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两天,黄芷汀开始抓紧时间和辽东的大商人们商议收购人参、鹿茸等名贵中药材以及销售安南大米的事情,这里头当然少不了京华从中穿针引线,甚至还要充当信誉担保等,不过这都是些细节问题,此处就不赘述了。
高务实这边也挺忙,辽东除了计划中的“重工业”发展对他来说似乎只需要照搬开平模式之外,农业方面的问题简直能让他愁白头。
此时此刻的他真是格外的体会到了后世那位袁老先生的伟大,眼下大明整个国家的田亩单位产量放在全球来看都是高产了,可惜在各种天灾之下,仍然不够,而在辽东,仅仅用“不够”来形容,真的太过于轻描淡写。
不做巡抚的时候还不知道,做了巡抚之后,高务实特意调用了一批高国彦亲自带出来的财务人才来做计算,才发现辽东每年的粮食缺额高达五千三百多万斤,除了辽东的额盐可以从内地换来一部分之外,最终缺口居然仍有四千万斤左右。
四千万斤,那就是两千万千克,折合两万吨,算换成吨之后看起来好像数目也不大。
不过,辽东的实际人口可能也就四百万,这四百万里头还并不全部是汉人,按照大明官方的粗略估计——它只有粗略估计——汉人占“十七”,也就是七成,那就是不到三百万。
就按三百万计算,这四千万斤的缺口,相当于每人每年的粮食缺额是13斤多,的确不多,可是这里面有一个很关键的问题——你以为这年代的人每顿饭都能吃到大米?
高务实当然可以,可辽东的平民能有这个待遇,这是典型的没睡醒。
辽东的普通百姓吃的东西那真是够复杂的,各种粗粮已经算好的了,野菜也不错,各种毒不死人的草、根、树皮都是盘中餐。至于说打猎,这玩意可不是说着玩,要能耐得很,而且又不是旱涝保收项目,只能看脸。
捕鱼捞鱼当然也是选择项,但同样需要技术、需要工具,甚至就是钓鱼也没那么简单——你有这闲功夫还不如去多做几分工来得实在!可是辽东既然生产力不高,显然银价就贵,京师一个短工每个月好歹能干个二两多银子,在辽东几乎要减半,这就是差距。
至于每顿饭吃大米,那说明这家人要么祖上经营有道、家底殷实,要么至少得家里有个举人老爷才行,秀才都很难做到——李成梁早年就是秀才,却穷得连去京师办手续继承父职都做不到,这就是明证。
所以在这种情况下,辽东人口的平均粮食缺额居然还有13斤多,这就很不科学了。
高务实算过田亩数,也算过平均亩产,但最终的结果却始终对不上号,两者之间明显有很大的疏漏。
这个疏漏,只有可能是个别人占据了太多的田地,而且这些田地还是通过投献、诡寄等手段被隐瞒掉了。
真是见鬼,难怪之前清丈田地的时候山东查出那么多隐田,现在看来山东的清丈还是有问题,最起码军屯田肯定没查明白。
而辽东又是个“军管区”,流官文臣们一般不会有什么兴趣在辽东大置家业,顶多就是祖籍辽东的吏员们会从中捞一笔。
高务实用脚指头都能想象得到,真正在其中吃肉喝血的恐怕都是武将,很多军官将领名下一定有大量不在册的隐田,至于这其中最大的一家,那也不必多想,肯定是李成梁家族了。
天下乌鸦一般黑,这事儿不能单怪李成梁贪,这一点高务实清楚,不过现在辽东的局势只是从外表上来看好了不少,内里这么一团稀烂的话,迟早还是要出事。
将来“玉米计划”搞好了,当然可以解决一部分问题,可那是治标不治本的,要想治本,还得从制度上想法子。
李成梁到底占了多少田,其中有多少是侵占军田,有多少是“非法所得”,又有多少是目前还处于灰色地带的那种,这都不好说。
但在高务实看来,灰色地带的那些他暂时还可以容忍,侵占军田和彻底的非法所得,那他就肯定忍不了,这些东西一定要在自己任内想法子改变,就算自己任期不够,没法搞彻底,也必须得探索出一条路子来才行。
这两天时间里,他的一大半精力都投入在思考田亩和粮食问题上了。
剩下的一小部分,则是考虑安南对缅甸战事的支持问题。
其实由安南支持针对缅甸的战事,安南自己就能搞定一大半。接近两年时间过去,安南那边的京华军工各部已经有点模样,河静铁矿的产量也跟得上趟,真要说军事方面的问题,其实就一个:安南没有火药产出。
要制造火药,首先得有硫磺和硝石,而高务实的地理水平有限,不知道安南哪里有这俩兄弟挖,前一次也没问刘馨,所以安南现在根本没有产出火药的能力。
大明目前的硫磺主要产地是四川,甘肃那边也有一部分,而大明朝廷对火药的管控还是比较严格的,高务实也不打算违禁,所以输出给安南的火药比较有限。
当然,这本身也符合高务实控制安南的思路——不可能让它拥有一条龙生产火器和使用火器的能力,要不然的话,以高务实的身份地位,这个问题又不是解决不了。
朝廷要哄着,安南要控着,所以高务实另外想到了一个办法:开发台湾岛。
台湾现在虽然是个荒岛,资源说起来也不丰富,但单就硫磺储量上来说,还是比较靠得住的,北部火山区的硫磺至少够高务实用几百年。
他之前跟黄芷汀说台湾那边需要的粮食可能逐年加码,就是出于这一点,毕竟开发台湾总得有人,移民越多,粮食缺口就越大——这些人一开始肯定没法做到粮食自给的。
硫磺搞定,还有硝石。大明的硝石产地和硫磺产地很接近,尤其是四川,又是主力军,另一个则是陇西地区,这都是挖土硝矿的产地。
除了挖矿,剩下的就是“脏办法”了:从厕所里熬硝。当然,大明还不至于沦落到跟英格兰的查理一世国王那样,下令全国的厕所都归国家所有,所以大明的这种熬硝基本上属于民间行为——当然卫所也干,但朝廷一般不会直接说这个事。
高务实一直在找“境外硝矿”来源,结果还真给他找到了——在土默特。
具体一点说更是巧得出奇,几处大的硝石矿产地都在把汉那吉的老巢西哨控制下的地区,后世的内蒙古阿拉善左旗。
把汉那吉的西哨地区其实是很大的一片地区,有多大呢……大概就是从后世内蒙古的巴彦淖尔开始,再往西的内蒙古地区全都是,一直到大明的甘肃边境,估计得有二十万平方公里,比辽东还大。
当然,这些地方都是地广人稀地区,原先在把汉那吉部也没什么鸟用,他本人作为领主,甚至都没去过那里。
当京华的人在那边发现了硝石之后,很轻松就和把汉那吉商议好了开发计划。
开发计划很是优厚,把汉那吉以彻辰汗和西哨台吉的双重名义,把后世的基龙通古、巴音达拉、和屯盐池三大硝石产地,以每年三千两银子的价格包租给了京华。
没错,三千两,打包。唯一的条件是,和屯盐池的盐京华不能动他的,只能挖硝石。
这倒无所谓,高务实又不缺盐,他自己有营口盐场,舅舅有长芦盐场,如果再等几年把营口盐场的改建扩建全搞好,他说不定就是天下第一大盐商了。
到时候高、张两家在盐业上的地位,不敢说天下三分有其二,最起码天下三分有其一是肯定没问题的,所以和屯盐池就让把汉那吉自己留着好了——反正蒙古人连精炼都不会,只会卖原盐,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产量也一般,爱谁谁。
大明朝廷对经济的控制水平其实也很一般,只管大明自家境内生产的,境外的不管,所以这三大硝石矿的产出高务实完全可以绕过监管,只要交百分之三的税就完事了——这个数是高拱在位的时候定下的,全国绝大多数已经开征的商税现在都是这个标准。
这么一说来,安南这场仗打得有点早,硝石问题虽然已经算是解决了大半,但是硫磺那边还八字没一撇,所以现在高务实如果需要安南对缅甸开战,硫磺问题只能从日本想法子。
京华跟日本现在是有贸易的——北洋海贸同盟就干这个,因此高务实要从日本买硫磺并不是做不到,况且日本由于处在火山带,硫磺不仅多,而且质量还特别好,价格也比较合理。
但是眼下和日本的贸易比较不稳定,原因是日本国内现在乱成一锅粥——去年就有一件大事发生:本能寺之变。
本能寺之变想来不必多说,可能是日本历史上最著名、造成影响也最大的政变,甚至可以说彻底改变了日本的走向。
不过高务实没工夫感慨织田信长的死,甚至也不担心丰臣秀吉——担心也没用,既够不着,也找不到理由干涉,而且大明自家还有一屁股麻烦没解决呢。
关键是本能寺之变以后,日本战国即将进入尾声,但这个“尾声”也是特别乱的一个时期,所以他主要是怕硫磺的买入会出问题,以至于这两天连续指示北洋海贸方面加大力度购入硫磺,甚至颇有些不计成本的架势。
同时,他又下令给高琦,让他把开发台湾岛的重心从台西南片区转向台北片区,着重寻找天然硫磺矿——高务实的水平摆在那里,他只知道台湾北部硫磺矿的大概位置,这个位置很是宽泛,而且精确不了,只能派人去找。
搞完这些事,他算了算时间,觉得安南方面就算要出兵,也得有至少三个月的准备时间,换句话说,刘綎那边现在的任务还是很重。
关键是高务实总觉得刘綎的兵力有些过于薄弱了,这家伙自家的家丁还不到三千,唯一让高务实稍稍安心的是,历史上刘綎这一仗似乎还是比较顺利的。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
高务实怀疑这是因为自己指挥作战的时候,把以势压人这一招用惯了,对于刘綎那种精兵突破,然后一举而胜的打法不习惯所致。
可惜高务实对于明缅战争的具体作战过程了解不足——这是没法子的,中国历朝历代的文献对于具体作战记载得都极其粗陋,很多时候明明是挺重要的胜利战役,史书记载可能就两三个字:败之、破之、大败、大破等等,具体怎么打的根本不提,简直操蛋。
戚继光说古代兵法重谋略而不重练兵用兵的“基本方法”,果然是一针见血。
不过,虽然历史上刘綎打赢了,而且高务实此前还特意加强过刘綎所部的武备,可他本人毕竟是个“打呆仗”的,因此想来想去,又还是给刘綎和曹淦那边各写了一封信。
给刘綎的信,是告诉他如果后勤乃至武备上有所或缺,就去找京华商社的西南分社解决,自己会给他们下令全力配合;而给曹淦的信当然就是告诉他这件事,让他通知到西南分社,毕竟京华商社是他主管的,高务实也不想动不动就越级指挥——常公当年的殷鉴不远,高务实不打算学他做物流。
把这些事情全都办完,已经到了第三天,黄芷汀那边的事情也办得差不多了,高务实就在琢磨着给她开个践行宴,先送她回安南坐镇。
不料意外发生了。
这一日大清早,镇守太监韩光就匆匆赶到抚院求见高务实,见了高务实之后,一句话直奔主题:“高中丞,皇爷急召,请您马上回京!”
“现在?”高务实顿时一愣:“我以什么名义回京?”
韩光苦笑道:“这个皇爷可没说……陈公的意思是,就说述职便是了。”
高务实更觉得不可思议,刚想说“可我才刚刚履新”,谁知道韩光却又想起什么来,用力一拍脑袋:“哎呀,您瞧我这记性!皇爷还说了,请您把黄副使也一并带上。”
“黄副使?哪个黄副使?”高务实简直被搞懵了,辽东现在有两位黄副使,一个是安南朝贡副使黄芷汀,另一位是个兵备道,也姓黄,本职挂的是山东按察副使,也是可以叫副使的。
但韩光却似乎忘记了后面那位副使,直接道:“自然是您府上这位了,还能是哪位?”
高务实嘴角一抽,心道:你这位“爷们”说话能不能讲究点,什么叫我府上这位?我特么都要忙成狗了,可什么坏事都没来得及……咳,都没做,什么都没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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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今天生物钟好像乱了,这章得早点发,晚上我估计扛不住要睡着过去……
堂堂巡抚回京述职,当然不是说走就能走的,政务军务都要有个安排。好在大明一贯有三年一朝觐的传统制度,相应的官员回京述职期间,其所掌事务通常由佐贰官暂代。
不过,巡抚是个例外,因为巡抚本身就不是朱元璋设置的“经制官”,理论上只是个差遣官,所以巡抚实际上并没有佐贰官的设置。
但活人不能让尿憋死,巡抚虽然没有佐贰官,至少还有重要的同僚、僚属,因此一般来说,巡抚述职回京之前,会把一身所兼的各种权力分配给镇守太监、总兵等人。
一般而言,抚院所在地的日常庶务就交给镇守太监负责,总兵则负责军务。但与此同时,巡抚下辖的最重要部属——兵备道,依然保留了相当大的权力,他们单独负责辖地内的各项大权,一如巡抚之于本省,而即便是军务,他们也有权在适当时刻拒绝总兵的要求。
之前就说过,兵备道的设置,本身就是文臣制衡总兵、监督总兵的结果,因此并不是说巡抚不在,总兵就能仗着兵权横行了。
同样,镇守太监的行政权力也只是一个大幅弱化版的巡抚,他的实际行政地区只有未设置兵备道的地方——简单的说就是辽阳片区(外加宽甸六堡地区),连广宁都管不着。
因为广宁虽然是辽东总兵驻地,但广宁也是有文臣的,那里有个“分巡辽海道兼管广宁等处屯田兵备参政”,所以广宁的政务归他管了。
至于监察方面的权力,仍然是兵备道分掌,镇守太监也只是暂时代巡抚监察一下辽阳片区,而且大明非常重视监察权,镇守太监代理的时候,在事关监察权的问题上,遇事通常不能立断,只能帮巡抚记录在案,须得等巡抚回来之后再详查处置。
另外,辽东还有一个特别的情况,就是总兵与副总兵分守辽西、辽东两个大片区,所以巡抚不在之时,在防务问题上一般是总兵负责辽西和辽南,副总兵则负责辽河以东的其他地区。
既然有制度,那就遵照执行好了,高务实公函私信各写几道,把自己回京之后的权力分割下放给相关各官,然后带着黄芷汀一道,启程向京师进发。
高务实仍然选择先走水路,从辽阳直接坐船走太子河转辽河,目标是直奔东昌堡所属的牛庄马驿。至于为什么不去营口改走最快捷海路——朱翊钧上次就说了,不准他走海路,以免出现意外,所以到了东昌堡之后就只得走回陆路了。
一行人到了东昌堡,张万邦自认是高务实的嫡系,自然卖力招待,杀猪宰羊不亦乐乎。
高务实是个有酒量无酒瘾的人,平时并不饮酒,但对武将们席间敬酒却还比较宽容,对于敬酒几乎是来者不拒——当然了,地位差距摆在这里,肯定是敬酒的一口闷,他老人家抿一小口意思意思。
这次席间最让张万邦感到神奇,而且还有些不自在的地方,就是在抚台身边的次席上,竟然还坐着一位女子。
在张万邦看来,按着大明的习惯,男女同席本来就是很少见的,尤其是对于高中丞这样的出身而言,即便是在自家府里用餐,能与他同席的女性应该也只有他的母亲和正室夫人两位。
这位“黄副使”看来是个例外,张万邦心里有些后悔:早知道她在抚台面前的地位这般了得,前不久她经过东昌堡的时候,自己实在应该表现得更周到一些。
张万邦打仗的本事不差,尤其是学会高务实和戚继光搞出来的那套打法之后,已经连续两次打出大胜,“上达天听”了。不过,大明的武将能打的人可不少,连戚继光、李成梁这样的名帅都不能不在朝中找靠山,何况他张某人?所以嫡系归嫡系,该巴结的时候也一定不能脸嫩。
今日天色已晚,高务实是要在东昌堡暂住一宿的,张万邦喝得差不多之后,便借口帮高抚台安排住处,先悄悄溜了出来。
安排住处什么的,其实早就办好了,他出来是另有要事——找高务实的家丁们打听这位黄副使的来历。
安南朝贡副使这个头衔张万邦当然知道,不过知道这一点毫无意义,他要打探更多的内幕。
高家家丁的头上有京华内务部监督着,按纪律来说可能是全大明最严格的,不过一来张万邦这人平时大方粗豪,最得这些底层人物的喜欢,二来高务实与黄芷汀的关系本身也不是什么秘密,至少在京华内部,他们没有接到命令说要对此保密,所以跟张万邦说一说倒也无妨。
在张万邦的刻意拉拢和吹捧下,几个家丁慢慢打开了话匣子,你一言我一语的把高务实和黄芷汀在广西、安南的一些故事说了说。
甚至还有个骚话精挤眉弄眼地道:“张少将军,你想想看,咱们老爷这样的人物,哪有姑娘家见了不惦记着的?黄镇守使也不必说,人家在广西就是出了名的大美人,他们两位千里同行,这孤男寡女的……啧啧!”
张万邦听得也是瞠目结舌,旁边又冒出一位骚话精二号,连忙接着道:“对对对,这事儿咱们私底下也经常说,你想啊,黄镇守使当初打安南的时候,尤其是谅山一战,那可真是豁得出去——你说要是一般的土司,能这么卖命?
后来更不用说了,她是最支持咱家老爷那个土司移镇计划的,要不是有她带头,岑七公子那边能不能答应移镇,我看都不好说。照这个情况来看,咱们只怕迟早得改口叫夫人。”
张万邦并不关心高务实和黄芷汀千里同行的过程中有没有超越寻常友谊之举,他只是想到自己前一次错过了大好的机会表忠心,心里不由得后悔不迭,又赶紧琢磨怎么挽回。
而另外又一名家丁道:“我估计黄镇守使其实也挺着急的,毕竟咱家老爷可能不着急成家,她却是个姑娘家,总不能一直傻等不是?要不然,这次进京朝贡之后,为何还特意来辽东?说是商议那些海贸上的事情,其实还不是想咱们老爷了……”
“诶诶!二虎子,你他娘给嘴把个门,别什么玩意都瞎嚷嚷。”一名小队长连忙打断道:“要是黄镇守使将来真成了夫人,又知道了你今天这些话,我看你上哪哭去。”
被称之为二虎子的家丁一缩脖子,干笑着不说话了。
张万邦打了个哈哈,打圆场道:“诶,就咱们几个随便聊聊而已,这种事谁还会在外面说呀?不要命啦?”
话是这么说,聊到这份上也没法继续聊了,张万邦随便扯了几句便借故离开。
另一边,高务实晚宴结束,和黄芷汀一道,来到张万邦安排的院子,忽然笑道:“张三锡这小子脑子里有些不安分了。”
黄芷汀讶异地转头看他:“怎么?”
高务实一指院子,似笑非笑地道:“一处院子,咱俩一起住?”vp
黄芷汀先是一怔,继而明白了张万邦的意思,脸色发红地道:“不,你去和他说,还要一个院子。”
高务实摇头道:“算了吧,东昌堡是个边防军堡,拢共也就这么大的地方,你自己看看哪儿还有其他院子?其实这地方我来过,这院子就是备御住的……他应该是得到我要来的消息,自己提前搬出去了。你要是非得再弄个院子,那咱们还得往南走二十多里去牛庄,那边的官驿倒是挺大,驿站改革之后可以花钱住宿。”
一听还要走二十多里,黄芷汀就不说话了,但她过了一会儿发现高务实也没说话,便转头去看,却见高务实仍然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不禁恼道:“一个院子就一个院子,又不是只有一间房。”
她说着,有些赌气地自己往西房走去。
高务实在后头笑道:“要不你住北房?”
黄芷汀头也不回地道:“免了,这是辽东,你是地主我是客,我可不敢乱了规矩,到时候又被人指指点点。”
高务实呵呵一笑,倒也不多客气,朝后面的人吩咐了一声,四名家丁先进去检查——这是内务部定下的安保规矩,即便高务实现在算起来是在“军中”,也没有例外。
他自己则叫住黄芷汀,走到她跟前,道:“天刚黑,现在休息也太早了,我们先说说话吧。”
黄芷汀现在对高务实已经了解得比较深了,闻言便问道:“你还在想皇上为什么急着召你回京?”
“肯定是跟现在的局势有关,这个不必说了。”高务实皱起眉头:“我想不明白的是,就算皇上觉得我比较熟悉南疆的局面,可广西和云南毕竟不是同一处地方,按理说熟悉广西也未必就熟悉云南,他此时召我回京,难道真的只是问一问南疆战事?”
其实他这话还有所保留,因为根据原历史的情况来看,大明朝廷对于发生在云南这边的明缅之战并不是很重视,朱翊钧单单因为这件事把他一个新上任的巡抚召回去问策,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黄芷汀则道:“谁知道呢,说不定不是这件事?嗯……也可能是找你借钱。”
高务实听得一愣:“借钱?军饷不够?”
难道朱翊钧想要在云南大打一场?不应该啊,朝廷府库已经打空了,大明又不是欧洲国家,哪有借钱打仗的习惯?再说朱翊钧上次就拒绝过一次自己主动借钱给他的提议。
“不是军饷。”黄芷汀道:“我离京的时候,京里上上下下都在张罗潞王之国的事,据说皇上对潞王之国这件事十分重视,光是采买珠宝就花了七万两还是十几万两来着……不过我也是道听途说,外面传言很多。
另外就是潞王的赐田和修建王府的花费问题,也是闹得沸沸扬扬,听说跟户部扯皮好几次了,大司农(户部尚书)请辞了四次,不过皇上没准。”
高务实微微皱眉。
潞王之国的这一系列事情,他和朱翊钧上次是谈过一下的,不过也没深谈。
从朱翊钧的说法来看,他极大的拔高对潞王的赏赐,主要是从政治上考虑而不是经济上。慈圣太后虽然还政,但毕竟为时不久,朱翊钧虽然仗着高务实打出一场漠南大胜而提高了威望,但说到底,掌权时间还是太短。
名分地位这种东西在大明比较稳固,这没什么好质疑,皇帝就是皇帝,亲政了就是亲政了,一般来说是不会有什么意外的了。
但威望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玩意儿就很难说,嘉靖帝权谋够可以了,一群辅臣阁老简直被当狗使唤,可到头来还不是被海瑞硬顶“盖天下不直陛下久矣”?更神奇的是他还真不敢把海瑞给杀了。
所以归根结底来说,“名”在大明是一种很神奇的属性,越是地位高,越追求这个东西。
朱翊钧可能是希望借潞王之国事件给自己树立一个“兄友弟恭”的完美长兄形象,也把慈圣太后最后干预朝政的希望给彻底扼杀。
但问题在于,朝廷真的没钱了,这场戏已经有些演不下去的危险。
漠南之战、辽南之战,再加上前不久的辽东“市圈计”,三场赏赐下来,户部搞不好真的已经空了仓,但朱翊钧的内帑也不是很富裕——这事还有一部分要怪高务实,是他劝朱翊钧把皇庄撤了个七七八八的。
完美长兄的形象,光靠平时说几句漂亮话是很难造就成功的,这必须要靠花钱,花得越多,就越能显示他这个长兄关爱弟弟——虽然这很肤浅,但世人就吃这一套,因为这是最直接的表现。
而这一点之所以又跟李太后最后的干政机会有关,则是因为现在朱翊钧毕竟已经亲政,只有潞王之国这件事,能够跟李太后扯上关系,一旦朱翊钧漂漂亮亮的吧潞王打发离京,而李太后也找不出什么毛病,那么将来也就不会有什么其他事还能跟她有关——既然无关,自然也就没有说话的机会,久而久之,十年“摄政”的威望也就慢慢消失不见了。
黄芷汀见高务实沉吟良久,忍不住道:“我就随口一说,你也别太当真了……你是不是什么事都要想那么深?”
高务实正要答话,恰好张万邦匆匆跑来,道:“抚台,宁远伯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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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好比我开了个饭店,给客人做的饭菜被你偷吃了,而你还跳出来说我做的饭菜不符合你的口味,你要吃的不是这个味。
且等一等,你是怎么吃到的?
李成梁本来是要去辽阳拜会高务实的,但好巧不巧的是,他派人去辽阳通报行程的时候,高务实已经离开辽阳,并且是上船走了水路,所以根本没接到消息。
而李成梁本人显然不会走得比信使更快,他带了五百家丁走陆路,今日下午抵达牛庄马驿,然后才知道高务实就在西北二十里处的东昌堡落脚——高务实是在三岔河码头下的船,那地方离东昌堡很近。
李成梁先是诧异了一番,因为他也还不知道高务实被朱翊钧要求回京述职的事。
在牛庄马驿的驿丞拿出高抚台命李成梁全权节制辽西军务的公文之后,李成梁不由得松了口气,暗道:幸好没有错过,这要是错过了,至少一两个月见不着,尽耽误事。
然后转念一想,忽然想起一个大问题:高务实不是刚刚履新么,怎么马上就被召回京去述职了?他这才两三个月的任职时间,有个什么好述的?难道是朝廷对高务实上次的“市圈计”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非得要他亲自去做解释?
可这也不对啊!叶赫不过是女真一部,兵不及万,在朝廷眼里根本排不上号,就算是杀了叶赫二酋也算不上什么大事,高务实这次能够因为“市圈计”加兵部右侍郎,那只是因为斩首超过了两千罢了……所以朝廷不应该为了这点事就把高务实给召回京才对。
李成梁摸着自己的大胡子左思右想,总觉得这事透露着诡异,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把思考的范围从辽东扩大开来,暗道:莫非是因为云南的战事?
可高务实跟云南的战事也没多大关系啊,他是做过广西巡按,也平定过安南,但云南与广西虽然是临省,局面却大不相同,就算皇上格外信任这个同窗,想要问策,这也是问道于盲啊!
云南和广西的相似点,是都有着一大把土司,但是相对来说,广西倒还比云南要“简单”一些,因为广西土司都是内属的,而且有岑黄两家巨头在,只要能够拿捏住岑黄两家,广西的土司就算掌握住了。
云南就不同了,局面更加复杂。首先一条,云南的土司分为内属和外附,内属、外附与朝廷之间的三角关系错综复杂,原本明初时期最麻烦的麓川土司。
其次云南的朝廷机构也比较特殊,主要的特殊点就是沐王府的存在。“沐王府”是民间俗称,朝廷的官方说法叫做黔国公府,由于沐氏镇滇日久,威权甚重,“尊重拟亲王”,因此云南民间以沐王府相称。
沐氏镇守云南,官方的职务只是镇守云南总兵官,按理说,其所辖军队不过是地方卫所和地方土司。不过朝廷却有特许,而且是祖制的特许,特许沐氏在紧急情况下可抽调邻省驻军。
而且即便不以“紧急情况”的原因抽调临省驻军,沐氏可以调动土司这一点也很厉害,因为沐氏世镇云南,与土司们的关系明显比朝廷流官的巡抚等人亲密百倍,所以那些听从朝廷调遣的土司,实际上根本就是听从沐氏的调遣。
换一个比较诛心的说法,那就是“只认沐王爷,不知朱皇帝”。在这种局面下,云南的局势就更加复杂了,云南巡抚也可能是大明所有巡抚中,对本省总兵压制能力最差的一个巡抚,比辽东还不如。
所以李成梁不觉得皇帝把高务实召回京与云南局势有什么关系——高务实已经是巡抚了,即便是平调云南巡抚也显然不可能,因为他高务实凭借独一无二的背景和安南定北的威望,现在连我李成梁都忍不下,还能忍得下真正的土皇帝云南沐府?
高务实要真是去了云南,恐怕还来不及和沐府一致对外,就得先闹出一场强龙与地头蛇之间的大战,这是此时此刻的朝廷绝对不想看到的。
可如果既不是因为市圈之计,也不是因为云南之战,那皇上让他回京干嘛?总不能说大半年不见,皇上就因为过于想念自己这位同窗,把朝廷规矩都丢开一边了吧!
要真是这样,自己也别想着跟高务实谈判了,今晚去见他的时候直接二话不说磕头求饶就行了。
话是这么说,但李成梁还是不觉得这对同窗的关系能好到这般程度。
毕竟君臣有别,皇上又是初掌大权,而且看起来也不是当年武宗那种跳脱性子,应该不至于如此没谱。
这个疑惑顿时成了李成梁心里的另一根刺,想着想着,居然疑心大起的想道:该不会是开原那边真被高务实查出什么大问题了,所以他打着回京述职的幌子,实际上却是亲自去告御状吧?
这个想法把李成梁自己吓了一大跳,十年来面对蒙古数万铁骑都能镇定自若的宁远伯,此时心里却是扑腾扑腾一阵乱跳,暗道:莫非这厮想要设计陷害我?
李成梁心里知道,他在开原肯定是有一屁股屎的,甚至又何止于开原?铁岭、开原、广宁、辽阳、宽甸、宁远,这几处不过只是重点罢了,实际上在整个辽东,哪里没有他李家的产业?高务实偏偏又是京华这头巨兽的东家,商贾之事还能瞒得住京华?高务实只要愿意查,根本没有查不出来的道理。
不过,按理说全天下的将领哪个不捞钱?不捞钱的将领早他娘的死翘翘了——你没有钱就没有家丁,没家丁上战场就是送命,再厉害也是白搭。
戚继光当年初战时就没几个家丁,结果要不是仗着他自己神射,一箭射死了倭寇首领,这位名震天下数十年的大帅怕是第一场仗就要折了。
眼下的名将名帅或者所谓将门,谁不是想方设法捞钱?至于说捞钱之后是养家丁还是自己挥霍,那只是处置不同,在捞钱这件事上,本身没有区别。
当然,捞钱和打仗一样,水平是有差距的,本钱也是有差距的。像刘显那种人,虽然一身本事,但他出身又低,作战的对象又“不值钱”,捞钱自然就不太行。
马芳的条件其实比刘显要好一些,虽然他出身也低,但他任职的位置好,是宣大那种临近京畿的边镇要害,而且还掌骑兵,本来是捞钱的好去处,只是在李成梁看来,这回人出身的老将脑子不太灵光,捞的钱只养的起那么点骑兵不说,剩下的一点钱还总是砸在建回寺上头,尽是浪费。
李成梁早年还在做副总兵的时候就想过,要是换了他是马芳,手底下的骑兵家丁在庚戍之变时就至少能过万。
而现在李成梁最担心的事情,就是迄今为止他都还弄不清高务实始终针对他的缘由,上次家里商议这件事的时候也没商议出个结果来。
眼下高务实忽然要回京,这种担忧就更加严重了:既然满天下的武将都捞钱,而我虽然捞得多一点,但看在往日的军功和手头的实力上,皇上应该不会因为这个原因就自毁长城,那么高务实如果想要扳倒我,也就不太可能只从捞钱上着手找证据……
难道……他要污蔑我图谋不轨?
李成梁忽然有些不寒而栗。
平心而论,图谋不轨这种心思,他李成梁是真的没有。不说别的,就说一点:仅凭辽东根本养不活他的四万家丁,他就不会傻兮兮的“图谋不轨”。
辽东穷是穷,其实养活四万骑兵还是做得到,但那是有前提的,就是李成梁必须自己贴钱——现在他也贴钱,但贴法不同。
现在这支李家军,朝廷是出军饷的,不过李家军不止是靠军饷吃饭,因为军饷的标准显然不够高,实际上只占正常开销的大概四成。
李家军还有三大财源:一是朝廷的战功赏赐;二是战争中的抢掠;三是李成梁给的“补贴”。
这三大财源的比例并不是固定的,通常来讲,最高的是朝廷的战功赏赐,这笔钱相对来说也比较稳定。
最不稳定的就是抢掠,打蒙古的时候一般只能抢些马匹牛羊,牛羊基本上直接作为犒赏,内部就消化掉了,而马匹又大多会用于补充战损或者扩大马厩存量,也很难“外销”换钱;
反倒是打女真的时候,抢掠这一块比较有赚头,因为女真不算游牧,而是渔猎,甚至还有好些已经开始农耕的,这些部落都有寨子,寨子里头多多少少有些存货,毛皮、人参、鹿茸、东珠之类,哪样都可以换钱。
不过女真和蒙古有区别,蒙古可以说打就打,女真却不行,他们大多数都是服从朝廷羁縻的,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就去打人家,这就限制了李家军的创收……
而正是由于抢掠收益的不稳定,李成梁自己需要补贴的数额也就稳定不了,用财务术语来说,抢掠收益额和李成梁的补贴额算是“负相关”:抢得多,需要补贴的就少;抢得少,需要补贴的就多。
李成梁如果真的图谋不轨,打算割据辽东的话,首先朝廷的军饷和赏赐就没指望了,而这两笔钱原本就是大头。其次随意抢掠是不可能的了,靠着辽东一隅之地,在没了朝廷的支持下,能够守住本土都要烧高香,还主动出去抢掠,那是嫌自己死得不够痛快。
但如果既没有朝廷军饷和赏赐,又没法出去抢掠,这四万多拿大把银子喂出来的大军要怎么养?只能李成梁自己全贴,可那样一来,李家的家底就全搭进去了,而且单单一个辽东,怎么能够立足得稳,也是不能不考虑的事。
因此“图谋不轨”是真的没有,李成梁只是当年穷怕了,深刻认识了地位和钱财的重要性,所以才会不断的扩大实力来提高自己在朝廷、在辽东的地位,又不断的积累财富,以确保这种富贵能够长久。
直到高务实开始“处处针对”,他才有了警觉,开始不断的琢磨高务实的动机,以至于现在疑神疑鬼,只差要神经衰弱了。
好在他已经决定,今晚一定要探明这个原因。
李成梁来拜访高务实的时候很是规矩,远没有平时出行的好大排场,本身此去辽阳就只带了五百家丁随身护卫的他,从牛庄马驿前来东昌堡时甚至只带了二十多名亲卫。
站在东昌堡内,在张万邦家丁们看似客气的簇拥下,李成梁尽量维持自己辽东大帅的风范,威严而不骄矜,卓然而不凌人,负手而立,闭目养神。
直到张万邦匆匆跑回来,客客气气地道:“大帅,抚台有请。”
张万邦虽然是高务实的嫡系,但毕竟李成梁才是辽东总兵,所以按制来说,张万邦是他的僚属部将,叫他大帅是完全合理的。
不过李成梁总觉得张万邦的这一声“大帅”叫得非常言不由衷,虽然看似客气,却明显流露出一种疏离,远不如辽东本地将领叫出来那么自然。
但李成梁现在没心思在意张万邦的想法,只是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微微颔首,然后便动手解开斗篷的系带。
他背后的李平胡虽然在面对别人时孤僻傲慢,此时却很主动地上前接过李成梁的斗篷,问道:“大帅,属下等……”
“候着。”李成梁没有客气,直接叫他们在此等候。李平胡也没什么不满,领命之后便退后两步站好,一动不动。
李成梁自己则对张万邦道:“三锡,有劳引路。”
张万邦虽然对李成梁谈不上多么尊敬,但毕竟身为下属,至少面子上的规矩还是得有,闻言忙道:“大帅客气了,请随卑职来。”
于是张万邦便将李成梁引至高务实暂住的院子,此时这院子内外都是高务实的抚标亲兵把守,不说里三层外三层,也是三步一哨、一步一岗,严密异常。
李成梁见了,心里都有些讶异,忍不住问张万邦:“近来东昌堡附近治安不靖?何以如临大敌一般?”
其实李成梁心里担心的,是高务实对他的疑心难道已经重到这个地步了,连见个面都要特意加强守备?要真是那样的话,问题就不是一般的严重了。
不过张万邦却咧嘴一笑,道:“大帅说笑了,东昌堡能有什么治安不靖的?虽然辽东有几股绺子,但再横的绺子也总横不过鞑子,怎么可能来东昌堡生事?”
说着微微一顿,又道:“至于抚台这边,据卑职了解,一直都是这般防卫严密的,毕竟您也知道,京华……”
李成梁这才一脸恍然,不再多问,朝张万邦微微颔首致意,便径直向前而入,但却同时伸手摘下自己的乌纱帽,单手托在胸前。
进得院中,自然有抚标亲兵引路上前。李成梁本以为高务实作为最年轻的抚台,此时可能会拿捏架子,端坐堂中等他拜见。
却不料那两名抚标亲卫却将他引入花厅一边,而且一转进偏院,就发现高务实一身宝蓝色道袍,立于花厅之外,微笑着朝他看来。
“汝契兄,别来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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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务实这笑吟吟的一声“汝契兄”,让李成梁的心情莫名的放松了不少。
也怪不得他有这样的感觉,毕竟金复海盖兵备与辽东巡抚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层次。
就算高务实之前就是全大明最年轻的兵备道,但如果不论他的背景,其在李成梁这位总兵面前,真正拿得出手的也只是“文官”二字。
但辽东巡抚就不同了,从实权和统属上,巡抚就是总兵的上级——不要管官面上是怎么说的,实情就是如此。
虽然,不论这位高抚台的本职是都察院右佥都御史,还是兵部右侍郎,都远不如李成梁这位宁远伯,因为李成梁的官方全职是“太保兼太子太保、左军都督府左都督、镇守辽东总兵官、宁远伯”,除了总兵属于和巡抚一样的差遣官,本身并无品级一说(鞑清的总兵有品级),其余哪一个职务拿出来都可以力压高务实,至于爵位,那就更不必说了。
但这些东西都没有多少实际意义,有实际意义的只有两点:实权和圣眷。
论实权,高务实是巡抚,力压总兵——因为朝廷设置巡抚的本意,就是为了以文官来制衡镇守一方的总兵官的。
论圣眷,就算不说同窗之谊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光是“比衣服”,高务实就胜出一筹:他特赐的是坐蟒袍,而李成梁的是行蟒袍。
因此,不管李成梁在辽东地方多么根深树大,在高务实这个开挂选手面前也照样抖不起威风,要是高务实“飘了”,非要当面给他难堪,他还真的只能生受着。
但是可想而知,以他李成梁在辽东的地位,真要被高务实当面折辱,这口气怎么咽得下去?就算他再怎么不愿意跟高务实撕破脸,到那时也终究不可避免了。
好在高务实似乎并没有“飘”,依旧是一年前那种儒雅随和的模样。
至少看起来如此。
李成梁当然不相信高务实的表情和心情一致,因此在心里暗骂了一声:小狐狸,装得真像。
但李成梁自己装得也不差,他在听到高务实的话后,立刻快步上前,推金山倒玉柱一般下拜,口称:“末将李成梁,见过少司马,少司马金安!”
高务实本来猜到李成梁特意来见自己,应该是有求和的意思,不过却也没料到李成梁能把态度做得如此之低。
毕竟,前世看的各类史籍中,对李成梁的记载好像都跟跋扈二字脱不了干系,眼前这反差实在有点大。
其实李成梁上一次与高务实见面的时候,态度就摆得挺低,不过此一时彼一时,当时李成梁态度摆得低,主要不是看高务实自己的面子,而是高务实背后的几位实学派大佬,以及皇帝陛下的面子。
而这一次却不同,高务实已经数次敲打李成梁了,换做一般人,早就不会有什么好脸色,何况李成梁本身也是个香饽饽,申次辅他们也早已接纳他的投靠。
这种时候还能摆出低姿态,只能说明李成梁的确是有名帅之姿——能屈能伸啊。
高务实也赶紧上前,用力将李成梁搀扶起来,佯装不悦地道:“汝契兄怎的又这般见外了?这是要折煞小弟啊……来,来,汝契兄里面请。”
李成梁客气道:“少司马莫要如此,尊卑不在长幼……”但话未说完,已被高务实挽着手拉进了花厅之中。
高务实仿佛没听见李成梁的客套,大声招呼家丁:“还愣着做什么?快上茶……要好茶,把前不久曹淦送来的‘玉叶长春’拿出来用。”
李成梁本来还要客套,一听“玉叶长春”,生生把客气话憋了回去,问道:“少司马说的,可是蒙顶石花之极品,有‘圣扬花’、‘吉祥蕊’之称的‘玉叶长春’?”
高务实笑道:“不错,正是此茶……听说少得很,曹淦也是年前才弄到一点真品。我倒也不是很懂,生怕牛嚼牡丹,今个趁着汝契兄也在,咱们好好品一品。”
茶这种东西,越是上了地位的人越没法拒绝,李成梁早年虽然穷困潦倒,这些年却是发达起来了,也很是讲究,一听是“玉叶长春”的真品,推辞的话就再也说不出来,明明心里还想着婉言谢绝一下,嘴里却冒出一句:“少司马过谦……既是如此,成梁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于是两人分宾主坐好,高务实的两名烹茶丫鬟上前开始展示茶道。
在大明嘉隆万这一段时期,茶道可不是寻常人在家里烧了开水一冲那么简单,不过也不像唐代陆羽的二十四茶器、宋代的“茶具十二先生”那样复杂,基本上是日趋简明,不过依旧非常“专业”。
尤其是像高务实这种文臣世家的出身,对于茶道必须有所讲究,而且高党本身就有茶道大家的存在——明代茶道代表作之一《茶寮记》的作者陆树声,便是高党的重要人物[注:本书卷一时偶有提到过陆氏兄弟]。
“园居小室,禅栖其中,中置茶灶,备一切烹煮器具、烹茶童子,供过路僧,骚人羽客而饮。”就是陆树声所提倡的。
当然,这只是强调一种“茶禅一味”的意境,具体到高务实这样的身份,“禅”的色彩会稀薄一些,而“怡然”之风更浓。
所以高务实不用烹茶童子,而用烹茶丫鬟,她们的每一个动作都是专门训练出来的,既要把茶煮好,又要动作优美。娉婷婀娜的身姿,曼妙的扬手分杯、烧水煮茗,本身就已经是美到极点。
别说品茶了,光是欣赏她们的茶艺,便已经是极大的享受。
这些丫鬟都是高务实的母亲张氏亲手调教之后给他送来的,专攻茶艺,不务他事,府中称之为“茶娘”。
李成梁发达了不过十几年,虽然权钱两不缺,但缺就缺在这种底蕴,与张氏那种数代豪富之家相比,在这些细节上可就大大的不如了。
眼见得高务实的丫鬟们都是茶道大家的表现,不由得羡慕异常,感慨道:“少司马府上,不过区区使女,于茶道竟也卓然自成一家,成梁粗鄙之辈,今日才是真要牛嚼牡丹了。”
高务实轻轻一笑,道:“汝契兄过誉了,不过若要说这茶道,我大明茶道与古之茶道,倒的确有些分别,不知汝契兄戎马倥偬之余,是否有所涉猎?”
李成梁连忙摆手,道:“粗鄙之辈,胡乱煮了就喝,哪敢论道?”伍九文学
这当然是谦虚了,李成梁家里也是有烹茶童子的,只是不至于像张氏这样专精于“生活乐趣”罢了。
高务实便笑道:“盖羽(指茶圣陆羽)多尚奇古,制之为末,以膏为饼。至仁宗(宋仁宗)时,而立龙团、凤团、月团之名,杂以诸香,饰以金彩,不无夺其真味。然天地生物,各遂其性,莫若叶茶烹而啜之,以遂其自然之性也。故我大明取烹茶之法,而末茶之具,崇新改易,自成一家。”
“哦……原来如此,受教了,受教了。”李成梁一边答道,一边心中暗忖:这些个文臣就是麻烦,你家的茶艺虽然出众,但也不必总提,要不然何时能谈正事?
不料说曹操,曹操就到,高务实话锋一转,便道:“我以为‘各遂其性’四字,尤其关键,就如同这将兵为战,将领各有所长,有人善守,有人善攻,有人善骑,有人善步……”
李成梁目光一凛,精神一下子集中起来,朝高务实望去。
高务实倒似乎没有在意李成梁的反应,而是继续道:“既然如此,朝廷用人也该有此讲究,善守的便叫他去守,善攻的便叫他去攻,善骑的便叫他将骑,善步的便叫他将步。
推而广之,亦是如此。适合断案的,便叫他安心断案;适合带兵的,便叫他专心带兵;适合理财的,便叫他实心理财……汝契兄以为然否?”
李成梁总觉得高务实话里有话,可仔细想来,这话原本也没有什么出奇之处,无非就是知人善任罢了,似乎也并无什么机锋。
高务实从李成梁的神态中看出一抹疑惑,正巧烹茶丫鬟给他们呈上香茗,乃是二汤——第一次煮沸的水用来快速冲过茶叶,乃是头汤,这一次是不喝的,作为洗茶之用,二汤才是正经的第一杯茶。
高务实笑着端起小茶盏,向李成梁示意一下,道:“以茶代酒,敬汝契兄十年镇辽之功,请。”
李成梁连忙也端起面前的小茶盏,道:“成梁些许微末之劳,岂敢言功?少司马三年之内,安南定北,如此殊功,才是不得不敬,请!”
两人说是以茶代酒,互敬一杯,接着自然要赞叹几句茶香茶韵,待得放下茶盏,高务实才又接着刚才的话题道:“所谓知人善任,有时候还要另外考量一些事。”
李成梁打定主意不乱接茬,以免被这小狐狸带进沟里去,闻言虽然心中一动,嘴上却只是反问一句:“哦?譬如说?”
高务实道:“便举这茶之一例,茶本是药,昔《神农本草经》有云:‘神农尝百草,日遇七十二毒,得茶而解之’。
然《尔雅·释木》则云:‘檟,苦茶。’蔎,香草也,茶含香,故名蔎。茗荈,皆茶之晚采者也。茗又为茶之通称。茶之用,非单功于药食,亦为款客之上需也。
但‘款客’之用,显然更多于‘入药’,因此久而久之,世人提及茶之一物,首先想到的便是作为饮品,而非药品。
朝廷之用人亦是如此:有人或非止一技之长,既可用于此,亦可用于彼,究竟如何用之,乃视其能更大发挥之处而决断……”
李成梁逐渐有些明白高务实的用意,似笑非笑地答道:“若以茶做比,似乎以少司马这般通才,文能安邦,武能定国,方算合适。若如成梁这般,只好比之为剑,不论如何用之,终究不过杀人之器而已。”
高务实摇头道:“汝契兄此言谬矣,剑岂止杀人之器?”
李成梁微微皱眉:“倒要请教少司马高论。”
高务实道:“《隋书·礼仪志》载:一品,玉器剑,佩山玄玉;二品,金装剑,佩水苍玉……古有权臣者,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可见剑之用者,非止杀器,亦可为仪器。”
李成梁沉默片刻,轻轻吐出一口浊气,略微颓然地问道:“敢问末将在少司马眼里,是该做杀人之器,还是仪仗之器?”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十年。”高务实微微一笑,道:“小弟听闻,汝契兄诸子侄皆有干才,且不说长子如松,前次阵斩董狐狸便已名动天下,便是如柏、如梅兄弟,古勒寨一战之中也是功勋卓著,诚可为是将门虎子。”
李成梁虽然有些颓然,但此时还是打起精神回答道:“少司马过誉了。成梁诸子,如松虽勇,但轻而无备,性急少谋,乃匹夫之勇,若他日不慎,我恐此儿有死于小人之手隐忧;
如柏不过中人之姿,无非倚仗成梁微末虚名而居其位,不提也罢;
如梅年幼,我宠之最甚,因此难免溺爱,其心性难言坚毅,若为副将,当可胜任,若为主将,只怕难免临事动摇,他日恐有畏敌避战之举,亦不可矣。”
高务实听得心中诧异非常,这一刻甚至恨不得问李成梁一句:汝契兄你会算命?
原来李成梁刚才所言,倘若以原历史的发展来看,竟然全都不幸言中!
看来,知子莫若父这句话,还真是很有道理。
不过高务实现在却不能顺着这个思路去回答李成梁,甚至不能露出诧异之色,只能淡然一笑,说道:“有道是玉不琢不成器,倘若他们始终不能走出汝契兄羽翼庇护之外,焉能有他日搏击长空之时?不怕汝契兄笑我轻狂,便以小弟为例:倘若今日我三伯高文正公仍在,小弟恐怕只能一直留在京中读书,甚至不便回籍参考,什么六首状元,什么安南定北,又哪里可能会有?”
李成梁沉默片刻,慨然一叹:“少司马说的也是道理……只是不知少司马以为成梁何时隐退为好?”
高务实露出笑容来,答道:“如今倒还不急,还有件事,需得等小弟为汝契兄创造机会……等那件事办妥,想必汝契兄也能安心荣养,坐看诸子各展所能。”
李成梁愕然道:“不知是何事?少司马可否透露一二?”
高务实道:“有何不可透露?这件事简而言之,便是先为汝契兄将流爵换为世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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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今天这章也算是“数易其稿”了,有两处打机锋的地方改了好几遍,整章四千多字写了六个多小时……
高务实与李成梁的一番话,没有说透的地方有不少,但关键的问题却是已然说透。
没说透的,是高务实为何一直敲打李成梁,直到今日趁机提出让李成梁找机会退隐,这其中的原因,直到李成梁离开之时,他也仍然一无所知。
说透了的,是高务实不打算对整个铁岭李氏下手,而是让李成梁有机会功成身退,这一点从高务实暗示李成梁,李家诸子应该走出他的羽翼,自行搏击长空便可见一斑,而最后更是直言,要创造机会让李成梁流爵换世爵。
李成梁现在的宁远伯只是流爵,流爵的意思就是不得世袭,如果能把流爵换做世爵,那么铁岭李氏便不再是单纯的将门,而是“与国同休”的勋贵之家了。
论地位、论富贵,勋贵之家当然都远超所谓的将门。毕竟将门这种家族,始终要和战争相关联,能打时自然兴旺,可一旦不能打,败落却也近在眼前。甚至有那运气不好的,昨掌白虎堂,今陷囹圄中。一个不小心,妻儿老幼都会被牵连。
而勋贵就不同了,大明的勋贵虽然经常捞不到什么实权,但位子却是极其牢固,除非谋逆、绝嗣等特殊情况,世爵就意味着永远的富贵。
况且大明没有子爵、男爵,最低的爵位也是伯爵起步,全国两京十三省拢共还不到一百人,这是何其尊贵?说句不客气的话,大明的勋贵,地位比宗室还要坚挺。
正因为如此,李成梁走的时候,精神有些恍惚,连他自己都说不出此刻的心境究竟是怎样,是喜,是忧,还是莫名惆怅。
按理说,作为一员武将,世爵真的就是最高的奋斗目标了,既然能轻松拿到世爵,还有什么值得犹豫的呢?
至于说爵位高低,李成梁也有自知之明。眼下大明又没有倾覆之忧,甚至还可以说这十多年来,大明甚有中兴之势,在这种情况下,他又没有灭国之功,怎么可能拿到比伯爵更高的爵位?
远的且不去说,高务实自己其实就能算是有“灭国之功”的人,可是他有爵位吗?没有,朝廷提都没提,甚至根本没人觉得他安南定北那样的大功能够得上封爵。
这里头固然有当时高务实地位还差得太远的缘故,但也是大明爵位难得的直接表现。事实上,除了开国、靖难,其后能以军功封爵的有几人?除了王文成公那个特例,其余多大的功劳,也无非是荫官子孙罢了。
可李成梁的荫官名额已经多到儿子们都用不完,开始用到侄儿们头上去了,这荫官再给多些又有什么意思?
李成梁骑在马上暗暗想着:世袭宁远伯,这大概就是我人生的最后一个目标了吧?只是不知高求真打算如何给我创造一场足够换来世爵之赏的大功……
走了一会儿,李成梁忽然转头朝李平胡问道:“平胡,你这辈子都有些什么打算?”
李平胡听得一愣,错愕道:“大帅这话,平胡没听懂……就打仗呗,跟着大帅打仗,杀也杀得痛快,还能抢些财货女子,还有甚好打算的?”
李成梁叹了口气,道:“要是我不打仗了呢?”
“不打仗?”李平胡愕然道:“那做什么去?”
“做什么啊……现在还没想好,不过,估计应该会是去京师荣养。”李成梁抬头看了看夜空中的那抹弯月,语声幽远:“许是品茗垂钓,含饴弄孙?”
李平胡挠了挠头,没说话了。李成梁转头,瞥了他一眼,也没再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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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务实送走李成梁之后,回到花厅,花厅之中的茶具已经完全换了一套,而更关键的是里面的人也换了。
黄芷汀端着一只紫红渐变色的禹窑茶盏,正在灯下欣赏那茶盏上色泽的瑰丽多姿,当高务实进来的时候,她头也不抬地道:“我始终分辨不出,什么样的窑变才算极品,不过当今禹窑以你家瓷厂为首,你这套应该是世上少有的了吧?”
高务实在她面前坐下,看了一眼桌上刚刚新换的这套茶器,答道:“说起来我对鉴瓷一道也没什么研究,不过家慈倒是个中好手。你现在看到的这一套有个名号,叫做‘紫气东来’,听说是去年最好的几套之一。”
“要是拿去卖,能卖多少银子?”黄芷汀总算抬起头来,问道。
“这却不好说,虽则世人有云‘纵有家产万贯,不如钧瓷一件’,但这一套毕竟我都自己拿来用了……”高务实说着,摆摆手,道:“芷汀,你该不会是来和我谈瓷器的吧?你要是喜欢,回安南时就拿去好了。”
黄芷汀噗嗤一笑,摇头道:“你还真是甩手掌柜,连自家的物什都不了解。”
高务实愕然道:“何以有此一说?”
黄芷汀放下茶盏,却端起另一只茶盘,反过来给高务实看:“你看这盘底,有单独阳刻在一边的‘龙文’二字,此乃京华瓷器之中的绝品,只供你高龙文一人所用……我哪里敢带回安南去,坏了你家的规矩?”
高务实诧异地接过那茶盘,道:“还有这一说?”结果盘底除了“京华瓷器”、“万历十年造”之外,还真有“龙文”二字的小篆阳刻字样。
他想了想,忽然明白母亲的用意——这一招其实是学了他的,就是人为的划分“档次”。可以想见,禹窑的价格本来就高得离谱,现在又搞出这么一类,将来如果高务实拿“龙文禹瓷”送人,其代表的价值一定比黄金还贵重得多。
不过黄芷汀这话显然是调侃,高务实只能无奈的笑了笑,然后岔开话题,问道:“刚才我和宁远伯的对话,你都听到了吧,有何感想?”
黄芷汀一手重新端起茶盏,另一只手单手一摊,道:“我又不知道你和他有什么交情或者过节,听得没头没脑的,能有什么感想?真要让我现在就说,我只能表示疑问:为什么不能让他继续做下去?他不服从你的调遣吗?”
高务实摇头道:“那倒不至于。”
黄芷汀便道:“哦,那看来是他家实力太大了?就像当初岑家一样,朝廷想方设法都要跟岑家打上几仗,还要推动岑家出现内乱,这样才能确保广西的安定——辽东也是这个态度吧?”
高务实倒没料到黄芷汀会从这个角度来解读,果然土司出身的人首先从“自家实力”来考虑问题,是一种习惯性思维。
不过想一想,其实她这话虽然不全面,但也不能算说错,辽东现在铁岭李氏一家独大的局面,的确不是朝廷所乐见的。此前之所以没人管,单纯是因为局面不允许,也就是那时候的李成梁无可替代。
说穿了,朱翊钧之所以要高务实敲打李成梁,也有这个原因。毕竟现在论战功,论地位、身份、背景,似乎也就高务实比较方便敲打他。
想到这里,高务实不禁感慨:好在我是文官,要不然我自己恐怕就要被别人敲打了。而万一没有那样的人选,怕不是就只有皇帝亲自上阵来敲打我了。
黄芷汀见他没有回答,面露疑惑,问道:“我是说错了,还是不幸言中?”
高务实也端起面前的茶盏,喝了一口,道:“一半一半吧。”
不过黄芷汀似乎对李成梁的事并不怎么感兴趣,闻言无所谓地道:“得了,你要怎么安排他,跟我也没关系,从刚才你们的对话来看,你也不需要别人帮忙……要是没其他事,我就先去休息了。”说罢便站起身来。
高务实也随之起身:“我送你。”
黄芷汀白了他一眼,嘻嘻一笑:“不用啦,这才几步路,送什么呀,你就安心想你的那些阴谋诡计好了。”话音未落,便径直去了,留下高务实无奈地摇了摇头。
我在她眼里的形象,该不会就跟阴谋诡计直接挂钩了吧?
一夜无话。
到了第二日,高务实才刚刚起床,便有家丁送来帖子,说宁远伯派人送来了恭贺老爷履新的贺礼,同时留书一封,说既然抚台回京述职,他作为总兵就不能长时间不在防区了,因此已经连夜赶回广宁。失礼之处,万乞海涵。
高务实接过李成梁的留书看了看,信中倒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就和家丁转达的一样。他又转而接过礼单看了看,李成梁送的大多都是些文玩,以书画为主,间或有几件前朝的玉器之类,也符合当前的官场规矩,只是层次比较高一点罢了,并没有什么格外可疑之处。
虽说这些东西应该是提前就已经预备好了的,但也可以看出李成梁对他并无太多敌意,直到此前那样的情况下,他依然抱持“和平解决争端”的态度。
看来原历史上李成梁在京师大把撒钱找人帮他说话应该是可信的,他虽然有野心,但只是局限于辽东一隅之地,而且这种野心也不是割据一方,不过是保证自己在辽东已有的地位和财富。
既然是这样的心态,那么自己昨晚的提议,想必他应该会好好考虑。
高务实心中喟叹:我这么做其实也是为了你好啊,你要是听我的劝告急流勇退,将来史书上的记载一定比原历史中要好得多。而只要我在辽东把几个隐患处理好了,你们李家的富贵也能更长久一些。
至于那四万大军,我也不眼馋,到时候还是留给你们李家,只是……得让你几个儿子分一分,这总不过分吧?
从东昌堡出发,一路上基本顺着驿道回京,只是到了盘山马驿之后便转道去闾阳马驿,省却了去广宁的一程。
一路上并无可述之事,无非地方官员、将领的迎接和相送罢了,都可略过不提。
到了京师,高务实按例将抚标家丁留在京郊西北的见心斋别院,自己和黄芷汀各带几十人进了城。
进城之后,高务实自然去自家府邸,黄芷汀这次却不肯与他同往,而是坚持要去安南会馆——这会馆还是安南内附之后新置办的,原先是一位苏州富商的别院。
那富商自去年起开始涉足海贸,经营苏丝业务,主要的路线是从苏州到广州,再从广州到金港。这线路一看就知道免不得需要京华南洋舰队的关照,还要跟安南地方搞好关系,因此安南方面想在京师弄一处会馆的事情传到他耳朵里,他二话不说就把这处别院拿了出来。
当然,钱还是收的,不过他只收了个成本价,一两银子都没赚。聪明的生意人都知道,这种时刻不赚钱,是为了在别处赚更多的钱。
礼部方面也派了一位员外郎前来问黄芷汀打算住在何处,作为安南朝贡副使,礼部也是有责任安排住宿的。
黄芷汀仍然坚持住在安南会馆,高务实劝不动她,也知道她是为了避免风言风语,只好由她去了。
等高务实回到自己位于什刹海东南角的宅邸时,才发现门外早有人等着。
陈矩穿着一身大红纻丝飞鱼服,笑吟吟地迎了上来,拱手道:“高中丞别来无恙,咱家可是等了你一个多时辰了。”
高务实早在看见陈矩的时候便已经翻身下马,这时候也笑呵呵地拱手道:“早前听闻万化兄(陈矩字万化)高升东厂提督,本该亲自前来道贺,可惜那时候正忙着打仗……”
“诶,这样说就见外了,求真你高升辽抚之时,咱家也去不了啊,这都是没法子的事。”陈矩笑眯眯地又说道:“黄掌印今儿个正巧当值,实在抽不出空,他让咱家代他向高中丞致歉。”
原来随着李太后归政、陈洪倒台,内廷经过一段不短的时间之后,终于确立了新的“班子”。朱翊钧在黄孟宇和陈矩之间犹豫了许久之后,最终还会选择了让黄孟宇接棒,成为新的司礼监掌印,而陈矩则把东厂接了过去。
不过,或许是一种平衡,或许是对陈矩这个“贴身大太监”的补偿,朱翊钧并没有让陈矩卸任御马监掌印,而是开了一次历史的倒车,让他以司礼监第一秉笔太监的身份兼任东厂提督和御马监掌印两大实权职务。
之所以说“倒车”,是因为之前高拱曾经要求东厂与御马监不得一人兼任,而且已经推行了一些年头了。
这件事发生的时候,张四维其实颇为尴尬,因为不管是黄孟宇还是陈矩,都是高务实的盟友,现在他们高升,本来也是好事,可皇帝让陈矩身兼东厂和御马监,又破坏了高拱当年的做法。
最后张四维不得不硬着头皮上疏表示反对,陈矩本人也数度请辞,然后皇帝才表示这只是个临时安排,最迟一年之后,会选用新的御马监掌印,这才把这次事情给摁了回去。
高务实和陈矩简单的寒暄了几句,便问起他的来意,陈矩笑道:“咱家的来意求真还能不知道?皇上急着见你,让咱家在这儿等着,你一到就带你进宫面圣——兵部和都察院那边可以明日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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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圣是肯定要面圣的,毕竟本来就是打着述职的幌子回京。
按制,巡抚述职只有一个对象,就是皇帝本人。当然,有时候皇帝也未见得非要听某巡抚直接与他交流,这种时候就会委托内阁代表皇帝接受巡抚的述职。通常情况下会是首辅出面,但那毕竟是例外情况——不过历史上这种例外,在所谓的“万历怠政”时期几乎变成了惯例,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眼下的巡抚述职,基本上都是皇帝亲自接见,所以高务实肯定是要面圣的,不过朱翊钧表现得如此着急,在他刚刚回京,甚至都没在家里坐上一会儿的时候就直接派出东厂提督接他进宫,这就比较令人惊讶了。
这说明……有急事。
很快,一队东厂番子和锦衣卫组成的联合护卫,便簇拥着陈矩与高务实的两顶绿尼大轿往皇宫驶去。高务实的一队抚标暂时“卸任”,被准许先回府休息,吃顿饭之后再去皇宫外等候高务实回府。
进了宫门,高务实和陈矩便按规矩下了轿——他俩都没有如“紫禁城骑马”、“紫禁城乘舆”之类的特权,进了宫就只能步行。
不过,这也方便了两人就近期局势和今日的面圣做一些交流。
近期局势姑且不提,两个人说到今日面圣,陈矩一边走,一边沉吟着道:“说起来,今儿个皇爷究竟是要对求真你说些什么,咱家这边还真没个准数,不过咱家出宫的时候就琢磨开了,觉得最有可能的,还是潞王之国和云南战事这两条,只不过究竟是哪一条,或者两条都在内,这却说不准。”
高务实默默地点了点头,但只是微微皱眉思索,却没说话。
陈矩见了,怕他没什么准备,又提醒道:“求真,咱家素来知道你的本事,这天下间能人异士虽多,可说别人经天纬地的时候,那都是客套话。惟独对你,咱家是真觉得你有这样的能耐。”
高务实知道他这话肯定不是无的放矢,而且肯定没说完,便只是苦笑着道:“万化休得取笑,我哪有那么厉害。”
“怎么是取笑?咱家这话比金子还真。”陈矩说着,却偏偏面现忧色,叹了口气:“可今儿个情况不同,咱家就怕皇上真把潞王之国和云南战事这两大麻烦事往你面前一摆,你就二话不说答应了下来……你不知道,这两件事现在麻烦大得很,如果你掺和其间,可能麻烦更大。”
高务实这下子真有些诧异了,问道:“何以有此一说,还请万化指点一二。”
“哪里谈得上什么指点?咱家有几斤几两自个清楚,说起这两件事,只是怕求真不知道其中根底罢了。”陈矩稍稍一顿,问道:“嗯,这两件事都挺复杂,咱家先说哪一件好?”
高务实目光一闪,道:“那就先说潞王之国的事吧。”
“嗯,行,那就先说这个。”陈矩挠了挠头,道:“潞王之国这件事,关乎皇爷的名声,也关乎慈宁宫那边的……这些求真都是知道的,咱家就不多提了。”
高务实简单的点了点头。
陈矩继续道:“麻烦主要出在银子上。求真你是知道的,前几年潞王婚礼,按制,亲王定亲礼物,金止五十两,珍珠十两,结果花了多少?金三千八百六十九两,青红宝石八千七百块,各样珍珠八万五千余颗,珊瑚珍珠二万四千八百余颗……
这件事当时就闹得外廷很不愉快,前郭元辅上疏劝谏,外廷言官还说他老人家话说得不够严厉,然后一大堆人上疏,仅言辞激愤者,就不下十余人。”[注:以上数据出自《神宗实录》。]
这件事发生的时候高务实还在京师,自然是清楚的,不过那会儿他就没插嘴,现在自然也不想多说什么,便只是点了点头。
陈矩便继续道:“其实这笔钱说大也不大,因为珠宝等物,并非完全来自于采买,其中有一部分是珠池御贡,从内帑里拿出来的,真正户部花的钱,也就十余万两。可是怎么说呢……对于户部而言,这的确也是额外的开支,户部不高兴那是肯定的。”
“但后来修建潞王府,又出了麻烦。”陈矩苦恼道:“皇上准了潞王府千顷之地,以两淮运使出一千盐引(不是一千两)使用雇工。这又闹出事来,因为外廷回报说卫辉城仅六里方圆,而王府之大,甚至超过卫辉一城。如此兴建王府,相当于再造两个甚至三个卫辉城,即便有一千盐引,雇工之费也不足用,更何况还有建材无数,更不知从何而来。”
高务实这次插了句嘴:“卫辉城我倒是去过,的确不算大。”
“关键不在这个。”陈矩苦笑道:“在于皇爷不肯让步,继续让下头按照之前所说的规模勘验估算,结果算出来潞王府的修建要花六十万两。户部这时候又不同意,说即便按照嘉靖年间的赐第之费,二十万两便已经算是天恩浩荡,这六十万两岂不奢靡之极?”
高务实轻咳一声,没表态。说实话,中式的王府花费的确贵,要知道他那白玉楼几乎是全汉白玉打造,规模乃是法国枫丹白露宫的翻版,而其建筑造价却不过只有两万多两。
而实际上王府造价贵,主要贵在用的那些高档巨木,那都是从西南边陲万里迢迢而来,木价和运费都不得了——优质木材之贵,看看京华造船动不动一艘船几万两、十几万两就知道了。
不过话虽如此,王府造价六十万两……的确是太惊人了一些,估计这王府的规模之大,恐怕比几番扩建的整个见心斋还大——要知道见心斋现在可是有京华工匠学堂好几个系,同时还能容纳约一万家丁驻扎和训练的(只是规模,从来没有真放过这么多人)。
高务实这次不好完全不说话,只能道:“六十万两……的确数目大了些。”
陈矩轻咳一声,左右看了看,挥手让随从离远一些,然后小声道:“求真,咱家和你说,这还不算……不知道谁给潞王出的主意,后来潞王又奏讨景王遗下的庄田、房课、盐店、盐税、湖泊水租、矿税等。外廷自然是不同意的,但皇爷又准了,理由还是‘副朕友爱同气至意’。”
景王就是朱载圳,嘉靖的第四子,与朱载垕同岁,仅小一月——就是那位跟隆庆比赛生儿子来争皇位的主。这位老兄于嘉靖十八年被封景王,嘉靖四十四年正月九日死于德安王府,因无子废封,谥景恭王。
既然当年能跟还是裕王的隆庆争大位,他昔日名下的产业规模自然小不了,潞王讨要这笔产业,外廷当然会觉得潞王贪得无厌。
高务实叹了口气,问道:“还有吗?”
“有,怎么没有?”陈矩也叹了口气,苦笑道:“潞王之国,慈圣太后怕苦了儿子,也不知道怎么和皇爷说的,反正后来皇爷又准了二十万两,说是给潞王采买珠宝,用以点缀王府。”
高务实以手扶额:“那相当于修王府花了八十万两了?”
陈矩翻了个白眼,道:“您可太客气了,不是八十万,是一百万。”
“嗯?”高务实心说,我数学不至于这么差吧,这一百万又是怎么来的?飞卢吧
陈矩解释道:“原先说六十万两修王府,但后来潞王派人看了,回报说是装潢简陋,住不得人,所以六十万两不够,皇爷只好又追加了二十万两进去……这就一百万两了。”
这下子连高务实也只能翻白眼了。
陈矩摆着一张苦瓜脸道:“关键是这事情的时间还来得不巧,去年今年咱大明尽打仗了,前前后后也都是花钱,可这打仗的钱不能省啊,户部穷得只差把太仓的老鼠都抓去卖了……只是这么一来,潞王府的窟窿又怎么填?”
高务实捏了捏眉心,暗道:我哪知道怎么填,这一百万两里头,估计光是“窟窿”就得有四十万两,而内帑那边因为皇庄裁撤了不少,加上去年还补贴了一些边军的战功赏赐,现在估计也拿不出钱来了。
然后高务实又有些厌恶地想道:朱翊鏐这个小子也的确有些贪,景王那边的遗产可不少,虽说景王的王府拿不到,但其他的产业都已经“过户”到他名下了,那里头至少也是六七十万两以上的价值,说不定还更多。
况且,六十万两打造的王府居然“住不得人”,你可真是棒棒哒。
现在高务实知道陈矩的担心了,他是怕自己担下这笔亏空,将来朱翊钧可能从此养成“没找就找高务实”的心态。
再有就是外廷也可能因此对他不满——外廷虽然会考虑这笔钱本身,但更担心的却是朱翊钧花钱的态度,他们吵也好、闹也好,根子上是希望皇帝不要乱花钱。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他高务实出头把这个窟窿给填上,外廷就可能认为他是破坏了整个文官集团对皇帝的管束,纵容了皇帝的“胡作非为”。
高务实叹了口气,道:“万化的意思,我明白了……云南的事,麻烦又在哪?”
“云南的事,第一个麻烦也是钱。”陈矩苦笑道:“朝廷是真的没钱了,云南要是再大打出手,今年百官只怕又要折奉、欠奉。内阁前几天召集户部和兵部做过一个推算:如果云南只是一力固守几处险要,不打什么大仗就逼退缅甸,那么花费大概只要四五万两银子;
但倘若云南在固守险要的同时,还按照云南抚臣的想法,派刘綎、邓子龙主动出击,就算不深入缅甸境内,只是将缅甸人逐出边境,这笔钱就至少要超过十万两;
如果这一仗还要打得更大,譬如说让刘綎、邓子龙直捣黄龙、犁庭扫穴——咱们且不说他二人能否做到,只说这等规模、这等距离的大战,这笔军饷就得超过二十万两。求真,这二十万两之说,可还没有算上凯旋之后的犒赏……你说,云南这仗能打吗?”
这一次,高务实就真的眉头大皱了。
正如陈矩之前所说的,打仗的钱最是不能省,这玩意儿省了是会出大事的,轻则前方战败,重则军队哗变,哪一条都是后果严重,根本承受不起。
可不比修潞王府,今年钱不够,如果还非要坚持这个标准,了不起把潞王再留在京师一些时间,不管是一年两年,甚至三年五载都好,凑齐了再修也死不了人,高务实并不觉得李太后就能趁此机会再走回台前。
可眼下的关键问题,在于户部已经空了,而大明又不兴借钱打仗,那就是说这场仗还没开打就已经宣告失败了,这他娘的怎么玩?按照户部的意思,那这场仗只能不打,也就是所谓单单守住几处险要就完事——大概户部觉得四五万两银子还能想办法凑一凑?
可这场仗不打的话,他高务实不甘心啊。
他还在广西任上的时候就已经开始考虑明缅之战了,结果搞到真要开战的时候,居然打不起?这可真是哔了狗了……
最麻烦的是,现在看起来连陈矩这种自己的铁杆盟友都不支持云南开打。
娘希匹哦,你们能不能别把云南看做什么边陲蛮荒,那是大明的“核心领土”好吗?
普京大帝说得好,领土问题没有谈判,只有战争啊!
陈矩见高务实半晌不吭声,不由得紧张起来,问道:“求真,你不会真是支持云南大打一场的吧?咱家知道你高瞻远瞩,你要是坚持打,肯定有不得不打的理由,可问题是眼下没银子打啊……要不,咱先拖个几年,等过几年府库有了盈余再打?有道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嘛!”
高务实摇头道:“要是按照这个想法,过几年也一样没钱打的。”
“哦?”陈矩愣了愣:“那是为何?等潞王这档子事过去了,朝廷不就缓过气来了么?”
“这口气恐怕一时半会儿缓不过来。”高务实毫不客气地道:“西怀东制已经只差临门一脚,一旦情况允许,辽东就可能对图们全面开战,到时候那场仗也不可能是辽东一镇包打,最起码蓟镇肯定也要动……你觉得要花多少钱?”
呃,这个么……
陈矩心道:按你漠南大战的那种打法,最起码五十万两肯定是不够用的,一百万两或许勉勉强强。
不过陈矩也知道,如果蓟辽大军主动出击打图们,那可能就意味着是“西怀东制”的收官之战,这其中的意义和其他的仗绝对不是同一个层次的,因为蒙古毕竟是大明两百年来的首要目标,打谁也不能和打蒙古比。
这么说吧,打其他人,户部都可能推三阻四,而打蒙古,尤其还是“收官之战”的话,那户部就是把全国官员的俸禄全部暂时停发了,他们也会咬紧牙关说“打”!
只是……既然辽东巡抚说辽东随时可能要打大仗,那这云南的战事如果要拖的话,可就真不知道得拖到何年何月去了。
陈矩虽然真的体会不到云南的重要性,但他毕竟是在皇帝身边当差多年的宦官,察言观色那是看家本事,哪里看不出高务实对这一战的关注?
陈督公不由得苦恼起来,用力挠了挠头,叹道:“这下麻烦大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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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辽东地方赞理军务高务实觐见——”
乾清宫西暖阁外,随着当值大汉将军的高声宣号,一袭大红纻丝坐蟒袍加身的高务实面色肃然地走入阁中。
一进门,他便看见御案之前站着一名笑容可掬的微胖青年,正是穿着一袭大红底色皇帝常服的朱翊钧。
“臣高务实,参……”
“免礼免礼。”朱翊钧呵呵笑着,摆手打断高务实的话,自己也走了过来,一把抓住高务实的胳膊,让他无法顺利下拜,同时道:“怎样,辽东的冬天是不是比京师要冷?我听说那边现在倒春寒也挺厉害,你这风尘仆仆的,没生病吧?”
到底是十年同窗,“朕”都不带说了。
高务实拜不下去,只好收势,笑着答道:“皇上要说天气,辽东的确有些冷,不过真要说起来,其实也并不比京师冷太多。倒是辽阳的抚院原本有些简陋,臣到了之后,自己花了点银子,给花厅、书房、北房等处通通装了地龙,便也不冷了。”
高务实所说的地龙当然不是一种龙,也不是同名的中药材,而是一种比较奢侈的取暖方式。简单的说,就是把房屋底下挖出一些火道,在火道的外面设炉烧火,热流通过火道使房内气温升高。
这种取暖方式不仅建造、改造的工程量不小,而且由于能效很低,使用起来十分耗费燃料。在古代来说,地龙一般仅用于宫殿、王府等顶级富贵之地,不过这个东西本身并不违制,只要有钱且舍得花钱,倒也谁都能装。
高务实自然不缺这点钱,而且他烧地龙其实也便宜——鞍山的煤矿已经开工了,他那区区一个抚院,算他从早烧到晚又能烧多少?忽略不计的水平。
朱翊钧听了倒是丝毫不恼,反而笑骂道:“不愧是‘三十万两挥手洒’的新郑高龙文,早知道这样,朕刚才的朱批就不该把你的名字写进去。”
高务实愕然道:“什么朱批?”
朱翊钧随意一摆手:“小事而已,本来是赐辅臣、讲官等臣工一些手炉之类的御寒之物,但我想着你今儿个也该回京了,就把你的名字也给加了进去。”
高务实忙正色道:“臣谢皇上关爱。”
“嗯……要说关爱,这我倒是不谦虚,我还真挺关爱你的。”朱翊钧忽然挤眉弄眼对高务实道:“你猜我这次让你回来,是有件什么好事要让你做?”
高务实心道:啥,好事?你确定不是在逗我?这都两个烂摊子摆在面前了,你跟我说是好事?
朱翊钧见高务实一脸错愕,还当他是想不出来,笑眯眯的指点道:“你想想,近来朝廷有什么大事,是你很适合掺和一手的?”
高务实听得恨不能翻一个大大的白眼,还我很适合掺和一手的?我是挺有钱的不假,但他娘的我也不是开善堂的啊,再说我花销也大啊!
不过皇帝的话还是得回答的,不能直接无视,高务实只好苦笑着道:“这个嘛,皇上说的莫不是潞王之国?”
朱翊钧一愣,然后立刻摇头:“翊鏐今年不过十六岁而已,之国的事又不着急,母后那边哪里舍得他现在就去卫辉?再说,朕如今荷包堪忧,一时半会儿也凑不够礼藩之数,这件事怕是还要再等上几年……你再猜。”
咦?
潞王现在还没打算就藩啊?那怎么这么早就敛财敛得天下侧目了?
“莫非皇上说的是云南战事?”高务实又试着问道。
“云南的事你怎么掺和?它在西南,你在东北,这也太远了!况且,云南这庙小了,现在也容不下你这尊大佛了呀。”朱翊钧一脸嫌弃的模样,仿佛在说:“你怎么突然这么笨了?”
不是潞王的事,也不是云南的事?
高务实顿时有些一头雾水,不由摸了摸鼻子,道:“这……臣一时猜不出来。”
朱翊钧嘿嘿一笑,然后颇有些做贼心虚的样子看了看了门口,稍稍压低声音,道:“春闱啊!”
春闱?会试?
这我三年前就考完了,而且还是状元啊!提这个做什么,总不能说前一次的考试成绩作废,让我再考一回吧?还有没有王法了?
好在这一次朱翊钧没让高务实继续猜什么,而是自己接着说了下去:“我听说你收了两名弟子,但一个是安南人,一个是蒙古人?有这事儿吧?”
“哦,这事是有的。那两孩子一个是阮潢之子,一个是把汉那吉之子,不过臣收他们为弟子,主要是为安其父之心……”
“你的用意我当然看得出来。”朱翊钧摆手道:“不过,你是我大明的堂堂六首状元,也不能只有两个藩国门生啊,这也太寒碜了些!所以我的意思是,趁着今年春闱还差两天,让你赶紧回来做个考官,也好收几个门生撑撑门面、使唤使唤。”
呃……让我当考官?还是会试考官?
高务实睁大眼睛,问道:“皇上不是说笑吧?臣是万历八年庚辰金榜,中式也不过才三年,怎么做得会试考官?”
“怎么就做不得?”朱翊钧轻哼一声:“你是编纂过《大明会典》的,你现在告诉朕:历代祖宗有哪一位规定过,说上一榜的进士不能做下一榜的考官?”
“呃,这个倒是没有,不过国朝自有惯例,比如说考官就有考官的资历要求……”
“你的资历不够吗?”朱翊钧打断高务实的话,反问道:“我朝惯例,考官须曾任或在任翰林史官——你任过吧?”
“这个自然。”哈哈文学网
废话,我状元出身,第一个职务必然是翰林院修撰,这是雷打不动的规矩,我肯定做过翰林史官啊。
但高务实又连忙继续道:“国朝早年间,会试考官的确只有出身翰林这一条规矩,不过后来又有其他要求。譬如说这考官之选用,主考官一二人,嘉、隆年间起,已经仅止于大学士出任,而同考官八人,也须得是侍郎以上方可,而臣不过……呃?”说到这里,高务实忽然语塞了。
朱翊钧哈哈一笑,然后眨了眨眼,问道:“不过什么啊?难道你高爱卿就不是挂着侍郎衔的?”
高务实先是愕然,紧接着便颇为狐疑地反问道:“皇上,你该不会说,之前给臣加兵部右侍郎的时候,就已经考虑好今年春闱要让臣来‘掺和’一手的事了吧?”
朱翊钧得意洋洋地昂起下巴:“怎样,朕这一手,算不算得上是高瞻远瞩、立意非凡?又算不算得上是‘关爱’?”
呃,我觉得你这个只能叫早有预谋……当然,关爱倒是很关爱。
有明一朝师生一体,乃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本来原历史上由于张居正丁忧夺情一事,闹出了刘台以弟子身份弹劾师相张居正的戏码,让“师生一体”受了些打击,但眼下这个历史上张居正被高务实扳倒,这出戏自然也就没了。
所以眼下的大明,师生关系之稳固,依旧毫无疑问。换句话说,高务实如果真的出任考官,点中几个进士,那这些进士将来一辈子都必须顶着“高龙文门生”的帽子过活,摘都摘不掉。
当然,“高龙文门生”这顶帽子,至少目前看来,还是个很不错的政治加分项,想必没有哪位新科进士会拒绝戴上。
而反过来说,这些进士也自然就是高务实将来的政坛资源,平时的好处暂且不说,就说异日若高务实有机会入阁,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是他入阁后的嫡系。
所谓政治资源,这就是其中一种,而且是其中非常重要的一种。
如此说来,朱翊钧自诩对高务实特别关爱,倒真不是自卖自夸,因为他这个思路说穿了就是找着机会给高务实在政坛添上更多的本钱。
不过高务实还有话说,他问道:“不知今年主考官为何人?”
朱翊钧道:“万历八年庚辰科的主考是申次辅,今年本该是余阁老任主考了,不过余阁老推辞了——他现在正在病中,而且听说病得不轻,从上个月起便连续告假免值,上次来内阁当值还是半个月前的事了。”
“这么说,今年的主考官是许阁老?”高务实问道。
朱翊钧点头道:“不错。”然后又补充道:“这也是我让你赶紧回京的另一个原因,许阁老虽然为人持重,但毕竟是高文正公的门生,你在他手底下阅卷一房,点卷被驳的可能性应该很小——当然了,以你高龙文的文名,你点中的卷子本来也不大可能会被驳回。”
高务实知道,朱翊钧这话肯定有所保留,因为许国岂止有“高文正公门生”这一重身份?他还是当今高党除了张四维这个首辅之外的二号人物,同时也是高务实的师兄身份,他是吃饱了撑的,还是脑子抽风了,才会驳回高务实点中的卷子?
朱翊钧趁着许国做主考官的机会让高务实做同考官(一共八名同考官),这是摆明了要让高务实挑选将来的班底了。
皇帝明摆着让臣子打造自己的班底,看起来好像很诡异,但在大明的政治体系之下,朱翊钧这么做其实一点也不奇怪。
因为大明的阁老们,哪怕是首辅,如果只是个孤家寡人,其实也做不成什么事,必须得有一大帮子人肯跟着他干才行。
远的不说,严嵩、徐阶、高拱,乃至原历史上的张居正等,哪一位实权首辅不是桃李满天下的?
说句不好听的,就算李春芳那种好好先生,其实都有一大批门生弟子,李春芳之所以显得“无权”,一是圣眷远不如高拱,二是他个人性格太软,太“溜肩膀”了,以至于门生弟子们都怕帮师相做事之后一旦有问题,就会被吓怂了的师相给抛弃。
而眼下呢?朱翊钧很多年前就把高务实看做自己将来的首辅,但高务实也不能除了圣眷之外什么帮手都没有就做首辅不是,所以帮高务实早些弄一批门生,不仅仅是照顾高务实,也是帮他朱翊钧自己。
至于说高党现在看起来人才济济……不错,高党或者说实学派,现在的确很强势,但这种强势的根基是多年前打下的,高拱、郭朴、张四维等人谁没有一大票门生弟子?
尤其是高拱,他不仅做过几次同考官,也做过主考官,外加兼掌吏部多年,门生弟子多得能从京师排到天津港,如此高党怎能不强?
但毕竟那都是老一辈留下的,高务实的年纪比他这些个师兄小了一大截,将来再过些年,只怕手底下就无人可用了,怎能不提前打下基础?
朱翊钧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高务实还能说什么呢?只好正色谢恩。
“谢恩什么的,你就不要见外了。”朱翊钧这时候终于收了笑容,有些苦恼的道:“我找你回京,虽然主要是因为春闱的事,不过也的确还有好几件麻烦事需要你帮我出出主意。”
高务实心道:看来潞王、云南这两件事还是跑不掉,只不过听他这口气,似乎不是打算让我出面,而是他自己实在拿不定主意,想找我来参考参考。
他正色道:“为君分忧乃是人臣本分,皇上若确实有事难决,臣自然竭心尽力为皇上出谋划策。”
朱翊钧点了点头,面色沉肃下来,皱着眉头、踱着方步,沉吟道:“第一件事就是之前你提到过的云南战事。云南方面说缅甸出动二十万大军入侵,这场仗是人家挑起的,咱们就算不想打,却也不得不打,只是眼下府库着实空虚得紧,这场仗……”
高务实见朱翊钧说到此处便停了下来,便问道:“皇上是不是想问,这场仗是不是应该控制规模,就算要打,也该见好就收?”
朱翊钧脸色有些不好看,但还是沉沉点头:“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其实我是很想把这个近年来越发不老实的缅甸好好教训一顿的,只是朝廷目前的大事在蓟辽,加上府库空虚,要在云南大战一场确实力有未逮……”
高务实假意沉吟片刻,才缓缓开口道:“臣以为,缅甸不仅该打,而且还应该狠打。”
“果然如此。”朱翊钧苦笑道:“我就知道你会是这个态度……但现在的问题不是我不肯打,而是要打赢对方二十万大军,咱们怎么着也得出动个十来万吧?我上哪弄银子支撑这十万大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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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翊钧与高务实的交情的确不是一般君臣所能有的,因此说起话来十分直接,尤其是在谈论这些单纯的政务问题,更是毫无遮掩。
这一番话说下来,朱翊钧的态度已经非常清楚:朕不仅是想打的,而且还想狠狠教训缅甸一顿才痛快,奈何眼下踵决肘见、金钗换酒,一时之间实在拿不出钱来打这一仗了,所以你看,朕也很蛋疼啊。
高务实沉吟片刻,缓缓道:“皇上,有些话,臣不得不问在前头。”
“什么话?”朱翊钧看着他,道:“你有什么疑问,只管提出来便是。”
高务实正色道:“皇上是否有想过由我大明直接占领缅甸?”
“占领缅甸?你是指如永乐年间在安南的举动那样?”朱翊钧摇了摇头:“我没有这个想法。”
高务实问道:“敢问为何?”
朱翊钧诧异道:“这道理明摆着的啊,永乐年间我大明国势极盛,占领一个区区安南还闹得那么多年不得安宁,来来回回打了好几次也没能安靖地方。一直拖到宣庙时,终于觉得这亏本买卖不能继续做了,干脆撤兵回来,那么多年的战果也不得随之放弃……
务实,此处就你我二人,没有外人在场,我也不遮掩什么,我觉得当时那局面,简直就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而现在咱们的重心也很明确,那就是蒙古左翼、察哈尔部,任何其他事都必须向这一目标妥协,朕……朕一定要做成历代祖宗都没能做成的这件大事!务实,你要帮我。”
高务实看着朱翊钧投来的无比企盼的目光,用力点了点头,道:“皇上放心,此非皇上一人之志向,亦臣之志向也,臣必竭心尽力,佐皇上成此千秋伟业。”
说起来,高务实还是头一次如此清晰的了解到朱翊钧这个皇帝的理想。
但凡是人,总有理想。
寻常百姓的理想,无非衣食无忧、子孙满堂;读书人的理想,或是光宗耀祖,或是宰执天下;哪怕勋亲贵戚都有理想,譬如不堕家声、富贵绵长。
惟独一国之君的理想,是最难判断的。有些皇帝的理想是国泰民安,有些皇帝的理想是长生不老,有些皇帝的理想是征服一切,当然也有些皇帝的理想仅仅只是享乐一世。
朱翊钧在太子时期的理想,高务实知道,那是一个很宽泛的概念,就是“将来做个好皇帝”——这个理想是先帝隆庆等人灌输给他的;
他登基之后、亲政以前的理想高务实也知道,是“国泰民安、皇图永照”——这个理想是文臣们灌输给他的,其中包括高拱、郭朴两位元辅老臣。
但随着朱翊钧年岁渐长,尤其是正式亲政前后那段时间,他却显然陷入了迷惘,以至于在庚辰殿试之中,亲自出了一道光是题目都长达数百字的策论题。
“朕乘乾御极天下已逾八载,于兹夕惕晨兴,永怀至理。然纪纲飭而吏滋玩,田野垦而民滋困,学校肃而士滋偷,边鄙宁而兵滋哗,督捕严而盗滋起,厥咎安在?岂朕仁未溥欤,明或弊欤,当机而少断欤?”
每个人都有人生迷茫的一段时期,其中大多数人在那段时间里都会有“怀疑一切”的表现。朱翊钧虽然是皇帝,但同样也是人,同样也会在那段时间里突然觉得:这世界怎么不是我想象中的样子?为什么我做了那么多却一点用也没有?我该怎么办?
尤其麻烦的是,他接受的教育和显示情况起了冲突。
讲官们告诉他:吏风不正就该严肃纲纪,然而事实是他再怎么强调,吏风也没有什么明显的改善,依然是“吏滋玩(顽)”,每年因贪腐、不谨等罪罢职、问罪的官吏依旧前赴后继。
讲官们告诉他:百姓贫困就要劝课农桑、精耕细作,然而事实是天下田地抛荒的极少,绝大多数都得到了妥善照料,可老百姓依然穷得家徒四壁,每日都在担心明天能吃上什么。
讲官们告诉他:士风渐坏就该从学校(社学、县学等)从小抓起,然而学校的整肃也一直在进行,可士风依然每况愈下。很多学子不热衷于读书,每每考个生员、举人之后便得意忘形,自以为成了上流人士,出入烟花之地,结交富豪之人,谁还想着什么齐家治国平天下?
讲官们告诉他:边军时常哗变乃是边疆不宁的主要原因,可他却发现即使边军不哗变的地方,外敌一旦来犯,表现也依然糟糕。要么任由敌军抢掠之后主动退去,反而上表说历经苦战、击退来犯;要么迎战失利,一触即溃。要不是京畿附近的蓟辽宣大等镇表现还算尚可,朱翊钧每每收到边情,不知道要私底下骂多少句“饭桶”、“无能”。
讲官们告诉他:群盗四起就要督促地方加大追剿搜捕、严肃法纪,但这一条现在朱翊钧自己都知道有问题了,因为他已经得知高务实手底下的京华商社,原来就是一群受招安的响马,而现在居然是边贸巨头、纳税大户。可见“群盗四起”的根源,绝非搜捕不力。
总而言之一句话,那段时间朱翊钧觉得什么事都不对劲,讲官们说的那些话,虽然看起来的确很有道理,可是却和现实情况根本对不上号。
然而,有一个人改变了一切。
这个人正是高务实。
高务实首先在策论中,把朱翊钧所提出的一切问题都归咎于一个因素:穷。
正是因为穷,以上的这些问题才会显得格外刺眼,也才会始终无法真正解决。
同时高务实还提出,历朝历代在解决“穷”这个问题上,总是过分强调节流,而忽视开源,偶有个别搞开源的,又只知道加赋、加赋、加赋,搞得民怨四起,最终闹出大乱子,一发不可收拾。
他提的观点当时就曾经引起争议,但好在他的出身把这种争议限制在了某一个层面——他是实学宗门之家,这种态度虽然显得有些激进,但对比心学派的某些人来说,也不算十分出格,因为心学派也有激进分子,提出什么个***,甚至无君无父。那些人都活得好好的,显然高务实也不至于就该死。番薯
但在此时,高务实的影响都还只是“理论层面”,没有太多实际的展现。直到安南定北两场大战之后,他的影响力就陡然大增,甚至成为朱翊钧心态转变的决定性因素。
为什么?因为安南定北两次大战的胜利,直接帮助朱翊钧极大的提高了政治威望,并且顺利掌握真正的朝廷大权。
原历史上的朱翊钧,是靠着清算张居正、冯保来掌握实权的,尤其是对张居正的清算,更是重中之重。
而现在的朱翊钧并没有清算谁的理由,要不是高务实作为人所共知的“皇帝同窗”给他打出安南定北两大胜,朱翊钧哪能如此简单的树立起威望来?
因此这两场大胜对朱翊钧的影响非常之大,尤其是其中有两点最为关键。
其一是朱翊钧从这两场大战中得到巨大好处之后,对于“外战胜利”的好处感触甚深,使得他对于外战胜利的渴望变得强烈起来,继而激发了他刚才所提出的“朕一定要做成历代祖宗都没能做成的这件大事”这种心情。
小时候懵懵懂懂的“做个好皇帝”,现在有了直接目标:超越祖宗!
而其二,则是他对高务实个人的“期盼值”也变得更高,而且还更急切了,所以才会不断的想办法提升高务实的职务,甚至发展到今天,干脆直接出手帮高务实打造班底——这固然是加强了高务实,但归根结底是在为他朱翊钧自己的理想服务啊。
在朱翊钧的眼里,高务实本来就是他父皇留给他的未来股肱,从小和他一起长大,实在是心腹中的心腹、亲信中的亲信,忠诚度方面根本无人可及。
而高务实也用六首状元、安南定北等卓越表现,完美的达成了朱翊钧的各种期望,试问在这种时候,朱翊钧想要成就他心目中的帝王伟业,不用高务实用谁?
至少在此时的朱翊钧心中,高务实不仅仅只是一个臣子,甚至还是伙伴,是他“走向伟大”大道上最重要的伙伴。
这些话说起来挺长,但在高务实脑海里,却是如明灯乍亮一般,一下子就恍然明白过来的,他在一瞬间就洞悉了朱翊钧此时此刻的心情。
如今朱翊钧面前的最大困扰,就是他既希望一切“外战”都能获胜,甚至最好是大获全胜,但同时朝廷的实情又摆在面前,拿不出钱就是拿不出钱,把户部上下通通逼死了也没用。
而没钱……就没法打仗,毕竟有句老话说得好:皇帝不差饿兵。
朱翊钧看着高务实依旧镇定自若的面容,心里忽然轻松了不少,道:“务实,还得是你在我身边的时候,我才觉得轻松。你人远在辽东,可能还不知道现在的局面——朝廷上上下下都在争论这件事,有说要打的,有说不能打的,有说该大打出手的,有说只需击退即可的,甚至还有人在说缅甸之所以来侵,是因为朝廷对西南宣慰(所谓三宣六慰的那个宣慰)过于严苛的……”
他说到这里,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叹道:“你是没体会过这种苦楚,就像一个人本就困得要命,只想好好睡上一觉,偏偏身边却有一大帮人非要拉着你说三道四、问东问西,而你还不能对这些人疾言厉色,因为说起来,他们还都是‘为了你好’。”
高务实哈哈一笑,摇头道:“世人都说神仙好,神仙烦恼也不少。皇上,这种麻烦,就算是臣,怕是也帮不了你啊。”
“可别,你还是能帮得了的。”朱翊钧连忙道:“你接着刚才的话说……嗯,你问我要不要占了缅甸,我已经回答了,缅甸我是不要的。你想啊,我大明拿下云南近两百年,云南都还有一大堆土司,连带着还要用沐氏永镇云南,我要是再把缅甸也收了,该派谁去永镇缅甸?只怕到时候又是另一个安南,好处没看见一点,尽剩下‘靡费百万、损兵折将’这些令人生厌的词了。”
高务实微微点头,又问道:“也就是说,皇上只是想要教训教训缅甸,以安定西南边疆,至于其他的事,倒是不那么要紧?”
朱翊钧思索着道:“嗯……缅甸和蒙古不同,蒙古离京师太近,威胁也太大,所以必须彻底掌握,就算眼下咱们不得不一步步来,但目标是确定的。而缅甸离得太远,威胁也谈不上很大,只要把他们打服了,老实下来也就是了。”
高务实没有跟着他的话头走,而是继续问道:“但是眼下府库空虚,因此皇上希望用最小的代价来获取这次胜利?”
虽然朱翊钧觉得这句话听起来有些别扭,好像自己提出了一个很无理的要求一般,但现在事实就是如此,他也只好轻咳一声,答道:“这个,自然是花费越少越好。”
谁知道高务实似乎并不觉得无理,反而点了点头,道:“臣有三策,或可为皇上分忧一二。”
朱翊钧听得一下子瞪大眼睛,愣愣地反问道:“三……三策?我是说,这你都能想出三策来?”
高务实一脸自嘲,道:“连皇上都如此惊讶,看来庚辰年臣的策论张榜公布之后,外头有人说臣‘好发惊人之语’,倒也不是无稽之谈。”
朱翊钧忙道:“诶,你管那些人嘴碎?那些人自己没本事,就觉得别人也肯定不会有本事,休得理他。”
高务实笑道:“皇上所言极是,臣其实的确不会理他们……嗯,理也理不过来,只好当做没听到了。”
“这么想就对了!夏虫不可以语冰,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朱翊钧笑道:“你且把这三策快快道来,朕这段时间愁得头发都要白了。”
高务实瞥了他一眼,心道:你要说愁,我倒不是不信你,毕竟你这个皇帝的麻烦事的确不少,不过从你这日渐富态的体型来看,什么衣带渐宽、一夜白头之类的……还是免了吧?
不过想归想,高务实还是把他的三策娓娓道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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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皇上想要将缅甸纳为本土,如云南之例,臣这一时之间的确没有什么好法子,但若只是打赢这场仗,并让缅甸无力犯边,臣这三策想必应该有些作用。”
“好!”朱翊钧点头道:“不过我足疾未愈,站着说话不舒服,咱们坐着慢慢说。”他的“足疾”本身不是单纯的脚有毛病,之前高务实已经大致猜到可能是痛风病这种“古代富贵病”在作怪,给他提过几点注意事项,但现在看来,朱翊钧可能并没有坚持下来。
不过高务实自己也是个医盲,他印象中痛风只是发病起来感受上痛苦,似乎并不致死,现在也就懒得纠缠这些细枝末节,当下听了朱翊钧的话,坐下来慢慢说。
君前赐座是大礼,但那是对旁人来说的,高务实在朱翊钧身边坐了十多年,对此毫无战战兢兢的意思。他老实不客气地坐下来,甚至还敢换个更舒服的姿势,把身子靠在椅背上,然后才缓缓开口。
“这第一策,就是少动汉军,多调土兵,尤其是尽量调动外附各宣慰司的土兵协同作战。皇上,这就如同此前臣在安南之战和漠南之战中的做法,所调汉军只要精锐,尽量不要动用那些卫所兵,我们的思路是在质而不在量。”
朱翊钧若有所思地问道:“这是节省军饷,我可以理解。但我有一个担心——你在安南之战中所调的岑黄两家土司狼兵,以及在漠南之战中所调用的土默特铁骑,他们都有不得不听命于你的原因,只能跟着你的大纛前进。
而这次云南的情况似乎更复杂一些,缅甸和几个外附的宣慰司几百年来的恩怨情仇根本说不清楚,而这一次缅甸基本上没有对他们直接下手,主要是冲着我们大明而来的。在这种情况下,调用他们的土兵,甚至如你所言还要尽量调动他们的主力,这……成功的可能性有几成?”
高务实道:“如果按照以前的做法,则成功的可能性或许不到一半,不过这并不是没有办法可想的。”
以前的做法,那就是大明并不怎么把这些土司、宣慰司放在眼里,调用的时候基本上都是呼来喝去的性质,然后打赢了也没什么值得一提的赏赐,土司、宣慰们的积极性显然不会有多高。
朱翊钧皱眉道:“你的意思是……许以重赏?可如果这样的话,这‘重赏’的财物又从何而来?”
高务实直接摇头,道:“不需要什么财物,只要皇上下诏告诉他们,这一次打败缅甸之后,过去缅甸侵占他们的土地,皇上会全部赐还给他们。甚至还可以包括他们原先和缅甸有争议的部分土地,也都按照他们有理这个原则,从缅甸身上割下来赏给他们。”
朱翊钧问道:“可据我所知,这几个宣慰司之间本身也有土地纠纷,如果再把缅甸侵占的部分和与他们有纠纷的部分还回去,只怕其中的矛盾会变得更大了,到时候……”
高务实一点没有跟皇帝说话的意思,就如同在和同学讨论一般,微笑着打断道:“那不好吗?”
朱翊钧听得一愣,然后微微变了脸色,再接着偏又哈哈笑了起来,指着高务实道:“务实啊务实,你可真是走一步看三步,利用他们也就算了,还要顺势再来个二桃杀三士?真有你的啊……不过,哈哈,这主意我喜欢。”
既然朱翊钧已经懂了,高务实也就不做解释,反而微笑着继续道:“各宣慰司方面可以用这个办法搞定,但云南内属土司方面却不能这么办。怎样调动这批内属土司,并且让他们如同昔日岑黄两家狼兵在臣麾下时那般尽心卖力,咱们也要有所措置才行。”
朱翊钧点头道:“不错,不错,这些内属土司的调用,历来麻烦最大。云南土司还不比广西那样单纯,听说这些云南土司最怕的不是朝廷,而是黔国公,嗯……沐昌祚现在去了洱海,恐怕这些内属土司大半会往洱海去。”
朱翊钧提到云南土司畏朝廷不如畏黔国公时,似乎略有些嘲讽,但提到沐昌祚的时候偏偏又语气如常,让高务实对他的心思有些想要探究探究的意思。
不过眼下不是探究这些细枝末节的时候,高务实只当不知,接过话头道:“这倒无妨,他守住洱海就够了,至于滇西土司,愿意跟他去守洱海也是好事。”
朱翊钧有些疑惑:“这又为何?云南土司的土兵虽然比广西狼兵要差一些,但他们本土作战,熟悉地理,我觉得跟随大军主力出动似乎更好?”
“这事儿可以分开来看。”高务实解释道:“从大军出征,看起来是挺好,但我汉兵大军主力必是刘綎、邓子龙二人领兵,他们两个都是江西人,可未见得能将云南土兵指挥得如臂使指。那些土司老爷所以服黔国公,是因为沐氏永镇云南之积威,刘、邓二人不过流官武将罢了,土司们可未必能服他们。
再有就是,有黔国公亲自坐镇洱海,滇西局面就稳住了,一来可以防备缅甸,二来也让滇西土司不敢生出异心、轻举妄动。况且缅甸也知道黔国公威名,一旦发现黔国公去了洱海,缅甸就少不得要把兵力往滇西方向倾斜,这对于刘綎、邓子龙二人从滇东方向出兵南下反击,也是颇有助益之事。”
朱翊钧从御案上拿过一张地图看了看,点头道:“有理,有理。不过这样一来,刘綎和邓子龙二人的兵力会不会太少了些?我记得刘綎的随任家丁只有差不多三千人,而邓子龙好像比刘綎更少。”
高务实道:“这也是臣之前最担心的一件事,他二人就算合兵一处,也不过五千之众,况且从滇东的地形来看,南下恐怕还要分开走才行,这会让他们的兵力过于薄弱,就算全员都是随任家丁,也经不起任何一次失败。”
“那怎么办?”朱翊钧皱眉道:“要不卫所兵还是精中选精抽调一些?嗯,滇东土司肯定也不会全都跟着沐昌祚去滇西,也可以抽调一些?”
高务实点头道:“这是可以的,另外咱们不必限于在只调动云南土司,根据祖制,黔国公在临战之时是可以抽调川贵两地兵马的。当然,这次不能让他调动汉兵,不过土司兵马可以,臣建议……不妨把贵州土兵抽调个三五千左右,放在刘綎、邓子龙麾下听用。”
朱翊钧诧异道:“为何是贵州?刘綎随他父亲刘显在四川多年,调四川土司不是更方便他指挥?”
高务实心里翻了个白眼,暗道:调贵州土兵自然是为了提前削弱某个姓杨的大土司,而四川虽然也有些土司,但都比较老实,甚至有些还特别忠勇,譬如后来石砫宣慰司世袭宣慰使马千乘与夫人秦良玉就是其中的典型。既然如此,就不要乱动四川,毕竟秦良玉算起来今年才只有九岁左右,可别害得她将来嫁不成马千乘,那就有些遗憾了。
不过这话肯定没法直说,高务实便只是道:“其一,刘显不止做过四川总兵,也做过贵州总兵,而且还在万历元年平定了百年难灭的都掌蛮之乱——哦对了,刘綎的初战就是发生在打都掌蛮的时候。他曾连破险要,先登九丝城,接连阵斩贼酋阿二、阿三,生擒贼首阿大,更难得的是,那时候他才十四岁。”
朱翊钧讶然道:“原来这刘綎还是个少年英雄……诶,对了,我记得你和他颇为熟识,当初京华商社建立之前,那批人还在做响马,就是因为惹到你们,才被你和刘家父子联手击败,继而招安的?”
这件事高务实不欲多谈,只是点了点头:“确有此事。”
朱翊钧略微好奇地道:“后来刘綎还拿了武进士榜首(其实就是武状元,只是明代武举地位不高,不准使用状元一词),你既然和他一起打过响马,那你看他本事如何?”牛吧文学网
高务实思索着道:“刘綎么……算是百年难遇的悍将。”
朱翊钧果然来了兴趣,又问:“若他在你麾下,你会如何使用?”
高务实笑了笑,道:“摧锋破阵,必为首选。”
这个评价一出,朱翊钧就明白了,刘綎在高务实心目中大概是刀尖矛首的性质,否则为何高务实不说别的,只说“摧锋破阵”呢?
朱翊钧心道:难怪务实坚持此战汉兵主力要质不要量,看来就应该是打算发挥刘綎的特质,让他去摧锋破阵了。
想到此处,朱翊钧便道:“既然刘家父子在川贵都呆过,调贵州土兵倒也一样,那就按你说的,从水西等地选调五千土兵好了。”然后顿了一顿:“还有两策呢?”
高务实道:“与缅甸之战,我朝廷应当着眼全局,不能只局限于云南本土,实际上缅甸莽贼的敌人多得很,咱们完全可以都调动起来,使其为我大明效力。”
朱翊钧显然对这个方面不是很了解,闻言不解道:“莽贼还有哪些敌人?”
高务实于是把缅甸局势给朱翊钧稍加分析(注:“按广西”卷的最后部分曾有过叙述,忘记了的朋友可以回头看看,这里就不说了),然后道:“所以现在的局面是,莽贼看似势大,动不动就是所谓二十万大军,其实他后院随时可能着火,只要朝廷对他的这些敌人表示支持,甚至最好是皇上下诏,给他们一些名义,这些人肯定都得跳出来。
尤其是老挝的刀氏姐弟、暹罗的‘黑王子’等人,肯定是坐不住的。另外,安南方面跟这件事也有些关系……”
朱翊钧先前听得连连点头,但到了最后这一句,却不禁有些愕然:“安南?安南和缅甸不接壤吧?怎么,安南和缅甸也有仇?”
高务实摇头道:“安南和缅甸本身并无仇怨,不过南疆就只有那么大,安南一直以小中华自居,岂能容忍莽贼大杀四方,连暹罗都被他吞并?所以臣在回京之前,安南就有一大批人跑来请愿,想让朝廷打压缅甸气焰……”
朱翊钧眨了眨眼,忽然笑道:“只怕不止是打压气焰这么简单吧?”
高务实也笑了起来,道:“当然不止,他们的意思是协助暹罗复国,然后自己也把柬埔寨收归囊中,如此便与暹罗接壤,可以随时支持暹罗和老挝抵抗缅甸。”
朱翊钧翻了翻南疆堪舆图,忽然撇撇嘴道:“安南人的算盘打得倒是不错,柬埔寨这地方比安南本土也小不了多少,他们竟然打算一口吞了……这还不算,吞了柬埔寨之后,在前方抵抗缅甸的乃是暹罗、老挝,而他们自己倒是藏在后头。
与此同时,暹罗、老挝既然复国,与缅甸的关系自然是不共戴天,于是便不得不依赖于安南的支持,这样一来,安南在南疆的地位,大概就真的算得上是‘小中华’了。”
朱翊钧能看穿这一点,高务实并不意外,毕竟自己当了朱翊钧那么多年的伴读、观政,怎么也要教他些东西。
不过高务实不怕朱翊钧能看穿这些。
果然,朱翊钧刚刚说完这些,话锋一转便又问道:“安南现在实力如何?有没有能力支持暹罗、老挝复国?”
高务实道:“单独让他们支持暹罗和老挝复国,那是不可能的,安南如今的国势肯定不如缅甸,但既然眼下缅军主力陷在云南,这件事就大有可为了。”
朱翊钧问道:“你估计安南能出兵多少?”
“大概两三万左右,最多不超过三万。”高务实道:“安南的兵力,本来还算富余,只是皇上也知道安南的局面……两三万估计就是上限了。”
朱翊钧点了点头表示理解,又问道:“这两三万人能确保暹罗、老挝复国,并且引得缅甸回军吗?”
这个问题就有点难度了,高务实毕竟不是神仙,不能洞悉那位白象王的想法,只好道:“帮暹罗、老挝复国应该问题不大,因为这两地都是被缅甸强行征服的,口服心不服,有大量反对缅甸统治之人。
纳黎萱(黑王子)与刀氏姐弟只要登高一呼,估计就是群起响应的局面,各地传檄而定并非天荒夜谈,再加上有两三万安南援军支持,复国一事臣以为可成。
不过莽贼是否会因此回军则不好说,或许他听说后院失火,立刻就会回师平叛;或许他自负过甚,想要先和我大明较个高下,非要先打完云南之战再回师平叛;又或许他仗着兵多将广,抽调部分兵马回师平叛……这些都是有可能的。”
朱翊钧皱起眉头想了一会儿,道:“可有什么办法能让莽贼早些回师么?”
毕竟是大明的皇帝,在朱翊钧看来,安南、暹罗、老挝什么的,损失大点就损失大点,甚至失败了也没关系,为大明而死,死得其所嘛。
而高务实仿佛一点也不反对朱翊钧的这种心态,闻言便直接回答道:“办法么,当然是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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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翊钧希望缅甸早些收兵,当然是由于不想看到缅军在大明的土地上烧杀掳掠,这一条和刘綎、邓子龙出兵南下攻缅并不冲突。
要办到这一点,根子上只需要达成一个条件即可,那就是让莽应里感受到后方的严重不稳,甚至已经威胁到他的统治这种严峻地步。
威胁统治,通常只有两种情况,一是宫廷政变,王位更替;二是外敌入侵,兵临城下。
宫廷政变这条路子显然走不通,别说大明这边跟缅甸内部的高层人士毫无交流,甚至就是高务实也搞不清缅甸国都留守的大臣都有谁,连人都不认识,支持谁去政变?
至于说前方战败,后方政变,这种可能性倒不好说没有,但前提也是明摆着的,前方要是没有一次空前惨败,后方又怎么可能莫名其妙的就政变了?
所以,能够促使缅军南撤的办法,唯有后方军事压力过于巨大,缅甸本土乃至于缅甸都城都面临失守的威胁这一条。
但这其实也很难办。
翻开地图一看就知道,若是从安南出兵,在暹罗登陆,最靠近缅甸的地区也不过就是暹罗湾。就按大城(暹罗都城)到缅甸都城东吁城的直线距离计算,也已经超过一千五百里,这个距离有多远呢?和从云南昆明到东吁城的距离基本差不多。
何况行军作战不可能走直线距离,实际上可能要走将近两千里路。
因此,由暹罗方面偷袭缅甸国都,那是不可能的,换了二战的德军过来都不行——因为地形又差,路还很烂,德军来也打不了闪电战。
朱翊钧翻着南疆地图的堪舆图,也想到了这个因素,不由有些狐疑:“真的有办法?”
高务实道:“办法倒是有办法,不过安南都统司得花一大笔钱给京华才行。”
朱翊钧闻言愕然,莫名其妙的问道:“这又从何说起?”
高务实一摊手,道:“这个么……简单的说,就是安南都统司花钱找京华出动船队,万里远征缅甸的莫塔马湾,以精兵在勃固附近登陆,然后直接挥师北上,威胁缅甸国都东吁城,迫使缅军主力不得不尽快回师救援。”
朱翊钧看了看堪舆图,皱眉道:“你说的这些地方到底在哪,我这里只看得到一个东吁城的位置。”
高务实愣了一愣,起身走到朱翊钧身边看了一下,才发现朱翊钧手头的南疆堪舆图极为简陋,好多地方毫无标示不说,甚至地图的比例都不太对,他初中时期凭记忆画出来的东南亚地图都比这个准确十倍。
“皇上这堪舆图……有些过时了,而且不大准确。”高务实轻咳一声,道:“臣在安南之战时期曾经派人画过更详细、准确的南疆堪舆图,不过当时打完之后就忘了这茬,好在大体上臣还记得住,要不臣给皇上简单的画一幅?咱们照着图说事会更方便一些。”
朱翊钧自然赞同,不过这件事现在还很秘密,他不打算叫人进来帮忙,干脆亲自找了纸张帮高务实铺开,高务实则自己动手研墨。
朱翊钧一边铺纸润笔,一边调侃道:“古有李太白力士脱靴、贵妃捧砚,今有高求真天子展卷、帝王侍笔,啧啧……”
这话朱翊钧可以说,高务实却不能没反应,连忙退开一步,躬身道:“臣死罪,臣还是自己来吧。”
朱翊钧哈哈一笑,摆手道:“玩笑罢了,你还当真?”
高务实却一脸肃然地道:“皇上是否当真,臣不知道,也不敢妄自揣度,但臣却不敢不当真。”
朱翊钧愣了一愣,然后思索着道:“嗯……我方才这一比,比得有些不对,你和李太白那次全然不同。诗词小道也,你眼下却是为了国事动笔。既是国事,朕便是亲自为你展卷侍笔,又有何不可?昔日世庙曾有诗云:‘太平待诏归来日,朕为将军解战袍’,那便是为了国事,谁会说世庙做得不对?谁会说毛伯温当不得那一幕?今日亦然。”
高务实还待再说,朱翊钧已经摆手道:“好了好了,道理也说开了,再推脱就是你的不是了,要是你也对我毕恭毕敬,不敢有半分逾矩,我迟早要闷出病来……赶紧画图吧,一会儿还有事说呢。”
高务实无奈,只好道:“臣僭越了。”然后提起御笔,蘸了蘸墨,在朱翊钧铺好的纸上画起中南半岛的简图来。
勾勒一副简图并不需要太久,很快高务实就画好了,顺便标出了近二十个重要地点,注明了名称。
朱翊钧看着高务实画的图,有些不太习惯,说道:“你这一个小圆圈就代表一座城?这些折线是什么?山脉?”
原来明时的地图,城市都是画出城墙状的,山脉等也会直接画成山形,所以朱翊钧看着高务实的“现代风”地图很有些不适应。
高务实不得不又稍作解释,然后言归正传,道:“皇上你看,原本安南出兵是要从暹罗湾登陆,这样就只需要从金港沿着海岸线走,绕过柬埔寨南部这个半岛便可,风险很小。但如果要绕道去勃固,那就得直接穿过南洋,尤其是这里……”
他指了指马六甲海峡附近,道:“此处是咱们大明所说的满剌加,这个海峡就叫满剌加海峡,呃……臣比较习惯叫它马六甲海峡。此地现在的情况与过去不同,已经被佛郎机人占据,而佛郎机是目前南洋等地区的海上霸主,京华的船队要通过马六甲海峡而至勃固,很难说佛郎机人会有怎样的反应,因此京华必须考虑可能遭到的损失,安南都统司不花钱是不可能让京华出动的。”
朱翊钧面色古怪,迟疑道:“京华不是你的吗?”
“是,京华自然是臣的。”高务实摸了摸鼻子,一脸无辜地道:“可安南都统司不是臣的啊!凭什么安南都统司这次一旦获胜,可以得到偌大一个柬埔寨,而我京华就要为他做白工?”
朱翊钧愕然半晌,最后干咳一声:“你的逻辑真是……无可挑剔。”
不过说归说,他心里却想道:看来务实只是把安南当做一块他控制着的赚钱之地,本身并没有想过要把安南当做什么封地、属地之类。刘守有这厮越过陈矩上报说务实在安南“势压都统,礼比帝王”,真是瞎了狗眼,还好朕没信他的蠢话。
这时高务实居然还有心情开玩笑,拱手道:“皇上过奖了,臣虽然用度谈不上奢华,但赚钱这种事,乐在其中过程,既然有合理合法的赚钱机会,为何不赚呢?”12
朱翊钧心中一动,打着哈哈问道:“啊哈,也是,也是……安南拿下柬埔寨,你赚钱的机会也就更多了,对吧?”
高务实仿佛丝毫没听出其中的深意,笑道:“皇上明见万里,安南拿下柬埔寨的话,耕地面积就会更大,到时候他们剩余的粮食也会更多,如此臣便可以借机从安南买进更多的粮食,运到辽东补充军需,将来和图们决战的时候,就不怕粮草不济了。”
是这么回事?
朱翊钧这次发自内心的笑了起来,道:“好,好,我明白了,这就是你之前说过好多次的,正事固然要办好,但如果能顺便再赚些钱,那就更好了——是这个意思吧?”
“皇上圣明。”
朱翊钧一摆手:“安南既然能给辽东提供粮草,拿个柬埔寨也算是应得之赏,这事没问题,朕准了。”
高务实微笑着一拱手:“臣代辽东军民谢过皇上。”
这话就有些艺术了,他不说代安南谢过朱翊钧,而说代辽东谢过。
朱翊钧笑着摆手,然后有些迟疑地道:“这个海上远征万里的计划,会不会有些冒险?那佛郎机人万一要是不肯让京华的船队通过满剌加海峡的话……”
高务实淡淡地道:“那就打呗。”
朱翊钧一愣:“你有把握?不是说佛郎机如今是南洋海上霸主?”
高务实不好解释太清楚,便只是道:“南洋霸主是不假,但皇上也知道南洋那些小国本就没有多少实力,又是一盘散沙,佛郎机人压过他们不足为奇。另外,佛郎机本土离南洋极远,京华突然大举南下,他们也不见得能立刻集中力量来应对,很可能只要谈一谈,就能过关了,未必一定会交战。”
朱翊钧毕竟对南洋局势几乎一无所知,听高务实这么一说,也就信了,松了口气,道:“那就好,这样一来,就只要安南的兵马登陆之后打得好一点,最好能一举突袭到东吁城下,则缅甸就不得不赶紧撤军回援了。”
高务实知道其实这里头还有个问题,就是安南到底出动多少人去打这场登陆突袭战,多了的话,后勤保障能不能确保,少了的话,突袭效果又能不能保证。甚至更关键的是,一旦缅军回援,这批安南军队怎么撤离?
但朱翊钧显然不在乎这一点,安南兵就算死得再多,他也不会伤心。而高务实也不能明说,只能自己私底下去安排——朝廷未必知道安南兵马实际上就是他高务实的兵马,何况就算知道了,朝廷恐怕还恨不得安南兵死得更多一些才好。
这事只能私下安排,指望朱翊钧或者朝廷上下真心实意关心安南死活,那是白日做梦。
别说安南这次出兵,是从两大警备军中抽调的兵力,大多数都是安南本土士兵,只有中高层军官才是大明人士(高家家丁),就算出动的兵马是岑黄两家土司的狼兵,朝廷方面也未见得能多么珍惜,顶多担心一下狼兵损失太重的话,安南局势会不会不稳。
朱翊钧也不问高务实打算“讹”安南都统司多少钱,直接跳过这第二策,问道:“前两策说完了吧,第三策是什么?”
高务实笑道:“第三策,就是实打实的为了解决‘军饷从何而来’的问题了。”
朱翊钧闻言精神一振,长舒一口气,道:“我还以为你忘了这茬……不瞒你说,你刚才这些计划虽然都挺省钱的,尤其是安南、暹罗、老挝那边,可以说不需要朝廷花费一文钱,诚然妙计。
不过云南方面却不同,调动那些土司的兵马虽然无须朝廷支付军饷,但粮草补给总还是要给的,而朝廷现在……我粗略算一算,就算这样打,二十万两银子也肯定少不了。
特别是云贵两地的粮食本就不大足用,这次和缅甸一战,军粮不管是从四川入滇,还是从湖广入滇,距离都不近,道路还难走,必然损耗颇大,这又更进一步加重了朝廷的负担,我很怀疑搞到最后可能二十万两都还不够。”
高务实心道:不必怀疑了,肯定不够。就算汉兵人数再怎么压缩,要知道那些家丁的军饷和赏赐可不是卫所兵的水平。一个家丁的平时军饷就差不多是三个卫所兵的水平,战时就更夸张,达到五个卫所兵的程度也不奇怪。
再加上朝廷还得负担土兵的粮草补给,二十万两听起来虽然也不是小数目,但其实根本不可能够用,这场仗打得再怎么节省,开销也至少要在三十万两以上。万一刘綎、邓子龙所部的家丁损失再大一点的话,花四十万两都有可能——如果他们能顺利把这种损耗转嫁到朝廷头上的话。
至于说万一转嫁不利,那可能就会和原历史一样,刘綎、邓子龙所部的军纪没法保证,只能去抢掠地方来“回本”。虽说那些地方都是外附宣慰司们原先的地盘,却也一样会造成宣慰司与朝廷离心离德,最终的麻烦还是朝廷去承受。
高务实沉吟着道:“皇上,有道是‘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臣一贯的态度就是,这打仗的花费,该花的千万不能省,宁可多想办法筹钱,也不能让前线兵马饿肚子,所以这花费的额度,臣还是主张给的宽裕些。”
朱翊钧苦笑道:“那你觉得这一仗要花多少?”
“翻个倍吧,四十万两。”高务实道。
朱翊钧脸上一抽,仿佛牙疼一般,瞪大眼睛:“这就翻倍了?我且不说为何有那前两策之后还要这么多,就问一句:这么多钱要从哪来?”
高务实微笑道:“皇上勿急,臣自有办法。”
朱翊钧瞪着眼睛:“那你还等什么,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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