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庆帝是今天突然宣布这件事的,即便高务实昨晚听高拱跟他提了一句说自己将和成国公朱希忠一道“知经筵事”,也就是两人同时兼任太子经筵事务的主管,但对于其他人选的安排,高拱昨夜并未提及,所以高务实也是刚刚得知。
说实话,太子讲师的这个阵容配置有些震撼到了他,如果再加上真正负责太子经筵具体事务的申时行,那只能说这个配置豪华程度基本已经算是上天了。
让我们来捋一捋这几个人。
高拱就不介绍了,先说朱希忠这位跟高拱并列挂名的武臣勋贵之首。
朱希忠,字贞卿,永乐朝成国公朱能之玄孙,嘉靖十五年袭爵成国公,名在诸勋贵之上。历掌五军都督府后、右两府,总神机营,提督十二团营及五军营,岁禄七百石。历事嘉靖、隆庆两朝,已先后六十多次代表皇帝出城祭天地,所获赏赐不可胜纪。
作为一个武臣勋贵,他有多得圣宠呢?反正在他本人已经被拔高到这个地步的情况下,他的亲弟弟朱希孝现在还是锦衣卫都督。
更值得一提的是,大明一朝从开国至今,以武臣勋贵身份,活着加封太师的一共六人,分别是:张辅、张懋、朱永、徐光祚、郭勋、朱希忠。
前面五个都是早已入土了的,所以朱希忠是眼下大明唯一一位活着加到太师这个三公最高职务的武臣勋贵。
太师不可怕,可怕的是活着的太师,因为这相当于在官阶上赏无可赏了。更别说人家的弟弟朱希孝也位居太保,恐不恐怖?
当然,如果历史不能被高务实改写的话,将来张居正也会活着加太师,和开国时期的李善长并列,成为大明唯二的两个文臣活太师。而此前权臣如严嵩,以及接任首辅的徐阶,都不过少师罢了。如今内阁里的李春芳、高拱、陈以勤和张居正只是少傅,其中李春芳和高拱是隆庆元年加的少傅,陈以勤是隆庆二年加,张居正是隆庆三年加……至于赵贞吉,他没混进三公三孤这个层次。
接下来是申时行。申时行出任“同知经筵事”从任何方面讲都是够资格的:他是嘉靖四十一年的状元出身。有明一朝,状元例授翰林院修撰,掌修国史,申时行当然也不例外。他入翰林院数年之后,进宫为左庶子。左庶子是皇太子东宫左春坊的长官,职如皇帝的侍中。不过,申时行的具体职掌不是侍从东宫,而是以左庶子的身份掌理翰林院。此后又迁为礼部右侍郎,成为礼部的三巨头之一。
套用个高务实前世的说法,申时行干这个位置,叫做专业能力精湛,从政经验丰富,在多个岗位上经过充分锻炼,且职务分管正好对口。
完美。
唯一让高务实有些疑惑的是,申时行乃是嘉靖四十一年的金榜,而张居正是他的座师,高拱为何同意让申时行来负责太子经筵的具体事务?
高务实思忖:这事儿待会回去得问一问三伯。
再接下来就是六位真正给太子上课的老师了。
陈经邦是嘉靖四十四年乙丑科金榜二甲第七名,排名很高,学识没问题;那年的主考官是高拱,也没问题。历史上此人后来做到过礼部尚书,这个位置是很容易入阁的,但他运气可能有些不佳,在万历十三年、礼部尚书任上跟内阁大佬闹了矛盾,辞官回家了。此后多年,万历还时不时派人探望他,但机会一直不好,未能起复。但不管怎么说,他既然是乙丑科金榜,算做高拱一派,或者至少算亲高拱一派,问题不是很大。
接下来三位:沈鲤、许国、顾养谦算是高务实的熟人——上次高拱家中门生聚会就有他们哥仨,都是嘉靖四十四年乙丑科的金榜,也不必过多介绍。简单地说,沈鲤和许国后来都干过阁臣,顾养谦比他们俩混得稍微差点,但也干过蓟辽总督兼朝鲜经略(当时在援朝逐倭),终官于协理京营戎政、兵部左侍郎。
然后是张位。张位是隆庆二年的进士,这一年的主考官是李春芳,是谁把他弄进名单里的,想来不必多问。
不过这里要顺便说个可能不为很多人所知的情况:明朝建立后,程朱理学的确被确立为官方意识形态。但是,洪武、建文年间,虽然科举考试首场的七篇经义文章严格限定在四书五经范围内,却并未规定必须以程朱理学为宗,程朱传注仅是参考之一。
此外,当时八股文尚未定型,在文章形式上也并非十分的严格。故此,士子答题时仍有一些发挥余地。永乐年间,明廷开始组织编纂《四书大全》、《五经大全》和《性理大全》,并颁示全国,规定答题时以程朱理学的注释为准则,且须“代古人语气为之”。这才真正开始钳制读书人的思想。
而到了正德、嘉靖年间,随着阳明心学的兴起,程朱理学的独尊地位就开始受到挑战。王阳明汲取了老庄和佛教的心性论思想,提出了“致良知”和“知行合一”说。他广收门徒,力倡讲学,不仅培养了一大批信徒,而且使阳明心学迅速传播开来。阳明心学不仅在普通士人中广为流传,而且在南北两京的官僚队伍中也有很多信徒。徐阶、李春芳等高官都崇信阳明心学,在京师力倡讲学,不仅进一步扩大了阳明心学的影响,而且使之逐渐被官学和科举接纳,跻身于主流意识形态。
尤其是嘉靖中后期到隆庆年间这段时间,其实阳明心学在科举考试中的影响已超过程朱理学。譬如刚才提到的隆庆二年的会试,因为李春芳担任主考官,其所作程文就以王学解经,并将《庄子》之言入文。实际上从嘉隆中期开始,唐宋派对科举考试有重要影响。其成员不仅大都推崇和信奉阳明心学,而且将心学思想融入八股文和策论中。
高拱和张居正虽然不提倡讲学,但其实也受到过心学的熏陶,因此高拱此前才对高务实提到他不反对王阳明当时的“真心学”,他反对的是眼下日渐务虚的“假心学”。张居正就更直接了,他认为现在的心学纯粹就是光瞎想而不做事,一点都没顾忌实际情况,知行合一完全成了空谈。
扯远了,言归正传,张位既然是李春芳选出来的进士,多半跟高拱和张居正的思路都不太相同,但李春芳毕竟是首辅,太子经筵这种大事,怎么也得塞个人进来。
最后是陈于陛。这个人选很有意思,因为他是陈以勤的亲儿子!但他资历算比较浅了,是隆庆二年戊辰科的进士,比高拱门下这几位嘉靖四十四年进士要晚了一科,但跟张位倒是同科。
按理说,既然李春芳、高拱甚至张居正都往太子经筵讲官里头塞了人,陈以勤塞人也不奇怪。但高务实觉得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毕竟在他的印象中,陈以勤的问题只是有些保守,但其为人还是比较正派的,也谈不上揽权,他应该不至于这么干。
再有就是,就算陈以勤真要塞人,也犯不着塞自己的亲儿子这么明显吧?他陈阁老难道就没有门生亲信了?
所以高务实认为,这里头估计也有问题。只是眼下手头什么情报都没有,瞎猜没有意义,还得回去找三伯问一下再说。
但不管怎么说,这次太子经筵事,从日讲官这边看,不仅讲官本身已经是豪华配置,只怕他们身后的配置更加豪华!
讲官的安排当然很重要,毕竟当储君成为皇帝,讲师按例会水涨船高成为正经的帝师,这一点,远的不用说,只要参照高拱、陈以勤、张居正等人便一目了然。
所以很显然,太子经筵讲官的人选厘定势必会引起朝臣们的关注。虽然隆庆帝年纪还不算大,按理说算是正当盛年,但考虑到大明的皇帝们寿命经常比较反常,还是要做好最稳妥的准备。
此时隆庆帝既然已经表明了让太子务必尊师重道的态度,算是对文官们有了交待,接下来自然就要来说一说今天遴选的具体办法。
隆庆转过头,收敛了笑容,肃然正色道:“今日请诸位爱卿前来,所为何事?正是为太子遴选一位伴读,以免太子出阁读书过于孤单。诸位爱卿都是朕的亲信臣工或其家中子弟,都不是外人,朕有些话也就直说了。当年先皇因有一些苦衷,朕是受足了这种孤单的苦,因此朕此前一直希望等太子十岁之后再正式出阁读书……”
他顿了一顿,又道:“但张先生上疏劝朕,言辞恳切,也颇有理,使朕一时难决。后来,高先生也特意与朕说起太子读书之事,将其中关键剖析明白。太子读书之事,不惟是我一家之家事,亦是影响朝廷根本之大事。朕以渺身,克承大统,兢兢业业,不敢造次,如何能以一家之喜乐而绝天下人之喜乐?故从高、张二位先生以及诸臣工之所请,定太子经筵事,今年三月十五,太子正式出阁读书。”
众臣连忙起身,连带李思诚、高务实等人一道躬身一礼:“陛下圣明。”
冯保在一边也跟着高呼同样的话语,但心中却是不屑,暗道:陛下圣明不圣明咱爷们不知道,但反正只要陛下肯听你们的话,你们总都会说是圣明的,哼。
隆庆摆了摆手,又道:“朕虽然答应高先生,让太子提前出阁读书,但也不能不为太子着想,因此向高先生提了个要求,希望能在京中文官子弟之中遴选一人,陪太子一同读书,闲暇时既有个互相督促之意,也有免太子孤单之苦。高先生见朕恳切,便说‘虽非故事,却合人情’,于是答应了下来。”
众人心中暗道:原来是这么回事?倒也不能说高阁老说得不对,文臣子弟陪太子读书的确不是本朝早有先例之事,但陛下在身登九五之前所受之苦,也同样没有先例,出于“人情”考虑,开此一特例,也说得过去。更何况,此前让一帮武臣勋贵子弟陪着太子玩耍岂是正理?若一文臣子弟做陪读,总比那些勋贵之家的纨绔子弟带坏了太子好得多。看来高阁老总算还没忘记自己是文臣一员,而非皇帝家奴。
隆庆见众人皆无异论,心中高兴,接着道:“不过高先生虽然同意,朕却觉得此事毕竟是因朕之私意,若闹得整个京师劳师动众却是不美,所以最后圈定的范围便小了一些。朕以为,诸位小卿家都是家学渊源的杰出之辈,做这伴读均可胜任。只是伴读毕竟只需一人即可,因此今日还是略加考校,以正视听。”
众人又再次来了一遍“陛下圣明”,隆庆照单全收,又道:“朕想,太子虽然此前也读了些书,但毕竟不是正式,此番经筵一开,首先还是开蒙,唯有底子打得扎实了,将来学问才能得以生发……因此今日考校,不要诸位小卿家写那些程文策论,也无需什么诗词歌赋,而是请诸位小卿家就‘开蒙’一事,提出各自的建议。朕已命人在偏殿备好书案文墨,请诸位小卿家在今日上午完成,不限字数,不限格律,不限文裁,但可尽兴发挥。”
然后他伸手一指申时行等人,道:“这几位便是你等今日之‘考官’,他们将对你等所呈按会试之制,糊名给评。最后,再由朕、太子和贵妃传阅商议,给出最终定论。”
众“考官”纷纷领命,惟独申时行出列道:“圣上,臣子用懋今日也在其间,因臣识得臣子笔迹,特请回避。六位考官俱是翰林出身,学识广博,足以为陛下遴选。”
隆庆微微一怔,然后微笑道:“朕若不允,只怕申爱卿要宁死不从了,好吧,便依卿家所请,卿家可止于观看,不予置评。”
申时行松了口气,再次行了一礼,躬身退回。
接着孟冲仍在主殿伺候,冯保则引着一干小孩去往偏殿“答题”。
高务实走时,朝太子望了一眼,见朱翊钧虽然一脸肃然,却朝他眨了眨眼,还微微点了点头,不由心道:了不得啊,这小子从小就有一副好演技,历史上后来是怎么弄到连演都不肯演了的?
今日“考试”的题目,高务实并不担心,他原本以为隆庆会把题目出在类似于“太子读书的重要性”、“为君者首重何事”等等方面,没想到隆庆可能真是受高拱影响很深,非常之务实,只让各家子弟说说这个开蒙怎么开最好。
高务实心道:我原本准备在成为太子伴读之后再献上的东西,看来今天就可以先拿出一点来了。
他说的东西,自然不是香皂——那玩意跟读书开蒙半点关系都没有。
待得进了偏殿,高务实在冯保的指点下到自己的位置坐好,本想打量一下其余诸人都是什么神色,却不料这里头用很多个屏风间隔了起来,每人就剩下大概五六个平方的空间,里头放着一方长案,上面的笔墨纸砚都已准备妥当,甚至连墨都已经研磨好了。
嗯,这个待遇倒比各级科举都强了许多,果然是皇家特例。
既然看不到别人的表情,高务实便干脆不管他们是什么情形了,自己坐好之后,,铺开纸,提起笔,就开始写。
“臣闻蒙学之难,难于用典;用典之难,难于识蹙。此所以识字虽多,诵而不明其意;读书称熟,习而不解其理。故臣不发宏议,乃为陛下呈臣所自编蒙学习本一册,以期于太子进学略有裨益。”
“臣自编此册,原是因自感读书之时,典故颇多却不知其出处,得家中长辈教诲,以为自编著述,记忆尤深,故以一年时日编汇而成,名曰《龙文鞭影》。今初奉一篇,以请审阅。”
高务实的毛笔字还算不错,而且他记得后世记载,说万历帝酷爱书法,写得一手好字,其早年习字时先摹赵孟頫,后专章草。因此高务实今日也是投其所好,所用正是赵书笔风——毕竟朱翊钧眼下年纪还小,不可能就已经开始学章草了。
高务实先于右手边顶格写下篇名“一东”,然后另起一行写起正文:
粗成四字,以启童蒙。经书暇日,子史须通。
重华大孝,武穆精忠。尧眉八彩,舜目重瞳。
商王祷雨,汉祖歌风。秀巡河北,策据江东。
太宗怀鹞,桓典乘骢。嘉宾赋雪,圣祖吟虹。
邺仙秋水,宣圣春风。恺崇斗富,浑濬争功。
王伦使虏,魏绛和戎。恂留河内,何守关中。
曾除丁谓,皓折贾充。田骄贫贱,赵别雌雄。
王戎简要,裴楷清通。子尼名士,少逸神童。
巨伯高谊,许叔阴功。代雨李靖,止雹王崇。
和凝衣钵,仁杰药笼。义伦清节,展获和风。
占风令尹,辩日儿童。敝履东郭,粗服张融。
卢杞除患,彭宠言功。放歌渔者,鼓枻诗翁。
韦文朱武,阳孝尊忠。倚闾贾母,投阁扬雄。
梁姬值虎,冯后当熊。罗敷陌上,通德宫中……
高务实所写这篇,正是历史上《龙文鞭影》第一篇“一东”。
他为何要呈上这篇《龙文鞭影》的第一篇?
让天下读书的后人有更好的开蒙读物?呃,那当然也是好事,但对于高务实这种人来说,把他的思想拔高到这个层次就有点过了。他最大的理想是救明,但救明的主因来自于民族感情,实际上并不见得是他的个人情操多么伟大。这就好比前世抗日战争时期,仁人志士们为了反抗侵略不惜抛头颅洒热血,那是不用说了,可就连很多流寇土匪也会逮着机会就阴日本侵略军一把的道理类似。
高务实把《龙文鞭影》拿出来,主旨明显不是为了天下士人——他将来甚至是要逐步改革科举制度的,对于读书这块哪有那么重视?
他之所以拿出来这篇巨作,为的是自己的名声。还是那句话,养望啊!
《龙文鞭影》的经典程度是不用多说的,记得他前世的时候,某年清华人文科学实验班(经学)的招生,就要求考生能背诵《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笠翁对韵》和《龙文鞭影》。这说明什么?说明《龙文鞭影》是绝对经得起时间考验的鸿篇巨制。
拿这样一本开蒙读物中的巨作出来,既符合自己的年纪,又足以文惊天下,多好?关键是还不会涉嫌抄袭——这本书历史上是明万历八年会试第一的萧良有在任国子监祭酒后才写的,而且后来还经过杨臣诤等人的改动,直到清朝时期还做出过校订增删才最后成书。
眼下高务实直接拿出完善版本,那还能不震惊文坛?
虽说只是个开蒙读物,这要是高拱之类的学霸文宗拿出来当然也就那么回事,但放在高务实这个年不足十岁的童子身上,那就万万轻忽不得了。
要知道,明朝可是经常出神童的。陈洽、邱濬、于谦、李东阳、商辂、杨慎……大明的神童简直是一抓一大把,更神奇的是,拜大明朝廷用人习惯之福,居然很多都能混得很好。
所以,现在混个神童的名声,那也是很重要的。在大明这个时代,有权当然最好不过,但光有权而没有好名声的话,你和孟掌印、冯厂督等人有什么区别?他们说起来,哪个够不上一个“有权”?
可反过来,你看看人家杨慎杨大才子,虽然倒了一辈子大霉,可他就算在西南边陲说句话,天下士林不也得抖三抖?这就是“名”的好处、“望”的厉害啊。
高务实虽然早早就想办法跟朱翊钧拉近距离、搞好关系,但他又不是打算做个“幸臣”,自然也是要好名声的。毕竟说到底,跟皇帝提前搞好关系只是他作为一个后来人,深知明朝首辅名不正言不顺,实际权力其实都在于皇帝是否认可和支持,所以想要今后有那么大规模的改革,必须首先搞定皇帝,所以才孜孜不倦地去追求。
但与此同时,如果自己单靠皇帝的支持推动那么大的改革,就算生前风光一世,将来被人事后清算那基本上也是九成九。因此,他还需要有足够的名望——譬如王安石那样,司马光作为王安石最大的政敌,司马光的学生说王安石的坏话居然还被司马光当面不留情面的批评!只有这样,才能保证自己死后顶多被人说一句“虽是好心,办事操切了些”,而不至于被打成奸佞,子孙后代都抬不起头。同时,改革的成果也才有更多的保留。
巳时一刻,高务实“交卷”。冯保亲自上前取了高务实的文稿,拿去一边装订糊名。巳时三刻,最后一个交卷的张简修也上交了文稿。
午时一刻,高务实等人留在偏殿等候,听到隔壁主殿中显得有些喧哗。高务实就当没听到,继续跟身边的葛曦和马慥闲聊。
三人甚至还颇有兴趣的聊起了前几天京师盛传的“高公子借兵助剿,刘都督神威慑寇”的事。高务实听了他们这个说法才知道,合着这事情都被“写成段子”,拿出去被人当做故事讲了,不禁有些好笑。
不过,这是好事,而且本身也是高务实刻意放出的风,只不过这件事的传播速度和范围能这样了得,还是稍稍出乎他的意料。但想想也不奇怪,这年头的人娱乐生活比后世之人差得远了,对于这种事情,有兴趣也正常——更何况大明历来喜欢出神童,导致明人对于神童的接受程度很高,也很喜欢传播这类消息。
高务实跟葛曦、马慥、李思诚、吕兴周、申用懋都互相交流了一阵,双方都表示不管今日是谁被选中,自己等人将来都要多走动联系,高务实甚至张简修和赵祖荫都说了这话。
张简修虽然文才可能不怎么样,但对高务实的态度倒还算客气,甚至有些亲近之意,高务实估计他父亲在他面前所展露出来的态度,大概都是与高拱关系甚佳的模样。
赵祖荫的态度就差了不少,说颐指气使倒不至于,但也有些眼高于顶的意味,别人说三五句,他能答上三五个字就算不错。
高务实仗着当年做秘书锻炼出来的演技,还能捏着鼻子跟他客套几句,葛曦却在一边不断皱眉,李思诚则说不了几句话就闭口不谈了,申用懋则干脆板起脸来拉了拉高务实的衣袖,示意他别跟这个目空一切的人说了。
又过了一会儿,孟冲带着冯保一起过来,孟冲一脸笑容,道:“奉旨,宣高务实觐见。”
既是宣高务实觐见,说明今日遴选太子伴读之事大局已定。
高务实虽说面色平静,但其实心里还是很不争气地跳了几跳。不过,也不怪他会这般激动,毕竟这件事算起来正是他为了改变大明所做出的第一个正式动作,不敢说意义重大,但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如今总算是开了个好头。
高务实稍稍整理了一下仪容,周边的诸家子弟就神色各异了。刚才与高务实颇为聊得来的葛曦、马慥、吕兴周等人纷纷上前向他道喜,看起来并无太多别的意思;李思诚、申用懋二人虽然略有遗憾之色,也还是微笑着恭喜他。
张简修看起来有些纠结,苦着脸向高务实先道了个喜,然后道:“高兄,你此番回去想是好交差了,小弟真是羡慕啊……唉!”
高务实笑道:“现在陛下只是宣召小弟觐见,还未见得就是选中,许是文中说错了话,叫去挨训也说不定。”
“那哪能啊。”张简修长得倒是不错,毕竟张居正的种,虽然苦着一张小脸,也不难看,他说着拱了拱手:“陛下宣召,高兄且先去吧。”
高务实回了一礼,正要走,却见赵祖荫犹豫了一下,似乎在纠结要不要过来道喜,最终一咬牙,转过头去,一声不吭。
高务实倒也不恼,毕竟赵祖荫这种人,他还真没放在眼里,此刻更犯不着跟他计较,平白失了气度。反倒是葛曦见了赵祖荫的神态,冷哼一声,仿佛自言自语一般地道:“避面尹邢。”
这一声说得不大不小,赵祖荫正好能够听见,当时就怒了,大声道:“葛家小儿,欺我不读《史记》耶?”
原来葛曦所谓“避面尹邢”,乃是出自《史记·外戚世家》,说的是汉武帝同时宠幸尹夫人与邢夫人,诏二人不得相见。尹夫人向武帝请求见邢夫人。相见后,尹夫人“乃低头俯而泣,自痛其不如也”,后来这个成语便被用来比喻因嫉妒而避不见面。
葛曦见他羞恼,却也不惧,只是转过头去懒得理会。赵祖荫大怒,勃然作色,看那模样只怕马上就要冲上来打人。
孟冲见不是事,摆出司礼监掌印的派头,厉声道:“此乃文华殿,国朝枢机重地,何得造次!”
赵祖荫被他这一声给震住,强压了怒气,也转过脸去不看葛曦。
高务实伸手拍了拍葛曦的肩膀,笑道:“葛兄不必动怒。”又对在场诸人行了个四方礼,道:“孟子曾言‘有为者,譬若掘井,掘井九仞而不及泉,犹为弃井也’,小弟愿与诸君共勉。”[无风注:诸君,是中国词!]
众人齐齐拱手回礼。赵祖荫刚被葛曦嘲讽了一次,这时虽然面色难看,仍只得板着脸随意拱手回了一礼。
高务实不再耽搁,转身朝孟冲走去,到他面前微笑道:“有劳孟掌印。”
孟冲面对高务实客气得很,一点“内相”架子都没有,脸上褶子都笑出来了:“小高先生客气了,来,这边请。”
高务实自然也要客气一句:“孟掌印请。”
待转到正殿,刚一进门,就听见里头朱翊钧笑道:“高务实,你来得正好,诸位先生都说你刚才写的这本书,若是通篇写完都是这个水平,将来必是直入翰林的底子呢!”
他话音刚落,却响起李贵妃的声音,责怪地道:“你父皇还没说话,不要得意忘形。”
高务实抬头一瞥,就见朱翊钧脸上的笑容僵住,干咳一声,收敛了笑容老老实实坐下来。李贵妃这才把头转回来,再次正襟危坐。
隆庆却笑着摆摆手,道:“太子欣喜自己的伴读学识出众,这也是人之常情,贵妃不必苛责了。”
高务实不敢怠慢,上前行礼,照例把万岁、千岁什么的都说了一遍。
隆庆虚抬了一下手道:“高小爱卿平身。”然后还没等高务实起身站稳,自己就又笑了:“算了,朕还是叫爱卿吧,加个小字,总有些觉得不妥。反正高先生那边朕一直只称先生而不名,倒也不碍着。”
高务实打蛇随棍上,顺势便又鞠了一躬:“臣谢陛下隆恩。”算是把这话给坐实了。
隆庆也不介意,微笑着问道:“你方才文中说,这书叫《龙文鞭影》,但因时间之故,只写了第一篇出来?”
高务实答道:“是,陛下。”
隆庆笑着点了点头,道:“方才诸位先生以及朕、太子和贵妃看完了你们的文章,都觉得你做这太子伴读最为合适。不过你来之前,太子正向诸位先生请教,何谓‘龙文鞭影’?你看现在是你来解释,还是请诸位先生解释一下?”
高务实自然要谦虚一番,于是道:“诸位先生都是博学前辈,小子安敢居前。”
别说,隆庆帝自己学问虽然有限,但却很尊师重道,闻言点了点头,笑道:“有道理,那就请申爱卿解释一番吧。”
申时行见皇帝点名,连忙起身,道:“若臣未曾记错的话,所谓龙文者,名出《汉书·西域传》。‘薄梢、龙文、鱼目、汗血之马充于黄门。’此四种良马之名也。其中龙文者,无须鞭策,见鞭影即驰,日行千里。前贤又有‘骥子龙文’之说,亦是以骥子、龙文两种千里马来比喻神童。是以,臣以为此书名为《龙文鞭影》,乃是寄望以此书鞭策俊才,使天下蒙童读此书者,均可成为驰骋天下之千里马也。”
隆庆闻言大喜:“好名字!好寓意!”说着,转头朝高务实看来,见高务实脸色平静,不卑不亢,顿时越看越喜,道:“果然家学渊源,书写得好不说,名字都取得这么好……”
李贵妃刚才听了申时行的解释,也是心中欢喜——皇帝贵妃也是为人父母者,哪个不盼孩子成才成器?又见高务实长得俊俏,不像他三伯那样,虽然才学渊博,却有些粗豪之相,不禁也是面露笑容,心里颇为认可。
隆庆心里高兴,有心要捧一捧高务实,便问申时行道:“申爱卿,你是从翰林院出来的,朕来问你,翰林院有没有什么官,适合高卿家现在就任?”
“朕来问你,翰林院有没有什么官,适合高卿家现在就任?”
这句话一出口,不惟申时行,其他六位讲官都吓了一跳,包括高拱的几位门生在内,都睁大了眼睛看着隆庆帝,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
申时行连忙出列道:“陛下,翰林院乃国朝最是清贵之地,其中官员多为金榜进士出身,甚至院中八九品之属官,亦必出自国子监,经严格遴选,方得官于翰林。高公子之才华,方才已有书、文以证,臣亦为止欣喜、心折,然国朝自有规制,这翰林清贵之官,实不该随意而授。”
申时行说到此处,抬头瞥了一眼殿上三位,发现不仅隆庆面色不悦,太子也是满脸不高兴,甚至贵妃也有些皱眉。他心中苦笑,却仍不得不解释道:“陛下,臣有此说,其实也是为高公子着想。”
隆庆还没开口,太子朱翊钧忍不住了,面带愠色地问道:“申先生,孤的先生们都是国朝重臣,这很好。可是孤的伴读,难道就应该是个白身?”
高务实一听就有些挠头,朱翊钧这小子虽然见识过自家老子被文官们怼得满肚子火没地方发的情形,但毕竟自己还是没有真正吃过文官们的排头,开口说话就难免有些以势压人的意味,也不知道会不会被申时行直接顶回去?
但是幸好,申时行的脾气涵养总算都比较到位,听了这番话也只是冷静地回答道:“太子殿下恕罪,臣岂敢作如此之想?实是因为太子出阁读书,其讲官如何安排,朝廷早有成例,是以诸位讲官均有官职在身。然伴读之职却非朝廷规制,只有在洪武初年时,太祖曾在国子监选拔高才为懿文太子(太子朱标的谥号)之伴读。可是陛下应当知道,成祖靖难之后,国朝制度愈发完善,翰林院、詹事府等机构对于太子出阁读书之事亦有相应安排,早年时的太子伴读遂逐渐移至侍读学士、侍讲学士等官……因此臣以为,无论从何处着眼,太子伴读均无新立一官之必要。”
申时行毕竟是学官出身而不是言官出身,这番话说得还算客气,但客气归客气,道理仍是摆得明明白白——国朝自有典制!
朱翊钧顿时被说得瞠目结舌,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李贵妃在一边暗暗叹了口气,但这次却没有出言批评太子,只是目视皇帝。
隆庆到底是个宠儿狂魔,本来他心里是觉得申时行这番话很有道理的,若是放在平时,他一定就选择虚心纳谏了。然而在儿子面前,尤其是在儿子被一番话顶了回来之后,一时反倒有些父亲尊严作祟,觉得必须给儿子找回场子,要不然我这做老子的面子往哪搁?
但他毕竟不比朱翊钧这个小愣头青,他虽然平时好说话,然而好说话不代表好糊弄——真要是个好糊弄的傻皇帝,能拉开“隆万大改革”的序幕吗?能启用那么一大帮子能臣干将吗?
于是隆庆帝反而收敛了之前心中的不满,淡淡地道:“国朝设立侍读学士、侍讲学士等官,是做授经讲学之用。朕今日特选高爱卿为太子伴读,却是别有他用。何况,申卿家你方才也说,高爱卿之才,你这前辈状元公见了也为之欣喜、心折,既是才学之辈,朕破格授官,又有何不可?”
申时行自然不是那么容易驳倒的,闻言就欲答话,可隆庆自然有他的倚仗——
他根本没给申时行继续说话的机会,紧接着继续道:“至于说朝廷眼下并无太子伴读之职,那也好办。朕昔年听高先生讲学,高先生曾言‘经乃有定之权,权乃无定之经’,是以‘事以位移,则易事以当位;法以时迁,则更法以趋时’,朕以为至理也。故而,眼下既然需要一位太子伴读,朝廷当然也应该‘更法以趋时’,新设此职。”
不得不说,隆庆这番话的水平就比朱翊钧高了一百倍,而且拿出高拱的话来说事,更是隐含的杀招——你申时行是学官出身,可高拱不光是你的前辈进士、前辈学官,现在还是你的主要领导。你们文官虽然不怕反驳皇帝,可“不尊前辈”这个罪名你申时行敢不敢担?又有没有勇气跟高拱争论他这种明显具有改革思想的话?
果然,这次就轮到申时行有些坐蜡了。申时行本来性格就不是很强势,要不然为何历史上申时行做了首辅之后,万历对文官们的劝谏就越来越不放在心上?这里头虽然有一部分原因是万历看穿了文官集团在某些事情上的无力,但也不能否认申时行本人的确不是一个“强项令”式的官员。
因此隆庆这番话一说出口,申时行就只能拿出“上级领导”来搪塞:“陛下若果有此念,臣的确无权置喙,不过新设官职,事关重大,总要经过内阁商议……”
隆庆露出一丝满意之色,瞥眼看了一下太子,果然看见太子一脸崇拜地朝他看来。隆庆心里的父亲尊严得到了巨大的满足,然后朝李贵妃示意了一眼。
李贵妃于是第一次就太子伴读这件事直接开口:“申先生。”
申时行见是贵妃叫他,不敢抬头,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微微躬身:“臣在。”
李贵妃道:“本宫刚才听你们讨论高务实所呈的这本《龙文鞭影》,都说写得甚好,若太子能将此书读熟,裨益良多,是也不是?”
申时行头也不抬:“回禀贵妃,是。”
“那好,既然如此,他这献书之功,总要论一论吧?”李贵妃微笑着看了高务实一眼,道:“我瞧这孩子年纪虽小,学识人品都是上上之选,皇上和本宫有心留他陪在太子身边读书,这也是为了太子,是为大明夯实国本,这个道理申卿家应该最是明白不过。既如此,总不能光叫人做事,却连个赏赐也没有,若是传将出去,外头不得说皇上和本宫不明事理?”
申时行听了不禁暗暗叫苦,他知道贵妃娘娘这几句话,已经是软硬兼施了:一边来软的说这事关乎国本,一边来硬的说如果不赐官,就会让朝野、民间非议皇上和贵妃小气。这样一来,自己若继续坚持,不仅道理不足,也显得不顾人情,甚至还可能直接得罪高拱。
罢了,我也不是不劝,我是真劝不住哇!
“既然圣上、太子和贵妃都如此坚持,臣也不敢独持异见,臣同意新设太子伴读一职,或以别称,均无不可。只是此官究竟归于翰林院还是詹事府,臣以为还是要请内阁商议,然后票拟呈上,才好圣断。”
但隆庆却摇头道:“不必这般麻烦,孟冲、冯保,你们记一下:高务实为太子伴读,无品级,官归翰林院。另以其献书之功,假侍讲学士,因非实任,暂不论品。”
申时行为什么坚持太子侍读这一职务的新设必须经过内阁,而隆庆又为什么坚持不走内阁而直接特旨设立?这其中的道理小太子朱翊钧肯定看不明白,甚至李贵妃也未见得完全了然,可是高务实却自忖能看出一二关键。
申时行之坚持,与隆庆之坚持所以相反,在很大一个程度上是因为两人都猜得出一旦此事报给内阁,则作为内阁次辅的高拱必然反对,并且可能代高务实上疏推辞。
倒不是说高拱不想看到自家侄儿有出息,才几岁年纪,正经科考都没有经过便做了官,且是最为清贵的翰林官。而是大明的风气便是如此,高拱作为高务实的长辈亲属、嫡亲三伯,在那种情况下必须要上疏谦辞,而高务实随后也就只能力辞不就。
要知道,这年头就算阁臣莫名其妙地被言官参劾一本,也必须上表请辞,并且在上表之时就开始“自我停职”,在家等着皇帝的下文。虽然一般来说,皇帝十有八9是下旨挽留,有时候甚至要同时下旨大骂那个言官一顿,更有甚者会把言官直接贬斥、罢官甚至流放、庭杖等,但阁臣的这个姿态仍然要做出来,这虽然不能说是制度,但却是谁都不会违背的潜规则。
大明的文官,对于名声就是有这么执着,甚至形成了全天下文官都默认的规矩。
因此,当申时行发现无法力劝皇帝打消此想时,便想到了这个“曲线救国”一般的法子,然而隆庆帝毕竟不是少年君王,他也看得出申时行的想法,所以直接否决了这个办法,反而另辟蹊径,特旨新设。
高务实认为,这应该是最直接也最主要的原因,不过还有一种可能也不能忽视,那就是隆庆对于高拱个人或许是完全信任的,但对于内阁制度本身,未必没有警惕之心。
这种警惕,但凡一个成熟的帝王就必然会有,而警惕的来源,则是阁臣是不是真的成了宰相。
众所周知,有明一朝,自胡惟庸案之后便再不设宰相。明太祖朱元璋以历代丞相多擅权为由,于洪武十三年罢废中书省,“析中书省之政归六部,以尚书任天下事”。并诏令天下:“以后嗣君并不许立丞相,臣下敢有奏请设立者,文武群臣即时劾奏,处以重刑。”
可是,宰辅可以不设,宰辅所做的事情却还得有人去做,朱元璋自己是个工作狂,他能把宰相的事情自己包办,后来的皇帝却不可能个个都做到这样。于是至永乐初,成祖朱棣简任解缙、黄淮等七人入值文渊阁,以备顾问、参预机务,明代的内阁制度由此初见雏形。
仁宣以后,内阁在发展道路上不断显现出它与宰相制度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种联系不只表现在人们对内阁大学士的“宰相”称呼,或是阁臣的宰相意识之上,而且更主要的在于宰相权力作为大明政体中必不可少的一种力量,在内阁身上隐约可见的种种借尸还魂的表现。
其实在高务实看来,一般而言,所谓宰相,应该有两个必须:必须拥有议政权,和必须拥有监督百官执行权。前者包括进宫与皇帝共议国家大事,出谋划策。后者是指形成决策之后,由宰相来监督百官执行,以及执行后的考课、黜陟、赏罚等。
除此之外,还应该实行宰相开府并配备掾属。在君主专制之下,没有办事机构收集、掌握材料,不但无法监督百官执行,而且在与皇帝议政时,也只能是说空话,不可能提出高明的政见。因此,议政权、监督百官执行权以及宰相开府是探讨明代内阁制度宰相化的三个基本前提。
尽管永乐时期内阁“非仅以文字翰墨为勋绩”,但终永乐之世,内阁“不置官属,不得专制诸司,诸司奏事亦不得相关白”,阁臣品秩不过五品。因此,永乐朝在中枢辅政体制上基本维持了洪武十三年以来“六卿分理”的格局。
仁宣时期,阁臣加官至三孤,秩从一品,官阶超过了六卿;仁宗又首先晋大学士杨荣为工部尚书。自此以后,凡入阁者均相继晋尚书,于是“阁职渐崇”。
接下来到了英宗朝,“诸大学士历晋尚书、保、傅,品位尊崇,地居近密,而纶言批答,裁决机宜,悉由票拟,阁权之重偃然汉、唐宰辅,特不居丞相名耳”。
票拟始于仁宗,但那时还未形成制度,遇重大政事仍命大臣面议。英宗继位时年仅九岁,实际主政的太皇太后不便与群臣面议,内阁票拟制度遂基本成型。“凡中外奏章,许(内阁)用小票墨书(拟出处理意见),贴各疏面以进,谓之条旨”,供君主参考,或同意或否,用红笔批出,成为决策。所谓“内阁之职,同于古相者,以其主票拟也”。
与此同时,皇帝对亲信阁臣不断予以加官晋爵,“天顺之世,贤为首辅,吕原、彭时佐之,然贤委任最专”。弘治年间,丘濬以礼部尚书入阁,在朝位班次上,孝宗定丘濬位居吏部尚书王恕之上。此时的内阁,在地位上已开始超越六部。
在高务实前世的历史上,自嘉靖至万历初,是内阁地位巩固与全面发展时期。阁臣不仅“朝位班次,俱列六部之上”,而且还出现了像张璁、夏言、严嵩、高拱、张居正等一批权倾于朝的首辅,他们都可以说“虽无相名,实有相职”。
譬如说张璁“居内阁,则排六卿而成相之尊”。嘉靖以前,内阁首辅主票拟,诸政务由阁臣共议,首辅仅主笔而已,但自张璁始,首辅不仅主票拟,而且在阁中“颐指百僚,无敢与抗者”。
严嵩任阁职长达二十一年,“窃人主之喜怒而为威福”,“在内诸臣受其牢笼,知有嵩不知有陛下。在外诸臣受其箝制,亦知有嵩不知有陛下”。
以上都是眼下高务实所在的这个大明已经发生的事,而原本的历史上,到了万历初年就更夸张了:首辅张居正,任阁职十六年,“威柄之操,几于震主”,“六卿伺色探旨,若六曹吏称次者,亦惕息屏气,而不敢有所异同”,“政事一决居正。居正无所推让,视同列蔑如也”。这时的内阁在权力和地位上已全面超越六部,俨然如古之宰相制。
高务实以前还只觉得史书小看了隆庆帝,而经过这两次简单的接触,尤其是今天隆庆的表现,却让高务实忽然感觉:说不定连我都小看了隆庆!他如此坚持,不肯将新设一个个区区太子伴读的小事交给内阁,别说不可能是因为多么看重我高务实的才干,甚至很可能不只是因为要给太子争一份面子,而是……他不肯让内阁的权力在他手中进一步扩大!
可是,如果说隆庆不肯让内阁的权力进一步扩大,又如何解释他让高拱以武英殿大学士身份兼任吏部尚书呢?要知道,吏部尚书号称“天官”,执掌人事大权,而内阁中因为排名在高拱之前的首辅李春芳根本不敢与高拱争锋,高拱又相当于掌握了行政权。
按理说这个权力本身就已经十分巨大了,可隆庆帝仍不满意,竟然连司礼监掌印也让高拱推荐的人顶上,这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就相当于把最后的审核权也给了高拱!
而在原本的历史上,所有人都必须承认,终隆庆一朝,但凡跟高拱对着干的,最后都是鞠躬下台,无一例外。
为什么总说高拱是隆庆心目中唯一可以完全信任的臣子?这就是原因:隆庆不仅能完全、彻底的放权给高拱,而且对高拱的支持力度大到了“跟高先生作对,就是跟朕作对”这个程度。
那么,高务实猜测隆庆不肯继续加大内阁权力,是不是和这种信任形成了一个悖论呢?他认为不是。原因是,隆庆信任的并非内阁这种制度,也丝毫不希望违背太祖不设宰相的初衷,他信任的是且仅是高拱这个人而已!
这是有很大区别的。如果隆庆真的是信任内阁制度本身,并且下意识认为有一个实际意义上的宰相是好事,那么他就应该不在乎具体由谁来做这个大权在握的“宰相”。然而事实是,此前徐阶“负海内人望”,稍稍有些大权在握的迹象时,隆庆就果断让他回家养老了。可见在他心中,高拱可以大权在握,但内阁本身并不能有这样的惯例,首辅这个位置本身的权力仍然要限制在“辅”,而不能是“宰”。
所以,他宁可让高拱兼任吏部尚书,宁可任用高拱推荐的司礼监掌印,以这些行动来大力加强高拱的权力和威望,也不会直接把这些权力交给内阁。因为只要这些权力是分开的,那么将来如果没有高拱这样一个人,权力就仍然分散,不会形成对皇帝的架空。但如果这些权力演变成内阁的权力,那么内阁的主事人——譬如首辅,就可能真正变成了宰相。
要知道,现在的内阁已经是有议政权的,有人视内阁为“中书省”,称阁臣为“宰相”,主要也是着眼于这一点。而内阁议政权,主要就体现在票拟上,其文书运作机制,基本有三个方面。
首先,凡六部题请、奏准的政事,制度上内阁事先虽未被“关白”,但事后并不是备顾问,也不是说可能不被顾问,而是全部必经内阁拟旨,并且全都是可以予以“驳正”。全国除上述六部题请、奏准,然后“发拟”之外的一切章奏,也全都交内阁批答、票拟。
其次,诸司奏事,关白内阁。景泰三年十二月,景帝命吏部举用方面等官,吏部“每次置二簿,钤以部印,……一封进司礼监便览,二送内阁备顾问”,打破了“诸司奏事内阁不得关白”的陈规。随着内阁制度的形成,诸司在上疏之前,对重大问题的处理一般得与内阁商议,以达成谅解。譬如正德、嘉靖之际的吏部尚书王琼就说:“内阁之权渐重,无异宰相之设。六部之权渐轻,凡事多乐受内阁风旨而后行。
再次,在外之督、抚、总兵、巡按御史直接上书内阁,请示机宜。尤其是自正德以后,督抚们纷纷以揭帖的方式上书内阁,请示军、政、财、赋之计,内阁则居中遥授方略,习以为常。故每当民变平息、边事安定,毫不例外地要封赏内阁诸臣,酬其运筹帷幄之劳。
以上三方面文书,皇帝的全部决策都不外乎通过它们做出。由于全都必经内阁票拟,所以和过去翰林学士等的“备顾问”不同,内阁的这一议政权是主动并且比较稳定的。
此外,内阁票拟对皇权还有一定的制约作用。首先,在票拟上,皇帝的批红权原则上不可超越内阁票拟而径自为之,票拟则经过批红而成为行政命令。其次,皇帝如果主动下手诏、中旨处理政事,按例也必须送内阁“商确可否”,“圣意所予夺,亦必下内阁议而后行”。内阁如不同意,理论上可将手诏、中旨“封还”、“执奏”,也就是拒绝拟旨。
大学士徐溥曾疏言:“即位以来,未尝有内降。幸门一开,末流安底。臣等不敢奉诏。”嘉靖初年,大学士杨廷和“封还御批者四,执奏几三十疏”。
再次,阁臣密揭,表明内阁的观点与立场,皇帝不得不重视。密揭是内阁进言奏事的方式之一,“中外大小臣工上封事,外有通政司,内则有会极门,俱有号簿,惟内阁独得进密揭。……外廷千言,不如禁密片语”。
内阁通过票拟、驳正,既可以为皇帝出谋划策,处理全国政务,解除皇帝的沉重负担;又与拥有执行权的六部相互配合、制衡,提高统治质量与效率。这就是内阁有“宰相化”的发展趋势和内阁大学士被视为“宰相”的主要原因。
当然,皇帝如果完全不顾及脸面,还是可以绕开内阁,譬如嘉靖在大礼议时代就老做这种事,但是相应的,就有了海瑞那样的文官,敢骂皇帝说“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内外臣工之所知也”,于是嘉靖这个极有手腕的皇帝在后世成了昏君的代表。
隆庆当然见识和了解过自己父皇的手腕,他当然不想自己将来也混一个昏君的身后名,因此他的动作是很小心翼翼的:高务实这个太子伴读是朕这个皇帝要新设的,但是这个职务虽然挂在翰林院,却没有品级,按惯例来说也就是所谓的“不入流”。就这么点不入流的小事,你们不能说我乱来吧?
至于他献书之功,朕虽然给了个侍读学士,但却是“假侍读学士”——这里的“假”不是真假的假,相当于“荣誉侍读学士”——并非实际担任侍读学士这个职务,纯属看在太子的面子上给他挂个名,这你们不能说我乱来吧?
高务实正是因为想明白了这些,所以才会觉得只怕不光是后世史学界某些人小看了隆庆,自己此前说不定都小看了这个仁厚之君——他仁厚可能不假,但仁厚不代表没有手段。
瞧瞧他今天干得多漂亮,用新设一个无品闲官,既给太子找回了面子,又向高拱展示了宠信,顺便试探了一下文官们对皇权伸张的底线和态度,甚至还小小地显露了一下自己作为皇帝的峥嵘。
厉害呀。
由于有了隆庆的这个圣断,高务实现在就是正式的太子伴读、假侍读学士了。至于接下来一些细节,譬如告身、牙牌、官服这些事情,自有宫中有司负责操办,无须高务实自己费心。
隆庆则又交待申时行:“申爱卿,你与诸位讲官今日中午操劳点,去内阁和高先生商议一下太子出阁之后的课业安排,随后便请高先生上一道疏,把这些事情早些定下来。”
高拱毕竟自己兼任了“知太子经筵事”,算是主管,课程安排什么的,当然要找他商议了,同时高拱自己的时间安排又紧张,一般是上午在内阁办公,下午要去吏部办公,所以太子经筵的事情,就只好挤占中午的休息时间了。
这个情况申时行当然也是知道的,因此并无推脱,领衔诸讲官领旨谢恩。
隆庆看看时间也不早了,本来觉得事情差不多,可以打发众人回去,自己等人也好用膳去了,谁知道这时候高务实窥见机会,上前一步,很正经的行了一礼,道:“陛下,臣有事启奏。”
隆庆稍有些愕然诧异,接着就笑了起来,他再次露出那种邻家大叔般的微笑,和气的问道:“哟,高爱卿有什么事要和朕说?”听他这语气,高务实总觉得他可能是那种特别喜欢小孩子的人,难怪之前怂恿高拱让他做这件事会这么顺利。
不过眼下有申时行等几位先生在场,高务实还是表现得一本正经,规规矩矩地道:“回陛下,臣此前文中说欲将《龙文鞭影》一书献与陛下和太子,而臣所以能为陛下选中,似乎也是因为此书……如此,则臣若是回去之后再将此书献上,恐外间疑臣使人捉刀,有伤陛下之明,故臣斗胆请陛下准臣今夜留宿文华殿或随意何处,并使中官日夜监督,不得与外人相见,直到臣将此书全文献上之后,再行上任。”
隆庆听了这话,真是有些惊讶了,愕然反问道:“有这个必要么?”他转头问申时行:“申爱卿,你怎么看?”
申时行略微思索,点头道:“虽然此举实在有些委屈了高侍读,但高侍读所言也不无道理,毕竟今日高侍读所以为陛下、太子、贵妃以及我等讲官们一致认可,确是因为《龙文鞭影》之故。若陛下以为方便,臣同意高侍读以此自证。”
所谓“若陛下以为方便”,是因为高务实这个建议相当于要留宿宫中,虽然他年纪实在是够小,而且也自请“使中官日夜监督”,但毕竟要是严格的讲,总还是有些坏了宫禁规矩。
隆庆当然不至于担心一个小孩子留宿宫中会怎么样,而且高务实不光是自请宦官监督,还把地点定在文华阁——这里宫女都没有一个,有什么好担心?不会传出任何不良消息。
他主要是觉得这么做好像所有人都不相信高务实一般,这让他有些担心高务实心中的感受,更担心高拱知道消息后的感受。
隆庆犹豫了一下,开口道:“这样吧,高爱卿先留一下,与朕共进午膳。孟冲,你和申爱卿他们一道去内阁,把高爱卿方才的建议禀告高先生,问一问高先生的意见。若是高先生同意的话,你也不用马上过来,先安排人手在文华殿整理一间屋子,书案文墨之类都要准备好,还有床铺被褥之类,尤其不能简陋,晚间的膳食上面也要用心……”
作为皇帝而言,吩咐得如此仔细,实在有些絮叨,但无论申时行等人还是高务实自己,都只感到隆庆对他的重视——当然这可能是爱屋及乌,总之无人不为之感慨。
就连冯保在一边听了,也不禁心中嫉妒,寻思道:这可就不妙了,照这个趋势下去,高拱的圣眷不可动摇不说,就连高务实这小儿如果在太子身边久了,只怕将来也势必分我宠信,得想个办法才行。
他转而又有些恨今日前来参加遴选的其余各家子弟没出息,要是他们表现好点,把高务实这小子给压下去,哪有这么多麻烦?其他人可不是高拱的侄儿!就算张简修……算了,张简修今天的文章自己也看了,指望他根本不可能,也不知道张居正是怎么教的。
他这个腹诽可就真是冤枉了张居正,历史上张居正的几个儿子中还是有几个读书算不错的,虽然不能说才华横溢,但也并不糟糕,要不然张居正再如何权势熏天,也不可能把些完全的废物点心捧进一甲,甚至闹得士林、民间舆论大哗。
后来时过境迁,张居正死后被抄家,有条罪名就是他的两个儿子考中状元和榜眼,是他暗箱操作的结果,甚至有人说,连他三儿子张懋修的状元策都是他人捉刀代笔的,于是张懋修被人称之为“关节状元”,甚至有人说出更难听的“野鸟为鸾”,还有人作了这样的诗来嘲讽:“状元榜眼俱姓张,未必文星照楚邦。若是相公坚不去,六郎还作探花郎。”意思是只要张居正在位,他家的老六张静修,将来也能考个探花郎。
张懋修当状元,有没有他老爹的影响力在起作用,应该说有,如果他本人是个纨绔子弟,才薄而下流,张居正敢以此来面对举国才子的悠悠之口,这事就更荒唐。所以这里关键问题是,张懋修到底有没有学问??史书上说他“积学好古,清约寒素”,从这八个字来看,张懋修的学问与品行都是经得起推敲的。但贵为状元,还是需要用作品来说话。
张懋修晚年曾作诗云:秋色满林皋,霜天雁唳高。野花寒故细,浊酒醉偏豪。白雪知孤调,青山有二毛。丛来仲蔚宅,匝地起蓬蒿。
高务实觉得,虽然诗与时文不同比,但至少单论此诗,也是工整谨严而又才情卓然,格调沉郁悲凉,厚重内敛,非饱经沧桑者难为。既有对世事变幻无常的感慨,也有耿介孤傲不流于俗的清标之气。虽然是四十年后才展示这番功力,却也可见当年不凡。张居正敢于让他的儿子当状元,应该多多少少心里还是有些底气的。
可是,即便情况都到这样了,也没人提到张简修。偏偏这次太子伴读的遴选,在年龄上面太巧了些,这太子伴读要跟朱翊钧年纪相近,而张居正儿子虽多,却正巧只有张简修合适。试想一下,最终荫官武职的张简修放在一群正经文官出身的官宦子弟面前哪有什么机会?更何况高务实这个开了挂的。
皇帝赐宴是很高的赏赐,历来皇帝都很少与臣下一同用膳,到大明时,这些事情都有非常严格的规矩。就拿通常所谓的赐宴来说,按照规格的不同,就有大宴、中宴、常宴、小宴之分,前三种属于常例赐宴,而小宴则基本是皇帝对臣下的特例赐宴。
宫廷宴会不同于寻常,尤其是朱元璋因为出身低贱,得天下之后尤其重礼,因此有明一朝对于宴会的规格是有明文规定的:大宴行九爵礼,中宴仪同大宴,但进酒七爵,常宴仪同中宴,但百官一拜三叩头,进酒或三爵,或五爵为止。
但是很显然,隆庆临时起意留高务实一起用膳,只是“顺便”而已,跟这三种高大上的宴会完全不同,所以不可能是大宴、中宴或者常宴,而只能是小宴。
虽然小宴按理说对于举行日期、地点、规格等均无明文规定,但是就种类来说,小宴也有各种不同。一般而言有游宴、召对赐宴、征伐赐宴、殿衙落差或者公差赐宴或者赐食。
高务实今天所获得的陪皇帝、太子一道用膳,看起来应该属于召对赐宴,只是这里头多了一个李贵妃,那就极其少见了。想必隆庆也是觉得,对于高务实这样一个年仅七八岁的“孩童”,有些常例倒也不必格外在意。
“自古祸乱之原,每生于壅蔽,而壅蔽之害,常起于上下之不交”,是以前贤圣王“每以通达下情为先务,君臣之间日相接见”。
有明一朝,皇帝于臣僚接触会面的方式之中,最多的也是召对。皇帝通过对臣僚的召对赐问,使“君德下接,臣德上达”,有此则“上下交而为泰”,德业之成可期也。
召对不属于朝议,因而也没有固定的地点,往往出于皇帝的兴致或者需要,其内容一般有三点:对政务的咨询、吟诗作赋、谈论经史。前者是现实的需要,后两者则是对经筵的一种补充。
高务实今天所获得的赐宴,如果要分类,大概就是这最后一种。
孟冲与申时行等人走后,其余各家子弟也都由冯保安排了人送回各自府第,文华殿中便只剩下皇帝、太子、李贵妃与高务实四人——冯保和其他随侍左右的中官不算,他们此刻如果没有皇帝问话,基本上是不能主动开口的。
但皇帝还没问话,却偏偏有一名太监开口了,不过他是问皇帝:“万岁爷爷,今日膳食的菜色规制是按……?”
这句话是尚膳监掌印太监问的,他也是没办法,实在是职责所在不得不问。虽然宫里对于大几十种各类宴席的菜色都有明确的规定,但今日却是一个完完全全的特例,因此他也不敢随意定下一种就上。
其实如果只是隆庆夫妻、父子这三位,倒是好办,因为他们要么不会关注这些“闲杂小事”,要么就是不熟悉大明宫廷内那浩如烟海一般的典章制度,自己挑一种说得过去的按例办理,也不会有什么碍难之处。
麻烦就麻烦在今天有文臣在场——高务实虽然年幼,但刚才已经被那许多状元、进士夸出花来,这位尚膳监掌印太监又不是个被当做秉笔太监培养,从小宦官时期就在宫里跟着“前辈”们读书的人,他也不知道高务实根本不可能多么了解他负责的这档子事,还生怕被高务实挑出毛病来。
隆庆一听,也有些发愣,想了想才道:“给高爱卿按日讲酒饭赐宴。”然后又仿佛想起了什么,补充道:“原本应该有酒五钟,因高爱卿年幼,且罢。”
那尚膳监掌印太监松了口气,皇帝有旨意就好办了。
日讲酒饭一般是每桌有酒五钟,汤三品,菜四色,饭一份。奉旨去掉酒的话,相当于只加了四道菜和三盅汤,再一份饭和一副碗筷罢了,好办得很,于是连忙领旨下去准备了。
这时隆庆才笑着对高务实道:“高爱卿,你的才学朕方才已经见识过了一二,今后太子进学,你这侍读学士可要多多帮衬着他。”
这句话明显带有调侃的意思,毕竟高务实就算真的因为隆庆帝“金口玉言”当了官,但他的主职也应该是太子伴读,而不是那个“假侍读学士”,但太子伴读只是刚才顺口新设的一个官,连品级都没有。
而侍读学士那是真有品级的,而且虽然正经品级不高,只是从五品而已,可是要知道,在翰林院,最高品级的官翰林学士,也只是正五品,而他是有参加廷推资格的!
翰林学士一下,真正的侍读学士只有两人罢了。高务实现在的这个“假侍读学士”虽然只是个挂名的荣誉官,但荣誉官也是可以拿来正式称呼的,刚才申时行不就已经改口称呼高务实为“高侍读”了么?
官场嘛,就是这样,你头顶上哪个名衔听起来最厉害、最尊贵,别人一般都会拿这个头衔来称呼你。就好比戚继光真正的职务是总兵,但戚总兵哪有戚少保这个加衔听起来威风霸气?所以后世尊敬戚继光的人,常常都称呼他为戚少保。清末时期袁世凯都已经干上北洋大臣这种实权第一的职务了,人家不也称呼他为袁宫保?
高务实听了隆庆这句话,当然知道这里头有客气的成分,但多半也还是有一部分真心诚意,不由得正色道:“微臣虽德薄才浅,但既蒙陛下所嘱,自当尽心竭力,好好做这个伴读。”他这句话不甚文气,主要还是怕说得完全不像个孩子。
隆庆笑道:“好,好,高先生家的麒麟儿,朕是放心的。”转头又朝李贵妃道:“爱妃有什么话要叮嘱么?”
李贵妃也露出微笑,看着高务实道:“此前本宫曾听说过高爱卿你,高爱卿还是张四维张侍郎的外甥?”
高务实脑子反应不慢,一下就想到这可能是上次自己在大舅家碰到国丈李伟,然后李伟不知什么时候在女儿面前提了这么一嘴的缘故。不过这不要紧,甚至还是好事,毕竟李伟跟张四维交好,他应该不会无缘无故在女儿面前说自己的坏话。
于是道:“回贵妃娘娘,是,张公凤磐乃是微臣大舅。”
指望三言两语随意几句话就让贵妃娘娘觉得高务实跟自己亲得仿佛母子一般,那只有傻子才会做这种美梦。事实上李贵妃与高务实的交谈颇为乏味,基本处于一问一答的简单模式,不过似乎也正因为如此,倒是更像“召对”了一些。
李贵妃并没有再额外考校高务实的学识,让高务实失去了装逼的机会。原本他还觉得如果李贵妃像某些野史、演义之类小说里的贵人那样出几个对联,自己再对几个高逼格的下联出来,然后找机会把故事渲染一番传扬出去,那在士林的名声势必更好听一些。再怎么说,那《笠翁对韵》自己可是背得滚瓜烂熟的。
奈何现实总不如装逼流小说那么丰满,李贵妃自己虽然这几年也尽量读了点书,但那主要是出于用知识武装头脑来应对可能碰到的宫廷斗争考虑,真要论学识,毕竟底子摆在那里,再强能强到哪去?
这个年头的人对于进士出身的文官们,在知识上有一种天然的自卑心理,无论是之前的曹淦,还是她李贵妃都概莫能外。他们下意识觉得像高务实这种出身,在数代家学渊源、长辈言传身教之下的高务实哪怕年纪小点,学识是怎么也差不了的。
更何况李贵妃刚才还见过“高务实的大作”,那《龙文鞭影》虽然暂时只看见第一篇,却已经让申时行这位当年的状元公和其他六位经过阁老们精挑细选出来的太子讲官赞不绝口,考校他这些东西,岂不是鲁班门前耍斧,关公面前舞刀?倒不如藏拙来得稳妥。
所以李贵妃只是问了些关于高务实个人的私事,其细致之处,甚至让高务实觉得自己是不是受史书影响过甚,而史书对现在的李贵妃、将来的李太后过于拔高了一些。因为李贵妃今天问他的一些问题,怎么看似乎都太过琐碎——
高爱卿学识过人,不知是几岁开蒙?
高爱卿写得倒是一笔好字,好巧还正与太子同工赵体,你可还会别家笔法?
听说令堂一直留在新郑教养孩儿,真是难得,高爱卿想必也获益良多?
虽说太子读书之事有高先生、申先生和诸位讲师定论,但高爱卿你既然假侍读学士,若太子有什么不用功的地方,可也要及时规劝才是,高爱卿你可明白?
……
如此种种,问倒是问了不少,但怎么看都似乎近乎废话,半点油盐也没有。
高务实一边应对,一边在心里琢磨,这贵妃娘娘问的话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去,她究竟只是随口瞎问,还是意有所指?
最后还是隆庆给他解了围,笑说了李贵妃一句:“爱妃,你再这般问下去,就要问到高爱卿几岁断奶了。”
要不是担心“君前失仪”,高务实听得就只差笑喷了出来,朱翊钧在一边也是明显一副强行憋笑的模样。
李贵妃略有些羞恼,她倒也不怎么怕隆庆,白了自己男人一眼,有些赌气地道:“皇帝又要我来看看,又嫌我问得琐碎,得,我不问了。”
隆庆笑道:“爱妃勿恼,朕说笑而已。爱妃若想问,今后高爱卿来宫里的时间多着呢,你随时召他去问便是。”说罢又转头对冯保道:“冯保,你待会传朕的话下去,高爱卿乃是太子伴读,当常伴太子身侧,故特准其后廷行走。”
冯保呆了一呆,心道:准后廷行走可就是自由出入宫禁了,这是不是有点过了?高家小子年纪是小,可毕竟也是外臣,这随便出入宫禁……
隆庆见他呆立不答,皱眉道:“怎么,你有异议?”
“奴婢岂敢。”冯保连忙低下头,弯腰躬身道:“奴婢是怕外廷议论。”
“那就加个期限,太子大婚之前,准高务实内廷行走。”隆庆摆手道:“这下没什么可说的了吧?哼,天下事他们要说,朕家里什么规矩,也要他们指手画脚了不成?”
理当然是这么个理,毕竟皇帝再怎么说,也不会有给自己戴绿帽的爱好,高务实要不是年纪小,他怎么可能给这样一个特权?限制一个期限,定在太子大婚之前就很妥当了,毕竟太子通常大婚都比较早,那时候高务实的年纪也还不大,能出什么事?
再退一步说,高务实就算有出入宫禁的权力,难道他还会在内廷瞎窜不成?内廷的中官难道都是摆设,不会派人跟着?
这时太子朱翊钧找到了机会跟高务实说说话,笑眯眯地问道:“小高先生,若论你那假侍读学士的身份,你差不多也该算孤半个老师,但你又是和孤一道听经筵读书的,这又更像是同窗,你自己觉得哪一个身份才是正角?”
高务实面对朱翊钧可以稍稍不用那么正式,于是面露微笑道:“太子说笑了,假侍读学士只是陛下隆恩,让臣在外间的身份看起来清贵一些,其实当不得真。若蒙太子不弃,臣与殿下自然是同窗。”
隆庆和李贵妃在一边听得暗暗点头,心里都觉得高务实这个小家伙别的不说,至少不是那种给三分颜色就敢开染坊的轻浮小儿,有他在太子身边,可的确比那帮子武臣勋贵子弟让人放心多了。
朱翊钧也很高兴——他高兴的地方跟自家爹娘有所不同,他高兴的是自己作为太子,居然能有一个同窗,这可真是太难得了。当下便满面笑容地连连点头:“好好好,同窗就太好了。孤以后是没有机会参加科举的,到时候究竟学问如何,说起来也不好判断,但有你在就不同了,咱俩一定要好好读书,最好将来学问相差仿佛,然后你去参加科考,这样孤对照一下你的成绩,就知道自己学得如何了!”
其实他这话没说完,但高务实心里知道,朱翊钧之所以这么开心,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因素就是“新体验”。毕竟身为太子,原本读书只能是孤孤单单一个人,现在却能多个伴,这是意想不到的新感受——太子也是人呐,哪家小孩子乐意一个人玩?
反倒是朱翊钧说出来的这点,高务实有些意外。
看起来,朱翊钧至少在目前这个阶段,是很有乐意读书向上的心志的嘛。