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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沿着西高东低的连绵山区,蒙古骑兵在第二天、便找到了一处营地,那是已经被摧毁的大营。

    阿莎丽跟着长兄麾下的阿苏特部族骑兵,也来到了这里。她看到了一片焦黑杂乱的景象,帐篷和车辆上的木头还没有烧完,余烬中烟雾缭绕。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肉被烧糊的特别气味,却不知是灰烬中的牛羊、还是人的尸|体。

    活下来的人们很多是妇人,她们浑身脏黑,面目呆滞,正在废营中翻找,似乎想找出剩下的有用的东西。明军大概觉得妇人不会作战,并没有杀|死她们。

    阿莎丽戴着的铜帽下披着黑头巾,只露了一对幽深的眼睛,她骑着马沿着废营慢慢走着。一阵沙哑的哭声让她侧目,只见一个妇人坐在地上,怀里抱着一个大汉的尸体,在那里干嚎,她身边还横着两具半大小子的尸体。

    见到这样的场面,阿莎丽心头一阵酸楚。

    没走几步,阿莎丽发现了一个半躺在破坏的大车旁的鞑靼汉子。他发出了有气无力的呻|吟,阿莎丽这才知道他还活着。转头看时,只见那大汉的眼睛不眨地盯着自己。阿莎丽急忙跳下马背,上前察看。身边的随从也跟着过来了。

    这个人的伤口在腰部,半干的血迹与衣裳已经糊在了一起。

    一个随从拿着刀子上前,轻轻隔开了伤者腰间的皮毛和布料,转头道:“他中了敌军的铅弹,怕是活不成了。”

    阿莎丽马上看见,伤者浑浊的眼睛里流出了眼泪。显然此人还是清醒的,并能听到身边的人说话。他的眼泪,仿佛在表达着对生的眷恋与不舍。

    “想办法救救他。”阿莎丽脱口道。

    随从听罢只好遵命,从包袱里拿出一些刀具和药材。他一边忙活,一边说道:“首先要把他身上的铅丸掏出来,可能还有衣料的破片在里面,也要清理干净,然后抹上药。不过我见过不少受铳伤的伤者,救治后伤口仍有可能溃烂。”

    不一会儿,本来奄奄一息受伤的人,不知哪来的力气,开始惨叫挣扎。其他人只好上前帮忙,按住伤者。

    捣鼓了许久,地上晕过去的人又醒了,他立刻开始悲惨地叫唤。身上的肉生生被刀子剜过的痛苦,从他的声音就能感受到几分。

    就在这时,有人骑马过来告诉阿莎丽,大汗已经发现了明军骑兵的方位,大军要立刻出发、前去驱赶明军骑兵。而这处营地已经被毁掉,不再有逗留的必要。

    阿莎丽想把这个受伤的人带走,但很快就发现不可能。伤者的大半身完全动不了,而且刚掏出铅丸的伤口还在流血,他若被放到马背上、估计很快就会在痛苦的颠簸中死掉。

    “把他留在原地会怎样?”阿莎丽不小心把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

    随从答道:“至少要好几天才会死,咽气很艰难。”

    阿莎丽怔在原地。

    这时一大队人马过来了,马队里旗帜很多,原来是阿岱汗经过这里。阿岱汗勒马慢下来,看了稍许,开口道:“生与死,都不容易。”

    阿莎丽终于抛弃了那个陌生的伤者,心情却久久陷在沉重之中。

    快到中午的时候,大军在一个山沟里,遇上了明军大队骑兵。双方开始整顿军阵,逐渐靠近。

    这山沟两边的高地有一些乱石,不太好跑马,不过这里的山势大多都比较平缓,仍然可以通过骑兵;只是没有必要,因为明军前锋也是骑兵队。

    明军的骑兵人数似乎少一些,但他们没有退走,正在东边布阵、与蒙古骑兵对峙。

    不多时,明军一股马队竟然主动逼上来了。

    阿莎丽在大汗中军附近,沿着山沟观望前方,已能看清渐渐靠近的明军骑兵。那股骑兵大概有三四百人,分作并行的两个大队,列阵前进。

    从小就与马儿为伍的阿莎丽,一眼就看出来,那些作为坐骑的蒙古马都很差、是那种不善于奔跑冲锋的马匹,作为战马非常勉强。而且那些明军将士的骑术也不怎么样,看姿势显然就是不常骑马的半生手。

    不过汉人们穿得倒是很好。在很缺铁器的蒙古人眼里,那些骑兵一个个的装备可谓奢侈,他们身上都有甲,除了铁盔、肩甲与亮闪闪的铁护心镜,膀子上的锁子甲也是新的泛着金属的光泽。他们还装备了皮甲,穿着整齐的灰色衣裳。

    明军骑兵单手拿着两尺来长、半长不短的东西,大概是火器。他们的前队收拢,形成较密的队形,渐渐靠近到了数十步内。蒙古军阵前方的骑兵,纷纷抽出了箭矢。

    忽然之间,“砰砰砰……”的铳声传来,火光闪耀,硝烟弥漫。同时蒙古人的弦声也“噼里啪啦”大作。惨叫声随之在四面响起。

    双方的阵前、如同一下子炸开了锅,蒙古人娴熟地张弓搭箭射击,又不断有人摔落下马。对面明军阵中的火铳也没消停,那些明军携带了另一把火铳,再次开火了。接着他们前队向马群两侧拍马而走,后面的横队上来,紧跟着开|火。明军那边也是人仰马嘶,中箭的马匹、径直把骑士从马背上甩了下去,还有些人中箭受伤,被马带着乱跑。

    蒙古人前阵被打得多处松散,死伤不少。他们终于反应过来了,挥起骑弓与刀剑怒吼起来,纷纷踢马向前。

    这时明军骑兵竟慌忙地开始调头,马上准备跑了。

    突如其来的交火只持续了一会儿,马群奔涌,让山谷里仿佛也沸腾起来。

    双方的交火一刻也没停,追杀上去的鞑靼兵一边跑马一边骑|射。那些明军士卒也在回头,单手持铳,对着鞑靼兵开火。乱糟糟的火铳声,弥漫其间。

    虽然马蹄声与喊叫声响彻四面,但彼此间几乎没有任何交流,交火也十分仓促,马群也越来越混乱了。

    两边本来也只是相距数十步,明军骑兵调头又耽搁了时

    间,他们没跑过追击的鞑靼军。明军骑兵渐渐被追上,许多人干脆地扔了火铳,拔出了马|刀,双方一边跑一边混战。

    就在这时,一片明军枪骑兵冲过来了,他们错落摆开形成三路,骑士们提着丈长的樱枪,拍马直冲乱军中。轰鸣的马蹄声阵仗愈大,仿佛雷鸣一般。

    相比那些放铳的火骑兵,后面上来的枪骑兵显然更加像样,他们的骑术有章法、颇有经验。成队的明军铁骑,很快杀进混乱的马群。

    只见前面一骑拿着樱枪,凭借速度与兵器长度,径直将樱枪刺入了一个鞑靼兵的胸膛。鞑靼兵还在马背上,那明军骑兵已放弃了樱枪,拔出单刀继续冲杀。

    前端的明军骑兵速度太快,斜前方一个蒙古人躲避不及,正好冲到了一个明军骑兵面前。两匹马转向时“砰”地撞到了一起,马匹的嘶叫传得极远。成队的明军骑兵很快也冲散了,加入了乱糟糟的马群混战之中。

    这时一股明军马队快速地击穿了前面的战场,竟然直扑蒙古中军大旗。

    几乎在顷刻之间,阿莎丽便看到许多蒙古骑兵拍马冲出去了,正面迎战明军马队。阿莎丽见那队明军越冲越近,她也取下了弓箭拿在手里。

    阿莎丽呵斥了一声,踢马让坐骑动起来。

    她看见一个提着樱枪的敌骑迎面冲锋,立刻把箭羽放在弦上,看准了那明晃晃的盔甲下面的马儿,拉开弓立刻放箭,一气呵成,“砰”地一声弦响,那敌骑应声从马背上前翻出来。

    阿莎丽的第二支箭已搭上弓弦,从侧面骑马冲去,开弓的箭镞对准了地上正想挣扎爬起来的汉人。她忽然看清了那人抬头时的脸,非常年轻的一个汉人。

    她的箭竟然迟迟没有出弦。骑射因为要用双手,厉害的射|手从来不会拉开弓后瞄得太久、主要凭感觉,阿莎丽此时却瞄了很久。她无法让自己松手,也许在一瞬间她隐隐想起了河西之地,那个年轻的汉人军士舍身救她、摔下马的刹那。

    就在这时,忽然一个黑影飞快地冲过。一个鞑靼兵侧身一挥,发出“嚓”地一声短促而低沉的恐怖声音,鞑靼兵旋即冲过。

    只见那汉人的脖子上一股血正在喷|出来,洒在空中。他的瞳孔在瞬间就变化了,刚刚爬起来的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

    意外的一幕从阿莎丽眼前飘过,她的心头也随之一乱。她有意识地回想着今天上午、那个鞑靼妇人在一家尸首中绝望的脸。她以为这样会好受一点点,但不知为何心头的纠缠依旧不减。

    巨大的噪音之中,阿莎丽有短暂的精神恍惚。她抬起头,发现两边宽阔的山坡荒无人烟,而无数的人却在这荒郊野岭里疯狂地厮杀。

    耳边“嗡嗡嗡”直响,她又隐约听到了一声尖啸、仿佛单刀慢慢出鞘时的尖利之声,却是幻觉。阿莎丽回过神来时,只见眼前到处刀枪挥舞、人马涌动,整个天地都好似陷入了混乱。



    马战一直持续到黄昏,诸部落联军、以至少数倍于敌的兵力,依旧没能将明军骑兵驱逐出战场。死伤的人与马匹,遍布山谷。

    双方收兵之后,次日一早明军终于停止了追击。他们的人马有限,估计暂时也无力再纠缠蒙古军。

    此时的大汗中军里,还有首领主张,希望大汗聚集骑兵与明军一决高下。毕竟到目前为止,诸部联军的精锐尚未伤筋动骨,仍可一战。

    但阿岱汗没有答应,他只说了一句话:“即便是最有经验的猎人,等待了很久,走了很多路,也可能一无所获。”

    阿鲁台也不主张继续作战,他只消瞧一眼那些兀良哈人、耷拉着脑袋的样子,便知道再发起一场大战是不可能的事。人们的士气与信心很重要,蒙古大军两天前袭击明军辎重营时刚吃了亏,现在让各部再奋力一搏、谈何容易?

    阿鲁台观察了一会儿大汗的神态,觉得大汗毫不犹豫的决定、也是出于这样的想法。

    下面的许多头人、甚至是部落首领,与大汗、知院、宰相等高位者不一样。他们的感受很简单,也许一场大战前对于战利品的渴望、以及慷慨的鼓|动,就能让他们勇猛向前;但要大家不论胜败、长期坚持恢复大元的信念,几乎不可能。

    “南面还有明军的主力大营,他们在等待步军增援。”阿鲁台不动声色地说道,“我们应该抓住现在的机会,尽快离开战场。丢掉营中笨重的东西,向哈剌温山西面回避。到那时我们将得到科尔沁人、以及阿苏特人的帮助。”

    这时兀良哈人脱鲁忽察儿问道:“那我们兀良哈部落的人怎么办?”

    旁边马背上一个科尔沁部落首领脱口道:“当然和我们一起走。”

    阿鲁台看到脱鲁忽察儿沮丧的神态,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脱鲁忽察儿所指,应该是兀良哈诸部的牧场、以及在各处的部族,而非军中这些骑兵。

    “明军在草原上停留的时间不会太长。”阿鲁台道,“等他们离开了,你们再回来。”

    脱鲁忽察儿叹了一口气。

    阿岱汗开口道:“现在只能照知院所言,先设法避开明军。”

    大汗表明了态度,陆续便有几个人附和。但周围的人们此时显得有点沉默了,再也没有人提出甚么主张。

    阿鲁台见大汗眺望着北面,便循着大汗的目光看过去。北边几乎甚么也没有,只能看见越来越明显的起伏山势。阿鲁台这才意识到,这个地方离哈剌温山已经不远。

    他收回目光时,又看到了连绵西去的队伍,有马拉的车、牲口,以及无数的男女老幼。许多人垂头丧气,看上去就像在逃难一样。

    此役蒙古联军并没有遭遇战场上的大败。但其间有一个错误,导致了大军不仅一无所获,还因为各种原因损失惨重、不限于战场上拼杀的死伤……

    好在汉人们在草原上生存与活

    动,显然比蒙古人更不容易。两天之后,明军的大股人马离蒙古大营越来越远。蒙古人只想遁逃,似乎没有甚么难度。

    今天各营很早就停下来了,甚至有时间散出人马,到各处去打猎收集食物,以减少军营的消耗。

    大汗的中军大帐搭好之后,阿鲁台带着阿莎丽,去见大汗。帐中还有脱鲁忽察儿等首领,大家十分默契地谈论着族人打到的一些打猎物,一时间没有谈论令人沮丧的战事。

    不料这时帐篷门口来了两个人。一个阿岱汗的侍卫,带着一个阿苏特人、乃阿鲁台本部中的头目。

    帐中其他人也马上猜到了,那个阿苏特人是阿鲁台的族人,因为阿苏特人长得很不一样、本就是元朝的色目人。大伙儿纷纷侧目,看向了阿鲁台。

    大汗点了一下头,那阿苏特人径直走向阿鲁台。来人应该有甚么重要的事,否则大可不必着急地来到大汗帐中。

    果不出其然,阿苏特人拿出了一份信件,并在阿鲁台身边耳语道:“瓦剌人要攻打我们了。”

    阿鲁台脸色一变,他愣了一下,说道:“先禀报大汗。”

    阿苏特人便拿起信件,走到大汗前面,单膝跪地将信呈送上去,禀报道:“枢密院以前曾派人混到了马哈木的部落中,不久前有人冒死逃回来,说出了一件大事。

    马哈木知道了明国人正在与诸部大战,便下令从各部调集骑兵。据说马哈木已经主动派出使者,前往明国索要盔甲兵器,想以帮助明国夹击大汗为由,趁机攻打大汗。”

    帐中的人们听到这里,一阵喧哗。大多人立刻开始痛骂瓦剌人。虽然同为蒙古部落,但鞑靼诸部首领对瓦剌人的厌恶痛恨、似乎超过了汉人。何况这回瓦剌人落井下石、趁人之危,在草原上也不是啥光彩的事,更令诸部不齿。

    科尔沁部落与阿苏特的首领,纷纷上前表忠,要跟随大汗反击瓦剌人,狠狠教训他们。反倒是阿岱汗自己没有多言,显得有些寡言少语。

    于是众人重新议论战事,直到天黑。

    诸部首领陆续散去,回各自的营地。唯有阿鲁台和他身边的妹妹,留在了中军大帐。

    吵闹的气氛终于消停了,侍卫端上来煮好的奶茶,阿岱汗轻轻挥了一下手,让侍卫们退下。大帐里更加冷清。

    君臣数人默默相对,阿鲁台正想开口说话,忽然发现阿岱汗有点不太对劲,便将到嘴的话又重新咽了下去。

    只见阿岱汗端起茶碗时,手竟然有点抖,奶茶也溅了一些出来。阿鲁台抬起头,看到大汗的脸很红,额头上的青筋也鼓了起来,好像在强忍着甚么难以承受的痛苦。

    阿岱汗终于没能喝成奶茶,他重新把碗放下了,一声不吭地坐在那里。

    “我还是太仓促了,不该去偷袭明军的辎重营。”阿岱汗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看着阿鲁台道。各部落的人都走了,他在阿鲁台面前,似乎终于说

    出了真心话,“这么简单的陷阱,我竟然没有识破。”

    阿鲁台急忙好言劝道:“事情不能怪大汗,若非大汗及时收兵,我们损失会更大。”他顿了顿又道,“此时瓦剌人想落井下石,但不一定是我们的对手。”

    “或许我们与明国人开战,根本就是错的。”阿岱汗道。

    阿鲁台看到阿岱汗懊悔的表情,反倒觉得这任大汗很有见识。可为甚么、事情会变成现在这样的局面?阿鲁台真的没有怪大汗的意思,他心想也许仅仅因为生不逢时?

    三人坐在一起,又沉默了好一会儿。阿鲁台的妹妹阿莎丽是一直都没有开口,她只是默默地观察着大汗。

    阿岱汗再次开口,但未看着阿鲁台说话,他仿佛只是自言自语,“我们难免会有一种错觉,认为自己非同寻常,一定能成就一番大业。可是有时我们要生存下去,便已需要很大的本事。”

    “大汗……”阿鲁台脱口道。

    阿岱汗转头看着他:“我不是在说丧气话。草原上的人越来越少,而汉人正处于强盛的王朝。我们想与之争锋,一开始就错了。能在这种不利的时候,保存实力、不让草原诸部变成一盘散沙任人宰割,恐怕才是我们这一生应该做的事。”

    阿鲁台认真地听完,说道:“但后人可能会忘记一切。”

    大汗不置可否,脸上情绪失控的反应已渐渐消失了。他冷静地说道:“汉人的火器与大元时候(曾经的元军也有很多火器)不一样了,步兵用的火器使用了机关火石,蒙古骑兵正面更难破阵。我注意到,汉人的骑兵也在变化。”

    阿鲁台道:“使用火器的骑兵?”

    大汗点头道:“那些拿着火铳的骑兵,并不比我们的骑射强,马匹也不好。但是汉人平民不骑马,得到骑兵很费劲;那些用火器的骑兵,却弥补了需要长期训练的骑|射,可以用数量与我们消耗。汉人地区有大量的人丁、城镇,制作盔甲火器是他们的长处。这么耗下去,蒙古国会越来越虚弱。”

    阿鲁台没有马上回应,但他不得不承认,大汗很敏锐地注意到了细节。

    “原来臣与脱火赤丞相商量的时候,也说过一种方略。”阿鲁台没有直接附和大汗的话,“蒙古国可交好大明,先找机会灭掉瓦剌人,统一草原。更长远的打算,可等到汉人王朝衰落的时候,从千百年的经历来看,他们的兴衰总有轮回。”

    阿岱汗道:“明国朝廷默认鞑靼人是蒙古国的正统,长期奉行削弱我们的方略,他们愿意与我们交好?”

    “现在的皇帝朱高煦,似乎并不那么认为,他的见识与大多人不一样。”阿鲁台道。

    大帐中再次安静了一会儿,阿岱汗主动说出了俩人都想说的话,“尽力争取与明国人议和罢。”

    阿鲁台没有反对。只不过议和这个词比较中听,其实在这种危险的时候,他们恐怕只能求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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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出数日,阿鲁台已经感觉到,周围的地形变化明显。那种一眼望不到头的大山,已然不见,周围都是一些不大不小的山坡。

    这样的山坡不尽其数,哪怕人们来到高地上,也看不到头。除了行进的诸部人马,周围一时没有发现人烟,一派荒芜景象。

    如此宁静的大地,简直很容易让人忘记,鞑靼人正处于危险之中。

    阿鲁台在山坡上勒马驻足了一会儿,不禁又寻思着这场战役。他忽然想起一件事,之前明国朝廷曾派刑部尚书到辽东,清除了许多奸细此事可能是让阿岱汗上当、错误地进攻明军辎重营的最大原因。

    当时辽东不仅有一些兀良哈诸部的蒙古人,还打通了明国文武的一些关节,通过贿赂、能得到不少有用的消息。如果不是在临战之前,那些人忽然失去了联络或许阿岱汗能提前知道不少事,并识破明军的阴谋。诸如许多炮车、伪装成了辎重车这样的景况。

    然而阿鲁台此时醒悟,已经没有任何用处了。

    现在鞑靼人面临的问题更加复杂。瓦剌人明目张胆地动武,相互攻伐恐怕无法轻易善了这种时候,鞑靼人更需要哈剌温山以东的地盘。

    那边的兀良哈诸部盟友,以及原先科尔沁人迁徙过去驻牧的部落,可以在鞑靼与瓦剌角逐的时候,补充大量的马匹、辎重以及骑兵。

    而且蒙古国经营东面,也是为了有更多的腾挪之地。就算万一鞑靼军与瓦剌人作战不利,还可以东迁回避,以图重振旗鼓鞑靼人不至于陷入干系生死存亡的处境。

    此次明军主动发起辽东战役,鞑靼人便打算通过此役,先稳住东面的地盘,牢固腹背、再图瓦剌。哪料东边的战事不利,瓦剌人又立刻趁机落井下石。以至于鞑靼军的局面,已是十分危险。

    难怪鞑靼军尚未大败,数日前阿岱汗便表现得那般消沉。

    阿鲁台眺望着远方,长长地叹息了一口气,策马离开了山坡。

    到了下午,大汗本部停止了前进,人们立刻开始忙着安营扎寨。阿鲁台手下、这次派来的阿苏特部骑兵本来就不多,他也没管营中的事,只在大汗的大帐驻地观望,看那些科尔沁人搭建帐篷。

    不知过了多久,只见阿岱汗也骑马过来了。阿鲁台迎上去,跟着大汗一路巡视。

    阿岱汗抬手止住了身边的随从,单独与阿鲁台走了一段路,他忽然问道:“我听说,去年知院的妹妹借道明国,在明国住了很长一段时间,明国皇帝对她不错?”

    阿鲁台有点意外,只得答道:“确有此事。”

    但大汗为甚么这么问?

    阿鲁台稍作停顿,便沉声道:“小妹原来不了解大汗,最近我看得出来,她对大汗的心思已有改变。”

    大汗应了一声。

    阿鲁台暗忖:妹妹因为她儿子的事有点猜疑大汗,大汗察觉到了?不过既然是联姻,其实就算妹妹不满,也是没多大关系的。

    “科尔沁部与阿苏特部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联姻不用急。知院之妹是个好女人,但私情更不重要。”阿岱汗道,“我们必须让明国皇帝罢兵,解除对东面的威胁,否则事情可能会变得更糟。联姻应该是个有诚心的方式。”

    阿鲁台听罢心下稍安,立刻在马背上欠身道:“臣明白了,定会尽快办妥此事。”他想了想,又用更积极的口气道,“最近我们要遣使去见明国定国公,可就此让阿莎丽随行。”

    大汗道:“我们与明国尚在交战之中,阿莎丽现在去会不会太危险?”

    阿鲁台不动声色道:“明国朝廷不会杀使者。”

    君臣二人对视了一眼,似乎心照不宣,阿岱汗也默认了这个说法。

    虽然鞑靼人曾经干过扣押、甚至杀死明国使节的事,大家却相信明国朝廷在这方面守规矩。或许人很容易依靠经验来判断罢。

    明国朝廷确实不会轻易做那种事,哪怕双方关系很糟的时候,明朝还是接待了鞑靼使节马哈子。去年明国人知道鞑靼丞相在挑拨瓦剌与明国的关系,仍然把丞相脱火赤、阿莎丽放回了草原。而现在是明国人主动进攻鞑靼,情况不比之前恶劣,他们怎么会杀使者、甚至对付皇帝的熟人阿莎丽?

    于是阿鲁台与大汗道别,回到了阿苏特部的驻地。

    他见到妹妹,便开始谈论鞑靼人此时的处境,以及与明国议和的重要。

    阿莎丽困惑地问道:“长兄为甚么要说这些?”

    阿鲁台沉默了片刻,只好直说道:“我们鞑靼人不相信那些纸,除了在主面前歃血为盟,联姻是最好的诚意。我们把你送到明国京师去服侍皇帝,如果明国皇帝愿意修好,照身份来看,应该会封你为皇妃。”

    阿莎丽忽然露出了一丝冷冷的笑意,又隐约有自嘲的意味。

    “如果皇帝宠爱你,你应该争取让皇帝认可一些事,包括科尔沁人在辽东北部驻牧。明国皇帝会宽容你的要求,你毕竟是鞑靼人,为自己族人着想没甚么错。”阿鲁台道。

    阿莎丽道:“可我记得,长兄原本打算把我送给大汗,现在又为何要送我去明国?”

    “现在你明国更重要。身为阿苏特部首领家的人,这是你应该做的事。”阿鲁台正色道,“这也是大汗的意思。”

    阿莎丽收起了笑容,只剩一脸无奈。

    阿鲁台也不知道妹妹是否情愿,只是看她的反应好像并不太高兴。好在阿莎丽似乎认命了,这回没有再反抗,事情遂顺利进行。

    鞑靼使节、以及阿鲁台的妹妹南下之后,很快落入了明军手中。

    王斌在中军大营见到阿莎丽,一眼就认出了她。乃因去年他才见过阿莎丽,便是在跟随圣上北巡的途中、遇到的那些鞑靼残部。而且从山东到北平一路上,王斌与她见过不止一次。

    这色目女人对王斌也有印象,看到他便道:“原来将军就是定国公?”

    王斌坐在帐篷里的上位,一时没有出声,只是上下打量了阿莎丽一番。去年北巡的路上,圣上身边的人、不是公侯就是大臣,这娘们似乎没记住王斌的身份。

    阿莎丽也看着王斌,她没有听到回应,好像开始有点担忧了,也不再多言。

    这时王斌转头道:“好生招待阿鲁台的妹妹,别难为她。”

    他接着又对阿莎丽径直说道:“你歇一晚,明天就动身去京师。”

    阿莎丽愣了一下,一副有甚么话的模样。王斌不耐烦地挥手道:“你有啥话,见了圣上自己说。”于是侍卫上前请阿莎丽出帐。

    接着王斌又见了鞑靼人的使节,听明白来意,原来鞑靼人想求和了。

    王斌便决定,把鞑靼使节与那阿莎丽一并往京师送。至于朝廷愿不愿意答应鞑靼人求和,王斌暂且无须操心。

    当此之时,鞑靼军主力已经过了哈剌温山,向西北方向远遁,明军主力已然追不上他们。而此役明军的意图,也只是打击鞑靼人在辽东地区的势力,辎重粮草根本无法维持远途跋涉的追击。负责运输补充大军粮秣的民丁、将士不够,也无法让大军远征。

    于是明军主力停止了无益的追逐,在哈剌温山附近逗留了数日。

    不久后,中军获知消息,瓦剌人正在准备进攻鞑靼诸部。这时副帅吴高便建议退兵南撤,向辽河上的仓库靠拢补充粮秣。

    陆良侯陈贞也附和道:“福余卫首领海煞男答奚,派兵四处劫掠,抓了一些兀良哈人做奴隶。那些兀良哈人,家破人亡,账却要算到咱们头上。现在辽东都司的人丁太少,咱们也没法占住北边广阔的土地,若与当地人多添仇怨,实无多少益处。”

    吴高又道:“圣上的方略,并不愿意彻底消灭鞑靼人,否则瓦剌首领马哈木可能会统一草原。如今瓦剌军忽然进攻鞑靼,咱们最好的法子是退兵观望,先瞧瞧两边的胜败,也能等待朝廷的安排。”

    王斌想起圣上的叮嘱,要他尽量考虑两个副将的建议。而且吴高确实也有些见识,当初正是吴高出的主意,引诱敌军来攻、明军只需等待防守。结果还真的凑效了,王斌对他自然高看了一眼。

    于是王斌痛快地听从了副将们的主张,下令大军南撤。同时他再次派出快马,将瓦剌人攻击鞑靼军的消息、传报京师。

    各军退兵到了西辽河北岸,分开驻扎在靠近仓库的地方。等了一个月,中军仍未收到朝廷的命令。人马聚在一起消耗糜大,王斌干脆将那些地方军将士,分批遣散回各卫所。

    声势浩大的征讨在不知不觉中便消停下来,正如王斌胜得不怎么痛快。后军先挨了敌军一顿攻打,前面的主力追了几百里、也没能撵上鞑靼军。不过他回头一想,第一次主持这么大的阵仗,没坏事好像就挺不错了,这才稍微好受了点。

    (天津)



    遣散回卫所驻地的将士,分作几路南下。一些人要去沈阳、辽阳方向;少数人则往西边的大宁城,分属原来大宁都司的屯堡卫所。武官们会得到一份公文,他们到了有官铺驿站的地方,便可以在那里免费吃住、补充马匹粮草。

    孙勇二本该前往沈阳左卫,但出发的大营在西辽河这边,离大宁城更近。他便向百户告假,要跟着大宁方向的弟兄南下,先去接他的家眷。

    天黑之后,他去见了锦衣卫的上峰周元忠,打个招呼,将自己的行踪告知。

    锦衣卫属于皇帝亲军诸卫之一,本是京营的军职,不过这周元忠常驻大宁,对当地的一切都很熟悉。他听孙勇二说完,马上反应过来,“家眷?你是说菜市口卖馃子的王寡妇罢?”

    孙勇二道:“她姓李,俺们已成亲啦。”

    周元忠摇头道:“孙老二,明面上俺们大小是给你整了个七品官。军中的七品官有点那啥,确实比不得当文官的知县,可也管着几十号人哩。你就找个寡妇当元配,俺说你啥好?不说你定要找一家七品官的老泰山,可娶个黄花闺女有啥难事?”

    孙勇二不以为然地笑道:“早先俺就想要她哩。”周元忠似乎不太看得起孙勇二的妻子,孙勇二倒是一点也不在乎这种话。毕竟他以前被人瞧不起的时候多了,上官也只不过开玩笑说说。

    周元忠呼出一口气:“算了,这种事,俺也管不着。”

    孙勇二抱拳道:“末将告退。”

    周元忠却又叫住他,看着他的腿道:“能骑马?”

    孙勇二道:“养了一个多月了,骑马没事儿。就是走路还有点痛。”

    周元忠点了点头,道:“去罢。”

    孙勇二的左小腿有箭伤,外头已愈合,肉还没好全。不过伤兵营的医士,有些是京师太医院派来的名医,多半把孙勇二的伤口弄好了的。

    这个伤,便是在引诱鞑靼人攻打辎重营的时候留下的。当时孙勇二所在的沈阳左卫,是左翼佯败诱敌的人马之一。这种事一般都是卫所军干、京营来的精锐在后面;有些卫所根本不是佯败,真的溃败了,非常逼|真。

    鞑靼人的骑射着实犀利,孙勇二也没啥经验,站的位置不对,等骑兵冲近了他马上连中数箭。幸好出发前,军中配发了一套盔甲,胸口和大|腿上的箭矢都只伤了皮,只有小腿上的一箭非常深。

    当时手下一个姓张的小旗长,把孙勇二背着向东跑,孙勇二才脱了危险。等去了沈阳,孙勇二还想找他喝顿酒。在战阵上,就算是将军、千总也会死,他一个总旗要不是靠同伴,说不定就回不来了。就像原来在大宁城、说一不二的何将军何浩,马战的时候打头阵将功补过,便被鞑靼人砍得是惨不忍睹。

    几天后,西路的卫所军各队,找到了老哈河,便沿着河流南下。

    远处的山坡多是荒地,有些砂石地连荒

    草都不长。不过河谷地周围水草丰盛,夏季的牧草能长到人高,这里的土地很肥沃。只是周围几乎不见人烟,偶尔能见到一些牧民的帐篷,应该是福余卫的兀良哈人。

    人群继续南下,大伙儿便能见到明军的屯堡和官铺了。那些屯堡多半也在老哈河附近,人们将水源丰富的河谷地开辟成了一片片庄稼地。汉人还是喜欢种地,不爱畜牧,因为同样大的土地,耕种收获得更多。

    硝烟弥漫、血肉模糊的战场已经远去,阳光明媚的河岸,军屯将士的家眷们在稻田间、远远地观望着驿道上的将士。时不时传来了孩童的欢笑声。田边有个孩童指着路上的人马,在那里喊爹,估计孩儿的父亲也是军屯里的军士,穿同样的衣裳。很快有个妇人从田间走过来,抱着孩儿就走。路上的汉子们一阵哄笑,又有人操|着各种方言叫那孩儿唤爹。

    孙勇二看着这一切,只觉心头念想李氏的心思,比在军营里更甚了。

    快到大宁城的时候,孙勇二在一处驿站里换了衣裳,换上了那身整洁漂亮的军礼服。这套戎装一般是检阅、典礼的时候穿,行军布阵时穿着不方便,只说白色的里衬就没地方洗。

    于是同行的军户们都像看猴儿一眼瞧他,有的人还操|着各种方言善意地挖苦两句。辽东都司的汉人,大多都是洪武年以后迁过来,军户及家眷又是大头,甚么地方来的人都有。

    不过孙勇二毫不在意。他这回在战场上不仅伤了腿,摔倒时脸也擦伤了,营中风餐露宿,人也黑瘦了一圈。他只想着,与新婚刚相处几天的妻子见面时,自个别那么狼狈,又变回当初的熊样。

    孙勇二骑马来到菜市口时,一切熟悉的场景再次出现在眼前。这里依旧那般吵闹,周围同时有高大的楼阁、与破旧的铺面,贩夫走卒与体面的富人也都在一条街面上活动。

    王记铺子前面,还有几个人在那里买馃子。果然李氏也在这里帮忙,她正在铺子里埋头搓面。

    孙勇二牵着马,慢慢地走了过去,腿还是有点跛。正在卖馃子的王家老妇,最先看见了他,她诧异地脱口道:“你回来了。”

    买馃子的几个人,纷纷回头瞧孙勇二。他穿得很整齐,身上带着兵器、手里牵着马,只是数月风餐露宿面目有点变化、跛着的样子稍显沧桑。李氏也抬起头,看着孙勇二。她的脸上也有惊讶之色,目光久久地注视着孙勇二,过了一会儿她才回过神来,用手背抚了一下汗津津的鬓发,快步从门口走了出来。

    “你伤着了哪里?”李氏关切地问道,脸上满是怜惜。

    孙勇二摇头道:“没事儿,腿上让鞑靼马兵射了一箭,快好了。”

    “人没事就好。”李氏急匆匆地转身道:“我去洗了手来拴马,你快进屋坐着罢。”

    孙勇二自己在门口找了地方,把马拴好,然后|进了屋。李氏又蹲在他面前,非得想看他的伤要不要紧,他拍了一下左腿道:“外面的伤疤都好了,瞧也瞧不出啥,回去再看。”

    李氏道:“对门就有个郎中,听说神得很,一会儿我去叫来。”

    孙勇二道:“能神得过太医院的医官?”他见李氏不太明白,又道,“圣上派来的随军医士,药也是御用的好药。”

    李氏又好言问道:“夫君一定饿了罢,馃子太油,我去煮碗面。”

    “你别忙活了,坐下来,俺有话说。”孙勇二道,他又看了一眼铺子前的王家老妇。

    李氏只得依言在旁边的条凳上坐下。

    孙勇二道:“俺是告假回来的,得尽快去沈阳左卫上值。原先就说好了的,打完仗接你们去沈阳,两个老人都去,这边的铺子尽快转给别人。”

    他停顿了一下,又道:“这几个月的官俸俺还没领;听说打了胜仗,圣上会拨钱下来奖赏将士,估计还有一笔钱。拿了钱都给你安排,你们过去不用担心生计。”

    老妇转头道:“俺们就不去了。”

    孙勇二道:“哪里做买卖不是做,到了东边,也好有个照应。”

    李氏小心翼翼地说道:“你这些收成可以置办家业,又是有官身的人了,咱们是不是拖累了你?”

    孙勇二笑了一下,摇头道:“以前我从卫所逃出来,在大宁城没地没生计,就像个无着落的破落户,一人混口吃喝,也不知道将来咋办,哪天死了也没人知晓哩。后来在你们家买馃子,看到了你们母女,才觉得这世上还有……挺好的人。有时候还做梦哩,能有这样的家眷,能有个妇人孩儿热炕头。”

    他说得很平淡,就是忽然想起了随口一说。不过李氏很动容,她看着孙勇二,眼睛隐约也红了。她的神情看起来有点心酸,不过孙勇二也不难受了,不知道她为啥那副模样。或许,只有有点名堂、此刻回忆往事之时,才会有心酸的感受罢。

    孙勇二也受到了她的情绪感染,又多说了几句:“你对人很好,笑起来也很好看。小闺女整天活蹦乱跳,惹人欢喜。要不是遇到你娘俩,俺真觉得这世上没啥意思。”

    一时间孙勇二也有点诧异,他说得倒是心里话,但没想到自己挺会说的。说出来也好,李氏在他面前确实有些不太自在,讨好得太过了,可能她也觉得嫁了个当官的、有点不合常理。就像周元忠说的,这事儿不太常见。

    不过外头依旧十分吵闹,各种叫卖的吆喝声、偶尔还有嬉笑打骂的声音,与此间的情绪格格不入。而孙勇二和李氏都不在乎,就是王家老妇、一时间也仿佛被他们忘了。

    李氏伸手握住了孙勇二的手掌,红红的眼睛忽然露出了笑容,小声道:“我们跟你走。到了沈阳左卫那边,我给你生几个娃,一块儿好生过日子。”

    孙勇二也高兴起来,笑道:“挺好,挺好。”

    门外有些坑坑洼洼的砖地,灰尘一如从前。不过今日的阳光,似乎尤其明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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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鞑靼使节和阿莎丽等一行人,在明军骑兵的护送下,已经抵达了遥远的大明京师。

    使节被安排到了一处叫会同馆的地方,他们将在三天内、参加明国官员主持的下马宴,然后才谈正事。

    果然如同阿鲁台所言,鞑靼使臣无须担心安危。京师的官员是否敌视、仇恨鞑靼人,根本不重要,他们有其复杂的规矩,只会按照经验和习惯来处理一切事。而且会同馆还有很多国家来的使者,都是一样的接待规矩。

    而阿莎丽刚到京师,便马上被宦官请去了皇城。或许因为皇帝认识阿莎丽,所以她的安排有些特殊。

    阿莎丽进城的时候,正是上午。这个时辰城里人特别多,道路也有些拥堵,街面上是人山人海。但她一进皇城,忽然之间就感觉清静了,红墙内外,简直是两个世面。

    走过一道道气派宏伟的城楼,阿莎丽跟着宦官进了皇宫。她又走了好一阵,才从一条皇宫中的河流上的汉白玉桥过去,然后才进了一座宫殿。远处的宫阙重檐错落起伏,看不到头,不知道这座皇宫究竟还有多宽。

    大明的皇城非常壮阔气派,阿莎丽一来难免震惊。以前蒙古人在大都的皇城,或许也有这么壮观,可阿莎丽出生的时候蒙古人就已经被赶到草原上了,她从未见过。

    这座宫殿里,感觉更加清静。偌大的室内没两个人,只见皇帝朱高煦正站在一张硕|大的桌案后面。他的双手按在桌案上,趴在那里瞧铺在桌面上的大图纸。

    朱高煦很快发现了阿莎丽等人,便抬头看着她。

    阿莎丽临时整理了一下纷乱的心绪,上前弯腰鞠躬道:“妾身拜见大明皇帝陛下。”

    她虽未跪拜,也算执礼甚恭。正如阿鲁台说的,她的出身身份、注定了她应该做一些事,不管自己是否情愿。若要反抗绝不容易。

    朱高煦道:“好久不见阿莎丽,别来无恙?这边有凳子,随意坐罢。”

    阿莎丽想了想道:“谢皇帝赐坐。”

    她走近了,便看了一眼桌案上的图。上面画的东西和标记很纷繁,一眼也看不出所以然来。

    俩人再次见面,似乎有点尴尬,朱高煦也没多说话,仍时不时瞧图上一眼。阿莎丽便主动道:“恭贺陛下在辽东全胜。”

    她确实在违心地讨好着皇帝。也许阿莎丽可以不这么说话的,但她去年发现了朱高煦曾利用了自己,便已经醒悟她与这个人的关系,并不是喜恶那么简单。

    朱高煦抬头看着她笑道:“阿莎丽来祝贺,听起来真是有点奇怪。”

    阿莎丽道:“比起蒙古国获胜,我更愿意看到两国停止厮杀。”

    “和平。”朱高煦念叨了一声,“这也是朕愿意看到的事。”

    阿莎丽问道:“皇帝陛下答应议和?”

    “现在说议和,好像有点不太准确。但阿鲁台既然这么有诚意……”朱高煦指着阿莎丽,“朕当然是愿意修缮关系的。朕实际上一直都想与阿鲁台和睦相处,只不过是剃头的担子一头热,才造成了辽东的局面。”

    阿莎丽的脸有点红,她还没有说自己进京的来意,但朱高煦显然已经猜到了。

    果然他接着便径直说道:“如果朝中官员与鞑靼使节谈得顺利,在使节离京之前,朕会封你为皇妃。”他顿了顿又道,“这只是联姻,不过是个名义。其它的事你不用担心,譬如你在心里念想谁、或是一些私人的意愿,朕都不会为难。”

    朱高煦的话很直接,有点让人意外,阿莎丽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应好。她抬头见朱高煦正注视着自己,心头稍急,本来她说汉话也不熟练,这时舌头忽然像打了结似的。

    朱高煦也没继续说话,等了一会儿,便继续观阅他的图纸,并拿着毛笔在上面画。

    阿莎丽渐渐轻松了一些。眼下这里只剩他们俩人,朱高煦也不是在故意冷落她,一时的沉默、反倒让关系似乎更随意了。她这时有一种奇怪的感受,好像彼此间早已很熟悉似的,坐在一起可以不用交谈、却不显得尴尬。

    “陛下在看甚么?”阿莎丽开口问道。

    朱高煦抬头看了她一眼,随口道:“这个海图画得不像,埃及的苏伊士运河、应该出现的位置,好像有偏差。”

    阿莎丽又脱口道:“埃及?”

    朱高煦想了想说道:“你们阿苏特部的族人是色目人,来历与别的蒙古人不同,祖先住的地方、应该就在那个方向。对了,成吉思汗的子孙,大概也去过埃及附近。”

    “听长兄说过,我们从遥远的西方来。”阿莎丽道,“陛下打算去征服那个地方?”

    朱高煦不置可否:“从整个世界来看,这条通道是至关重要的战略要地,如果朕不尝试控制,后人恐怕不会有人再去。路途太远了。”

    阿莎丽道:“我原以为陛下最关心的是北方草原人。”

    朱高煦摇了摇头,没有解释。

    阿莎丽提到明军在辽东大胜时,朱高煦也没有太多的喜悦,他似乎真的不是太专注北方一隅的事情。

    她忽然想起了长兄,想要辅佐一位大汗、恢复成吉思汗的功业。而眼前这个明国皇帝,似乎正在做那样的大事了?

    “你的精神好像很不好。”朱高煦的声音传来,他头也不抬地说,“一会儿你去后边,暂且在柔仪殿的后殿里歇着罢。整座柔仪殿、都是朕读书的地方,没有别的人。后殿以前住过人,甚么东西都有,起居不成问题。”

    阿莎丽道:“我听陛下的安排。”

    朱高煦道:“咱们算是有缘,又见面了,有些事你也不用太计较。咱们认识的时候,牵扯到了军国大事,难免就有点复杂。”

    阿莎丽摇头道:“妾身已不在意去年的事。”自从她儿子死得不明不白,另一些事就显得不重要了。

    朱高煦点头道:“那就好。”

    阿莎丽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去年陛下劝我留下,当时陛下是否在暗示我、蒙古国有人容不下小王子?”

    朱高煦放下了毛笔,看了一会儿她的脸,说道:“这件事,朕不好说甚么。”他叹了一口气道,“不过,朕明白你的感受。”

    阿莎丽渐渐有点走神,喃喃道:“最难的是,不知该恨还是不恨。”

    朱高煦点了一下头,没有吭声。

    阿莎丽道:“没有凭据,我不能认定,或许我也只是在骗自己……”

    她回过神来,发现朱高煦仍然坐在那里、甚么也没做,只是默默地注视着自己。而且他的神情,有一种诸如怜惜、同情的意味。他确实在理解她的感受。

    这时阿莎丽才意识到,眼前这个男人正在干着征服诸国的大事,竟然会在意她的那些私事。阿莎丽一时间心头有些异样。

    “我不该说这些的,对陛下来说并不重要。”阿莎丽道。

    朱高煦道:“那你该说甚么呢?朕是不是能占据埃及,对阿莎丽重要吗?”

    阿莎丽听罢,竟然露出了一丝笑容,心情也立刻好受了不少。

    她起身道:“那妾身先请告辞。”

    朱高煦点头道:“你走后门出去,应该有宦官宫女在那边,有人会带你。”

    阿莎丽弯腰鞠躬。

    “对了。”朱高煦的声音忽然又道。

    阿莎丽转头看着他。

    朱高煦道:“那屋子里可能还有些衣裳和日常用度之物,以前住过那里的人留下的东西。你让宦官给你换新的罢。”

    阿莎丽道:“妾身不会动别人的东西。”

    朱高煦摇头道:“朕不是那个意思。你要是不嫌,爱用就用,反正都没用了,那个人应该不会再回来的。”他的脸色有点异样,俄而露出自嘲的神情,用感概的语气道,“因为现实,有的人离开了。同样因为现实,你却来了朕的身边。”

    阿莎丽不太明白甚么意思,便没多言。

    她走出大殿时,果然见走廊上有阉官和宫女走动。一个宦官上前来,躬身说了两句话,便带引阿莎丽去了一个房间。从门口进去,只见房里摆着桌椅茶几,而里面还有房间,原来这是一处套房。

    宦官告退后,阿莎丽从一道屏风走了进去,找到了卧房。

    她很快看到一张桌子上,摆着铜镜、梳子以及各种各样稀奇的小物件,便猜测原来住在这里的也是个女子。果然阿莎丽在衣柜里发现了许多女人穿的衣裙。

    阿莎丽这时才明白,为何朱高煦脸上那有点失落的感概,这个女人大概与皇帝有过甚么过往。阿莎丽不禁有点好奇。

    她随便翻看了一会儿柜子里的衣裙,见到那些衣裙与汉人女子的不太一样。可能曾经这里的女人也是外藩来的。

    阿莎丽回忆着朱高煦的那句话,有的人离开、有的人来了。她一时间倒有些疑惑,皇帝朱高煦究竟是个性情中人,还是冷静无情的帝王?

    她坐在了床边上,周围十分安静。一时之间,她觉得自己好像已经逃离了、那纷扰纠缠的往昔。



    次日一早朱高煦走出皇贵妃宫,告别越来越依赖他的妙锦,前去早朝。

    随后御门听政之时,便有大臣提及了鞑靼人求和的事。

    不管是主张议和,还是反对的人,说的理由都没有甚么实际参考价值。明面上大伙儿谈的、都是大义,谈的是非黑白,挑出了鞑靼人之前背信弃义的种种劣迹;不管大明朝廷对他们是宽恕、还是惩戒,都站在了正义的地方。或许这才是大臣们提出政见的原因。

    至于权衡利弊,便不好在奉天门这种地方大肆争论了。等到朱高煦退到柔仪殿,召见了内阁那些朝廷重臣,人们这才有了不同的说法。

    兵部尚书齐泰道:“臣以为,鞑靼人求和,乃因瓦剌人东进。瓦剌使节称其帮助大明夹击阿鲁台,但朝廷从未有此要求。”

    高贤宁在后面附和道:“瓦剌人马哈木,去年才在河西袭击官军护卫,显然并未臣服朝廷。”

    齐泰侧目,点了一下头,又拱手向朱高煦道:“因此阿鲁台不愿继续在辽东受到大明官军的威胁,意在东面留下迂回退却的余地。一旦阿鲁台失利,尚可往哈剌温山以东撤退,不至于覆灭。”

    他稍作停顿,接着说道:“因瓦剌人蠢蠢欲动,若此时鞑靼主力覆灭、对大明绝非好事。臣主张答应鞑靼人求和,让阿鲁台无后顾之忧,安心抵御马哈木的进攻。”

    恰好朱高煦也是这样的想法。按照他的愿望,最好的局面,当然是马哈木、阿鲁台两股势力一起覆亡,让北方成为一盘散沙;但目前显然不可能。退而求其次,阿鲁台与马哈木相互牵制,反而成了比较好的状况。否则一旦某个势力兼并了各部,统一草原,那接下来要袭扰的地方、恐怕只有大明漫长的北方防线了。

    朱高煦马上转头问胡濙:“鞑靼使节有甚么要求?”

    胡濙道:“昨日礼部官员与使者见过一面,鞑靼人大致是想恢复辽东之役前的地盘,让朵颜、泰宁二卫兀良哈主力与科尔沁骑兵回到辽东驻牧。他们还请朝廷资助铁器、甲胄、兵器、米粮等物。”

    下面一阵议论声,有大臣骂了阿鲁台两句。

    朱高煦道:“齐部堂的算盘,阿鲁台好像也想到了哩,否则他怎么还有脸面要这么多?”

    齐泰摇了摇头,露出一丝苦笑:“圣上所言极是,阿鲁台不仅无信,且狡诈多智。”

    朱高煦寻思,移民辽东也不是一年两年能办成的事,根本无法立刻消化那边广袤的土地,只能允许蒙古诸部驻牧。他便对胡濙道:“回头你们与使节商议时,告诉他们,铁器物资没有。科尔沁人可以回到辽东北部,但只能在朵颜卫部落的北面驻牧;禁止科尔沁部落再跑到两卫中间去。朕以为阿鲁台实力不弱,无须咱们支持,尚能与瓦剌人一战。”

    那朵颜卫与泰宁卫的兀良哈人、虽然今年刚与明军交战,但形势变化,他们也不一定不会向大明投降;减少科尔沁人对兀良哈部落的威胁,则可渐渐拉拢。至于兀良哈人蛇鼠两端,反复动摇,朱高煦已经懒得计较了。

    胡濙拜道:“臣领旨。”

    这时朱高煦看了太监王贵一眼。王贵弯腰一拜,便从旁边走了出去。

    没一会儿,太监王景弘、侯显,以及小官马欢在殿外叩拜,进来后又大礼。诸臣纷纷侧目。

    朱高煦叫他们平身,径直道:“武德初官军下西洋,你们最远去过回回教门圣地默加的北面,那片红海尽头的国家叫埃及,目前是甚么情状?”

    王景弘轻轻让到了一边,让马欢上前说话。马欢是礼部的通事官,因为精通多国语言,几乎每次远航都在,有很多见识。

    马欢拜道:“回圣上,微臣等尚未踏足此地,只在默加附近听说过一些事。掌管当地大权的势力是奴隶军|阀,称为‘马木留克’。”

    朱高煦听到这个词,顿时恍然,感到名字很熟悉。

    马欢又道:“据说早先有个突厥人到了埃及,建立王国,劫掠购买了许多奴隶充军,那些奴隶军便称作马木留克。后来马木留克推翻了突厥人,自行掌管了当地。这些人是武夫当国,似乎生性暴|戾好斗,微臣等尚不知详情何如。”

    朱高煦点了点头,沉吟片刻,说道:“海军目前装备精良,骁勇善战,但对埃及气候地貌风物一无所知,也不了解马木留克。古人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们不必轻举妄动。”

    户部尚书夏元吉似乎有话要说,不料齐泰率先站了出来,劝道:“上次下西洋,船队来回近两年,航行最快也要一年多,此地万里之遥,圣上意欲图之耶?”

    齐泰把话都说了,夏元吉等人便不再多言。

    朱高煦道:“朕对占据远方土地本无兴趣,但要延伸贸易、与更多的地方海贸,乃新政国策。埃及可能变成海上交通要道,关隘之地,比马六甲海峡还要关键。可徐徐图之。”

    他又说道:“此次下西洋,船队可沿武德初的航线,抵达埃及。先用丝绸、瓷器、香料与马木留克交易,并赠送一些礼物结交来往。如同我们与别的地方打交道的做法,以和睦为要,然后拉拢当地人进行贸易,深入了解此地。其它的事往后再议。”

    齐泰不再劝阻,别的大臣一时也没吭声。

    下西洋自太宗朝开始,直到现在,已经成了一个大政;而要改变朝廷大政,显然不是随随便便就说出来的主张。朱高煦刚才只说下西洋,只不过是一项既成事实的大事罢了,他没有决定远征,所以大臣们一时半会没法反对。

    大伙儿简单商议了一会儿,便纷纷告退。

    鞑靼使节在京师住了数日,最终与大明达成了和议条文。朱高煦也决定,尽快册封阿莎丽为顺妃,并让鞑靼使节旁观典礼。

    ……初秋季节,下西洋的船队已经在太仓附近的刘家港聚集。

    朱高煦依旧任命经验丰富的太监王景弘为正使,侯显为副使,并有文官武将多员,海军将士一万余人,将大量丝绸、瓷器、铸币装船。船队抵达龙牙门港之后,还会在那里运上一批胡椒,然后去西面各国做买卖。

    人数比往常几次都要少。朱高煦认为,海军一万多人,已经足够应付在海上、港口的防御战,减少人员也是为了降低军费。而规模最大的下西洋,反而在太宗时期,那时候朝廷大概有炫耀武力与财富的理由,把船队组织得异常庞大,声势骇人;如今朱高煦对此却兴趣不大。

    朱高煦率大臣勋贵,来到了龙江寺,准备为王景弘等人践行。

    王景弘等人,都要从京师这边的龙江港出发。龙江港却只有三艘宝船在这里,余者全在刘家港。实在因为近几年内河上的商船增加得很快,京师附近的所有港口都异常繁忙,如果大批战舰来到这里、势必要先清理商船。

    大伙儿来得早,天色才刚蒙蒙亮。王景弘和侯显两个太监便来到了一间斋房面圣,旁边还有齐泰等几个人。

    木案上摆着一张海图,朱高煦凭着自己的记忆与感觉,稍微修改过形状。他指着图道:“朕查阅历次下西洋的见闻,改了一些地方,但仍不一定准确。你们带上这张图,沿途继续修缮。”

    王景弘上前道:“奴婢领旨。”

    图上除了西洋各地的地图,还有一些船队从来没到过的地方。估计王景弘等人也有点困惑,皇帝从哪里得来的图?不过皇帝没说的事,这些大太监一般不会多问。

    朱高煦指着埃及的位置,说道:“此地走陆路北上到海岸,那边便是欧洲,有许多国家、大片良田、无数人口。当年蒙古人的军队曾到过那些地方,隋唐时的丝绸之路,货物最远也能抵达欧洲。西方人痴迷丝绸瓷器香料,货物运到欧洲定可得到巨大的好处;今后若是打通了这条路,咱们便可以从较近的地方、开辟海上商路了。”

    王景弘与侯显躬身道:“奴婢等不敢辜负皇爷,必当竭力尽心,办好差事。”

    君臣之间说了一会儿话,窗外的天色已经渐渐明亮。一行人便走出了斋房,往寺庙外面走去。在锦衣卫仪仗与军队的簇拥下,朱高煦把王景弘等人送到了龙江港,并赐酒践行。

    王景弘等再三叩拜,拜别皇帝,到码头上了宝船。

    太阳还没出来,江面上有些雾气,宝船上的巨帆陆续升起、在朦胧的雾中显得更加壮观,仿佛高楼耸立,神秘而震撼。

    白茫茫的江面上,还有许多船只若隐若现。清早的人声噪杂与远近的铃声,飘在港口中。这样的气氛中,朱高煦在江岸上站了很久,目送着三艘大船渐渐远去。

    他看不见船队在海面上的浩大景象了,不过能够想象到、那阔海扬帆的姿态,征程将再次开始。而今后下西洋的大事,已被重新赋予了崭新的意义。



    光阴荏苒,岁月如梭。

    “呜……”一声悠长而遥远的汽笛声,惊醒了朱高煦。他睁开眼睛时,便看见一个年轻的女子坐在对面,她立刻露出了温柔的笑容。她的脸很光洁白皙,充满了青春活力,看起来非常年轻。

    朱高煦随后又看到了、自己枯槁而满是皱纹的手,这时才回过神来,原来他已经很老了。他一觉醒来差点忘了这茬,最近自己是越来越糊涂,经常精神恍惚,胸内也经常发痛。

    他想从椅子上站起来,却感觉非常吃力。对面的女子起身过来,好言道:“圣上慢点,奴婢扶着您。”她小荷、朱高煦给她取的名字。

    朱高煦终于清醒了一些,想起自己正在一辆去往火车站的马车上。

    现在是武德五十六年(公元1465年),朱高煦已经八十二岁,他统|治大明的时间、刚刚过去了半个世纪。

    大概是他的身体素质挺好,活得比很多人都长,本有六个儿子、已经老死或病死了两个。嫡长子瞻壑也没能活过朱高煦,做了一辈子的皇太子;不过朱高煦让瞻壑的长子朱祁鋐做了皇储。朱祁鋐也到了中年,今年四十三岁。

    而武德初封的那些妃嫔、以及皇后郭薇,也全都先朱高煦而去,葬在了已经修好的皇帝陵寝中,在那里等着他团聚。

    年轻时候朱高煦认识的那些人,几乎也老死完了。偏偏他糊涂时,只记得以前那些人,对身边的人反而容易忘。所以每当醒过神后,他难免稍微有点惆怅。

    人老了往往喜欢回忆,哪怕他是皇帝。

    所以朱高煦想去北|京,顺便看看尚在人世的唯一老兄弟,定国公王斌。

    小荷的声音道:“禀圣上,銮驾到京师西站,快半个时辰了。奴婢见圣上睡得香,不忍心叫醒圣上。太子殿下(朱高煦的长孙)言圣上劳心国事,好不容易休息一会儿,就让大家都等着,还叫人去重新调度了火车时刻表。”

    朱高煦点了点头,在她的搀扶下慢慢走到了马车门口。这是一辆宽大华丽的驷驾马车,带有轴承的四轮。

    不远处一列火车正停靠在轨道上,可能已经停了许久。火车外面的站台上,一队队整齐的将士身穿灰色制服、头戴大檐帽站着一动不动,等着启程前再上车。他们还戴着白色的手套,枪械扛在肩膀上。

    近处警戒的人员则穿着锦缎,他们是锦衣卫侍卫。马车旁边还有一群人,这时刚刚跪伏在地,呼道:“圣上万岁。”

    “平身,起来罢。”朱高煦道。

    朱祁鋐起身后,说了句甚么话。朱高煦现在的耳朵不太灵光,没听清,他便招了招手道:“祁鋐过来,远了朕听不见。”

    祁鋐上前重新说了一遍:“请皇爷爷以龙体为重,暂且在京师调养罢。”

    朱高煦摇头,他忽然想起自己还有几句话,便转身要重新回到马车上。

    祁鋐赶紧扶着朱高煦,让他慢慢往回走。

    朱高煦在椅子上坐下,又叫朱祁鋐坐刚才小荷的位置。

    祁鋐躬身道:“皇爷爷到了北|京,孙儿一定用心监国,每月将政务卷宗呈送过去,凡大事则请皇爷爷裁决。”

    “不用。”朱高煦道,接着便从椅子底下拿出了一个匣子,放到桌案上:“大明是你的了。”

    祁鋐愣了一下,忙道:“皇爷爷英明神武,孙儿还得多加学习,多多历练,远不能担当重任。”

    朱高煦笑了一声。

    祁鋐的腰弯得更低。

    朱高煦道:“朕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好像日子不太多了。今后你怕只能边干边学,能不能担当、都得担着。”

    祁鋐神情一变,急忙摇头道:“皇爷爷万寿无疆,大明才能昌盛万载。”

    “朕也想活一万年啊,有时候看着这些皱纹,挺失落的。”朱高煦微笑着说,“可是没有人能万寿无疆,当年始皇帝一统六合、也不能幸免,人都会死。”

    祁鋐的眼睛红了,很快被泪水填满。

    朱高煦看着他,也不知道孙子究竟啥心情。就算祁鋐巴不得皇帝早点升天、也没多大的错,毕竟祁鋐他爹等了一辈子,也没坐上龙椅。

    祁鋐哽咽道:“三品及以上文武任免,孙儿仍应让皇爷爷圣裁。”

    朱高煦慢慢说道:“别瞎折腾,以后的事朕管不了了,你想怎么做、便防手去干;有些事要慎重,但也不用畏手畏脚生怕犯错,人非神仙哪能不犯错?就算现在朕多管一年两年,又有甚么意义?你该怎么干,以前朕教过很多,多说无益。好自为之罢。”

    “呐。”朱高煦扬了一下头,示意桌上的匣子,“朕在那把椅子上这么多年,有些心得与领悟,重要的写在了里面。好多东西不那么光彩,给世人看了不太好,但你做了皇帝可能有用,拿去罢。”

    祁鋐有点犹豫,终于伸手捧起:“孙儿谨记皇爷爷教诲。”

    “北|京陪都有皇宫,朕到了那里就住在那边。”朱高煦道。他又多看了几眼孙子,忽然想起了几句话,便随口道,“不管是爷孙、父子,还是夫妻,都是一种缘分,咱们在一起的时候能相处得还好,不错了哩。”

    他隐约想起,很久很久前似乎对妙锦说过类似的话。

    祁鋐看起来更加伤感,眼泪滴到了袍服上。他说道:“皇爷爷很关心苏伊士运河的进展,等埃及总督府报来消息,孙儿便尽快禀奏皇爷爷。”

    朱高煦点头道:“好。”他说罢看了一眼门口,“扶朕起来,朕要上火车了。”

    祁鋐走过来,小心搀扶着朱高煦,忽然有些惶恐地问道,“孙儿究竟该怎么守住大明江山、以及海外那么多地方?请皇爷爷教我。”

    “你这话问得,朕能说清楚吗?”朱高煦转头道。他想了想,“瞧目前的形势,数百年内大明应该很难落后于世界,咱们国家得到的东西不少了。最麻烦的是,该怎么分配,这种事可能要命的。朕也很头疼、帮不了你,你自个琢磨罢。朕老了。”

    祁鋐的侧脸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与朱高煦竟然有几分神似。

    朱高煦看他的模样,又笑了一下。

    “对了。”朱高煦转头看了一眼后面的小荷,“小荷这姑娘,服侍朕很尽心,将来你不要为难她,让她去罢。”

    祁鋐点头道:“孙儿记住了。”

    小荷的声音道:“服侍圣上是奴婢的本分。”

    三人下了马车,外面站着的一群人纷纷弯腰作揖。文武大臣都是朱高煦认识的,不过已不是原来那批人,一些武臣倒是那些老兄弟的儿孙。祁鋐亲自搀扶着朱高煦上了火车。朱高煦叫他下去了,他才再次磕头道别。

    这列火车中,有四节车厢是朱高煦的起居之所,分别有餐厅、卧房、读书办公、沐浴如厕的地方。其他车厢装的是仪仗随从、以及全副武装的护卫将士。

    朱高煦在作为书房的车厢里坐下,掀开窗帘看着外面,向祁鋐等人挥了挥手。

    “呜……”一声汽笛再次响起了,火车随后便慢慢地移动。太子与大臣们依旧站在站台上,目送着朱高煦,直到逐渐看不见人影。

    小荷开始在旁边默默地做着琐事,看起来她好像正准备给朱高煦泡茶。

    朱高煦闭着眼睛养了一会儿神,总算又有了几分精神,便开口道:“以前我们若要带兵去北|京,至少得一个多月。现在不一样,这辆火车是目前大明最先进的运输工具,一个时辰就能跑近百里,咱们两天两夜就到地方了。以后会更快。”

    小荷转头道:“家乡与京师以外的地方,奴婢从没去过呢。”

    朱高煦道:“以后你可以到四处看看。”

    小荷撅着小嘴|儿娇声道:“圣上不要奴婢了么?”

    朱高煦笑而不语。

    “朕原本可以给你封个名位。”朱高煦道。

    小荷忙道:“圣上待奴婢很好了,赏赐了奴婢好多钱。”

    朱高煦道:“那你存着,往后日子能过好一些。朕一旦去了,有名分又没子女的妃嫔,得在皇宫里呆一辈子,关系皇室颜面的事。衣食自是无忧,却不一定是好事。”

    小荷柔声道:“圣上对身边的人都这么好么?”

    朱高煦道:“大多算是不差罢。到时候你不用回京师了,就呆在北|京,或者换个地方生活。”

    小荷道:“圣上隆恩,奴婢会为圣上守贞一辈子。”

    朱高煦又面露笑容,但甚么也没说。

    就像这偌大的大明帝国,他还能永恒地占有么?

    可能几乎没有人想|死,也没有人愿意放弃喜欢的东西,但不管愿意不愿意,都不会有任何改变。朱高煦已经在心里开始接受死亡,这是他唯一能豁然的法子,至少不必再恐慌地无益挣扎。

    窗外的城镇景象已经消失了,外面大概是成片的庄稼地,景色在玻璃外面飞过。朱高煦的眼神也不太好,在移动中看东西很模糊,不过他能感受到那新绿的颜色。此刻正是生机重发的春季。



    车厢里保持着节奏均匀的“哐彻、哐彻”噪音,那是铁轨连接处传来的声响,同时也造成了桌案上的抖动。小荷沏好了茶,将一块丝帕垫在桌案上,然后将茶杯放在那里。橙红色的茶水在杯中,左右荡漾着。

    朱高煦看着她细心的动作,便道:“你知道为何、朕给你取了这个名儿吗?”

    小荷水灵的眼睛看着他,摇了摇头。

    朱高煦便道:“以前有个宫女也叫小荷,沏茶的时候与你有点像。那时候朕才三十来岁,真是年轻啊……”

    眼前的小荷惊讶道:“那不得好几十年前的事了。”

    朱高煦点了点头。

    小荷道:“圣上,她是怎样的人,很漂亮很漂亮吗?”

    朱高煦答不上来,连那个宫女模样、在他脑海里也很模糊,不过他还记得她好像不太漂亮。一时间,他已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还记得小荷,还是惦记自己年轻的岁月。

    小荷又好奇地问道:“她后来怎么样了?”

    朱高煦道:“还能怎么样?朕认识她的时候到现在,已过去五六十年,老死在宫里了呗。”

    小荷悻悻然“哦”了一声。

    就在这时,朱高煦忽然伸手按着胸口感觉一阵剧痛,连呼吸也困难起来。小荷大惊。

    “别叫。”朱高煦咬牙道。

    小荷张着嘴,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朱高煦缓了一阵,用力地喘了口气,有气无力地说道:“朕这些毛病,太医院也没办法,叫来车上的医官没用。到时候他们还得停车,不然谁负责?瞎耽误工夫。”

    小荷道:“圣上好点了吗?快喝点水。”

    “好些了。”朱高煦缓缓道,“其实朕只有一个毛病,就是老了。”

    小荷又说了甚么,朱高煦没听清,他闭上眼睛靠在椅子上歇着。过了一会儿他感觉有人往他身上盖毯子。

    最近特别嗜睡,他又睡了不知多久,然后才醒来。发现小荷依旧在旁边守着。

    “朕在梦里想起了很久以前北巡那次,也是走京师去北|京。那时候还叫北平。”朱高煦道。

    小荷将一碗汤端过来,认真地听着。

    朱高煦见状道:“朕要不是皇帝,你这样的姑娘,肯定不想听朕啰嗦。”

    小荷道:“圣上的话都好有见识啊,还愿意与奴婢说话,奴婢很幸运呢。”

    朱高煦笑了笑,闭上了嘴。

    他转头看着车窗玻璃外面,见太阳已经西垂,便犹自想着以前的事。

    那次北巡后,明军与蒙古人打了一仗,顺妃阿莎丽便是在那之后、来到了京师。她可能也没想过,之后一辈子就再也没有离开朱高煦。阿莎丽是色目人,给朱高煦生了个混血女儿,后来嫁给了韦达的儿子。

    想到这些事,朱高煦的回忆渐渐清晰了。那时瓦剌人马哈木、趁机攻击鞑靼人,不料反被阿岱汗与阿鲁台的军队打败,马哈木自己还被杀死了,可谓偷鸡不成蚀把米。

    马哈木的儿子脱欢,继承了瓦剌诸部首领的位置。脱欢拥立了一个傀儡大汗,与阿鲁台势不两立。脱欢终于在十多年后报了仇,在战场杀死了阿鲁台与阿岱汗,并欲向辽东北部扩张,瓦剌人在草原上彻底失去了制衡。但那时明军又进行了一番革新,比之前更强,重新把脱欢赶回了西面。

    兀良哈人在名义上,得到了当年阿鲁台的牧场。因为大明国策是开发整个辽东地区,需要他们把土地慢慢让出来。

    而现在的辽东、已经有大片良田与工厂,早已没有了游牧的土地。草原上蒙古诸部终于变成一盘散沙、陆续受到大明官府的管理,他们主要出产肉制品、皮革、羊毛、奶制品等商品;进入了大明内地的产业链,日子过得还不错,没多少人想打仗了。那些干着劫掠勾当的人马,不仅被明军打|击,连蒙古部落的人也在对付他们。

    因天气原因畜牧业减产时,辽东的商品粮会帮助他们度过难关,并且一些部落会移民到澳洲畜牧、减少北方牧场上的人口压力。

    明军发现了澳洲大陆后,现在那边已经有一批移民。除了汉人,还有蒙古人,以及各国破产的农民,主要从事畜牧业。

    前些年蒸汽机投入实用之后,龙江造船厂首先制造出了轮船。明军穿过浩瀚的太平洋,抵达了北美洲,建立了一处叫“新州”的港口据点,朱高煦认为那里可能在加拿大温哥华附近。

    美洲的新作物传入大明,改变了人们的食谱,并且提高了粮食产量,进一步刺激着国内的工业化进程。

    北美洲发现了大量本地人,应该是“印第安人”,但朱高煦叫他们“殷人”。朝廷派官员到当地四处宣讲,告诉本地人,原来海上有一块大陆架,可以从神洲走到北美洲。所以殷人是殷商朝代的时候,从神洲土地出走迁徙的人口;以此拉拢当地人,减少冲突。但朱高煦见过殷人来使后,觉得自己好像在瞎扯。

    不过仁政依旧在推行。因路途遥远,长达几万里的航程,新州港的军户特别少,移民更少。朝廷需要殷人的人口,尽快在北美洲进行开发。否则过不了多少年,欧洲那边的人可能也会去了,他们一旦开始移民、难度会降低十倍不止。

    大明对欧洲的控制微乎其微,仍然是因为太远,目前以贸易为主,若想进一步扩张、非得长时间不行。最近这些年朝廷的重点,主要还在埃及。并且朝廷在东非、印度、南洋等地建立了不少总督府,为了巩固东面制海权,已经有些力不从心。

    当年明军与马木留克爆发了冲突,大明海军远征军击溃了数倍的马木留克军队,彻底控制了东部地区,并在尼罗河流域支持了一个当地人的势力,派遣官员和驻军,修建屯堡。马木留克四处逃散,一些人逃到了欧洲、回回教门地区成为了雇佣军。

    但是朝廷想打通苏伊士运河,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运河直到现在尚未修通,已经耗费了大量的钱粮。

    十年前,地中海东面的回回教门势力向西扩张,攻陷君士但丁堡,灭亡了东罗马。东罗马国王曾遣使到埃及,向明军求援,许诺了大量无法兑现的好处。但是那边的情况非常复杂,朝廷权衡之后只以售卖的名义提供了一批军|火。

    因为大明的货物如果绕行非洲,运费会成倍地增加。所以在地中海建立了一个“西部港”,东线海运的货物到达红海后,在埃及走陆路运到西部港,然后与中间商交易。

    当地的中间商,大多是回回教门的人、以及葡萄牙人。朝廷与回回教门地区撕破脸,会在短期内损失巨额利益,引起国内经济动荡。何况明军在埃及的人数很少、增援更在几万里之外,海军还得绕行非洲,就算直接加入战争也不一定有多大的效果。

    回回教门也与景教地区的生意做得火热,他们有句话叫“黄金是黄金,上帝是上帝”。

    最后君士但丁堡没能改变宿命,在重炮与燧发枪的轰鸣中陷落。文艺复兴的浪潮也加速在向欧洲大陆扩散。

    大明无法完全阻止技术外流,特别是燧发枪与火炮这种比较容易学习的技术,对于回回教门与景教地区的人、都只是改进,他们本来已经有铸炮铸枪的低级技术了。西面各国军事冲突不断,尤其重视改变武器。

    半个世纪以来,朱高煦在国内也做了很多事。诸如推恩法,让宗室藩国逐代降级,郡王之后就可以经商自谋出路。

    这些藩王后代一开始怨气不断,不过后来他们发现了出路,依靠宗室的一些潜在特权,一部分有能耐的人把生意做得越来越大,成了名副其实的皇商大资|本家。同时还有一些士绅大地主变成了大商人,以前的商帮加入了其中分羹,勋贵势力也不例外。这些有钱的人,都通过扶植科举、往朝廷里塞代言人。

    卫所军将官的世袭早已取消,现在主要通过考试、军功后代等多种标准选拔军官。因为技术与制度的革新,历朝克扣军饷的情况大为好转,军官要干这种事风险极大,军饷规格都会以内部报纸的形式、让士卒知道。

    军籍成了香饽饽,哪怕有在战场上送命的危险,却收入稳定。大明在海内外庞大的经济规模,让军队的福利与装备得到了充分的保障。

    而针对平民的义务教育也早就铺开,礼部每年投入大量资金补足。

    摊子实在铺得太大,随着利益的刺|激、就算朱高煦再想控制也控制不了。

    朱高煦在位时,凭借在军中的威信,以及多年的积威,大抵还能压住各路势力。只要不想死的人,就得老老实实交税、遵守朝廷法令。但以后会怎么样,朱高煦实在无能为力。可能没有人能掌控一切。

    帝国应该也有它自有的宿命,人类还从没有过千年帝国;就像人本身到了年纪、也得面对死亡。

    朱高煦觉得有些累了,何况不管怎样,国运应该不会再差到哪里去。

    他从记忆中回过神来时,发现外面的光线已经黯淡。



    黄昏时分,车上的御厨准备好了四菜一汤,都是很清淡的菜,另有一碗白米粥。

    朱高煦吃起来寡淡无味,而且也根本吃不下多少东西。原先他最喜欢的海鲜,多年前太医就不建议吃了,有时候他非要吃、吃下去确实也会引起身体不适。

    侍候他用膳的是小荷。这个小娘长得不错,皮肤又白又细,但朱高煦也只能看看,甚么也干不了。人生食色二字,对于他已然失去。

    他很快放下筷子,回到了书房车厢。灯架上玻璃罩子里,十几盏油灯已经点燃,他在书架上的匣子里拿起了一本书,坐回椅子上慢慢看着。

    这是一本非常旧的手抄书,纸张泛黄,但保管得很好。封面上有几个隽秀的字:汉王起居记。

    内容他早已熟知,不过妙锦的叙述文字别样不同。那秀丽的字迹,让朱高煦仿佛又看到了她冷清中带着妩媚的容颜,甚至那双美丽的杏眼里的微妙丰富的情绪,也在字里行间流露了出来。朱高煦一边想象,一边慢慢阅读,很是陶醉。

    完全放弃了朝政,朱高煦的生活变得很简单,这几天在车上更简单。无非和小荷说说话,大抵都是些鸡毛蒜皮的琐事,看看书,然后就是洗漱吃喝睡觉。

    四天四夜之后,火车到了位于北|京城南的北|京站。鸣笛之后,火车慢慢开始减速,直至停靠在车站里的铁轨上。

    朱高煦在锦衣卫校尉的搀扶下,很吃力地走下车厢。这时他便见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站在外面,老人手里拿着拐杖,他正是王斌。王斌头戴梁冠,身穿红色官袍,穿戴得倒是十分正式整齐。他的身边、也有人帮扶着,另外还有许多官吏将士在场,大概是北直隶的人。

    好几年没见过王斌了,王斌看起来似乎又老了几分,不过那张黑|糙的圆脸、隐隐还是熟悉的模样。

    “圣上!”王斌浑浊的眼神顿时亮了几分,立刻便喊了一声。

    他有点着急地杵着拐杖往前走,顿时一个踉跄,身边的人赶紧抓住他。王斌又唤了一声,焦急地走了过来,然后扔掉拐杖,艰难缓慢地下跪,伏在地上叩拜,身边的人不敢再扶他了。

    “臣恭迎圣上。”王斌道。

    后面的官员们也纷纷伏地,高呼万岁。

    朱高煦调整着呼吸,定了一会儿神,伸手推开了扶着他的锦衣卫,自己慢慢走了几步。他弯下腰,颇有力度地抓住王斌的手臂,用尽全力稳稳地往上一托:“起来罢。好久不见了。”

    王斌的眼睛红了,抬起头声音异样道:“俺最近常念想圣上,听说圣上要来,可高兴坏了。”

    朱高煦却异常轻松,见到了仅剩的旧交,他有种又了却一桩心愿的感觉。

    “哈!”朱高煦伸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打量着王斌。那张脸也是皱纹遍布,还有很多老年斑。此情此景,朱高煦几乎不

    能再想象、王斌当年勇猛冲杀的样子。

    朱高煦道:“到皇宫里去,陪着朕说说话。”

    王斌道:“臣欣然领旨。”

    俩人同车回城。他们前后走上了从北|京皇宫来的御用马车,在前呼后拥的仪仗与护卫中离开车站。

    一路上君臣有一搭没一搭地交谈,王斌说起了几十年前的辽东之役,用玩笑的口气言,早知道那一仗赢了后、要留守北|京,与圣上分开几十年,当年不如胡来一通。已经过去了那么久的事,再说君臣都老了,王斌说话不太讲究,朱高煦当然也无所谓。

    不过谈论下去,朱高煦留意到,彼此谈的都是很早以前的往事。

    马车行驶了很久,窗外的大街两旁都是一些比较高的建筑,一般有好几层。大街上中间行马车,两边有人行道,城市的景色已与往昔大为不同。北|京城的规模超出了城墙的范围,主要的经济区都在老城墙外面;而且现在的内地城市,已经不修城墙了。

    街面上,不少四轮马车的前面,有一个良驹的模型标志,这是个牌子叫“千里雪”,那小马雕塑的四蹄是白色的,表示着北直隶、乃至北方最大的马车生产厂商。千里雪车厂是官办的厂。

    等人马进了城门,里面的光景反而像是另一个时代,大多都是些老房子,以商铺和住宅为主。等人们到了皇城,那宫阙城楼的典雅气息也没有改变,只是皇帝很少在这座皇宫里居住,里面人很少,相比之下显得有点冷清。

    一路上,朱高煦从新建的城区、到老城区,再到皇宫,建筑风格在不断回溯,倒给人一种穿过时光的感觉。

    王斌与一些官员陪着,朱高煦在皇宫里住了几天。生活十分缓慢,他连走路都得人扶,而且容易疲惫,断断续续睡眠休息的时间很长。天气好的时候,他才让人推着,跟王斌一起在皇宫里各处看看。

    他在御花园的时候,会在那里坐很久,仔细观察柳枝桃李发芽生叶的生机,看着那些花朵。有时候还会抬头看太阳和云朵。说来也稀奇,朱高煦活了这么大年龄,还从没有这么细致而专注地观赏一草一木、世间万物,那时候他总是被权|力、欲|望、各种干系利害的事费尽心思,或是对人们有兴趣。眼前这些平常的东西,确实无趣。

    不过他似乎在心里有了预感,自己要走那条路了,人间的一切应该永远也无法看见了。仅剩的生命里,他才会抓住机会多看几眼,但也许也没甚么意义。

    果然有一天他忽然昏迷了一次,身体状况便开始恶化。很快,除了很清的稀饭和水,他基本不能进食,而且连坐起来也愈发困难。

    官员们慌了神,一群医士在北|京皇宫的乾清宫日夜当值,常能听见他们商议的声音。接着又派人去京师,欲请更多的太医前来。

    一切都没有用,在朱高煦的认知里,得了大病的人一般都会死,大不了能多拖几年,自以为能治好都是无

    谓挣扎。而且他还这么老了,根本经不起治疗,药也不能重。

    朱高煦也明显感觉自己身体里、仿佛有甚么东西在逐渐抽离消失,胸内的疼痛也更加频繁。而且他咽不下东西,食物只能调在水里才能入胃。吃不下饭,肯定坚持不了多久。

    周围的人有畏惧担忧的,有伤心的。反倒是朱高煦自己显得比较平静,他已经准备好了,没有遗憾没有不甘,剩下的唯有一种本能的恐惧。

    他在朦胧中想到了人类从原始人、渐渐发展到工业时代,上万年的时间他没有意识,仿佛弹指之间。甚至宇宙刚刚形成恒星的百亿年的漫长时光,也从未有过他的意识,与他毫无关系。而今后还有亿万年的时间,可能对自己来说也只是弹指之间了,但弹指之后呢?永恒就像无尽的深渊,他非常害怕,却也明白不能逃避。

    朱高煦趁着脑子有清醒的时候,叫来了王斌与文武官员们,下了最后一道圣旨:北|京诸官已尽心尽忠,无人有罪。朕崩之后,丧事一切从简,叫祁鋐按礼制继承大统。

    王斌听完圣旨,跪在床前大哭。

    朱高煦动了一下手臂,王斌急忙近前来。朱高煦便慢慢说道:“这回,你可没法替我挡了。”

    王斌道:“俺愿以性命换圣上长寿。”

    朱高煦的嘴角露出了戏谑的笑意。

    王斌又说了不少话,他的精神好像不错,应该还能活些年。他说的话,朱高煦听得断断续续的,很多都没听清,不知道他啰嗦些甚么。有时候王斌好像在说,甚么起于草莽之间,遇到圣上,从此得圣上隆恩飞黄腾达。一生有贤妻美妾,子孙满堂,还活到了八十几岁,全凭圣上恩典云云。

    不知过了多久,王斌的声音再次传来:“下辈子臣仍愿追随圣上,为圣上前驱。”

    朱高煦小声道:“好,下辈子再会。”

    然而人要死好像也不容易,朱高煦又折腾了几天。到后面连水也无法吞咽,只能靠浸润到身体里。

    有一次他看见了各种稀奇古怪、难以描述的意象,像一个气球一样无限扩大,还有各种各样的密集五彩的东西,他还以为、人死了居然还有点意识?不料后来又醒了,仍然躺在床上,迷迷糊糊,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这才隐约明白,大概昏迷的时候也可能多多少少有点意识。

    接着脑子里的东西变得特别奇怪,曾经经历过的事物、像走马观灯一样在心中回溯。一切并不连续,有些他以为自己早就忘了的事、很久没想起的场景,此时却变得额外清晰。他甚至看见了色目人阿莎丽与伊苏娃身体上隐|秘的汗毛,回忆起了妙锦、姚姬、郭薇、恩慧、杜千蕊等人的声音,如铃的笑声。他觉得越来越舒服,越来越轻松,疼痛早已感觉不到。

    终于不知什么时候,朱高煦只觉一阵黑暗,然后再也没有任何意识,一切成了虚无。

    朱高煦睁开眼,一片白色基调的景象、忽然出现在眼前。在这一瞬间,他仿佛从无边的黑暗、一下子进入了这白色的世界。

    很快他发现有一只吊瓶在旁边,循着那塑料管往下看,果然正通向自己的腕脉。然后他转头过去,慢慢看到了旁边屏幕上、亮着曲线和数据,还有各种各样的现代东西。

    而朱高煦是躺着的,他的上前方,还有一面偌大的屏幕,好像是一只至少五十多寸的电视。

    朱高煦愣在了那里,他心里一片茫然,脑海里似乎有一些模糊的信息,但他想不起来,稍微用力地想、脑袋就发疼。不过他还记得、前不久还和王斌在一起,那时不是电灯都还没搞出来么?再看看这眼前的大电视。

    他回了一阵神,转头找了一会儿,选中了一只白色的像遥控板的东西。幸好他不是完全的古人,电视怎么开还记得。

    “欢迎,我是雪儿。”遥控板忽然变亮说话了,吓了朱高煦一跳,差点没把它掉到地上。

    刹那间房间里亮了几分,却完全没看到灯在哪里。而且又让朱高煦微微吃了一惊,墙边一个人动了起来,但是她没有跨腿,而是平移过来,好像底部有轮子。她说道:“刘刚先生,你有不舒服的地方吗?”

    朱高煦反问道:“人工智能?”

    那人点头道:“是的,有甚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朱高煦摇了摇头。

    机器人道:“您稍等,我现在为你叫医生。”

    朱高煦看了一眼手里的遥控板,发现是全触屏的,幸好上面有汉字。于是他用手指触碰了一下开关,果然电视一下子就打开了。

    有几个男女坐在演播室里,其中还有个外国男子,大概是一个座谈类的综艺节目。他们穿的衣服,在朱高煦眼里也有点奇怪,男演员的领子是交领的,但又不是汉服,头发也很短。

    电视里有个女人在那里哔哔,其他人都在看着她,脸上保持着假笑。

    女人正在说:“……那个实验里,两组人完全随机选择。但很快他们就会对自己的团体认同,并渐渐用偏见的眼光看待另一个小组的人。”

    外国男子打扮得很妖艳,好像还化了妆,表情一惊一乍地用汉话说:“王女士是说,他们的肤色都是一样的?”

    王女士微笑道:“不仅肤色,学历、身高、财富的标准,都是随机选择。注意,他们自己不知道。这只是个实验。”

    另一个妇人(年龄较大)道:“现实中人与人之间区别很大,就更容易产生偏见和歧视了。我认为像‘昆仑奴’、‘鬼佬’、‘臭佬’都是认知上的偏见,其实人与人之间并无高低优劣之分,这些歧视词汇不应该继续使用。”

    外国男子也附和道:“你们应该放下傲慢的心态,尊重各国人,才能更好地相处。我看了一个民间调查,明国人是全世界最不受欢迎的人,哈哈。”

    这时一个可能还不到二十岁的小姑娘道:“可是你们体味真的很重啊。”

    外国男子抬起袖子闻了闻:“我怎么没闻到?”

    小姑娘用玩笑的口气道:“汤姆,你要是看看面相的书,更会生气呢。气色惨白、五官像马面,真的有点吓人,嘻嘻。”

    汤姆道:“小小年纪,可别迷信。”

    朱高煦心头却只有一个疑问:甚么,明国人?

    他立刻换台,想看看有日期与世界背景的节目,但换了两个台都是些娱乐节目,还有古装剧。

    就在这时,机器人打开了门,竟然做了个万福。穿着白袍的一男一女走了进来,男人的目光飞快地从朱高煦脸上、看到开着的电视,说道:“你竟然醒了。”

    朱高煦脱口道:“我怎么了?”

    男人转头道:“可能脑震荡后有失忆现象。”

    女的点了点头。

    男人便走上来,先察看了朱高煦的瞳孔,然后就去看仪器。他接着拿出另一个工具,检查朱高煦的各项特征。

    朱高煦躺着等医生在那里忙活,犹自继续换台。

    一个台的节目顿时吸引了他的注意。一开始他以为是古装剧,但里面又出现了许多穿现代服装的人、甚至有器械,再看下面的字幕有“晚间新闻”字样。

    画面上一个头发花白穿着衮服的男人,正在端正地走着,两边的人都穿着古装鞠躬面向中间。这时一个现代女人的出现在画面里。

    她说道:“观众们请看,大明新皇正在走向宝座,稍后鸿胪寺礼官将宣布新的纪年。前不久在网上也有过热议,年号为‘大统’。从明年即公元508年、西元1876年开始使用。这个年号,表明新组内阁将致力于维护国家统一、解决西美地区独立势力的决心。”

    新皇走了好一会儿,终于坐到了龙椅上。穿古装的人都纷纷叩拜,而穿现代服装的人则只是拱手鞠躬。

    接着有一个人走到龙椅旁边,宣读了登基诏书:“二月十八日即位诏,曰。天佑大明,太祖恢复衣冠礼制,于兹五百余年。太宗靖难起海,载安宗社。世祖兴工业,功盖万世。兴宗犯罪讨逆,光复我朝,力挽第一次世界大战危局,革新宪政。先皇及内阁文德爱民,广施仁政。我朝国家之盛,旷古绝今。朕惟仰祖宗之功,守成之道……”

    朱高煦的眼睛湿润了。

    旁边的医生道:“你挺爱国的呀?”

    朱高煦想到新闻里那个西元的数字,应该是西方景教地区用耶稣诞生为标准的纪元,一八七六年,要是在另一个世界这里简直是人间悲剧。他便正色道:“个人的命运与国运是分不开的。”

    医生笑了笑,随口道:“你说得,好像那些大族富豪,能给你分钱一样。”

    旁边的女护士也笑了。

    朱高煦回顾房间里现代化的设施,顿时明白,当年他把技术革命强行拔高以后,科技发展远远超前了,但社会改革并没有完全跟上。

    这个国家依旧在反|动的封建主义以及大资本家的统|治下,无产阶级的思想还没成熟,社会方面确实比不上另一个时空。按照马列的思想,以后可能会出现无产阶级革|命,需要很长的时间。

    不过考虑到时间还是十九世纪下半叶,相比另一时空的半封建半殖民地处境,这里的情况还算不错的。甚至远远超出了朱高煦的预期。

    何况人都有立场,朱高煦耗费一生辛辛苦苦创业,看到基业勉强还算存在,心里当然十

    分欣慰。所以他的感受,与旁边医生护士这样的平民相比,当然不太一样。

    无论如何,世界应该是在朱高煦刚到大明的时候、产生了分叉,这里可能是类似于平行时空的地方?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明白这是个完全不同的时空。

    “登基诏里提到的兴宗,挺有本事啊。”朱高煦道。

    医生道:“我的历史学得不太好,不过记得,事情和当时的皇帝、应该关系不大。内|战都是一些有钱人招兵在打,穷人都是炮灰。年轻老百姓在前面送死,富豪老头子一边打一边媾和。中间还有人称帝,称帝的人后来被南方联军反扑打败了。

    南方联军又找了个世祖的后人,推上去做皇帝,引入了英国的议会制度,搞宪政平衡各方势力。兴宗登基后,把高宗朱高煦的庙号改成了世祖,加大宣传世祖让国家工业化的功劳,可能是为了兴宗的皇位更能让人们认可吧。”

    朱高煦:“……”

    医生又说道:“当时要不恢复皇帝,怕是还有人想称帝的。”

    他说完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病例,说道:“大学文化。你真的失忆了?”

    朱高煦只好胡诌道:“大多事情没有印象了。”

    护士的声音道:“钱还是不好拿。”

    “甚么钱?”朱高煦问道。

    医生看了一眼护士,没有吭声。

    护士道:“你在西美自治区出差的时候,被人用榔头敲了,那边近年在搞独|立运动,有点乱。按理说,你是工伤,失忆有可能算是残疾,公司要赔一大笔钱的。不过这种事吧,我有个朋友……”

    “咳咳。”医生出了两声,说道:“各项机能没甚么大问题,养一段时间就能出院。至于你失忆的情况,要让精神科的医生来鉴定。”

    女护士还是有点八卦,又说:“你前妻来看过你,挺漂亮的。”

    “前妻?”朱高煦愣了一下。

    女护士对男医生做了个鬼脸:“他真的什么也记不得了。”

    医生道:“身体没什么问题,你这种时候要多休息,不用想太多。”

    朱高煦点了点头。

    医生道:“那我们先走了,去下个病房看看。”

    朱高煦说道:“多谢医生护士。”

    女护士望着他笑了一下,跟着医生出门去了。

    朱高煦独自躺在床上,看着电视一阵发懵。太多的新东西出现,他一时还不太能消化。

    门口的机器人又说话了:“刘刚先生,您有什么需要,可以告诉我。我还可以陪你聊天。”

    朱高煦道:“一个机器人有什么好聊的?”

    机器人道:“你想聊什么呢?”

    朱高煦:“……”

    他又回顾周围,看了一眼窗帘,说道:“帮我把窗帘拉开。”

    机器人道:“好的。”

    窗帘拉开后,朱高煦没有看见街道,只看到外面是环形的大厦,应该是医院的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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