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努尔哈赤心中有愧,又或许他知道人在极端愤怒之时说话口无遮拦,再或许他根本不把这样的诅咒放在心上,总之听到这句话之后的努尔哈赤面色如常,没有再多话,只是朝安费扬古摆了摆手。
安费扬古不管什么诅咒不诅咒,他只听从努尔哈赤的命令,见努尔哈赤示意他“继续”,他就抱拳转身,提刀带兵继续逼近杨吉砮了。
叶赫刚才战死了头号悍将白虎赤,所部三百来人又是被围状态,人心惶惶自不待言。
杨吉砮本人已经年过五旬,纵然年轻时也是战阵出身,但这不是武侠,没有越老越猛的道理,正所谓“拳怕少壮”,让他自己与二十四五岁的安费扬古对敌,他就算在愤怒之中也不会干这等蠢事。
只是杨吉砮毕竟是叶赫二贝勒之一,输阵不输人,虎死不倒威,眼下逼不得已,只能一招手,让背后的儿子和部下们一起上。
安费扬古冷笑一声:“无胆鼠辈……杀!”
一声“杀”字出口,带着身后的建州左卫士卒脚步加速而上。
杨吉砮之子哈儿哈麻从父亲背后杀出,奋起抵挡安费扬古。那边的清佳砮恐怕侄儿哈儿哈麻有失,连累他兄弟杨吉砮殒命,连忙和儿子兀孙孛罗一起上去想要帮忙。
但努尔哈赤站在城楼上看得仔细,学着李成梁指挥调兵的模样,命人将旗帜一挥,埋伏在清佳砮侧方的另一彪人马顿时杀出。
这次出战的,乃是努尔哈赤目前手下“两勇将”的另一人,名叫额亦都。
额亦都世居长白山英锷峪,姓钮祜禄氏。他的家族,也算是女真人里雄踞乡里的富贵之家,因此遭到嫉妒。在他小的时候,父母被仇人所杀,额亦都躲在邻村得以幸免。十三岁那一年,他亲手杀死杀害父母的仇人,报了深仇大恨,然后逃到姑姑家。
额亦都的姑父是嘉木瑚寨(后世辽宁新宾县境)的寨主穆通阿,此人有一个儿子叫做哈思护,比额亦都大两岁,额亦都与表哥相处的非常融洽,两人一起玩乐,度过了少年时代。
万历八年时,努尔哈赤奉李成梁命办事路过嘉木瑚寨,小住于穆通阿家,与额亦都谈得十分投机。额亦都欣赏努尔哈赤的气度,告诉姑姑要跟努尔哈赤出去闯世界,他说:“大丈夫生活在世间,就要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决不能碌碌无为。这番出走,我决不会做让姑姑为难的事,请姑姑放心。”
其实当时努尔哈赤只是李成梁的马夫之一罢了,但努尔哈赤毕竟“有身份”,是觉昌安之孙、塔克世之子,而且跟随李成梁这样的辽东大佬,生活在广宁城中,自然被没有见过什么世面的额亦都羡慕。
于是十九岁的额亦都就跟从二十二岁的努尔哈赤走了。在原历史上,这一走之后,额亦都终身都未与努尔哈赤分离,护卫左右,折冲御侮,成为努尔哈赤最为得力的部将,也是与安费扬古一样,成为后来所谓后金五大臣之一。
顺便说一句,后来努尔哈赤搞出“五大臣”的时候,由额亦都、安费扬古两巴图鲁主军事;费英东为大扎尔固齐(扎尔固齐,蒙语断事官之意,大即长),主刑政;扈尔汉主扈从,并辅何和理参与执政。
换句话说,努尔哈赤后来军事上的左膀右臂,在今年——万历十一年的时候已经形成了,至于将来努尔哈赤的儿子们各掌部分军权,那是另一回事,且在某种程度上也要受额亦都与安费扬古节制。
努尔哈赤此战,出兵的人数并不比叶赫多,但他有他的优势。
由于是打埋伏战,努尔哈赤的部下们在一个半时辰之前特意吃了饭(不能刚吃饱就打),明军方面在高抚台的示意下给他们准备了一顿丰盛的饭菜,现在正是气力最足的时候。
反过来叶赫方面就没这好命,远道而来不说,在开原城外又和明军反反复复谈价,最终才得以进来这三百来人。
本来叶赫二位贝勒以为,既然是辽东巡抚找他们商议互市之事,进来之后明军方面肯定会按照汉人的习俗设宴款待,是以他们甚至还特意留了肚子,打算进城之后好好饕餮一顿,谁知道饭菜没有,刀枪倒是管够,因此他们与努尔哈赤部众在体力上就先有了差距。
结果眼下又面对正值当打之年的安费扬古和额亦都,这一战显然胜算极低。
但这还不算完,明军在大校场周围的城墙上摆着几十门大炮也是他们心中格外恐惧的东西——恐惧来源于无知,人类总是对自己没有了解的东西最害怕,明军的大炮就是其中的典型。
叶赫方面当然知道明军的大炮厉害,人头大的铁疙瘩砸过来,谁他娘的也扛不住啊,何况这次明军足足摆了至少三十多尊大炮,这要是众炮齐发,都不必那些城楼上穿着鸳鸯战袍的明军家丁(高务实抚标)出马,他们就得交待在这儿了。
这场仗没得打,这一点其实清佳砮和杨吉砮都看出来了,努尔哈赤虽然被摆在台前,但恐怕只是那位高抚台故意为之,只是此时情况紧急,二位叶赫贝勒也没工夫细细思考高务实这么做的动机。
他们只是大概看出一点,努尔哈赤应该是高抚台目前扶植的对象,换句话说:明军的大炮应该不会砸向努尔哈赤的人。
所以当额亦都也杀过来之后,清佳砮并不算特别紧张,反而松了口气,带着兀孙孛罗和自己带进来的亲卫,立刻与额亦都绞杀在一块儿。
大校场城楼上的明军抚标冷冷地注视着大校场内的战斗,并没有丝毫要杀进去帮忙的意思。努尔哈赤面无表情地站在城门之上观看校场内的局势,还时不时悄悄打量周围明军,见他们虽然炮火待命、火枪上膛,但却一个个如木桩一样杵在哪儿纹丝不动,心中不由得也是一咯噔,暗道:这支抚标果然有强军气势。
他是在李成梁麾下呆过的人,知道怎么判断一支部队的强弱,眼前这支抚标不光武器先进,身上全员披甲,而且从他们漠然的眼神中就能看得出来,这样的战斗对他们而言丝毫也不陌生,根本引不起他们的畏战之心,但也不像李成梁的部下那样,一看到有这种“捡便宜”的机会就急不可耐,恨不得立刻上去抢人头。
在努尔哈赤看来,似李成梁所部的明军一般能战敢战并不奇怪,辽东这样的兵马最少得有五六万(李成梁及各将领家丁),但面对明显可以由自己去抢的人头还不动心,那只有传说中的戚家军能够做到——戚继光军令如山,没有命令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哪怕是人头摆在眼前也不能动,这种情况即便是在李成梁麾下,也是传言很多的。
努尔哈赤顿时把辽东抚标的危险性又在心里提高了一个档次。
他这么一走神,便错过了一些战斗细节,再把目光投向大校场内之时,哈儿哈麻已经被杀,杨吉砮在安费扬古的逼迫下退到一处大鼓之下负隅顽抗。
而另一边的清佳砮则似乎被砍了一刀,也退在人群中接受部下的保护,兀孙孛罗形如癫狂,正在找额亦都拼命,但努尔哈赤只是看了两眼就知道额亦都没有危险,他只是不想跟兀孙孛罗无意义的拼命,从他的动作看得出来,他是在耗费兀孙孛罗最后的力气,说不定是想生擒。
大局定矣。
努尔哈赤心中叹了口气,又把目光转回杨吉砮,眼神复杂地看了一会儿,小声道:“玛法说得没错,大明的态度就是永远打那个最强的,想要壮大自身,就要跟在大明身后喝汤,却不做那只出头鸟。”
这个说法的确是觉昌安教他的,努尔哈赤本来不信,现在却不得不信了。
自成化犁廷后,建州左卫始终没有发展起来,历经妥罗(董山子)、脱原保(妥罗子)、锡宝齐篇古(妥罗弟)、福满(锡宝齐篇古子)传至觉昌安。
福满继承建州左卫指挥使后,带领部族居住在赫图阿拉附近。福满这个人的最大贡献,就是把建州左卫变为“居屋耕食,不专射猎”的农耕部落。
福满第二个正确举措,就是将六子各分一个领地。六个儿子分别是:德世库、刘阐、索长阿、觉昌安、包朗阿、宝实,被后人称为“宁古塔贝勒”。
六个儿子还从福满手中各分得一笔财产,包括一些马和牛,还有几十个奴隶。当然用后世的眼光看,福满分封六子,其实就是一个村子孵化成六个村子(当时还有福满支系以外的其他村子)而已,如此少的人丁,实际上与当时右卫的王杲已经远远不能相比。
福满时期,建州左卫经常被强大的董鄂部攻击。觉昌安继左卫指挥使后,六兄弟非常团结,共同建立攻守同盟,同时采取纵横开阖的策略,老三索长阿娶了哈达王台的女儿,在此基础上,觉昌安和索长阿进一步拉近建州左卫和王台的关系,利用王台有称霸整个女真的能力和野心,教唆王台出兵攻打董鄂部(六兄弟跟从)并取得了胜利。
更重要的是,觉昌安敏锐的意识到,明廷对女真的政策就是:永远只打最强的,扶持最弱的;既不让任何一个强大的女真部落做大,也不希望任何一个弱小的女真部落灭亡。
因此,明廷一相对于建州右卫、董鄂部、哈达部、叶赫部等强大部落,时刻抱有戒心且随时都有可能“犁廷”。而对于弱小的建州左卫,明廷则必然会予以扶持,绝不会无端打压。于是,觉昌安就定下了紧密和明廷合作的策略。
觉昌安和索长阿凭借这样的思路,利用明廷的政策,获得了十几道大明颁发的敕书,使得当时掌握了四十余道敕书——以他那时候的实际实力而言,这可并不少。
同时他还并利用敕书,不仅给大明销售人参、松子等物资,还和其他女真部落交易从大明那里得来的铁锅、铁犁等生活用品,两头做生意,收益颇丰。
觉昌安在军事上也紧密和明廷配合。王杲兴起后,一度控制了觉昌安的建州左卫,觉昌安当然不满这种状况,就利用大明的军事实力,在李成梁攻击王杲时争做带路党,一举歼灭了王杲,丝毫没有顾忌姻亲关系。
而在李成梁去年攻打阿台时,他也选择继续做带路党。只可惜在第二次古勒寨之战中,因为想要进古勒寨去救人(同时还想混个内应开城的大功)而意外被打急了眼的李成梁所部误杀。
由于长期争当带路党,觉昌安对委身于李成梁门下做马夫的努尔哈赤和舒尔哈齐两个孙儿颇为看好,一有机会见到他们,便会给他么说这些道理。
努尔哈赤的政治觉悟并不太高,直到今天才完全相信了他爷爷的话,联系到高务实抚标给他的印象,他在这一刻由衷的觉得:“玛法果然高明”。
所以此时的努尔哈赤对于杨吉砮刚才大怒之下说的那番话并不在意——只要你叶赫还强大,你叶赫就始终是大明针对的目标,我建州左卫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背后肯定会站着大明,你叶赫拿我有什么办法?
至于将来么,我若是实力超过了叶赫,自然也不怕叶赫报复,最关键的只有一点:不要让大明觉得我的实力已经强大到不可控制就行。
这一刻,努尔哈赤忽然有了一个明悟,自己打击尼堪外兰并统一建州左卫这件事,大明可能根本不会在意,更不会插手。
对于大明而言,统一建州左卫的是尼堪外兰还是自己,根本就不重要,因为建州左卫本来就不强,哪怕统一了,实力在各羁縻卫之中也是偏下的。
那么也就是说,当时尼堪外兰逃离图伦城、跑去嘉板城之后,自己由于担心大明的打击而休兵,完全就是多此一举。
看来等今天这件事完了,自己拿到建州左卫指挥使的正式任命之后,就可以回去准备继续对尼堪外兰发起攻势了……
我努尔哈赤从此以后便以大明辽东关外第一忠臣自居,哼,布库录,你还指望大明会救你?
再次走神之间,杨吉砮的一声惨叫将努尔哈赤惊醒,他转头望去,正看见安费扬古一刀将杨吉砮捅了个对穿。
叶赫西城贝勒杨吉砮死不瞑目地睁着眼睛,却不是望向安费扬古,却是朝努尔哈赤望来。
杨吉砮口中吐着鲜血,嘴唇却不住地一张一合,似乎在对努尔哈赤说着什么。
努尔哈赤想起不到半年前他将女儿哲哲许给自己的情形,终于有一丝愧疚,别过脸去不再看他,心中却又想起了他之前的诅咒。
“哲哲……”努尔哈赤想到那个年仅十二岁便已出落得甚是美艳的小姑娘,心中突然发狠:“我必杀你,以绝后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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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原城内的鼓楼大校场被努尔哈赤指挥的建州左卫杀得一片血腥,但好在双方人数有限,杀戮的规模到底不大,反而城外此时的情况却甚至比城内还要更残酷几分。
城外的战事与城内的战事几乎是在同一时间爆发的,镇守辽阳副总兵曹簠为本次作战的主将,这一点当然毫无疑问,但副将人选比较出人意料,竟然是哈达贝勒孟格布禄。
孟格布禄对于这场仗异常重视,因为他已经得到高务实的确认,只要打赢这一仗,就能正式继承其老父王台(万汗)在大明的职务和册封,名正言顺的成为哈达部唯一的领袖。
这可是真的不能不高兴,因为王台昔日乃是大明在女真诸部中的头号小弟,原历史中,他病死的时候,《明实录》中都是以“病故”来形容的,而不像一般的女真“虏酋”,一个“死”字就表达了。
而王台的职务和“爵位”也异常了得,乃是朱翊钧钦封的“右柱国、龙虎将军、镇抚满洲国汗王”,连早年将王台迎入哈达部的堂兄弟德喜,当时都被册封为哈达部都督贝勒。
老实说,孟格布禄本身根本没想到自己还能混到“镇抚满洲国汗王”,按他的想法,能够继承本职就不错了——哈达部的本职是大明塔山左卫之职,最高为塔山左卫左都督。
[注:“满洲”并不是一个地理名词,而是部族名词。据《清太祖高皇帝实录》记载:“满洲一词,来源未久,表示部族之号,若肃慎、勿吉、女真,非地名也。”
又据《满洲源流考》记载:“以国书考之,满洲本作满珠,二字皆平读。我朝光启东土,每岁西藏献丹书,皆称曼珠师利大皇帝。翻译名义曰曼珠,华言妙吉祥也……今汉字作满洲,盖因洲字义近地名,假借用之,遂相沿耳,实则部族,而非地名,固章章可考也。”]
关于哈达部的历史和王台称汗等事,也有些渊源必须说一下,不然很多问题扯不明白。
哈达部属纳喇氏(即那拉氏),其先人本居扈伦河(呼兰河)一带地区。永乐四年,大明在这一地区置塔山卫,以塔刺赤为指挥同知。
正统十一年,塔山卫都指挥金事弗刺出,以所管人民颇多,“声息驰报未便,请设卫给印”,在呕罕河卫都督同知你哈答的保奏下,明廷同意析塔山卫另置塔山左卫。塔山左卫地在今呼兰河以东至依兰县以西之地。
哈达部的成员,来源于塔山左卫,故史载哈达部与出自塔山卫的乌拉部为同祖——纳齐卜禄(疑为塔刺出音转)。自纳齐卜禄六传至速黑忒(即克锡纳)为塔山左卫首领时,或称之为“塔山前卫左都督”。
[注:后来吉林省洮南县境出土了“塔山左卫之印”,说明最迟到速黑忒时,塔山左卫已由塔山卫东迁至塔山卫之南,约分布在今吉林省扶余、农安两县和前郭尔罗斯蒙古族自治县一带。]
速黑忒为嘉靖初年海西女真中的大酋,“诸部畏之”。但在约在嘉靖十二年左右时,速黑忒为族人巴岱达尔汗所杀,子孙逃散。次子旺济外兰(即王忠)率部分部众逃至广顺关外的哈达河(后世辽宁省西丰县小清河)地区,称部长,成为哈达部的创建者。
广顺关又有“南关”之称[注:对应之前本书提到的叶赫进入开原所走的“北关”]。旺济外兰的长子之子名万,即王台,逃至“锡伯部绥哈城”,此地在后世吉林市之西。
嘉靖二十二年左右,迁至广顺关东的王忠在开原城东六十里另建哈达城,之后依附大明。这个时候的哈达成为大明北边屏障,逐渐显露出强大的征兆,无论女真各部,还是周边蒙古各部,都尊其为首领,岁岁来贡。就是遥远的“野人”女真诸部,也时常派人进贡各种物产,自称是“外夷络绎不绝”。
嘉靖三十年,王忠杀死当时的叶赫贝勒祝孔革,叶赫的土地把吉把太寨等十三城被王忠所占,大量原属于叶赫部的敕书被抢——这就是海西共有999道敕书,而叶赫作为大部落却只剩一百多道敕书的原因。
之后,祝孔革的儿子太杵接任父职,为报父仇,疯狂袭扰哈达、劫掠明边的开原及柴河堡一带——所以太杵后来被王台捉拿送至大明处死。自此,双方仇怨积累甚深。
但就在同年,哈达再次内乱,王忠又被叛乱的部人所杀,其子博尔坤为报父仇,与族兄德喜,至绥哈城迎堂兄王台回哈达部主事。从此哈达开始强盛,建立起强大的扈伦四国联盟——其实说是四国联盟,但不止四国,哈达、辉发、叶赫、乌拉、建州浑河部等女真部以及蒙古一些游离部落都是联盟成员——由此号令女真、蒙古临边各部(包括此时的锡伯)。自此,辽东享受耕猎太平三十余年。
万历三年,李成梁征王杲,王杲战败,投奔王台,却被王台直接拿下,送往大明处死。也正是因为这件事,朱翊钧(原历史上此时由张居正主政,本书中由高拱主政)封王台为“右柱国、龙虎将军”、“镇抚满洲国汗王”(鞑清史料称“万汗”),授德喜为哈达部都督贝勒,海西扈伦四部均受其节制,哈达国势走上鼎盛。
至于后来的情形,前文已有表述,此处不再赘言,只补述一件事,是关于姓氏问题。
叶赫那拉氏被称为“异姓那拉”,那肯定得有个本姓或者同姓那拉,而刚才已经说过,乌拉、哈达的国主,原本是同祖,皆为“纳奇布禄”之子孙。
乌拉与哈达的区别在于:居扈伦本部的乌拉派系,对外仍用“纳喇(那拉)”为姓氏,历史上鞑清及之后的后裔多以“那”、“赵”等姓。而南迁至辽北的开原卫广顺关外的哈达派系,则沿用老姓“完颜”,鞑清及之后的后裔多以“王”、“汪”为姓,个别也有使用“那”、“卜”等姓的。
因此王忠、王台,实际上就是完颜忠、完颜台,这里可能有些“明式音译”的意思。
说起来,孟格布禄之所以不敢奢望继承那个所谓的“满洲国主”,主要还是由于他现在实力有限:本来哈达部在王台统治的后期就已经呈现出衰落之势,隐隐有被叶赫盖过的趋向,到王台病故、叶赫来袭之后,原先的“诸部畏之”早已不复存在。
而哈达内部还出了大问题,先是扈尔罕这厮莫名其妙的跑去跟建州左卫的努尔哈赤干了一仗,结果努尔哈赤连面都没露,他就被安费扬古的小股精锐暴打了一顿,回去之后可能是越想越气,到最后居然一命呜呼了。
紧接着就是哈达三分,康古陆、岱善(也称歹商)二人各有山头,孟格布禄只是在其母温姐的支持下勉强占了个正统名义,实际兵马比较有限——他的兵马来源于温姐在王台死后,按照蒙古及女真的传统而摄政了一小段时间,掌握着王台直系的部分精锐。
所以在这种情况下,孟格布禄本来想着能够混个塔山左卫指挥使就不错了,如果是都指挥使那就更好,至于都督……他觉得基本上属于奢望,而“满洲国主”那更是想都不敢想。
然而高务实高抚台出手格外大方,表示只要他能在今日一战中表现突出,别说哈达部的最高本职“塔山左卫左都督”依然会授予孟格布禄,甚至连满洲国主也可以继续让哈达部继承——也就是他孟格布禄继承。
面对这样一块天上掉下的大馅饼,孟格布禄哪能不激动!
孟格布禄很清楚,正常来讲,女真诸部能不能得到大明的册封,一是看血统,二是看实力。他的血统倒是没有问题,但实力上的问题很大,如无意外,满洲国主肯定是没戏的,而现在不仅有戏,而且任务看起来也不是很难。
叶赫在城外虽然有一千七百骑兵,但是群龙无首,两位贝勒带着各自一个儿子和领兵大将白虎赤全部进了城,城外的这一千七百人根本没有统一指挥。
而他孟格布禄虽然只带了一千骑兵来开原,可这一千骑兵却是王台昔年的大汗亲卫,战斗力在哈达部中属于中流砥柱,乃是其母温姐特地让他带来给高务实检阅的——换句话说,这是最拿得出手的一千骑兵。
当然,由于前不久哈达部被叶赫给打怕了,光是靠这一千骑兵,孟格布禄心里其实还是有些发虚的,但此时城外还有明军的三千精锐,乃是当年在辽东仅次于李成梁李大爷的镇守辽阳副总兵曹簠之家丁,这下子孟格布禄胆子就大了起来。
更别说此刻开原城内还有辽东抚标三千人,其中的两千骑兵,乃是半年前大破图们炒花联军的绝对精锐,现在也只等城内的叶赫二贝勒授首,就随时可以出城助战。
哼,有大明爸爸天兵压阵,我孟格布禄怕得谁来?
城外的战斗在城内炮响之后同步发起。
曹簠的三千家丁已经在高务实的支持下补充了马匹(之前他入狱之后,曹简养不活这许多人马,卖掉了部分马匹),现在就指望这一仗捞个大功,好用朝廷的抚赏把高抚台给的免息贷款给还掉,因此战斗格外卖力。
叶赫部骑兵临时驻扎的位置是在开原城北,而此时曹簠、孟格布禄早已悄悄将之包围起来,其中曹簠的三千兵马负责西、北两面,孟格布禄负责东面,南面是开原城北门,所以就无所谓了,反正叶赫骑兵也进不去——何况开原北门随时还可能杀出辽东抚标骑兵。
四千围剿一千七,明军的兵力有明显优势,而且从战斗欲望来说,明军现在更是碾压叶赫骑兵:曹簠急着打赢这一仗,既是想向朝廷证明自己的能力,又想要赚抚赏还钱,此时不卖力什么时候卖力?
家丁们也知道这一战事关重大,今后是吃香喝辣,还是喝风拉烟,全看今日一战,所以他们已经不是卖力的问题了,此时此刻,卖命都没关系——家丁可不同于卫所兵,逃跑真的不如战死,至少战死的抚赏是很丰厚的,而逃跑则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家人都在老爷家里,妻儿父母乃至年幼的弟弟妹妹,哪个不要自己养啊?
叶赫部的情况则是反过来,之前城内炮响的时候,叶赫部城外骑兵先是吃了一惊,不知道城里什么情况,然后想想,可能是明人的惯技,展示军威吓唬一下两位贝勒,因此又放下心来,继续埋锅造饭——他们原本以为可以跟着进城混顿饭吃的,现在辽东巡抚的赏饭吃不着了,当然要自己做。
然而没等他们做好饭菜,曹簠和孟格布禄的剿杀便不期而至了。
曹簠的西路军在从征的弟弟曹简率领下从西面杀来,孟格布禄的一千骑兵从东面杀来,而曹簠本人则亲率一军从北面直接杀来。
看这三方合围之势,根本没留一条活路就知道,明军这一战的目的不是击溃,而是彻底的剿灭。
叶赫骑兵的反应不算太快,毕竟完全没料到会有这一出,但他们也不算太慢,毕竟明军的出现还可能让他们迟疑犹豫,但孟格布禄的出现就没有什么争议了——叶赫与哈达早已是宿敌!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叶赫部骑兵呼号着各自找到自己的坐骑翻身上马,开始迎战。
不过由于群龙无首,这支叶赫部内的精锐此时的表现也谈不上太好——大部分人下意识直接去找孟格布禄交战,而只有少部分离西、北两面太近的叶赫骑兵迫不得已才去抵挡曹簠、曹简的攻势。
情况很快就变得不可控了,孟格布禄一方虽然陷入苦战,但哈达骑兵在大明爸爸的压阵之下,战斗力明显比当初单独面对叶赫时高了一倍不止,面对向他们杀来、兵力不比他们少的叶赫骑兵也丝毫不惧,双方杀了个势均力敌,甚至在孟格布禄的亲自率领下,竟然还逐渐占据了些许优势。
而曹簠、曹简方面由于有孟格布禄拉住了仇恨,几乎形成了四打一的巨大优势,很快击破叶赫部零散骑兵的阻拦,将叶赫部骑兵主力彻底包围。
此时的叶赫骑兵已经损失了三百多人,一千余骑兵被压缩在很是局促的一处农田中——这时候辽北的土地还没解冻,说是农田,跟平地其实也没差多少。
大明爸爸开始展现自己的优势,高务实上任之后给曹簠所部换装的万历一式火枪(短管骑枪款)再一次显露自己的霸气,虽然骑兵很难打出什么齐射,但此时曹簠却开始实践从马栋处交流学来的一套新式战法:墙式推进。
墙式骑兵冲锋算是法国人后来的经典招式,高务实虽然只知其形,但他手底下有真正的骑兵专家,所以在和马芳商议过多次之后,马芳让马栋试验过一种新式战术,即以高抚台提出的“墙式”也就是密集阵型来缓缓推进,而在推进的过程中分作数排,呈交叠前进之势,每一排转到头排时,根据命令同时开枪。
这一战术局限性比较大,比如交叠推进则会降低阵型的密度,而骑兵缓缓推进,也不利于后期的加速冲锋接战。
但此时的万历一式火枪有着射程、精度、装填速度和杀伤力四个方面的全面优势,能对这些局限性形成很大的弥补,使得这一战术虽然难以经常施展,但只要有机会施展,效果还是勉强可看。
叶赫骑兵很快就尝到了“火枪骑兵墙式推进”的厉害,他们本来打算整队反冲锋,但还在整队阶段就被三波齐射打得人仰马翻,至少一百余人(骑)直接失去战斗力,或是被当场击毙,或是落马生死未卜。
没有努尔哈赤从李成梁处学来的练兵和战阵之法以及八旗制度加成的女真人,对于明军这种严格军阵的战争并无什么优势,叶赫骑兵本来就群龙无首,这下子更是被直接打得没了编制一说,大伙儿情急之下也顾不上什么整队了,三三两两各自为战。
有些胆大的直接呼号着朝明军发动冲阵——好吧,现在只能叫个人冲锋了;有些胆小的则更是不堪,要么下意识往后缩,要么干脆调转马头朝哈达骑兵一方冲去,希望能打破哈达部的包围,逃出生天。
在他们的意识中,哈达部是败军之将不足言勇,冲击哈达部骑兵总比冲击这群如墙推进的明军家丁要容易得多——这也是墙式骑兵的优势之一,光是看上去就让人觉得“打不动”,这一点可以参考金国鼎盛时期的铁浮图。
然而孟格布禄此时也已经打红了眼,眼看胜利在望,“满洲国主”已经在向自己招手,哪里能容忍功亏一篑?
他当时就怒喝一声:“哈达勇士们!报仇雪恨,就在今日!给我杀——”
“杀!”
“杀!”
“杀!——”
连曹簠都被哈达骑兵突然爆发的仇恨吓了一跳,但他毕竟是经年之将,战阵经验丰富得很,一看孟格布禄本人都仗着三层披甲亲自冲杀在前了,哪里会放过这样的好机会?
“大明——万胜!”
曹簠大喝一声:“变阵——冲阵!杀!”
“大明——万胜!杀!”
汹涌如潮的明军骑兵,这一刻发动了总攻。
这一块良田,很快将被鲜血彻底覆盖……
万历十一年三月初二,辽东捷报入京:
前有辽东叶赫部清杨二奴擅兵起衅,会同蒙古煖兔、恍惚太等酋合攻哈达部,抚臣行文禁止,宣谕二奴,不从。辽东抚臣高务实乃以市圈计诱二奴至开原,里应外合,阵斩二奴并其子兀孙孛罗、哈儿哈麻及部将白虎赤等奴,获首级三百一十一颗。
外应辽阳副总兵曹簠及塔山左卫指挥使孟格布禄等伏兵四起,全歼城外虏兵,获首级一千六百八十二颗,并获马匹夷器衣甲等物无算。
辽东抚臣高务实、山东按臣安九域等因疏。
疏入内阁,阁臣准议,如例拟票至司礼监。
上览奏,朱批:有功官员应优叙,阵亡官军应优恤,其二奴遗下夷部,即如该镇议,悉归孟格布禄约束。再照辽地马匹原少,马价不敷,合于原额四万之外,量加一万两作为年例,再发二万两,以补今次从征缺数,俱于太仆寺支给。
上奇辽东连战皆捷之功,再诏:梁梦龙加太子少保,荫一子锦衣卫千户世袭,赏银五十两,纻丝四表里。
高务实升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佥都御史,照旧巡抚,荫一子锦衣卫千户世袭,赏银四十两,纻丝四表里,与梦龙各给与应得诰命。
李成梁升俸一级,另加禄米二百石;曹簠升俸一级,另加禄米百石;曹简升铁岭游击,赏银二十两,纻丝二表里。
王缄(开原兵备道)升俸一级,纻丝二表里,赏银三十两,另加禄米五十石;杨元(开原参将)升俸一级,另加禄米三十石。
其下各将升俸一级,赏银十两,俱遇缺推用。其余俱依拟。
军士血战劳苦,发马价银二万两,差科臣一员,会同抚按官赏犒,差官另勘。
本兵调度有功,吴兑赏银五十两,纻丝四表里;左右侍郎各赏银二十两,纻丝二表里;该司郎中赏银十两;余各八两。
……
这一次高务实的功劳就不是单独他自己以及当时指挥调动的部下了,往上不仅有蓟辽总督梁梦龙跟着沾光,连带着兵部从尚书、侍郎到郎中等官全都沾光。
“同级”的李成梁因为是辽东总兵,乃是本次实际出战的曹簠之上司,也拿了跟曹簠同样的赏赐。
武将之中这次最“走运”的当属曹簠之弟曹简,这家伙在上次辽南之战中没捞到太大的好处,这次却是“从征”第一功,从卫指挥使升了个实权职务铁岭游击将军。
不过,也不知道朱翊钧怎么想的,把他安了个铁岭游击,乍一看倒像是在嘲讽李成梁一般。
当然,朱翊钧作为皇帝,没有必要嘲讽自己的臣子,他这么做是有依据的——前一次铁岭卫被图们攻破,李成梁家的祖坟都被图们侮辱了,那时候的铁岭游击责任还没清算呢,现在正好算是一竿子事,干脆一并料理得了,至于李成梁怎么想……反正他也得了赏赐,肯定不好明说什么。
高务实倒是继续发挥他天子宠臣的一贯风格,依旧是有功必得赏,又得了个兵部右侍郎的头衔。
按理说,边疆抚臣得获重要军功而加兵部右侍郎衔,本身并不是什么奇事,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属于惯例,但问题在于高务实原本的本职是都察院右佥都御史,现在则变成了兵部右侍郎。
这其中最大的差别其实还不是换了个衙门,而是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本身只是正四品,而兵部右侍郎则是堂堂正正的正三品大员!
简单的说,这个职务就是真真正正的所谓朝廷大员了。
虽然说大明的制度比较奇特,有时候品级这种东西不是那么靠谱——就好比二品的布政使在七品的巡按御史面前甚至要自称“下官”一样。
但兵部右侍郎和右佥都御史都不是寻常的职务,这两个职务都有其特殊性。
比如兵部右侍郎,在高拱改制之后(兵部原先是左右各一位侍郎,高拱改为左右各两位,这个是史实),在京的一共两位,其中一位是正经在兵部坐堂的,称之为堂上官,令一位是很有可能兼任“协理京营戎政”的。
这两位兵部右侍郎,实际上才是正经的兵部右侍郎,其余外任的总督、巡抚,虽然也经常加兵部左右侍郎衔,但那都是从“级别”考虑,实际上并不能参和兵部的事务。
可是,加了兵部侍郎的总督不少见,加了兵部侍郎的巡抚却不多见。巡抚加兵部侍郎,就意味着一个比较关键的问题,那就是这位巡抚对于本镇的军事事务,发言权会有很大的提升。
通常来说,总督偏重军务,巡抚偏重政务,一旦巡抚也加了兵部侍郎,很有可能就会侵犯总督的兵权,在个别时候容易造成事权不统一,导致出现一些不便明言的麻烦,所以朝廷对于给各地巡抚加兵部侍郎衔,还是比较谨慎的。
但朱翊钧可能是考虑到现任蓟辽总督梁梦龙与高务实的关系比较特殊,梁梦龙本人也很是精明,在高务实抚辽之后,就几乎没有过问过辽东方面的军务,所以朱翊钧干脆更明显的暗示了一下——其实这对于梁梦龙这样的人物而言,几乎就是在明示了。
明示什么?
明示的就是辽东军务你梁制军可以不用管了,交给高抚军就是。
梁梦龙本人会怎么看待这件事,现在还不好说,不过朱翊钧不着急,他有其他的安排,再说他觉得处理和梁梦龙之间的关系这件事,应该是难不倒高务实的。
况且梁梦龙现在也有一桩要事在办,并不至于因为不去过问辽东方面的事情就显得无所事事——他现在正在负责重建大宁军镇的事。
这件事的重要性,只要想想当初永乐以前大宁城的重要性就知道,成祖要是没有得到宁王的兀良哈三卫骑兵,能不能顺利靖难都难说——当然这句话没人敢宣之于口。
大宁的城的戚继光现在任务很重,一要防守这个孤悬在大明境外的孤城,二要开始编练新军,而这两件事都跟梁梦龙这个总督有着直接关系。
防守大宁城,有戚继光在,只要物资不断,问题不算大,而物资问题在恰台吉驻牧于大宁城南之后,基本算是已经解决了。梁梦龙的主要任务是做好戚继光和脱脱之间的衔接,以免明、蒙两员顶级战将之间发生矛盾冲突。
难点在于编练新军。
戚继光原先就是个“练兵大臣”,就任于蓟镇之后,长期以来一直负责九边边军的轮训,而在漠南之战打完,开始镇守大宁(职务没变,还是蓟镇总兵)之后,他的轮训边军任务被暂时放在一边,而开始编练新的蓟镇骑兵,以及继续加强车营。
这件事说明朝廷现在对于究竟是搞“以步制骑”还是“以骑制骑”,也还非常纠结。
漠南之战中戚继光车营的表现说明了两个问题:一是在兵力基本对等的情况下,融合了空心方阵战术思想的车营完全可以吊打蒙古骑兵;二是蒙古骑兵如果选择避战的话,车营还是只能跟在后面吃屁,战争的主动权依然在机动性更强的骑兵手里。
这样一来,朝廷中枢就还是陷在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怪圈里出不来了。
一边说发展车营无用,因为车营能办到的事,高务实在漠南之战中用步兵也办到过——张秉忠、张万邦父子的成名战就是明证,而且辽南之战中张万邦甚至又重演了一次,以步兵硬抗了炒花的突围一击,为生擒炒花立下大功。
但车营派也有说法:空心方阵战术虽然厉害,但张万邦毕竟做不到零伤亡,而戚继光车营上次对阵的表现,却几乎就称得上是零伤亡,所以车营依旧是单纯步兵空心方阵的加强版,理论上来讲,它甚至应该能以劣势兵力击败来袭的蒙古骑兵。
同时,车营虽然听起来似乎很花钱,其实却也未必,因为大明实在不缺木匠,车营的偏厢车等战车虽然也要耗费一些铁料,但铁零件一般不会怎么损耗,大多数可以循环利用,唯一比较大的花钱项目是新式战车上那个只有京华能够生产的“弹簧”,不过京华方面也有过明确表示:在长期且大批量生产积累了足够经验之后,弹簧的成本有望降低。
别看大明一贯以“兵多”见长,实际上明军对待伤亡的忍耐性并不高——历史上明军在后期容易崩溃的一个主要原因也就是承伤忍耐性差,甚至伤亡达到一成就能导致全军崩溃。当然这是指一般部队,不算家丁部队,尤其不算戚继光的“遗产”,那三千浙军的最后一战是直接打光了。
朝廷中枢对于这种情况当然是了解的,所以车营的主要优势被强调起来:能胜蒙古骑兵且自身战损极低,花费也不算特别大,至少比骑兵便宜多了。
但骑兵派也有骑兵派的说辞:漠南大战真正决定胜负的,说到底还是骑兵对决。而让大明以大吹大擂掩饰的尴尬则在于,这一仗的实际主力,还是蒙古骑兵对蒙古骑兵。
大明方面的胜利,主要归功于高务实对把汉那吉、钟金哈屯和恰台吉等人的掌控,使得大明完成了一次完美的“以夷制夷”。
也就是说,赢虽然是赢了,但主要的仗不是自己打的,无人之时扪心自问,大家对这场仗究竟是大明的胜利,还是土默特的胜利,心里免不了有些怀疑。
所以在骑兵派看来,马芳当年坚持的以骑制骑,才是大明真正需要花力气贯彻的事。
尤其是当大宁收复之后,明军在某种程度上拥有了一片养马之地,骑兵派强烈建议在大宁设立新的苑马寺以养马供应骑兵。
当然,这件事并不是能够一蹴而就的,不说大宁城刚刚到手,周边的养马地怎么利用也是个大难题——那块地方在长昂让出来之后几乎成了无人之地,要养马的话还得先迁徙人口过去才行,这种事三年五年或许都难见成效。
只是,搞得慢不代表就不该搞,该争取的,骑兵派还是强烈争取,至于上哪找人养马,这难道不是内阁、六部和蓟辽总督的差事?
最后朝廷内部在这件事上僵持不下,朱翊钧也决断不了,干脆来个双管齐下,都先搞一搞,到时候看实效再决定。
这时候就看出当年高拱开海政策的英明来了,要不是那些港口的关税逐年上涨,朱翊钧花钱能这么大方?大明又不是西班牙,想花钱你也得要有才行啊,皇帝去贷款这种事,在大明那是不存在的,高务实之前主动表示可以借钱给朱翊钧,朱翊钧都直接拒绝了。
所以梁梦龙现在并不愁没事做,他能把辽东的事放开一边,安安心心做好大宁这边的差事,本身就是朱翊钧的期望,朱翊钧认为梁梦龙应该也能体会得出来。
诏书送到辽东之时,高务实已经从开原南下,但还没有抵达辽阳,而是在沈阳暂歇,顺便视察沈阳各卫军备等事。
具体一点说,他去了抚顺关,那里是由沈阳中卫下辖的抚顺千户所管理。
之所以堂堂巡抚老爷居然亲自去一个关口查看,主要是他想亲眼看看抚顺关这个离萨尔浒最近的重要关口。
要知道,原历史上努尔哈赤于万历四十六年起兵反明,第一炮就是打向抚顺关的,大汉奸李永芳正是当时抚顺城的守将(抚顺城备御),他在抚顺关被破、女真兵已经包围抚顺城之后直接投降,导致女真兵没费吹灰之力就拿下了这座辽东重镇。
当时努尔哈赤在抚顺城休兵三日而去,掠走人畜30余万,临走时还纵火将抚顺城焚毁。自此之后,直到鞑清康熙二十一年,抚顺城还是一派废墟景象,仅散居着十几户人家。
高务实就是想来看看,抚顺城、抚顺关是究竟城防不行,还是李永芳这厮就是个当汉奸的种。
不过他才刚到抚顺,加官他为兵部右侍郎的圣意就到了。高务实平静地接了旨,心里暗暗琢磨朱翊钧的用意。
明面上看,这只是“按例加官”,毕竟此前一道圣旨就先说了原则,第一条就是“有功官员应优叙”,但高务实却知道,朱翊钧这是在提醒他。
你去辽东,根本目的可不仅仅是打仗,而是帮朕整理辽东军务——李成梁的事处理得怎么样了啊?是不是由于一东一西而且李成梁又是宁远伯,所以你权力不够管不着?行,朕再给你个兵部右侍郎衔,好好干吧。
帮选中任事的臣下排除干扰、加强权威,这是原历史上万历帝经常做的,高务实并不奇怪,但历史上的万历帝在给足了臣下任事之权以后,也是一定要求“出成绩”的,所以高务实不得不把目光从其他事上转回来,先考虑考虑李成梁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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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务实其实对于朱翊钧非要敲打李成梁这件事一直保持一定的疑问,因为在原历史上,朱翊钧或许可以算是李成梁最大的靠山,直到李成梁在万历二十年之前连续数次出现比较大的失误,从过去的连战连捷变成了连战连败,通政司都被弹劾李成梁的奏疏给堆满了,朱翊钧这才让李成梁卸任辽东总兵官之职,但仍然准他“以宁远伯回京”。
这说明在原历史中,朱翊钧对李成梁是保持极大的宽容的,所以高务实就一直没想透彻,为什么这个位面的朱翊钧对于敲打李成梁如此坚持。
最合理的推测,大概还是因为出现了高务实这个最大的变数。
由于高务实的存在,高拱没有下台,所以不仅历史上张居正做出的改革,高拱这个隆万大改革的发起者都同样做到了,而且张居正没有坚持去做的事,譬如开海,高拱也继续执行了下来,并且还逐步强化。
这就使得大明的财政明显比原历史上要强了不少,能有更多的余力去加强除辽东李成梁部以外的军队。
换句话说,原历史上的李家军可能是朱翊钧心目中最靠谱的部队,因此李成梁的地位绝对不能轻易动摇,而现在这个大明却不同了,辽东李家军虽然依然不弱,但蓟镇、宣府、大同、山西等镇,却也都不弱啊!
与之同时,历史上的李成梁由于“西怀东制”的国策加成,其战绩——尤其是斩杀数——可谓冠绝大明九边,连戚继光都只能甘拜下风。
而在这一位面,高务实的漠南大战却是明摆着的珠玉在前。仅仅漠南大战一次战役,不管是从对国家大局的影响,还是单论斩杀数目,李成梁镇辽的十年之功都被比了下去,因此很有可能他在朱翊钧心目中的地位就远远到不了原历史中的高度。
重要性既然没有那么突出,那么他本身存在的问题也就随之浮出水面了。
这或许就是朱翊钧在这一位面,不仅敢于,而且坚持要敲打李成梁的根本原因。
高务实现在纠结的一点在于,他不能肯定朱翊钧对于李成梁的问题想要做到哪一步,是单纯的只敲打一番,让李成梁变得规矩、老实起来,还是要从根子上把辽东李家军的尾大不掉问题彻底解决。
如果是前一种,那倒是还比较好办。高务实作为皇帝的头号宠臣,又是有着“六首状元”和“安南定北”两大BUFF加成的文臣大员,完全有威望、有能力在辽东压着李成梁敲打,不怕李成梁能翻出他的五指山。
但如果是第二种,麻烦就比较大了。因为要彻底解决李家军尾大不掉的问题,那就是相当于在某种程度上否定武装家丁制,这个影响可不只是辽东一地,可以说全国都要受其影响,全国各地的将领都可能因此而人人自危。
说句不好听的,现在有几个将领不靠家丁?戚继光倒是没有家丁一说,可他麾下的浙军既然老早就被叫做戚家军,那和家丁的区别又有多大?无非是戚继光自己拿不出钱来养这些浙军,所以浙军的开销基本都是走朝廷的账,名义上还是朝廷的“募军”罢了。
但实际上,如果现在突然把戚继光换掉,别人能不能对这支军队如臂使指的指挥,那还真不好说。好在历史经验摆在那里,戚继光本人去世之后,朝廷倒是能够指挥得动这支部队的。
当然,这本身也是戚继光的心愿,因为他练兵的一大宗旨,就是不管换了哪位主将过来,这支部队的战斗力本身都不该有明显的下降,这是戚家军有别于此时其他家丁部队的重要一点。
可是,光是一个戚家军能做到这一点没有太大的意义,光是戚继光一个人赞同废除武装家丁制度也没有什么意义——况且以戚继光做人做官的圆滑风格,他恐怕也不会直接表示赞同。
按照高务实对戚继光的了解来说,他做人做官的风格和打仗的风格有一点很类似:先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然后再考虑击败敌人。换在做人做官上,就是先不要得罪太多人,只管把自己的事情做好就行,以免出师未捷身先死。
可若是戚继光都不敢表示支持,他高务实难道就特别头铁,敢于无视全国武将的利益?
文官固然是很牛逼,但一个人单挑全国武将,这种事高务实还是敬谢不敏的,再说他本身办事也不是这种风格——这风格倒有点像当年的高拱,“才略自许,负气凌人”。
况且高务实还担心两件事:一是如果要废除武装家丁制,那他自己麾下数以十万计的武装家丁怎么办?[注:这是算上了安南部分和京华南北两洋舰队。]
二是如果废除武装家丁制,那现在附庸在实学派周边的宣大山西等镇一大波将领怎么办?他们虽然现在对实学派服服帖帖,可如果高务实坚持要断了他们身为“将门”的根子,这些人恐怕也没几个还能铁了心跟他高务实混吧?
所以现在高务实最担心的就是朱翊钧年轻气盛、魄力太大,不管不顾的要拿整个李家军开刀,那就麻烦大了,到时候一旦激起朝廷内外的武将全面不稳,高务实担心自己可能都会搭进去。
因为心里悬着这么大一块石头,从沈阳回辽阳的路上,高务实就显得很沉默,一路上都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
到了辽河与太子河的交汇处,也就是三年前曹簠吃败仗的长安堡时,黄芷汀终于忍不住问道:“高郎计斩叶赫二酋,圣心大悦,此番更是荣升少司马……何以反而闷闷不乐?”
高务实本来正在冥思苦想怎么掌握好敲打李成梁的这个“度”,冷不丁被黄芷汀这么一问,不禁怔了怔,然后摇头笑道:“你怎么也说起这么文绉绉的话来了?再说,我这个所谓的少司马又不是实职,只是挂名而已,当不得真的。”
黄芷汀道:“实职也好,挂名也罢,终归是你又升了官,难道不是好事?”
高务实苦笑着,叹了口气,道:“你不知道皇上给我加这少司马的含义……”
“什么含……”黄芷汀顿了一顿,补充道:“呃,如果不涉及朝廷机密的话,不妨说来听听,我虽然帮不上什么忙,但你说出来总好过自己憋在心里。”
高务实笑道:“要说机密,倒的确很机密,只不过这机密跟你毫无关系,倒也不是什么说不得的事。”
黄芷汀没有说话,只是眨了眨眼,等着他的下文。
高务实又叹了口气,才苦笑道:“皇上初掌大权,我担心他魄力太足,小看了事情的难度,把一桩可能闹出大麻烦的事丢给我了,这件事……如果一个弄不好,我也是可能成为替罪羊的。”
黄芷汀顿时变了脸色,急问道:“什么事这么难办?能推掉吗?”
高务实摇了摇头:“推是没法推的,而且这件事本身也不是‘难办’或者‘易办’的问题,而是不好确定到底该办到什么程度。”
“究竟是什么事情如此为难?”黄芷汀忍不住追问道。
高务实道:“皇上觉得辽东总兵、宁远伯李成梁背地里的小动作太多,希望我来敲打他一番。”
黄芷汀听得一愣,然后诧异道:“辽东总兵也是武将啊,你这抚台老爷要敲打他还不容易?当初你在广西的时候还只是巡按呢,可无论汉将土将,谁敢不遵你的号令?”
高务实摇头道:“广西与辽东不能简单类比,一则是广西地处南疆,天高皇帝远,我那巡按代表的就是皇帝,广西将领自然不敢不遵我的号令。二则广西汉军与狼兵混杂,流官与土司各据一方,但不论哪方,都不得不服从于巡按这个皇权的代表。
而辽东的情形则不一样,这里没有土司狼兵,只有汉军,而辽东汉军与广西汉军最大的区别则在于辽东汉军真正的主力并非卫所,而是将领家丁……你知道辽东有多少兵马,而家丁又占了其中几成吗?”
黄芷汀当然不知道,只能摇头。
高务实道:“辽东在册兵马为十八万三千四百二十七人,其中属于各级将领家丁的,包括我抚院所属的三千二百六十三人抚标在内,一共有五万七千六百一十三人……也就是说,辽东兵马就算没有一个空额,也有三成以上都是将领家丁。”
黄芷汀先是愕然,继而惊道:“可是据我所知,眼下各地卫所都有大量空额、假丁,那岂不是说辽东之兵可能有一半人都是家丁?”
“八九不离十。”高务实叹道:“而且我还要告诉你,这些家丁之中,直属宁远伯李成梁的,就有三万七千多人,再加上他镇辽多年,不少外任地方的参将、游击手下,都有一些人实际上是他‘借’出去的家丁,根据京华内务部的查证,大致估计李成梁的家丁实际总人数至少应该有四万两千以上。”
黄芷汀惊道:“皇上是担心李成梁有异心,所以让你来除掉此人?那……该不会把他给逼反了吧?”
“那倒不至于——哦,我是说李成梁还不至于有这样的异心。”高务实摆手道:“皇上对李成梁的疑心,在于此人私心太重,目无法纪,他为了养活这些家丁,不仅夸大战报,而且平时还大吃空饷,又趁着当初新拓宽甸六堡之机,掌握了宽甸那边的马市实权,再加上他出身铁岭,所以在开原马市也有很强的势力……
可以这么说,辽东马市,特别是私市方面,光是李成梁占据的利润份额,大概就超过三成,反倒是朝廷不仅收不到几个钱,还要每年往这里头扔几万两银子,始终处在折本状态。”
黄芷汀刚刚陪高务实视察完开原,对于开原马市也有了一点了解,闻言诧异道:“我有些不明白,他是怎么掌握辽东私市那么大份额的?还有朝廷为什么反而要亏钱?我记得你曾经提到过,朝廷现在在宣大等处的马市,虽然官本有限,但每年还是能赚二十多万两?”
高务实笑了笑,道:“宣大马市之所以朝廷能赚这么多,那是因为我不会去偷税漏税,反而带头足额缴税之故——我京华占据宣大马市、私市交易份额的六成多、将近七成,所以只要我足额缴税,朝廷就已经是稳赚不赔的了。”
黄芷汀呆了一呆,忽然有些肉疼的道:“那岂不是说,京华在宣大等处每年缴税都得有十几万两?”
高务实却不以为然地道:“怎么,心疼了?不必心疼,朝廷的税率低得很,京华商社每年在北边各地的进账有一百多万两,宣大这边所缴纳的税款,还不到毛利的半成,就算说净利,也不及一成,我不必跟李成梁等人一样,去抠这笔钱。”
黄芷汀白了他一眼,道:“我就不明白你的生意经,别人家可没有谁嫌自己赚得多,都是生怕赚得少了。就说这个李成梁,你觉得他会像你这样想么?”
高务实摇头道:“扯远了,我和他也不能类比,我赚钱的门道多的是,他赚钱的手段能和我比吗?显然不能。可是他手底下却有四万多人指着他吃饭,而且这四万多人又不做其他的营生,只会当兵吃粮,这要是换了我是他,我也得急啊。”
“那你的……”黄芷汀说着,忽然自己明悟过来,恍然道:“哦,你的家丁倒是不花你太多钱,至少安南那边就有个冤大头帮你出钱养了八万大军,而两洋舰队平时的任务又是以海贸为主,不仅不会亏钱,还应该有大笔的进账……这么说来,你这许多家丁反而是生财的本钱了。”
高务实知道黄芷汀其实还没算完,比如说在大明内地,骑丁平时是挂靠在京华商社名下的,不光帮京华自家押运货物,顺带着还做其他商家的“押镖”生意,不说有多少赚头,至少大致能维持不亏钱;
而步丁方面,除了家丁亲卫被改做抚标之外(抚标有朝廷拨款,这笔钱是按朝廷标准给的,虽然不够,但高务实要补贴的就不多了),其他那些护矿队、护厂队的成员,本身就是厂、矿的工人,又不是完全脱产的武装家丁,京华只要给他们支出一小笔类似于津贴的费用就好,花费并不大。
唯一“亏本”的方面乃是武器装备,但高务实更重火器,而火器却是京华自产,成本上的压缩空间也是不小的。
这么一来,高务实的家丁虽多,待遇也好,但算起来却反而比李成梁养兵便宜不少。
只有一个问题,高务实的家丁一旦打仗出现损失,他要赔进去的钱就多了,毕竟朝廷的抚赏银标准远低于京华自家的标准,这也是高务实打仗求稳的一个重要因素。
黄芷汀这时候自己也觉得自己扯远了,又把话题转了回来,问道:“你刚才提及马市和私市,是不是想说李成梁占据的这些份额来历有问题,而且数目很大,因此惹得皇上不高兴了?”
高务实道:“皇上不高兴的不止这一个方面,当然这肯定是其中一个比较重要的方面……你不要觉得皇上是觊觎李成梁拿到的这些钱,那就理解得太肤浅了。其实皇上在意的是李成梁自行养兵的能力太强,而他在辽东的实力又过于集中,如此一来,就会严重影响朝廷对辽东的控制力,这才是皇上要我敲打李成梁的主因。”
黄芷汀这时候才有些恍然大悟的意思,长长的“哦”了一声,问道:“也就是说,皇上既希望借重李成梁的军力保卫辽东安靖,又不希望李成梁及所部脱离朝廷的掌控,尤其是在钱财方面的掌控?”
高务实点了点头,道:“大致差不多。”
黄芷汀便问道:“那你现在的意思,想必是要想法子让李成梁失去这条财源?”
高务实笑了起来:“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皇上担心李成梁尾大不掉,我从沈阳一直走到长安堡,才想出这一条釜底抽薪之计,想不到却被芷汀你一语道破,了不起,了不起呀。”
黄芷汀心中一喜,但马上却反而白了他一眼,微微噘嘴道:“我知道你是哄我开心,要不是你之前给我分析了那许多,我哪里想得到这些?”
高务实笑道:“话不是这么说的,我毕竟只是引导了一下你的思路,终归还是你自己猜到了我的意思。”
黄芷汀心里高兴,却不好一直揪着这件事来说,便反问道:“那你打算怎么让他失去这条财源呢?”
高务实微微扬眉,道:“我不是刚刚视察了开原马市么?巡抚巡抚,巡完了,自然就要抚……开原马市有一些受到地方豪强欺压的小商贩,本部院自然要予以安抚;马市、私市之中有一些不太公正的地方,本部院也当然要予以纠正,你说是不是?”
黄芷汀抿嘴一笑:“是是是,你高抚台说是,辽东谁敢说不是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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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又要到阳谋与阴谋齐飞的政争戏了,我居然有些摩拳擦掌……
光说不练假把式,高务实说干就干,回到辽阳就开始调阅卷宗,派人详查各地马市这近几年来的一些案件,尤其是经济纠纷案件和从经济纠纷引发的各类案件,更是高务实彻查的重中之重。
其实巡抚本身一般是不怎么会亲自去断案的,这一点与某些影视剧里的表现大相径庭。大明的断案官通常以地方官为主,司宪官(巡按领衔,按察司及兵备道等为辅)作为补充,很少有“刁民”能把官司直接打到巡抚老爷面前。
但巡抚作为一地行政实际上的最高官员,当然还是有参与断案乃至重审的权力,所以高务实新官上任之际,调阅卷宗属于常规操作,并不奇怪,也不算多么引人注目。
不过,具体的一些经济纠纷案件暂时没有必要细说,高务实倒是从这些卷宗中发现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他发现,叶赫与哈达之间,之所以矛盾不可调和,原来根子不仅仅是敕书问题,其中还有一个商路问题,而且这个问题还预示着:无论哈达和叶赫谁能最终胜出,其胜利者都必然会和建州女真发生战争。
战争通常是政治矛盾不可调和的产物,而政治矛盾又多半发自于经济矛盾。
高务实的论断是,这是一场人参贸易之战——不是单纯的贸易战,而是由人参贸易而导致的战争。
由于临近海西女真的开原马市有“三关三市”,而建州女真方面只有抚顺的一关一市,所以海西女真长期阻碍着建州女真的贸易,其中又以哈达部和叶赫部势力最为强大。而在这种贸易阻碍之中,人参问题尤其突出。
辽东的人参,主要出产区以长白山和苏子河流域为主。唐至明中叶,人参的主要产地仍是辽阳周边,尤其是辽阳以东、抚顺关外的那片地区,每年人参大量开采,种类繁多,多作为贡品进贡朝廷。
而高务实从卷宗之中总结发现,目前人参的主要产地已扩大到后世的黑龙江和吉林中部区域,当然整体上来说,仍然以后世辽宁东部为主要产地。
然而卷宗显示,建州女真虽然占据了人参的主要生产地,但是在抚顺马市销售的人参量却很少,反而是开原城东北方向的哈达部和北方的叶赫部垄断了人参贸易。
这就有意思了,难道建州女真方面自己不会去抚顺卖人参,反而喜欢走几百里路去开原?
也不是,建州女真方面不是不肯自己去抚顺卖人参,而是他们手中的敕书不够用——王台在统治哈达的数十年里,多次跟随李成梁及更早一点的辽东总兵从征建州,抢夺了建州不少的敕书。
当然也不全是抢夺,其中有很多是李成梁得来,转手赏赐给哈达的。
建州女真在李成梁镇辽之后基本一直在被打击,尤其是先前比较强势的右卫王杲、阿台父子,更是李成梁打击的重点。
相对来说,觉昌安、塔克世父子的建州左卫由于一来实力比较弱小,二来表现比较老实,在李成梁镇辽以来,遭到的打击不大,甚至还被李成梁赏赐了一些敕书。
敕书,代表的就是贸易额度,这个之前已经说过,哈达部既然掌握了大部分敕书,其他女真各部想要把手里的东西卖掉,就不得不去找哈达想办法。
建州女真由于实力不济,所谓的想办法,就只能是接受哈达部的剥削。而叶赫部由于实力大涨,不肯接受哈达部的持续剥削,于是就选择了直接以战争来抢夺。
这个发现让高务实心中豁然开朗:原来历史上建州和叶赫的核心矛盾,正是努尔哈赤控制了长白山各个女真部落,切断了此条贸易路线,胜利的取得了叶赫控制人参的贸易权(注:努尔哈赤征服长白山诸部之后,相当于垄断了人参产地的绝大部分,算是上游垄断),所以叶赫方面才不得不发动“九部之战”来跟努尔哈赤决一生死。
在原历史上,努尔哈赤继承塔克世的建州左卫指挥使以后,不满足现有的地盘,打算继续扩张自己的势力,为了发展自己的实力,也为了维持自己独霸一方的地位,继续抢夺辽东和女真间的贸易控制权自然在情理之中。
努尔哈赤只有不断压制开原和南北关的贸易垄断地位,才能控制辽东的马市贸易,获取财富。
而当万历十九年正月,努尔哈赤出兵占领了长白山诸部女真之后,立刻就招致叶赫强烈不满——货源都被努尔哈赤所掌握了,叶赫的人参垄断地位怎么保持得住?所以叶赫和建州的矛盾一触即发。
在这种局面之下,只要稍微出点什么事,这个火药桶也就爆炸了。
那么,出事了吗?出了,因为就在万历十九年,李成梁第一次下野了——长期压在女真人头上的一座大山,居然自行崩塌掉了。
不过,由于李如松等几兄弟都还在,也都不忙,当时叶赫也不敢立刻就打,于是先争取“以势压人”,看看能不能逼得努尔哈赤把长白山等各部吐出来。
结果到了万历二十年,宁夏之役和第一次援朝抗倭先后爆发,大明,尤其是辽东军的主力被抽调,叶赫部压力骤然减轻。
同时,努尔哈赤也拒绝了叶赫部的“无理要求”,九部联军攻建州这件事就再也避免不了了。于是万历二十一年时,这次战争终于爆发。
高务实想明白了这个“底层矛盾”,由此又联想到李成梁镇辽时对女真各部的处置手段,看起来这个时期的李成梁并没有在战略上犯下什么大错。
毕竟从历史结果来反推,拥有开原三关三市的叶赫,居然还是输给了只拥有抚顺一关一市的努尔哈赤,可见李成梁加强海西女真、打压建州女真的思路似乎是对的。娃
但高务实再细想一会儿之后,又发现这个结论其实也未必成立,因为李成梁对海西女真的支持主要是冲着哈达部去的,对于叶赫部,他倒是一直持打压态度。
只是历史上的孟格布禄后来被叶赫给打服了,居然投靠了叶赫这个大敌,这一点恐怕李成梁也没料到。
另外,李成梁对于建州的实力估计也出现了误判,因为在努尔哈赤掌权之后,李成梁对他的压制力度很小,甚至纵容他一统建州。
这个举动原先高务实不是很理解,现在反而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哈达部衰落之后,大明手头缺一个既听话又相对较强的女真部落作为代理人,代表大明“以夷制夷”。
这个时候,叶赫显然不是李成梁的第一考虑对象,因为原本叶赫就是踩着哈达上来的,在李成梁心目中的形象显然不会太好,而努尔哈赤在这一时期反而异常恭顺,自然就被李成梁看上,开始“培养”。
努尔哈赤很好的利用了这种培养,并且他还找到了打破叶赫、哈达同盟(孟格布禄这时候已经反水投靠叶赫)的办法,那就是先统一建州,然后拿下长白山诸部,彻底控制人参的绝大部分产地,从上游掌握产出,继而使得叶赫、哈达空有敕书,却没有足够的货物与大明贸易,把主动权抢过来。
这下子,李成梁历史上的做法就都有了比较合理的解释:他依然是坚持“扶植次强,打击最强”这个思路的,只是在实际操作中出现了严重的误判——努尔哈赤这个次强居然轻而易举的击败了叶赫的“九部联军”。
而好巧不巧的,此时恰好大明内忧(宁夏)外患(日本)一同爆发,偏偏没有工夫赶紧来一场亡羊补牢的“预防性战争”,把努尔哈赤给打回原形。
于是……就杯具了。
努尔哈赤彻底取代哈达、叶赫,牢牢掌控了人参贸易的垄断权,趁着大明在辽东前后至少八年的无力期快速壮大——其实还不止八年,因为三大征(实际上还要加上明缅战争)打空了原本就不富裕的国库和内帑,打完之后根本没有余力又去打努尔哈赤,得先花时间休养——这时候的努尔哈赤,早已不是实力大损的李家军可以轻易扑灭的小火苗了。
高务实看着眼前的一堆卷宗陷入思考:努尔哈赤崛起的根子找到了,但并不棘手,因为自己和李成梁不同,李成梁又不知道万历二十年的大明会接二连三的出大事,所以他是毫无防备的,而自己知道这些“意外”,因此有足够的准备,努尔哈赤如果还想如原历史上那样趁着大明的无力期突然壮大到辽东明军压制不住的地步,那是做梦。
但现在自己要怎么利用这一局面来敲打李成梁呢?
单纯的在这些卷宗里头挑出那些李成梁偏心哈达的案例来说事?这不仅毫无意义,也达不到敲打的目的,因为原则上来说,这只是手段差异,或者说他和李成梁对于如何以辽东控制女真诸部的思路差异,拿这些东西说事,在朝廷中枢看来,不过就是政争而已。
政争有时候无所谓对错,只有站队。
但高务实因为要控制敲打的力度,一开始不好直接打太狠,选择轻一点的手段也不错。
开原本身就有其特殊性,比如说在交通位置上,开原既是明初辽东地区北部的驿道中心,又是东蒙古和女真地区的交通地标。女真的朝贡验关,都必须经过开原,乃是沟通辽东和女真地区的唯一官方通道。
明初时将元代辽阳行省一分为三,设置西北部大宁都司、辽东都司和东北部奴儿干都司,由辽东总控,其交叉点即是开原。明初向奴儿干都司派遣人员、转运粮饷、招抚外夷,都是以开原为中转站和集散地。正因为如此,开原成为了明朝经营女真地区的前进基地,又是辽东防御蒙古内侵的军事重镇。
“国朝设沈阳、辽阳、三万、铁岭四卫,统于开原,以遏北狄之冲。”
在大宁都司内迁和奴儿干都司撤销后,边外的羁縻卫所由开原守官和将领履行联络和管理职责。直至成化间,奴儿干都司部分卫所官员,仍由开原的守官将领兼任,直接控制边外羁縻卫所。
这就使得开原掌握东蒙古和女真各部朝贡、互市、内迁安置、招抚赈济等职责。通过开原,大明能够有效地控制东北各民族和边外的羁縻卫所,隔断蒙古与女真的联合。故《全辽志》和《开原图说》将开原定位为“控带外夷”。
开原的特殊性,还体现为开原卫所驻军和屯民的来源和成分的多样性。作为辽东的军事重镇,大明在开原设置了大量驻军和屯民。
开原辖铁岭、三万和辽海三卫、五城及二十边堡,计有军舍和余丁一万五千五百余名。若计军丁家属、屯民、平民和客居,人口当不下十余万。其中,少数民族占据相当比例,他们分属于不同的族群。
“未几(指洪武初),悉更郡县以为军卫。华人十七,高丽、土著、归附女直、野人十三。”一方面,历史上开原地区就是多民族混居地区,另一方面,明初辽东有大量蒙古人和女真人归附,多被纳入军卫体系中,授以武官职位,构成明代军卫中的特殊群体,称为达官。
开原军卫中存在着数目庞大的达官群体。明初,开原下设安乐、自在二州和三万、辽海二卫,安置了大量归附的蒙古人、女真人。
直到眼下的万历十一年,这种族群比例仍未改变。这种复杂的族群关系,带来不同的影响:一方面使人忧心,如“开原半是达官苗裔,而包藏祸心之强虏,且为之招,有其事而始寒心晚矣。”另一方面,正是借助二州和二卫的达官,开原履行着联络、管理东蒙古和女真的重要职责,以此来实现明廷对边外诸族和羁縻卫所的管辖。
所以现在要想敲打李成梁,高务实不打算一下子就来个狠的,他必须控制好力度,比如说先拿李成梁屁股坐歪了来说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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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十一年四月初七,山东按察使赵于敏上疏,弹劾辽东总兵官、宁远伯李成梁,其弹劾的罪名是私心任事、奖惩不公。
赵于敏的这次弹劾,显然是出自于高务实的授意——他跟高务实算得上是“老朋友”了。
早在万历七年的时候,时任吏科给事中的赵于敏就曾经上疏弹劾那位得罪了高务实的凌云翼,后来高务实出任广西巡按之时,赵于敏已经升任广西布政使司左参政,跟高务实也颇有交往。
而在去年年底的时候,赵于敏在广西三年考满,升任山东按察使,又和高务实有了交集,说起来还真是有缘。
当然,赵于敏之所以能轻易接受高务实的授意去弹劾李成梁这样的人物,主要还是因为他的座师乃是郭朴。
由于赵于敏是隆庆五年的金榜,所以高务实平时也是尊称他一声师兄的。
师兄师弟,只是身登金榜的先后问题,实际上在实学派内部,赵于敏的地位显然远低于高务实,高务实既然找他办事,他怎么可能拒绝?再说,他自己总觉得这山东按察使能落到他的头上,可能还是沾了高务实的光。
据说内阁当时处理这批调动的时候,他本来有几个地方可以去,包括云南、陕西和山东,职务倒都是按察使。而这三省里头,显然山东是最优项,所以竞争也很激烈,最后还是元辅张四维亲自拍板定下来的。
赵于敏觉得,元辅之所以力主让他来山东,多半是由于高务实的缘故——毕竟山东和辽东在政务上是一体的嘛!
果不其然,他来山东才三个月,高务实就有事情请他帮忙了。
弹劾本省总兵,对于一省按察使而言不算大事,也不算小事,但这也得看人来,李成梁显然不是一般的总兵。
要是山东巡按或者都察院山东道御史,又或者兵科给事中等人去弹劾,倒是问题不大,但按察使去弹劾,还是有些危险的。
然而赵于敏并不怕,甚至还有些跃跃欲试,其中内情实在不足为外人道,反正在赵廉宪看来,帮高务实的忙简直就是升官发财的前兆。
赵廉宪的这次弹劾,说严重也不严重,毕竟“私心任事、奖惩不公”这种罪名本就可大可小,而赵廉宪的弹劾又是针对李成梁处置开原、抚顺等马市的问题,由于女真人在朝廷心目中的地位比较一般,所以正常来讲应该是问题不大。
赵于敏的奏疏中主要指责李成梁的地方,在于他认为李成梁对于历次战争中所缴获敕书分配有猫腻。
他表示,李成梁所缴获的敕书,有七成都分配给了哈达部,另外辉发、乌拉两部各分走一成,此三家就占去了总额的九成,而这三家偏偏全都是海西女真。
抛开这几年一直被重点防备的叶赫部不谈,建州五部一共只分到一成,长白山三部基本上没有,就算有几道,也属于可以“忽略不计”的那种水平,而更远的野人女真那就提也休提了。
对于这种情况,赵廉宪认为是李成梁“私心作祟”的表现,因为海西四部离李成梁的老家铁岭最近,李成梁麾下家丁之中,有不少人都是出自海西四部的“夷丁”,其中尤其以哈达部为最甚。
赵廉宪甚至还拿出了一个数据,说李成梁的家丁之中,仅仅是出身于哈达部的“夷丁”,就高达四千人左右,而出身于辉发部的也有“近千”,甚至连叶赫部出身的“夷丁”都有五六百,惟独乌拉部由于有前面三部的阻隔,仅有百人左右在李成梁军中效力。
赵廉宪表示,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李成梁在分配敕书方面便对哈达部格外关照,于是就导致了一个严重的后果,那就是“诸部心怀怨望”,皆“敌视哈达”,不仅使得哈达部“举目皆敌”,而且还让女真诸部认为朝廷处事不公,严重损害了皇上的威望。
总而言之,赵廉宪认为哈达部去年被叶赫、蒙古联军攻打,而同为海西女真的辉发、乌拉二部明明以前都是朝廷认可的“受哈达约束”之部落,却偏偏都选择按兵不动,就是由于朝廷在他们心目中已经不公正了,而哈达的贝勒在他们眼里也不配做“满洲国主”了。
换句话说,这一切的一切,都是由于李成梁私心任事,奖惩不公导致的。
像这种除了几个数据之外,几乎通篇都是推论的弹劾,当然不会有什么立竿见影的效果,所以朝廷的反应也不大,只是按例把这道弹劾转送到广宁李成梁处,让他自己上疏自辩。
李成梁接到消息的时候,正和自家三个弟弟李成材、李成实和李成林在议事。
巧得很,他们议的也是开原的情形。
平日里“留守”铁岭老家、负责李家在辽北事务的四弟李成林正说到他发现近来有人暗中查访李家在开原马市的生意,就被匆匆而来的李如柏给打断了。
“爹,二叔、三叔、老叔,有朝廷急报。”
李成梁皱眉看着李如柏,语气不悦地问道:“急报,有多急?”
“您被弹劾了。”李如柏道:“朝廷让您上疏自辩。”
李成梁轻哼一声:“你老子我一年到头哪个月不被弹劾,急什么急?先交给师爷们看看,让他们草拟个自辩疏拿过来我看就是了。”
李如柏连忙道:“这次有些不同,是去年年底新任山东按察使的那个赵于敏弹劾的。”
“赵于敏?”李成梁偏着头想了想,这才皱眉道:“我记得他是郭东野的门生吧……呵,他弹劾我什么啊?”
“他弹劾您私心任事、奖惩不公。”李如柏扬了扬手里的公文,道:“他说去年哈达部被打,是因为您偏心哈达,导致哈达部被女真各部仇视,所以才被叶赫联合蒙古鞑子给打了。”
“荒谬!”李成梁往太师椅的椅背上一靠,满脸不屑地道:“郭东野的门生,居然就这水平?这厮是怎么上来的?”
这个问题李如柏答不上来,但李成材却很熟悉朝廷掌故,闻言立刻答道:“赵于敏这厮,算是顺着高求真的大腿爬上来的。万历七年的时候,他和林一材师兄弟两人合作,帮着高求真弹劾凌云翼,后来……没记错的话,又和高求真一同在广西任职。倘若不出意外,他这个山东按察使说不定都是高求真帮他从张蒲州那儿要来的。”
一听跟高务实有关,李成梁就忽然正色起来,坐直了身子,朝李如柏招了招手:“拿来我看。”
李如柏赶紧把手里的公文双手呈了上去,李成梁一把抓了过来,打开细看。
看了一会儿,把那公文又朝李如柏递了回去,指示道:“拿给你二叔他们。”李如柏不敢怠慢,赶紧又送去给李成材。
李成材看完,一边皱着眉头递给李成实,一边对李成梁迟疑着道:“这件事……似乎有些蹊跷。”
“不用似乎,蹊跷大着呢。”李成梁有些烦恼的道:“我跟这个赵于敏素不相识,他应该没有什么理由跟我玩这一出,我看这应该是高求真的意思。”
李成材点了点头,却又道:“可高求真拿这点东西说事,管什么用啊?赵于敏的这些玩意儿,除了那几个人数点得还算清楚,剩下的全是屁话,什么证据都没有,这种东西送去司礼监,皇上能信?”
“所以我说蹊跷大着呢。”李成梁皱着眉头,沉吟道:“咱们跟高求真也算打过几回交道了,你琢磨着他会是个蠢材吗?”
李成材摆手道:“那自然不可能。兄长的意思是,高求真此举……别有用意?”
李成梁捻须思索着道:“别有用意我看是肯定的,问题是他这用意到底是什么……这种不痛不痒的东西,实在不像是他的手段。你莫要忘了我前些天跟你说的话,早在先帝龙驭宾天之时,张太岳和冯双林倒台之事就很蹊跷,不像是什么意外,也不像是高新郑的做派,反倒很像后来高求真的风格。”
李成材接口道:“是,兄长说得不错,高新郑做事风风火火是不假,但却很少玩阴谋诡计,都是直来直去。而高求真这厮却像条毒蛇一样,要么不动,一动就要人命……像这样不痛不痒的弹劾,若说是出自他手,那可的确有些诡异。”
李家老三李成实这时候忽然插了句嘴,道:“大兄、二兄,你们有没有注意到一件事,高求真这厮虽然和咱们李家颇不对付,但他似乎一直都没有把大兄往死里得罪,就仿佛总留了些力气一样。”
李成林对这句话也表示赞同,说道:“不错,小弟也发现了这一点,他虽然总跟大兄过不去,但下手一直都不算狠……呃,二兄见谅。”
李成材知道老幺的意思,他刚才的话里把李如桂被高务实搞得罢职下狱说成“不算狠”,所以说“见谅”。
这倒无所谓,李如桂虽然是李成材的儿子,但他在李家的地位显然谈不上多么重要,李成林这话虽然直接了一些,却也不算说错什么,因此李成材摆手表示无妨。
李成梁思索了一会儿,问道:“有没有一种可能,就是高求真确信,我李成梁已经投了申次辅他们,高求真一时拿我没什么法子,所以只用这些小手段来提醒或者说警告我?”
李成材摇头道:“小弟觉得不太像。兄长,如果真如你所言,高求真这厮十年前就敢对张江陵那样的人物出手,那么十年后的今天,他难道胆子反而小了?虽说十年前高新郑仍在,但眼下不也是张蒲州当政么?这区别能有多大?更何况,高求真现在的真正倚仗,恐怕是……那位爷。”
李成材说到这里,用手指了指天,然后才接着道:“既然这样,他又怎么会因为担心申次辅他们的反应而投鼠忌器?”
李如柏这时候忍不住道:“我看高求真怕的还是爹爹手里的大军……”
“你闭嘴,为父和你三位叔叔说话,有你插嘴的份了?”李成梁瞪了儿子一眼。
李如柏不敢反驳,怏怏闭嘴。
“大兄,你说高求真是不是看上了咱家的买卖?”李成林皱眉道:“要不然赵于敏为何别的都不提,就总拿开原那边的情况说事?”
李成梁皱眉道:“你是说马市?”
“是,大兄莫要忘了,高求真刚刚从开原回到辽阳。”李成林答道。
这次李成梁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认真思索了起来,反倒是李成材摇了摇头,道:“高求真虽然财雄势大,但看起来却不像是贪财之人,我听说他和土默特的买卖,一年给户部二十几万两,几个港口就更厉害了,去年好像给了户部将近四十万两。
如果再加上一些其他的行当,仅去年一年,单他京华一家,给朝廷的银子没有一百万两也得有个七八十万两……这是多大一笔钱?咱们在开原,甚至说在整个辽东马市的收入才多少?有这笔钱的十一吗?我不觉得高求真能看得上这点钱。”
李成林有些不服,道:“二兄,话不是这么说的,银子这种东西谁还嫌多不成?”
这次李成材还没来得及说话,李成梁却开口了,道:“我也不信高求真是看上这点银子了。”他目光有些阴冷地道:“我倒觉得,高求真是想提醒我,他已经知道咱们李家养兵的银子从哪来的……”
李成实有些不解,问道:“可是知道这个又怎样呢?朝廷上下这么多将领,谁家没有家丁?养家丁的银子总归就是那几种来源,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咱们边将不靠马市靠什么?难道光吃兵册就能养活得了?”
李成梁摇头道:“这个道理我看高求真应该是明白的,但他未必是要我吐出这笔钱……我还是怀疑,他是在逼我‘下船’。”
下船?
李成梁的三个弟弟互相对视一眼,都明白了这个词的意思。李成材迟疑道:“兄长的意思是,高求真是在逼你站到他们高党那边去?可他十年前不怕张太岳,现在也应该不会怕申瑶泉,有必要这么做吗?”
李成梁想了想,也觉得李成材的想法不是没有道理的,沉吟着,语气发寒地道:“若非如此,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高求真想要彻底掌握辽东,所以非要逼得我对他俯身下拜、言听计从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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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成梁这样一说,李家几兄弟连带着李如柏的脸色就都难看了起来。尤其是李如柏,父亲李成梁在他眼里,除了严厉一些之外,几乎就是完美的化身,其在辽东的地位,从十年前起,就没有人挑战过。
没有王爵的辽东王,这就是李如柏对自己父亲在辽东权势的定位,而现在,一个比自己还小了十岁的年轻巡抚,竟然要挑战这一点,这实在让他莫名的愤怒。
“高务实这王八羔子,还真当自己是条过江龙了,非要拿咱们李家这条地头蛇练练手?”李如柏咬牙切齿地叫道。
李成材等三兄弟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而李成梁则斜睨了他一眼,淡淡地道:“不是猛龙不过江,要说这几任辽抚,还真只有他高求真算得上是条猛龙。”
李如柏不服气道:“父亲,您别总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啊!是,儿子也知道,这姓高的文是六首状元,武又安南定北,是有些本事,再加上皇上是他同窗,元辅是他舅舅,这靠山也够硬。可那又怎样呢?现在咱们说的是辽东的事……辽东啊!辽东少了他姓高的不会怎样,只有少了父亲您,才会出大事!这个道理,儿子不信皇上不懂,也不信张蒲州敢于无视!”
“就算是,又如何?”李成梁淡淡地道:“你是想为父坚决请辞,撂挑子不干了吗?”
李如柏脖子一硬,睁大眼睛道:“皇上会同意吗?不可能!”
“赵于敏弹劾,为父上疏自辩且顺带请辞,皇上自然是不会同意的。”李成梁语气平静地道:“但如果换成是高求真上疏弹劾为父,那就什么都说不准了……皇上未必不批。”
李如柏瞪大眼睛:“不可能……不可能吧?”
“为什么不可能?”李成梁轻哼一声,道:“你真以为,为父手里这四万大军是万万少不得的?幼稚!他二叔,告诉他为什么。”
李成材叹了口气,对李如柏道:“子贞(李如柏字),今时不同往日了,辽东如果真没了兄长的四万铁骑,虽然是会有一时之困,但也不会有什么大事的。”
“为什么啊?”李如柏心里有些惊慌。
李成材道:“这四万大军原先的确不可或缺,但你要知道,这个不可或缺是因为蒙古人的压力所导致的,而眼下的蒙古人还能给辽东造成那么大的压力吗?不能。”
他叹了口气,道:“原先咱们和蒙古人打,一场仗能割五百颗首级,那就是难得的大胜了,京里是肯定要告祭太庙的……况且,咱们就算能多拿一些首级,也是不会去拿的,原因就在于不能把蒙古真给打瘸了,如果蒙古瘸了腿,你就不怕朝廷来一手兔死狗烹、鸟尽弓藏?
但去年高求真打完漠南一战之后,图们这废物还真就瘸了腿,不仅自己损失了那么多人,速把亥、董狐狸所部也算是完了,伤筋动骨啊!然后这厮可能是不服气,又去辽南惹事,结果又被高求真大败,不仅再丢了几千人,还把炒花也给搭进去了。”
李如柏将信将疑的道:“就败了这两场,图们就瘸了?”
“你自己算啊。”李成材一摊手道:“以前辽东的局面是什么样的?由东往西看,东边有王杲、阿台父子惹事生非;北面有叶赫二奴趁势做大;中部有炒花所部直插辽中,近乎隔断东西;西部就更不用说了,顶在前面的有速把亥、董狐狸、长昂,给他们压阵的还有一个图们……也就是说,彼时的辽东可谓四面皆敌,没有片刻可以放松警惕。乾坤听书网
然而现在呢?王杲、阿台已然授首于我李家,叶赫二奴则刚被高求真给设计弄死了,可以说辽河以东现在完全没有问题。炒花部虽然改头换面,但他们本身就在辽南损失不小,现在又闹出一个煖兔出走,我看炒花部已经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了。”
李如柏道:“可图们毕竟是蒙古大汗……而且我记得他虽然连输两仗,但他的本部损失好像也不算特别大啊。”
李成材摇头道:“他玩丢了速把亥、董狐狸和长昂三部,又把炒花部也害残废了,察哈尔本部也多少受了些损失,这种时候,他能稳住自己屁股底下的大汗宝座就已经烧高香了,你还指望他敢再南下?”
他苦笑着道:“还有,就算他还有余力南下转一转,他现在也不敢乱动的——大宁的城防,在戚南塘手里经营了大半年,应该已经稳如磐石,然而驻牧于大宁城南的脱脱却依旧不回土默特,你要是图们,你敢不防备一手?
这可是脱脱,是土默特第一名将!图们要是敢乱动,就不怕脱脱转头就把察罕浩特再夺一次?呵呵,上次丢了察罕浩特,还可以说是个意外,毕竟谁也没料到局势居然发展成那样,但若是他再丢一次察罕浩特,他这个蒙古大汗,又该怎样跟人去解释?一个弄不好,高求真出面怂恿一下把汉那吉,把汉那吉说不定就会亲自跑到察罕浩特,开个库里台大会,给自己上一个全蒙古大汗的尊号!到了那个时候,你让图们上哪哭去?”
李如柏呆住了。
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怎么才一年出头,辽东的局面就突然好了?
这还不是小好,是大好,一片大好啊!
想想看,好像从他李如柏记事以来,辽东的局面还从来没有好到这个程度过!
这可真是他娘的见了鬼了!往日里总是指望辽东安定点,自家的各项买卖也才有更好的境况,可没成想现在局面一好,李家的根子倒是动摇了!
这都哪跟哪啊,为什么突然之间一切都变了呢?
看着李如柏一脸呆滞的模样,李成梁忍不住摇了摇头,长子如松继承了自己带兵的长处,原本指望次子如柏能继承一下为官的头脑,将来好像二弟这样,帮衬着大哥,可现在看来却实在有些靠不住。
算了,还有时间,慢慢来吧,毕竟自己当年也是熬到不惑之年才出头的。
但李成梁又突然想到高务实,一下子就有些泄气——真是货比货得扔,人比人得死。
“我打算亲自去一趟辽阳。”李成梁突然道:“理由你们帮我想一个,要是想不出来,就说是我总算得了空,去祝贺高抚台履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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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成梁做出东去辽阳祝贺高务实履新这个决定的时候,高务实自己也在写奏疏,不过他的奏疏并不是要继续敲打李成梁,或者玩其他的什么阴谋阳谋,这一次他是说正事。
这道奏疏分作两个部分,第一个部分,简单点说,就是把之前他在辽南的振兴计划推广到全辽,整体思路还是“因地制宜”。
由于他本人已经出任辽东巡抚,所以“工业”方面最大的一件事,便是启动鞍山铁矿计划,而铁矿既然要开挖了,那么配套的辽阳铁厂,以及京华火枪厂和京华火炮厂的辽阳分厂当然也要一并提上日程。
挖铁矿、办铁厂都属于民间事务,只要地买下来了,京华自己就能决断,本身是不必上报给朝廷的,但由于要在辽阳进行火枪和火炮的配套生产,这就不能不上报备案了,毕竟大明的军工私营按照高拱当年的布置,是要兵部和御马监相关各局共同监督的。
鞍山在这个时代还不过是个马驿(在明朝的驿站系统里就叫鞍山马驿),有一个普通镇子水平的小城,当地一共三千多户,一万多人。
破落不至于,但肯定更谈不上繁荣,放在内地各省的话,大概算是个下县的样子,甚至在下县里头都是“贫困县”——所以在鞍山买地是很便宜的,何况京华买的还几乎都是山,那就更是典型的无主荒地,当地卫所就能决定。
现在地也买了好大几片,高务实自己也成了辽抚,此时不挖矿更待何时?
倒是在辽阳办厂略有些麻烦,因为辽阳城是早已建成了的,而京华在辽阳要开铁厂、火枪厂和火炮厂一共三个厂,占地面积相对于这个时代而言算是比较大了,因此旧有的辽阳城容纳不下。
这就只有两个办法可想,一是京华自己在城外把三个厂建起来,连成一片,然后自己修个小城,名义上可以按照堡坞来算。
二是由朝廷出资扩建辽阳城,把京华这三个厂给囊括进去,与辽阳老城融合起来。
这两个办法各有各的好处,也各有各的不足。
自行建一个堡坞,好处是生产不受外界干扰,既不怕泄露生产机密,又可以独立防御,而且不需要朝廷批准,京华自己说干就能干了。
另外,有了这三个厂,高务实又会多三个“护厂队”,相当于他直属的武装力量可以抵近辽阳城,并且兵力不少,加起来至少得有三四千人左右。
这样再加上他自己的抚标,他在辽阳就有了六七千家丁,哪怕图们脑子抽风再来一趟,他也可以确保辽阳城是万无一失的。
但坏处也不是没有,比方说想得长远一点:万一将来辽阳被敌方大军压境,城外的三厂“堡坞”究竟是原地防御,还是撤回辽阳城中,就很难决定了。
撤回城中当然理论上是最安全的,但三个厂完全建成之后,预计会有一万多的工人以及大量生产工具,其中还包括很难转移的炼铁炉、炼钢炉等物,面对兵灾的时候,并不是一声令下就能撤回辽阳的。
何况这一万多工人再加上他们的家属,进了未曾扩建的辽阳城之后该怎么安置也是大麻烦。
然而不撤回城中而选择就地防卫,似乎也不是特别靠谱,虽然此处又是铁厂又是枪、炮厂,听起来只要有人防守,不怕没有强大的防御甚至反击能力。
但辽阳究竟不是开平,高务实不可能把他在大明国内最大最强的“综合工业基地”摆在辽东一隅,所以这边的规模明显比开平要小,如果对方真的称得上是“大军”,只要肯费些力气、付出些代价,总还是能拿下的。乾坤听书网
大量的工匠被敌人擒获,这肯定得出事,所以高务实不敢赌这个“未来”,他宁可走得更稳一点:直接请朝廷扩建辽阳城。
朝廷扩建辽阳城,高务实也能仗着巡抚身份亲自来给扩建的新城区做建设规划,把三个厂安排在一处,甚至还额外拨一些空地,用于将来可能需要补全的其他项目。
不过朝廷扩建有一个最大的麻烦,就是朝廷现在穷得很,虽说单以扩建一片新城而言,花的钱其实只要一两万两银子,但大明去年打的仗有点多,要不是高拱、郭朴时代的积蓄,只怕非得寅吃卯粮不可,让朝廷同意花这笔钱,问题不在于说服朱翊钧,而是说服心学派。
心学派前不久还被张四维小坑了一把,在商税问题上做出了一点让步,现在高务实又要花朝廷的钱,他们肯定是不喜的——虽说京华一年缴税都赶上南直隶了,但心学派显然不会从这个角度来考虑。
他们甚至不会认为这笔钱是为了辽阳的长远发展、辽东的长期稳定而花,只会认为是高务实在花。所以高务实不得不在奏疏中仔细的分析了在辽阳城内建设兵工厂的重要性,将之拔高到“辽阳永不陷落”这个层面上去。
看来,并不是所有的冠冕堂皇都只是场面话,有时候把话说得冠冕堂皇,只是不得不为之罢了。
辽阳-鞍山重工业圈是这道奏疏的重点,这是毋庸置疑的,但另一件事也得多少提一句。
高务实建议朝廷在辽东新设三个或者四个职务,如果是三个,则是:分守金复参将、金州海防同知、黄骨岛千总;如果是四个,则不设分守金复参将,而是在金州、复州各设一名游击将军。
高务实的这个提议,显然是在加强辽南的地位,可以想见心学派一看到这个提议,第一想法肯定是“高务实要提拔嫡系”。
提拔嫡系确实可以当做高务实的目的之一来看,只不过的确不是主要目的。
高务实加强金复二州地位,是由于辽东苑马寺卿兼金复海盖兵备副使下辖,只有一个海盖参将,而金复两州过于薄弱,需要提高加强一下。
尤其是金州,这地方大致上来说就是后世的大连,而其下辖的区域内,包括鞑清末年就名动世界的著名军港旅顺口,完全有必要大力经营一番。
大明本身在辽东周边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海上敌人,但现在没有不代表将来没有,至少九年后的金州肯定要在高务实的计划中占据重要地位——备倭军需中转站。
这个问题不需要详细论证,因为原历史上李如松朝鲜一战先胜后败,最后只打了个占据优势地位的僵持,主要问题就出在后勤上:朝鲜自身被日本打崩,根本征集不到大军所需的粮草,导致明军需要自己运送物资,但明军的物资运送走的是陆路,这样一来又是鸭绿江,又是朝鲜北部山区,再加上还要防备日军的袭扰,自然搞得李如松头大如斗。
有鉴于此,高务实老早就已经想好,将来壬辰倭乱的时候,一旦大明如原历史一般出兵干涉,则主要的物资供应应该走海路,路线是从天津港和营口港两个“起点站”出发,在金州的旅顺口中转,最后送往朝鲜。
送去朝鲜之后的落脚点很好办,早期可以送去平壤,因为平壤虽然不在海边,但有大同江与大海相连,而且离入海口也不远;中期可以送去汉城(即今首尔),比方说汉城西面那个因为美军而出名的仁川,就是个很好的卸货地点;至于后期,那就要看当时的明军推进线来决定了,总而言之问题都不大,至少比走陆路强十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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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说不练假把式,高务实说干就干,回到辽阳就开始调阅卷宗,派人详查各地马市这近几年来的一些案件,尤其是经济纠纷案件和从经济纠纷引发的各类案件,更是高务实彻查的重中之重。
其实巡抚本身一般是不怎么会亲自去断案的,这一点与某些影视剧里的表现大相径庭。大明的断案官通常以地方官为主,司宪官(巡按领衔,按察司及兵备道等为辅)作为补充,很少有“刁民”能把官司直接打到巡抚老爷面前。
但巡抚作为一地行政实际上的最高官员,当然还是有参与断案乃至重审的权力,所以高务实新官上任之际,调阅卷宗属于常规操作,并不奇怪,也不算多么引人注目。
不过,具体的一些经济纠纷案件暂时没有必要细说,高务实倒是从这些卷宗中发现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他发现,叶赫与哈达之间,之所以矛盾不可调和,原来根子不仅仅是敕书问题,其中还有一个商路问题,而且这个问题还预示着:无论哈达和叶赫谁能最终胜出,其胜利者都必然会和建州女真发生战争。
战争通常是政治矛盾不可调和的产物,而政治矛盾又多半发自于经济矛盾。
高务实的论断是,这是一场人参贸易之战——不是单纯的贸易战,而是由人参贸易而导致的战争。
由于临近海西女真的开原马市有“三关三市”,而建州女真方面只有抚顺的一关一市,所以海西女真长期阻碍着建州女真的贸易,其中又以哈达部和叶赫部势力最为强大。而在这种贸易阻碍之中,人参问题尤其突出。
辽东的人参,主要出产区以长白山和苏子河流域为主。唐至明中叶,人参的主要产地仍是辽阳周边,尤其是辽阳以东、抚顺关外的那片地区,每年人参大量开采,种类繁多,多作为贡品进贡朝廷。
而高务实从卷宗之中总结发现,目前人参的主要产地已扩大到后世的黑龙江和吉林中部区域,当然整体上来说,仍然以后世辽宁东部为主要产地。
然而卷宗显示,建州女真虽然占据了人参的主要生产地,但是在抚顺马市销售的人参量却很少,反而是开原城东北方向的哈达部和北方的叶赫部垄断了人参贸易。
这就有意思了,难道建州女真方面自己不会去抚顺卖人参,反而喜欢走几百里路去开原?
也不是,建州女真方面不是不肯自己去抚顺卖人参,而是他们手中的敕书不够用——王台在统治哈达的数十年里,多次跟随李成梁及更早一点的辽东总兵从征建州,抢夺了建州不少的敕书。
当然也不全是抢夺,其中有很多是李成梁得来,转手赏赐给哈达的。
建州女真在李成梁镇辽之后基本一直在被打击,尤其是先前比较强势的右卫王杲、阿台父子,更是李成梁打击的重点。
相对来说,觉昌安、塔克世父子的建州左卫由于一来实力比较弱小,二来表现比较老实,在李成梁镇辽以来,遭到的打击不大,甚至还被李成梁赏赐了一些敕书。
敕书,代表的就是贸易额度,这个之前已经说过,哈达部既然掌握了大部分敕书,其他女真各部想要把手里的东西卖掉,就不得不去找哈达想办法。
建州女真由于实力不济,所谓的想办法,就只能是接受哈达部的剥削。而叶赫部由于实力大涨,不肯接受哈达部的持续剥削,于是就选择了直接以战争来抢夺。
这个发现让高务实心中豁然开朗:原来历史上建州和叶赫的核心矛盾,正是努尔哈赤控制了长白山各个女真部落,切断了此条贸易路线,胜利的取得了叶赫控制人参的贸易权(注:努尔哈赤征服长白山诸部之后,相当于垄断了人参产地的绝大部分,算是上游垄断),所以叶赫方面才不得不发动“九部之战”来跟努尔哈赤决一生死。
在原历史上,努尔哈赤继承塔克世的建州左卫指挥使以后,不满足现有的地盘,打算继续扩张自己的势力,为了发展自己的实力,也为了维持自己独霸一方的地位,继续抢夺辽东和女真间的贸易控制权自然在情理之中。
努尔哈赤只有不断压制开原和南北关的贸易垄断地位,才能控制辽东的马市贸易,获取财富。
而当万历十九年正月,努尔哈赤出兵占领了长白山诸部女真之后,立刻就招致叶赫强烈不满——货源都被努尔哈赤所掌握了,叶赫的人参垄断地位怎么保持得住?所以叶赫和建州的矛盾一触即发。
在这种局面之下,只要稍微出点什么事,这个火药桶也就爆炸了。
那么,出事了吗?出了,因为就在万历十九年,李成梁第一次下野了——长期压在女真人头上的一座大山,居然自行崩塌掉了。
不过,由于李如松等几兄弟都还在,也都不忙,当时叶赫也不敢立刻就打,于是先争取“以势压人”,看看能不能逼得努尔哈赤把长白山等各部吐出来。
结果到了万历二十年,宁夏之役和第一次援朝抗倭先后爆发,大明,尤其是辽东军的主力被抽调,叶赫部压力骤然减轻。
同时,努尔哈赤也拒绝了叶赫部的“无理要求”,九部联军攻建州这件事就再也避免不了了。于是万历二十一年时,这次战争终于爆发。
高务实想明白了这个“底层矛盾”,由此又联想到李成梁镇辽时对女真各部的处置手段,看起来这个时期的李成梁并没有在战略上犯下什么大错。
毕竟从历史结果来反推,拥有开原三关三市的叶赫,居然还是输给了只拥有抚顺一关一市的努尔哈赤,可见李成梁加强海西女真、打压建州女真的思路似乎是对的。
但高务实再细想一会儿之后,又发现这个结论其实也未必成立,因为李成梁对海西女真的支持主要是冲着哈达部去的,对于叶赫部,他倒是一直持打压态度。
只是历史上的孟格布禄后来被叶赫给打服了,居然投靠了叶赫这个大敌,这一点恐怕李成梁也没料到。
另外,李成梁对于建州的实力估计也出现了误判,因为在努尔哈赤掌权之后,李成梁对他的压制力度很小,甚至纵容他一统建州。
这个举动原先高务实不是很理解,现在反而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哈达部衰落之后,大明手头缺一个既听话又相对较强的女真部落作为代理人,代表大明“以夷制夷”。
这个时候,叶赫显然不是李成梁的第一考虑对象,因为原本叶赫就是踩着哈达上来的,在李成梁心目中的形象显然不会太好,而努尔哈赤在这一时期反而异常恭顺,自然就被李成梁看上,开始“培养”。
努尔哈赤很好的利用了这种培养,并且他还找到了打破叶赫、哈达同盟(孟格布禄这时候已经反水投靠叶赫)的办法,那就是先统一建州,然后拿下长白山诸部,彻底控制人参的绝大部分产地,从上游掌握产出,继而使得叶赫、哈达空有敕书,却没有足够的货物与大明贸易,把主动权抢过来。
这下子,李成梁历史上的做法就都有了比较合理的解释:他依然是坚持“扶植次强,打击最强”这个思路的,只是在实际操作中出现了严重的误判——努尔哈赤这个次强居然轻而易举的击败了叶赫的“九部联军”。
而好巧不巧的,此时恰好大明内忧(宁夏)外患(日本)一同爆发,偏偏没有工夫赶紧来一场亡羊补牢的“预防性战争”,把努尔哈赤给打回原形。
于是……就杯具了。
努尔哈赤彻底取代哈达、叶赫,牢牢掌控了人参贸易的垄断权,趁着大明在辽东前后至少八年的无力期快速壮大——其实还不止八年,因为三大征(实际上还要加上明缅战争)打空了原本就不富裕的国库和内帑,打完之后根本没有余力又去打努尔哈赤,得先花时间休养——这时候的努尔哈赤,早已不是实力大损的李家军可以轻易扑灭的小火苗了。
高务实看着眼前的一堆卷宗陷入思考:努尔哈赤崛起的根子找到了,但并不棘手,因为自己和李成梁不同,李成梁又不知道万历二十年的大明会接二连三的出大事,所以他是毫无防备的,而自己知道这些“意外”,因此有足够的准备,努尔哈赤如果还想如原历史上那样趁着大明的无力期突然壮大到辽东明军压制不住的地步,那是做梦。
但现在自己要怎么利用这一局面来敲打李成梁呢?
单纯的在这些卷宗里头挑出那些李成梁偏心哈达的案例来说事?这不仅毫无意义,也达不到敲打的目的,因为原则上来说,这只是手段差异,或者说他和李成梁对于如何以辽东控制女真诸部的思路差异,拿这些东西说事,在朝廷中枢看来,不过就是政争而已。
政争有时候无所谓对错,只有站队。
但高务实因为要控制敲打的力度,一开始不好直接打太狠,选择轻一点的手段也不错。
开原本身就有其特殊性,比如说在交通位置上,开原既是明初辽东地区北部的驿道中心,又是东蒙古和女真地区的交通地标。女真的朝贡验关,都必须经过开原,乃是沟通辽东和女真地区的唯一官方通道。
明初时将元代辽阳行省一分为三,设置西北部大宁都司、辽东都司和东北部奴儿干都司,由辽东总控,其交叉点即是开原。明初向奴儿干都司派遣人员、转运粮饷、招抚外夷,都是以开原为中转站和集散地。正因为如此,开原成为了明朝经营女真地区的前进基地,又是辽东防御蒙古内侵的军事重镇。
“国朝设沈阳、辽阳、三万、铁岭四卫,统于开原,以遏北狄之冲。”
在大宁都司内迁和奴儿干都司撤销后,边外的羁縻卫所由开原守官和将领履行联络和管理职责。直至成化间,奴儿干都司部分卫所官员,仍由开原的守官将领兼任,直接控制边外羁縻卫所。
这就使得开原掌握东蒙古和女真各部朝贡、互市、内迁安置、招抚赈济等职责。通过开原,大明能够有效地控制东北各民族和边外的羁縻卫所,隔断蒙古与女真的联合。故《全辽志》和《开原图说》将开原定位为“控带外夷”。
开原的特殊性,还体现为开原卫所驻军和屯民的来源和成分的多样性。作为辽东的军事重镇,大明在开原设置了大量驻军和屯民。
开原辖铁岭、三万和辽海三卫、五城及二十边堡,计有军舍和余丁一万五千五百余名。若计军丁家属、屯民、平民和客居,人口当不下十余万。其中,少数民族占据相当比例,他们分属于不同的族群。
“未几(指洪武初),悉更郡县以为军卫。华人十七,高丽、土著、归附女直、野人十三。”一方面,历史上开原地区就是多民族混居地区,另一方面,明初辽东有大量蒙古人和女真人归附,多被纳入军卫体系中,授以武官职位,构成明代军卫中的特殊群体,称为达官。
开原军卫中存在着数目庞大的达官群体。明初,开原下设安乐、自在二州和三万、辽海二卫,安置了大量归附的蒙古人、女真人。
直到眼下的万历十一年,这种族群比例仍未改变。这种复杂的族群关系,带来不同的影响:一方面使人忧心,如“开原半是达官苗裔,而包藏祸心之强虏,且为之招,有其事而始寒心晚矣。”另一方面,正是借助二州和二卫的达官,开原履行着联络、管理东蒙古和女真的重要职责,以此来实现明廷对边外诸族和羁縻卫所的管辖。
所以现在要想敲打李成梁,高务实不打算一下子就来个狠的,他必须控制好力度,比如说先拿李成梁屁股坐歪了来说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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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务实把自己的想法跟黄芷汀说了一说,黄芷汀的脸色逐渐变得凝重起来,想了想道:“你把这些事交给我,看来是希望我在这次大战期间替你坐镇安南?”
高务实点了点头,道:“是。”
黄芷汀便问:“我除了防备安南生变之外,是不是还要协调安南方面支援云南战事的各项事务?”
高务实依然道:“是。”
黄芷汀继续问道:“安南是否也要出兵?”
“安南出兵的问题,需要我先与朝廷报备题请,尤其是说服皇上相信安南有此余力。”高务实轻轻一叹:“其实这件事我早在两年前就有所规划的,只是当时条件不允许……”说着便又把之前的情况说了一说。
黄芷汀静静听完,若有所思地道:“原来当时在还剑湖见刀家姐弟的时候你就在考虑这些事了……先不说皇上是否同意安南出兵的问题,我想知道如果安南要出兵,你打算出兵多少,由谁领兵?还有,既然要走海路,这条海路现在安全了吗?军粮是从安南调拨还是?”
高务实道:“我现在的想法是,从升龙警备军将抽调一万南下到金港协助防守,而金港警备军抽调一万准备出征,由海路到暹罗。除了金港警备军的这一万人之外,阮倦、莫玉麟、阮潢三人各抽调三四千,凑足一万从征。移镇至安南的原广西诸土司,也是按照一万的总额抽调狼兵,大致是你们黄家和岑家各出三千,其余诸土司凑个四千。”
黄芷汀皱眉道:“我知道你抽调阮倦、莫玉麟和阮潢三人的部曲是何用意,不过从你平定安南之时直到现在,咱们从来没有正儿八经地把他们的兵马跟自己捏合在一块指挥过,都是让他们自己统领着,是真正的‘从征’,可这一次……你还是打算这样?”
高务实微微挑眉,问道:“你是怕兵太杂,反而指挥不便,不能如臂使指?”
黄芷汀毫不客气地道:“如臂使指?那得你亲自去统领,换了别人我看都不行,不论是我还是岑凌都做不到这一点。”
高务实道:“我打算让高珗领兵为主将,岑凌为副。”
“你调高军长去暹罗?”黄芷汀诧异道:“他若走了,剩下的四万升龙警备军怎么办?”
“自然是你去坐镇。”高务实道:“芷汀,升龙警备军坐镇升龙,五万还是四万,其实差别不大,关键就是控制好莫家的都统使司那些人,你身份特殊,只要我有命令传达至升龙,升龙警备军不会不听调遣的,说不定高珗走后,警备军的其他中高层在你面前只会格外听话,而不会故意刁难,这一点你可以放心。”
黄芷汀先是有些不信,想了想却又理解过来,只是面色有些发红,啐了一口:“我现在可还不是高夫人呢。”
不得不说,她说话的风格放在大明的大家闺秀里来说,算是够开放的了。
高务实则笑道:“迟早而已,提前体验一下也挺好。”
黄芷汀脸色越红,下意识岔开话题,道:“我什么时候走?”
“不急着这几天。”高务实道:“朝廷的反应没那么快,针对云南的局势,他们都可能要商议好几天才有结果,再加上我向朝廷提议,朝廷是否同意也要再看……这其中都要费些时日,你这几天先抓紧时间把辽东与安南的两地的经济情况做一个了解,我再想法子给你平衡一下货运船只的问题,不能总是满船而来,半载而归,太浪费运力了。”
黄芷汀道:“其实我倒有两个想法,你要不要听一听?”
“哦?你且说来。”高务实有些诧异,心道:这姑娘倒是进步了,以前只知道她会打仗,想不到现在倒有些往内政方面发展?
其实高务实想岔了,以前黄芷汀也是会打理内政的,毕竟当年他们家就是她掌舵,不懂内政的话早就出大事了,现在其实也只能说她跟高务实交往久了,对于这些事情的认识又有了提高。
黄芷汀道:“短期内,安南可以买马;长远一些的话,将来还可以买柞蚕丝及各类柞蚕制品。”
马在这个年代真是好东西,哪里都要。安南那边缺马,这是肯定的,那边自己所产的马匹几乎都是各种矮脚马,包括其临近的广西也是一样。
这种矮脚马在山路运输上倒是可以一用,或者作为安乐马给女子、小孩骑乘也不错,但以之作战就比较扯淡了。
不过就高务实所知,安南那边的地形,甚至包括中南半岛除了几块平原之外的地方,北方战马似乎都不大适用,所以黄芷汀说“短期内买马”大概也是从这里考虑。
即安南的确需要一批战马,只是要的量有限。当然,有限归有限,运输马匹占的运输量挺高,这个交易的确可以避免空船南归。
至于说将来买柞蚕制品,那倒是好事,因为辽南的养蚕业是高务实在辽南的一个关键性安排,将来的发展肯定挺快——养蚕这事儿其实没那么难,而且柞蚕本身也相对好养,他又是搞的“集中培训”,一看就是为了大规模爆产量做的准备。
两个人于是便就这件事又商议了一会儿,大体上给定了下来,安南买马的量的确谈不上多大,但也不算很小,大致一次船队可以买马五百匹左右,一年可能在两千匹的水平。
其实这些马到了安南并不一定全都会进军队,很多社会地位较高的人都会去买,特别是武将,不过那都不是高务实现在有兴趣详细琢磨的事了。
说起来辽东的经济本来就很畸形,要把辽东和安南撮合上还真不容易。
比方说农业方面,辽东和全国各地都不太相同。明初,全国屯田包括军屯、民屯为九十万三千三百一十三顷,约占当时耕地总面积八百五十万七千六百二十三顷的百分之十点六二。那么明初辽东的情况如何呢?辽东是“屯田之外,别无地土”。29GG
《全辽志》记载是“率田归屯种,收其籽粒,而各军余丁又每岁出据以给公上之用。即间有科田起税,如河济之例,然总全镇会之,屯种之田,十而八九矣。”可见在明初,辽东土地的经营形态主要是军屯,这是明代辽东经济的重要特征。
当然这个情况到了后来还是有变化,一是辽东经济的军事性质日渐削弱;二为辽东经济的总趋势是日渐残破。
辽东经济军事性质日渐削弱,主要表现在自永乐初年至嘉靖末年,辽东屯田的日益衰落及军屯向民田的转化。这个时期辽东的屯田虽衰落了,但从整体上来说,辽东经济还在发展。
根据高务实升任巡抚以来查阅卷宗来看,辽东军屯在洪武末年永乐初年最发展,屯田达两万五千三百七十八顷,军屯占全部耕地的十之八九。永乐十七年年,辽东屯田只有两万一千一百七十一顷,较永乐初年减少了四千二百零七顷,减少了百分之十六点五八。
自此以后,屯田数量日渐减少。正德三年,屯田为一万七千九百三十一顷,较永乐十七年又减少了三千二百四十顷。
不过民田为两万一千五百九十三顷,与永乐初年相比增加了一万五千顷以上。此时屯田只占耕地面积的百分之四十五点三七。
嘉靖四十四年年,屯田额为一万零九百二十四顷,较正德三年又减少了七千顷。民田为两万七千四百九十一顷,较正德三年增加了近六千顷。屯田占耕地面积的百分之二十八点四四,明显下降。
嘉靖以后,辽东经济的第二个变化就是日渐残破。嘉靖年间以前,辽东军屯虽日渐衰落,但民田却在不断增加。然而嘉靖年间以后,军屯、民田均在日益减少。
比方说去年,也就是万历十年,辽东有军屯八千九百零三顷,民田两万四千一百八十八顷,总耕地面积为三万三千零九十一顷。
这和嘉靖末年相比,军屯减少了一千多顷,民田减少了三千多顷,总的耕地面积减少了四千多顷。如果高务实的记忆没错的话,这种发展趋势,在原历史到了万历末年至崇祯年间时期,还会更加严重,原因多样,暂时倒没必要提。
辽东经济的残破还表现在大量辽民逃亡。弘治元年,辽民“逃亡日多”。万历七年,整个辽镇“军民逃亡者半”。
有的“窜伏山东海岛渔海以居,率皆避重就轻,往而不返”。有的逃至女真居地,为女真贵族耕种、役使。
历史上到了最后期,辽东“少壮强勇之夫,亡入建州什四五。”开原道兵备金事潘宗颜写道“职前往还铁岭,一路居民百十为群,或三五十为伙,无论五六十起,纷纷遮告,泣称草豆寻买不出,地方所产已尽,兼称春种俱绝。见今各民糊口无粒”,只好逃亡。
现在的情况还没有那么严重,但也开始有这种趋势了,尤其是在李成梁执行的作战思路之下,不怎么“守土”,而是倾向于去攻击对方的兵马,这样就造成一些地区总是受到兵灾,经济方面当然就一日不如一日了。
经济残破造成辽民逃亡,辽民逃亡又加速和加重了辽东经济的残破。这已经是一个死结,只有改变李成梁的这种作战思路才行。
辽东的经济状况,大体上可划为三个地区。一是辽河以西地区,这里经常遭到蒙占诸部的侵扰。自山海关以东,宁远、锦州、义州一带是“地多沃而反荒”,“村田巳尽”,“三百余里不见村落,近广宁稍有村落,而三两落落如晨星。
自广宁东至三岔河一百八十里,黄沙白草,一望凄然。”“地荒芜,而耕种无丁,粮拖欠,而项纳无人。其荒凉程度,“虽有沿边各堡,堡中军民多者不过四五十家,少者才有二十家”。
对蒙古诸部而言,“宁前无村落可抢”。对明朝边将而言,“每一将官所守不过三四堡子,无村屯可护。”高务实来辽东上任时也经过了辽西,对此是有体会的。
二是辽河以东,辽阳以北地区。蒲河、汛河、开原、铁岭一带,“三面环夷”,这个地区在王杲、阿台时期是“有田而军不敢种”,当然民就更不敢种了,土地只好任其荒芜。
三是辽河以东,辽阳以南地区。这里三面临海,较少受到蒙古的直接威胁和骚扰,在士述两个地区经济残破之时,这个地区就成为“全辽根本之地”。尽管这里“地无遗利,然多山坡、沙碳,所收较薄”,也挽救不了全辽经济残破的总趋势,而月蒙占与女真诸部也都早有“垂涎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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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高务实打算把这三块地方捏合在一块,但分不同的重点来发展。
辽南属于“内线”,那边不容易遭到兵灾破坏,所以之前的辽南计划照常执行。除了辽南之外,辽南稍微往北,也就是辽阳片区则是重点的工业区,主要就是依靠正要开工的鞍山铁矿和辽阳铁厂来带动,这片区域被高务实划归到辽南计划。
而辽西地区,他的想法就是一定要改变李成梁现在的打法,不能总让蒙古人动不动就杀进关内抢掠。
因为对于蒙古人而言,抢掠的收获其实有限,但偏偏对于大明而言,抢掠造成的破坏却很大,这局面一年两年可能不打紧,八年十年那就坏事了。李成梁的打法虽然给他自己捞到了许多军功,也造就了一个军功集团,但对辽西经济的损害却是极大。
至于辽北地区,这的主要对手更复杂,西北有蒙古,正北、东北、东面都是女真。女真目前还不算特别不老实,但趋势已经有些不好,高务实正在想法子改变。
但是不管怎么改变,都跟辽东的战守之策逃不开关系,一句话:天天挨打是发展不起来的,游牧民族总挨打还能跑,大明这种农耕民族那真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人就算可以跑,田地跑不了啊。
所以辽东就算有辽南种植了玉米,甚至在几年内发展起来,但光靠一个辽南就想挽救整个辽东的经济还是很难的,辽西辽北的局面不改变,辽东总要从外面输入粮食才行。
安南方面的粮食“出口”看来还能持续一段时间,至少可以维持到高务实改变整个辽东的战守策略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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