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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翊钧说会给高务实一个交代,这话高务实倒是相信的。抛开他和自己十多年的交情不谈,也抛开自己对朝廷、对他的作用不谈,单只说这件事牵涉到永宁公主的名声,朱翊钧就非查不可,既然要查,查明白了自然也就给了高务实交代。

    毕竟高务实扪心自问,自己和永宁公主之间本来就清清白白啊。

    在高务实看来,永宁公主虽然是一位“长公主”,但实际上也不过就是一位年仅十六岁的小姑娘罢了。

    这姑娘或许是真的喜欢过自己,但那在很大程度上只是因为她平时根本见不着几个正常的年轻男子。有他高务实这么一个顶着偌大名头,又经常被自己皇帝哥哥夸奖的人在,小姑娘春心萌动很正常——后世“早恋”不也经常都是这年纪么?说明这本就是人之常情。

    但朱尧媖是真正的小姑娘,他高务实却不是真正的弱冠之年。仅仅因为小姑娘长得清秀可人或者性格温婉若水,就让他有满心爱慕之意,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朱尧媖的确长得不错,打一个只有穿越者敢打的比方:就算把她送进教坊司,那也一定是头牌花魁的好苗子。

    但漂亮对高务实来说其实不是格外重要,他见过的漂亮姑娘多了去了,后世的美女甭管是天然的还是人工的,总之漂亮的还少得了吗?

    而且非要说漂亮的话,其实黄芷汀才是真正的天生绝色,与她的统兵之能简直不该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然而高务实也并非单纯只因为漂亮才和黄芷汀发展到现在这一步。

    倒是个性温婉这一条,高务实还是挺欣赏的,这大概是因为一种对比——在后世这样的姑娘可着实不多见,以至于他觉得黄芷汀都挺温婉了,更何况朱尧媖。

    这种温婉,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已经近乎逆来顺受:换做一个后世的姑娘,被母亲许给一个痨病鬼还能不发飙?连洞房都没有,还要孀居守寡一辈子,谁又肯?再普通的姑娘都不会答应,何况还是一位真正的金枝玉叶,堂堂长公主殿下。

    但高务实只是欣赏“温婉”本身,却并不欣赏这样的逆来顺受。即便他来到大明已经二十多年,原先那种“人人平等”的先进思想,到现在早已经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可他依然对有些事看不过去。

    就像永宁公主这样的情况,几乎就是“望门寡”,错非她是金枝玉叶的公主身份,恐怕还要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说是“不吉之人”。而她自己虽然看起来并没有要与命运斗争的意思,但高务实相信这只是因为她知道斗不过,绝不可能是心底里不想抗争。

    说起来,跟她情况正好相反的,恐怕只有刘馨。高务实记得刘馨当初的意思是说要单身一辈子,因为在她的意识中,只有一对一的才叫爱情。

    但刘馨是个特例,因为她和自己一样,其实并非这个时代的人,是带着前世的记忆和思维来到大明的。

    高务实身为男人,穿越到大明可以无所谓这些问题,因为社会环境对他而言反而是更宽容了。

    然而刘馨却不可能无所谓,因为本来女子就更在意感情、家庭这些因素,忽然让她从一个自由恋爱的世界换到大明这样一个包办婚姻、三妻四妾的世界,何其难以接受?她那时只是说不肯嫁人,其实已经是最后的抗争了。

    所以说女人穿越回古代,最好还是穿越去基督教世界,大明这种实在不是什么好目的地。

    至于处在朱尧媖和刘馨中间思想的,大概就是黄芷汀了。

    黄芷汀不在意三妻四妾这种问题,这是环境影响使然。她在高务实暴露真实身份后没多久,就曾经对高务实身边没有带着通房丫头而表示奇怪,因为在她的世界观里这是很寻常的事。

    但她倒也有一些“反抗精神”,譬如说当她爱上高务实之后,明知道以自己和高务实的出身差别,能够顺利嫁入高家的希望非常渺茫,但却始终不曾放弃,这也是一种反抗,一种不服输。

    还别说,从这一点上来看,她倒的确像一位统兵大将,想方设法也要取胜。

    这样一对比,三位姑娘里头最策略的是黄芷汀,最独立的是刘馨,而最可怜的就是朱尧媖了。

    高务实只是理性,又不是没人性,当然也会因此产生恻隐之心,所以每当能帮上她的时候,还是愿意帮忙的。

    只是这种帮忙,当朱翊钧掺和进来之后,就显得有些变味了。

    朱翊钧话里话外的意思,高务实当然听得出来:只要能让尧媖快乐起来,不管你用什么手段都行,任何风言风语朕都可以当没听见。

    换句话说……算了别换了,反正高务实觉得皇帝就是在暗示他,不行就卖身。

    TMD,我是靠卖才华混饭吃的好吗?卖身算什么事?

    怎么着,你在原历史里跟文官集团闹对立是因为国本之争,这次因为我提前准备了李时珍大佬给王皇后兜底,你就不甘寂寞,打算来个公主之争了?我可去你的了,你是嫌我搞改革太谨慎不容易死得透彻吗!

    朱翊钧见高务实苦着一张脸就是不吭声,大概也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了,叹了口气,自己也露出苦笑来,伸出龙爪拍了拍高务实的肩膀,道:“求真,我不是要为难你,实在是没有别的法子了。”

    反正眼下这房里只有他和高务实两人,他也没个皇帝架势了,垂头丧气地随便找了张椅子坐下,挠头道:“本来有些话,不说我是皇帝,就算只是个寻常的兄长也不该对你说,但我若不说,你又不知道情况……”

    高务实略微翻了个白眼,还是没吭声。

    朱翊钧苦笑道:“我问过长春宫里的奴婢,自从那件事之后,尧媖就没笑过几次,每一次笑,都是因为听到你的消息。”

    高务实微微有些意外,但却更不便说话了,只好继续保持沉默,但面色稍微好看了点。

    “她原本并不信佛,纵然母后信之甚笃,她过去也只是为了顺着母后的心意偶尔陪着母后听一听经文,可现在却似乎真的信了,甚至还在长春宫后殿弄出一间小佛室来,时常进去诵祷。”

    “不光礼佛,她还不知道从哪里得到消息,听说你对一些西洋来的番僧颇为重视,又找人了解那些西洋番僧……幸好京里找不到几个了解的,不然只怕还得搞出一个礼拜堂来,就像你那白玉楼边上的那间。”

    说到这里,高务实忍不住解释了一下:“皇上,臣不信天主教。那个礼拜堂之所建了,是因为白玉楼的设计者是个意大利人……哦,就是古之大秦那边的人。当时臣只是看了设计图,并没有细问太多,后来才知道那是个礼拜堂。”

    “我管你信什么,你还是黄教的明王呢,你看我在乎吗?”朱翊钧摆了摆手:“我说这些话,只是想告诉你,尧媖这丫头恐怕……有点死心眼,我这做哥哥的在她婚事上没有尽到力,现在只能尽量弥补。”

    “我与你同窗十载,知道你虽然和拗相公一样,其实是个‘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的人,但同样也和拗相公一样,是正人君子。这件事让你帮忙,确实为难你了。”朱翊钧长叹一声:“但我也没办法啊,我怕我不了解尧媖的想法,还曾特意问过皇后和德妃,她们俩都说了,这种事解铃还须系铃人,只有你才有法子让尧媖开心起来。”

    说德妃可能很少人明白,其实这位德妃姓郑,就是后来的郑贵妃。

    当然她现在还不是贵妃,因为还没有诞下皇子,目前她只有一女,也就是才刚刚出生的皇次女朱轩姝,她本人也因此刚刚从淑嫔晋为德妃。不过现在看来,她已经开始受宠了。

    不过高务实不大在乎这些,反正只要皇后自己觉得着急了,让李时珍去看诊处理好身体问题,一旦生下皇子,其他事都不叫事。毕竟这是大明,只要皇后有了嫡子,其他人就都没戏了。

    夺嫡什么的,不存在于大明的皇宫大内之中。至于朱棣靖难,那个又不是夺嫡的问题。

    皇帝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几乎只差开口求高务实了,高务实要是再不说话,那就说不过去了。

    因此他也叹了口气,无奈的伸手干抹了一把脸,也很没规矩的在皇帝身边的另一把椅子上坐下,道:“皇上,臣要是真这么做,按理说……是死罪。”

    朱翊钧苦笑道:“我都这样说了,你还说这个?是要我赐金书铁券你才肯信吗?”[注:明代不叫丹书铁券,朱元璋定为‘金书铁券’,而且一共分了七等。]

    “呃,臣岂敢。”高务实还真没往这方面想,因为大明的金书铁券按例一贯只有因大功得赐爵位的臣子才有机会拿到。他虽然不能说无功,但至少现在无爵,即便朱翊钧是皇帝,也不能违背这种祖制,否则两个人一定会变成难兄难弟,被朝野喷个狗血淋头。

    朱翊钧便道:“那就是了,这金书铁券我先给你留着,你以后总有机会拿到的,但肯定不能因为这件事……至于什么死罪不死罪,这罪是谁给定的啊?是我,是朕!我不说你有罪,别人说上天去也没用。哼,我倒想看看,谁能逼我自废手足。”

    高务实心道:别吧,我不想看。

    不过高务实对文字颇为敏感,他敏锐的发现朱翊钧刚才的用词很有意思。换在是以前,他应该会说“自毁长城”,或者“自断臂膀”,但他刚才说的却是“自废手足”。

    臂膀和手足,听起来“价值量”差不多,反正只要“自废”了,就都是自残,但其实差别很大!

    臂膀对应的股肱之臣,而手足是什么?手足是兄弟啊!

    不管朱翊钧是不是仅仅一时激动,但至少他这么说了,就说明现在在他眼里,高务实的身份又在不知不觉间起了一些变化。

    高务实心中怀疑,这变化的根子,恐怕还是在永宁公主身上。

    他不禁怀疑,朱翊钧可能已经在心里把他当小舅子看了——虽说这事不仅八字还没一撇,而且就算自己真跟永宁公主怎么着了,也不可能摆在明面上来。

    次奥……我TM可真要成传奇人物了,这种事我都碰得上?我要是下次还有机会穿越,该不会穿成张昌宗、波将金之类的人物吧?睡女皇那可真是……

    诶,我在想什么鬼!

    “皇上,你的意思臣明白了。”高务实苦笑道:“臣可以想点办法,但……怎么说呢,这事儿究竟是不是皇上所想的那样,其实也没个准。万一到时候不成事,皇上可不能怪臣不尽力。”

    “你答应就行,无论成不成,我都不会怪你。”朱翊钧见他答应下来,心里大松了一口气,但这句话刚说完,忽然又觉得“尽力”这个词怎么就听得如此别扭呢?

    朱翊钧越想越觉得尴尬,干脆自己岔开话题,道:“嗯,对了,你刚才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把那个黄……黄什么写的弹劾留中不发么?”

    高务实倒没注意自己那句话有什么问题,闻言立刻道:“雷霆雨露,俱是……”

    “得了得了。”朱翊钧摆手道:“想问就问,这里没外人。”

    “呃,臣……是有些奇怪。”高务实总算老老实实地说道。

    “哼哼,你也有灯下黑的时候啊?”朱翊钧微微一笑,稍稍抬了抬下巴:“刚才不是说了吗,这件事我总会给你个交待。但要说交待,光把这个姓黄的处理了没用,别说降调外任毫无意义,就算直接搬出廷杖来把他给杖毙了也没用,我觉得这厮要么只是个马前卒,要么就干脆是个蠢蛋,被人利用了而已。”

    高务实这下子明白过来了,问道:“所以皇上打算引蛇出洞?”

    朱翊钧哈哈一笑,又一次拍了拍高务实的肩膀:“还是你和我最默契,不错,朕这次就是要引蛇出洞!我要看看究竟是谁这么想要害你,又是谁把宫里的事在一夜之间传到外头!嘿,朕这皇宫大内现在可真是牛栏里关猫了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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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陈矩外宅出来的时候,高务实的心情比之前好多了,各种疑虑都已尽数开解,虽然领了一个完全莫名其妙、不知道从何着手的“差事”,但毕竟自己的脑袋看起来已经很稳当了,值得庆贺一下。

    当然,表面上他还是一脸沉重,甚至称得上沉痛,以至于一出门,高陌就很紧张的压低声音问道:“老爷,是不是情况不妙?要不要通知见心斋和天津港方面,做好‘诶计划’的准备?”

    “诶计划”当然不是这个“诶”,其实是叫“A计划”,乃是高务实好几年前就开始安排的逃命计划。此计划在安南平定之后,基本上已经完成。

    这个计划原本的预计前提,是当高务实的改革万一出现了巨大挫折,已经导致他本人的人身安全都出现极大危险之时,京华系就要以他在京师及其附近的力量将之迅速转移,而目标地则正是安南。

    高陌所说的通知见心斋和天津港,则是一边出动骑丁护送,一边准备海船接应。甚至连通知本身都有“密码”。

    只要见心斋和天津港方面收到内务部急报:“或跃在渊,无咎”,就必须马上按照之前的计划立刻部署,但他们并不知道这个部署是作什么用的。

    “或跃在渊,无咎”这句话出自《周易·乾卦》:“九四:或跃在渊,无咎。”,而《周易》是高务实考科举的本经。

    这句话的本意倒也简单,就是说龙有时候飞腾,有时候潜水,究竟怎样,要看当时的形式来决定。

    而如果联系上下文,则是:九四,(龙)或跃在渊,无咎。九五,飞龙在天,利见大人。九四的龙,没有明确的指出,是因为两种龙的出现。一是在九四的龙,由于提前跃地,未到其实,所以不成龙器。二是已然成龙,但由于有真龙在九五,位正,时中,因此自己只能跃居在渊,不争,以成全九五之龙。

    所以即便只是个发动逃生计划的“密码”,也有隐藏的含义:前者“提前跃地,不成龙器”是指改革失败,不能不走;后者则是改革或许成功了,但“九五”真龙容不下他,也只能走。这一条对应的可能,则相当于是“兔死狗烹”,但高务实不打算当死狗。

    这个逃生的计划的主要经手人就是高陌,而在高陌看来,眼下的情况是皇帝可能怀疑自家老爷跟孀居的长公主殿下有私情,理论上来说这肯定是死罪,而现在老爷的表情如此沉重,显然局面大为不妙,那当然就要考虑最坏的情况,以及足够快的应变了。

    但高务实的反应完全超过了高陌的预料,高务实脸上虽然依旧是那副近乎要慷慨赴死的模样,但语气很轻松:“我怀疑现在可能有人日夜监视着我,这死人脸就是做给那些人看的,你不必慌,我没事,好得很。”

    高陌反应很快,马上明白了高务实的意思,也配合着一脸沉痛,点头做出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好像刚才被教训了几句一般,口里则道:“知道了,老爷。不过老爷既然怀疑有人监视,要不要请堂老爷和表老爷帮忙……”

    堂老爷和表老爷指的是在锦衣卫的高务本和王之祯,这两位乘着高务实的东风,搭上了陈矩陈督公的便车,短短时间里在锦衣卫中混得风生水起,手底下已经各有一批班底了。尤其是王之祯这家伙很会来事,还掌握了不少“江湖力量”——其实也就是帮会啦、打行啦之类的力量。[本书卷一中已经解释过明代的“打行”。]

    别看王之祯在高务实眼里只是个靠他关照的表兄弟,其实人家那身份放在“江湖”中可不得了,除了漕帮那一类体量的超级帮会轻易动不得,一般的寻常帮会看见他那是真只有跪舔的份。

    但高务实现在不打算动用他俩,他只是微微摇头:“他们俩手里头是有人可用,但锦衣卫的人……呵呵,敌中有我,我中也可能有敌。尤其是这一次,用他们的人,只怕还不如不用。”

    高陌明白过来,面色稍稍一沉:“老爷是说……”

    然而高务实没说话,直接进了轿子。

    高陌正琢磨老爷的意思,轿子里传来高务实的声音:“内务部自己派人查吧,但是要注意一些,因为东厂也可能要插手。你既不要和他们起了冲突,也不要和他们联手……这次东厂如果动了,那一定是奉皇命,并非陈矩的安排。”

    “是,老爷,小的明白。”高陌回答道。

    如果是陈矩的安排,内务部当然可以和东厂联手一起查,因为陈矩是早已和高务实绑在一根绳子上的,他除非打算把自己也搭进去,否则就绝对不会卖了高务实。

    但东厂如果只是奉皇命调查,皇帝就有可能临时选调一些人加入进来,如果内务部还去联手,那至少也会暴露一些内务部本身的实力,这就很不合适了。

    与当年同张居正、冯保斗法不同,以高务实现在的地位和拥有的势力,这种时候他就不会再去过问太具体的事了,而是只要把各项任务交待一下,自己潇潇洒洒地等情报汇总之后在全面分析就好。

    不过高务实回到状元第之后,也没有真正潇洒起来,因为他一想到朱翊钧给的那个任务,就觉得自己头大如斗。

    哄小姑娘开心本身不是难事,古往今来都是那么些个办法。看看后世某段时间流行的总裁文就知道,小姑娘们的“需求”无非是帅气多金,如果还有些特别的格调,那就更好了。

    这些东西高务实都不缺。

    帅气不帅气不好说,但至少人家早些年就已经倾慕他了,想必总会有些加成;多金更不必问,他高某人现在连户部的府库都有资格嘲讽;至于格调么……他堂堂六首状元,真想玩的话,还怕玩不出朵花来?

    但眼下有三个麻烦:一是这件事现在不是“自由恋爱”,对高务实来说几乎就是个差事,主观能动性方面实在有些不够;二是他才进了一次长春宫就被有心人栽赃了,如果再去“私会公主”,那简直有点自寻短见的风范;三是如果真这么做了,到时候面对辛辛苦苦带兵远征万里的黄芷汀时该怎么说呢?

    尤其是这最后一条,对高务实来说最是为难。

    虽说黄芷汀是这个时代的女子,或许并不会因此有什么过激反应,但没有过激反应只是因为她受到的教育所影响,不代表她心里真的不介意。

    高务实从来不相信真有女人“不善妒”,所谓不善妒,无非是不肯表现出善妒罢了。换位思考一下,会有男人乐意二男共侍一妻么?这道理本就是相通的。

    当然,大明的社会现实摆在这里,高务实就算一天纳一妾,也顶多被人私下说说,即便黄芷汀嫁给了他,多半也不会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只是他自己心里有道坎不好过去罢了。

    愁眉苦脸想了好半天,高务实忽然冒出一个想法来:说不定根本不需要像朱翊钧想的那样呢?

    永宁公主实际上只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而且从小长在深宫之中,根本没有什么鬼恋爱经验。加上从她此前的表现来看,她应该还是挺重视那些什么礼教啦、名节啦之类的东西,说不定对自己也只是单纯的爱慕,并没有想过发生什么超出礼教的关系呢?

    如果只是做个知己,似乎也不影响什么?

    这么一想,高务实倒有了说服自己的理由,不由得心情舒畅多了。反正朱翊钧只是要求让他妹妹开心一些,又没说非要怎样怎样才行。

    那怎样才能让她开心一些?正常的小姑娘家在这种时候,大抵会喜欢经常与理想中的男子多相处在一起,不拘做什么都行,哪怕只是闲聊也很高兴。

    不过这样一来,问题就转回到第二个麻烦上来了:现在不好见面啊!

    如果自己继续去宫里,再被人“爆料”一番,那可就……诶,等等,为什么非得我进宫里去,她自己出来不就行了么?

    我一个三品高官进宫,又不可能做什么伪装,但如果换做是她出宫来,大可以化妆成什么宫女、宦官之类的溜出来呀!

    逆向思维一开启,高务实顿时豁然开朗:虽说现在站在暗中的那人肯定在监视我,但他的目光肯定集中在我的身上,对于宫里的情况,他了不起会暗中监视黄孟宇和陈矩,顶多加上几个宫门之类的,但应该不会有余力去监视永宁公主本人——这特么太犯忌了。

    而且退一万步说,他就算真有这个余力和胆量,甚至发现了永宁公主偷溜出宫,那又如何?你敢爆我的料说我去长春宫密会公主,但你敢爆公主的料说她偷溜出来密会我高务实?

    这性质可就完全不同了!

    前者是我高务实胆大包天,后者……那TM是皇室丑闻啊!

    敢爆这个料,可不就等于是逼着朱翊钧掘地三尺也要下死手杀人吗!

    这个幕后黑手既然能够看出我高务实真正比别的臣子都厉害的地方,就在于皇帝的绝对信任,所以他这次“精确打击”就是针对“信任”二字而来的。那以相应的说,以他的水准就一定不可能不知道爆公主的料等同于自寻死路。

    思路理清了,不代表现在就马上要派人联系公主请她出来,毕竟高务实最近几天虽然闲下来了一些,却也不至于真的闲到可以每天陪一位小姑娘聊天的程度,因此还是要把该谈的正事准备一下之后再联络。

    目前他和永宁公主之间的正事主要就是公主基金的事,也就是所谓淑女学堂的问题。

    这个学堂,按照高务实的规划,实际上就是京华工匠学堂的“加强女子班”。

    昨天永宁公主提到这个问题的时候,高务实由于事前毫无准备,因此也提出了一些基本建议,譬如在识字读书的基础上加入女红、缫丝等科目。不过他出宫之后想了想,觉得还能再加入一点其他的项目。

    比如说纺织机械的原理。

    由于高务实知道珍妮纺纱机的基本原理,现在辽东的柞丝产业之中已经用上了翻版的珍妮纺纱机,但同样由于高务实只是知道飞梭在纺纱机上的基本应用,所以这种很有发展前途的东西目前并无太多进步的可能。

    京华实际上的首席科学家朱载堉虽然厉害,但一个人的精力毕竟是有限的,等着他进一步研究的东西还很多。再加上他是一个王世子出身的人,对于纺纱这种活本身不够了解,高务实也就没把这件事放进他的工作进度中去。

    现在高务实觉得,不如纺纱机的原理——包括飞梭的应用等知识都加入到淑女学堂里去,利用她们经常操作相关机械的优势,看看能不能在其中出现可以改进纺纱织布机械的女发明家来。

    高务实没有穿越去欧洲,不可能把推动过科技进步的那些大佬聚集起来为自己服务,所以他现在的思路也只能是广撒网,有没有鱼全凭运气。不过按照后世的经验来看,就算天才的比例再低,但只要网大,总还是能捞到的。

    他深知自己一个文科生毕竟存货有限,很多东西都只知道一些基本原理,具体的开发也好,改进也罢,归根结底还得看这个时代的各路人才,所以才创办了工匠学堂。同样的道理当然也能用在淑女学堂上。

    要是他真的什么都懂,何以京华烧玻璃的项目搞到现在都没有拿出他满意的产品?甚至说蒸汽机的原理也很简单,为何他不搞出来?

    非是不愿,实不能耳。

    要是知道原理就能搞的话,那他还知道内燃机的原理呢!可是能搞吗?梦里说不定能。

    类似的情况还有很多,比如造军舰的问题。

    高务实前世曾经迷过一段时间大航海时代的历史,还专门找书看过一些关于各类风帆战列舰的知识,如果只说理论,他甚至能画出三层甲板战列舰的剖面图和舰体大致设计图来,但实际上京华的大匠们见了之后,直接就告诉他现在造不出来。

    于是高务实提出的一、二、三级风帆战列舰的设计和建造计划都被船厂给否决了,最终只是搞出了两级风帆巡洋舰。

    因为船厂告诉他,那么大的战列舰光是龙骨问题都很难解决,更别说三层甲板炮的战舰肯定导致重心偏高、在海上摇晃幅度太大,会导致火炮精确度过低等各种问题,这些问题不解决,造这种船纯属浪费那些上好木料。

    关于龙骨过大不好办的问题,其实高务实以前看过一个拼接龙骨的技术摘要,但因为过于专业,他当时就没怎么看懂,只知道有那样一种技术,却不知道究竟怎样才会让拼接的龙骨达到整根龙骨的强度。

    所以这一类相当专业的事,他都寄希望于广泛培养相关人才之后,看能不能冒出几个天才来,而不是自己去搞。

    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他能直接帮忙做的事已经不多了,今后全看人才培养。

    把淑女学堂的事情理了理之后,高务实觉得,现在可以邀请公主殿下私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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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天下午,高务实的自辩疏就通过兵部递进了通政司,再由通政司进了内阁。而内阁一般不会就这种自辩疏做出什么票拟,于是再次转呈,送去了司礼监。

    司礼监本身的权限其实只是代皇帝批红,像这样的事显然必须直接汇报给皇帝才行,通常情况下,下午送入的奏疏,次日一早都未必能得到批复。

    但高务实的自辩疏却在内阁转呈司礼监之后,不到一个时辰便又从司礼监回到了内阁,因为皇帝已经朱批用宝。

    “经查,永宁长公主召卿询事,乃先请命于皇后得准,而后于承禧殿问对。此耗时虽久,然殿门大开,內侍均在,宫女随奉,无有逾矩之处也。

    黄兆隆擅污重臣,另有严旨饬问。卿宜安心供职,勿受所扰,勿负朕望。所请不允。”

    此复文送出宫来,外廷百官就都有些疑惑了。

    莫非先前皇帝没有立刻批复只是因为去查证了,结果查证之后发现高务实果然是被冤枉的,因此这自辩疏一上,皇帝就马上温旨挽留?

    这是主流的疑惑,但也有些人觉得这未必就是真相,这一部分官员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因为这件事对外廷来说,关注的重点在于高务实,但倘若站在皇帝的角度来看,或许就并非如此了,皇帝更担心的很可能是永宁公主因此名声受损。

    那么按照这一点来推论,即便黄兆隆所言句句属实,皇帝也有可能拒不承认,而是坚称公主的一切举动都合法合理。如此一来,既然要保护公主,那那就不得不连高务实一起保护了。

    这批人的推测还有一个佐证:皇上在朱批中说对黄兆隆“擅污重臣”一事“另有严旨饬问”,但这严旨在哪呢?为何没有跟着一起下达?

    这种疑惑也好,争议也罢,其实就好比后世中央公布了某条消息之后,下面的人从专家、媒体到个人,会出现各种各样的解读一般。只不过后世教育普及,国民人均国家主人翁,是以很多时候全民参与这种解读,而在大明朝,则基本只有官员或者士林才会关心这种话题。

    在大明朝,皇帝的一举一动也不断地被官员们解读着,并试图从中探知皇帝的真正意图,以免自己行差步错,葬送了大好前途。

    由于宫里的确没有将对黄兆隆的所谓“另旨严饬”下达出来,这种“保高务实是为了保公主”的论调一出来,马上就成了新的主流观点,其取代“高务实被冤”这个观点只花了几个时辰。

    确切的说,是在宫门落锁,而“另旨严饬”依然没有只字片语传至外廷的时候。

    这下就热闹了,大伙儿对皇帝的心意完全无法正常判断了。

    按照一般情况来说,既然对高务实温旨挽留,那么对黄兆隆的“另旨严饬”就是理所当然的事,然而皇帝一边温旨挽留,一边忘了做事情的另一半,这就很诡异了。

    这些官员当然没有读过李敖的《你不能只做一半》,不知道“一个人不能同时维护上帝又姑息魔鬼,歌颂上帝是不够的,你必须同时打击魔鬼;肯定正牌是不够的,你必须拆穿仿冒”——正如同皇帝肯定高务实没有罪责是不够的,他还应该站出来打击污蔑高务实的黄兆隆,这样才算把事情做完整。

    然而,他们至少知道皇帝“只做一半”是不正常的,是有玄机的。

    所以现在问题的核心就变成了“皇帝的玄机是什么?”

    对于大部分不持立场的中立派乃至于随波逐流派而言,这个玄机有些意思,但也仅止于“有些意思”,他们并不追求非要把这玄机拆开来看明白。

    然而对于和高务实站在同一战壕里的人,或者站在对立战壕里的人来说,这个问题就非要弄明白不可了,否则下一步的应对就会变得无所适从。

    高务实在府中连续接待了好些大佬、重臣派来的家丁亲信,每一个都是来打探情况的。

    来拜访他的这些人,有些是拐弯抹角的问他是否真的和永宁公主存在某些超乎寻常的举动与关系,有些是问他有没有联系上内廷弄明白皇帝的心意。还有一些更加简单粗暴,根本不问缘由和情况,直接问他接下来有什么安排,需要什么样的配合。

    甚至于连朱应桢、张元功等勋贵都派了人过来问询。

    朱应桢和张元功好歹还只是派心腹前来,意外的是过去与高务实走得不算特别近的定国公府这次反倒格外“热情”,定国公徐文璧甚至派出了自己的长孙徐希臯亲自前来拜访,并当场表示了定国公府对高务实的坚决支持。

    勋贵们当然不是吃多了闲得慌,除了十多年的“伙伴”情谊之外,根本原因还是他们瞄准了此次“滇战”的后续利益。

    高务实在发行“滇战宝钞”的时候就说过,滇战宝钞的价值是靠着战胜缅甸之后所得的收益来确保的,而滇战之后的收益其实并不只是朝廷那一份——普法战争后法国赔款虽然多,但那钱又不会直接发给普鲁士的资本家,可那并不影响资本家们高兴啊。

    为什么?因为战胜国的大佬们是有很多方法来赚钱的,而高务实在兜售第一批滇战宝钞给他们的时候就举过一些例子。

    比如说以前要买缅甸的玉石很麻烦,价格也偏贵,但如果缅甸战败,又要赔一大笔钱给朝廷,自然就顾不得许多,像玉石这一类东西肯定会愿意降价大甩卖,此时勋贵们只要搭上京华的便车,还怕不能在其中分一杯羹?

    之所以非要搭京华的车,当然是因为他们的手没那么长,必须借助京华的西南商道才能成事。这年头真正有全国行商能力的巨无霸,那还真只有京华一家,其他任何世家大族、巨富豪门都有其势力范围,小则数县,大则几省,但谁都没法像京华一般全国铺开。

    定国公府是曾经中衰过一段时间的,现在虽然已经恢复了地位,但其家底相对成国公府、英国公府就差了一些,因此对于高务实这位财神爷自然特别重视。也不管这茬事自己到底能不能帮到忙,反正态度先摆出来了。

    高务实心里明镜似的,不仅知道徐文璧的意图,还知道他和诸勋贵们这么坚决力挺自己的一个前提条件:反正咱们不造反就不会死,出来帮高某人说几句好话而已,完全是惠而不费,好货不贵。

    其实高务实从上自辩疏起,就已经进入到闭门谢客状态,但规矩是这个规矩,并不代表大家都会真正遵守,实际上这个规矩的主要作用就是做样子,因此高务实不得不打起精神应付这些来表示关心的前辈、同僚以及朋友伙伴等。

    而同样的时间里,澄清坊的一所普通官员别院之中,也有一个人跟高务实差不多忙碌。

    这个人正是锦衣卫都督刘守有。

    眼下他所在的这处别院,名义上并不属于他,这里其实是暂寄于锦衣卫名下的一处被查封的宅子,本身是赃物,而且处于封存状态。他今日来此,只是因为要避开一些耳目。

    刘守有的背景此前已经说过,他家是心学之后,他虽然读书不成器只能在锦衣卫混事,但一直把自己归纳为儒臣一类,与心学同宗们混得很近。再加上那些之前提到的复杂历史原因,对高家伯侄一直记恨在心,针对高家伯侄二人的调查已经有好些年了。

    只不过查来查去之后他才发现,高拱实在查无可查,除了性子急,下头办事不力的时候会直接骂人之外,这位首辅身上根本找不出什么可供他利用的黑点。

    于是刘守有就把目标放在了高务实身上。在刘守有看来,高务实在短短十余年的时间里从无到有弄出京华如此巨大的产业,这背后一定有不可告人的隐秘,而这些隐秘一定是可以利用的。

    而且高务实在把京华做大之后,经常以合租为名义拉拢重臣勋贵,那么自己一旦把京华的罪证找出来,则不仅可以将高务实掀翻,操作得好的话还能控制住很多人。

    在取得心学大佬余有丁的默认之后,刘守有的胆气就更足了。余有丁和申时行是眼下心学一脉摆在官面上的两大巨头,而且他们二人是同过患难的,一贯被认为亲如兄弟,取得余有丁的支持,在刘守有看来就等于也有了申时行的背书。

    申时行堂堂次辅,本来就和实学派的高党是政敌,现在更是几乎公开站到自己这一边了,那自己还有什么好怕?

    亲家松江徐氏昔年的耻辱,也该轮到一报还一报的时候了。

    多亏了张鲸的崛起,让刘守有在宫里也有了得力的支援,甚至能知道高务实进宫与永宁公主密谈几个时辰的事。

    这一点其实有个值得一说的地方:黄孟宇和陈矩虽然是内廷的“首辅”和“次辅”,但宫里的各宫,每一位大宦官虽然都肯定安插了自己人,但问题在于他们谁也做不到在某个宫中只有自己人。

    换句话说,内廷大佬们在各个宫中都有自己的人,黄孟宇和陈矩有,张鲸也同样有。

    这种情况的出现是早已有之的,远的且不说,昔日以刘瑾为首的“八虎”,在皇宫大内之中就是每人都有一批势力,因此紫禁城其实早就已经是个筛子了。只要有一位大佬把消息外泄,大内就根本没有什么秘密可言。

    先帝隆庆在高拱还朝之前的一段时间因为女色问题,经常被外廷御史骂得狗血淋头,但他先一天晚上宠信了那位妃嫔,外廷的御史们居然都能知道得一清二楚,这就是“大内如筛子”的明证之一。

    刘守有在得知高务实与永宁公主的会晤之后,没有花多少时间就决定了要拿这件事来做一篇锦绣文章。

    他的思考说起来也不算特别复杂:最早以前,他是想以京华作为突破口,通过经济案件的手段来打击高务实和高党的,然而试了几次都不成功。因为京华的崛起于他之前的想象并不相同,它不是靠着权钱交易之类的手段发达起来的,而是高务实总能在别人想不到的地方发现商机、提前布局,然后形成垄断或者至少是先发优势。

    真要说权钱交易也不是没有,但涉及的人物太吓人了,刘守有就算查到了也不敢捅破这层窗户纸——不仅有一大堆世袭罔替的勋贵,甚至还能牵涉到仁圣太后和慈圣太后。

    仁圣太后出身的通州陈氏在高务实京华名下有干股,慈圣太后的亲爹、亲弟弟等人也在京华名下有干股,甚至李文进那厮还直接在高务实手中拿过不下于二十万两的巨资。

    这TM要是捅出去,高务实死不死不知道,他刘守有自己一定会先死。

    所以在经济案件上找京华的麻烦显然行不通,刘守有不想自杀。

    于是接下来,他瞄准了权势问题,或者说是“不臣之心”的问题。这一点,刘守有是从《京华十六条》上着手,把京华实际上操控了安南政局的情况汇报给朱翊钧知晓。

    本来按照刘守有的想法,皇帝对于臣子做这种事一定是极其敏感的。尤其安南又是个长期游离于朝廷体系之外的特殊属国,高务实依靠京华把持安南大权,这事被皇帝知道了,那还不赶紧防微杜渐?直接杀了高务实也应该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然而意外发生了,朱翊钧得知消息之后居然跟没事人一样。他丝毫不相信高务实会放着在大明朝廷做人臣之巅的机会不要,却跑去安南做个土王。

    刘守有因此失落了很久,直到前不久他才想明白一个道理:高务实虽然在安南掌握了近乎于“太上都统”的权力,但他的根基一直摆在大明——他是靠京华掌握安南的,而京华的根子在大明啊,如此一来,皇帝当然觉得高务实不会“跑路”喽!

    京华在大明的产业加起来,怕不是千万级别的?谁舍得这么大的产业不要,去安南当个土王?

    于是刘守有的第二轮打击又落了空,反而让皇帝觉得他魔怔了。

    到了这一次,刘守有才终于想明白了,高务实之所以让申时行、余有丁这样的内阁大学士都忌惮无比,既不是因为他有个追谥文正公的伯父,也不是因为财雄天下,而是他拥有皇帝近乎无限的信任。因此要打击高务实,真正的着力点应该放在打击这种信任上。

    于是便有了这一次的“妖书案”。

    只是这“妖书案”的发展现在看来还是有些不太对,刘守有实在想不到皇帝居然对这样的丑闻都能容忍,依然在高务实上疏自辩之后温言挽留。

    这可真是见了鬼了!难道在皇上的心目中,高务实这厮的重要性比他自己一奶同胞的亲妹妹还高?

    刘守有顿时紧张起来,立刻悄悄启用了这处封存中的别院,一来用以避开东厂和高务实的耳目,二来用以与人密会,紧急商议后续事宜。

    此时,一辆其貌不扬的马车停在了别院门外,一对带着斗篷的主仆上前叫门,刘家的家丁稍稍询问之后,很快将二人请了进来。

    刘守有亲自出了正堂,快步上前迎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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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守有快步上前,拱手俯身就是一礼,口中道:“得见横海公至此,守有方始心安矣。”

    原来那对主仆不是别人,正是张鲸和其弟张勋假扮的。

    张鲸此人,从长相上来说是“见面不如闻名”,不仅个头瘦小,而且两眼眼窝凹陷,看起来仿佛有些睡眠不足的模样。

    倒是他弟弟张勋看起来还算清秀,除了略矮一些之外,倒也算是个翩翩佳公子。此人的小名有些不上台面,叫做张五老——显然他在家里行五。

    张鲸是他二哥,他是老幺。而“横海公”说的自然是张鲸。

    横海,是张鲸五岁进宫,在内书房读书后取的字。这字是他在宫里的“干爹”张宏给他取的,正合其名“鲸”的含义。

    刘守有一脸恭维,但张鲸的脸色却不大好,这位大太监从手里递出一张两指宽的便笺给刘守有,口中叹道:“今儿个为避风头,下午去了南城的太清观闲逛,顺便就求了个签,似乎不大吉祥。”

    刘守有本来以为他是给自己看什么内幕消息,谁知道说了这么些话,不禁有些蹙眉,但他此刻自然得罪不得张鲸,只好接过便笺展开来看。

    却见那便笺上写着四句诗:“平生不信野狐禅,无尽风云一啸间。霜雪骤来谁解得,流沙千里是雄关。”

    刘守有眉头皱得更紧,问道:“却不知此签何解?”

    张鲸眉头一挑:“咱家在内书房只读了六年书,堪堪算是识字罢了,解不得这签也算情有可原。但刘都督你却是家学渊源,难道也看不出来此中含义?”

    刘守有倒不生气,反而自嘲地笑了一笑:“下官若是书读得好,也不至于混迹锦衣了。”然后又道:“春深寒未尽,横海公里面请,咱们慢慢说。”

    “也好。”张鲸也不客气,说着便一马当先朝正堂走去,张勋寸步不离跟在他身后。

    刘守有也进了正堂,与张鲸兄弟分宾主坐好,这才捡起刚才的话题道:“此签前半阙两句,说的似乎是虎,胸襟胆魄,气吞万里。奈何这两句不过是先扬后抑的扬,并非重点,重点在于下半阙。霜雪骤来,这自然是有坏事发生无疑了,但签中给的避祸之法,却让人看不明白……流沙千里是雄关?这不知是指的什么。”

    “解签可是个手艺活,不是人人都能开解的,因为有时候未见得是全看字面意思。”张鲸摆了摆手,道:“观里的孟真人说了,此签本是下下签,解曰:占身有厄,小人当道,官司难赢;占财有破,田桑不熟,鸡犬遭瘟;占姻有难,灾星正照,嫁娶非良……总之一句话,要诸事当心。”

    刘守有听了觉得丧气,心中不喜,皱眉道:“这解厄之法,难道就仅止于小心二字?”

    “那倒也不是。”张鲸摆手道:“真人还说了,天道有常,周行不殆,否极则自然泰来。因此下下签虽然不妙,但也有绝处逢生、柳暗花明,最终反成上上签的法子。”

    刘守有心中一动,问道:“却不知道该如何去做?”

    张鲸摇了摇头,道:“咱家当然也问了,可惜孟真人说,这签是昔日长春子邱真人亲自赐下的,但邱真人当时说‘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因此只教了解签,却未教解厄,他也无从教我。”

    刘守有心道:那你给我看这玩意儿有何用处?

    不料张鲸继续道:“话虽如此,孟真人还是稍稍提点了一下,说这解签解厄,其实也要看人,对于不同的人,总会有不同的解法。”

    刘守有便问道:“此言却做何解?”

    张鲸道:“你想啊,寻常百姓平日里无非就是田间地头、园中林下那点事,所谓诸事当心,一来是莫要大意伤了自己,二来莫要伤了别人,以免破财。但若是贵人,这签就难解多了,或要当心行差步错,或要当心小人陷害,或要当心飞来横祸。但说到底,此签中所言的危险虽然千变万化,但解厄之法总在‘千里流沙是雄关’这一句里头,他劝咱家回来之后好好琢磨这一句,究竟应在何处、何人,亦或何事之上。”

    刘守有心中腻歪,暗道:子不语怪力乱神,我找你来议事,你却尽说这些神神叨叨的鬼话,难道你还要去玉门关外挖点沙子回来贡着,才觉得心里踏实不成?

    好在张鲸说完这茬,终于自己把话题给转了回来,喝了一口刚刚送来的香茗,说道:“今个宫里宫外发生的事,已经有小崽子们跟咱家说过了,刘都督想必也是为了这些事,才请咱家过来的吧?”

    “横海公法眼如炬,守有的确是为此请横海公前来指点一二的。”

    “咱家能指点什么呀?”张鲸摇头道:“咱家告诉你昨天那事儿,本来也不是要你搞得这么满城风雨,结果你二话不说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咱家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你应该知道,黄、陈二人先后掌管东厂多年,在宫里的势力也比咱家更大,现在把这事儿闹开,他们能不去查?左右就是昨晚泄露的,查起来很难么?

    刘都督,若非咱家知道你的态度,单就你做的这件事,咱家就应该怀疑你的立场了。”

    这个指责可不轻,刘守有赶紧解释了一下,然后道:“下官现在就是想不明白一件事,按理说皇上知道这个消息之后,应该雷霆震怒才是,但眼下他却依然温旨挽留高务实。但若说他对高务实的宠信的确完全不可动摇,却也有些疑点……为何还没有‘另旨严饬’黄兆隆呢?”

    张鲸淡淡地道:“你知道你这件事做得最错的地方在哪吗?”

    刘守有暗中皱眉,面子上却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微微低头道:“还请横海公指点。”

    张鲸轻哼一声,摇头道:“你知道皇爷对弟弟妹妹看顾得很,所以便以为让皇爷相信高务实与四公主之间有何私情,皇爷便要震怒。因为这事儿在你看来,自然是四公主吃了亏,皇爷之所以‘应该震怒’,就是这个原因。

    但你有没有想过,即便皇爷真以为他们二人之间有了私情,那又如何?难道四公主有跑去和皇爷哭诉,说高务实非礼她了?没有。既然没有,那说明四公主没吃亏,说不定还乐在其中呢!这种局面之下……倘换了你是皇爷,你会跳出来搞个雷霆震怒,闹得天下皆知吗?”

    刘守有愕然半晌,不可置信地道:“可这样的丑闻……”

    “我说刘都督,你是不是读书读傻了?连家丑不可外扬都不知道?”张鲸面露愠色:“咱家就这么说吧,你要指望皇爷雷霆震怒,光是这样,那远远不够。”

    刘守有虽然被骂,但张鲸这下半句却让他忘记挨骂的愤怒了,忙问道:“那该如何做?”

    张鲸轻哼一声,道:“皇爷对四公主釐降一事一直心有愧疚,他是不会在乎四公主和高务实之间是否确有私情的,就算真有,皇爷也一定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跟他说他都会‘不信’。

    但有一种情况除外,那就是捉奸捉双,当着外人的面给抓了个现行,让皇爷没法装作不知道。只有这个时候,皇爷才会不得不‘雷霆震怒’,给天下人一个交代。而这个交待,四公主会如何暂时不好说,但高务实么……恐怕就多半难逃一死了。”

    刘守有恍然大悟,连连赞叹,但很快又愁眉苦脸起来,道:“横海公诚然高见,只是这事儿却不大好办啊。想那四公主乃是孀居,平日里除了慈庆宫、慈宁宫和坤宁宫之外,就只呆在自己的长春宫中读书、礼佛、种菜,如此下官怎么能生造一个捉奸捉双的场景出来?”

    张鲸摇了摇头:“你问咱家,咱家问谁去?”

    刘守有眉头深皱,咬着嘴唇陷入思索。

    而张鲸则又道:“不过嘛,咱家觉得这事儿你不必‘生造’,只要密切注意就行了——很有可能成真。”

    “成真?”刘守有愕然道:“横海公是说……他们真会?”

    “四公主早几年就对高务实有意思了,这在宫里又不是多隐秘的事,当初那次情诗事件,知道的人总有十几二十个,虽然慈圣太后下过封口令,但你也知道,这宫里除了死人,封口是何其艰难。”

    张鲸继续道:“而你这次弄的事情,咱家觉得恐怕也有意外的好处,那就是可能会让四公主产生一种感觉,即皇爷宠她得很,不会管她的某些私事。”

    刘守有心中一动,忙道:“横海公是说四公主可能因此恃宠而骄,真的就……”

    “她这个年纪的女子,正是春心蠢动的时刻……现在两宫太后已然还政,若是皇爷也不去管她,她就是做个高阳,咱家也不会觉得有多意外。现在的问题是,高务实这厮看起来却不是个贪念女色之人,而他又是外任,这次回京不过是个意料之外的事,若是他不上钩,那反倒就麻烦了。”

    这话刘守有当然明白,毕竟张鲸也好,他刘守有也罢,搞这些事情的动机又不是为了打倒永宁公主,他们的目标都是高务实,要是高务实不上钩,他们自然也就白忙乎了。

    永宁公主说到底,只是他们所发现的一个可以对付高务实的武器或者暗器罢了。

    “横海公所虑甚是。”刘守有点了点头,试探着道:“那咱们是否要从中推动一二?”

    “要是有这样的机会,那固然应该,不过这种事,咱们能从何下手?”张鲸摸了摸一根胡子都没有的下巴:“而且你不要忘了咱家刚才说的,得找个让皇爷瞒不住的机会才行。这事儿只要发生在宫里,哪怕就是有宫女內侍做了见证也没用,逼急了的话,你难道以为皇爷不敢杀人?

    只有在宫外出了事,咱们才有机会把事情闹大,闹得皇爷没法压下去——杀几个宫女內侍来封口,对皇爷来说很容易,但要想随随便便杀几个文官什么的,这可就难多了。”

    刘守有点了点头,又似自言自语,又似说给张鲸听:“也就是说,得让公主从宫里出来,然后去和高务实幽会,咱们再安排一番,最好是让一群文官‘碰巧’去撞破这场奸情,此事就成了铁案,哪怕是皇上,也翻不过来了。”

    “想法是这个想法,但这可不容易得很呐。”张鲸叹道:“首先得让四公主愿意出宫,其次要让高务实愿意私下与四公主会面,最后还要让他们二人真有些逾矩的举动……否则要是你安排好了一帮子官员去撞破奸情,结果他们二人却跟皇爷今天说的那样‘殿门大开,內侍均在,宫女随奉,无有逾矩之处’了。那对高务实来说还不如挠痒痒,顶多四公主被皇爷假意训斥几句罢了,对咱们毫无意义。”

    刘守有点了点头,难自然是难,但他还是开始琢磨起可行性来。

    谁知这时候张勋插了嘴,道:“二哥,刘都督,我瞧这事也没那么难。”

    刘守有和张鲸都是一怔,同时朝张勋望去,张鲸道:“五老有什么想法,不妨说来听听。”

    张鲸既然这么说了,刘守有自然也只好附和。

    张勋便道:“二哥刚才不是说过了吗,四公主既然是早就对高务实有意思的,那今天皇上这态度就可能让她觉得是一种默许。二哥,刘都督,你们也说高务实来京是个意外,那么四公主也知道高务实此番来京未必能呆多久,如此一来,她会不会也想着抓紧时间跟高务实见面,以慰相思?”

    刘守有眼前一亮,道:“着啊!四公主若是肯出宫,这事就成了一半了。”

    张鲸当年也算近距离看着冯保是如何被高务实整倒台的,因此他对高务实明显更加忌惮,闻言并没有特别欣喜,而是问道:“勉强算是一半吧,可另一半怎么弄呢?高务实是否愿意在今天已经出了这么大的事之后继续与四公主私会?即便愿意,或者说不便拒绝,可接下去更麻烦的是,如何让他们真的发生些什么,更别提咱们还要把‘撞破奸情’的时间算得够准……你有办法让高务实那么谨慎的人做出那样出格的事来?”

    这一问,刘守有也忍不住点头,高务实这厮的确很谨慎,而且从他过去的表现来看,他对女色并不多么动心,指望他一时冲动就把四公主给办了,这似乎不太靠谱。

    谁知道张勋嘿嘿笑道:“高务实谨慎,四公主可未必谨慎,尤其是如果她身边还有人拾掇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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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春宫中,永宁长公主刚刚回宫。

    她的神态有些异常,脸色看似沉重,一直眉头轻蹙,然而脚步却有些轻快之感。

    在她身边的两名贴身宫女则自然许多,都有些忍不住露出笑容的意思。

    等回到后殿,再无外人,其中一名宫女便眨巴了一下眼睛,道:“殿下,要说咱们皇后娘娘呐,那对您可是真好。不仅不为今日宫外那件事所动,反而还赐了您坤宁宫的宫禁凤牌。奴婢想了想,这说不定还是咱们大明朝的头一遭呢。”

    永宁公主没有立刻答话,而是走到殿中左上首她的位置坐下,而另一名小圆脸的宫女则接口道:“是呀殿下,有了这凤牌,您就是想去公主府住着,也没有人能拦着了。”

    谁知不提公主府还好,一提公主府,永宁公主的脸色就一沉,语气也有些僵硬:“不要提那地方。”

    那宫女知道说错了话,连忙住了嘴。而之前那位宫女则马上帮她接过话茬,轻笑道:“殿下说的是,这地方是没什么好……要说咱们神京之中谁的宅府别院最漂亮,奴婢觉得一定是高中丞的白玉楼。”

    一提“高中丞”,永宁公主的眸子顿时灵动了不少,但她朱唇微微一动,似乎想追问什么,可到了最后,却又强行把话憋了回去。

    这宫女抿嘴一笑,假作自言自语的模样说道:“听说那白玉楼乃是见心斋别院扩建之后的新主楼,但这楼和咱们见过的所有楼都不同,乃是十万八千里之外,古大秦留下的风格。

    这白玉楼呀,其实不仅是一座楼,它是一座‘连环楼’,楼高三四层,左右东西到处延伸,听说足足有数百间大大小小的房间,若是高中丞愿意,这里头怕不是能住两三千人。”

    永宁公主这次终于忍不住插嘴,问道:“可他好像不怎么住那儿啊,怎么建这么大的房子?”

    “那谁知道呢,左右高中丞富甲天下,建着玩儿也说不定的。”那宫女笑嘻嘻地道:“奴婢听说呀,那白玉楼有几处格外奇特的构造,见过的人就没有不惊叹的。”

    “是么?”永宁公主问道:“都有哪几处?”

    “由外到内,一是花园庭院有别于常,二是主楼的大厅,听说又叫‘舞厅’,可以容纳上百名舞女共舞……”

    “是么?”听到此处,永宁公主的笑容微微有些僵硬。

    那宫女倒似乎没有感觉出什么,继续道:“自然是了,去过的勋臣贵戚都这么说,只是这地方有些名不副实。奴婢听潞王手下的公公们说,高中丞虽然有这么大一个舞厅,府上却根本没有家伎,那白玉楼住的家丁几乎全是男人,只有他主楼里有十几个从新郑老家选送来的侍女。”

    永宁公主的脸色顿时云开月明,微微笑道:“这就是了,先帝和皇兄都赞他是正人君子,这舞厅什么的,想是那些来自大秦的工匠自作主张修建的吧。”

    那宫女嘻嘻一笑,神秘地道:“这个奴婢可不知道,不过奴婢听说呀……从舞厅通往高中丞所住的北房有一条长廊,这长廊里头装饰精美、金碧辉煌,但最关键的是陈列着一批据说是从大秦那边来的雕像,这些雕像可不得了……”

    永宁公主莞尔一笑:“雕像能有什么不得了?”

    那宫女四下张望了一眼,小心翼翼压低声音道:“可不是不得了?奴婢听说那些雕像……都没穿衣服!”

    “啊!”永宁公主大吃一惊,脸色近乎惊恐:“怎么可能?这要是被科道官们得知,不得参他个有伤风化?”

    那宫女摇头道:“这个奴婢也不清楚……其实奴婢也是道听途说,反正关于白玉楼的传闻多了去了,真真假假的,奴婢也分辨不出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永宁公主稍稍松了口气:“那还好,这传言恐怕是以讹传讹,他怎会……怎么如此。”

    那宫女则道:“总之白玉楼虽然比不得咱们紫禁城雄伟阔大,但若论其建筑之独特,则可谓是冠绝神京。殿下您现在有了坤宁宫的宫禁凤牌,又和高中丞是旧识,要是有机会呀,可一定要去白玉楼看看。奴婢们要是能沾着殿下的光,也去见识一番,那就更好啦。”

    永宁公主笑着摇头:“美得你,本宫有什么理由去他的别院?”说着便想起自己孀居的身份,一时心下黯然,不觉收了笑容,默默垂首不语。

    那宫女却不以为然,摇头道:“殿下,不是奴婢多嘴,但您这么想可就错了。”

    永宁公主有些诧异,轻轻抬头,蹙眉问道:“此言何意?”

    那宫女道:“皇后娘娘方才召您去坤宁宫,虽然奴婢不知道她和您说了什么,但她赐您这坤宁宫宫禁凤牌的用意,难道殿下看不出来么?”

    永宁公主摇头道:“皇后是看不惯有些言官无事找事,又觉得本宫整日闷在长春宫里,她看着可怜,所以给了本宫凤牌,让本宫趁着近来开春的好时节,找机会出宫踏个青,散散心罢了。”

    那宫女笑了笑,道:“殿下,您真的就觉得这是皇后娘娘的本意吗?或者说,这真的是皇后娘娘的意思吗?”

    永宁公主摇了摇头:“本宫不愿想。”

    这话有点意思,不是想不明白,不是懒得想,而是不愿意去想。

    但那宫女却道:“那殿下真的要辜负皇后娘娘或者……的一番好意吗?”

    永宁公主沉默了一下,轻叹道:“不,我只是,只是不想强人所难。”

    这个回答可能有些出乎那宫女的预料,她也沉默了一下,然后看了身边那个此前说错话的小圆脸宫女一眼。

    小圆脸宫女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道:“殿下,踏个青而已,不至于吧?”

    永宁公主依然摇头,语气也更坚决了一些:“我若去白玉楼,他是做主人的,不可能不陪同,但我……是个不祥之人,每次见他都给他惹麻烦。我,我不想再惹人生厌了。”

    这话说得就很难重了,两名宫女对视一眼,都有些无奈,顿时也沉默了下来。

    殿中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过了不知多久,永宁公主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来,道:“去佛堂吧。”说着转身欲走。

    两名宫女也没法子,只好跟在她身后。然而还没走出三步,外头忽然有宦官奏禀:“长公主殿下,司礼监派人来求见,不知殿下可曾有空?”

    永宁公主稍稍有些意外,因为司礼监虽然是各监之首,但它的职权本身跟一位孀居的公主之间基本不沾边,所以司礼监直接派人来见她还是比较少见的情况。

    她止步犹豫了一下,转身又走回座前,坐下来道:“让司礼监的人进来吧。”

    外头应了一声,不多时进来一位身着內侍飞鱼服的宦官,见了永宁公主,先是行了大礼,然后掏出一封信来,双手虚呈,口中道:“掌印老祖宗命奴婢给殿下送信,请殿下查收。”

    黄孟宇?

    永宁公主稍稍一怔,然后示意身边那位刚才说了很多话的宫女去接信。

    那宫女走上前去接过信,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不料那信的信封上一字不着,竟然是个白面,不禁一怔。

    但她也没发愣多久,稍稍一怔便回过神来,把信送去给了永宁公主。

    永宁公主接过信,见信封上无字,也有些意外,不过却没多想,也没立刻拆信,而是转而问那宦官道:“黄掌印还有什么口信要你转达么?”

    那宦官躬身道:“掌印老祖宗说,‘无妨’。”

    “无妨?”永宁公主有些疑惑,但还是点了点头:“知道了,你去吧。”

    那宦官便回了一礼,躬身退去。

    永宁公主打开信封,抽出信,发现里头的字用标准的台阁体密密麻麻写了一整页,但她只看了不到一行,便把信塞回了信封,起身往暖阁走去,两名贴身宫女随之跟来。

    走到暖阁门口,永宁公主吩咐道:“你们在这儿等着。”然后自己进了暖阁。

    两名宫女对视一眼,都有些疑惑,但还是乖乖站在外头相候。

    过了好一会儿,永宁公主从暖阁中出来,问道:“本宫有些不记得了,你二人现在是典正还是司正?”

    大明的宫女又叫女官,其制度几乎是照搬唐代的女官制度,而典正、司正都是宫中女官的职务,也是有对应品级的。

    其中典正、司正都是宫正以下的佐辅,掌戒令、纠禁、谪罚之事,通常都是某宫主人的亲信。某宫主人就是“一宫之主”,比如永宁公主住长春宫,她便是长春宫的主人,是这个意思。

    一般来说,每宫有宫正一人,正五品。司正二人,正六品。典正二人,正七品。另有女史四人。其余则是普通宫女。

    两名宫女听了这一问都很诧异,因为一宫之中,带“正”字的女官拢共也就五个人,除了宫正通常来说是皇后派来的,下头司正、典正这四个人一般都是“宫主”的亲信,没理由殿下会记不清才对。

    但两名宫女还是回答道:“殿下,奴婢二人都是典正。二位司正是一直在前殿接待和训导新人的周姐姐和陈姐姐。”

    永宁公主点了点头,淡淡地道:“她们两个做得不错,皇后娘娘上次说想把她们要去,本宫答应了,等她们去了坤宁宫,到时候你们就提品吧。”

    两宫女忙不迭谢过,又怕表现得太势利,还顺带祝贺了一下“周姐姐和陈姐姐高升”。

    永宁公主没理这个茬,只是对那名之前介绍白玉楼的宫女道:“卫敏,你对白玉楼似乎有些了解,明日陪本宫去一趟吧。”

    叫做卫敏的宫女先是愣了一愣,继而喜道:“殿下想通了?”

    永宁公主微微一笑,但却摇头,不悲不喜地道:“倒不是本宫想通不想通,是高中丞有邀,本宫……有些事在麻烦他办,是以不便拒绝。”

    宫女卫敏嘻嘻一笑:“都一样,都一样,只要殿下开心就好。”

    永宁公主看了她一眼,轻笑一声,却没说话。

    当夜无事。

    次日一早,天还没有大亮,长春宫中已然亮起了灯。

    永宁公主穿着一身没有金云凤纹的寻常襖裙,在镜子面前仔细看了看,又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番,才道:“好了,咱们走吧。”

    她身边仍然是昨天那两位宫女,卫敏的打扮和她类似,只是梳了个寻常大户人家丫鬟们常见的发型加以区别,而那小圆脸的宫女则还是宫装模样。

    这时卫敏有些担心地道:“殿下,从长春宫出宫可不近,您今儿个没有凤辇……”

    永宁公主淡淡地道:“你能走得,本宫自然也走得,况且只要走出了宫也就行了,高中丞应该会有安排。”

    卫敏一想也是,便道:“那殿下小心着些,要是累了就和奴婢说,现在时辰也还早,倒也不忙在这一会儿。”

    永宁公主点了点头,两人便悄然出了长春宫,往北朝玄武门而去。后宫在皇宫中靠北,因此往北出玄武门比较近。而且明人认为正南方的午门阳气最正,不适合女子出入,因此那地方除了皇帝迎娶和册封皇后时,皇后娘娘能走一回之外,天下间没有女子能走。

    小圆脸宫女似乎有些不放心,进言道:“殿下不妨走得慢些,可莫要出多了汗,花了妆容。”

    永宁公主哑然失笑,问道:“你是犯过这错么?”但不等她回答,又道:“好了好了,本宫记得了。”

    于是二女便出了门,一路上还真是走得够慢,没多远的路,却将近半个时辰之后才走到。

    到了玄武门,自然有宫门禁卫上前查问。永宁公主便拿出坤宁宫的宫禁凤牌,自称是奉了皇后娘娘的懿旨,出宫采买珠宝的。

    谁知那禁卫却一脸狐疑,问道:“你两个女官出门采买,就不怕弄丢了银子或是珠宝?”

    永宁公主一愣,她倒也没想过这一茬,其实哪怕是出宫采买其他的物什,包括胭脂水粉之类的东西,一般也不会让宫女出宫,大多都是相应的各监宦官负责。即便有宫女出宫,也会有宦官同行,若是采买的物什价值比较高,甚至还会有兵丁一道。

    永宁公主这样两个换了民间服饰的“女官”说出去采买珠宝,实在有些不合适。

    好在此时从城楼上下来一名军官,问道:“何事喧哗?”

    那禁卫便把疑惑说了说,那名军官打量了永宁公主一眼,朝那禁卫道:“这是皇后娘娘跟前的司珍,你来换值之前,已经先有一伍净军在外头等她们了,放行吧。”

    司珍也是女官的职务,正六品,掌宝货,正合公主说辞。

    既然上峰说没问题,那禁卫自然也不会多问,当下便让人开了侧门,请永宁公主二人出宫。

    出了宫门,卫敏诧异道:“殿下,那军爷莫不是眼神不好看错了?”

    永宁公主回头朝城楼上瞥了一眼,摇头道:“我瞧他倒是眼神特别好。”

    然后两人刚过了桥,便看见一辆寻常的“京华式”马车停在前头,一名打扮普通的车把手上前点头哈腰的问道:“不知二位之中可有一位国姓姑奶奶?”

    永宁公主道:“本……我就是。”

    车把手忙不迭磕头道:“小的主家姓高,奉命来接您。”

    永宁公主倒没说什么,卫敏看了一眼那辆平平无奇的马车,失望道:“你家老爷就安排了这么一辆破车?”

    车把手连忙解释:“这位姑奶奶息怒,此处还在皇城之内,我家老爷不便兴师动众……您放心,出了地安门,便有好车换乘了。”

    卫敏脸色稍霁,永宁公主倒不介意这些,只道:“好了好了,两个‘小宫女’,在高中丞面前讲究什么呢?这就去吧,别让高中丞久等。”

    车把手便请她们上车,自己管好车门,放下车帘,规规矩矩驾车去了。

    而车中的卫敏则小声对永宁公主道:“殿下,那香囊您带着么?”

    也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香囊,永宁公主听了面色一红,小声道:“带着,还没打开。”

    卫敏忙道:“现在自然不能打开,那东西虽好,但时效还不到一天,得等见了高中丞……最好是单独相处之时才能打开。”

    永宁公主点点头,又犹豫了一会儿,才忍不住问道:“真的会有那样的功效么?”

    卫敏立刻拍了拍胸脯,道:“那可不?听说王恭妃当日就是靠着这东西,引得皇爷临幸了她的。”

    永宁公主惊了一惊:“不是说这东西只会让……让人觉得……”

    “是,自然只是让人觉得眼前的女子特别美。”卫敏解释道:“不过王恭妃当时不过一都人,皇爷觉得她漂亮,自然想临幸就临幸了。可您和高中丞之间……他怎么不知分寸?殿下放心,高中丞只会觉得您美不胜收,不敢强迫您什么的。”

    永宁公主稍稍安心,但还是有些犹豫,悄悄摸了摸腰间,迟疑道:“要不你还是拿回去吧,我……”

    “哎呀,我的公主殿下,您和高中丞本来就难得见一回面,奴婢昨日可听说了,云南那边战事顺利……高中丞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回辽东,您真的就不想给他留个更好的印象么?”

    永宁公主犹豫了一下,终于没有再说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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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破车”北上,出了地安门,果然便有更豪华的马车换乘,不过永宁公主没有注意到的是,今天接她的两辆马车都没有京华的“书与剑”徽标,甚至没有插上有“高府”二字的三角小旗。

    那车把手没有胡说八道,换的这辆马车可比之前那辆好多了,至少车驾下面一定有被视为京华独门绝技的“弹簧减震”,而车里的装潢也绝非一般。

    车内其他物什且不去说,单说那只要触手可及之处,就通通覆盖了大红正色的顶级雕花漳绒,这档次就上去了。

    漳绒也就是后世俗称的天鹅绒——此物起源于福建漳州,眼下已经很是出名了。

    而这马车之中不仅是用了漳绒,而且这些漳绒还使用了最新的雕花织造技术。

    卫敏惊喜地看了看,转头对永宁公主道:“殿下,难怪人家都说高中丞富甲天下,拿漳绒覆满车里不说,您瞧这漳绒上,居然还有凤戏牡丹、五福捧寿的雕花图案,这可是宫里都没有的,奴婢今儿真是开了眼界了!”

    永宁公主的心思却显然不在这些之上,随意应付了两句,连自己都不自己说了什么。

    卫敏也不在意,又到处看了看,再次惊道:“呀,殿下,您瞧咱们脚下,这地毯好像是大食来的那种。奴婢以前在天锦坊看到过一块,只有小半张床的大小,竟然就要卖七百多两银子,贵得跟金丝织成的一般!

    现在咱们脚下这块,似乎还比那张更大一点,这不得要上千两银子么?啧啧……唉,怪就怪咱们大明朝的规矩,否则您要是能釐降高中丞,真是连皇上的赐田都可以不要了。”

    “休得胡说!”永宁公主总算有了些反应,稍稍瞪了她一眼,但马上又恢复到坐立不安的紧张状态中去了。

    大概是长公主殿下平时比较好说话,卫敏倒不怎么害怕,反而劝道:“殿下,高中丞又不是老虎,您这么紧张做什么?放心啦,待会儿到了白玉楼,您找个借口把奴婢和其他人打发走,然后把香囊中那油纸包撕开一道口子……您说什么高中丞都会听您的,还怕什么?”

    永宁公主听了,似乎下定了决心,但不料她反倒把腰间的织锦香囊取了下来,道:“本宫还是觉得不应该拿这个……我,我也不需要他听我什么话。”说着就伸手把香囊递给卫敏。

    卫敏愣了一愣,连忙又反塞回永宁公主手里,劝道:“殿下,用不用得上自然是看您的意愿,不过这东西带在身上也不碍事,就当是以防万一嘛,您说是不是?”

    以防万一?

    永宁公主犹豫了一下,觉得也有些道理。她心中暗道:昨天出了那样的事,也不知道他心里有没有怨我,万一他真的不高兴,我到时候打开香囊,他或许就不会生我的气了。

    这样一想,心防就松开了,永宁公主又犹犹豫豫把香囊再次挂在了腰间。

    卫敏心里松了口气,生怕再刺激到了这位精神紧张的长公主殿下,干脆转移话题道:“也不知道高中丞怎么回事,堂堂六首状元,竟然会看上一个蛮荒异族的女土司……”

    “住口!”永宁公主打断她的话,面上浮现一抹愠色:“别说高中丞,即便是黄都统,也不是你能非议之人。”

    卫敏悄悄撇撇嘴,但还是道:“是,殿下。”

    永宁公主见她不再多嘴,愠色渐消,却轻叹一声:“黄都统天姿国色,本宫是见过的,的确是……是高中丞良配。”

    卫敏又撇了撇嘴,但刚稍稍张嘴,又很快闭上了,一脸不屑地微微别过脸去。

    永宁公主见状皱眉,道:“那日你也在场,难道你不觉得?”

    卫敏微微扬眉:“她是长得还不错,但良配么……奴婢可不觉得。高中丞什么身份,她什么身份,怎么就良配了?有道是娶妻娶贤,纳妾纳色,她就算长得不错,给高中丞做个妾侍,奴婢瞧着也就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了。”

    永宁公主轻哼一声:“哟,人家黄都统好歹也是出身于数百年的望族,她若不配,莫非你配?”

    “奴婢自然也是不配的。”卫敏摇头道:“可是殿下你不同啊,您才是金枝玉叶,要说高中丞这样的人中龙凤,奴婢瞧着也就您能配得上了。”

    永宁公主别过脸去,垂下眼睑:“我?我是公主,且是孤孀,任这天下谁配他去,也轮不到我的。”

    一番话说得黯然之极。

    卫敏听了,却似乎很是不忿,说道:“说起这事儿奴婢就觉得离谱,早前洪武年间哪有这规矩?成祖时仁孝皇后还是徐家出身呢,难道她老人家不是千古贤后?而徐家更不必说,一门两国公,即便到了现在,那也都是南北勋贵领班……”

    “你这例子举得不对,本宫是公主,你怎么不举临安公主的例子?”

    临安公主,太祖长女,下嫁韩国公李善长之子李祺。洪武二十三年,李善长因为胡惟庸案被夷三族时,李祺因驸马身份得以免死。但免死归免死,夫妇二人和子女全都被流放到江浦,直至永乐元年病死也没能回京。而临安公主也受到牵连,同样直到永乐十九年病死他乡。

    但即便永宁公主如此说了,卫敏仍然不服,道:“勋贵骄狂,洪武年间又多谋逆大案,哪能和眼下相比?似高中丞这般世宦之家出身,本身也是皇爷股肱之臣,他若能得公主釐降,自然只会更加忠心于朝廷。”

    永宁公主摇头道:“既是皇兄股肱,就更不能尚公主了。”

    “可洪武朝的驸马也不是不能做官呀……”

    “行了行了,别提这些没用的了。”永宁公主叹道:“命就是命,求不来的。天下多少女子想做公主,她们求不来;我只想做个寻常女子,也一样求不来。”

    卫敏见状,也叹了口气,但过了一会儿,却又道:“虽说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不过殿下,您现在的情况还是很特殊的,并非没有丝毫转机。”

    永宁公主眉头一皱,道:“你又想说什么?”

    卫敏小声道:“皇后娘娘素来端淑重礼,若非是皇爷交待,她恐怕也不敢随意赐您宫禁凤牌,让您能自由出宫,这一点殿下应该不会怀疑吧?”

    永宁公主没说话。

    没说话就是默认了,于是卫敏继续道:“既然是皇爷的意思,那皇爷赐下宫禁凤牌,难道真的只是方便殿下出宫踏青?恕奴婢直言,若只是方便殿下踏青,皇爷直接下一道口谕便是了,何须这样拐弯抹角?”

    永宁公主仍不说话,但交叠在两腿之上的双手却不禁互扣了起来,微微有些用力。

    卫敏便叹了口气,苦笑道:“皇爷就只差明说了,以奴婢这般愚钝之人都看得出来,殿下还要装作不知道么?”

    永宁公主的脸颊不知从何时起,早已彤云飞起,听了这话,用细如蚊蝇般的声音道:“皇兄乱来而已,我岂可那般不知廉耻?再说,高中丞是君子……”

    卫敏摇头道:“殿下这话,奴婢实在不敢苟同。梁邦瑞说是驸马,实则满门尽是欺君罔上之徒,别人不知道,殿下还能不知道么?若说他是个正经选中的驸马,却在那时不幸死了,那殿下说自己该守女节,倒也无妨。可这等欺君罔上之徒,皇爷没把他凌迟处死就已经是厚恩了,凭什么殿下还要为他守节?他根本就不能算是殿下的驸马!”

    永宁公主沉默了一会儿,摇头道:“我如何看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天下人如何看。我身为长公主,自小锦衣玉食,无论这是否是我本愿。但既有所受,当有所予,我总该为天下女子做一表率。”

    卫敏愕然片刻,叹道:“奴婢浅薄之人,只觉得这太不近人情了。”

    永宁公主勉强一笑:“人情?天家有时候可讲不得这些……”

    “那可不尽然,殿下。若说天家讲不得人情,皇爷这么做却该如何解释?”

    永宁公主一时语塞,好半晌才微微摇头:“我知皇兄是好意,但我不敢受。况且这种事也勉强不得,我总不能那般不知羞耻,去……”说到此处,她的脸又红了。

    “殿下就是顾虑太多,您怎么知道高中丞不是也如这般想,所以才不解风情的?”

    这话简直太露骨了,永宁公主连脖子都红了起来:“不要再说了!”

    但她虽然不准卫敏再说,心里却扑通扑通一阵狂跳,一个抑制不住的念头从脑海中冒了出来,不断盘旋:他真的只是碍于身份,才总是对我规规矩矩的么?如果我不是公主,他会不会也……也有一点点喜欢我呢?

    她想着想着,想到了黄芷汀,又不禁有些泄气,暗道:可是那位黄姑娘长得是真的很漂亮,我若跟她相比,只怕也……不过,黄姑娘读书少,我在这一点上总该比她强一些吧?

    永宁公主脑子里乱糟糟的,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了想了些什么,更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总之直到马车停了下来,车把手在外头恭恭敬敬请她下车时,她才抛开这些思绪,整理了一下仪容,端然下得车来。

    车外早已不是城内的模样,出现在她面前的是近两丈高的高墙,中间的大门很是独特,并非木质加铜钉铜皮的构造,看起来竟然像是两扇精铁打造的铁门。

    此地想必就是京师近年来最著名的别院,见心斋白玉楼了。

    永宁公主正打算叫卫敏去叫门,谁知此刻大门缓缓地打开了,高务实穿着一身燕居道袍,正站在门后朝她笑了笑,施施然走上前来。

    “朱姑娘赏脸莅临,寒舍真是蓬荜生辉,务实喜不自禁。”高务实拱手一礼,然后伸手虚引:“姑娘里边请。”

    永宁公主先是有些发懵,然后才有些明白过来:他故意称我为朱姑娘,莫非是提醒我今日只是私下相会,不论身份?不对,身份就是身份,哪有真正不论的?他这么说的意思应该是故意装作不知我的身份才对……

    永宁公主忽然有些期盼,暗想:若他真能不把我当公主看待,不知道会怎样对我?

    只是,她做了这么多年的公主,一时反倒不知道在自己“不是公主”的情况下应该怎么回答这句话了,迟疑了一下才磕磕巴巴地道:“冒昧拜访,打扰高中丞了。”

    高务实笑道:“此处却没有什么高中丞,姑娘若不嫌在下粗鄙,叫我高务实便是。”

    还真是不论身份么?

    永宁公主忽然有些兴奋,仿佛脱了樊笼的金丝雀儿,眼中多了些平日没有的神采,嫣然一笑:“可不敢如此称呼高龙文,那……奴家就斗胆称呼一声高公子如何?”

    一提“高公子”,她似乎想起了很久以前的旧事,心情都为之敞亮了不少,笑容也更见生气。

    高务实哈哈一笑:“使得,使得,姑娘愿意如何称呼,便如何称呼。不过如今虽然春暖花开,毕竟风中还有些许寒气,咱们还是进去再慢慢聊,姑娘以为如何?”

    “有劳高公子引路。”永宁公主面上的笑容也已是春暖花开的模样。

    高务实完全忽视了她身边的卫敏,引着她便进了大门。

    这铁门之后又是另一番风景。正如昨日卫敏向她介绍的那样,白玉堂附近的庭院与大明的风格完全不同,这里没有那种精致的假山影壁,没有旁逸斜出的梅枝桃花。这庭院给永宁公主的第一感受就是“大而整”。

    大是指空旷,整是指整齐。这里宽阔的嫩绿草坪,怕不是有中极殿外的广场大小,而路边丛林也修建得整整齐齐,宽约半丈,高约半人,笔直两条。

    而这巨大的草坪正中间,则是一个长方形的人工小湖,丝毫不像中式园林的小池塘那样天然,形状毫无规则。

    这人工小湖挖得笔直整齐,仿佛一点也不介意水在庭院中应该是起“动”之意的作用,反而故意做成这般规整模样。

    但若说无视“动”的意境,却也不然。那人工小湖的中间,有个极其复杂而精美的喷泉。这喷泉竟然分了好几层,下面三层只是如台阶一般,里头都有储水,并因为喷泉的关系,一直往外流出圆形的瀑布。

    上面也有三层,皆雕刻成盘状,每一层都往外涌出水流,不仅也有圆形瀑布,而且射向四面八方,在阳光的照耀下形成流光溢彩,近乎虹霞。而那三层圆盘石雕上似乎还雕刻着十分立体的人形,只是眼下看不太分明。

    “果然好美!”永宁公主的心情一下子快活起来,问道:“可这泉水是如何喷涌出来的?”

    高务实笑着一直旁边不远处的一座高塔,道:“那塔看似浮屠,其实是一座水塔,上头储存了大量的水源,塔与喷泉相通,通过虹吸原理使喷泉喷水……姑娘若有兴趣,待会儿在下慢慢解释如何?”

    “那现在呢?”永宁公主嫣然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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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呢?现在先是赏花与闲聊的时间。

    高务实仿佛一名不称职的导游,带着永宁公主观赏他这大明朝独一份的西式庭院。

    之所以不称职,是因为庭院中花圃里的许多花他根本不认识,还需要身边的侍女和园丁来我永宁公主做介绍。

    白玉楼的庭院很有意思,主体分作前后两个花园,中间是白玉楼那不规则的主体建筑,而花圃则不仅在前后庭院都有,甚至在主体建筑周围都点缀了一些。惟独主楼正前方有一个十分宽阔的广场——这也是欧式宫殿的习惯了。

    由于庭院过大,高务实只带永宁公主参观了前庭花园,尤其是给她介绍了京华香皂所采用的几种香味的花圃,包括茉莉、月桂、兰花、玉兰、薄荷、金银花等,然后便来到几颗树下。

    “这些树叫做栎树,也叫柞树,欧罗巴来的那些洋人则更喜欢叫他们橡树。这几棵树是我亲自关照,让他们种在这儿的。为了这件事,白玉楼的设计师恩佐·格雷科先生还和我争论了一番,争得面红耳赤——他坚持认为这几棵树即便要种,也不能种在这个地方,说是会严重破坏庭院的整体美感……还是什么的,总之他很不乐意。”

    永宁公主好奇地看了看,又打量了一下四周,点头道:“我也觉得这位恩先生说得有道理啊,这几棵树杵在这儿是有些突兀。”

    “哈哈哈,他可不能叫恩先生,正确的称呼是格雷科先生,因为格雷科才是他的姓氏,恩佐是他的名字。”

    永宁公主愕然道:“我只听说有复姓,倒不知道还有三个字的姓……而且为什么他的名字会在姓氏后头?”

    高务实笑道:“欧罗巴和我们的习惯不同,他们绝大多数都是名在前、姓在后,据我了解似乎只有一个叫匈牙利的王国是和我们一样的顺序,据说那是因为这个匈牙利王国的主体民族是昔年匈奴人的后裔。匈奴人被汉朝击败后,其中有一部分一路西迁,最后就去了欧罗巴,同时也把这种姓名习惯带了过去。

    至于复姓什么的,其实格雷科只是一个按照读音来通译的说法,这个词在他们的语言里,意思应该是‘希腊的’。希腊是欧罗巴的一个地方,在他的家乡意大利以东——或许他的祖先是希腊人也说不定。”

    永宁公主眼中露出崇拜的神情:“高公子真是学究天人,连万里之外欧罗巴的事都知道得如此清楚。”

    高务实笑容一僵,干笑道:“朱姑娘谬赞了,其实在下所知也浅薄得很……”

    “谦谦君子,卑以自牧。”永宁公主面色泛红:“高公子真是士林楷模。”

    “呃……哈哈,朱姑娘再称赞下去,在下都不知道该如何自处了。”高务实连忙把话题一转:“姑娘不想知道在下为何要把这几棵树种在此处吗?”

    “为何?哦,让我猜猜……”永宁公主说着真的思考了起来,稍稍顿了顿,美目一转:“是因为柞蚕?”

    其实柞、栎(一回事)虽然与橡树理论上来讲是同种,但其实具体的品种有很多,光是常见的就有几十种。其在中国一般指蒙古栎,不过也无所谓,它的叶子的确可以养蚕——也就是辽东现在在高务实主持下大力发展的柞蚕。

    柞蚕和江南的桑蚕虽然同是鳞翅目、蚕蛾科,但两种蚕虫还是有很大的不同。

    柞蚕原本都是天然野外放养,是野蚕的重要品种之一。其身体皮肤为绿和灰色,蚕茧颜色呈淡黄色。柞蚕体型要大于桑蚕,由于可以野外散养,其抵抗力和生命力比桑蚕优秀。

    至于蚕丝纤维,则比桑蚕丝略粗,弹力方面要比桑蚕好,因为只有柞蚕丝是空心的。如果做成被子,那么蓬松度和保暖度都比桑蚕丝略胜一筹。

    这两者都是真丝,所以柞蚕丝也是非常柔滑贴身并且弹性十足的。另外,柞蚕丝的优点还不仅仅于此,比如其韧性大,耐酸、耐碱等等一些指标也都胜过桑蚕丝。

    当然,桑蚕丝也有桑蚕丝的优势,其中最直观的就是光泽度和细腻度。从色泽上来说,桑蚕丝多是淡雅之极的乳白色,而柞蚕丝则略有些偏黄。同时,桑蚕丝由于更细,因此摸起来的质感也会更好一点。

    由于一般人看待“蚕丝”的习惯都是“高档织物”,因此高务实在辽东发展柞蚕也只好将之定义为档次略低于桑蚕的一种更大众化产品。不过,大众化也未必就是坏事,因为大众化就意味着受众越广,销售的总额在理论上可以做到更大。

    总而言之,从远景上来看,他是希望桑蚕、柞蚕互相补充,联手统治世界高端纺织品市场的。

    永宁公主能一下子从柞树想到柞丝,看来是把高务实那天的话真真正正听进去了。高务实也挺高兴,笑着颔首道:“朱姑娘秀外慧中,已经猜中了一半。”

    “还有另一半么?那我就真不知道了。”永宁公主倒也不失望,反而言笑晏晏,看来哪怕只猜中一半,她也很高兴。

    高务实道:“另一半么,就是造船。”

    “造船?京华海贸的那些船就是用这种柞木造的?”

    “嗯……并不全是柞木,但的确需要不少的柞木,尤其是在船只的某些部位,柞木可以说是最佳的选材。”高务实解释道:“树龄一百年至一百二十年的柞木,可以说是制造舰船的最佳木料,这些柞木在采伐以后必须在干燥通风的环境下放置十四年,才能被用于建造军舰。

    之所以要一百年以上的橡树,是为了这个年头的柞木才具有更好的强度和更高的硬度,而超过一百二十年的柞木则被开始比较容易产生腐朽和空洞,不适宜用来建造军舰了。这些被伐下来的柞木之所以又要风干十四年,其目的则是为了保证木不开裂、不变形,并具有尺寸的稳定性。”

    “原来如此。”永宁公主诧异道:“可我记得京华海贸加起来也不到十四年,你的船队是怎么打造出来的?”

    “正是因为不到十四年,所以京华海贸的船队只有极少几艘是按照军舰标准打造的,它们的主要用途是防备大股海盗袭击。”高务实开始睁着眼睛说瞎话。

    “至于其他的船只,它们的船体强度本来就达不到军舰标准,只是普通民船的底子罢了,虽然依旧因为要防备海盗而装备了火炮,但其可以搭载的火炮数量就远低于军舰档次了,京华的武装运输舰就是这种。”

    “那你把这些树种在这里,是为了?”永宁公主好奇地问道。

    “为了提醒自己,还差几年开始爆船。”

    “爆船?”

    “哦,就是大造战船。”

    “大造战船?”永宁公主诧异地问道:“南洋还有很多厉害的海盗吗?”

    高务实笑了起来:“可以算是吧,有些国家看似一国,其实就跟海盗没什么两样。要和他们做生意,如果没有强大的舰队,他们是不肯老老实实的。什么强买强卖、肆意压价之类,那都算是客气了,就算直接抢劫,他们都敢做。”

    “哦……”永宁公主点了点头,忽然问道:“一百多年的树不好找吧?”

    高务实道:“还好,这树在咱们大明分布还挺广,不过我不大希望在内陆砍伐太多,所以目前砍了储存风干的大柞木一般来自于辽东更北面的深山老林,再有就是广西、安南也有一些。同时广西安南那边包括缅甸等地,还有一些如上佳的木料如柚木等,也储存了不少。

    不瞒朱姑娘说,这次如果能逼降缅甸,我是不打算涉足人人眼红的玉石生意的,在下的目标更多的就在于木材。尤其是柚木生意,在下势在必得。”

    永宁公主笑了笑:“高公子似乎对海贸情有独钟呀。”

    高务实也笑了,若有所指地道:“好像真是这样,或许在下真是‘志在四海’也说不定。”

    永宁公主笑着笑着,忽然面色一僵,迟疑了一下,道:“高公子,你说到这儿,让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高务实见她这副神情,略微有些意外,问道:“哦,不知是何事?”

    “有一次皇兄说漏嘴,大致意思是有人在他面前进过谗言,说高公子你手下千帆百舸,又掌控百越,一旦……一旦心怀不轨,恐我大明有江山倒悬之危。”

    高务实不动声色地道:“江山倒悬?有意思……就靠那千帆百舸?这千帆百舸莫非能上岸不成?皇上英明聪睿,想来也不会被这种谗言影响。”

    永宁公主见他如此,似乎略微有些着急,道:“皇兄自是不信,不过似这般谗言,若是说得多了……难免有些不好,高公子还是莫要大意才是。”

    高务实苦笑道:“大意不大意,其实都没多大意义,京华将来的发展主要就在海上,我总不能因为有人在皇上面前胡说八道,就不做这买卖了吧?”

    永宁公主张了张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高务实则继续道:“朱姑娘有所不知,在下着力发展海贸,其实是有更深层次愿意的。”

    “哦?”永宁公主微微一怔。

    高务实解释道:“大明的人丁经过近两百年繁衍,已经远远超过太祖开国那时候,眼下大明的土地已经不堪重负,民间有越来越多的无地百姓,加上这些年灾祸频发,我总担心将来有朝一日会出乱子……

    与此同时,勋亲贵戚、高官望族,包括我高家在内,其拥有的田地却都越来越多。换句话说,土地越来越集中了,富者恒富、贫者恒贫,这样下去迟早要坏朝廷大事。

    因此我才想着闯出一条新路子来,带动更多的人不靠田地吃饭发财。一旦这些持有大量田地的人发现海上能赚得更多,或许他们就会把田地卖掉,加入到海贸中来,如此则大明的危机就有可能消弭于无形。朱姑娘,在下这份心思现在并不能广而告之于天下,但还是希望你能有所了解。”

    永宁公主听得肃然起敬,又高兴又紧张,连忙道:“高公子果然相才,胸襟胆识,天下再无第二人可及,尧媖今日算是真正见识了。”

    高务实连连摆手,谦逊了一番。

    永宁公主却仿佛想起了什么事,思索了一会儿,试探着道:“既然海贸的事情还得要继续做下去,而谗言又未必能够避免,尧媖有一个想法不知道当不当讲。”

    其实谈话到了这一步,称呼“朱姑娘”还是“永宁公主”已经没什么区别了,不过高务实依然刻意地保持之前的称谓,道:“朱姑娘有良策教我,在下自当洗耳恭听。”

    “高公子面前,尧媖岂敢自以为有何良策,只是愚者千虑,或有一得。”永宁公主面上微红,腼腆地道:“虽不知道那进谗言者是谁,但这谗言的根本,无非是高公子手中的船队过于庞大,却又不被朝廷和皇兄所了解熟知……尧媖的意思是,若高公子不介意,其实可以问问皇兄,看他愿不愿意也如那些勋贵在北洋海贸同盟中持股一般,也在这船队中投入一二,占点股份。”

    高务实还没来得及回答,永宁公主已经急急忙忙接着道:“不过高公子莫要误会,尧媖并非是说让皇兄监视你,只是一旦入股,自然就知道这船队只是在外面做买卖……”

    “朱姑娘多虑了,在下知道你是好意。”高务实微笑道:“其实在下一直有这样的想法,甚至曾经暗示过皇上。只是皇上担心如果这样做的话,那些科道官们恐怕又要聒噪,所以迄今也没能下定决心。”

    “是么……”永宁公主顿时有些失望。

    高务实却又道:“不过朱姑娘此来却提醒了在下,或许有个变通的法子。”

    永宁公主眼前一亮,问道:“如何变通?”

    高务实道:“这法子说起来也不难:由朱姑娘你代替皇上,入股京华海贸。”

    “啊?”永宁公主大吃一惊:“我怎么可以?”

    “为何不可呢?”高务实微笑着道:“朱姑娘,你仔细想想,难道你不是最好的代理人吗?”

    有些话不便明言,但高务实知道永宁公主一定能想通:她是皇帝的同胞妹妹,名义上是“有夫之妇”而实际上夫家已经全灭了,那么她能依靠的就只有皇帝本人。由她暗地里代替皇帝入股京华海贸,不仅皇帝可以放心,而且外界即便发现了这其中的猫腻,皇帝也可以一推二五六说自己不知情,避免直接被言官的口水淹没。

    至于言官们如果非要揪着惩戒,皇帝还可以用保护妹妹这个借口强压——“兄友弟恭”是儒家提倡的伦理道德,弟弟如此,妹妹当然也能推而及之。何况永宁公主的婚事杯具在这里还能变成一个加分项:朕这妹妹已经如此可怜了,你们还不放过,良心何安啊?

    这样一来,皇帝的压力就小了,而永宁公主自己并不会有事,顺带他高务实的麻烦也解决了,一石三鸟,简直完美。

    不过永宁公主到底不比高务实这种玩阴谋成瘾的货色,她要想明白这其中的道理多少还是要点时间,因此高务实便道:“朱姑娘,日近中午,阳光有些毒了,不如咱们先进白玉楼歇歇,你再慢慢琢磨?”

    “哦,好,好。”永宁公主点了点头,忽然脑子里一炸,“咱们先进白玉楼歇歇”这句话在脑海中连续回响了好几遍。

    高务实都已经转身在前面引路了,她却只是下意识摸向腰间的香囊,一脸紧张的攥着,玉齿轻咬朱唇,仿佛大姑娘要上花轿了一般。

    哦,她其实上过一次花轿,只是那次根本不紧张,远远不及此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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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我是尽量想把出现的女性角色写得不那么花瓶,不知道实际表现如何?目前三位着墨多点的女子,我个人觉得性格差异还是能看出来不同的。当然现在刘馨的表现机会还不足,这个是剧情还没到……因为从设定上来说,她思想比较“现代”,对于十几岁就谈婚论嫁有些反感,所以给她的剧情段要靠后一些。【以上字数不影响计费】



    高务实并没有太仔细介绍白玉楼那个著名的“舞厅”,而是带着永宁公主穿过长廊,直接进了另外的休息间。

    永宁公主穿过长廊的时候格外紧张,这长廊果然如卫敏所言一般金碧辉煌,周围的墙面上不仅用了光亮的深棕色木面,而且还到处都有金色的镶边,就是不知道是真金还是什么替代品。

    而最叫她紧张的,则是传说中不着寸缕的雕像。

    谁知道“不着寸缕”是真的,但却并不Y秽——这些雕像全是两三岁大小的男童,背后长着羽翼,虽然形态各异,但都胖乎乎的,甚是可爱。

    永宁公主当然不知道什么是天主教会的小天使,她的第一反应竟然是“难道他很想要儿子了?”

    不知为何,永宁公主想到此处,忽然莫名有些心酸。

    但高务实却解释起这些雕像来,笑着道:“这些大胖小子,在欧罗巴的天主教会中叫做‘安琪儿’,大意就是天使——当然,与我们所说的天使不是一回事。非要大概来讲,大抵都是表达吉祥如意的意思。这些雕像放在此处,就和咱们放些菩萨、罗汉、各路神灵画像什么的差不离。”

    永宁公主稍稍一怔,才知道自己理会错了,愕然道:“欧罗巴的神仙都是小孩子吗?”

    “呃,那倒不是,欧罗巴人只信奉一个神,他们的神叫做耶和华,欧罗巴人称呼他为‘父’或者‘主’,并非小孩子形象。这些小天使应该都是侍奉他的,就像咱们汉人的神仙多半都有侍奉他们的童子一般。”

    “只信一个神?”永宁公主有些不能理解:“他忙得过来么?”

    高务实忍不住哈哈一笑,摇头道:“这问题可就难倒在下了,不瞒朱姑娘,在下不信这些,这长廊中的雕像,只是为了稍稍还原一下欧罗巴建筑的风格而已。”

    本来高务实的意思是自己不信神,不过永宁公主理解成了不信“欧罗巴的神”,她点头道:“他们那神离得太远,不信也罢。”

    高务实哈哈大笑,弄得永宁公主有些莫名其妙,问道:“高公子何故发笑?”

    “很久很久以前,在下曾经思考过一个问题。”高务实笑着道:“咱们汉人信神也好,信佛也罢,其实都特别有意思。”

    “哦?”永宁公主眨了眨眼。

    高务实道:“不管是神也好,佛也罢,我求了若灵验,我就来给你还个愿,但若是不灵验的话……”

    “不灵验就怎样?”

    “打哪来的死回哪去。”

    永宁公主略有些不悦,下意识有些噘嘴:“哪有这样势利的?再说,不灵验的,我瞧多半是心不诚。”

    高务实摇头道:“子不语怪力乱神,站在我名教的立场来说,在下不敢说神灵是否真的存在,但我觉得即便他们真的存在,也不会在意凡人如何——无论是虔诚也好,憎恶也罢,神都不会在意。

    所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便是此意了。这就好比我们人在蝼蚁眼中,不啻于就是神,可是有谁会在意蝼蚁在想什么,是尊敬自己,还是厌恶自己?不会的,因为根本没有影响。”

    这话要是换个人来说,深受母后崇佛影响的永宁公主说不定就要生气了,但这话是高务实说的,永宁公主就生不起气来,只是皱眉想了想,问道:“请高公子教我:若天地间没有鬼神,那么善恶有报之说,莫非也是假的?善是否有善报,恶是否有恶报?”

    高务实道:“善确有善报,恶确有恶报,只不过这善报也好,恶报也罢,并非鬼神所掌控,而是人在掌控。”

    “人在掌控?”永宁公主莫名其妙地问道:“谁掌控得了?”

    高务实道:“善所以会有善报,得道多助而已;恶所以会有恶报,失道寡助而已。儒者不言鬼神,但言正气,便是为此。”

    这个道理永宁公主反驳不了,只能下意识喃喃道:“果是如此?”

    高务实见状,又笑着道:“朱姑娘可曾想过,为何‘得民心者得天下’?盖因为欲得民心,须得施善政以养民,如此便有万民景从,勇士征得,钱粮收得,自然就能得天下。反之,布暴政以害民,民为自救,必纷纷远之,如是勇士难征,钱粮难收,如何不失天下?故而在下不信鬼神,只信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永宁公主的眼神渐渐失焦,喃喃道:“君子以自强不息?可有些事,再如何自强不息也改变不了。高公子你说,当日梁邦瑞那件事……我该如何自强不息,才能改变?”

    “或许有办法,或许没办法。”高务实叹了口气:“但自强不息不是这样看的。”

    “那该怎样?”

    高务实道:“《诗·周颂·执竞》中说:‘执竞武王,无竞维烈’。朱注解曰:言武王持其自强不息之心,故其功烈之盛,天下莫得而竞。此意归根结底,是不以当下所面临之困境而自怨自艾,而是始终坚持本心,不懈努力,朝着自己所想要的去奋斗。”

    “始终坚持本心,不懈努力,朝着自己所想要的去奋斗?”永宁公主自觉地自己一颗心如小鹿乱撞,扑通扑通的声音似乎自己都能听得见了,霞飞玉颊,美目瑟缩,低着头不敢看面前的这位“高公子”。

    他,他是在暗示我吗?

    高务实却没料到这少女的心思,就是不管说什么都能朝那个方向想去。他见永宁公主面色发红,整个人明显紧绷起来,还以为她是被自己一番话所点醒,正在给自己打气呢。

    此时正好走到休息间门口,两名侍女见东家走来,恭恭敬敬打开房门,朝二人福了一福。

    高务实微微点头,永宁公主则心情激荡,根本没瞧见,糊里糊涂就被高务实带进了房间。

    “朱姑娘请坐。”

    永宁公主木然坐下,人依然紧张,双腿用力并拢,手都不知道该往哪放。

    高务实见状,心道:这小姑娘平时光知道礼佛,出了那么惨的事,身边也没个人开导开导她,真是可怜巴拉的,瞧这模样就知道心理创伤有多严重了。

    再转念一想:也是,这年纪的小姑娘家放在我那个时代不过刚进高中罢了,正是心理成型的时期,出了这么大的悲剧,怕不是跳楼的心思都有了。可惜我虽然知道其中道理,但当年却没给这种小姑娘做过心理辅导……这时候该说点什么好呢?

    他想了想,觉得此时最关键的是让人家有点安全感,而且那件事既然对她打击很大,自然应该不希望太多人知道。

    于是高务实转头朝门边示意了一下,两名一直在门口随时等待吩咐的侍女见状,一齐微微躬身,然后其中一人便伸手把房门拉上了。

    关门声惊动了永宁公主,她转头一看,发现房门关了,房中竟然只剩她和高务实两人,顿时更紧张起来。紧接着下意识左右看了看,正好瞧见窗边有一张铺着天鹅绒的超大躺椅,长公主殿下的脑子里顿时“嗡”地一声就炸开了。

    他……想做什么?

    永宁公主无处安放的手胡乱动了一下,右手正巧碰到腰间的香囊,顿时僵住,一双眸子微微往上一转,心虚地瞥了高务实一眼。

    谁知道高务实正好此时挤出一个自以为温暖人心的笑容打算安慰她,看得她连忙又收回了目光。

    高务实这会儿可不知道永宁公主的想法早就偏到十万八千里之外去了,他还是按照自己的理解,做出一副值得信赖的大哥哥模样,在永宁公主坐着的仿西式沙发边坐下。

    “令兄日理万机,或许未必能与姑娘详谈,了解姑娘心中所想……”

    谁知道他这安慰的话才起了个头,永宁公主忽然低着头小声问道:“高公子?”

    “啊?我在……”高务实愣了一愣,答道。

    永宁公主依旧不肯抬头,高务实只能看见她左侧的耳珠儿都红了,这晕红之色一直往脖颈延伸,直到被衣领遮住。

    这小公主皮肤倒是真好,瞧这白里透红的……

    啊呸,我在想啥?高务实啊高务实,你可别作死,别作这个大死……人家哥哥可是皇帝,他话是那样说了,但你他娘的要是敢胡来,万一这小公主回去告上一状,你有几颗脑袋够人砍?忍住,忍住。

    他刚强行挪开目光,忽然听见永宁公主声音幽幽地问道:“如果,如果我不是公主……你,你会……”

    她说到此处,忽然又没声了。

    高务实左等右等没有下文,暗道:是了,小女孩子嘛,心思敏感是肯定的,她一定是怀疑我为何愿意这样安慰她。

    于是放缓声调,用最柔和地声音道:“就算朱姑娘真的只是朱姑娘,在下也会如此。”

    “……为什么?”永宁公主的语气里果然带着怀疑。

    但……这题超纲了啊。

    高务实轻咳一声,脑子飞快转动起来,顿了一顿,终于道:“在下记得初见朱姑娘时,姑娘就甚是通情达理,准我与刘家兄妹进殿避雨,可见仁义。”

    永宁公主听他提起这桩旧事,似乎稍稍放轻松了一点,也答道:“其实那日该是我与三姐谢谢高公子才是,否则说不定要被凌云翼的家丁冲撞。”

    高务实心道:当日的情况可没准,凌云翼的管家虽然是和我冲突了,但若没有我在,以那家伙的德性多半也不会给两位隐瞒了身份的公主什么好脸色,这么算起来……

    不过这都是没有太大意义的旧事了,高务实便只是微微笑道:“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然后又道:“到了后来,朱姑娘将赐田折银捐出,设以基金,救济灾民,则更是大善之举。这般善而有礼之人,在下岂能不帮?”

    永宁公主本来听他夸自己,心里甜滋滋的,但最后说了“岂能不帮”却并非她原先的预计,不禁有些又羞又急,心道:你明知道我不是说这个……难道,难道还非要我主动说那样的话吗?

    但高务实犹自不知,继续找些有的没的一顿夸,正滔滔不绝呢,永宁公主按捺不住,贝齿咬了咬朱唇,突然道:“不,高公子,我是想问,如果我是个寻常女子,你,你会……会……”

    高务实也是一头雾水,心道:我不是回答了吗?难道我理解错了?

    永宁公主见他不吭声,终于想起之前卫敏的话来,悄悄拉开香囊的紧口,伸手进去摸到薄薄的油纸,暗暗一咬牙,将之撕开。

    一股奇异的香味慢慢冒了出来。

    高务实也闻到了这股异香,但他并没有特别在意,只当是永宁公主身上用过什么熏香,之前离得稍远所以没注意到而已。

    只是这香味有些“闷”,仿佛是由多种香料混合的某种调香,闻起来有些晕人。

    他下意识嗅了几下,也没品味出到底是什么味,似乎有点龙涎香和麝香的感觉,又似乎不止这两种,于是又不自觉地靠近了一点,仿佛想闻个明白。

    永宁公主一直处于紧绷状态,高务实忽然靠近了一点,她当然立刻就能发现,这下子心情更紧张了,但一想到他这个动作与刚才明显不同,也明白一定是香囊起了作用。

    不知是不是香囊的效用给了她勇气,这时她的胆子大了点,猛然下定决心,转过头来,直视正慢慢凑过来的高务实,问道:“我若不是公主,你……会喜欢我吗?”

    高务实其实并没有察觉到自己的思维有什么问题,只是觉得眼前的永宁公主身上香香的,虽然有些晕人,但很好闻,让他总想靠近了仔细闻一闻,此刻被她突然问了这样一个问题,顿时有些发呆。

    永宁公主本来双眸之中尽是期待,但见高务实怔住,一颗心就开始下沉,眼中的期待慢慢隐去,浮现出恐惧和绝望之色来。

    眼见得永宁公主的神情不妙,怕是下一秒就会哭出来,高务实也想不得那么多,忙道:“这个……自然……是,会的。”

    永宁公主的眼中慢慢又有了点生气,不过也有些怀疑,原本侧坐着不动的身子转了过来,游疑不定地看着他,似乎不太相信。

    这下香味更盛了一些,高务实有些控制不住地又凑近了一点,喃喃道:“殿下……好香啊。”这次却是“朱姑娘”都不叫了,全凭习惯地又称起了“殿下”。

    永宁公主自己也觉得香味有些晕人,而且不知为何,高务实越是靠近,自己就越有一种说不出的冲动,只想紧紧挨着他,一丝空隙都不要有。

    然后她就见到高务实的眼神有些变化起来,似乎肆意大胆了不少,竟然开始在自己身上四处搜寻,根本不像往常那样目不斜视。

    她只觉得他的眼神仿佛是火,自己每一处被他目光触及的地方都会发烫,最后这发烫的位置居然到了胸前。

    永宁公主大羞,本想转过身去,又见高务实看起来有些失神,那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模样,心里又有些窃喜,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强行控制自己不要动。

    被喜欢的人这样看着,原来竟然也是一种别样的享受。

    但高务实似乎开始察觉到自己有些不对劲了,猛然一闭眼,再用力睁开,摇了摇头,不知道是打算向永宁公主解释,还是单纯自言自语,说道:“殿下身上这香……”

    永宁公主惊得一颗心都悬在了半空,生怕他发现异常,也不知哪来的胆量,忽然整个人向他靠去,一下子撞进高务实怀里,同时无师自通地伸出双手环抱高务实的腰身,口里的话也异乎寻常地大胆:“嗯……你喜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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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为仿西式宫殿的建筑,白玉楼的主体建筑群有四座高塔,其中东西两座用于储水以供喷泉,而南北两座对外宣称是暂时空置,实际上却是两座瞭望塔。

    而且不仅是瞭望塔,这两座塔下都各有一排略矮于主楼的两层小楼,一共拥有约四十多间房间。这两栋小楼也是汉白玉建筑,但与主楼所使用的淡金色特制琉璃瓦不同,这两栋小楼使用了深灰近黑的特制琉璃瓦,在京华系内被称之为“黑顶”。

    按理说,“黑顶”只是在白玉楼主楼建筑群边上的两排不起眼小楼,乍一看还以为是两排杂物间,然而它们却竟然有着单独的别称,这显然有些怪异。

    但倘若有人知道“黑顶”是京华内务部的总部所在,这种怪异的感觉就会立刻变成恍然大悟——数以千万计的京华巨大资产之监管,便是由这里进行布置和汇总。

    此外,高务实对京华系各地各产业绝大多数命令的下达,也是从这里发出。哪怕是他寄出的私函,只要是从京师发出的,也会先在“黑顶”留档备查。而从其他地区如新郑、辽东等地发出的私函,最终也要留下附件在“黑顶”作为记录。

    黑顶的两排小楼之下,甚至还有面积比地面建筑更大的地下室,其用途更是连京华内部都少有人知晓。

    作为“黑顶”的一把手,京华内务部主管高陌今天整个人都处在“战斗状态”——事实上这么说还有些不够准确,更确切的说法是从昨天高务实向长春宫发出邀请之时,高陌就已经进入了战斗状态,当天夜里只睡了两个时辰。

    此刻的高陌,正在“黑顶”附属的南瞭望塔上,拿着最新的双筒望远镜向南眺望。在他的身后,是一共七名下属,正一个个汇报情况。

    “我们特意安排了人在玄武门拦下凤驾假意查问,这个动作足以让那些人发现凤驾已经出宫。然后我们又在地安门安排了一次转车,在这个过程中,凤驾需要下车换乘,而凤驾只是换了衣裳,并没有做特殊的化妆,因此对方将有足够的时间进行安排布置。”

    “没错,主管,根据我们计算,对方集合人马赶到白玉楼的时间,最快将只需要一个半时辰。不过,考虑到他们的人员比较复杂,我们认为这个最快时间没有太多参考价值……我们计算了可能出现在今天‘来访’名单中的人物以及他们所住的位置等情报,最后认为他们最有可能在三到四个时辰之后赶到。”

    一直没有说话的高陌微微蹙眉,但举着望远镜查看的动作却没有变化,只是问道:“也就是说,会在下午,而且是刚过午饭时间不久?”

    “从时间上来说,应该是。”

    “有考虑过这些人里头有不少人未必愿意错过午饭这种情况吗?”

    “是,有考虑过。”那名下属回答道:“我们记得东家的教导,‘情报工作,细节决定成败’。但经我们分析,我们一致认为这些人今天应该会很亢奋,他们会暂时忽略一顿午饭这种小事。”

    “很好。”高陌点了点头:“下一个。”

    “如我们所料,陪同凤驾而来的是‘白燕’,她向我们报告了昨晚的情形,并且提到一个疑点,我处认为可能非常重要,请求单独汇报。”

    高陌听到“单独汇报”四个字,终于放下了望远镜,转头看了他一眼,稍稍顿了一顿,道:“其他人先退下。”

    其余六人二话不说,微微欠身,鱼贯而下,塔顶瞭望台上只剩高陌与那三十余许、文士装扮的下属。

    “说吧,什么疑点。”

    那文士装扮的下属道:“是,主管,‘白燕’提到,对方的人在一日前给了她一个香囊,非常慎重地交待她,让她想办法说服凤驾将这香囊带在身边,并且还让她一定要说服凤驾,在确定只有凤驾本人与我们东家在场的时候将之打开——打开的意思是说,这香囊里面的东西被包在密封的油纸之中,需要将油纸撕开,香味才会出来。”

    高陌早已经皱起眉头,人也紧张起来:“这个消息你应该提前汇报!里头是什么东西,有毒没有?”

    那下属表情怪异,甚至在这种被批评的情况下居然还迟疑了一下,这才轻咳一声,有些尴尬地道:“这个,正是由于……应该不是会造成身体伤害的毒,所以属下才没有急着汇报。”

    说着,又把卫敏跟永宁公主所提到那香囊的功用说了一下。

    高陌执掌内务部这么久,有些东西自然一点就通,微微一愣,有些不可置信地问道:“是……媚药?”

    文士下属道:“很有可能,‘白燕’胆子很大,她在拿到香囊之后先检查了一下那个油纸包,然后找了同样的油纸,将里面的东西转出来调换了一下,同时从中留下了很少一部分……刚才属下得知消息之后,拿去医学系请李先生看了看。”

    高陌立刻问道:“李先生怎么说?”

    文士下属道:“李先生说那些东西被研磨得太细,他一时之间也只能分辨出其中剂量较大的几种,分别有斑蝥末、鹿血膏末、腽朒脐、龙涎香、麝香、曼陀罗粉……”

    高陌直接摆手打断:“我是不问这个,我只想知道这些东西的作用!”

    “是,主管。”文士下属明显感觉到高陌的情绪不太对,不敢再耽误,忙道:“李先生说,大抵应该是强力媚药,且可能有致幻功效。”

    高陌脸色铁青,陡然骂道:“这种消息你居然敢耽搁!你不知道她……那是谁吗?”

    文士下属惊得跪下,辩解道:“属下知道,但属下以为……既然凤驾自己也知道那香囊的作用,想必……想必不碍事。”

    “放屁!”高陌转身就冲下了旋转楼梯,丢下一句话:“回头再找你算账!”

    正在塔下商议今天各项细节安排的其余六名下属忽然看见自家主管从塔上一路飞奔下来,都吓了一跳,连忙匆匆跟上,其中一人问道:“主管,出什么事了?”

    高陌怎能解释?他只能一边朝主楼跑去,一边冷着脸吩咐:“情况有些变化,在我从主楼下来之前,你们要确保对方的人绝对绝对不能进入白玉楼,尤其是不能进入东家寝楼那一边,明白没有!”

    “明白……但对方的身份可能会比较特殊,如果他们要硬闯的话?”

    高陌陡然站住,转身盯着那属下,语气中带着森森寒气,缓缓道:“白玉楼不是菜市场,要闯白玉楼?可以,要么拿出圣旨,要么……你让他先回去,带上几万京营再来说话!”

    那下属心下凛然,抱拳道:“是,主管,属下明白了,这就去通知见心斋校场。”

    所谓校场,就是后世所谓的训练场,这里是个指代词,联系校场其实就是去调兵。

    白玉楼是见心斋的新扩部分,虽然是单独在一个方向,但依然是见心斋整体的一部分,而见心斋一直是高务实在京师的大本营,京华的护卫队和骑丁每年都会分批次来见心斋驻守、训练。

    虽然高务实一贯谨慎,从来不在京师留驻太多的力量,但眼下步丁、骑丁加起来依然超过三千之数。

    这年头,府中超过三千下人的家族在别处或许不多,然而在南北两京却并不罕见。例如京师的成国公府、定国公府、英国公府等顶级勋贵,其在京师及左近的宅府、别院、庄园之中的家丁加在一起,不管哪一家都是妥妥的过万。崇祯朝后期就曾经有人打过主意,认为只要集合各家勋贵的家丁,十万大军唾手可得。

    当然,他们的家丁人数虽多,但其实跟高务实的武装家丁完全是两回事,不过是些打杂的下人罢了,论打仗根本不顶用。而高务实的这批正经步丁和骑丁,实际上已经是“脱产士兵”了,远比大明的正规军——卫所兵还要专业得多。双方从战斗力上来说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高陌虽然是在盛怒之下说出的这番话,但其中的意思还是很明确:之前的计划要立刻变更,我现在就是要确保他们不能进白玉楼。如果他们要强攻白玉楼,别说现在来的这批人,就算是京营……呵呵,就凭京营那见了鬼的“业务水平”,不出动几万人根本就是做梦。

    高陌跑到主楼正门台阶,刚上了台阶,门口的家丁便伸手虚拦,其中一人道:“主管,按照规矩,只有……”

    高陌当然知道规矩,没等他说完,已经转头吩咐道:“你们在这儿等着。”然后匆匆便进了主楼,这次当然没人拦他。

    而当他快步穿过长廊,转进高务实的寝楼,楼梯边的侍女虽然惊讶了一下,但还是立刻拦住他,道:“主管,老爷和……”

    “我知道!”

    这些侍女是高母张氏给高务实送来的,理论上只服从高务实的命令,所以高陌也没有硬闯,而是飞快地道:“我就是为这件事来的,但是我没法和你们解释,总之非常紧急……”

    “但老爷现在可能……很忙。”

    高陌明显加重了语气:“我说了,我知道!我就是怕老爷‘忙’!都让开,不管什么责任,我自己负责!”

    毕竟高陌地位特殊,两名侍女对视一眼,还是让开了路。

    一直跑上四楼,高陌在楼道一打量,只有休息室门口有两名侍女,他立刻快步走了过去。

    果然侍女又要阻拦,但这次高陌却根本没有废话,直接伸手敲门,敲得又重又急。

    这两名侍女吓得脸都白了:“高主管,你这是……”

    高陌微微摇头:“别怕,出了事我负责。”

    侍女还没来得及回话,门后传来高务实的声音:“什么事?等会儿。”

    这房门密封隔音效果很好,高务实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小。不过高陌是练武出身的人,楼道里又足够幽静,是以还是听明白了。

    他一听这句“等会儿”,冷汗都下来了,连忙大声道:“老爷,小的高陌,有急事禀报!十万火急!”

    意外的是,高武虽然说了“等会儿”,但开门的速度并不算慢,那句话说完不到二十个呼吸,休息室的房门就从里头打开了。

    “是‘客人’来了?”高务实开了门,又让开了路,那意思自然是让高陌进来说话。

    但高陌的脚仿佛被钉子钉死了一般纹丝不动,目光也绝不往门里瞟,只是打量着自家老爷的脸色,见他的面色稍稍有些发红,仿佛刚刚慢跑了几里路的模样,甚至还有一层薄薄的、细密的汗珠。

    高陌心中一沉,正要说话,忽然隐隐闻到一丝香味,当下警觉地伸手抓住高务实的左手往外一拉,带着高务实退了出来,急忙问道:“老爷……”忽然又打住了,朝两名侍女道:“你们先退下,去那边候着。”说着一指楼道口。

    高陌并没有指挥她们的权力,因此两名侍女听了,不由得惊诧地睁大眼睛,然后都朝高务实望去。

    高务实看起来似乎还算清醒,虽然脸色有些涨红,但神情却还沉稳,点头道:“去吧。”

    两女这才一脸不情不愿地退开,而高陌等她们走出一段距离,立刻压低了声音,急急忙忙问道:“老爷刚才有没有……呃,和殿下……那个,呃……”

    高陌觉得提这个有些尴尬,尤其对方是自家老爷,他这么问有点管得太宽的意思。

    不料高务实倒是丝毫不见尴尬,虽然脸色依旧发红,却神情正常地摇头道:“那倒没有。”

    高陌倒不怀疑自家老爷说谎,闻言长长地舒了口气,然后问道:“那老爷是否闻到什么特别的气味?”看来他并没有细想“那倒没有”这四个字的含义。

    这次高务实倒警觉起来,马上问道:“此言何意?”

    高陌立刻摸出之前那文士装属下给他的小油纸包,小心翼翼地打开来给高务实看,顺便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高务实的脸色顿时古怪起来,下意识转头朝门里望去。高陌一看,立刻转头朝墙角望去,就仿佛那里忽然生出一朵花来了一般。

    高务实则看见永宁公主此时正侧过身,背对着门坐着。她看似端坐,其实手臂微动,似乎是在整理衣扣。

    “咳……看来事情出了一点小小的变故,不过问题不大。”高务实伸手摸了摸额头的细汗,道:“你去撤销刚才的临时命令,继续按照之前的部署进行。不过在此之前,先等我去和殿下分说一二……你把人和车都安排好就是。哦,对了,这包东西还是送去给濒湖先生,请他仔细分辨分辨,确认一下药性程度。”

    高陌虽然收回研究墙角的目光,但却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是,小的明白。”

    “去吧。”高务实转过头,朝休息室走去,顺手“砰”地一下再次关上房门。

    永宁公主被这一声关门吓得一抖,瑟缩着,整理衣扣的手都不动了。

    高务实走过去,笑眯眯地坐到她背后,看着她勇气用光之后这后怕式的紧张。

    “四公主,你竟然对我用毒?”

    永宁公主娇躯一震,猛地转过脸来,刚才还红扑扑的玉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瞬间变白,颤声道:“我没有,我怎会……”

    高务实笑眯眯地一指她腰间的香囊:“我听说这东西有些很神异的妙用。”然后若有所思地道:“我就说刚才有些不对劲,要是高陌再来晚一点……四公主,你这是在玩火,你知道吗?”

    这下永宁公主倒看出高务实并非生气指责了,脸上也慢慢开始恢复血色,但她咬了咬朱唇,忽然道:“我知道!但就算烧死又如何,总比行尸走肉强。”

    高务实愣了一愣,然后笑起来,但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又叹了口气,轻声道:“能好好活着才是最好的,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包括……希望。”

    永宁公主黯然道:“哪有什么希望?”

    “殿下不如先告诉我,你的希望是什么?”

    “我?”永宁公主双目一阵失神,过了一会儿才摇了摇头:“我,我刚才都那样了,你肯定瞧不起我,我还说什么希望?”

    高务实正要说话,却见她又低下头,幽幽地继续说道:“不过,至少你抱过我了,也……亲过我了,我,虽然……也该知足了。”

    高务实忍不住一翻白眼,心道:这才哪跟哪啊,算得了什么?

    但转念一想:不对,要坏,这语气有问题!

    他马上道:“且慢,殿下就只考虑了你自己,一点也不考虑我的想法?”

    永宁公主果然一怔,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黯然道:“对不起,我知道我是个不祥之人,你……要不学堂就不建了,我把银子全修了佛寺,请高僧们为你……”

    “这有什么用,我不是说这个,何况我也不信佛。”高务实直接打断道:“我是说,若是有人兴师问罪,我该怎么办?”

    “可……没有人知道的。”

    高务实一脸无奈,道:“唉……殿下,如果我说现在正有人在来兴师问罪的路上,并且马上要到白玉楼了,你怎么看?”

    永宁公主大吃一惊:“是皇兄来了吗?”

    高务实一翻白眼:“要是他来了,我就请他来一起吃个饭什么的……”

    “啊?”永宁公主整个人惊得呆住了:“你……你不要命了!”

    高务实似笑非笑地问道:“殿下,你以为今天的事,皇上会不知道?”他摇了摇头:“你以为皇上为何要给你坤宁宫的宫禁,而不是一道口谕,或者干脆一道圣旨?”

    永宁公主的政治思维显然不在线,虽然脸色发红,但还是道:“我,我知道皇兄是有……那个意思,但他怎么知道我一定是来白玉楼?”

    高务实无奈道:“给坤宁宫的宫禁腰牌,你什么时候出了宫,他自然就知道了对不对?”

    “这……”

    高务实又道:“亲妹妹只带着一个宫女出了宫,换了殿下你要是皇上,你能放心吗?你能不派人暗中跟随、保护吗?”

    永宁公主听得这话,顿时又羞又急:“皇兄是故意的?”一想到自己拿着皇后娘娘的宫禁腰牌一出宫就来见情郎,而自己的亲哥哥居然全部知情,她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是害羞多一点,还是感动多一点,又或是害怕多一点。

    高务实却又道:“皇上知道不打紧,因为归根结底一句话:皇上必定不会害你。”他稍稍一顿,加强语气道:“问题是还有其他人知道,并且正打算用这件事来害我。殿下,今天的事如果传出去,不管我们做了什么,皇上、皇后、你、我,咱们都有大麻烦,尤其是我,估计……多半要人头不保。”

    永宁公主顿时慌了,下意识抓住高务实的手,紧张地问:“那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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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我发现我键盘的E键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开始偶有不灵了,最近可能有过一些手误的别字,抱歉了……



    多久了?”

    乾清宫西暖阁中,朱翊钧焦躁地踱着步子转圈,终于忍不住朝刚刚进来的陈矩问了一声。

    陈矩小声回答道:“皇爷,长公主凤驾出宫至今一共三时一刻。”

    “怎么还没有消息?”朱翊钧止住脚步,转头问道:“不会出什么岔子吧?到底有哪些人去了白玉楼?”

    陈矩略微迟疑了一下,答道:“皇爷,情况有些出乎意料,领头之人乃是锦衣卫都督刘守有。”

    朱翊钧一愣,脸色立刻黑了,深吸一口气:“刘守有……好,好,好一个世代忠良、天子鹰犬。”

    天子鹰犬,这个词在后世人看来无疑是贬义词,但其实它在大明是褒义的。盖因为所谓鹰犬者,自然是得力而且忠诚。不过以朱翊钧此时的语气来看,这恐怕是个反讽。

    但他没有过多纠结,而是冷着脸继续问道:“还有谁?”

    “还有一些年轻士子。”

    朱翊钧再次一愣,皱眉道:“这是为何?没有其他官员同行吗?这些士子凑个什么热闹?”

    陈矩小心翼翼地答道:“具体原因尚不清楚,奴婢以为刘守有或是希望借这些士子的影响力迫使高中丞不得不允许他们进入白玉楼。”

    “迫使?”朱翊钧反问道:“一群白衣士人,如何迫使朝廷重臣开放私家别院?”

    “皇爷,狠就狠在是一群白身呀。”陈矩道:“高中丞乃是我朝唯一的六首状元,文名鼎盛,享誉士林。但也正因为如此,他无法拒绝一群士子向他提出游园的请求,否则消息传出,必为士林鄙夷。”

    顿了一顿,他又补充道:“况且今年情况还有些不同,这些士子都是上京赶考之后暂留京师的,其中有些人或许已然高中,乃是新科进士。有些人或许落榜,但既然能留京,要么是家业殷实,要么是在京中有亲朋好友投靠,总之……都和官场逃不开关系。”

    朱翊钧这才知道厉害,鼻息加重了一些,哼了一声,问道:“都有哪些人,跟什么人有关系?”

    “皇爷恕罪,这群人身份特别,东厂番子也不好随意靠近窥视,因此目前还不能完全查明其身份与京中关系……”

    朱翊钧不耐烦地打断道:“就算不能完全查明,也总有几个能弄清楚的吧?已经弄清楚了的都有哪些,说!”

    陈矩倒不惊惶,平静地答道:“目前可以确认的有两人,一个是中书舍人余廷槚,一个是落第举人王士骐。”

    “余廷槚?中书舍人?”朱翊钧思索着问道:“这名字朕有些印象,但一时想不起来他是谁了……此人是谁家恩荫的?”

    陈矩低头答道:“此是文华殿大学士余有丁余先生长子。”

    他说了这话之后没有抬头,好半晌都没听见皇帝回应,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朱翊钧叹息一声,又问:“那王士骐呢,一个落第举人而已,你们为何查得这么快?”

    陈矩答道:“此是王世贞长子。此子乃去年应天乡试解元,但今年春闱失利,未曾高中,盘桓京师以有一段时间了。”

    朱翊钧冷笑道:“王世贞号称‘后七子’之一,李攀龙死后,他独领文坛风骚十余年,昔日连高文正公也不放在眼里,还写了什么《嘉靖以来首辅传》。前些日子朕看了这书,书中对实学新政大加诋毁。尤其是,其在记叙高文正公与前辅郭先生时大放厥词,顺带还论及求真,说求真‘曲以媚上,敛财无度’,朕当时就恨不得把他抓来对质!

    哼!要不是元辅、次辅都出来求情,说此人已然病重,而且陷入虚妄,竟然拜了王锡爵的女儿为师,说要去求什么仙道,还侍奉这个年仅二十三岁的孤孀‘羽化飞升’……朕恨不得抓他来问罪!‘羽化飞升’?简直荒谬!”[注:不是我黑王世贞,这事当时闹得很大,而且记载相当多,绝非孤证。有兴趣的朋友可以查一下“王焘贞”。]

    朱翊钧讽刺了一波之后,稍稍一顿,又问:“朕记得高先生仙逝之后,郭先生为了表示爱才之意,也为了表示高先生和他不计旧怨,起复王世贞这厮为应天府尹,但他却坚决不从,反而上疏请求致仕,后来迟迟不肯赴任,没多久便去拜师求仙了……如今王士骐春闱失利却不回去为父尽孝,莫非他病好了?”

    陈矩不屑道:“怎么可能会好?据说已经以药代饭了。”

    朱翊钧冷笑道:“这就叫活该,修道求仙?哼……”

    陈矩当然知道皇帝对修道的态度,他的爷爷嘉靖帝当年可是干这个的一把好手,害得朱翊钧好几岁了却连个正经名字都得不到。再加上先帝穆庙对修仙二字深恶痛绝,朱翊钧对这种行为自然也极为反感。

    朱翊钧没等陈矩发表什么意见,继续道:“既然王世贞病重,这王士骐不思尽孝,反而逗留京师,甚至还跑去‘游园’,可见也不是什么孝子。朕琢磨着,他去年应天乡试能夺解元,说不定都是靠着王世贞的一张老脸……”

    这话就有点过于情绪化了,而且实际上也不好翻案,总不能现在回头去查去年应天乡试有没有弊案吧?因此陈矩便没有答话。

    而朱翊钧的气看来还没有发泄完,又继续道:“朕这引蛇出洞之计,原以为会引出什么巨蟒,但现在看来,巨蟒都精明得很,倒是没引出来,可是却意外捅了蛇窝。陈矩,你看朕现在是该抓几条小蛇就算了,还是应该连窝端?”

    陈矩历来谨慎,在眼下这个敏感的时刻怎会表态?当下果断道:“恩赏罚过,皆出于上,奴婢没有什么看法。”

    “你倒是谨慎。”朱翊钧满意地笑了笑,但却摆手道:“好吧,也不要你出什么主意了,你就说说这抓小蛇和连窝端,大概都会有什么后果好了。”

    陈矩稍稍犹豫,答道:“抓小蛇,本如打草惊蛇,不过方才皇爷也说了,这些小蛇的背后都可能有巨蟒。咱们若是抓了小蛇,保不齐这些巨蟒不仅不肯老实就范,反而趁机兴风作浪,再掀起什么别的狂澜来。”

    朱翊钧微微扬眉:“哦?你觉得他们胆子这么大?”

    陈矩道:“真龙面前,自不容蟒飞。不过奴婢以为,他们不可能明着做这些事,多半会拿今天白玉楼的事做文章……因此奴婢觉得,他们敢不敢兴风作浪,其实还是要看高中丞那边处理得如何。”

    朱翊钧面色稍稍好看了一些,想了想道:“求真办事,朕历来放心,但朕就怕……不知道他会怎么和尧媖解释今天这件事。朕这么做,虽然利用了一下尧媖,但归根结底,实在也是为了她好,万一她因此与朕生了嫌隙,朕这心里……”

    下面的话,朱翊钧没说,但陈矩当然能够理解。

    本来皇帝对这个妹妹就心存内疚,谁知道这件事既然要“引蛇出洞”,算来算去就还是免不了要再利用她一次,这种内疚就更加深了。要是因此搞得兄妹失和,他心里自然会越发不好受。

    但陈矩也没法说什么,只能安慰道:“皇爷方才也说过了,高中丞办事历来妥帖,想必是一定能把这件事圆满解决的,皇爷只管安心便是。”

    朱翊钧叹了口气:“也只能这样想了。”顿了一顿,又道:“那么,连窝端呢?”

    陈矩道:“虽然还没有查明参与此事的所有士子,但至少现在看来,可能会牵连到余阁老……余阁老这两年身体都不大好,现在也病得不轻,很难说他是否知情。而且余阁老毕竟是宰辅重臣,又历来与申阁老交情匪浅、同进同退。如果此次把火烧到他身上,奴婢担心申阁老恐怕会有所误会,届时就不太好收场了。”

    他虽然不肯代皇帝出主意,但这话里话外的意思还是很明显。

    只是朱翊钧听了却似乎不是很乐意,盘算了半晌都没做声。

    过了好一会儿,朱翊钧才道:“牵连到余先生确实不好,再牵连到申先生就更不好了,这一点朕是明白的,不过……”

    万事就怕“不过”这种词,陈矩心中一动。

    果然,朱翊钧把脸一板:“朕答应过求真,这事儿必须给他一个交代,若是只抓几条小蛇,岂非朕这堂堂天子居然失信于他?”

    “皇爷过虑了。”陈矩摇头道:“首先来说,高中丞本是通情达理之人,皇爷这边的碍难之处,奴婢以为高中丞必能体谅。其次呢,这几条小蛇本来也就不是什么主谋,咱们就算不把事情搞得太复杂,不抓得太深,但眼下也不是没有人能承担这件事。”

    “哦?”朱翊钧心中一动,点了点头:“朕知道了,你是说刘守有。”

    陈矩微微低头躬身,但没有说话。

    朱翊钧则思索着,迟疑道:“但锦衣卫眼下……似乎一时之间也没什么好的人选可以替代他,把他换下来,锦衣卫交给谁?”

    其实这事也怪朱翊钧自己,他的确是个用人不疑的人,刘守有的出身在锦衣卫那还是很吃香的,正经的文臣大员之后,而且年纪也不老,再用个十年二十年按理说是完全没问题的。因此朱翊钧之前根本没有考虑过换人的问题,这一时之间还真想不起来谁能替代他。

    套用后世的话说,这就是干部的培养衔接工作没干好。

    本来他的意思是希望陈矩帮忙推荐一下,因为东厂的工作性质摆在那里,乃是监督锦衣卫的嘛。谁知陈矩却直截了当地回答道:“锦衣卫管事人选非比寻常,臣不敢与闻。”

    陈矩在皇帝面前一贯自称奴婢,这是一种谦卑的自称,实际上有明一代的大宦官是完全可以称臣的,甚至级别都不用太高,一地镇守太监就可以了,他堂堂东厂提督那就更不用说。

    然而一贯自称奴婢的他,却在此时换了“臣”这个自称,显然意义明确:锦衣卫的首脑选谁,不仅重要,而且有其特殊性,他作为臣子,不敢多说半个字。

    这种谨慎,本就是朱翊钧特别欣赏陈矩的地方,只不过眼下的问题就不好解决了,因此朱翊钧虽然点了点头,但一时半会愣是没能说出什么来。

    等了好一会儿,朱翊钧干脆懒得想了,有些烦恼地一摆手:“算了,这事儿等之后朕再和求真商量去,先把刘守有的问题解决了。”

    他顿了一顿,道:“你是东厂提督,刘守有出了这档子事,你不提谁来替任可以,但怎么处置他,你总该有些考量吧?”

    陈矩这次果然就不客气了,答道:“皇爷说的是……刘守有这次的事,按照高文正公之前对吏部的改制规定来说,应该定义为‘为官不谨’。至于处置,则是轻重有别,由轻到重分别有策励供职、冠带闲住、革职候勘、就地免职、下法司论处等几种,一直到抄家为止。

    不过抄家是非常罕见的,除非其‘不谨’造成了极其严重的后果和影响,否则一般不会出现。刘守有这次的事,性质虽然恶劣,但应该还达不到那个程度。至于究竟按照哪个程度来处罚,这还是要看皇爷的宸断。”

    这意思就是说,我只能给他按照规矩定性,也就是“为官不谨”,具体“不谨”到了哪个程度,这玩意儿只能您自个定义,我可不敢瞎说。

    陈矩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不谨”这个罪名在明朝来讲,范畴是很大的,小到在特定场合穿错了衣服,大到君前咆哮,甚至悄悄带刀去见皇帝,性质上都属于不谨。

    而实际上,穿错衣服通常只是小过,君前咆哮那就是欺君之罪了,而带刀去见皇帝,严格一点就甚至可以算谋逆,可见这个“不谨”的适用范围之广。

    朱翊钧想来想去,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暂时先考虑革职候勘或者就地免职,具体的情况,还是视白玉楼那边的结果再定。”

    皇帝的这个定性看来没有太出乎陈矩的意料之外,他很平静地应了。

    朱翊钧再次看了看沙漏,问道:“刘守有就是走得再慢,这会儿也该到白玉楼了吧?你们派出去接应尧媖的人靠得住么?不会出什么岔子吧?”

    陈矩低头答道:“黄掌印与奴婢等也担心有什么万一,因此这次的接应计划,是和高中丞参详过的,料来应该万无一失了。”

    朱翊钧闻言,欣然道:“既然是求真看过的计划,那就没事了。朕先去慈宁宫‘请安’,免得到时候……咳,你且去吧,不必伴驾了。”

    “是,皇爷,奴婢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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