一种铁箅把清理好的羊装盛好,并在上面覆盖柳枝。阿莎丽一直在旁边观看,听说科尔沁人做这种食物、不准妇人动手,何况阿莎丽是贵族女人,更不用上前帮忙。
不知过了多久,只见阿岱汗往这边走来,而他的随从都站在了远处。
阿莎丽只好鞠躬行礼,以示尊敬。
阿岱汗摆了摆手,示意她不用多礼。他也表现得很随意放松,走过来,便与阿莎丽一起瞧着那些汉子在那烤羊。
“这样的场面很少。平时人们都分散着,需要很大一片草地,才能养活一账牧民。”阿岱汗开口道。
“是啊。”阿莎丽很被动地附和了一声。
不知怎地,她忽然想起了在汉人那边的时候、对明国皇帝朱高煦说过的一番话;大概是说,她更想念草原上的日子,大家在宽阔的草原上载歌载舞甚么的。
但似乎并非如此,当时她只是离家太久、有些思念家乡了,想念起来都是高兴的事。实际上草原上的大部分日子非常无趣,正如阿岱汗刚才说的,人们比较分散,平常很冷清。阿莎丽这样的贵族要好一点,不过她看得最多的,依然是牧民们放牛羊、以及干各种活的场面。
“相比南人,我们更需要忍耐力。”阿岱汗的声音又道,“我们就像猎人,等待了很久、走了很远的路,仍可能一无所获。”
本来阿莎丽没甚么兴趣、甚至很抗拒阿岱汗,这时她却不禁转头看了他一眼。
阿岱汗发现她的目光,也点头示意。没想到这个长得五大三粗的敦实大汉,似乎很有想法,不过想到他的身份地位、有见识倒是理所当然的事。
“长兄说大汗是一位有远见的英明大汗。”阿莎丽开口道,“愿大汗为诸部带来希望。”
阿岱汗道:“我会尽力。”他看着阿莎丽再次点头,“我得进大帐去了。外面风大,你也尽快来参加宴会,饮酒暖和身体。”
“多谢大汗邀请。”阿莎丽鞠躬道。
简单的交谈后,阿莎丽对阿岱汗的印象有了些改观。她觉得这位大汗,只看能耐、似乎并不比本雅里失汗差,但她对阿岱汗的心情依旧复杂。
阿岱汗的眼神,给人一种精明、有头脑的感觉。但正因如此,他不是更有可能、筹划过甚么阴|谋吗?譬如关于阿莎丽儿子的事。
草原的辽阔,让这里的恩怨情仇显得缓慢。阿莎丽已没有心力,再从曾经有过的恩怨中,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
她忽然觉得自己有点伤春悲秋。大概是这段时间一直郁郁寡欢,让她以前的性情也受到了影响。
不过无论阿莎丽是否愿意,她猜测,最终自己会被迫成为阿岱汗的汗妃。阿苏特部的妇人比一般蒙古人更没有选择,男人掌管一切。只要阿岱汗愿意娶她,阿鲁台必定不会再顾及兄妹之情、不再考虑她的意愿。
阿莎丽抬起头,颓然地叹了一声气。她看着从炉子里掏出来的灰烬,其间的火星正在慢慢熄灭,消失在刮地的寒风中。
欢愉轻松的时间总是很短。人们享用了整只烤羊、奶酒之后,帐中热情好客的劝酒歌谣消失了,大伙儿的神态也渐渐凝重。
此间主人脱鲁忽察儿的族人正在煮奶茶,他们把来自汉地的黑色薄片、与牛奶和水一起煮。首领们喝奶茶时,便要开始谈正事了。
阿鲁台观察坐在上方的大汗阿岱,见大汗也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这场大战,对明国来说或许不算特别重要,至少没有到影响国运的地步,明国的皇帝并未亲征,攻击的目标也非蒙古国的腹地。但对于鞑靼人,确实非常关键。
瓦剌人那边已经有一个大汗了,叫答巴里汗。而鞑靼诸部的新大汗阿岱(全蒙古大汗,名义上统|治包括瓦剌诸部在内的所有蒙古部落),只要能击败明军,则可在广袤的草原上树立威信,为重新统一草原创造先机。
同时此役的胜利,会巩固鞑靼人在辽东地区的地盘,极大地扩张势力范围;收拢包括兀良哈人、哈剌温山的“林中百姓”(瓦剌人迁走后剩下的一些部落)。战败后的明军,今后将极难再恢复在东北方向的势力,这边的一切将逐渐投入蒙古国的怀抱。
阿鲁台与大汗的意图非常一致,都认为这是恢复蒙古国荣光的关键机会。这场大战,势必影响新大汗、及蒙古诸部许多年的前程。
“阿鲁台有啥话说?”阿岱开口时,立刻主动询问阿鲁台。
人们都纷纷侧目,期待着阿鲁台的主张。在大汗阿岱等人眼里,知院阿鲁台确实对付明军更有经验。武德初,阿鲁台便曾率军,与明军有过大规模的战役。
阿鲁台拿起了残留在旁边的羊骨头,“勇士们不爱啃硬骨头,不好啃还没肉。”
顿时有人露出了笑容,气氛稍微轻松了一点。
阿鲁台接着说道:“明国人在虚弱之前,我们不应该与他们正面交锋。诱敌深入,伺机而动,依旧是我们对付明军的好办法。明军远途行军,最大的弱点是水源与粮食。
哈剌温山以东不算干旱,如果不是明军将帅犯蠢,水源无法限制他们。所以拖延袭扰、消耗明军的军粮,乃最明智的选择。有机会就消灭他们,没机会他们也很快会主动退走。”
脱鲁忽察儿道:“明国人在辽东都司的情状,可能有些不太一样。”
大汗道:“你说。”
脱鲁忽察儿道:“辽东土地肥沃,明军有屯田,能得到很多军粮。辽东都司北面,有东、西辽河向北延伸,去年我们就发现明军已在河上修堡垒粮仓。相比在捕鱼儿海那边作战,他们把粮食运到战场没那么艰难。我们如果一直后退,很快就要被赶到北面的深山老林了;或只能向哈剌温山西面、科尔沁诸部牧场及捕鱼儿海方向撤退。”
他想了想又说:“兀良哈人的牧场土地肥沃,水草丰盛,我们很少迁徙,大多是在自己的牧场上驻牧。很多人的帐篷用树木稳固,无法拆走。这些年我们与汉人交易,大多族人家中的东西很多,也不便带走。如果大伙儿都要回避明军,我们会损失很大,许多人可能不愿意走。”
帐篷里议论的声音越来越大,许多兀良哈部落的首领贵族都交谈起来,显然脱鲁忽察儿的话说到了实处。
阿岱汗抬起双手道:“只要打胜了明军,你们将来会得到更多的好处。”
他接着转头问道,“明军的主将是定国公王斌?”
阿鲁台鞠躬道:“是。这个人是明国皇帝做藩王的时候、王府上的护卫将领。”
“护卫头目?”大汗阿岱的脸上闪过一丝不经意的笑意。
阿鲁台点头道:“这样的人,必定比不上明国皇帝。”
大汗接过话,冷静地说道:“他身边应该还有一些出主意的军师,我们机会很大,却不能轻敌。”
阿鲁台将手放在胸膛上,道:“大汗说得是。”
大汗环视周围的人,说道:“我们要尽快把各部落强壮的勇士聚集起来。下令南边的兀良哈人、科尔沁人向西北方向迁徙,去哈剌温山西面。等明军来了,照知院的意思,我们便先以小股人马与之周旋,诱敌深入,再寻找战机破坏他们的粮路、灭掉他们。”
阿鲁台道:“大汗勇猛而睿智,以逸待劳。明国人骄狂,劳师远征,行动笨重,稍有不慎便是我们的猎物,必会有来无回。”
众人听罢,一阵呼喊:“大汗英明!”
……不到一个月,南面原属泰宁卫的兀良哈牧民,已经接触到明军大队。有些兀良哈人没有离开牧地,但他们并没有好下场,帐篷、囤积的牧场被点了,牛羊马匹被抢。很多人遭受了明军军士的殴打。助纣为虐的福余卫蒙古人、还抓了一些牧民当奴隶。
剩下的牧民听说了南边族人的遭遇,纷纷逃难。明军斥候到处抓捕逼|问当地人,大家都说要往哈剌温山以西避难。这是实情,蒙古大汗传下来的命令便是如此。
正如明国派兵主动出击的历次战役,这回明军的意图也差不多,他们一来就应该想找蒙古人的主力决战、或是攻打比较重要的中枢地方。但自从明太祖时期明军完全摧毁了“大元”的皇室,而今的蒙古人已经放弃了大元的国号,并且重新变成了多个游牧部落;鞑靼人根本没有像样的城池。于是明军只能寻找鞑靼人的主力。
不久之后,明军大军穿过了泰宁卫的地盘,来到了原先科尔沁人驻牧的地方。斥候之间小规模的冲突不断发生。被俘虏的科尔沁人告诉明国人,蒙古诸部主力正在向哈剌温山西面转移。
大汗阿岱给诸部的命令、以及为明军留下的消息,已经足够让明军将领相信:蒙古人主力正在逃避,并不想与明军决战。
连绵南北的哈剌温山脉,中间有一处地势比较好走的缺口,位于温脑江的西面。多个部落进行大批迁徙,只能走那个方向。
果然明军加快了追击速度。他们的前锋骑兵一直追到了哈剌温山山口,遇到了蒙古骑兵大队的威胁。而后面的明军大军,急匆匆地向前锋靠拢。
于是阿岱汗等人期待的战机,终于出现了。
科尔沁游骑发现,明军大营在急行军中出现了阵型问题。他们的前锋军和主力大营走得太快,后面运粮的辎重营越拉越远,整支大军形成了长蛇一般的布置,前后难以呼应。
“烧掉明国人所有粮车!”就连一向有点蛇鼠两端的脱鲁忽察儿、也激动起来,“让数以万计的明军在这里吃草。”
知院阿鲁台也在中军大营里,他在努力克制自己的表现,用比较镇定的语气道,“明军的处境没那么简单。只要他们军中缺粮,回去还有近千里的路挨饿,营中军心动摇,我们就得想办法留住他们。”
“杀!杀……”众人情绪激|动地高喊起来,还有人高呼大汗万岁。
阿鲁台留意着大汗,只见大汗正用冷静的目光、审视着周围的人。大汗应该也明白,只要得到胜利、让人们看见未来的希望,他的威望在草原上、会上升得非常快。
大汗招呼诸部首领,一起走进了大帐。
“我们应该尽快出动。”大汗立刻告诉大伙儿,“让精锐骑兵立刻出发,沿着哈剌温山南下,从山势起伏的西面突袭明军辎重营。主力大营则从后面出发,以便接应出击的骑兵。”
人们纷纷附和大汗的主意。
于是阿岱汗与阿鲁台亲自带骑兵出动,脱鲁忽察儿等人率大营辎重随后跟进。这边都是游牧或驻牧的自己人,蒙古军无法靠劫掠以战养战,也要携带帐篷牛羊跟着大军,不然没吃的了。
已经聚集的鞑靼联军调动很快,三天之后,阿鲁台等人已经跟着骑兵大队,进入了哈剌温山东麓的山区。
这边的山势并不陡峭,还有比较平坦的河谷地,只是山形很宽广,大队骑兵行动毫无问题。但连绵起伏的大山,极大地影响了视线;探马除非正好来到附近的高地上,否则完全看不到这里的骑兵人马。而这片山区十分广袤,明军很难提前搜索到他们的行踪。
阿岱汗在兀良哈人的地盘上,苦心经营了很久。此时科尔沁人对这边的地形、水源已非常了解,一切都很顺利。
很快阿鲁台等人带着马队,大致已经抵达了明军的左后方向。前面的地形也越来越开阔,天边一些慢慢晃动的黑影,便是鞑靼人的斥候。直到现在,鞑靼人并未发现明军斥候的行踪。
“明军的目光看着西北,他们还不知道危险来自哪个方向。”阿岱汗的声音说。此刻他说起话来,竟然十分轻缓,好像生怕惊扰了前面的猎物。
而猎取现在还没有看见,缓缓起伏的大地上显得很宁静,只有鞑靼人的各路骑兵队伍、突兀地出现在这里。
大地上并不安静,扑面的风声中,充填着马蹄声、喊叫声,以及各种鼓号的嘈杂。但阿岱汗骑马冲上一处高地时,站了一会儿,反倒觉得、天地间仿佛笼罩着一种空寂。大概因为平缓起伏的大地太辽阔,无数人在其间、就像蚂蚁一样轻如鸿毛。
之前阿岱汗与部下们交谈得很多,此时他反而话很少了。许多复杂的想法,此刻也忽然清空,他只是专注地眺望着战场。
明军的辎重车队非常庞大,以这样长龙般的形状摆在大地上,延绵极长,前后根本看不到头,仿佛把整片土地都分成了两边。长龙上烟雾弥漫,远处的人群朦朦胧胧。他们也许有两三万人,也可能是三四万人,只是这样观察、阿岱汗无法估算。
科尔沁部骑兵主力尚未出击,各队正在高地下面的开阔地上陆续聚集。马群密集的地方,地面上笼罩着一层尘土,马队就像在云里一般。这边的土地不太好,泥土里好像有盐,草木稀少,很容易起灰。
而那些兀良哈各部落的骑兵,没等大汗的鼓号消息,已经纷纷开始攻击敌军的长龙了。明军正在变化队形,部署防御,兀良哈人应该是担心错失了机会。
连阿岱汗也能看到,南北两端许多明军队伍,正在放弃车辆、不断向中间聚集,他们试图形成更有纵深的大方阵。
这时有数骑蒙古人上坡来了。高地十分平缓,骑马就能冲上来。
来人中有一个是科尔沁部落头目,他以手按胸鞠躬,说道:“禀报大汗,早先我们的人就看见,有明军骑士往北疾行,他们已经去求援了。”
阿岱汗点了一下头,指着远处的黑烟问道:“那是甚么?”
头目道:“似乎是车里装的桐油,里面加了别的东西,烧起来烟很大。”
阿岱汗仍然看着那一股股浓烟。
旁边的部落头目见状又道:“明军多用火铳,大汗看那些闪光,还能听到铳声。他们这样长长的队形停在原地,火铳挡不住冲杀的骑兵。最前面那些明军准备不足,更挡不住兀良哈骑兵,所以点燃了桐油车。明军应该是为了迟滞进攻,好为后面的人马争得时间。”
阿岱汗仔细眺望了一会儿,果然发现、在最前方面对蒙古军的明军正在后退。
明军车队大致有三路并行的纵队,因蒙古人从西边拦腰进攻,明军人马都面对着西面。冲杀最前的几股兀良哈马队,已经突破了明军第一道车队防线。
那些明军应该在地上临时洒了铁蒺藜等东西,还点燃了桐油车,甚至偶尔能看见非常大的火药燃|爆亮光,然后许多步卒正在向后溃退;因此蒙古人没能趁机冲杀明军的第二道车队,许多人都下马了,正在地上清理着甚么东西。
大汗身边又有人道:“迟早能把明国人的长车队分割截断,那时我们再从各个方向迂回,找脆弱的地方冲乱他们的步兵阵。”
阿岱汗开口道:“这是明军的辎重营,人是不是太多了?”
刚才说话的人道
:“大汗说得是,明军后营的步兵真多。可能他们事先也提防着我们迂回袭营,护卫军极众。”
科尔沁骑兵快要集结完毕了。聚集的马群,位于明军长龙西侧近二里地外,因为蒙古人知道、明军有一种炮能打一里地之外。
不过这会儿明军人群里,没有传来炮声。他们辎重营可能没来得及装填大炮,就算装填、也更可能放那种很多小铁丸石子的散弹,以便打退骑兵的一次冲锋;而那种散弹炮射程最多几十步,对付远处的敌人没有用。
科尔沁骑兵主力开始慢慢地向前移动。但阿岱汗下令进攻的决定,迟迟没有出口。
身边的许多部下,都转头看向了大汗,一些人脸上还出现了困惑的表情。
阿岱汗的迟疑,确实让人们很不理解。但凡有点经验的武将,都能看出来明军这样长的车队迟早完蛋。或许明军的火器、拒马枪、铁蒺藜等能挡住骑兵一阵子,甚至在某些地方给予很大的杀伤;但这种缺少纵深的步兵阵、根本挡不住骑兵强冲,马群一上去,拿火铳的步兵多半会溃散。
“再等等。”阿岱汗一副镇定的表情。
他的心情其实有点七上八下了。他当然也非常希望,一切都能在预料之中。毕竟万一这是个陷阱,现在不管阿岱汗怎么做,都已经无法挽回、要吃大亏了。战场上就是这样,一步错了,处处受制。蒙古人以骑兵为主,相比汉人的军队更加灵活,但也会因此进入被动局面。阿岱汗很不愿意看到是这样的情况。
然而阿岱汗无法排解心中的不安,他在直觉上,总感到哪里有点不太对劲,却又无法确定地说出个道理来。
烟雾弥散之间,远处有一股兀良哈骑兵开始对明军第二道车队进攻。阿岱汗把目光从近处的马群移开,注视着远处的景象。
空中有稀薄的烟雾,那交战的地方烟尘更大,成片的火光隔一段时间就在闪动。阿岱汗知道那是明军的火铳齐|射,明军还会换着发射,那些火铳相当于是射|箭,不过射速缓慢、对披甲的人杀伤力更大。
兀良哈人的进攻并不顺利,他们被火铳直接打退了数次。有一次,一些骑兵抓住了空荡已经冲到明军阵前,竟然逡巡不前,在阵前横跑了一阵再次溃退了。
这时又有数骑快马冲上了上坡,一骑跳下坐骑,双手将一柄火铳呈送到了阿岱汗眼前。
阿岱汗伸手接过来,盯着瞧了一会儿。只见眼前的火铳、与以前明军用的火铳大不相同,他首先发现这种火铳更长、前面有尖刀,拿在手里就像一根长矛一样。接着阿岱汗又发现火铳的尾部没有火绳,而是一种铜锻的机关。
他看了一会儿便递给了身边的贵族们。
难怪远处那股兀良哈人打到第二道防线时,迟迟没有进展,一些骑兵冲到了阵前也不敢破阵。明军火铳兵拿着这种长矛,马匹不太愿意往上冲,何况火铳时不时发出的烟雾闪光与爆|响声,也会影响战马的胆子。也许以精骑持续冲锋,可以击破明军的军阵,但代价太大了,这与蒙古诸部一向的作战习惯迥
异。
阿岱汗再次观望着那一股股桐油烧起的黑烟,以及第一道明军车阵里、不断溃退的明军人群。
他的脸色苍白,终于开口道:“前面那些人是诈败,这是个准备好的陷阱。”
周围顿时哗然,接着愤怒、慌张的气氛在人们的脸上扩散。
阿岱汗马上说道:“派人去下令,叫我们的骑兵不要前进了,立刻退兵。让兀良哈各部也停止攻打,准备撤走。”
旁边拿着旗帜的部将鞠躬行礼,翻身上马。
阿岱汗又道:“叫首领们不要慌张,马队不能乱。大战还没完,我们要回去救援各部落的大营。”
部将问道:“大汗觉得,明国人在这里引诱我们,骑兵却会去攻打我们的大营?”
阿岱汗道:“不然他们的骑兵干甚么去了?”
顿时有人露出了沮丧的神情。
阿岱汗又道:“明军仅凭前锋骑兵不是我们的对手,我们只要保存兵力撤走,事情还不算太糟糕。大家不要慌,这里的明军大多都是步兵,我们只要不上当,要走他们没办法。”
说话之间,科尔沁骑兵主力应该已经得到了命令,他们停止了前进,并且开始调头。
这时阿岱汗发现了对面明军中的异动,中间的车辆在变化,隐约闪亮的东西吸引了阿岱汗的主意。他细看之下,只见那些马车上覆盖的东西被拆掉了,大概是一些毛毡、牛皮之类的东西。遮盖物不见后,那空架子下面,居然是一门门光滑反光的铜炮。
敌军并不把铜炮抬下来,他们直接调整反向,让两个轮子的炮车对准了科尔沁马群,很快就有两团火光闪烁。接着巨大的炮声才破空而来。
炮都已经装好了弹|药等在那里,这不是处心积虑等着蒙古人上当、又是甚么意思?
“狡猾奸|诈的汉人!”有人骂了一声,并向着那一排排炮车唾了一口。
不过这片草原还是匈奴人占据的时候、蒙古人不知道在哪里,汉人已经开始与草原骑兵作战了。他们似乎比蒙古人作战还要不择手段。
阿岱汗表情凝重地观望着,一言不发。
炮击的轰鸣先是零星一两声,接着越来越密。硝烟之中火光闪亮,仿佛云层里的雷电。
数枚炮弹打进了科尔沁马群之中,里面一片混乱,悲惨的马嘶声与人的喊叫声随之传来。空中隐隐能感觉到有黑影闪过,但人们看不清炮弹落地的动静,等回过神来时,只能看见人仰马翻战马乱窜,炮弹已经在马群里跳了一长串。
阿岱汗在高地上观望自己的骑兵,感觉他们就像受惊的蚁窝,中间黑压压一大片,四周受惊的马匹与乱跑的骑兵、不断向周围扩散。看这光景,想保持完整有序的队伍撤退,已不太可能。
“传令各部首领,撤退后将骑兵重新聚拢起来。”阿岱汗又下了一道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