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下午,高务实再次见到了黄芷汀,不过这次却不是高务实去安南会馆见她,而是她来高府辞行。
今天上午的觐见,皇帝只是把她的海东镇守使改为越东镇守使,另外再加恩册封为安南副都统,除此之外并没有提及让她何时返回安南。不过黄芷汀知道加封这个副都统的意思,多半是与此次出兵有关。
辞行什么的只是场面话,黄芷汀此来最重要的事,其实是和高务实确定此次出兵的兵力组成。
黄芷汀自己手中的兵力核心,当然是狼兵,随着安南之战结束两年,从广西移镇、另划安南地盘再到高务实的“归化户籍制”推行,现在黄芷汀手头可以抽调的兵力是超过两年前的。
黄氏在安南的权力,《京华十六条》中有明确规定,其细则条款先不说,主条款是这样写的:“第十一条,为保障安南之安靖,安南都统司允诺,大明帝国广西黄氏土司之狼兵,可于安邦、京北、山南、外清化四宣抚司之地随意驻扎。”
换句话说,安邦、京北、山南、外清化这四个宣抚司就是黄氏的地盘。而其中黄氏主支分到两个宣抚司,山南宣抚司和安邦宣抚司。
山南宣抚司给了黄承祖、黄应雷父子,安邦宣抚司则由黄芷汀本人领有,安邦宣抚司的首府即为海东,所以她的职务是海东镇守使。
黄氏分支领有京北、外清化,但由于分支不止是两家,所以实际上京北和外清化的划分是很细的,挂名宣抚的人物也是黄氏公推而出。
同时,京北靠近海东,外清化靠近山南,而海东、京北与山南、外清化之间的地盘却是高务实的京华所占有,所以黄氏实际上形成了南北两系。
北边黄芷汀对京北宣抚司的影响力巨大,而南边的外清化则主要听黄承祖、黄应雷父子调派。当然,由于安南之战是黄芷汀力主要打,并且亲自领兵打成这个局面的,再加上她和高务实的特殊关系,所以实际上不管南系北系,当黄芷汀有令之时,还是都得按她的意思办。
拿下安南四宣抚司,对于广西黄氏土司世家而言,到底有多大的提升呢?
从控制地域的大小来说,提升并不是特别明显,原先如果是二,现在无非也就是三,在旧地面积的基础上扩张了一半。
但如果从人口上来说,那就异常膨胀了。
“思播田杨,两广岑黄”,听起来真是威风八面,但实际上黄氏在广西之时,别看治地面积不小,但主支和分支加起来,治下土民却顶多也只有六十万人左右——名头响亮的主要原因是狼兵太能打。
可是等他们在高务实的安排下移镇安南之后,光是分得的海东、京北、山南、外清化四宣抚之地,就有一百三十万安南人,黄氏治下人口膨胀了两倍有余!而在海东煤矿得到开发,同时又在下龙湾附近建港之后,还有不少粤、桂两省出身的明人前来定居或侨居,黄芷汀的实力更进一步得到了加强。
如今按照黄芷汀给高务实交底的情况来说,她在海东本镇就有八千狼兵,如果临时征兵,可以高达两万。
当然,八千狼兵不可能全部抽走,按照黄芷汀自己的看法,抽调五千问题不大,因为剩下的部分除了三千狼兵之外,还有安南人出身的衙役、巡捕、辅兵等三千多人。
黄芷汀认为留下三千狼兵足以震慑住他们,而他们又可以安定地方,使海东不会生乱——其实也生不了什么乱,毕竟升龙城离海东也不远,还有水路连接,升龙城的数万升龙警备军如果要来海东,几乎是朝发夕至。
而除了海东本镇,京北、山南、外清化的狼兵也都有所富余,黄芷汀认为可以抽调出八千人来用于远征。
对于这个人数,高务实不觉得意外,不过他认为不需要出动一万三千狼兵去缅南,最终想来想去,决定其余三宣抚司每家只抽一千人,与黄芷汀本镇的五千狼兵一道,凑齐八千人。
黄芷汀听了有些皱眉,略微迟疑了一下,道:“我尚未与缅军交过手,不知缅军战力如何,若只领八千人去打缅南勃固旧地,恐怕前景难卜。”
“我怎会让你只带八千人?”高务实倒没想到黄芷汀居然误会了,解释道:“除了狼兵之外,你还要带上金港警备军七千人,以及阮倦、莫玉麟部所抽调组成的五千安南兵,合计两万大军。”
黄芷汀怔了一怔,反问道:“金港警备军也就罢了,毕竟是你的人马,有你一声令下,他们不敢不服我军令。可怎么阮倦和莫玉麟的人马也要我统带?他们会听令吗……嗯,我是说,他们会不会阳奉阴违,反而误我大事?”
高务实道:“原本我是打算让你只带狼兵和金港警备军一部的,不过皇上加了你副都统,我考虑再三,觉得你应该指挥一下他们了。”
黄芷汀这下子明白过来了,点了点头,但却说道:“若是有胆敢不听令的……”
高务实眉头都没皱一下,平静地道:“你是主帅,违抗军令者,生死皆由你决断。”
黄芷汀点点头,没再说话。
“另外……”高务实补充道:“除了这些之外,高璟的舰队也归你统一调度,哦对了,高璟这次不光会指挥安南分舰队,我还会从南洋舰队中给他补充加强,以确保即便对上佛郎机人也有较大的把握能够取胜。”
黄芷汀主动地道:“你说上舰指挥与坐镇陆上指挥全然不同,那高璟这边,我就不参与了吧。”
高务实摇头道:“海上作战如果发生,的确由他决定怎么打,不过你在勃固可能需要他掩护或者安排行军路线。譬如从甲城突袭乙城,陆路要走十天,海路可能只需三天,这种时候你就可以下令让他配合运兵。”
黄芷汀笑了笑,道:“好,我知道了。”
高务实闻言点了点头,又补充道:“你可以向他暗示一下,南洋舰队现在还没有主官。”
“这块肉可不小。”黄芷汀笑着道:“想必高璟会很想尝一尝。”
高务实笑而不语,黄芷汀便又问道:“不过,我这一路就带走了两万大军,你之前却说此次出兵规模不超过三万,那陆上驰援暹罗的那一路岂非只剩一万人了?我以为恐怕有些不足,就算让岑凌去,也还是过于单薄。”
高务实摇头道:“岑凌不能去,他这两年在安南平乱,已经打响了名声,我要留他在安南坐镇,震慑宵小。”
一听这话,黄芷汀就忍不住好笑,道:“昔日在广西时,岑七公子好歹也是以翩翩佳公子示人的,却不想一到安南,竟然被你生生用成了‘岑阎王’,也不知道岑凌自己心里作何感想。”
高务实不禁挠了挠头,其实这倒真是个意外。
当初旧宣光守将武文密之子武公纪作乱,岑凌觉得黄芷汀的辖地都没乱,他的辖地居然先出了叛乱,实在太丢面子。
于是他亲率五千本镇狼兵前去讨伐,一战全歼了志大才疏的武公纪所部八千人,然后不管三七二十一,统统杀了个一干二净,把莫氏朝廷吓得筛糠不说,越北的安南人还把“岑阎王”给他叫响了。
高务实也是顺水推舟,干脆让岑凌全面负责安南平叛剿匪等事。于是这两年下来,死在他手里的“安南志士”不知凡几,“岑阎王”之名在安南已经可止小儿夜啼了。
这种情况下,派他去攘外,就显然不如留他安内。
高务实干咳一声,道:“去暹罗的那一路,我会派阮潢领兵。我的意思是,让他也带上五千本部,同时阮倦和莫玉麟各出两千,然后升龙警备军那边调给他六千,凑足一万五千人,这样的话,虽然比原计划多用了五千,但还能接受。”
黄芷汀皱眉道:“人数倒是只加了五千,不过阮潢也好,阮倦、莫玉麟也罢,他们的安南兵既不像狼兵敢于死战,又不像两大警备军一样火器强大,我总觉得他这一路还是有些虚。”
高务实道:“他这一路去暹罗,实际上在缅军主力南下之前都是不会有什么大仗要打的。你也知道,缅甸人在暹罗和老挝的名声都坏到极点了,纳黎萱和比亚觉只要扯旗子造反,肯定其从如云,只需拿下一两处关键之地,接下来就是传檄而定了。
唯一可虑的就是缅军主力南下之后,一旦你从勃固撤走,尤其是如果你选择走海路撤回安南的话,暹罗这一路的压力就大了。
不过我想到了一件事,此前缅甸征服暹罗,也是来来回回打了好多次,每一次的关键之战都在大城,只要大城不失,缅甸最终就只能退兵。因此,我打算让升龙警备军的这六千人多带守城火器,甚至可以考虑让南洋舰队再多兼一个任务,送一批京华基建的人手和水泥等材料去改建大城城防,使之能更好的配合火器发挥守城威力。”
黄芷汀皱眉道:“暹罗人可靠吗?”
高务实闻弦歌而知雅意,笑道:“你是怕我把大城的城防修得太好,万一将来和纳黎萱闹翻了,自己都拿不下来可怎么办?”
黄芷汀微微一挑柳眉:“从目前的情报来看,这个纳黎萱可是暹罗内部铁杆的强硬派,身为暹罗副王都不能让他满足……他既然不肯做缅甸的忠臣,我想他也未必就愿意做大明的忠臣。”
高务实笑了笑,摇头道:“你的担心是很有道理的,我也认为纳黎萱不是那么好控制的人。不过,你却不懂建筑学——此番如果对大城城防做出改建,其实只有当升龙警备军在大城时,那些改建才能起作用,只要暹罗人一日没有达到升龙警备军的火器水平,那些改建就毫无意义。”
这其中的学问高务实暂时没时间和黄芷汀细说,只是简单的解释了一下类似于交叉火力、多重打击等思路,其实说穿了无非是借鉴了一下历史上的棱堡战术,只不过借鉴得没那么彻底。
但黄芷汀在军事上倒还真有些见解,只是看高务实随手画了一幅极其简单的草图再解释几句,便明白了其中的关键,恍然道:“我明白了——除非有万历一式那样远的有效射程,否则这些改建对暹罗来说都是‘屠龙术’,他们的木弓根本射不了那么远,无法利用这些工事。”
高务实笑着点头:“不仅万历一式,还有这些炮口……你看,如果没有京华那些可以较大幅度调整射角的轻炮,这些东西修在那里完全是浪费材料。”
“你有防备就好。”黄芷汀放下心来,颔首道:“我跟比亚觉姐弟接触过,这两人没有太大的野心,比亚觉本人只是一门心思想给父亲报仇,甚至能不能让老挝复国都不是特别看重;她弟弟一则年纪还小,二来这几年一直在姐姐羽翼下成长,个性……有些软,看着也不像是个能做大事的。
但那个纳黎萱则不同,我总觉得他和莽应里其实是同类人,只不过双方所处的位置不同,莽应里那厮的父亲莽应龙,不管怎么说,总也是缅甸的一代雄主,而纳黎萱的父亲却不过是个软蛋傀儡……我觉得迟早有一天你会跟纳黎萱闹翻,最好还是先做一些准备。”
高务实点点头,道:“放心吧,我会有所措置的,也会交待下面把在暹罗所到之处的地形、风土、民俗等情况仔细记载,你那边也是一样。”
黄芷汀微笑道:“你派给我的金港警备军中有相关的人才吧?我手底下可没有这号人可用。”
高务实哈哈一笑:“少不了你的。”然后问道:“什么时候走?我安排一下,送你启程。”
黄芷汀摇头道:“明天礼部就要闭门,正事要紧,你这个同考官就不要送我了,让舰队方面把船准备好就行。”
高务实欲言又止,其实他知道黄芷汀不要他相送,恐怕不止是由于明天礼部要闭门,同考官必须入内之故,可能更多的是考虑到他的名声。不过他自己也觉得在和缅甸打完这一仗之前,不宜和黄芷汀公开表现得过于亲近,所以有些纠结。
“那今天留在我这里吃晚饭吧,就当是为你践行。”
黄芷汀大大方方地一笑:“好。”
----------
感谢书友“单骑照碧心”、“dj000214”的月票支持,谢谢!
黄芷汀走得挺急,因为天津港方面连夜回复说现在风向正合适,而过几天则可能要赶上一场春雨——陆上的春雨自然千好万好,但在海上就未必了——因此黄芷汀连礼部的送行仪式都没等,直接连夜去了天津上船,只派人向礼部说明了一下情况。
礼部倒是巴不得,毕竟现在春闱会试在即,礼部衙门现在全力应付这件事都忙得脚不沾地,送别一位安南副都统虽然只需要几名礼部官员,但衙役什么的总少不得要你那个撑起天朝的排场,而现在一切告免,那当然是再好不过了。
高务实已经收到差遣安排的条陈,明日一早就要去礼部报到,所以在黄芷汀走后,他难得的早早睡了。
次日一早,高务实便前往礼部报到。
承天门到大明门中间的大街常常被称为御街,大明朝最重要的文武衙门就设置在这条南北向的御街两侧。
西侧有前后左右中五军都督府以及锦衣卫衙门,还有太常寺和通政司等;东侧则是朝廷六部及宗人府、翰林院、鸿胪寺、太医院、钦天监等。
礼部位于东坊的西南角,临近御街,其北面是户部衙门,再往北则是吏部。
六部之中高务实最熟悉的衙门当属吏部,其次是兵部,户部也偶尔去过几回,惟独礼部则去得很少。
不过高务实到了礼部才发现,礼部虽然是个清水衙门,但礼部衙门修得反而非常阔气,比吏部衙门的大门看起来还要雄伟,甚至所用的木料都比吏部衙门的要高档,完美的印证了一个道理:中国自古就讲排面,但排面归排面,真正发大财的却多半是闷不吭声的那些。
高务实来到礼部的时候,主堂之中已经有不少人了,不过本科主考官许大学士却还没到,另一位挂名的主考官余有丁就更不用说了,他眼下能不能下床都不好说。
大明朝的考官制度并非一成不变的,其历史说起来过于复杂,此处暂不赘述,总之从景泰年间之后,一贯是安排两名主考官——但实际上真正主事的还是其中之一。
至于另一位主考,你把他理解为“副主考”也好,理解为单纯挂名也行,反正都是看那考官个人的意思,以及他和真正那位主考官之间的“力量对比”。
通常情况下,皇帝是会暗示由谁真正主考的,而此时另一位主考就会尽量避免干预。
反正说到底,两名主考是祖制需要,目的是为了证明抡才大典的公正性,但实际操作中要是真有地位一致的主考官,那很多事就可能变成扯皮,最后反而问题更大,于是就演化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除了按例由大学士出任的主考官之外,最重要的考试官就是必由礼部尚书亲自出任的总提调官兼知贡举官,这个不多介绍。
而真正的考官中,重要的就是同考官了。同考官的规模很大,通常有十八人之多,号曰“十八房”。
在大明早期,主考官也好,同考官也罢,大多从翰林院调派,稍后一点则允许从外省学官中选用。而到了景泰四年,这个规定出现了比较大的变化,根据时任礼部尚书奏请,诏令:“会试考官,翰林、春坊专其事,京官由科第有学行者兼取以充,教官不许。”
高务实这次被意外的选为同考却没有引起太大的波澜,就是因为朱翊钧引用了这条“祖制”为由——高务实当然既“有学”,又“有行”,不服气的话,你也考个六首状元,打个安南定北来给朕瞧瞧?
至于“京官”,高务实还真是京官。之前就说过,巡抚在性质上只是临时差遣,高务实现在的正式职务是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佥都御史——都是京官。
由此可见,皇帝陛下还是肯钻研的,至少对于大明朝的各项制度来说,他还真是了如指掌,连钻空子都钻得如此刁钻古怪而又让人无话可说,很是对得起高务实十年前就怂恿先帝穆庙让他作为太子开始“观政”。
同考官当然人才济济,高务实一眼望去,几乎全是熟人,而且多半都是在翰林院认识的学霸前辈们,甚至还有几个可以算得上高务实的“老师辈”——上一科也任同考官的那些。
高务实作为后生晚辈,这时候显然不是摆架子的时机,哪怕他是身着坐蟒袍的三品大员也没用,必须得主动上前见过。
等见到陈于陛的时候,高务实笑道:“玉垒公,此番晚辈与你同监房,还要请玉垒公不吝指教。”
高务实的本经是,陈于陛也是,两人此科都安排在审阅本经为的考生,也就是所谓房,因此高务实有此一说。
陈于陛跟高务实打交道的时候不多,但曾经听说过高务实为人还算谦逊,因此对高务实的见礼和说词不太意外,颔首微笑:“少司马乃是六首状元,于陛该多向你请教才是。”
“侥幸而已,岂敢当真。”高务实自谦一句,又道:“眼下时辰尚早,许阁老恐怕还要过一会儿才能到,晚生正好有些事想要请教,可否请玉垒公借一步说话?”
其实陈于陛对高务实的观感是有些复杂的,他和其父陈以勤的个性相似,作风比较“正派”,或者说有些守旧,对于高务实一手打造京华的商贾做派,他很是不以为然。
但除了这件事之外,高务实的其他表现却又比较符合他看人的标准。尤其是高务实在清丈田亩一事上,不仅劝说皇帝退田,还因此逼得京中勋贵也只能捏着鼻子跟着退了大批良田出来,这件事尤其对陈于陛的胃口。
相比之下,高务实操持那些“商贾贱务”的小过,也就不那么让他生气了。因此高务实既然有请,他自然不会拒绝,微笑着道:“后院有个小亭,小亭边有几棵杨柳,是昔日家严为小宗伯时所种,不知少司马可有兴趣一观?”
小宗伯就是礼部侍郎,陈以勤嘉靖四十四年时曾任礼部右侍郎,不久改任左侍郎,前后任职礼部约一年,然后就是嘉靖驾崩、隆庆登基,陈以勤便以裕邸旧臣身份入阁了。
高务实倒不知道他老人家在礼部那么点时间里居然还种了几棵树,也不知道是不是陈于陛瞎扯出来的说辞,反正陈于陛说了,他就当是真的,笑着道:“那倒真要一观,玉垒公,请。”
“请。”陈于陛伸手虚引,等高务实一动,两人并肩而行,陈于陛又道:“少司马与我同辈,直呼我名即可,无须这般客套。”
直呼其名当然是客气话,就算同辈也只能称字,高务实闻言笑道:“恭敬不如从命,元忠兄,小弟冒昧了。”
陈于陛笑着摆手,等到了后院,果然看见一处小亭,小亭旁边还有个面积很小的荷花池,池边有几棵柳树,如今正长着不少嫩绿新芽,为礼部的庄重添了几分生气。
高务实笑道:“十八年过去,松谷公手植之柳已是这般绿意袭人,美不胜收。”
陈于陛则笑道:“十八年甚久,不仅木可成材,人更可以——求真你高中状元之时,也是这般年纪吧。”
高务实心道:你也是二甲第七名的学霸,怎么看起来很在意我这个状元身份似的?
虽说陈于陛十几年来一直在翰林院和詹事府做学官,但问题是高务实不打算和他谈什么学问,只好把话锋一转,道:“是啊,昔日为考生,今日为考官,时间过得真快……”
陈于陛正要说话,却不料高务实已经接着道:“对了,小弟若是没记错的话,嘉靖四十一年时,松谷公也如你我一般,做过那一届的同考官?”
陈于陛显然不知道高务实何以提起这桩旧事,不过父亲做过同考官,他现在自己也做同考官,似乎也算一桩佳话,不由得笑起来,颔首道:“不错,确有此事,求真果然记忆超群。”
高务实笑着摆手,忽然又问:“嘉靖四十一年……哦,松谷公似乎正是刘胤甫的房师?”
胤甫,是云南巡抚刘世曾的字。
高务实提到刘世曾,陈于陛的神色就没之前那么自然了,似乎想到了什么,犹豫了片刻,才叹道:“说起来,此次滇战宝钞之事,于陛还要多谢求真出手相助。于陛虽只是翰林闲官,却也知道朝廷原本拿不出那么多银子来用于云南的……”
高务实只是微笑,却不说话,陈于陛则继续道:“不瞒你说,刘师兄算是家父门生之中难得的干才,但正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云南的情况就是那样,土司兵马甚多不说,便是云南的汉军,也有不少是只听命于黔国公的,这云南巡抚……难啊。
尤其是又要打仗,朝廷又拿不出银子的时候,这巡抚干得就更难了。之前刘师兄给我来过私函,信中就对此战局面颇为忧虑,这年头啊,你不给钱,谁帮你办事?”
高务实心道:甭“这年头”了,任是哪个年头,你不给钱,人家肯给你办事?就算红朝当年取天下时老百姓那么支持,但前提也有一个“分田分地真忙”不是?
“军饷和犒赏的事,皇上召小弟进宫之时已经商议过了。”高务实并不讳言他和朱翊钧的关系,反正也不可能瞒得过身为日讲官的陈于陛,于是直截了当地道:“滇战宝钞现在发行的这部分还只是头期,如果战事确有需要,小弟这边还会继续为皇上募集所需的银子。”
陈于陛感激地道:“真是劳烦求真了,此举实乃救民于水火,云南百姓若是知晓,少不得要为求真你立祠作传。”
古人大概对立祠作传很是向往,但高务实一个无神论者显然不在乎这个,他只是叹道:“不瞒元忠兄,小弟对这些倒谈不上多在意,只是正如元忠兄所言,眼下云南的局势错综复杂,外有缅甸大军压境,内外宣慰疑心重重,云南各土司如何考虑也很难逆料……”
陈于陛吃了一惊:“土司也不稳么?”
高务实道:“要是土司没有什么不稳,黔国公为何只是坐镇洱海不动?”
这话如果是对黄芷汀说起,黄芷汀马上就能明白高务实的意思,但陈于陛却丝毫不懂军事,闻言愣了一愣:“坐镇洱海有何不妥吗?”
洱海,此时指的其实就是大理。
高务实简直被他问得差点语塞,不得不解释道:“缅甸大军自西南而来,黔国公作为云南的定海神针,按理说应该前往滇西南地区坐镇防守,譬如顺宁,再不济也应该在蒙化设防,哪有反而坐镇滇西北的道理?”
陈于陛仔细想了想看,才恍然大悟:“滇西北是鹤庆、丽江等土司的老巢!”然后脸色大变:“缅甸二十大军来袭,黔国公居然需要先把滇西土司当做首要防范对象?”
他说着,一下子冷汗都下来了。
刘世兄危险了啊,这一仗要是打输了可怎么办?父亲的门生中混得像样的本来就不多了,刘师兄要是栽了,自己怕不是只能在翰林院一直混到致仕?
陈以勤当年不想介入内阁之争,尤其是不想夹在高拱这个昔日同僚和赵贞吉这个乡党中间做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于是干脆致仕了事,但陈以勤有这个资本——他已经做到阁老了,主动致仕回乡是没有人会不尊重他的。
但陈于陛却不可能像他父亲当年那样洒脱,他在翰林院已经呆了十多年,眼看着各种资历都混得差不多了,就看什么时候引起了皇帝的注意,把他外放侍郎,锻炼几年好入阁。
而刘世曾跟他什么关系,难道皇帝会不知道?
别说刘世曾自己如果因为此战的关系被追责,就已经是对陈党的严重打击了,关键是刘世曾一旦出事,他陈于陛多半也会受到牵连,而他怎肯在这种关键时刻掉链子!
正惶急间,陈于陛忽然发现高务实面色淡然,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不由得心中一动,干咳一声:“求真,你是安南定北的国士之才,滇战虽然凶险,想必你一定有万全之策……还请求真指点,于陛感激不尽。”
高务实心说:你虽然打仗不行,好在人还不太笨……
“万全之策不敢当。”高务实露出一丝微笑:“不过,若是元忠兄与胤甫兄愿意配合小弟几桩安排,这一仗还是能赢的。”
陈于陛心头一宽,连忙道:“愿意,愿意,求真有什么吩咐,但请明言便是,我与刘师兄必然遵从!”
----------
感谢书友“dj000214”、“醉仙人1”、“ASolaF”、“恐怖之源w”、“jjc1221”的月票支持,谢谢!
数日之后,会试已经过了,顺天贡院中却依旧忙碌。
从大学士兼会试总裁许国起,到高务实等一批同考官在内,在从礼部赶往顺天贡院之后就再也没有离开此地,先是监考,而后阅卷。
五经每房有三到五名同考,高务实按本经分在《易》房。
原本按资历来说,他应该是吊车尾的一位房师,但实际上并非如此,特殊的出身和特殊的官场地位使得他在《易》房反而成了最有权威的一名房师,包括陈于陛在内的其余几位在碰上两卷难分轩轾的情况下,都会来请高务实定夺。
此前一直都很顺利,今天午饭之后却出了一点状况,同为房师的沈自邠发现一篇文章,认为写得极好,拿给了陈于陛看,陈于陛也觉得是上佳之作,于是和沈自邠一起拿过来给高务实看。
谁知道高务实之前看卷都很快,评价也给得很快,这次却看得很慢,而且越看越皱眉。
沈自邠在旁边,思来想去都不理解,他觉得这文章绝对够好,但高龙文看得如此表情……难道是卷中有该避讳之处未避讳?
按理说一般考到会试这个层面,考生都是经验丰富的老手了,不大可能出现这种低级失误,但其实这玩意儿说不准,会试考生因为压力极大,有时候就是不犯高级失误,而总出现低级失误的。
陈于陛也被高务实难得的审慎弄得有些不安了,要知道这文章也是经过他过目了的,万一真出现什么犯讳的字句,虽然现在并未定榜,不会有什么严重后果,但自己这面子上就很难堪了。
谁知道高务实看到最后却也只是长叹一声,把那誊抄件的考卷往桌案上一放,有些头疼一般地揉了揉眉心,道:“若依我之见,此文合当黜落,不过我也知道二位拿来的意思,是这文章看起来的确不错,既文依法度,又言辞瑰丽……”
沈自邠愕然道:“莫非高龙文以为不然?”
高务实摇了摇头:“那倒不是,此卷若只是单看文章,我以为至少二甲前十。”
沈自邠诧异道:“既如此,何以说黜落?”
“我等选才,非止于选文才,实选国之栋梁也。”高务实淡淡地道:“眼下虽只是阅五经文,并非策论,但考生行文落笔之间,仍可观其志向秉性。”
沈自邠听了却有些不服,指了指那卷子,道:“高龙文所言自然有理,但我观此卷考生秉性高洁,志向也甚是伟远。”
陈于陛也在旁边点头,道:“不错,我亦如此看。”
高务实也点头道:“然也,高洁、伟远。”
陈于陛被他说得一愣,皱眉道:“既然如此……”
“过于高洁,过于伟远。”高务实把卷子用食指按住,往前轻轻一推:“言之则易,行之则难……或者说,这种话说说也就罢了,根本行不通的。”
陈于陛皱了皱眉,但却不说话。
沈自邠却大摇其头:“若以少司马此见,今科进士怕是选不出几个来了。”
高务实微微一笑,道:“能选几个选几个,宁缺毋滥嘛。”
沈自邠微微扬眉:“那高龙文如今选了几个了?”
“三个。”
“才三个?”
不仅沈自邠一愣,陈于陛也愕然了。
一科金榜通常三百来人,十八位房师如果每人只选三个,那这一科金榜的人数可就真是要创历史新低了。
而且陈于陛深知皇帝让高务实临时充任会试考官的用意,再加上本科主考是许国,高务实完全有理由也有能力多点中几个新科进士,然后将来自然不愁无人可用。
但显然高务实不想解释原因,只是笑了笑,却不再就此言及其余,只是把桌案上那卷子拿起来,递给沈自邠道:“我方才所言,也不过是个人看法,是否举于许阁老处,还是沈兄自定。”
沈自邠拿过来,犹豫了一会儿,叹道:“我原本想以此文做一甲候选推荐给许阁老,但……算了,且定个三甲吧。”
高务实笑了笑,似乎是同意了,又似乎没有什么表示。
房师们阅卷数日之后,许阁老那边已经看过一些推荐过来的优秀文章,自己也在被黜落的文章里又“拾遗”了几篇,会试的阅卷工作就算基本完成。
最后定榜的时候高务实创了两个记录,一是推荐文章最少记录——三篇;二是推荐文章最终取中率最高的记录——全部。
当着一堆考官的面,许国都忍不住开起玩笑来,调侃道:“求真啊求真,我看你的爱好就是破纪录吧?”
高务实却一本正经地开始胡说八道:“我乃科场晚辈,不敢多占名额,以免误国。”
众人本来还觉得高务实只推荐三人是故作惊人之举,但他把这话一说,大家就都觉得“这小子还不错”了——高务实少举荐十几个,他们哪怕平均分配一下,也能每人多举荐一人,这一个举荐就是将来的一份保障啊!
所以高务实这个做法一说透,大家就觉得这小子还是挺有觉悟的了,很照顾大伙儿,也没有仗着圣眷气势凌人。
也不知道是因为高务实让了十几个名额出来的原因,还是他果然慧眼识珠,最后大伙儿商讨会试排名的时候,愣是把高务实挑中的三篇文章其中一篇摆在了第一位,也就是会元位置。
高务实其实也不知道文章的作者究竟是谁,见此状况,生怕大家只是单纯的给自己一个面子,忍不住出来推辞了一下,谁知道在座的考官们都表示是看过文章之后觉得的确是顶尖佳作,会元当之无愧。
高务实推辞不得,只好认了。
再往后排,高务实选中的另外两篇文章排名也还算靠前,一个定在二甲第十二名,另一个定在二甲第三十名——按照一般情况来看,哪怕是二甲第三十名,通常也不可能会在殿试出现较大失误,而在更往后的庶吉士馆选之时,入选的机会也都很大。
看起来,高务实圈定的文章虽少,但的确少而精,就算殿试的时候会元老兄出了点问题也不打紧,至少三个庶吉士应该跑不掉了。
会试张榜,外头的庆祝和高务实他们依旧没有任何关系,从许阁老到所有同考官们只是换了个地方睡觉——再次从顺天贡院搬回礼部,保持“软禁”一般的集中生活。
庆祝几日之后,殿试开始,高务实仍有差遣:作为读卷官之一,继续为殿试阅卷。
读卷官跟之前有点区别,除了一批的考官继续阅卷,首辅张四维、次辅申时行等也都要挂上读卷官的名。
但这次出了点意外,张四维和申时行都婉拒了这项惯例任命,而且理由很一致:避嫌。
这个时候高务实才知道,张甲徵、申用懋两人也在这一科的考生之中——张甲徵是张四维之子,申用懋是申时行之子,两位阁老因此避嫌不就。
申用懋的情况高务实不是很清楚,张甲徵是他表哥,他倒是知道的。
本来张甲徵万历八年就要来会试,不了临时病了一场,就没赶上庚辰科的春闱,要不然前一次搞不好就和萧良有兄弟与王庭撰兄弟一样,来个兄弟一同中式了。
这次殿试,对会试排名的调整说大不大,说小也不算小。总体排名的变化是很小的,但有一个对高务实有一点点不利的调整:原先的会试会元卷被降了一位,成了榜眼。
不过,这个调整是“御前会议”调整的,当时只有几位阁老和礼部尚书在皇帝面前,高务实也不知道出了什么情况。
殿试金榜一出,接下来是新科进士们的欢庆时间,倒没有高务实什么事。对他来说,只是结束了这长达近月的“牢狱之灾”——算起来黄芷汀都已经到安南好几天,搞不好现在兵力都已经聚集起来,在做海上适应性训练了。
终于得到解放的高务实回到府上,本打算赶紧看看辽东方面有没有什么报告送来,谁知道一位老熟人已经在等他。
来人地位崇高,号称内相——司礼监掌印大太监黄孟宇是也。
“少司马别来无恙?”黄孟宇打着哈哈,宛如在自己府上一般迎了出来,把臂道:“你这次回来,我老黄居然搞到今天才见着,实在是对不住得很,待会儿我自罚三杯。”
高务实跟黄孟宇的关系比和陈矩还亲密,当下也不见外,哈哈笑道:“你且莫说喝酒的事——我先问问你,前次我刚回来时,你说你在当值走不开,这理由是不是太牵强了些?”
黄孟宇左右看了看,笑道:“等会儿再说,等会儿再说。”
高务实有些诧异,暗道:不会是真出事了吧?
但黄孟宇是个粗中有细的人,高务实不疑有他,便拉着他进去。
府里早知道高务实要回来,也知道黄孟宇已经到了,是以酒宴早已备下,只等他们上桌。
等上了席,高务实摆手让周围人都先退下,然后目视黄孟宇。
黄孟宇放下酒杯,挠了挠头,道:“老陈那里的兼差估计要不了多久就得交出去了。”
高务实问道:“御马监?”
黄孟宇点头。
“交给谁?”高务实皱眉道:“不会是李文进吧?”
“那倒不是,那倒不是。”黄孟宇赶紧摆手:“慈圣太后不问政事之后,本来我和老陈也以为皇爷可能会重用他这位幺舅,不过后来证明,皇爷没有这个意思。”
高务实心道:当然不会有这个意思了,李文进对李太后自然有大功,算起来也保护过小时候的朱翊钧,但现在朱翊钧好不容易从两宫那里把大权要过来,怎么可能又把李文进推到台前?
不说外廷会不会就此奏疏如云,担心李文进从此成为祸国殃民的大权宦,就说朱翊钧本人也不会干这种蠢事——李文进掌权和李太后掌权有多大区别吗?
“那皇上要用的是?”高务实问道。
黄孟宇目光一凝,沉声道:“张鲸。”
高务实顿时皱起眉头,问道:“他是张宏门下之人,皇上为何不用张宏,反倒要越过张宏用他?张宏怎么了?”
黄孟宇叹了口气:“张宏这人还不错,可惜脾气硬了些。前次皇长子出生,皇爷……不甚喜,张宏劝谏了几句,被皇上责备,一时想不开,竟然绝食死了。”
高务实呆了呆,然后皱眉道:“皇上骂他了?说得很难听吗?”
黄孟宇听高务实的语气变得严厉起来,不知怎的,竟然有些害怕,忙道:“其实也没骂他,只说了一句‘此朕家事,与尔何干,退下!’但你也知道,张宏这人耿直,他自问一番好意,却被皇爷喝退,一时想不开也是难免。”
高务实脸色稍缓,但还是有些严厉,问道:“那他死后,皇上怎么说?”
黄孟宇道:“皇爷颇为痛惜,命人把张宏安葬于阜城门外的迎祥寺边上,派人定期敬献香火瓜果等物以祭。”
高务实勉强消了气,道:“皇上乃是天下至尊,一言一行当谨而慎之,此事下次我再和皇上说道说道,岂能如此慢待忠臣。”
明代宦官可称臣,但其实到了如今,就算大太监们也很少真敢把自己当“臣”看,所以高务实这话让黄孟宇颇为感动,叹息道:“张宏一死,张鲸就没人压着了,他不是我和老陈的座下儿,咱们两个也不好在张宏尸骨未寒之际就对他的养子下手。
这厮哄着皇爷,要说手段,倒也就那么回事,无非万事遂意罢了,但皇爷毕竟也只是这般年岁,劝谏的话总不如顺心的话好听……再加上你又去了辽东,也没人能跟皇爷提个醒儿了……”
高务实下意识地转着手里的禹瓷小杯,思索着道:“张鲸若只是拿下御马监,倒也不打紧,但我总觉得这厮不会那么老实……”
“少司马法眼如炬。”黄孟宇轻轻拍了拍桌子,压低声音道:“我和老陈发现,张鲸已经在和刘守有联系了——不到一月之内,两人密会了四次。”
高务实慢慢眯起眼睛。
马上要出任御马监掌印大太监的张鲸,和锦衣卫都督刘守有二人如此频繁密会,而且还跳过了为监督锦衣卫而设置的东厂,想必不会是为了闲聊吧?
难怪今天黄孟宇如此小心谨慎,连自己身边的小宦官们都信不过。
看来我这一去辽东,皇帝身边的妖魔鬼怪们都忍不住要出来找点存在感了嘛。
--------------------
本来我以为写阅卷直到殿试发榜就恰好一章,结果这次精炼过甚,搞成二合一了。
一个张鲸不可怕,一个刘守有也不可怕,但张鲸和刘守有加在一块儿就需要稍微留意一下了。
张鲸、张诚两人,早年为宦时都是投入张宏门下为义子的(小宦官刚入宫都要拜个干爹),而那时候张宏本人是伺候先帝隆庆之人,于是派了他们去伺候身为太子的朱翊钧。
如果不是高务实的出现,别说张宏了,就算他的两个养子张鲸、张诚都要比黄孟宇和陈矩二人在朱翊钧面前的资历更老。
即便是现在,他二人在朱翊钧面前的资历也并不比黄、陈二人要差,只是由于没有高务实的推荐,也没能在此前的某些大事中发挥积极影响,所以才被黄孟宇、陈矩二人压在身后。
陈洪去后,黄孟宇和陈矩是宫里的两大巨头,毫无疑问都是依附于高务实的,而在他们二人之下的大宦官本是张宏。这位张宏大太监年岁已高,个性也耿直,并没有投入高务实麾下——但好在他觉得高务实是贤臣,倒也没扯过高某人的后腿。
眼下张宏自己绝食而死了,张鲸张诚作为他养子里头混得最好的两人就冒了出来,尤其以张鲸的势头为最盛。
张鲸的职司是什么,居然如此受宠?他是内府供用库掌印太监。
内府供用库专司皇城内二十四衙门、山陵等处内官食米(每人每月四斗)及御用黄蜡、白蜡、沉香等香。主官有掌印太监一人,下设总理、管理、佥书、掌司、写字、监工共百余人。所属有油库、蜡库等。
这以上是官方说法,实际上内府供用库管的何止于“食米及御用黄蜡、白蜡、沉香”?
不如用一个更简单粗暴的表述:整个皇宫、内府各衙门及历代帝陵的日常所用基本都归他管。
这个职务如果类比换在后世各机关单位里,大抵相当于该单位的办公室主任。
什么人能做办公室主任?一把手的铁杆亲信。
这么一比较,张鲸在朱翊钧心目中的地位就很明白了。
但光是一个张鲸,高务实还是不当多大事的,毕竟他本人的地位比张鲸超脱得多,对朱翊钧的重要性和不可替代性更不是张鲸能比,再加上还有黄孟宇这个内廷掌总的司礼监掌印、陈矩这个东厂提督,张鲸就算是“办公室主任”也不可能对高务实造成什么直接威胁。
只是,如果加上刘守有,局面就大不一样了。
刘守有是现在的锦衣卫都督,是一个既算内臣,又是外臣的特殊存在,而更关键的是,锦衣卫是掌握着缇骑的,拥有监督甚至是监视百官的权力。
原本锦衣卫发展到现在,监视百官这条功能已经被大幅弱化了,不过那还得看都督本人的性格和意志。好比当初朱希孝做锦衣卫都督的时候,锦衣卫显然是对着文官高举和平大旗的天使,尤其是在成国公府和高务实达成全面合作伙伴关系之后,锦衣卫简直在侧面成了高务实手里的刀。
可惜朱希忠、朱希孝兄弟死得都有点早,六十来岁就先后去世了,而朱应桢虽然比历史上更轻易得承袭了成国公爵位,但却没能把锦衣卫都督给弄到手,结果几年之后刘守有混了出来,成了新任都督。
刘守有的情况前文有述,这里不多说,简单的讲就是在文臣荫官武职盛行后,以文臣世家出身而投入锦衣卫的那批人中的一员,而他父祖辈在文臣之中都是心学一脉,是以他对高家的态度很是不佳。
不佳归不佳,其实原先刘守有也不敢对打倒高务实有什么念想,只是在某些力所能及的时候,本着“能黑就黑”的想法说点高务实的坏话,譬如高务实在安南的时候,刘守有就干过这事(前文有述)。
可惜刘守有的行动一直没有取得什么成效——高务实做事一贯谨慎,偶有过分的举动也会在朱翊钧面前进行说明,再加上他做的事最终都有很好的“疗效”,所以朱翊钧一直觉得刘守有对高务实的暗查有些可笑,要不是祖制在那里摆着,恐怕都要指示刘守有别费那工夫了。
高务实自从前一次调整京华内部的架构,特意整出一个内务部后,京华本身也是有情报机构的,所以他对刘守有的小动作并非毫不知情,之所以没有进行反制,是因为当时看来没有必要。
某些时候,有个人在皇帝面前隔三差五的说一点对自己不利的话,并不是什么坏事,因为那可以证明自己没有一手遮天——当然前提是这些坏话都不是大问题,而且一定查不出什么真问题来。
高务实迟迟不动刘守有,也正是出于这个原因:让他说点坏话好了,反正一来问题不大,二来查无实据,皇帝总得到这种查无实据的小道消息,听久了反而就免疫了。
搞到最后说不定朱翊钧还会觉得:就算这些都是真的,也不过就是一些小事,务实又不是神仙,偌大个京华每件事他都清楚啊?底下人犯点小错很奇怪吗?朕手底下这么多臣子,每年多少人犯错啊,难道都是朕的责任?
不过,高务实肯故意留着刘守有,刘守有看起来却不大乐意放过高务实,居然和张鲸这位眼看着要新崛起的大太监搅和到一块去了。
内外联合,这就有威胁了,不能等闲视之。
毕竟高务实自己就是内外联合的受益者,岂能不知内外联合的威力。
“除了他们一个月见了几次面之外,还查出什么没有?”高务实问道。
黄孟宇目光一凝,道:“还有一件事,不知道与他们两人的联手是否有关。”
“何事?”
“他二人第二次见面之后,刘守有在次日拜访了余阁老——名义是探病。”
高务实心中一动,沉吟片刻,问道:“余阁老是真病吗?”
“病肯定是真病。”黄孟宇肯定地道:“老陈那边早就查过了,余阁老从去年起身子骨就不对劲,三不五时就得请假不当值,真是在家卧床养病。”
“确定了?”
“确定,非常确定,东厂在余大学士府安插了两个暗椿。”黄孟宇肯定地道。
高务实点点头,想了想,又无能道:“这两个人是东厂直管的番子,还是从锦衣卫借调的?”
“一个是东厂番子,另一个侍女则是外线,拿钱办事的……不过她家里欠了印子钱,被咱们控制着。”
黄孟宇自己做了好几年东厂提督,说起东厂的事当然顺溜。
高务实想了想,道:“这样吧,老黄,你跟老陈安排一下,把这两个人分别交给王之祯和高务本,另外再以东厂名义借调王、高二人。”
王之祯和高务本,一个算是高务实的表哥,一个是他正经的堂哥,他们二人明显是高务实在锦衣卫的左膀右臂。
黄孟宇知道,高务实这是要亲自过问此事了,不过他并不怪高务实多事,反而很是乐意,因为高务实一旦插手,就相当于实学派直接插手,这件事不管最终发展成什么样子,都有整个实学派兜底了。
再说,高务实插手还意味着一件事:经费方面一定不缺,各种赏赐都能提高许多,下头的人绝对干劲十足。
“好,少司马放心,待会儿我回宫就和老陈说。”黄孟宇立刻点头,然后又问道:“不过,刘守有背后如果真是余阁老的话,这件事……”
高务实想了想,摇头道:“或许刘守有会得到余阁老的支持,不过这种支持的力度一定不会太大,而至于张鲸那边……余阁老不会跟他扯上什么关系。”
黄孟宇眼珠一转,思索着问:“少司马如何肯定余阁老对刘守有的支持力度不会太大?”
“余阁老平日可愿意结交武臣?刘守有若非是文臣之家出身,只怕余阁老甚至懒得见他。”高务实哂然道:“不过余阁老身体既然不太硬朗了,或许会担心自己一旦不在内阁,心学一派的重任就全压在申先生一个人肩上,因此倒也乐得刘守有给我们找些麻烦。
只不过,余阁老毕竟也是海内人望的老臣,名声还是要紧的,让他和文臣之后的刘守有见上几面或许还能凑合,但让他去跟张鲸见面,他却必然不肯自污。”
黄孟宇想了想,有些不解地道:“余阁老虽然不比申阁老那般持重,但也不是冒失之辈,他这么做就不怕元辅动怒?最终酿成一场大战?”
高务实轻笑一声,摇头道:“余阁老心里清楚,元辅不会因为刘守有这点事就和他们撕破脸的,尤其是他还挑了个好时候。”
黄孟宇恍然道:“少司马是指云南开战期间,元辅不会去计较这些?”
“确切的说,是在此期间元辅定然要压下朝内的争端——不管是哪一种。”高务实微微挑眉:“现在皇上对外战很是重视,元辅首先要做就是打赢战争,只有打赢了,朝廷里头的事情才好办。”
黄孟宇脸色有些难看,道:“那换句话说,余阁老觉得在这种时候,他就算做得过分点,元辅也只能让着他?这岂不是……这不是……”
高务实笑了笑:“这不是拿国事不当回事?老黄,你毕竟是从大同镇守太监干起来的,对朝内这些人的想法不了解……他们自己可不觉得这么做是不拿国事当事。”
“呵,这还不是?”黄孟宇气极反笑:“我老黄在大同的时候,要是朝里有人耽误了边关战局,任他是谁在搅事,我都得骂。”
高务实叹道:“很多人不是这么看的……他们觉得,首先得换上‘对的人’,其他的事才好办,而为了换上‘对的人’,暂时吃点亏也不打紧——包括吃几场败仗也没关系。”
黄孟宇脸色铁青,咬牙道:“想不到这余阁老堂堂探花出身,居然是这样一个人。”
高务实倒没有他这样的激愤,这种人、这种事在历史上多了去了,余阁老不是第一个,也绝对不会是最后一个,与其纠结于他为什么这么做,还不如想想怎么应对。
高务实想了想,道:“虽然我判断刘守有得到余阁老的支持会很有限,但刘守有本人或许不会这么觉得,尤其是一旦张鲸真的出任御马监掌印,我怀疑他的行动会比现在更大胆。”
黄孟宇皱眉道:“他会做什么?”
高务实则反问道:“他现在做了什么?”
“刘守有……”黄孟宇思索着道:“就我和老陈目前掌握的情况来看,他主要在查京华。最早前的时候,他应该是查京华在隆庆年间的崛起过程中,买下那些矿山、场地时的手续、价格这些;
后来他又去查京华在安南的一些布置,甚至老陈还怀疑他曾经密奏过一些什么情况,只是皇爷那边没有什么特异之处,老陈也就没法再打探了;
而最近,刘守有好像觉得查安南没什么用,又开始把目光转回京师。如果我和老陈对一些蛛丝马迹的分析没错的话,他似乎在查少司马和诸位勋贵之间的往来,尤其是与北洋海贸同盟有关的事。”
高务实不置可否,反而问道:“他就没查一查和你们俩有关的事?”
黄孟宇微微一怔,皱眉道:“这个倒似乎还没有……”
“那不对。”高务实摇头道:“既然张鲸掺和进来了,刘守有就一定会想法子查一查你和老陈,否则如果刘守有只是为了对付我的话,张鲸凭什么要和他合作?这对张鲸有什么好处?对于张鲸而言,我高务实在什么位置都不打紧,因为我总不可能去跟他争位置,他想要上位,真正的拦路虎还是老陈和你。”
黄孟宇点了点头:“少司马此言有理……”说着就微微一愣。
高务实发现了他的异常,问道:“怎么了?”
黄孟宇思索着道:“有一件事,不知道和少司马刚才提到的这个可能是不是有关……”
“何事?”
黄孟宇目光一凝:“刘守有这段时间里还拜访过武清侯府,而且如果我没记错,他去武清侯府的那一天,李文进恰好不当值,也去了武清侯府省亲。”
武清侯府就是李太后的娘家,原先是武清伯府,侯爵是朱翊钧在万历十年李太后还政、自己亲自掌握大权之后给提的。
高务实微微眯起眼睛,放下手中的禹瓷杯,语调幽远:“算一算,我也有段时间没有活动活动了。”
----------
感谢书友“丕平献土”、“书友160429212821310”、“HughJL”的月票支持,谢谢!
黄孟宇走后,高陌便出现在高务实面前,手中拿着一叠抄本。
“黄、陈二公虽先后执掌东厂,但对刘守有的重视显然不够,或者说重视的太迟了些……老爷,这里是刘守有近两年来的一些重要行程记载,请过目。”
高务实瞥了一眼,微微摇头,道:“我累了,你挑重要的说吧。嗯,先告诉我刘守有为何盯着我不放,我应该不曾得罪他。”
高陌平静地道:“老爷的确不曾得罪刘守有,但新郑高家曾经得罪过松江徐家,或者应该说,高徐两家之仇,从来不是那么简单的。”
“徐华亭?”高务实皱眉道:“那还是嘉、隆年间的旧事了,而且……即便不说三伯最终放了徐家一马,就算没有,我高家与徐家的恩怨又关他刘守有什么事?”
高陌道:“徐家的徐长春,老爷应该认识?”
“认识。”高务实闭上眼,往椅背上一靠,道:“徐元春,字正夫,号寅阳,徐华亭长孙。万历二年甲戌科金榜二甲第二十六名,初授刑部主事,后改礼部,今年年初官至太常卿。”
高陌微笑道:“老爷强记,不过小的这里还有更详细的。”
高务实微微睁眼,看了他一下,又再次闭上,道:“看来我还有忽略的地方,那就说吧。”
高陌打开一本抄本,念道:“徐元春,字正夫,号寅阳,为徐璠之长子、徐阶之长孙。其年十六时补诸生,随父官京师,寄锦衣卫籍,后改顺天府学生,举万历元年乡试,中万历二年进士二甲第二十六名。
初授刑部主事,后改礼部,迁员外郎,历官光禄尚宝卿,升太仆少卿,擢正卿,旋于今年年初晋太常卿。”
这些情况,高陌只是比高务实说得稍稍详细一点,但高务实知道肯定还不是重点,于是一言不发继续听下去。
果然高陌继续道:“万历初年,徐家在松江开海港一处,占地约七十亩,颇为兴盛。彼时徐元春有女徐氏,配于刘守有之子刘承禧,两家结为姻亲,刘家遂也入资海港。后京华从工部之手得宁波等港,徐氏海港遂受影响,进出港货物量大减三成余。不过,此时无论徐、刘,都未曾有任何异常举动。
万历九年初,老爷得张上海支持,开始在上海县买地,筹划建港,而刘守有则在约一到两个月后,开始派人南下广西、安南,明察暗访,希望找到老爷本人或者京华的不利证据。”
高务实听完高陌的话,不觉笑了起来,睁开眼,微微摇头道:“看来这是旧愁新恨一齐爆发了。只不过万历初年时,我三伯还在首辅位上,徐家也好,刘家也罢,都不敢轻动。到了万历九年,三伯已故,而我偏偏又把手伸进了徐家后院上海,还正巧也是建港口,真正是从徐、刘两家口里夺食……难怪,难怪。”
高陌见高务实面带嘲讽,但却似乎并不甚在意,忍不住提醒道:“老爷,高、徐之旧仇,牵涉到徐元春之父,徐璠当时被判流放,直到郭元辅致仕之前才将其特赦回籍,命他回乡照顾乃父徐华亭……”
高务实心中一动,问道:“巧了,又是万历九年?”
“是,也是万历九年。”
高务实不由得呵呵一笑,叹道:“徐璠这样的人,就算流放,也吃不了什么亏的,他不过是面子上过不去罢了,偏偏还忍不住怂恿后辈出来生事,也不管徐华亭是不是早已不愿与我高家为敌……真是不当人子。”
高陌诧异道:“老爷怎知徐华亭不欲与高家为敌了?”
“徐华亭虽老,却不糊涂,哪像他的儿孙们一般不知进退。”高务实冷笑着站起来,道:“昔日就是他借张江陵之口,来与我三伯讲和,徐家那几十万亩良田才得以保全大半。若不出我所料,徐华亭要么是已经不管家中事务了,要么是徐家后辈瞒着他胡闹,否则必不会有如今这一出。”
高陌不敢质疑高务实的判断,只好问道:“那眼下……该怎么办?”
高务实想了想,轻哼一声:“原本以徐、刘两家这般做法,我就算断然处置也不为过。不过……看在昔日三伯毕竟曾经答应过徐华亭不再计较两家旧事的份上,我这次还是先礼后兵,给他们最后一个机会,看看徐家能不能悬崖勒马。”
高务实稍稍一顿,沉声道:“替我致函应天巡抚韩师兄,就说我想请他代为拜访一下徐华亭公。”
高陌想了想,问道:“老爷可是要写一封亲笔信给华亭公?”
高务实沉吟片刻,摇头道:“此事不宜见墨,你就让韩师兄帮我转达一句话。”
高陌微微低头,问道:“什么话?”
“问一下徐华亭公,徐家那港口可愿意卖给我。”
高陌微微一怔,迟疑道:“老爷是真要买,还是……”
“真买如何,假买又如何?”
高陌皱起眉头,苦笑道:“老爷有所不知,徐家那港口眼下可早就不是徐、刘两家的买卖了,听说还有好些江南名门参与。”
“哦?”高务实来了兴趣,问道:“都有哪些名门?”
高陌道:“别的不说,王太仓王荆石公府上就参了一股,据说至少投了四五万两银子进去。”
高务实一愣:“王锡爵?”然后不等高陌说话,就先自己恍然了,点头道:“是了,王锡爵虽是太原王氏出身,但他这一支早在弘治年间便进入太仓,其祖父王涌尤其善于经营,当时便已是太仓巨富,他家入股徐家之港口,确实理所当然。更不要提这王家与徐家一样,都是心学拥趸,两厢联手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高陌没有回答,只是脸色依旧为难。
高务实微微皱眉:“怎么,除了王锡爵之外,还有厉害人物?”
高陌苦笑道:“老爷料事如神,确实还有,不仅厉害,而且不少。”
“说说看。”
高陌道:“申次辅、余阁老。”
这下子,连高务实也不得不变了脸色。
高陌却是叹了口气,道:“申次辅是苏州长洲人,华亭公算起来又是他的座师,徐家港口这么大的买卖,有申家一份实在也不算意外。”
高务实冷着脸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问道:“那余阁老又是什么情况,他可不是苏、松之人。”
“余阁老自然不是苏松人,可他是宁波人啊。”高陌苦笑道:“余阁老出身浙江鄞县,正是宁波府治。老爷,宁波官港被我们高家独占之后,宁波商人要么和我京华宁波港合作,要么就自辟港口相争,再若不然,就只能舍近求远,去松江的徐家港口贸易了。”
这下就连高务实都有些头疼了,下意识摸了摸下巴,道:“我还真没注意过余阁老的出身,原来他家也是做海贸的?”
高陌答道:“江南沿海之富家,要么大工,要么大商,像徐家那样还热衷于置办大量田产的反而少见……徐家后来吃了那次大亏之后,转而在商道发力,或许也是因为徐家人回乡之后受到当地名流世家影响之故。”
高务实点了点头,暗道:说不定还是因为受到京华在海贸上赚了大钱的刺激呢。
不过这么一来,这件事可就不是一般的复杂了,甚至之前自己的推论都变得不那么可靠起来。
高务实突然想到那天和吴兑、吴逊父子见面时谈起的事。
吴逊说,浙江的海商分作两派,一派主张单独以浙江海商成立同盟商会,对抗京华在浙江的“侵蚀”;而另一派则主张和南京的勋贵名流搞大联合,跟京华全面开战。
这里说是说“南京”,其实只是个指代,实际上的意思就是集中整个江南之力——不论他是勋贵、名流、世家还是累世巨富什么的,只要是参与海贸的江南上流阶层人士,都可以加入进来,形成合力与京华相争。
当时吴逊说,目前浙江派还占据着上风,高务实虽然口中嘲笑这些人鼠目寸光,但其实心里知道,一旦真是整个江南联手跟京华相争,京华也未必稳赢。
不过高务实那时候判断,只要魏国公徐邦瑞和临淮侯李言恭不参与,这个“江南同盟”一时半会儿是搞不成事的。
然而今天他却发现,恐怕未必!
徐邦瑞和李言恭虽然在勋贵中地位显赫,有比较强的影响力,但他们能影响的顶多也就是勋贵那个圈子,却影响不到当地的文臣世家!
而现在看来,文臣世家顶在最前面的,可能就是拥有独立海港的徐家,刘守有算是站在徐家身边的那个人。
但徐家的背后更不简单,如后世都知道很厉害的嘉靖四十一年金榜,其“三鼎甲”申时行、王锡爵、余有丁三位,通通都站在徐家身后!
谁比勋贵更厉害?
文官集团!
高务实脸色铁青,心中暗骂:去你奶奶个腿,我说刘守有怎么跟吃了熊心豹子胆一样,一个锦衣都督就敢跟我玩这些把戏,合着你只是个提线木偶,背后站着的那些人才是真正的主使者。
怎么着,这实学心学之争,眼看着我实学派现在慢慢占了上风,你们就开始玩调换概念的鬼把戏,要把政治学术之争变成南北地域之争?
是不是接下去还要跟原历史上的万历朝一样,搞出什么齐楚浙党之类的玩意儿出来?然后再搞出什么东林党、阉党?
做你娘的春秋大梦!
有我高务实在,地域党出来一个老子斗倒一个!
学派之争,争的好歹还是施政理念,而地域党只要出现,迟早就要变成乡党抱团。
乡党抱团是什么情况?是你赞同的我必然反对,你反对的我必然赞同。
那么从此以后,大明的朝政就再也没有什么是非之分,只有敌我之别了。
何为亡国之兆?此即亡国之兆!
“请韩师兄拜访徐华亭之事暂且作罢。”高务实果断道:“兹事体大,已经不是我一人能够轻易决断。”
高陌点头应了,又有些忧心忡忡地问道:“老爷谨慎一些自是好的,不过黄公、陈公的担忧也不是没有道理。张鲸和刘守有内外联手,这内廷只怕就要多事了,而老爷偏偏还在外任,小的担心,这千日防贼……总有一失啊。”
这个担忧,其实高务实也有。而且他此时想得更深了一点。
原本,他自己的优势里头就有一条“内外联手”,这是心学一派早前十年一直不如实学派的地方。而这一次,也不知道心学派那边究竟是巧合还是有意,居然发现了刘守有这样一个可以连接内外的人出来充当台前木偶。
如果说高务实能够以本人直接和黄孟宇、陈矩联络上,是由于当年陪太子读书这件事天下皆知,即便外人也很难因此就说高务实自甘堕落,愿意与宦官为伍,所以对其名声的影响不算很大。
那么现在心学派也找到了一条不影响几位重臣名声的好办法,即通过刘守有这条线来得到张鲸送出的内廷第一时间新消息。
换句话说,“洞悉圣意”这个政治上的巨大优势,今后可能就不再只是高务实一人拥有了。
高务实微微眯起眼睛来,缓缓道:“我原想着治病治根,不如直接从徐家着手,但现在看来这治根暂且有些难办,恐怕只好退而求其次,先来治治本了。”
----------
感谢书友“HAMW05”的月票支持,谢谢!
政治上的斗争,很少有能说干就干的,绝大多数时候都少不得需要先行准备、严密布控、审慎评估、详细策划,最后才是果断出手,因此高务实也没法把全部精力都耽误在刘守有和张鲸身上。
高务实现在已经不是“观政”了,并不能如过去那般每日都去宫中,所以张鲸那边,目前主要还是让黄孟宇和陈矩盯着。
按照正常情况来说,既然张鲸很快要出任御马监掌印,那么至少在他正式上任之前,凡事应该以求稳为先,不至于在现在这个时候搞出什么幺蛾子。
而刘守有那边则是重点,此人不仅是江南某些势力与张鲸之间的联络人,而且拥有锦衣卫都督这样一个比较棘手的身份,对他的监视也好、调查也罢,都要防备遭到反制,以免适得其反。
黄孟宇、陈矩二人先后出任或正在出任东厂提督,自然是通过东厂的力量来布控刘守有的,而高务实也已经建议让王之祯和高务本参与其中。
同时,高务实自己这边也加强了对刘守有的调查,京华内务部在他的指示下,专门成立了由高陌亲自挂帅的特别行动组,专司对刘守有的监视布控和调查取证。两日之内,由京师前往麻城、松江、宁波等各地的内务部得力家丁就超过了二十人。
接下来的事,高务实就不必也不可能亲力亲为了,他除了和高国彦商议并确定首期滇战宝钞的代理发行诸事之外,就只需要在府上等着门生前来拜谒了。
房师当然是新科进士们必须拜会的对象,不过新科进士是不是会从此便把自己的房师当做将来在官场上的靠山,这却未必。
对于新科进士而言,除了房师之外,还有座师,倘若能直接投到座师门下,多数情况下其实是比投到房师门下更好的。
原因很简单,座师乃是主考,那可是当朝大学士啊!能拜入阁老门下,岂不是再好不过了?须知那房师多半是从翰林院调选的,有时候不过区区编修罢了,就算将来也有高升的希望,可又如何及得上已经位极人臣的阁老?
所以,房师选中的门生,结果却被座师“截胡”的情况,其实还是很常见的。只不过再如何“截胡”,门生与房师之间的师生关系总还是成立,没有人敢不承认。
高务实倒不怕自己挑中的三人被截胡,因为这一科的主考是许国。许阁老地位尊崇,又是高务实的师兄,自然不可能拉下脸去和小师弟抢门生,更何况高务实这个房师一共只点了三人,谁好意思再下手?
“老爷,榜眼老爷与二位进士老爷前来拜谒,这是他们的拜帖,请老爷过目。”
高务实听见这话时,正在府内对着什刹海的小凉亭下晒太阳。
今年是万历十一年,由于闰了一个二月,此时三月的阳光已经颇为温暖和煦,斜斜地洒在他身上。
岸边正有春风拂柳,水上好似金鳞涌动,高务实也难得地“偷得浮生半日闲”,所以选择在这里接见三位新晋门生。
万般美好,似乎只差佳人相伴,以及……一瓶葡萄酒了。
佳人相伴是指日可待的,缅甸之战打完应该就能实现。
葡萄酒也不是弄不到,毕竟京华的海贸规模已经不小,单以“私人企业”而论,肯定位居大明之首。
但高务实不太乐意在外人面前饮用葡萄酒,以他如今的身份地位和士林名望,若是经常在公共场合喝葡萄酒,说不定就会带起一股风潮,间接地抬高了“洋酒”的地位,甚至可能在一定程度上缩小大明对外的贸易顺差,那可不是高务实所想要的。
大明作为全球吸金黑洞,这种局面最好再多持续一些时间,使得贵金属更多地朝大明集中,以缓解历史上所谓的“钱荒”。
至于大明如果吸金过强,会不会也在一定程度上缓解欧洲的“价格革命”,这个他就暂时顾忌不了了。原历史上欧洲价格革命是因为西班牙帝国从美洲装载了太多金银回欧洲而导致的,但现在这些金银会比历史上更多地转手来到大明,看起来似乎的确能缓解一下……
“请他们过来吧。”高务实一边说,一边稍稍坐正了些,嘴里却小声嘟嚷了一句:“没准将来欧洲人应该给我授个大勋章。”
不多时,一名中年人带着两名年轻人走了过来。
三人都穿着新领的进士服,目不斜视地跟在高家家丁身后快步而来。
打头那位看起来已经四旬上下,面容清癯,面色沉肃,一看就是个极其严肃认真之人,尤其此人一对刀眉不仅浓黑似墨,而且眉角格外上翘,哪怕平静之时看起来也有些杀气腾腾。
他身后左手边的那人看起来二十四五岁,生得一副国字脸,看起来堂堂正正,虽还不是官,却似乎天生就是做官的材料。不过此人虽然长得一脸方正,高务实却从他极力掩饰之下也有些过于灵动的目光中看得出来,此人心思很复杂,绝不是什么直肠子。
最后一人看来年纪更小一点,或许只有二十出头,长得也最为清秀。此人似乎不像前二者,一个真刻板,一个假肃静,他虽然年纪最小,看起来反倒最为洒脱,来拜见老师,居然还有雅兴四下打量一番,欣赏欣赏风景。
“学生浮桥李廷机,拜见恩堂大人。”
“学生福清叶向高,拜见恩堂大人。”
“学生德清方从哲,拜见恩堂大人。”
这三人都是大礼参见,高务实微笑着起身,上前一一搀扶起来,道:“好,好,都是一表人才,为师甚是欣慰。”
今日不同平时,一边要称“恩堂大人”,一边要自称“为师”,因为这是确立师生关系的头一遭。
恩堂其实是个拔高了的称呼,高务实作为一镇巡抚,平时是自称“本部院”的,正常来讲,称“恩院”更为合理。
此刻三位门生之所以能用“恩堂”来称呼他,则是因为高务实已经挂了兵部右侍郎衔,而侍郎已经是六部的“堂上官”级别——至于他其实不是真正的兵部堂上官这种事,大伙儿自然宛如不知的。
“大人”用在这里,则是确定辈分的尊称,搭配着高务实自称的“为师”,今后他们之间的辈分和名义就算是确定了下来。
若是论年纪,高务实比他们三人中年纪最小的方从哲还小了一点,比年纪最大、已经四十出头的李廷机更是小了整整二十岁,但官场是能者为先,学业是达者为师,年龄实在没有什么意义。
老师就是老师,恩堂就是恩堂。
三人又各自奉上手札一副,内中均有一篇自己写的文章。这个举动的意义大抵是“请先生指点”,文章可以是旧作,也可以是新就,这个并无限制。
高务实也都含笑收下,说得空会好好看看。
接下来便是三位学生奉上谢礼,不过这不是什么“拜师礼”,而是感谢高务实作为房师选中了他们的卷子。
礼物按例都是不贵重的,其中李廷机的礼物最轻,只是一刀宣纸;叶向高则送了半斤武夷山新茶,高务实估计应该是大红袍;方从哲送的是一支湖笔,倒是他家乡湖州的特产。
说来也是巧了,高务实这次阅卷之前抽签,抽中了阅南榜卷,结果选中的三名进士有两个福建人,一个浙江人,其中还有叶向高这样一个历史上被视为“东林前辈”的家伙,真是叫人无言以对。
不过高务实倒也不是特别在意这一点,毕竟叶向高在原历史上本身算不算东林,其实就有一点争议。实际上从他的举动来看,他恐怕是挺希望自己能够“局外中立”的,要不然致仕之前也不会推荐方从哲这个浙党的人继任。
只是架不住他在原历史中是申时行点中的庶吉士,后来又有如郭正域等偏东林立场的南方好友接连推荐,搞得叶向高的人情债还不完,“包庇东林”的事就不得不为了。
但眼下情况完全不同,他拜了自己为师,这辈子都洗不掉这个“高氏门生”的底子,而今后也显而易见只能依靠高党的力量在宦海中前行,那么他将来要成为“东林前辈”,自然也就没什么戏了。
方从哲在历史上属于浙党,而且还是浙党魁首,不过他这个魁首主要是由于很早前得罪了内廷的大宦官,然后迫不得已学昔日的王安石一般回老家养望多年,士林中美誉极高,回朝之后没多久成了首辅,这才又顺势成了浙党魁首的。
历史上的方从哲自从当了首辅,受了挺多的批评,大抵是认为他没有负起首辅的责任来,过于软弱,但高务实到觉得这个说法实在有些偏颇。
方从哲做首辅的时候可不是万历初年,当时的万历帝早已发现了对付文官们的一个神奇办法——任你说什么,只要我不乐意,我就不回应。
这个法子看起来很儿戏,实际上威力很大:你们文官确实一个个都能说会道,黑的能说成白的,死的能说成活的,可是朕现在不怕了——你说你的,我也不说什么反对的话,我就只是不搭理你,你能奈我何?咬我啊?
其实何必纠结一个方从哲,那个时期换谁做首辅其实都差不多。在大明的政治体制之下,只要皇帝不配合,你连中枢的缺员都补不上,官员们升迁无望不说,甚至想退休都没人批复,这局面就算让高拱、张居正复活也没辙,又何况他方从哲。
叶向高、方从哲两人,都是后来曾经“独相”过的人,但万历之所以能让他们独相,其实并不是因为信任他们能够以一己之力宰执天下。
恰恰相反,皇帝只是觉得他们的能力恰好在于“稳定朝局”这个水准线上,却又达不到“宰执天下”的档次。
历史上的那位万历帝,见识过宰执天下的高拱、张居正,尤其是张居正“我非辅,乃摄也”那个时代对他的冲击太过深刻,他根本不可能再任用什么“宰执天下”的首辅。
在这种时刻,一个圆滑精明的叶向高,一个温和内敛的方从哲,自然就是万历帝最好的选择。
至于李廷机……
高务实看了他一眼,心中暗暗摇头:你除非有我三伯那样的君臣际遇,否则这仕途恐怕顺利不到哪去。
高务实不是随便评判,就从今天三位门生所送谢礼就看得出来,李廷机不是一个很会做人的人。
叶向高送茶,这是走的轻松休闲风格,同时也不乏实际;方从哲送笔,既文雅又精致,还展示了自己出身湖州文风鼎盛之地的格局。
相比之下,李廷机作为榜眼,却只是送了一刀宣纸,单纯是按照寻常规矩来行事,一点心意都没法让人感受到,这就严重失分了。
高务实倒不认为他是对自己这个恩堂能有什么意见,他只是单纯的过于刻板,一言一行都只讲规矩。
这是不知变通,按理说这种人在官场上如果没有极其强势的人物力挺,是一定会吃亏的,无非早晚问题。
不过历史上的李廷机运气倒还不错,赶上了所谓的“万历怠政”,没有人有兴趣针对他一个“无党派人士”,竟然还让他干到了首辅。
但李廷机发现自己这个首辅啥也干不了,于是执着于请辞,偏偏请辞又辞不掉,气得他把自己的房子捐给穷人,让全家老小卷铺盖先走,自己则一个人跑到庙里凑合住了下来,专心致志做一件事:请辞。
可怜的李廷机当时可能不知道,这个主意把他自己害苦了,在破庙里住了整整五年,前后写了一百二十三疏辞呈,其结果是皇帝的批复没有得到,反倒捞到一个“庙祝阁老”的尴尬绰号。
最后李廷机彻底崩溃了,索性自己把自己解雇,顶着抗旨的罪名,冒着杀头的危险,自己把自己给解雇了——你不准我的辞呈就算了,我自己回福建老家去。
幸运的是,堂堂首辅跑路回家,此时的万历都懒得追究,居然就这么任他去了。四年后,贫困潦倒的李廷机病逝,万历这个时候倒是罕见地勤快了一次,立刻下旨赠他少保,谥曰“文节”——这说明两个问题:
一是万历虽然各种不批复,但并不是不关注朝政,他其实时刻关注着;二是他认为李廷机有“节”。
高务实看着眼前各有不同的三人,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可笑的想法来:我是怎么就点中了这样完全不同性格的三个人,而且还巧到一次点中三个“未来首辅”的?
----------
感谢书友“曹面子”、“无忧无虑k书”、“恐怖之源w”、“1乐观向上好青年1”、“ASolaF”的月票支持,谢谢!
感慨人生际遇并没有什么意义,高务实是个很务实的人,前世就最烦看鸡汤文,所以他很快把思绪调整回来,与三位新晋门生谈一谈科场感悟,谈一谈接下来的安排。
科场感悟这一块,高务实虽然比三位门生的年纪还小,但他的确是前辈,六首状元的荣誉摆在那里,他有足够的资格说这些。
何况就在前日,三位新科进士参加立碑——进士题名碑——的时候就瞻仰了自己这位恩堂大人千古留名的那块汉白玉碑,碑上的诗文宛如温柔的刀锋,一笔一划刻进三人心底。
“龙虎传胪唱金榜,风云聚会系玉冠。二百年来真魁首,朕为文曲落书丹。”
旷世恩典,御笔书丹。
有这样一位老师,别说叶向高和方从哲心情激动,就算是明明得了会元却丢了状元的李廷机,本来这几天一直遗憾不已,此时能得到高先生的亲自指点,也振奋了许多。
李廷机其实并不是因为文才不够才丢了状元的,因为状元这个名号怎么说呢……之前就讲过,选定的时候可能会考虑一些其他因素,譬如为了号召广大士子用功读书,通常不会挑那种年老、丑陋或者其他形象不佳的士子。
李廷机丑倒是不丑,年纪虽然四旬刚过,其实也不至于很老,只是他运气不佳——最后选中的状元朱国祚,相比他来说有三大优势。
首先,朱国祚年轻。他今年虚岁只有二十五,符合年少高才的理想士人标准。
其次,朱国祚俊朗。此人身长八尺,面容端雅,当时朱翊钧甫一见他,甚至觉得他和高务实很像,顿时就眼前一亮——其实这还是高务实在朱翊钧眼里有“加分”之后的对比,如果单论长得帅,其实是朱国祚更胜一筹。
最后,朱国祚名字好。名字好在平时用处不大,在选状元的时候还真就起了作用:朱,国姓也!国祚……都叫国祚了,皇帝当然也希望大明“国祚永年”,不摆个第一说不过去啊。
所以文章是不是公认第一没关系,反正朱国祚本来也考得好,即便稍稍往前拔高一点问题也不大,只苦了李廷机这位大器晚成的真才子——他老兄乡试第一、会试第一,要是再拿个殿试第一,也是三元及第的大牛人了。
但人生有时候就是难得完美,李廷机也别无他法,只能扼腕长叹。
李廷机其实是不必再听什么科考轶事,甚至经验都不必多听了的,因为他是榜眼,属于“神仙中人”,不必参加馆选,会直接授予翰林院编修。
不过叶向高和方从哲还不能这么轻松,必须老老实实听高务实告诉他们一些通过馆选的经验,以免馆选落榜,不能走上最光辉的道路。
李廷机其实心里有些好奇,这位恩堂大人虽然厉害,但他自己当年也是“天上神仙”,根本没有参加过馆试,不知道他要怎么指点叶向高和方从哲?
谁知道高务实的指点简单至极,语调轻快地道:“今年你们的馆试,将由嘉隆时前辅臣陈南充先生之子陈元忠主持。”
李廷机顿时一愣,叶向高和方从哲更是一下子瞪大了眼睛——这还没考,恩堂大人你就连馆试的主考都知道是谁了?要知道,馆选不是春闱,不会把考官先“关”起来的,换句话说就是……理论上你甚至可去问他会出什么题!
当然这只是理论,因为更关键的问题在于,馆试的主考官按例是皇帝在先一天临时任命的啊。
高务实看了看呆若木鸡的三位门生,淡淡地道:“不必惊讶,这是皇上亲口告诉我的。”
“哦哦……”
三人震惊得一时竟然都找不出词来应对了。
高务实忍不住呵呵笑了起来,轻轻拍了拍手,便有两名家丁端着黄梨木盘过来,木盘中放着一些文册。
两名捧盘家丁走到叶向高和方从哲面前,高务实则说道:“这些都是元忠兄的文稿抄件,有他过去的习作,有他应试的时文,也有他在翰林院时写过的范文,甚至还有他给皇上讲学时写过的一些文章、论述等等。你们且拿去看看,大抵便知道他会看重什么样的文章了。”
“多谢恩堂,学生定会审慎品读,仔细揣摩。”叶向高反应比较快,立刻起身,向高务实鞠躬道谢。
方从哲也跟着站起来,弯腰一礼:“恩堂厚赐,学生铭感五内,必不负恩堂期许。”
李廷机本来觉得这么做似乎有些不符规矩,但脑子一转,难得地转过弯来——这事要说不守规矩,岂不是皇上最先不守规矩?我要是站出来指责恩堂,岂不等于是在指责皇上?不妥不妥,此非人臣所为,吾不能为……
高务实一边笑着应付叶向高和方从哲二人,一边用眼角余光把李廷机的神态看了个一清二楚,心里不禁好笑:看来李廷机现在对朱翊钧的幻想还很破灭,大概这位“圣君”近年来的表现使得其在李廷机心目中的形象颇为美好吧。
不过话说回来,历史上那个“怠政”的朱翊钧还会不会出现?应该不会了吧。
高务实这一手算是把叶向高和方从哲给震住了。
为什么新科进士要拜先生?不就是因为先生可以帮助自己进步吗?瞧瞧咱们这位恩堂大人的本事,这就是实打实的帮自己进步啊!
他没有泄题,效果更甚泄题;他没有指点,效果更甚指点!
但高务实仿佛并没有注意到他们的激动,反而转过头来,冲李廷机道:“尔张,你入翰林为编修之后,大概半年到一年时间,翰林院或有一番变动……届时你需要做好准备,去做展书官。”
什么叫展书官?经筵日讲中,负责侍立御案之旁,为皇帝打开书本的翰林院官员,就是展书官。
看起来,这官儿就跟个书童似的廉价。
但其实展书官可真不廉价,千万莫要小看了这个位置。
之前就说过,皇帝的经筵日讲是朝廷大事,能够参与其中的官员,哪怕是这个只负责帮皇帝打开书本的展书官,本身也是学识和地位的象征——那些外放的官员哪怕是一府府尊,甚至一省布政,只要他没做过翰林官,就都没有资格来展这个书。
更何况一般而言,做日讲官之前的翰林官儿,大部分都要先经历展书官这个过渡,不做展书官而直接进日讲官的,其实很少见——不是每个人都叫高务实。
倘若要说得更明白些,通常情况下,三年编修考满,机会好就能做展书官,机会不好么……再等三年。
而高务实刚才这番话,则可以理解为李廷机入翰林院半年到一年左右,就能直接去做展书官了——这对应的则是他将来做日讲官的时间,也至少被提前了两年。
李廷机年过四旬,文才当然不缺,他虽然耿直,却也知道自己现在缺的,其实就是往上爬的时间。而现在恩堂一句话,就给他节省出两年时间来,如此若还不叫恩重,何恩方重?
“学生……谢恩堂厚赐。”
叶向高和方从哲听了,也是一脸羡慕,心说:这就是“天上神仙”和“半路修仙”的差距了,不知道我二人何时能为圣上展书?
刚这般想,谁知高务实宛如真是天上神仙一般未卜先知,又转头对他们二人道:“你们两个也不必着急,庶吉士散馆之后,我也会帮你们安排留在翰林、詹事,至于到时候能不能参与经筵……嗯,这样吧,我既为尔等先生,也提醒你们一句:与你们的馆学先生玉垒公多亲近一些——尔张你也是。”
玉垒公就是陈玉垒,也就是陈于陛。
叶向高和方从哲这两个学霸当然都是聪明人,在见识过恩堂与皇上的关系之密切后,哪里还听不出这番话的言下之意?
陈于陛马上要被重用了,而且多半是在翰林院被重用!
甚至按照恩堂方才的语气,大胆一点猜测,陈于陛恐怕要不了多久就要“掌院事”,至于是以什么身份“掌院事”,那倒是无关紧要。
三人得了这样重大的指点,自然又是一番感谢,高务实看了看时辰,笑道:“今日你们来得其实不算太巧——当然这事不怪你们——我是外任,此番回京是来述职的,因此能在京逗留的时间有限,又赶上滇战一事与我也有些干系,时间由是愈紧,所以今日就只能留你们吃个午饭了。”
叶向高和方从哲连忙恭恭敬敬地表示“恩堂以国事为重,此正学生楷模”云云,李廷机却没那么圆滑,耿直地问道:“恩堂要回辽东吗?学生近来倒也没什么事忙,该当拜别相送。”
高务实心中好笑:你已经是我学生了,我若真是要走,自然是会通知你的,急什么?倒像是催我走一般。看来李廷机这家伙过去把时间都花在读书上了,庶务处理的能力只怕有限……将来我得找机会培养锻炼他一下,免得他以后还做“庙祝阁老”。
“那倒不是,我只是时间紧,却并非马上要走。”高务实微微摇头:“你们是我学生,告诉你们倒也无妨……今日下午我约了大司农、大司马、大司空、总宪以及元忠兄,要商议一下云南战事。”
其实李廷机、叶向高和方从哲都不知道高务实跟云南战事之间能有什么关系,不过他刚才摆出来的这几个人却是很吓人:大司农就是户部尚书,大司马是兵部尚书,大司空是工部尚书,总宪是都察院左都御史,至于“元忠兄”却有些奇怪——元忠兄就是陈于陛,李廷机三人都不知道陈于陛这位翰林学官前辈怎么也掺和到云南战事里去了。
看来朝廷大事方面,咱们要学的还很多啊。
三人对视一眼,也不敢多问,只能感谢恩堂相告。
高务实倒似乎又想起一件事来,说道:“对了,翰林院那边,我也跟一些昔日同僚、同年打过招呼了。你们进去之后,他们能关照的地方,自然会关照你们,你们也须得有礼一些,莫要折了为师脸面。”
这恩堂真是没得说,李廷机三人感觉自己今天只剩下说感激一件事了。
或许是下午事情繁忙,高务实府上的午宴开得颇早,李廷机等三门生自然陪着自己这位恩堂一同用餐。
席间,师生之间都没有再说什么“正事”,反而开始说起一些趣闻轶事,轮到叶向高的时候,他稍稍犹豫了一下,道:“学生家乡福建福清,这半年来有一些不太好的传说,是关于京华的……”
高务实微微一怔,脸上笑容一敛,问道:“关于京华?什么传说?”
叶向高脸色有些沉重,道:“民间讹传,说京华买卖人口。”
高务实顿时有些莫名其妙,眉头大皱:“这是怎么回事,京华在福建只有海贸和水泥两项买卖,就连香皂的业务都是魏国公府和临淮侯府代理的,怎会出现这般荒唐讹传?”
叶向高却没有立刻回答,反而目视李廷机,问道:“九我兄在晋江可曾有所耳闻?”
李廷机闻言点头,直言不讳地朝高务实道:“恩堂,此事学生在晋江也有所耳闻,说是京华常以数两至十数两银子一个人买入人口,然后贩卖至海外,每年高达数万人……甚至还有传言,说错非福建巡抚是恩堂师兄,只怕早有人上京告御状了。”
高务实一听“每年数万人”倒是恍然大悟了,轻轻一拍桌子,道:“这是什么鬼话?京华在福建确实有大量招工之举,也的确是往所谓的‘海外’输送,但他们都是被派去台湾——哦,你们那里应该称之为魍港了,何来买卖人口之说?”
“那他们还回得来大明么?”叶向高和李廷机这次倒是很合拍,异口同声问道。
高务实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回当然是能回的,不过他们肯不肯回却不好说。”
这话有点古怪,李廷机一时没理解过来,不肯轻易发问,倒是叶向高反应比较快,闻言问道:“不知恩堂此言何意?学生听闻那魍港之地瘴疠极多,不仅人畜难活,而且能开田辟荒之处也少,怎有去了倒不肯回来之怪事?”
高务实想了想,苦笑道:“看来此事我得和你们从头说起……”当下便把开发台湾的计划前前后后讲给三位门生听。
听完高务实的话,李廷机松了口气,道:“原来如此,倒是学生多虑了。”
叶向高却脸色凝重,摇了摇头,深深皱眉,道:“恩堂,学生以为此事……其中有些蹊跷。”
“哦?”高务实心中一动,已经猜到叶向高的意思,但口中却道:“何以见得?”
“福建巡抚韩公是恩堂师兄,有他在福建坐镇,何以这般对京华不利的说法依然闹得民间议论纷纷?”叶向高沉声道:“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这谣言是有人在暗中推波助澜的,目的就是为了打击京华在福建民间的名声。”
高务实正要说话,一直没插嘴的方从哲居然也出声了,他轻咳一声道:“恩堂,这事儿恐怕不仅局限于福建,浙江那边也有类似的传言。”
高务实环顾了一眼同样神色凝重的三人,点点头,似乎是在对他们说话,又似乎是在自言自语:“看来我倒是小看了他们……”
----------
感谢书友“曹面子”、“单骑照碧心”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丕平献土”、“书友20190223180428135”的月票支持,谢谢!
“铁壁关形势如何,岳凤那厮可曾得知我军已经过了大盈江?”
一名体型异常魁梧、身着全副明军戎装的年轻将领站在一块巨大的山腰凸石上,手中正举着单筒望远镜眺望远方。在他身后的脚下不远处,却是一处地势险要的山间关隘,关门向南而开,上书“南牙关”三字,不过他和南牙关中间现在隔了一条水势极其湍急的河流,正是大盈江。
关在江之北,他在江之南。
他一开口,身后便有一四旬左右的将领回答道:“少帅,这可不好断定,岳凤这厮本就在陇川经营多年,万历元年时他便羽翼已成,杀了陇川土司多士宁一家,夺金牌符印,投靠缅甸,受其伪命,以为陇川宣抚,至今已十年有余。这十年间,他又倚仗缅甸莽酋威势多次侵犯邻境,这干崖宣抚司也在其淫威笼罩之下。
少帅,干崖宣抚司就在陇川之北,我军刚刚拿下的这南牙关,更是昔日干崖防范陇川的第一关,小的担心……南牙关中多半是有陇川细作的,不如先彻底封关,清查关内,以免有人给岳凤通风报信。”
年轻将领面无表情地打量了南牙关方向一眼,问道:“馨儿,南牙关离铁壁关多远?”
这一声却不是问的刚才说话那老将,此时一名穿着男装曳撒的高挑女子随口答道:“远倒是不远,直线距离大概只有二十里,不过大哥若想直接奔袭,我看却有些难办。”
年轻将领微微皱眉,转头问道:“为何?若只是山路难走,可难不倒我的降倭夷丁和川军精锐,这你是知道的。”
他转过脸来,正是被高务实君前评价为‘摧锋破阵,必为首选’的刘綎刘省吾。而被他称呼为“馨儿”的男装女子,自然便是刘馨了。
刘馨身上的男装曳撒似乎只是为了行动方便才穿的,她的发髻依然保持少女常见的式样,只是首饰用得极简,仅在发髻中间横插着一支素银玉钗。
她在刘綎这位长兄面前的地位看来相当特殊,不仅能随军出征,甚至说话也颇为随意:“因为人好办而炮不好办。”
刘馨稍稍一摊手:“高公子送来的那批火炮虽然比寻常火炮好运输得多,但你也不能指望它们能在这种鬼地方跟上你奇袭的速度——火炮不到,你要拿人命去填铁壁关吗?”
刘綎稍稍沉默,答道:“有火炮自然好打仗,但我却不是没有火炮就打不了仗的人。”
“大哥,我知道你没火炮也能打,但问题在于是否有这个必要。”刘馨上前三步,走到刘綎身侧,伸手一指前方,道:“高公子和刘抚军的信你都收到了,眼下咱们这一路,在安南大军登陆缅南之前,只需要拿下陇川……你在急什么?”
刘綎纹丝不动的站着,回答道:“我自然是不希望铁壁关得到消息,防备得太严实。”
“严实?严实有什么用呢?”刘馨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大哥,自你出兵不到一月,已经连破干崖宣抚司三大雄关——万仞关、铜壁关、南牙关,此三关俱为天险,战前哪个不是号称万无一失?可实际上呢,四十尊大炮几轮炮击下来,什么雄关险隘也都不过转眼化为残垣断壁罢了,又不是九边长城那种体量,怎么扛得住这些炮?”
刘綎没说话,刘馨苦笑道:“你就是总觉得拿炮轰下的胜利不够真实,显示不出你的武勇来,是不是?”
谁料刘綎嗤笑一声,反问道:“馨儿,你真觉得我还需要证明一下武勇?”他摇了摇头:“我武举时,之所以不用更擅长的苗刀长剑,偏要弄一把百二十斤的大刀轮转如飞,就是在那些文官面前展示武勇,毕竟在他们眼里,力气越大就越勇……哈!”
“况且,你不要总以为我展示武勇只是好勇斗狠的个性使然……”刘綎转过头来冲妹妹展颜一笑:“这只是提振军心士气的手段罢了。”
“哦?”刘馨听得有些将信将疑。
刘綎见了,一边摇头一边笑,然后叹道:“馨儿,我不是高中丞,他带兵的法子我是效仿不了的。你看,他是高文正公之侄,出身文臣世家,自己更是六首状元、大明文魁。天下人难道想看他的武勇?笑话!士卒们也不会把希望寄予此处,所有人要看到的,都是他的胸有成竹、运筹帷幄,所以他打仗只需要坐镇中军调度,处变不惊、筹谋得宜即可,手底下的人自然而然就感觉有了主心骨。
我却不同,我父子二人能有今日,靠的就是武勇,是摧锋破阵、锐不可当,麾下家丁将士之所以跟从,也是我能带他们激扬热血、斩将夺旗,继而建功立业、封妻荫子!”
刘馨微微蹙眉:“可是炮轰下来的城池关隘,难道就不能记功了?就不能建功立业、封妻荫子了?”
“也能。”刘綎淡淡地道:“但久而久之,他们就只能躲在大炮背后吆喝几声,一旦到了无炮可用,或者不得不短兵相接之时,便将原形毕露……迟早会和那些南京卫所的废物一般,遇敌而溃者上,望风而溃者中,闻敌即溃者下。”
刘綎说到此处,再次转头望向刘馨,目视她的双眸,正色道:“到那时,刘家就要没了。”
刘馨沉默了一会儿,忽而展颜笑起来:“大哥能想这么远,看来倒是小妹多虑了。既然如此,这一仗大哥想怎么打,就怎么打吧。”
刘綎也露出微笑,颔首道:“好。”然后朝那名同样全身戎装的老家丁肃然下令:“传我将令,留广南府土兵把守南牙关,其余各部立刻整装出发,随我奔袭铁壁关——我要一日之内,连破两关!”
那老家丁听了刘綎之前那些话,再得到这么一道将令,整个人早已站得如标枪一般笔挺,大吼一声:“得令!”转身快步而去。
刘綎又朝另一名看似行商装扮的中年人道:“请转告曹爷,就说火炮虽好,我却不打算用在陇川,区区岳凤……他还不配。”
那中年人面有难色,道:“军务自是将军说了算,只是曹爷曾经告诫,说仅岳凤一部就有六万大军,如今将军所部虽勇,人数却仅五千……况且眼下将军又将广南府土兵留在南牙关把守,如此将军手中兵马仅四千余人,即便拿下铁壁关,这陇川城却怎么好打?”
刘綎先是嗤笑一声,继而傲然道:“合陇川之民,亦不过二十余万,如今岳凤却竟有‘六万大军’,其中成色如何,不问可知。如此大军,在刘某眼中不过土鸡瓦狗罢了,何患之有!
你自去向曹爷禀报,并请曹爷转呈高中丞台鉴,就说刘某此战陇川,不仅无须什么播州援军,连随行带来的滇东土兵都不用,便以三千本部破他岳凤的六万大军,且一月之内,必向皇上与高中丞献上岳贼狗头,以彰我大明天威!”
刘綎的声音本就雄浑,这一番话说得更是金石铿锵、掷地有声,那行商打扮的中年人虽然明明觉得兵力相差过于悬殊,却不知为何,只觉心头血涌,一句话脱口而出:“愿将军万胜!”
刘綎轻轻点头,又凛然道:“愿大明万胜!”
“是,大明万胜!”中年人大声附和,脸上的行商精明之色瞬间尽去,平日里习惯性微微躬起的腰身也挺了个笔直,用力朝刘綎一抱拳:“小的这就立刻赶回昆明,一定尽快将话带到,将军保重!”
“你也保重,一路顺风。”
行商一走,刘馨忽然道:“大哥,我现在相信高公子说你‘摧锋破阵,必为首选’不是什么客套话,而是真的慧眼识珠了。”
刘綎先一愕然,继而哑然失笑:“莫非你之前就一直觉得为兄只是浪得虚名?”
刘馨却不回答,只是笑眯眯地道:“现在牛也吹了,小妹可就等着看大哥的手段了。”
刘綎闻言哈哈大笑:“馨儿,小时候纸上谈兵我总说不过你,这次却要让你好好看看,你大哥是对得起高中丞这句‘摧锋破阵,必为首选’的!”说罢便将披风一甩,转身快步而去了。
刘馨看着大哥逐渐远去的背影,脸上的笑容逐渐隐去,目光转朝南方望去,口中喃喃地道:“副都统使……是个怎样的人呢?”
------------------------------
广西狼兵自来以翻山越岭如履平地著称,然而今日刘綎却用实际表现证明,他麾下的川军精锐与降倭夷丁在这一点上竟也不遑多让,虽然很多人都被云南这几乎四季如春之地的山中怪蚊咬得浑身是包,却愣是只花了不到三个时辰便赶到了铁壁关外。
陇川宣抚司原本是大明的外附宣抚,因此境内两大险关均坐落在陇川城以西。其中铁壁关位于陇川城西北,虎踞关位于陇川西南,早年间的防备对象是西北的蛮莫宣抚司和西南的孟密宣抚司。
不过,现在陇川被岳凤占据,而蛮莫也好,孟密也罢,都由他所投靠的缅甸所占据,因此这两地的守备原本不算太严。
直到刘綎被从云南迤东并贵州等处守备转调腾冲游击,并带来了昔日纵横南方十省的刘家川军和降倭夷丁,岳凤才有些紧张,分配了两万兵力至陇川东北方向防御刘綎——理论上刘綎从这个方向攻打陇川最便捷。
然而岳凤对刘綎的个性把握得不准,刘綎并不选择顺江而下、无遮无拦的这一路,反而宁可连破险关,先打下干崖宣抚司,在剪除岳凤侧翼之后,再与其决战于陇川。
刘綎的这个思路体现了他的气魄:我不仅是要打败你,我是要彻底覆灭你!
因为如果不打干崖而直接打陇川,那么岳凤即便战败,由于其侧翼稳固,刘綎势必不敢深追,如此岳凤便可以从容西撤,退到缅甸势力范围内苟延残喘。
但刘綎先打掉了干崖宣抚司,由北而南压下来,自身的风险就降到了最低,而岳凤只要逃之不及,就只有覆灭一途。
虽然这样打也不代表刘綎自身毫无危险,因为在他西面的蛮莫宣抚司现在也是缅甸的地盘,但由于他是一路攻克险关而来,后方留下了兵力驻守这些原本就是为了防备西面之敌的险关,所以哪怕缅甸人从西而来,他的后路也能坚持一段时间——他认为这段时间已经够他击败岳凤再回师救援了。
何况由于莽应里本人在更南边的木邦宣抚司督战,蛮莫方面的缅甸人有没有那么快下定决心从西方出兵,本身就很难说。
这样一来就导致了一个结果,即岳凤留下三万五千大军镇守陇川本城,派出两万大军守备东北,而在真正直面刘綎兵锋的铁壁关却只有五千人不到,实际上与刘綎所部兵力相当。
但兵力相当还不是铁壁关最大的问题,毕竟岳凤虽然穷兵黩武,但铁壁关修建很早,当时就没有打算驻扎超过一万大军的计划,所以铁壁关本身的容纳能力是有限的,五千人实际上已经差不多接近上限了。
铁壁关真正的危险,在于他们刚刚得知刘綎于今天上午攻下了南牙关。
此时铁壁关守将的身份颇不寻常,乃是岳凤之子喃歇,然而岳凤用其子为铁壁关守将并非由于其子能力出众,而是他担心在大明的反击下,自己所部的将领忠诚堪虞,因此不得不换了不会背叛他的亲儿子上阵。
实际上喃歇的年纪还不到二十岁,过去也根本没有带兵的经验,甫一听到干崖宣抚司全面失守、连南牙关都已经丢失的消息时,这位小公子就懵了,第一反应不是去加固城防、调动军心之类,而是一边连续在三个时辰内派出七拨信使找他老爹岳凤求救,一边在铁壁关的白虎堂内急得团团转。
而他最大的失误,则在于他在收到南牙关失守的消息之后,甚至不敢告诉麾下将领以免这些人临时倒戈,甚至还把冒死赶回来报信的细作给看押了起来。
其结果,就是铁壁关上上下下对刘綎的奔袭毫无准备,直到写着“云南迤东游击将军管腾冲守备事刘”的明军大旗汹涌而至关下,铁壁关内的陇川军才发觉神兵天降。
魂飞魄散之下,铁壁关中一阵鸡飞狗跳墙,有的人忙不迭去通知喃歇,有的人赶紧加固关口城门,有的人慌忙调配兵员上城楼准备应战,而有的人更是不堪,已经开始暗中准备亡命逃窜了。
申时三刻,刘綎带着满身大汗却精神百倍地傲立于铁壁关下五十丈处,冷冷地打量了铁壁关上的情形一眼,吩咐道:“调三百降倭夷丁先登,我亲率五百家丁随后巩固城头并打开城门。”
或许是刘綎经常带头上阵,麾下将领家丁竟无一人出面制止他这个一军主将以身犯险,反而个个抱拳,大声应诺,倒好像就等这一刻似的。
刘綎环顾众将和家丁们一眼,满意的点了点头,又补了一句:“尔等莫要以为轻松——老子现在跟你们一样一身臭汗,所以一个时辰之后,老子要在铁壁关中沐浴更衣!”
众将大声道:“游戎放心,一个时辰足够!”
一干家丁更是轰然道:“少帅,一个时辰多有多剩,您就等着吧,小的到时候连洗澡水都给您烧好了!”
这一声喊出来,就有人调侃:“烧洗澡水可没什么大功劳,褚大锤子,你不如考虑一下,去抓几个标致些的叛将女眷帮少帅搓澡!”
“对呀对呀,这可比少洗澡水有意思多了,少帅你说是不是?呃……大小姐,小的,小的嘴贱,小的自己掌嘴……”
刘馨冷哼一声,瞥了刘綎一眼,道:“大哥,我可没说什么。”
刘綎摆摆手,干笑一声:“我也没说什么……”然后立刻瞪了几个起哄的家丁亲信一眼,把脸一板:“待会儿要是让老子瞧见你们偷奸耍滑,老子就罚你们一个月不准洗澡!滚,都滚去准备!”
众人哄笑而散。
----------
感谢书友“恐怖之源w”的月票支持,谢谢!
安南,金港。
这个本在后世叫做岘港的地方自从被高务实看中,早已提前数百年走上了蓬勃发展的快车道。短短两年多的时间过后,在这个原本不过几个小渔村的海岸平原上,一座在安南仅次于升龙、面积甚至超过清化的金港新城,便已经奇迹一般的建立起来。
由京华集团“推荐”、安南都统使司正式任命的乂安、顺化、广南三镇总领高孟男,今日在金港举行了盛大的阅兵式,迎接安南副都统使、越东镇守使黄芷汀的到来。
参与本次阅兵的三镇重要人物还包括三镇副总领高务勤、京华南洋舰队安南分舰队司令高璟等人。
而参与本次阅兵的军队则分为陆海两个部分。
陆军方面,金港警备军方面集中了两万大军参与阅兵,其中有七千人是即将随黄芷汀出征缅南的那部分;
海军方面,则由刚刚经过临时性加强的安南分舰队全员参与,同时还集中了愿意参与本次远征的大明与安南民间武装船只。
这其中属于京华的舰队,合计拥有2400料的一级巡洋舰一艘,2000料的二级巡洋舰三艘,武装运输舰八十四艘;主动从征的民间武装海船也达到三十九艘。
由于民间武装海船的载炮量是没有定数的,所以此处暂不统计,仅以京华所属的舰队来计算,这次远征的投入堪称震撼:
按京华造船厂及舰队制式,一级巡洋舰拥有两层甲板炮,各类大小火炮52门,定员346人,单艘造价高达十六万两白银;
二级巡洋舰为一层甲板炮,拥有各类火炮42门,每艘定员288人。本次出动了三艘,合计吨位3000吨,拥有火炮126门,864人。该级舰单艘造价十二万两白银,三艘合计三十六万两。
京华的武装运输舰为800吨级,为露天甲板炮,每艘拥有各类火炮28门,定员180人。合计吨位67200吨,大小火炮2352门,拥有船员高达15120人。
京华武装运输舰的单艘造价比前面两级正经“军舰”要便宜,不过由于高务实给它们的定位本身也是“准军舰”,所以单艘造价仍然高达五万五千两白银,这里的八十四艘总造价也就很惊人了,高达462万两白银,是京华海贸将近十年发展才累积起来的半数以上家底。
如果再加上数据不等的从征民间舰船,本次京华远征舰队光是参与其中的海员就超过了两万人,比黄芷汀将要率领的登陆部队还多。
而该舰队拥有的大小火炮更是超过了3500门,即便此时的舰载轻炮一般只能用来打打海盗什么的,但京华自身的舰队实力就已经足够硬扎了:其中一号重炮超过两百门,二号重炮超过三百门——光是这五百门本时期的重型火炮,就需要差不多三千人才能操弄得了。
高璟此次虽然依旧是以“南洋舰队安南分舰队司令”的名义出征,但实际上他指挥的这支舰队已经是整个南洋舰队的八成战斗力了,如果不幸出现严重损失,就算以高务实的财力也要吐血三升。
毕竟,这是一次光舰队造价就高达五百多万两的超级远征。
高务实甚至怀疑当初下西洋的时候,明军舰队可能也达不到这个造价,因为朱棣时期造舰跟他不同,人家那是政治任务,而且当时还不流行装备这么多价格高昂的火炮,木料甚至可能是直接征用的,下面也没什么钱赚,总造价肯定就便宜多了。
而京华的造舰基本上还是商业化的造舰,哪怕京华舰队是在京华自家的造船厂订购舰只,其购舰价格也没多少优惠。
在高务实的观念中,造船厂当然也是要盈利的,要不然怎么持续发展?自有自负盈亏才有发展的动力,也才有持续不衰的竞争力。
至于说京华舰队的购舰款从哪来,当然是运输舰队做海贸的收益啊!京华的武装运输舰之所以远远多于一级、二级巡洋舰数十倍,就是因为武装运输舰归根结底是赚钱的工具,至于其“武装”,那是这个时代的特殊产物,本身是用来对付海上威胁的。
世界各国,尤其是西方海军,在此时差不多都是这样的发展模式——就算西班牙也养不起多少纯“海军”,更穷一些的英格兰也同样如此,大家都得靠武装运输舰。
英格兰甚至连本国海盗都发给“私掠证”,以换取打仗的时候能够征用他们为国作战。
当然,高务实在南洋的情况和英格兰这种“破局者”不同,他更像是西班牙海军此时在欧洲的状态,是排在首位的既得利益者,所以他对于海盗一贯是以打击为主、收编为辅的,万万没有发私掠证的可能。
也正因为如此,京华这次出征才会有高达三十九艘民间武装海船主动跟随——京华一贯赏功,跟着去打虽然有危险,但一旦获胜则肯定会获得巨大的好处,这年头敢靠海吃饭的可没几个胆小怕事之辈,一听有这种机会,当然是磨刀霍霍向猪羊了。
甚至现在安南分舰队里头最希望和佛郎机人大打一场的,都不是高璟或者京华舰队的人,而是这些各出了一艘两艘武装海船的老板们。
黄芷汀和其麾下的一万三千大军准时出现在金港城外,高孟男、高务勤按照预定的礼节迎接这位“安南副都统”的驾临。
短暂的寒暄之后,黄芷汀的大军在指定位置安营扎寨,她本人则先观看了金港警备军的炮击和排枪展示。
炮术方面包括一系列战术动作,如炮队快速转移、快速布阵与射角定位、火炮齐射覆盖、火炮层层推进等。
而步兵的展示则几乎忽略了冷兵器对抗,主要进行排枪方面的演练,包括不知道应该算是高氏还是戚氏的新型“三段击”、刺刀排枪空心方阵、车营空心方阵、排枪阵逼近等。
甚至还集中了金港警备军中为数不多的少量骑兵,搞了一场排枪阵抵近进攻配合火枪骑兵两翼包围与遮蔽战场的联合作战演练。
总的来说,至少看起来还是有模有样的。
黄芷汀作为指挥过凉山之战的真一线将领,也自然有她的衡量标准。在她看来,高务实的这支“家丁军”战术素养是够的,但不知道是高务实本人的战术设置问题,还是这支军队本身的性质问题,她总觉得他们似乎更擅长防守作战,进攻性或者更直白点说是侵略性有些不足。
黄芷汀私下向高孟男与高务勤询问了一下,结果这两位其实并不怎么知兵,高务勤甚至表示“既是警备军,自然以守备地方为第一要务”,听得黄芷汀差点翻白眼。
好在随行而来的高璋总算给“高家军”挽回了一些颜面,表示这种情况本身就是高务实所预期的,他说道:“老爷认为我军优势在火器,火器优势则在射程与火力,也就是‘单位时间内的密集弹丸投放量’。如此一来,要让其发挥优势便需要稳固且密集的战线,使士兵能从容而高速的装弹与射击,因此无论是金港警备军还是升龙警备军,其训练大多都以确保战线稳固为第一要务。。”
“原来如此。”黄芷汀点了点头表示理解,又问道:“我此前要求的守城演练,今日可有安排?”
“有的,有的。”高孟男马上道:“由于金港是求真亲口定下的自由港,如今港口中不仅又大明人、安南人,甚至还有许多番邦人士,因此为了确保不泄露军事机密,我自作主张把演戏地点改在了金港南边二十里外。”
黄芷汀道:“高总领所虑甚是,这些番邦人士虽说是来做买卖的,但也不能排除其中或有细作的可能……不过你说的这地方可有城池能够演练守城?”
高孟男道:“那地方原本在安南人口里叫做Th?yS?n,意思是‘水山’,乃是一处平原之山。此山虽不能说什么高耸、雄伟,但在那一带却也足以俯瞰周边,甚至能从山顶依稀看见金港,因此咱们在那里修建了一处堡坞,作为金港的外围防御据点,我以为应该能够满足本次演练所需。”
黄芷汀暗暗点头,心道:高郎在南边三镇用的这位族兄虽然本身不是很懂军务,但看得出来他还是很花了些心思的,更何况其以区区两年时间基本完成金港城建设,可见是更擅长于政务,作为三镇总领来说,足以用表现优异来形容了。
本来高孟男还安排了接风宴,不过黄芷汀以军情紧急为由婉拒了好意,一干人于是马不停蹄赶往水山,准备观看已经准备好的守城演练,甚至在黄芷汀的带头之下,连午饭都是在马上啃干粮凑合过去的。
黄芷汀对高孟男的印象不错,而高孟男也对这位现在看来很可能成为自己弟媳的传奇女将暗暗惊叹不已。
本来按他之前的想法,黄芷汀虽然指挥了凉山血战,但指挥归指挥,多半就是和高务实一般坐镇军中罢了,不见得其本人就真会与男子一般风里来雨里去。可今天亲眼看见这位已经贵为安南副都统的女将在马上一边前行,一边随口啃着馕饼充饥也丝毫没有半点不适,他才知道自己真是小看了人。
而等到二十里路赶完,高孟男就更佩服了。
由于这次是随军前来,没有太平马可骑,大家都是骑军马,结果他自己穿着一身单薄便装策马而来都颠得不行,感觉骨头都快颠散了,馕饼更是随便啃了两口就悄悄藏好。
而身着罩甲的黄芷汀不仅将一张馕饼全部吃完,下马时也依旧神采焕然,竟似乎没有半分不适——关键是她上午就已经赶了几个时辰的路了。
高孟男不禁心下叹服:都说狼兵易养而能战,看来真不是吹嘘,一个年轻姑娘家比男人更吃得苦也就罢了,人家其实还是土皇帝一般的出身,由此可见其麾下狼兵的成色。
难怪当初求真贤弟控制了岑黄两家之后,连大明朝在鼎盛时期打了几十年都稳不住的安南也敢打,虽说求真是对他的政治手腕有自信,但谁又敢说不是信得过狼兵的战斗力?君不见岑凌那个活阎王名号是怎么杀出来的?岑氏狼兵如此,黄氏以稍弱的兵力竟能与岑氏齐名,自然也不会差了去。
高孟男走了走神,黄芷汀却没注意到他,反而是饶有兴致的打量了一会儿那水山之上的堡坞,然后忽然转头问道:“高总领,这处堡坞修建得颇有意思,我瞧着很像是高郎……呃,高中丞与我提及的那种棱堡?”
高孟男回过神来,对“高郎”二字假装没听见,对黄副都统脸上悄然升起的两抹红云也仿佛视而不见,轻咳一声,答道:“好教副都统得知,这水山堡的确是一座棱堡。”
黄芷汀见他没有注意到自己刚才的一时失言,悄悄松了口气,心思回便到正事上,略微有些诧异地问道:“可高中丞和我说,他对棱堡的构造也只是有些大概了解,暂时还没时间去琢磨得太细,你这里……我是说这水山堡,看起来却已经不是近期建成的了,怎么看也至少建造了一年以上,这却是怎么回事?”
高孟男并不太懂军事,也不知道黄芷汀其实是从水山堡的某些建筑缝隙中的暗苔来判断其建成时间不低于一年,他只是在一阵惊讶之后点头道:“副都统法眼如炬,这水山堡已经建成一年半了——金港城在只修了个城墙的时候,包括水山堡在内的十二处金港城外围堡垒就已经建成,因为当时咱们的建设思路是先确保安全。”
黄芷汀点了点头,但没有打断高孟男的话,因为他显然还没说完。
果然,高孟男微微一顿就接着道:“至于说这些堡垒为何建成了棱堡……其实早前求真就和我们说过棱堡的问题,我那时候并不知道棱堡是个什么东西,但求真对棱堡的形容我却记住了。
不知道副都统是否知晓,有一位罗明坚神甫两年多前曾经在安南拜见过求真?但是求真和他谈过一些合作,其中就有从罗明坚神甫的家乡招募各种人才的事。这位罗明坚神甫在其家乡看来还颇有些人脉,很多高鼻深目的西洋人在那之后纷纷来到金港,我秉承求真当时的意志,对这些人进行了适当的挑选和比较之后,大多都雇佣了下来,其中尤其以建筑方面的人才最多,这些棱堡就是在他们的建议下修建的,不过他们也震惊于京华的水泥,还问我求真何以懂得罗马昔年的失传之秘……”
黄芷汀对水泥的历史没有太大的兴趣,她现在只关心这个棱堡的构造,当下凝神观看了一阵,道:“高总领,一会儿演练过后,我想好好参观一下这个棱堡。另外……恕我冒昧,如果高总领对此棱堡构造所知不详,不知能否找到懂得棱堡建造的大匠来为我做些解说?”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高孟男倒不觉得自己被冒犯了,闻言笑道:“这倒不难,那些从什么意大利来的建筑师在金港不下二十人,我这边派人请几个过来。”
黄芷汀很是满意,当下含笑致谢,心中则暗道:妙极!看来我此番可以带几个会建造棱堡的“建筑师”去勃固,只要这东西真如高郎所说的那般厉害,到时候就算莽应里南下,我也可以好好和他周旋周旋了……非要耗尽这贼酋的国力不可。
----------
感谢书友“n”、“丕平献土”、“坐在小酒馆门口”、“无忧无虑k书”的月票支持,谢谢!
兵贵神速,虽然上至高务实本人,下到安南出兵的普通一员,都不觉得缅甸方面能够提前得知此次安南竟然会有魄力绕过整个马来半岛去奇袭缅南,但黄芷汀依然不肯多耽搁哪怕一天。
因此在这一日的阅兵演习之后,第二日就在征询了高璟关于近日海况之后决定立刻起航,两万余舰队船员以及两万陆军,合计超过四万大军,乘坐126艘大海船由金港出发,目标直指马六甲。
千帆覆海,万里伏波。
黄芷汀本人与高璟一道,座舰为入役仅半年时间的京华南洋舰队安南分舰队旗舰“谅山”号。
谅山号,本就是为了纪念安南之战的第一次大胜谅山之战而命名,恰好本次作战的总指挥又是黄芷汀,舰队上下都觉得兆头极好,尤其是谅山号上的海员更是兴奋至极。
海军其实可能是最“迷信”的兵种,古今中外都是如此。盖因为在海上作战不比陆地,受到的运气影响格外巨大,别说一阵风可能决定战局走向,有时候甚至一个浪头都能影响胜负,所以无论国内国外,都有不尽相同的各种“迷信”思想。
比如在中国历史上,尤其是近代以前,是很少有姓陈的水师大将的,这并不是姓陈就出不了水战人才,而是“陈”与“沉”同音,上到皇帝下到水手,都觉得叫起来太不吉利了。
黄芷汀不是头一次出海乘船,不过她倒是头一回与高璟一同出海,更是头一次近距离观察海上行船的指挥。
本来她以为这是一项非常忙碌的工作,毕竟整支舰队有一百多艘大海船,出港的时候她站在舰桥上四处观望,发现连金港这样专业的巨港都几乎被堵满,虽然明明是在海面上,却让她总是联想起“遮天蔽日”这四个字来。
但她万万没有料到,一到了海上之后,高璟看起来反而不是特别忙碌,他通常只是回应其他船只发来的报告——这些报告则几乎都是以旗语形势来汇报的,语言听起来格外简单直接。
真正掌握本舰行船的,反倒是谅山号的舰长,而掌握整个航线的则是领航船。
至于谅山号和另外三艘二级巡洋舰,则是一直位于舰队的正中心位置,四艘船形成一个菱形编队,谅山号是菱形的前部尖角。
经过三天三夜的航行,到了第四日早上,很早便起床的黄芷汀发现,高璟终于进入了“工作状态”,开始忙碌起来。
不过,他的忙碌也比较古怪,居然是伏案写作。
或者确切的说,是把主要由领航船发来的海况海情报告一一记录下来。
这个情况大出黄芷汀的预料之外,她难道地主动上前看看高璟在忙些什么。
此时高璟坐在一张固定死的大桌之后,桌上放着好些文稿和图画、图册,每一叠都由一方镇纸压着,以免波浪起伏或者海风倒灌之时被吹走。
黄芷汀走上前来,好奇的问道:“高司令,你在读书?”
高璟讶然抬头,见是黄芷汀,也不觉有些惊奇,关心道:“都统可是在海上觉得有所不适?小的这里有各种抑制海症的药物……”
黄芷汀笑着摇头:“我不晕船的,我只是看看你在忙些什么……高中丞说你是航海的行家,让我多向你请教。”
“岂敢岂敢。”高璟此时早已站了起来,亲自给黄芷汀搬了一张椅子请她坐下,然后道:“其实海上行船这种事,无非熟能生巧,就像读书一般,‘读书百遍,其义自见’,海上行船吃的是经验饭。”
他笑着随手拿起几页纸来,一边递给黄芷汀,一边道:“都统请看,这些东西分作几类,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各舰舰长送来的航海日志,小的这边要尽量都检查一遍,看看有没有什么异常情况需要关注,其中尤其以领航船的航海日志最为要紧,因为小的必须以它为蓝本,写下整个舰队的航海日志,并且画图记录航道。”
黄芷汀有些惊讶:“每天都要看吗?”
“当然,每天都要看,也每天都要记录。”高璟道:“都统,海上和陆上不同,有时候连续行船很久,除了海水和天空之外,什么其他东西都看不到,自己到了哪里,离目标还有多远,换做没有出海过的人恐怕是一头雾水。
但是对于常年行船之人,心里就多少能有个数,可这还是不够的,对于舰长甚至是舰队司令而言,必须详细记载本舰或者舰队在何时有过转向、加速、减速、迂回、蛇形前进等动作,以及当时的风向和洋流等情况又是如何,更别说如果碰上哪里有岛礁、暗礁等,更要记录得清清楚楚,半点不能马虎。”
“这些记录,是为了下次再走这里的时候能够提前预知风险,或者选定安全航道吗?”
“是的,不过还不止于此。”高璟道:“海上和陆上的不同还有不少,譬如说陆上的道路,它是固定的,你春天走是这条路,冬天走还是这条路,了不起春天路边长草生花,冬天则是冰雪覆盖,但这路却始终是在那里的,不会挪去别处。
但到了海上就不同了,在不同的季节、月份,风向会不同,洋流也会不同,海上的行船路线便也需要跟着变化。一来是为了更好的利用风力和洋流来节省时间,二来也是为了避免不同时间的不同风险来确保安全。地域、月份等,稍微变化,都可能有很大的不同。”
黄芷汀问道:“地域和月份的变化都有很大的影响?”
高璟认真地点头道:“当然,比如在北方行船,冬季时就要小心浮冰,还有南北冷暖风碰上导致的暴风雨。而在南方行船,则更多的需要注意春夏时的热流暴风雨、龙吐水(龙卷风)、海眼等危险,总之是各不相同的。这些东西都需要丰富的经验才能避开或者应对。”
黄芷汀皱眉道:“那岂不是说,我们春季过来,如果到秋季才回去,碰上的海况可能完全不同?”
“肯定是不同的,甚至有可能相差甚远。”高璟很果断的道:“在南洋地区,春秋两季的天气倒是差别不大,但是风向的差别却挺大,至于海况……这个倒说不定,但至少洋流也是有变化的。”
黄芷汀心道:这可真比陆上打仗还复杂多了,难怪高郎那般小心翼翼,愣是凑足了如此庞大的舰队才让我出发。
不过一想到高务实如此小心,其中很要紧的一点就是担心自己此行的安全,她又不禁在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来。
高璟没理解黄副都统这抹微笑的含义,还以为她是对自己的工作表示肯定,当下便道:“不过都统不必担心,南洋舰队南下马六甲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虽然此前都是以行商为主,走得也不算太远,一般只到马六甲城为止,但咱们提前在马六甲及周边地区招募过一些海上老手,都是跑过西洋的,其中很有一些人去过天竺,甚至还有几个连大食都到过,这次咱们也带上了不少这类向导,小的有信心将大军安全送到勃固,并在任何时间顺利接回安南。”
黄芷汀赞了几句,然后话锋一转:“刚才你提到马六甲,倒是提醒我了,高中丞一直担心马六甲的佛郎机人,怕他们阻碍咱们的此次行动……你觉得佛郎机人会这么做么?或者说,万一和佛郎机人打起来,你可有信心对付得了?”
高璟似乎早就料到了黄芷汀会有此一问,或者就是他早已对这个问题思考了无数次,总之黄芷汀一问起,他就立刻回答道:“根据老爷的指示,对于马六甲的佛郎机人,我们南洋舰队内部是一直将其当做头号假想敌来看待的,所以对于马六甲的佛郎机人舰队、船只之监控从来没有断过。具体到小的这里,多则一月,短则半月,必会收到关于马六甲佛郎机人舰队规模等情况的报告。眼下小的手里最后一封报告,是马六甲城二十三天之前的情况。”
黄芷汀诧异道:“如此密集的侦查,你们不怕佛郎机人起疑吗?”
高璟笑道:“都统莫要忘了,佛郎机人本就不是南洋土人,他们是万里迢迢从极西之地而来的,人数相较土人而言其实很少很少,所以他们在马六甲的用度都需要土人帮忙解决,尤其是吃喝问题,这就让咱们有了足够的机会可以近距离打探到各种消息。”
黄芷汀有些意外的问道:“京华在马六甲还控制了一些土人?”
“京华这么大的贸易规模,在马六甲当然设有商行,而本身南洋地区许多小国很早以前就是大明的藩属,昔日下西洋的时候,不少明人留在了南洋……咱们天朝之民留在当地,岂是那些土民能比,现在大多数都是富商名流,至少也是家底殷实,手底下有些土人效力再正常不过了。
既然如此,我京华去了南洋,自然很快和这些人取得了联系,也逐渐控制了其中一些人,从而可以利用土人探知佛郎机人的情报……对了,佛郎机人对于其舰队情报的控制本身也不严密,尤其那些水手什么的,更大多是些浪荡之辈,从他们手中获得一些看似不重要的情报其实相当容易。”
这一点有些出乎黄芷汀的预料,不过其实却真的是这个年代欧洲海上强国们的真实写照,因为这个时期的欧洲殖民者除了极个别传教士之外,基本没几个好人,高璟用“浪荡之辈”来形容葡萄牙水手,甚至已经是看在黄芷汀毕竟是个姑娘家的面子上而说得很是委婉了。
对于这群人而言,最好的形容词或许应该是人渣。
既然都是些“浪荡之辈”,黄芷汀当然不会细细追问,只是微微颔首,问道:“那么现在马六甲的佛郎机人实力如何?”
这次高璟却正色起来,道:“都统,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咱们最好把对佛郎机的称呼分一下,按照老爷的说法,分成葡萄牙人和西班牙或者说卡斯蒂利亚人。”
“哦……可以。”
高璟这才道:“我们通常说的佛郎机人,也就是目前掌握马六甲的那些人,就是葡萄牙人。这些人目前——小的是说二十三天之前——在马六甲城中只有四艘军舰,而且其中还有三艘都是武装运输舰。至于他们的商船,留在马六甲的也不多,一共是十一艘。这其中又有三艘受了重伤,正在港中维修,还有两艘轻伤,看起来伤势并不严重,或许不影响可能出现的作战。”
黄芷汀欣然道:“那岂不是说,佛……葡萄牙人能够用来作战的舰只最多只有十二艘?咱们的舰队有他们十倍规模了,这一仗就算真要打,也是稳操胜券了吧?”
高璟正色道:“如果仅仅只有马六甲的葡萄牙人,这是肯定的,而且小的认为他们只要看见我方舰队的规模就一定不敢打了。不过眼下有两点未知因素……”
他顿了一顿,道:“首先一点在于,葡萄牙人虽然目前在南洋的实力不算很强,但他们在果阿的实力很强——哦,果阿位于天竺,那里是葡萄牙在东方最大的基地,设有总督,该总督的地位是远高于马六甲总督的。如果咱们在马六甲和葡萄牙发生战争,不知道果阿方面会不会选择大举来战。”
黄芷汀皱眉道:“假设他们来——我们能打赢么?”
高璟摇头道:“抱歉,都统,我们现在只知道果阿的葡萄牙人舰队规模远超马六甲,但具体情况却还一无所知,所以小的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黄芷汀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道:“那么另一个未知因素呢?还有另一个果阿?”
“当然没有另一个果阿。”高璟苦笑道:“但是西班牙的国王现在兼任了葡萄牙的国王,所以吕宋那边的西班牙舰队也有可能成为葡萄牙人的帮手,而在大概一个半月之前,小的得到过吕宋那边的消息,说是正巧有一支西班牙舰队从一个叫墨西哥的地方开到了吕宋。这支舰队……听说本来是给吕宋的西班牙人送银子来的,但是舰队规模很大,至少有四十艘大盖伦。”
----------
感谢书友“曹面子”、“单骑照碧心”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系统崩溃”、“豆儿852”、“闫云鹤”的月票支持,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